《焚天问道录》 第1章 楔子 大燕立国五百载,至永昌年间,国运昌隆,威震寰宇。 天子春秋逾百,而天颜不衰,龙行虎步,犹胜壮年;霜髯拂胸,难掩精魄;星眸电射,尚慑群臣。 时人赞叹,此非人间之寿,实乃天命所钟。 永昌六十九年,上欲泰山封禅,拜天地之恩,祈国祚绵长。 此次封禅,仪制极尽恢弘。禁军执戟肃立,文武百官衣礼随行。 相传祭台以五色神土垒砌,上应五行,下合四象。中央矗一青铜巨鼎,乃朝中重臣世代供奉之先天灵宝。 此鼎传为玉衡仙子所遗,可沟通天地,感应阴阳。 ...... 十月初七,汴梁城。 天色青灰,好似洗笔池泼就。 八百朱雀卫玄甲上纹路清晰,雾气在兵器尖顶上正凝成水珠滚下。 拱卫之下,永昌帝的龙辇缓出宣德门。 礼部赵尚书捧着青玉牒,颈子梗得笔直,后头几个太常寺的博士官却缩着肩,好似那淋了雨的泥胎。 永宁公主的步辇就缀在龙辇后三丈,翟冠轻摇,隐约间露出眉心的金箔花钿。 她耳上两颗珠子晃着,显得脖颈的纹丝不动,倒像尊白玉观音被从香案上拽下来游街。 路旁跪着个老妪忽地咳嗽,禁军鞭梢刚扬起来,却听公主的护甲在辇栏上叩了一记,脆生生的声儿压过风声: “本宫舆前见血,冲了封禅吉时,你项上红缨可抵得过?” 禁军立刻收了鞭子,道一句冒犯。 永宁公主的步辇经过街巷,二楼的半扇窗户“吱呀”合上,半截青绿袖子转瞬即逝。 深宫大院里。 “……左家女子,代代荣宠,真真是好运。” “什么好运,这可是凤翔郡主出生入死才打下来的太平盛世,再说,左尚书还在朝堂上呢,还能这点荣宠都换不来?” “那可是公主!那可是亚献!什么叫这点荣宠,要多宠才叫宠?” “要多宠?嗐!太子不是还没立嘛,要是立了皇太女,那才……” “哎!说什么!妄议天家,你不要命啦!住嘴住嘴!” “都出宫去啦,那么小心做什么,要我说,当今未必没有这心思。” “就是有这心思,她永宁也未必有这命啊。左家的女子,哪个不是红颜薄命?” “唉——我还挺喜欢她的。” “谁不是呢?不喜欢她的,当今哪里容得下。” 及至郊外长亭,日头才挣出云层,照在永宁公主翟冠上,金光更甚。 身上墨色的外袍在光下显出藏青色的光晕。 步辇换了马车,队伍上了官道。 路上霜重,道旁歪着几架冻毙的驿马,肚腹早叫野狗掏空了,肋骨支棱着,比朱雀卫的枪戟更齐整些。 舟车劳顿虽说累不着贵人,但长途的奔波难免疲乏。 好不容易到了泰山脚下,怏怏的公主打起了精神,揉了揉袖中攥着的《亚献仪注》的绢册。 父皇对她寄予厚望,可断不能叫他失望。 此时日头还未出来,光薄得似糊窗纸。山阴石阶上浮着一层冷光,活像地府借了阳间的路。 唱词一吐出就被山风拧成了碎絮,一路飘荡到山顶。 “吉时已至——” 永昌帝一袭玄色龙袍,步上高台。 “维永昌六十九年,岁次......大燕皇帝亚禾,敢昭告于皇天后土……” 钟鼓齐鸣,雅乐奏响,永昌帝着十二章纹冕服,手持玉圭,缓步登坛。 永宁公主着金丝鸾凤礼袍随行其后。 永昌帝焚香跪拜,朗声诵道: “朕承天命,御宇九十九载,赖天地之灵,祖宗之德,四海升平,万民安乐。今登岱宗,敬陈玉帛,虔申昭告,伏惟神明,永佑大燕!” 言毕,太祝奉上玉册,永昌帝题笔书祭,投入鼎中。鼎内火焰骤升,青烟直冲云霄。 永宁公主上前,依礼跪拜,双手捧金爵,内盛琼浆玉液,敬献天地。 鼎中火光大盛,就在此时—— 异变陡生! 她外袍上的金丝突然向内收紧,如活物般缠绕,限制她的动作。 台下一人快步上阶,趁她惊愕低头,尚未反应时,猛地一推! 惊骇被永宁公主死咬在喉中,她身形不稳,反手扣住贼人腕骨。 可双目触及那张面孔时,整个人如五雷轰顶一般,唇颤欲言而声碎:“不......” 那人赫然是户部尚书长子左明德,也是陪她九年的公主侍读。算起来,她还该喊一声表舅。 他目中似有挣扎,但手上动作不停:“殿下勿怪”。 她怔愣当场,手上松了劲,向后跌入巨鼎之中。 最后一眼,她看见帝王含笑。 永宁不自觉地伸出手:“父皇... ...” 她的眼中印着的帝王,与及笄礼上执九凤步摇的身影重合。 “您要臣的命,为什么不告诉臣?” 臣不会不给。 她闭上眼,帝王的慈爱与尚书的教诲在脑海中闪过,一点晶莹在睫上轻颤。 入了鼎,预想中的烈火焚身却并未发生。 她睁眼,才发现此内并无火焰,而是浅浅的一层血水。 墨袍上流转着藏青色光晕的在血液浸染下变成纯黑。 她立在那里,眼睑低垂着,看不出喜怒,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侧眼一扫,薄薄的玉册浮在血水表面,血水残留在沟壑处。 永宁摸着刻痕,突然笑了,声音如同鸦鸣一般:“今以大燕公主永宁为祭,供奉西江魔尊,拜天地之恩,祈国祚绵长。” 她突然尖锐起来,对着上方哽咽着诘问。 “父皇!为什么不告诉我!” “父皇!您看看儿臣!您最后再看一眼儿臣!” 没有见到希望的面孔,金丝却骤然勒紧,嵌入皮肉的疼痛仿若入了心脉。 她看不见的上方,永昌帝的面容在冕旒间若隐若现,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吉时将至了,怎么还不见动静?” 左尚书轻轻抚须:“依老臣所见... ...许是怨气还不够盛。也是难为永宁公主一片赤诚之心。” 冕旒轻摇:“朕要她的赤诚有何用?” 永昌帝上前一步,沉声道:“左氏女子,生而为祭。永宁,安息吧。” “生... ...而为祭?”她停了挣扎,喃喃到。 她满面茫然无措,鼎中血水瞬间上涨:“生而,生而......” “生而为祭,好一个生而为祭!”她的双目不知何时变得猩红,死盯着若隐若现的冕延。 “我不信!” 血水越发翻涌,渐渐攀升到她的腰际,纹路一点点勒紧,疼痛让她不由得跪倒在地。 最后一点冕延也消失在视野中。 ‘长乐啊,不日册封,你想要什么封号啊?’ “你告诉我... ...” 墨色的祭服在鲜血中沉底。 ‘不若便取永宁罢。长欢乐,永安宁。’ “是,假的。” 她看见自己的血液渗出,与鼎中血水交融。 血水不停地上涨,在口鼻盘旋了许久,不断掠夺她的呼吸。 红色液体没过她的头顶的那一刻,暗红光晕自鼎内迸发,鼎身符文逐一亮起,如活物般游动。 “成了。”永昌帝大喜,“永宁我儿,果真赤诚。” 天色骤暗,乌云蔽日,狂风呼啸。 唯有鼎上一道白光笔挺,雄立天地之间,刺破苍穹! 所有人抬首望去,只见一道身影缓缓降临,仙气在身周缭绕——白衣胜雪,黑发如瀑,眸若寒星,雌雄莫辨。 左尚书高呼,俯身便拜:“仙人显形,是仙人显形!天佑大燕!天佑大燕啊!” “恭迎仙人!天佑大燕!恭迎仙人!天佑大燕!” 满朝文武、禁军侍卫,乃至永昌帝本人,皆跪伏于地,齐声高呼。 仙人目光冷冽,似含怒意,信手结印,然而,印尚未成,身形猛然一滞,竟不受控制地跌入鼎中。 “轰——” 符文化作红光,如蛇般缠绕两人,一半汇入永宁公主眉心与金色交错,一半烙印在仙人胸前,形成赤色印记。 两人的脑海中,兀地被刻入一个陌生的姓名。 下一瞬,巨鼎震颤,红光大盛,三者凭空消失。 泰山之巅,唯余祭坛空荡,鼎踪全无。 远处,雷声隐隐,似天意低语—— “契成。” ... ... 良久。 风停云散,天光重现。 永昌帝踉跄起身,只觉周身轻盈,揽镜自照,头发乌黑,面上皱纹消退,全然是青年模样,朗笑出声! 左明德低头打量自己,原本花白的鬓角已转碳色,皮肤变得嫩滑,眼中闪过一丝狂喜,面上却稳重自持。 群臣面面相觑,有迷茫之色,见两人异状,却也无人敢言。 “哈哈哈,永宁天资卓绝,入了仙人法眼,实乃我大燕之幸事啊!”皇帝大笑着下了定论。 群臣只是附和。 第2章 北原 朔江如生锈的铡刀横在北原喉头。 江边冻土覆冰,霜色如银。 一双狼皮靴踏碎冰壳,迸溅的冰渣在午间的阳光下闪烁。 靴筒狼毫沾满霜粒,粗粝的皮面泛着冷光。 壮汉持着桦木桶撞开浮冰时,忽闻身后惊叫。 “哥!” 狼皮裘裹着的人猛然旋身,水连着木桶洒落。 只见远处雪坡上红了一片,中间单薄的白袍怀抱着一件青灰尸衣。 他快步上前,走近了才瞧真切。 白衣人面容如刀削斧凿,身上覆着冰霜,襟口的银纹流转着冷光,像是自己从冻土里长出的精怪。 被环抱着的青灰看不见面容,深色祭服上斑驳的鸟样纹路锁链般缠绕。 像是一男一女。 阿骨烈只一瞥便移开了眼:“死了。” 雪翎一手扶着女子肩头,一手将羽毛放在男子鼻前:“没,哥,没凉透,还有气儿呢。” “翎子,撒手。”阿骨烈嗓子眼发沉,“死了。现在没咽气,开春前也得交代。” 雪翎缓慢但坚定地摩挲着女子祭服上的鸟纹:“救吧,玄天宗开春还得来要人。” 阿骨烈杵在雪地里,后槽牙咬得咯吱响。 他忽然抢上前扯那白袍,手腕子却叫铁钳似的劲道攥住了——那男子睁开了眸子,仿若寒潭裂冰,目光如刃。 阿骨烈后脖颈汗毛唰地竖起来。再定睛,那人还跟冻鱼似的挺着。 他拿靴尖捅两下,死沉。 就剩腕子上火辣辣的疼告诫他不是癔症。 阿骨烈扭头往老松树那走:“回去生火,这主儿你别碰。” “诶。”雪翎麻溜收手,拎起冰窟窿边上的桦木桶,蹚着雪壳子走了。 阿骨烈折了两根长木,扯下狼裘,固定好半硬的女子。 白袍抗肩,玄服夹腋,稳步而归。 地窨子里。 火塘中火苗蹿着,铜器里雪水咕嘟。 雪翎在一旁拣着草药,眼瞅着阿骨烈把两人撂下。男子放在火边,女子靠近边角。 “咋放这儿?”雪翎看着地上的人。 “那放哪儿?”阿骨烈撇了眼炕,“太晦气。” 雪翎不吱声了,只抄起石臼,一味地捣药。 阿骨烈薅一大把干草铺开,把人连着棍儿往里一戳,套上老羊皮衣就往外跑。 “等咽气了,记着扔远点儿。” 雪翎没有回他,只是细细察看女子的伤势。 她面部皮肤如常,只泛着些微红光,边缘处有些肿胀。 那一双耳状态糟糕至极,黑紫如碳,虽说救不回来了,却也还没冻掉。 这明显不合常理。 女子穿的是东方服饰,而且十分华丽,想来非富即贵,但从东方最近的王朝边界到这里也有几万里路。 按理说,要么早先就冻毙在路上了,要么至今仍安安稳稳,没道理只两个人昏倒在河边。 除非,他们不是打东边一路走来的,而是突然失了保温措施,暴露在这冰天雪地里的。 雪翎的目光投向另一个人。 两人当时抱在一起,前侧紧贴着那人,加上他的肢体看着仍然柔软,想来身上有些玄妙。 只可惜太过警觉,不好探究。等醒了问问吧,只要不是引狼入室,怎样都好。 雪翎把裹着的裘衣揭开,垫在她身下,向下查探。 女子衣物繁复,血与水混着已经冻硬了,身体又不好翻动,能解开的解开,不好解的便直接裁了放在一边。 胸腹几乎没有冻伤痕迹。 四肢要糟糕些,关节处红斑环簇,肢端尤为惨烈:指尖肿胀,指节僵直,足部乌黑,趾甲翘起,脓液已出现少许。 雪翎把药巾子覆在她面部,当归和艾叶的气息缭绕;热砂用绢布裹好放在腋窝和腹股沟。 取来干净的布匹遮盖住躯体,皮裘重新包裹人体。 换了几张药巾子之后,雪翎把她翻了个面。 她背腹侧区别极其明显,前侧温润,但是背上皮肉板结,龟甲般的裂痕纵横,对比鲜明。 火舌向上舔舐着,药罐子咕噜着味儿,容器里还盛着半烫的水。 雪翎把她四肢肢端泡进药液中,给背上没有发黑的地方局部复温。 组织之间黑红□□限越发清晰,她着手剔除坏死的皮肉。 体温渐渐回升,还是偏低,但是大抵正常,没有高热倾向。 短暂观察后,雪翎把她放进药桶里进行药浴,灌下回阳汤。 她把针卷打开,一根一根燎过火苗,一毫一毫没入皮肉。 良久,雪翎抹掉额间的汗,靠着土墙出神。也就这些了。 能做这么多,也只能做这么多。 师母让她来这个方位,是为了这个吗?冬灵神会赞许吗? 如果这也是历练的一部分的话。 另一边。 趁着河还没冻实诚,阿骨烈想再叉几条鱼。 他蹲在冰窟窿边,骨质尖端高悬。 之前在碎冰声中惊散的鱼群又恢复了闲适,冰层下几道青灰暗影悠游。 冰裂处鳞光浮动。 冰窟渗出的水漫过狼皮靴,骨尖顺着鱼脊游移的弧度平移。暗影掠过冰隙的刹那,破风声撕开寂静。 鱼儿甩尾溅起的水珠在空中凝成冰霰,噼啪砸在冰层上。 他抽出鱼叉,血雾在空气里蒸腾。 阿骨烈准头很好,但其实并不多么专心,他在想别的事情。 他是见过外邦人的。老萨满接待他们时,他遥遥地看过几眼。 他大抵知道雪翎在想什么。 北原的冬天,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冷了。 也不知部落这个冬天过得怎么样。思及此,他神色黯了黯,但随即就振作起来。 那女子的衣物纹样繁复,瞧着像是东方的贵族。若是能救得活,或许可以靠着这份恩情向东方讨要些物资。 至于那个男子,衣着虽朴素,但是十分不凡,薄薄的布料,却能让他不被冻伤,甚至还有些热乎气儿。 许是仙器呢。 阿骨烈忽然快活起来。 若真是仙人,他们也算是在仙门有了靠山了,再有人被征去,也能好过些。 若是到时能有个好结果,这个冬天紧紧倒也不错。 仙人体质好,又没有冻伤。就是不照看,快的话,兴许明儿就醒了。 就是都猜错了,玄天宗来人时送去,也能让部落少走一个青壮劳力。 毕竟,那女子大抵是救不活的。那么重的冻伤,还有气已经是奇迹了。 就是这会儿不死,高烧、寒冬,哪一个都能要了她的命。哪里挺得到开春? 便是挺到了,后遗症也够她受的了。 不过,事情若是完全依着人的想象发展,那便不是现实了。 这日夜里。 寒意如潮水般退去,她感觉自己从渊底缓缓浮升。 知觉如春芽般苏醒,四肢泛起细密的暖意,浸透的衣衫在虚空中舒展,水汽化作细碎星光消散。 耳畔传来遥远的絮语,似隔着万重云纱。她欲睁眼探寻,眼皮却沉重如铅。 “哥!她动了!”脆生生的女声扎进耳朵,带着北原特有的敞亮劲儿。 一只粗糙温热的手攥着她的手腕。那触感让她想起...... 想起什么?模糊不清的面容浮现了一瞬,随后便是一片空茫。 “姑娘,能听见不?”那声音凑近了,带着膻味的鼻息小心翼翼地喷在她脸上。 好似猛虎嗅蔷薇。 她挣扎着想睁眼,刺目的光线像刀子似的,扎得她泪水不受控制地涌现。 她缓慢地适应着光线,模糊的视野中,一张面孔浮现。 瞧着约莫二十左右,两颊皴得通红,眼下挂着青。身上裹着件翻毛皮袄,头发胡乱绑着,发梢还沾着草屑。 “哟,真醒了?”旁边坐着的阿骨烈搓着手,“命够硬实。” 她想说话,嗓子却干涩地像塞了一把沙子,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慢着点儿。”雪翎托起她的后脑勺,粗陶碗沿碰着她的嘴唇,“先润润。” 半热的水滑入口中,她急着吞咽,却呛得身子一抽,这一动,牵得浑身酸胀生疼,汗唰地冒出来。 “急啥?又没人抢。”姑娘扶起她,手在她背上轻拍,“叫啥名儿?家在哪?” 她先是轻笑:“叫......” 她忽地僵住了。 往记忆里摸,却像摸着冻硬的毡毯,又冷又板。 名字、来处、过往......全都蒙着厚厚的雪。 茫然笼着思绪,心慌得厉害,呼吸都急促了。 “不...知道...”她嘶哑的喉中艰难地挤出字,声音又抖又涩,像风里的枯草。 她忽然从白茫茫的一片中抓住了什么,哽着:“西,西,西江......” 兄妹俩对视一眼。阿骨烈往一侧努嘴:“他...还昏着呢。” “他?”她茫然地眨眼,目光跟过去,白白的身影看着不大真切。 西江醉,脑海里唯一的东西,居然不是自己的名字么? 阿骨烈拨了拨微弱的火堆,颠了颠手上的枯枝:“那小子腰上挂着块玉,刻着‘西’字。该是你念的那人?” 她挣扎着想支起身子,想要看清那个身影。 如果这是他的名字的话。 也许......他会知道自己是谁? 汉子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噼啪炸开,他自顾自地说道:“你俩该是东方来的吧?。”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姑娘端来碗乳白液体,面上飘着点油星:“趁热喝,暖暖身子。” 半热的液体散着腥气,她微微蹙眉,但仍顺从地咽着,鱼汤顺着喉管滑进胃里,好像恢复了些许力气。 夜深人静,兄妹俩早已睡下。 她在干草垫上忽地睁开了眼,辗转不得,但也难眠。 汉子的鼾声断断续续,她怔怔地望着屋顶狭缝间漏下的微光,一颗一颗数着夜色下隐约可见的星子。 她应当是睡了,但又好像没睡。她不时睁睁眼,都清晰地紧呢。 天色由灰转墨,又由墨染紫。晨光微熹时,她似乎捕捉到一声微弱的咳嗽。 他醒了?她想撑着支起身子,想望向角落,但却是徒劳。 昏暗的光线里,那道白色身影依旧静默,仿佛方才的声响只是她的幻觉。 她想做什么?她不知道。她的□□复温了,但是思绪凝滞得像还被冻着。 翌日。 阿骨烈照常出门去,大同小异地重复着过活。 那女子醒了,瞧这架势像是能活的样子。这是个好消息,也不是个好消息。 食物,食物是个大问题。四张嘴,一个冬天。 阿骨烈查看陷阱,却一无所获,他又来到河边,河里已经见不到什么活泼游动着的鱼儿了。 他用前一日的内脏作饵垂钓,细密的风雪无声地想掩埋他。 这个冬天可不好过。 第3章 修养 雪翎熬着草药,在女子醒着时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当然,主要是她说,那女子听着,时不时吱两声儿。 “人间有五个区域。这里,地处北原,有众多部落,比如我,我来自冬灵部落。” “你身上的服饰瞧着是东方的工艺,那里有许多人类王朝;据说西方是大漠,魔修群聚;南方是巨林,妖兽横行。” “而中部,海中藏匿着仙门宗派,唯有修行者可入。据说修行者得道成仙,就能踏仙阶、上仙界,甚至修炼成神... ...” 雪翎见过许多冻伤的人,她们有各种各样的后遗症,思维迟钝、认知偏差、能力丧失都是常有的事。 但这女子的表现还不错,可以简单思考,认知没有太大偏差,吐字也还算清晰。 但到底是受了影响的。 女子说话几乎只能一个一个字蹦,而且很虚弱,总是昏睡过去。 雪翎独自翻着大脑的沟回,不用细想都知道什么有用。 熊油,雪莲,红景天,都是顶顶好用的材料。 最好是能再有一块鹿肝,搭上老萨满那套针法,说什么都能跟阎王爷叫上板。 只是......她翻着药篓子,咽下喉头翻滚的苦涩。 她此刻无比思念老萨满那琳琅满目的药柜。 雪翎指尖碾着晒干的雪茶,药杵悬在石臼上晃了几晃。 半截老参须子硌着匣底,远远地就能尝见苦津津的味儿,她取出来在手头捏了半晌,终究裹回麂皮袋里。 女子还昏睡着。 雪翎舀起地衣、艾草、姜汁混合的糊糊抹在她肩头,冰裂纹似的伤口吸了药汁,泛出冻梨般的青紫。 她自顾自地说着:“咱这土方子不比仙丹,但胜在养人。” 也不知在宽慰谁。 铜吊子里煮着沙棘枝,雾气蒙了半张脸。雪翎看着药柜入了神,仿佛能瞅见木匣里还冻着的熊胆,喉头动了动。 左沁林忽然闷哼,敷药处渗出血珠子,落地凝成黑冰碴。 “呦!”雪翎麻利拿出小罐,指甲盖挑丁点蛇莓粉抖上去,红褐药粉覆住伤口。 她又瞥向一旁的木匣,恍惚间瞧见冬灵神祭坛下盛开的雪莲。 药汤咕嘟着,味儿盈了整屋,阿骨烈掀开地窨子门帘,腋下夹着冻硬的肥硕雪兔。 “昨儿布的套子。”他把猎物甩在草垛上,冰渣子扑簌簌往下掉,“把皮扒了,今儿吃新鲜肉。” 话头戛然而止。 汉子瞅瞅地上散落的带血的麻布,又瞅瞅掀开的木匣,喉结滚了滚:“祭坛供的雪莲,动了要剁手的。” “知道。”雪翎攥紧石臼,钵里是捣烂的一小块羌活根,“老萨满给的鹿衔草,也还留着备急。” 救命的玩意儿得省着嚼用,总得给活人留条后路。 雪翎伸手搅搅药汤,沙棘枝在陶罐里划出暗红的痕。 “那小子还是没醒?”阿骨烈在火堆旁烘烤自己。 “没呢。” “你有碰他吗?” “不是你让我别沾他?” “那就好,管他昏多久,别碰他。” ... ... 西江醉大概是睡了整整三日。 他苏醒那日,北原朔风裹挟着细雪,在广袤天地间呼啸盘旋。 雪翎打了水给女子擦洗,无意间撇过他。 他静静地睁着眼,左手放在腰侧的位置,空空地按着什么,没有别的动作,也没有出声。 不知醒了多久。 雪翎问他话,西江醉只是把那双澄澈的眼移到她的方向,碰上她的视线。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出声,也不回应。 但雪翎并不觉得自己被看见。 场面就这么僵住了。 好像他与世界有壁。 直到西江醉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一个虚弱的声音呼唤。 “西江,醉?是?你,我,名字?” 断断续续的迫切的嘶哑嗓音,却是溶解壁垒的良好溶剂。 同时,还有一层笼罩着思绪的薄纱悄然消散。 西江醉像是突然走进这个世界一样,空无一物的眸子里映出世界的色彩,面容也动起来,不再只是白板。 没有任何借力的痕迹,他就这么直直地坐起来,像一个普通人那样行走,一点没有昏睡多日的痕迹。 西江醉走到她的身旁,跪坐在她身侧,俯下身,乌黑的发滑落,比那更黑的眼凝视着着她,轻轻地呼唤。 “左沁林。” 久卧的女子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西江醉不知道为什么唯独回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呼唤她,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认定这是她。 她只是觉得自己该这么做。 “我是谁?”左沁林仰望着榻前之人。 “婚契。”答非所问。 西江醉的目光落在她眉间那点不大清楚的红痕上,随后纤细修长的手抬起,指尖轻触。 “既有婚契,想必是道侣。” 她凝视着她,却又像是透过她在凝视旁的什么人。 “我是谁?”左沁林不满他的话,追问到。 她忽然连人带裘抱起来,施施然放到炕上,自己在侧旁安然躺下。 只留下一句:“不知”。 “喂。”雪翎喊他,“昏几天了,你要不洗洗?” 没反应。许是睡了。 左沁林卧在榻上,有些出神。 原来她叫左沁林吗?哪个qin,哪个lin呢? 她缓缓转动自己的枢椎,直至面向雪翎:“道、侣,什?” ... ... 西江醉确是睡了。 她再睁眼时,面前是一个大汉粗犷的面庞:“小子,你睡的我的炕。” 不等西江醉回话,阿骨烈立刻和他交涉起来,“我们救了你俩的命,远的且不提,至少不能叫我俩陪葬。” “开春前的柴火吃食,你们得跟着刨。既然她是你那啥,道侣?她又还病着,那你得连着她那份一起。” 西江醉怎么说的呢?他只是睁着那双干净的眼,静静地看着阿骨烈,什么也不说。 阿骨烈换了几种说法,都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 要不是知道他今日是说过话的,他都要怀疑这人要么是傻子,要么是哑巴了。 不,该是哑了的傻子。 他挠挠头:“算了,你明天跟我一起出门就好。” 西江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次日,阿骨烈迷迷糊糊醒来,就见西江醉静静地站在自己床尾,一个激灵就精神了。 “不错。”他咧开嘴笑,“很积极,我欣赏你。” 他翻身起来,没有发觉对方眼中流过的光彩。 他裹上羊皮袄,带着西江醉出了门。 多个人确实多份助力,但这人的行为着实让他哭笑不得。 阿骨烈喊他,他是会应的,只是活儿干着干着,就被旁的什么把心魄勾走了。 但是等回过神,又会好好干活儿。 乖乖巧巧,但玩心太重,好似那稚子孩童。 阿骨烈折下枯桦枝时,西江醉正蹲在冰窟窿边数气泡。 这白袍青年忽然伸手往冰层一抓,五指生生插进坚冰里,足有寸余深。 阿骨烈眉头拧起:“别玩冰,也不嫌冻手。” 他立刻唰地把手抽出来,简单活动一下,像是在说没冻着。 见他似乎对分辨木材不感兴趣,阿骨烈转而教他布置绳套。 大雪天,追捕猎物是下策,布置陷阱、每天检查要省力的多。 只是稍不留神,就见西江醉对着一颗松树的树干敲敲打打。 “呆子!”阿骨烈一条麻绳甩过去,“套索套的是枝不是干!” 话音未落,西江醉已攥着整棵瘦弱的松拔起,根上冻土块簌簌掉进冰洞里。 阿骨烈额头青筋直跳,劈手夺过树干,拔出砍刀来削成几截装进篓子。 心里暗叹:这小子未免太迟钝了些,取木材分明是上个环节的内容。 捕猎耗力气和眼力,陷阱大多走空,但河里的鱼儿总在那里,只等人去取。 不管是叉鱼还是垂钓,都是必不可少的活计。 不过凭他那多动的劲儿,垂钓怕是指望不上了,也不知道知道叉鱼能不能行。 阿骨烈暗忖着示范,取下还在蹦跶的鱼端详,手上的鱼叉微松。 西江醉忽然凑近冰面——七条暗青鱼影正掠过冰层裂隙。 他立刻夺过鱼叉猛扎,水花溅起三丈高,冰窟周围咔嚓裂开蛛网纹。 “收着劲儿!”阿骨烈揪住他后领往后拽,“冰可还没牢靠......一股子蛮力。” 西江醉腕子一抖,只见叉尖串着三条摆尾的细鳞鱼。 阿骨烈将鱼装好。 他收回刚才的话,这小子还是很不赖的。 今日最后一个环节,辨野果。 西江醉随手摘了,便捧着紫浆果要往嘴里送,被阿骨烈拍落:“你不识得!得乌鸫啄过的才能吃!” 他却听不懂似的,歪歪头,又去摘下一簇。 阿骨烈以为他还要吃,不得不转移他的注意力。 汉子扯过段焦木,树皮裂缝渗出胶质,认真讲解到:“你记着,烧火最好是这样式的。” 转头却见西江醉啃着黑桦树皮,树脂沾了满嘴,眼睛亮晶晶盯着树梢冰凌折射的虹光。 暮色染红雪原时,两人预备回去。 汉子正在补沿途的陷阱,西江醉忽然学起松鸡叫。 阿骨烈闻声大喜,抄起弓箭,却见那傻子立在高处,白袍下摆缠着冰晶,正伸手接飘落的雪尘。 “下来!”阿骨烈气急,甩出套索。西江醉歪头避开,落地时荡起一蓬雪雾。 ... ... 地窨子不大,夜里擦洗再怎么注意也难免尴尬。 不过,按理说,男子男子一起,女子女子一道,是不出错的。 阿骨烈对西江醉的坚持百思不得其解。 他非不愿与自己一起,也不乐意让雪翎负责左沁林。 他宁可每天在外面累死累活,回来了再自己忙到半夜,也要亲手处理左沁林的上药和擦洗。 无论雪翎干没干,他都要再干一次。 两角的吊炕上有帘子,拉上也算是有个私密空间。 西江醉总是打着帮左沁林清理的旗号拉上帘子,顺便把自己也清理干净。 倒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只是一趟能干完的活计要周转两次,水也要烧的久些。 不过省了雪翎劳累,柴火多用些便多用些吧。 只是阿骨烈还是想不明白,视线不由得间扫到西江醉□□。 莫非,这小子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敢示于人前? 西江醉不知道阿骨烈脑补了些什么。 只知道他后来都格外自觉的回避,还时不时用怜悯的眼神看看他,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看不明白,也不追问。 她只是每日擦去伴侣身上混杂的脓液,再把药液涂抹在疮口处。然后草草地清理一下自己。 这是她自己的道侣,她合该负起一份责任来,关照、帮助、维持体面。 她这么觉得,也便这么做了。 左沁林的伤养了许久,像北原的雪季一样,一眼望不到头。 她大多时候是睡着的,醒着的时候很少。 但一醒,她的大脑就遏制不住地运转起来,像某种精密的二进制机器。 漫长的寒冬里,一个没有劳动能力、没有精神价值,并且会浪费大量资源的废人。 她想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让她在资源相对匮乏的时候被留存。 阿骨烈和西江醉每天都在外出,可见物资并不充沛。如果出现匮乏,那么毫无疑问,她必然会是第一枚弃子。 左沁林想,她需要一个纽带、一个理由,她需要被选择,她需要让自己被坚定地选择,选择留下她,愿意供养她。 她需要一个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