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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枕酒眠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山月(3)


    天刚破晓, 晨风清寒之际,顾易换回了精灵的躯体,将衣服也换了回来, 回到兰危修炼的所在。


    兰危也正在练剑,他手中宝剑仅是凡品,自然比不得斩烟霞威力无俦, 在他剑意驱策下, 整个剑身隐隐颤动, 颇有难承其力之感, 但仍旧勉强支撑。


    剑气所到之处,花叶虽无折断,但霎时间由盛转衰, 似乎弹指时光, 已有一秋之久。


    兰危整个人身姿灵动,姿态闲雅,剑意绵延不断,一套剑法行云流水, 美观之际,威力也令人心惊, 剑势似乎让四周的风都有了实感, 随着他的动作飘动, 意境苍凉。


    他连招使完, 以潇洒旷达著称的一套剑法, 在他手下, 也显得沉静悲凉。剑气静似风中之竹, 悲喜不惊, 动如江河之流, 万古涛涛。最后一招是“剑指青山”,乃是一招制敌的决战,长剑脱手而去,径直刺穿一根翠竹,只见竹身以剑身为圆心,霎时褪去青翠,干枯泛黄。


    顾易默默看完,心中霎时一片火热。


    他也是昨夜方突破关卡,彼时心境已至,练剑时状态便正当巅峰,若以昨夜的状态,对上今日的兰危,虽不知谁输谁赢,但必定也是精彩万分。


    虽他一心想赢过兰危,但若能打这样一场旗鼓相当,酣畅淋漓的架,想想也令人热血沸腾。


    他未出声,兰危却已看见了他,擦了手中的汗道:“昨夜出去玩了?”


    顾易点头:“我太无聊了,便在附近转了转,不过,也没什么意思,最后找了个地方睡觉,才一觉睡到现在。”


    说罢目光转到附近深受残害的花草翠竹上,转移话题道:“哥哥练的,想必便是上次地宫的《朝暮春秋卷》其二啦,威力当真可见一斑。若是能取得后面几卷,岂不是再也不用受钟离非、雪千里之流的胁迫。”


    兰危自去拔剑,听了他的话,只淡淡:“不急。”


    顾易却急,被人追杀威胁,性命危在旦夕,以兰危的性格,不可能分不清厉害关系,正是紧要关头,怎还说“不急”!


    他忍不住争辩:“自然应该急,这神书浮现一次后,立即消失,也就是只有一次看的机会……咱们若不去找,失了先机,恐怕便再也没有机会看到。”


    兰危却道:“先去了瑤山,再想办法。”


    顾易脱口而出:“不如不去!”


    兰危挑起眉头:“什么?”


    顾易叹了口气,直白道:“哥哥当真没有想过吗?这瑤山咱们去了,肯定是九死一生,到时候别说再去寻三卷神书,能不能保住性命,也是两说。你以为你默出前两卷神书,她们便真能放过你?到时候他们没有忌惮,只会第一时间将你杀了。”


    兰危:“想过。”


    顾易急道:“那不就……”


    兰危:“可也要去。”


    顾易十分不理解:“既然明知山有虎,何必偏向虎山行!”


    兰危:“因为,应该去。”


    顾易:“应该不去!”


    兰危沉默片刻:“别闹。”


    顾易:“就闹,我不去。要去你一人去。”


    兰危:“……”


    他轻声道:“我一人去,有什么用?”


    顾易侧过身生气:“我去不去,你也都是送死,你喜欢送死,便自己去好啦,何必拉我旁观?”


    兰危:“……”


    顾易继续道:“反正我与你讲道理你也不听,那我就不和你讲话了,没有我多嘴,你更是爱去哪便去哪,我看这样更好……你自由自在,我也自由自在,我相忘江湖,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见,你去给人欺辱,我去羁旅天涯,各得其所,两全其美……唔”


    他话尚未说完,忽觉自己说不出话来,心知是兰危向自己下了禁言咒,不可置信瞪向兰危,努动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急得手舞足蹈,比划手指让他给自己解除禁言。


    兰危却一言不发,顾易生气,扑上去抓他,兰危反倒一手紧紧揽住他的腰,令他挣脱不得后,带着便他向前飞去。


    顾易越想越气,这人说不过他,不能以理服人,就使如此手段,实在下作。


    他挣扎一会儿,也挣不开,见兰危行得太快,恐怕要误了自己早上的安排,一时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磨磨牙齿,张嘴一口咬上兰危脖子。


    兰危身形滞了一下,但很快恢复,顾易咬得仓促,一口下去,一半都咬在了衣领上,又看他八风不动的样子,自己这一口于他似乎也无关痛痒,心中更恼怒,只能就着这一口继续磨,一点点加力,咬得牙龈都痛时,口中忽然涌现了一点甜腥。


    竟咬出血了。


    兰危手中一紧,捏住了他腰身,蓦地停在在山坡上,目光无奈,低头看着他。


    顾易也没想到会咬出血,有些心虚,拿起衣袖,给他擦了擦颈侧的口水和鲜血。


    然后抬头看向兰危。


    兰危依旧不说话。


    顾易见他牙印上还有血缓缓流出,又伸手擦了。


    兰危依旧看着他。


    顾易想说点什么,这会儿也不能开口,但输人不输阵,想了一下,理直气将他回瞪回去。


    被咬也是你自找的。


    兰危却伸出另只手,轻轻将他唇上沾的鲜血擦掉。


    唇上一松,他这时已能说话,正想开口,对着兰危的目光,话却咽了回去,悻悻道:“我平日里也不咬人的。”


    兰危倒很玩味:“是么?”


    顾易:“你不惹我生气,我怎会平白无故咬你?说来说去,也是你的错。”


    兰危将他松开,顾易心中盘算着跑路,兰危忽道:“宁宁。”


    顾易心不在焉:“嗯?”


    “我忽想起,那一天,你为何那样着急去救霜星子前辈?”


    顾易一听这话,便如五雷轰顶,勉强镇定道:“谁?我怎么不记得了?”


    兰危又低头看了他一眼:“当日树林中,你高声提醒的那位道长。”


    危急关头,顾易反倒心明眼亮,思路清晰,皱眉道:“是么?我差点都忘了,当日我就猜出了他是玄尘山的前辈,想来肯定与哥哥有关系,一时着急,也不及细想。那是哥哥师父么?”


    兰危:“是我师叔。”


    顾易笑道:“那便没有救错。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兰危:“忽然之间,想起了这事。”


    顾易本来心虚,维持着勉强的假笑,可转念一想,又反应过来,眉头倒竖道:“不对,你又在怀疑我什么?”


    兰危沉默片刻,摸摸他的脑袋:“没有,只是忽然想起。”


    顾易推开几步,一脸受伤,激动道:“你每次总怀疑我心怀不轨,既然这样彼此防备,不如干脆散伙好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免得你总疑神疑鬼,也免得我再拖累你。”


    说罢扬起翅膀,忽地变小,扭头便飞走。


    他蓄意想要甩开兰危,不仅飞得极快,变得也极小,一头扎进树林中,还故意惊飞停靠的飞鸟,自己则趁机趴在了一只乌鸦身上,任兰危目力再好,也看不见乌鸦羽毛下的一小团精灵。


    顾易扒着乌鸦翅膀,不一会儿便彻底飞远,落在另一片山头。


    他落回地面,拍拍手,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又朝一个方向飞去。


    他上次出声提醒霜星子,本是危机关头不得已而为之,无论如何,他总不能为了隐藏身份,置师父安危于不顾。


    但是事后回想,他也知道那事是个破绽,“顾逸”的这个身份,在他昏迷的那几日,又正好失踪。以兰危的缜密聪慧,两事串在一起,极大可能是会起疑的。


    所以他上次回城之时,还特意收买了几个附近的居民给自己作见证,让他们逢人问起时,便说那几天在附近什么地方曾见过自己。


    这样就算兰危怀疑他的身份,让散修们去查,也能摆脱他的嫌隙。


    兰危这么多日一直未曾提起过此事,顾易本以为他没往心里去,没想到方才冷不丁地问了出来,他若不是反应快,想必真要漏出破绽。


    可见这个狗东西心思之缜密,城府之深,明明早有疑惑,却隐而不发,就是想趁他在气头上,猝不及防地诈他一下。


    顾易找到早上安排他们呆着的破庙时,还觉气愤,没进庙门,交谈的声音已遥遥从里面传来。


    “……他早上不是说辰时过半便会到么?为什么还没到?”胖子说话声心事重重。


    “想必是晚了一会儿……三弟,我可没演过戏,那小子教你的词,你还记得么?我怎么觉得,我已经快忘得七七八八了……”


    “词倒简单,就是让我们高声谈论,说含笑骗人,那毒针是假的。还说什么,教主近来忽然带教众前往西域……让我们抓紧去西域沉乌谷汇合,”


    “这便是胡说,教主近来明明在流津山,又怎会去西域……”


    胖子无奈:“真的假的不重要,就是让我们说出来给别人听的……他既然是中了含笑宗主毒针的那个精灵,那他要骗的人,一定就是兰危了……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这我怎能知道?”黄毛鬼十分焦急,还在思索方才的问题,“要不我再练习练习?”


    “哥……”胖子欲言又止:“我们真的不能跑么?”


    “跑?”


    “趁那恶精灵没来,咱们抓紧走……谅他也找不到我们!”


    “啊?”黄毛鬼挠挠脑袋,“可是我们发了毒誓……”


    胖子小声道:“反正他没来,是他食言,我们兄弟可是等过的。他自己失约,就算日后找到我们,也挑不出什么理,是不是?”


    “看来我来的倒及时,若晚片刻,新收的徒儿就丢了。”


    顾易负着手,从破庙门后缓缓走入。


    第82章 山月(4)


    黄毛鬼与胖子二人没料到竟他不按原定计划, 忽然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均吓了一跳,胖子又是心虚, 又是害怕,结结巴巴道:


    “师……师父。”


    顾易“嗯”了一声,走到他们旁边, “你们这声师父, 叫得是不是很不服气?”


    胖子垂头丧气:“服不服气, 都没什么用!咱们兄弟两个打赌输了, 不管认不认,还不是只得听你的话,以你马首是瞻!”


    顾易心知他们虽是魔修, 但誓言的效用, 反而比旁人更强。他们魔门之人将几位祖师爷视作信仰,起誓时必请祖师爷做见证,是以答允之事,往往绝不食言。


    虽然如此, 他依旧道:“我晚了半刻钟不到,你们便想着毁约失信, 溜之大吉, 这叫我怎能相信你们的话?”


    他说得严肃, 同时目光如炬, 明晃晃从两人脸上闪过, 两人都如同负了一座大山般喘不过气, 连连道歉, 并保证绝无下次。


    顾易见他们承诺够了, 才收敛起气势, 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原计划取消,现在我要你们两个陪着我去西域。”


    黄毛鬼大异:“计划怎么就取消了。”


    胖子脱口而出:“去西域做什么?”


    顾易尚在气头上,没兴趣解释,往椅背中靠了下去。


    胖子又追问:“你不是和那个叫兰危的在一起么?为什么现在就你一个?”


    黄毛鬼也好奇:“你怎么突发奇想要去西域?我们可不去。”


    他们虽未参与围猎壁水貐的一战,但是对兰危与精灵的事却耳熟能详,因他们被派出在四周行走,这两人正是他们要关注的对象。


    昨夜输给顾易之后,听了他要让自己做的事,再结合他的外貌,便已明白了他的身份。


    顾易没想去解释,他们也不指望这坏蛋精灵解释,自顾自互相谈论起来。


    “哥,西域那么远,不知道要走多久,那边都是沙子,呸呸,肯定每天一嘴沙!”


    “就是,这小子想必吃错药,这个关头不急着解毒,反倒要去什么西域……”


    黄毛鬼说到这,胖子忽然满脸欣喜地向他使眼色,黄毛鬼却奇道:“三弟,你眼皮怎么了?”


    胖子又挤眉弄眼了一番,见黄毛依旧不懂,终于气馁,放弃了建立与黄毛鬼就“看着精灵毒发而死”这件事达成默契的行为。


    他顿了顿,又恍然道:“我知道了,他两一定是掰了,分手了……”


    黄毛鬼连连点头:“有道理。不过听当日在场的人说,这精灵分明是那小子的未婚妻……难道?”


    胖子听到了八卦,十分兴奋:“听说当日还是他替兰危中了含笑的毒针,结果现在却被甩了……啧,也算他倒霉!”


    顾易抱着胸,舒适靠在椅子上,脚也闲适地搭在面前的木板,目光望着布满蛛网的天花板,正思索着西域沉乌谷的一切。


    他早上故意与兰危说那些东西,就是做个引子,说得兰危心动,然后在前行的路上,又布置了黄毛鬼二人“大声密谋”毒针是假,以及抖落出第三卷 神书或在西域的事,前后一呼应,去西域的事,也能顺理成章。


    没想到兰危如此坚定,冥顽不灵,竟毫不转圜,两人便闹了个不欢而散。


    可他转念一想,难道他便非兰危不可?兰危不去,他就去不得?这前两卷他同样修过,兰危会的他也会,他就不信,没有兰危,他抢得先机,还会拿不到第三卷 神书。


    他思索着沉乌谷的剧情,制定了一些大致的计划,自觉可行性极强,况且他现在还有两个帮手,虽然不怎么好用,但也能勉强用用。


    越想越觉得不错,他迫不及待坐了起来,正想催促两个便宜徒弟快些收拾上路,没想到两人正眼巴巴地守在他边上,神态十分古怪,像是哭过,看他的眼神还满含怜悯。


    顾易:“?”


    胖子满脸哀容:“自古痴情男子负心汉,那兰危实在不是个东西。”


    黄毛鬼道:“算他眼瞎,你多节哀,不要因为被甩了就自暴自弃。”


    胖子:“你气质非凡,毕竟还是个小精灵,旁的人喜欢你还来不及,他还甩你,是他没有福气。”


    黄毛鬼:“兰危如此负心薄幸,那你俩掰了,也不是坏事。”


    顾易越听越离奇,皱起眉头,发出灵魂深处的疑问:“……你们在胡扯什么??”


    胖子道:“虽然你深受情伤,命不久矣,想要离开这个伤心地,但去西域,委实太远了一点……”


    黄毛鬼:“就是,西域漫天黄沙,寸草不生,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哪吃得了这种苦……”


    胖子拍拍胸脯:“兰危怕危险不敢救你,我们救你,我们带你回瑤山,含笑若不给你解毒,我们……额,我们帮你求情!”


    黄毛鬼抹抹眼泪:“虽然你昨晚使计耍我们,但我一想到你对那个兰危痴心一片,却还被他甩了,就替你不值,世上竟有如此混账。你放心,我们两个绝不会不管你。”


    顾易:“……”


    他忽觉得有趣,饶有兴致抱起胸道:“是么?”


    黄毛鬼与胖子抱在一起,又哭了一会儿:“听说精灵族寿命不长,看你年纪挺大,或许就算没有毒针,你也活不长久。”


    “是否就是因为这个,您才心甘情愿代他种下毒针……可您不知道含笑的针有多恶毒?等异日毒发,当真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顾易佯叹道:“唉,那该怎么样呢?”


    黄毛鬼红着眼圈:“您、您想怎么样?”


    胖子道:“不管你想怎样,咱们兄弟俩,都舍命陪君子,送你最后一程吧……”


    顾易幽幽道:“我说过了啊……去西域。”


    两人愣住。


    顾易忍无可忍:“还不赶紧给我去将绑的那两人放了,抓紧上路?我还没死呢,你们哭什么丧?”


    两人一来本就得听他的话,二来此时也觉得他当真可怜,于是十分麻利的将地上绑的两个人松绑。


    这一男一女原本是他们准备收的徒弟。


    后面遇见顾易,人自然就得放了。


    但顾易想了一下,又将他们留下来当做了演员、以供今日兰危过来时,给他做救人的道具,让戏演得逼真一点。


    两人已知道自己会被放走,所以一直沉默不敢说话,生怕惹他们改了注意。


    这时见顾易催人放走自己,心中更加感动,解掉绳子之后,又上去向顾易行了个礼,这才互相扶持着逃离。


    女子腿大概是崴了,跑得不快,男子本急于逃命,见她落下,忙又回头来扶。


    黄毛鬼望着他们的背影,很有感触:“这两兄妹虽然长得不像,但感情倒是真不错。”


    顾易:“兄妹?”


    胖子:“昨夜他们自称是去投奔亲戚的兄妹,父母都病死了,孤苦无依,所以去亲戚那儿谋一条生路。”


    顾易心知肚明,这两人自然不是兄妹,但却懒得就这件事废话,于是只应了一声,让他们快些出发。


    一路往西,速度是极快的,到了半夜,已过逾廊地界,顾易心急,带他们又走到大约亥时,才叫两人停下来休息。


    两人虽然修为不俗,但这样走法,也十分疲惫,到了地方便倒下去休息。


    屁股还没坐热,顾易便指挥道:“黄毛将火堆升起,胖子去打两只山鸡,你两一起烤了,过会儿我来吃。”


    胖子不可置信:“您如此修为,必然早已辟谷,还要吃鸡??”


    饿一顿又饿不坏。


    顾易:“是啊。”


    胖子正想继续躺下去,顾易又道:“可我吃习惯了,一天不吃,就难受。”


    胖子还想偷懒,顾易一个眼神过去,将他警告一番,他只得打起精神,出去打野味。


    顾易变小身形,在四周飞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处水源,上前去将自己清洁了下。


    这个时节,水摸起来已有些凉了,寒意贴在脸上,让人清醒万分。


    他洗得干净清爽之后,又换回自己身体,打坐修炼了一会儿。


    以他原身的修为,确实已经可以辟谷,但精灵的躯体却不行,从前还好点,近来大约是被兰危投喂惯了,越来越容易觉得饿,当真一顿不吃饿得慌。


    兰危倒也真有办法,不管什么荒郊野岭,一日三餐,总能找些吃的出来。


    有次甚至从一种奇怪的植物根部里,挖出来一些小小的紫色的小果子来,告诉他那个可以吃。


    他将信将疑尝了,倒还真挺甜。


    ……


    寅时左右,天最暗的时刻。


    顾易修炼完回到火堆旁,两人在地上睡得四仰八叉,山鸡被吃了一只,还剩一只,放在一旁的树杈上。


    顾易将山鸡取下来,慢慢吃完,正好到卯时。


    然后,他又叫醒了两徒弟。


    两人熟梦中被人叫醒,怨气比鬼都重,生无可恋地跟在顾易身后。


    一连三天,都是昼夜急行,到了康吉之后,终于,在半途碰到个茶棚,三人才有机会停下歇脚。


    两人这时收回了自己泛滥的同情心,坐在桌子两侧,十分愤慨地指责顾易:“我们是你的徒弟,但不是你的奴隶!”


    “一天十二个时辰,至少十个时辰赶路,我们这赶的,分明是去见阎王的路!”


    “就是!你明明身负高深修为,却连辟谷都不肯,我们累得要死,还要帮你做饭!”


    “你根本就是在耍我们!”


    顾易不疾不徐:“这样一点路,也整日磨蹭耍赖,怪不得至今未见突破。”


    此话正中两人痛点,胖子与黄毛鬼同时挠挠头,都当做听不见。


    胖子转移话题:“无论如何,你绝不能再这样奴役我们!”


    顾易:“听师父的话,本是情理之中,何来奴役之说?”


    黄毛鬼:“我们俩堂堂瑤山恶霸,却要替你端茶递水,你不要做的太过分!”


    顾易吹了吹茶叶:“更过分的,我还没有做呢。”


    两人异口同声:“反正我们不干了!你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两个要自由!”


    顾易冷笑:“自由不靠嘴皮子争取,而要靠实力争取——你们有么?”


    两人自然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否则今日也不会在这里靠言语抗议,听了这番话,再也反驳不了一点。


    两人受他一番羞辱,脸上无光,忍不住小声一起唾骂。


    “当真不讲道理。”


    “不错,算我们倒霉,给他撞见!”


    “坏蛋精灵。”


    “等下喝茶呛死他。”


    “怪不得兰危甩他,甩得好。”


    “甩得妙,大快人心。”


    “不好意思,我纠正一下。”顾易放下茶碗,忍不住道,“硬要说的话,那也是我甩的他,而非他甩的我。”


    两人嘁了一声,当他吹牛。


    “我作证,他说的都是真的。”


    忽然门帘掀开,茶棚中兰危一身黑衣负剑,挺拔如玉树堆雪,芝兰沐风,他淡淡看了顾易一眼,然后,缓缓从里面走了出来。


    第83章 山月(5)


    顾易一口茶含在口中, 满脸错愕,也来不及咽下去,兰危已走至桌前, 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黄毛鬼二人这几日身心俱疲,终于休息,又能见了正主, 十分兴奋, 黄毛鬼恍然大悟:“原来是他逃婚!我们还以为你始乱终弃!”


    胖子感慨道:“这精灵太坏, 现在就敢逃婚, 日后说不定偷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吊死一根草!”


    兰危道:“是么。”


    胖子神色激动:“是啊!你得趁现在还没有生米煮成熟饭,能溜则溜, 免得日后给他缠上, 想要后悔,肯定来不及!”


    顾易将一口茶水艰难咽下去:“我们不是未婚夫妻,我们一分钱关系都没有。”


    黄毛鬼却很狐疑:“他好端端,为何要逃?难道是你……有什么隐疾?”


    两人目光忍不住将他上下打量, 兰危不动如风:“他咬了我,所以逃了。”


    胖子霎时喷出了口中的茶, 黄毛鬼的神色换成了崇敬。


    胖子嘿嘿直笑, 不知道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两人十分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显然心照不宣。


    顾易更怒了:“我说过了, 我们不是未婚夫妻!我与他也没有半点关系!”


    两人却不信, 当日他在树上说过要偏要嫁给兰危, 这事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他现在再狡辩, 自然没人信。


    胖子嫌热闹不嫌事大,问兰危:“那你现在是想?”


    兰危看向顾易:“宁宁。”


    顾易一巴掌拍额头上,头疼。


    兰危道:“还生气?”


    顾易换了个姿势,同样用手盖住自己脸。


    不要叫他,他不是宁宁。


    胖子拱火道:“你看,他咬人了,还不知悔改!”


    黄毛鬼:“真是岂有此理,你不生气,我都生气了!”


    顾易轻轻磨了磨牙齿,语调森冷:“你生气么?”


    兰危坐得十分稳重:“没有。”


    顾易阴森森看向黄毛鬼。


    黄毛鬼看看兰危,又看看顾易,再看看胖子,发现竟无人帮自己说话,硬着头皮道:“那……我也不气。”


    顾易:“既然不生气,那去帮店家挑个十缸水罢。”


    黄毛鬼不可置信:“我说的是不生气!”


    顾易端起杯子:“是啊,若是生气,就该挑二十缸了。”


    黄毛鬼无法,磨蹭一会儿后,乖乖去挑水,顾易目光又看向胖子,言简意赅下令:“走。”


    说罢一放杯子,便起身往外走。


    胖子虽不情不愿,但也只得急忙忙跟上来。


    兰危不声不响,也跟在后头。


    顾易不用回头,也知道他的气息,咬牙道:“兰公子贵人事多,千万别跟着我们胡闹。”


    兰危道:“我去的也是这个方向。”


    胖子只想路上多个伴热闹,同时说不定能管管顾易,分担一些他的杂活,对他倒十分热情,小声与他交谈:“这精灵脾气真坏,苦了你了!”


    他眼中无限同情,兰危却道:“多谢你们这几日替我照顾他。”


    胖子摆摆手:“别提了,怪我们自己,也是没办法的事。”


    兰危平静道:“我还不知,两位是怎样认识的宁宁。”


    胖子咳了一声,正想将那日的经历美化一下再说给兰危,最好突出自己的正直诚信、而加重精灵的狡猾奸诈,刚要开口,只听耳边冷不丁冒出一道声音。


    “他打赌输了,所以认我做师父,从今往后,都要听我的话……胖子。”


    变小的顾易飞到胖子面前。


    “没我的允许,不许和外人说话,等会儿接上黄毛鬼,我去前面等你们。”


    他一个人飞远,胖子听了他的话,极不情愿的闭上嘴巴。


    兰危倒不介意,正常又与胖子同行。


    两人要等黄毛鬼,走得不快,虽然不能交谈,但兰危天性并非多话之人,自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只可惜苦了胖子,他一肚子牢骚想要倾诉,但又不能,只能等到傍晚时分,黄毛鬼赶上来之后,才能有人说说话。


    三人汇合,很快便到了之前精灵说过的地方,然而到了地方,却发现并没有精灵的身影。


    他们三个都有些诧异,精灵就算有事先走,想必也会在这个地方留下记号,告诉他们自己去了什么方向。


    但这里没有一点记号和指引。


    ——难道,是他又将大家甩下了?


    胖子与黄毛鬼期待的就是这个,反应过来后,一阵欣喜,胖子大声道:“这精灵估计看我们心烦,故意把我们甩了,看来师徒缘分已尽,我们还是各回各家……”


    “等下。”兰危打断他,目光望着前面。


    “我猜,他似乎快回来了。”


    两人原本不信,但没过几息,一个人影已从竹林尽头飞来。


    精灵翅膀挥得前所未有的快,似乎背后有什么比老虎更可怕的东西,他箭矢一般从远处射来,见到视线尽头的兰危时,霎时眼中迸发出奇异的光彩,如见久别的家人,一改方才的冷漠,一把扑在兰危身上,抱住他的脖子,欣喜道:


    “哥哥!!”


    兰危伸手将他捉下来。


    “怎么了?”


    顾易在他掌心挣扎一番,却没挣开,心中暗骂了几句,前面是什么情形,你必定早已知晓,此时却来装傻!


    他同样装傻,低头叹气:“没事,不过我刚才冷静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哥哥做的事,全然是为我好,我应当一切都听哥哥的话才对。和哥哥置气,实在是不该。”


    兰危却道:“小事,不必挂怀。”


    顾易顺杆子便往上爬,伸出手要与他击掌作证:“那好,咱们和好吧!”


    兰危却不回应,只将他放下:“我并不怪你,只是你现在已有了两个徒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想必也不必让我再保护你。”


    说着便要往前走,顾易忙叫住他:“不行!!”


    兰危停下脚步:“嗯?”


    顾易思索一番,又道:“……我咬了你,若不赔偿,心里很过意不去!!”


    兰危摇头:“无需。”


    顾易:“不行!!若是不补偿哥哥,我以后夜里都睡不好觉,你就成全我吧!”


    兰危:“那你准备用什么赔偿。”


    顾易飞到他面前去:“用我自己啊!我往后给你做牛做马,以身相报,以补偿你!”


    兰危依旧看着他,顾易道:“好不好?你答不答应?”


    心中却道:坏东西!故意在这等着我!


    兰危眼中隐含笑意,反问他:“往后还闹脾气么?”


    顾易暗地里咬牙,表面乖巧:“以后都听哥哥的。”


    兰危微微一笑,将他捉下来,放在肩头,这便是重归于好的意思。顾易看他颈间的牙印犹在,口中痒痒,恨不能再给他补一口。


    他方才提前飞到此处,却察觉到前方似乎有什么古怪,便换回了原身跟去查看,不去不要紧,这一去,差点便羊入虎口。


    ——是钟离非和雪千里。


    可见兰危今日过来找他,绝非偶然,定是也发现了他们踪迹,所以要来带他离开。


    他故意不说,等着自己去看,便是等自己发觉危险之后,回来求他。


    况且他方才还是用的原身去,他一靠近,那两人便会有察觉,虽然他当时走得及时,但还是听到了两句,两人正在交谈关于第三卷 神书的事。若让那两人发现偷听的是他,往后必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只能连忙换回精灵的躯体,继续回来找兰危,顺着兰危的心意,演这样一番戏。


    很好。


    现在有求于人,他只能乖乖听兰危的话了。


    兰危、他,两个便宜徒弟,一共四人,重新上路,这次去哪里,却由兰危做主了。


    胖子与黄毛鬼都很好奇顾易方才看见了什么,向他询问,顾易开始并不说,后面担心兰危乱走又遇见钟离非他们,才提醒道:“前面不能去,他们就在那……咱们还是找个村庄避一下吧。”


    虽然兰危之前就决定去瑤山,但去瑤山找含笑,和直接面对钟离非,还是不一样。更何况雪千里还在这里,那便更不一样。


    四人往相反方向走去,入夜之时,才找到一个村庄,但并无人烟,一路上田园荒芜,屋檐坍塌,似乎废弃已久。


    此地已远离樊嘉关,在魏国接壤处,离西域沉乌谷,大约三五天的路程。


    脚下所踩的泥土已显干涸,贫瘠的黄土地上,哪怕无人践踏,也极少才能见到几株干枯野草。


    顾易知晓此处离瑤山不远,四周又寒气逼人,这村庄废弃,不知是因村民逃难,还是因为附近魔修肆虐,便开口向黄毛鬼询问:“这村子里的人,是被你们杀了么?”


    黄毛鬼却摇头道不知:“我们那时还在鬼窟,这里的事情如何知晓。不过,要不就是被大家都杀了,要不就是太害怕,跑掉了。”


    顾易沉默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责备他们为何杀害这些人,魔修的世界本就不是常人能理解的,若非如此,又哪来谢忘归的事情。


    走进村庄,也基本没没可以住人的房子,几人五感都十分敏锐,都察觉这地方阴气过于重了,阴灵孤魂类的东西,想必不会少。


    不过这些东西太微弱了,基本都还只是一股气,不成气候。别说只是看不到的阴魂,就算是成气候的恶鬼,几人也不会害怕,顾易甚至飞出去,想找个保存得完好一点的房子住进去。


    然而,正寻找时,大家忽然听见后面有两道脚步声,从巷道中一闪而过。


    脚步声虚浮无力,显然是凡人,不知道为何这时出现在这里,几人停在原地,都想等人上来看看。然而,不知道为何,脚步声响起片刻,便又消失。


    过了一会儿,又在另一个地方响起。


    他们觉得奇怪,但是等他们找去那个出声的地方时,依旧是寂夜空街,杳无一人。


    片刻之后,脚步声又在另一边响起。


    第84章 山月(6)


    顾易落回地面, 向胖子与黄毛鬼道:“你两过去那边看看,我们看这边。”


    胖子与黄毛鬼本就是魔修,装神弄鬼的东西, 无论是人是鬼,他们都不怕。


    他们本就无聊,见到有事可做, 欣然答应, 立即放轻脚步追了下去。


    月亮一时隐在了云层之后, 顾易抬头看着天空, 夜色更快深沉下来,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眼尖,低头之时, 分明见到前面一抹青影一闪而过。


    青绿色的影子, 带着一层光晕,并不像普通鬼魂。


    他想到什么,身体比脑子动得还快,一下便飞过去, 但是青影消失得太快,一切只在刹那之间, 仿佛他一时眼花, 出现了幻觉。


    “怎么了?”兰危追上来。


    顾易依旧盯着前方, 如此深沉的夜色, 若有东西发光, 必定难以掩藏, 可那个东西, 也确实不见了。


    “没事……大概是眼花了。”顾易摇头。


    “有人来了。”兰危忽然望向右手边。


    顾易跑到他旁边去, 探头也看向外面。


    月色下, 一男一女缓缓走来,身形竟然还很熟悉,顾易眯了眯眼睛,这两人他一定见过。


    一男一女很快走到他们身边的这个屋子前,这些房门都是落了锁的,女子从身上摸索一下,竟真摸出一把钥匙,顺利将房门打开了。


    “没有找错……你看,就是这一间,十多年了,锁还没有锈上。”


    “找到家了就好,宁妹,你快进去瞧瞧,看能不能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两人摸黑进了屋子,很快,一点烛光在里面亮起,照出一对人影。


    顾易趴在屋子旁边,探头瞧着里面的一对依偎的人影,这时却想了起来,这似乎正是前两天黄毛鬼他们抓的那一对男女。


    当时黄毛鬼说他两是兄妹,顾易便不信,看他们眼神快粘在一起的样子,显然是一对私奔的小情儿,对外谎称是兄妹罢了。


    顾易挨着顾易,偷听了一会儿里面的谈话,原来也没什么古怪,只是这两人方才遇到了鬼打墙,所以半天脚步声忽远忽近的,这地方阴气太重,普通人确实容易被影响。


    他听了一会儿,原来这两人不仅是小情儿,还尚未成亲,千辛万苦回到老宅,就是想在老宅挖出已故父亲埋下的女儿红,顺便在老宅举办个简易的仪式,从此正式结为夫妇。


    顾易听他们一路走来并不容易,心中感慨,向兰危小声提议:“咱们别动,别惊着他们,在这观礼,也算他们的见证人。”


    兰危点头:“嗯。”


    顾易有些遗憾:“陈年的女儿红,可惜我两喝不上。”


    兰危:“你喜欢?”


    顾易笑道:“有好酒喝,当然喜欢……哥哥不想尝尝?”


    忽听里面那汉子道:“宁妹,这第一杯,便敬岳父岳母大人。”


    兰危听完,忽然动了动,下巴蹭到了顾易发丝上,顾易道:“怎么了?”


    兰危声音低沉:“……宁妹。”


    原来这女子名字与他编的那假名一样。


    顾易听他语调虽然一本正经,但咬字总还有两分暧昧的意味,显然是笑话他。


    正好里面两人又到了山盟海誓的步骤,两人开始喝交杯酒,男子一口一个“宁妹”,还跟着满嘴的情话,听得顾易颇不自在。


    酒喝完,他们声音也暧昧了起来,大约是亲在了一起,顾易想要飞走耳不听为净,但兰危竟握住了他的腰。


    “小心惊着他们。”


    兰危对上他的目光,小声回答。


    顾易恼道:“人家夫妻两个洞房……你在这偷听,不害臊么?”


    兰危思索了一番,点点头,伸出手,将他耳朵捂上。


    顾易大惊:“捂我的做什么,你难道真要听?!”


    兰危再说什么,他被捂着耳朵却听不见了,想了想,不服气地伸出手,礼尚往来,将他耳朵也捂住,然后睁大眼睛瞪着他。


    这才公平嘛。


    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就算闭着眼睛捂住耳朵,也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顾易瞪着兰危,开始尚不觉得,但一旦思绪跑偏,想到一墙之隔,里面的人在洞房花烛,他们仅隔一墙,在这傻站着听墙根,越想越觉得别扭,瞪着兰危的目光,渐渐不自然了。


    兰危此时将他堵在墙壁边,离他极近,见他目光闪躲了,似乎觉得有趣,侧过头,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眼神竟有些压迫的意味。


    他越这样,顾易越恼。


    距离这么近,他一抬头,似乎就能撞上他的鼻子。


    顾易脑袋全然贴着墙壁,目光移动片刻,忽发现什么,动了动嘴唇。


    兰危见他似要说话,低头侧耳过来,顾易松开了一只手,向他道:“你怎忽然长这么高了?”


    明明几个月前,还与他差不多的!


    顾易拿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现在方才到他鼻梁,几个月时间,他竟能长这么多!


    岂有此理!


    兰危听了,十分无奈,揉了揉他脑袋。


    顾易笃定道:


    “我也还能长的。”


    月光亮如白昼,兰危五官的轮廓在清晖下愈显清俊,他双手捂着顾易的耳朵,正好便能捧住的他的脸,他似乎有些好笑,将顾易的头靠在自己颈窝,然后又用手指抚了抚他的头发。


    顾易这会儿已经放开了自己的手,里面有什么声音,兰危想必已经一清二楚,顾易目光好奇地转了一下,落在兰危耳朵上,盯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上面微微有些转粉。


    他先是诧异,随后恍然大悟,忘了兰危这些年醉心修炼,不怎么通晓此事,原来他竟如此单纯腼腆,早知道这样,应该就让他听着,看他窘态。


    他故意使坏,凑到兰危耳边去,轻轻吹了口气。


    兰危的手顿时一紧。


    顾易故意在他耳边道:“你耳朵好红,是不是热着啦?”


    说罢鼓起腮帮子,又吹了一下,兰危这次却没有反应,顾易正疑心自己吹偏了,又吹了一下,还是没反应,他一着急,又想上去给他咬一口,这次张嘴之前,脑袋却被兰危及时移开了。


    兰危猛地一下将他按在墙壁上,似乎缓了一下,才对他道:“宁宁。”


    顾易发现自己竟然能听见他说话了,十分惊喜,笑道:“怎么啦?”


    兰危盯着他的眼睛,表情是前所未见的柔和,手也松开了,轻抚着他的下颌,似乎在酝酿着怎么。


    顾易眨眨眼睛,眼眸晶亮,此刻风月无边,房中的人情至浓处,正在互诉衷肠,语调缠绵,顾易忽然鬼使神差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兰危:“嗯?”


    顾易:“……我告诉你。”


    他凑了过去。


    兰危此时右脸被月光细细描画,当真遗世独立,他身上天然带一股凉意,像人在风雪天里站得太久,冻透了。骨子里是温的,可谁也不知道,只以为他生来如此,冰雕雪砌,一寒至此。


    像风雪里开出的莲花,仅两分艳色,却更显清绝。


    顾易凑近后,没有说话,停了刹那,然后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兰危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顾易退开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啥时间如梦方醒,三魂六魄齐齐归位。


    他有些慌,脑中一片空白,急中更想不出什么解释,肢体却反应得更快,立即变小,往空中一飞,头也不回地飞远了。


    ……


    一路往西,飞了不知道多远,他才终于停下,撞在一颗树干上,伸出手抱稳面前的树干,停了下来。


    要命,虽说血气方刚的年纪,偶尔有点冲动也是人之常情,可那是兰危啊!那是他的死对头,甚至连个异性都不是!他就算色令智昏,也不能昏到他的头上才对!


    归根结底,还是定力太差的缘故,同样是墙角。兰危听到得比他多,还有他故意使坏,都能控制得住,他为何不行?


    他呻/吟一声,又将额头一下下磕上向树干。


    以后朝夕相处,这让他怎么面对他啊?再说亲就亲了,他当时若镇静下来,还是找个借口蒙混过去,结果他亲完还跑了……那不更显得做贼心虚??


    以后哪来的颜面面对他们!


    “你喜欢他,亲便亲了,亲他一口,便羞得来这里磕头,将这棵树磕倒,他难道便是你的了么?”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十分欠揍的声音,顾易正发愁呢,闻言心中一凛,立即僵硬回头。


    果真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竟然是钟离非。


    顾易破罐子破摔。很快接受了现实,第一时间竟是先给自己辩解:“谁说我喜欢他了?”


    钟离非嗤笑一声:“死上三天,嘴还是硬的。”


    顾易磨牙:“血气方刚,冲动了一下,怎么能算喜欢?”


    钟离非凉凉道:“将死之人,哪来的血气?”


    顾易以为他在威胁,终于闭上了嘴。


    钟离非倒一点不担心他跑,悠然上前,嘴角含着抹笑,邪邪道:“我来教你,下次若遇到喜欢的人,不必多说,直接将他腿打断,要让他哪也去不了,谁也见不到,从今往后,只能依靠你生活。”


    顾易毫不留情揭穿他:“你这是占有欲作祟罢了,如何算爱?再说,我真的,不是喜欢他!”


    钟离非又嗤笑了一声,扬了起头,低沉的声音十足狂傲:“什么算爱?谁配本座爱?我只知道,我若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手,我想要的人,哪里也去不了!哪怕拿到之后,立即毁掉,也只能毁在我手上!”


    第85章 沙如雪(1)


    顾易本就心烦, 见到钟离非,更觉倒霉,带他回村庄的路上时, 更是左叹一口气,右叹一口气。


    “你再叹一口气,我就将你舌头割下来喂狗。”


    顾易飞了一圈, 止住了口边这道气:“我不是为我叹气, 实则是为教主你叹气。”


    “哦?”


    顾易摇头晃脑:“你要找兰危, 直接便去捉他就好, 何苦来的,还要绕个圈子,捉到我身上来?我是我, 他是他, 我们之间清清楚楚,堪比小葱豆腐,你想靠捉我逼他就范,岂非打错了算盘?”


    钟离非冷笑一声:“如此说来, 你这么没用,我应当先将你杀了了事。”


    顾易马上闭嘴:“当我没说”


    钟离非冷声催促:“抓紧带路。”


    他回到村子里, 方才的位置自然没人了, 连黄毛鬼两人都不见。


    他顶着钟离非身上极致的威压, 硬着头皮, 又在附近飞了好一圈, 才终于在远处一条大河边, 找到兰危和黄毛鬼胖子三人的身影。


    兰危刚在河中洗完澡, 正穿好裤子, 在穿上衣。


    黄毛鬼与胖子坐在一旁小声嘀咕:“精灵走了, 约定作废,我们为什么非要跟着他呢?”


    “是啊,我们替他找了好一圈精灵,已经仁至义尽。我们只答应听精灵的话,可没答应听他的话!”


    “趁他还没上岸,溜了溜了!”


    “你们想要去哪?”


    两人蓦然抬头,兰危装束完好,出现在面前。


    “那个……我们去方便一下,难道不行么?”黄毛鬼故作镇定,实则慌乱。


    胖子也看了出来,干脆道:“他不回来了,我们仨不是一路上,还是散伙的好,谁也别耽误谁。”


    兰危:“谁说他不回来了?”


    黄毛鬼与胖子面面相觑,兰危到一旁去,将熄灭的火堆重新点燃。黄毛鬼与胖子拿不准要不要走,还在犹豫,兰危道:“天亮之前,他会回来。”


    胖子道:“你为何这么笃定?我们可找了半天,都没有看见人,指不定他不要你了,彻底走了。”


    黄毛鬼道:“不错,他逃婚一次,就能逃二次,看来他真不喜欢你。”


    “是么?”


    胖子道:“我就没见过谁家跑了的媳妇还能回来。”


    黄毛鬼:“强扭的瓜不甜,他不喜欢你,你强求也没有用。”


    “可他偷亲了我一下,若如你们所说,他这样做,岂非太可恶了?”兰危皱眉道。


    两人结巴了,异口同声道:“啊???”


    胖子思索一会儿,正要说话,远处已遥遥传来一道咳嗽声,他们精神一震,知道肯定是精灵回来了,都抬起头。


    这一眼看过去,惊吓却都不小。


    钟离非负手站在河边,夜风卷起他的袍角,像卷起一片紫色的流云,他整个人是昂扬的,目光锐利得像闪电一样,斑驳的鬓角不显老态,仅有的是岁月沉淀后的沧桑魅力,甚至让他这个人看起来更加不可一世,更加霸道厚重。


    两道锐利的目光从现场扫过,黄毛与胖子两人直接被忽略,他盯着兰危片刻,微眯上眼睛,然后笑了:


    “你将第二卷 也修炼了?”


    顾易飞在他旁边,虽未被钳制,这会儿也没有一点逃跑的胆子,但也同样不敢面对兰危,只能焦虑地在原地飞着圈圈。


    钟离非上前一步,兰危站了起来,只看了他一眼,很快落在顾易身上,扫了一圈,才道:“他伤你没有?”


    顾易本还有些尴尬,他为钟离非带路,虽是受逼迫,但颇不厚道,本想着最好是找不到兰危,或者找到兰危后,兰危并不买账,不受钟离非要挟,以他的能力,说不定还有逃走的机会。


    没想到他不仅不怪自己,第一句话,还是先关心他。


    他硬着头皮道:“没有……”


    兰危见他还飞在远处转圈,向他道:“过来。”


    顾易看了钟离非一眼,不敢轻举妄动,钟离非倒似浑不在意:“他叫你过去。”


    顾易:我听见了,两个耳朵都听见了!


    他道:“你们到底想要说什么,还是直说吧。”


    他夹在中间害怕。


    兰危不动神色:“他害怕,你先让他过来。”


    顾易心中一荡,忍不住抬眼看向兰危,钟离非也嗤笑一声:“本座都说了你们郎情妾意,你却看不出,还跑到一旁去撞树!”


    “……”顾易不欲向他纠缠这个问题,只道:“那我可以过去么?”


    “可以。”钟离非爽快道,“反正就算让你走了,也活不长了。”


    顾易刚飞到一半,闻言翅膀一闪,咬牙切齿看向钟离非。


    果然你就没安什么好心。


    兰危道:“因为之前的毒针?”


    钟离非大笑一声:“这精灵性命只在须臾,要不要救他,只看你一念之间。”


    兰危看向坐在自己肩头的精灵,抬起头:“你将解药拿来,我将神书给你。”


    钟离非倒很爽快,立即差遣了黄毛鬼与胖子两人,让他们立即回去找含笑取解药送来。


    两人领命,立即便出发了。


    第二次了。


    兰危不仅不怪他将钟离非引来,明知道钟离非估计拿自己要挟,也肯受他要挟。


    无论如何,兰危这个朋友,都实在义气。


    至于婚约之事,自那次兰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到他为了气贺兰香雪,开口坐实,再到今天,钟离非咬定他们互相属意……似乎已经发展到了除了他们自己知道没有,旁人都确定有的状态。


    不过归根结底,这都是兰危为了阻止含笑揭他面具,替他解围的话。


    顾易并不太当真。


    “对不起……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顾易站在兰危肩膀上,转了一圈,还是忍不住向他道歉。


    兰危只淡淡道:“下次改了就好。”


    顾易乖乖道:“下次不会了。”


    兰危顿了一下:“我说的是树。撞疼没?”


    顾易脸腾一下红了,见钟离非同样在嘲讽地看着他,又气又恼,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找了一会儿,只看见一旁兰危的衣领,便往里面一爬,钻了进去。


    ……


    兰危身上凉,又刚洗过澡,更凉了,他原本脸上发烫,钻进去一会儿后,也冷静下来,仔细听着外面对话。


    “前面两卷神书,你想必都看见了。”


    “嗯。”


    “你倒是与他有缘!他除了神书,还写过一些什么?”


    “没有。”


    钟离非顿了片刻:“什么也没有??”


    兰危:“只写了他感悟此书的一些心境与经历。”


    钟离非沉默了更久,连道了三个“好”字,然后便不再说话。


    送药来需要时间,钟离非却不肯在原地等待,反而带着他们继续往西,看来已经知道第三卷 神书的位置。


    顾易向他询问过雪千里的下落,说是关心雪千里忽然出来伤害兰危,钟离非却看出了他的想法,毫不留情道:“她身受重伤,自顾不暇,你恐怕指望不上了!”


    算盘落空,顾易失望至极,颓废趴在兰危肩膀上,祈求药最好晚一点送来。


    赶路的时间里,他每时每刻,无不提心吊胆,担心那两人动作太快,这就将药送来了。


    好在如此惴惴不安过了两日,竟丝毫不见黄毛鬼回来,可见他们办事实在不靠谱到了极点……真是好样的!


    跟着钟离非,赶路速度自然更快,才过两日,脚下土地愈见干枯,风中偶尔能看见吹过来的细沙,风像刀子一样粗犷凛冽,刮在脸上每一下都疼。顾易不喜欢风沙,白天都钻进了兰危衣领里躲着,到了夜间,风小一些后,才钻出来。


    这一日,他被兰危身上体温冻到了,提前爬了出来,可这次,四周温度更低,极目远望,面前已是一望无际、延绵起伏的沙丘。残艳的落日挂在视线尽头,映得莽莽大漠黄沙如血,风声络绎不绝,四面八方都是看不到尽头的沙丘,错落起伏,永无终点,三人渺小得仿佛天地间的一颗砂石。


    顾易一张开口,还没说话,已先吞进一口黄沙,他用袖子擦去,向钟离非道:“天都快黑了,为什么要这时候进沙漠?你能认识前面的路么?”


    这人进沙漠连水都不带,万一迷路,虽渴不死他,但终归麻烦。


    钟离非在朔风黄沙之中,依旧闲庭信步,闻言也不理他,只有兰危向他道:“大漠之中,夜间反而好认路。”


    顾易思索片刻,便反应过来,笑道:“看星星!”


    兰危笑了笑,默认了,两人结伴,继续跟着钟离非身后,顾易道:“真麻烦,我们只答应了拿到解药便给他神书,可没有答应当他的伴儿,陪他进沙漠。”


    钟离非这时倒搭理他了:“你不肯走,没人逼你,不如你就在这待着,等我们回来找你。”


    顾易一眼看穿他的想法,摇头道:“你想将我丢在这里,让我被狼吃掉,我才不上你的当。”


    夜色越来越深沉后,温度也越来越低,钟离非依旧往前,未有迟疑,顾易怕冷,又趴到了兰危身上去。


    心中却疑惑:这似乎并不是去沉乌谷的方向,不知道钟离非到底是去哪?


    一直走到深夜,子时之后,他才停下脚步,顾易精神一震,从顾易肩上坐起来,看向前方。


    前面是一个孤零零的小木屋,两边摆着有许多石头,几只巨大的狼犬因为生人到来,对他们吠咬不止。


    木屋檐上挂着一串风铃,此时无风,风铃却丁零当啷,响个不停,门口立一块高大石头,像是石碑,上面画着太阳的图案,旁边还写着一些文字,字体跟蚯蚓似的,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辨认,似乎既认得出,又认不出,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风铃声中夹杂着一种仿佛自远古传来的吟唱声,石碑上字体渐渐模糊,他意识也跟着跟着流失,来到一片苍茫之处。


    等回过神来时,已被兰危握在了手心。


    “小心,别去看石头上的图案。”


    他隐隐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又霍然看向钟离非。


    钟离非只笑了一声,伸手毁去风铃:“你这点伎俩,防得住别人,挡不住我,快些给我滚出来吧!”


    第86章 沙如雪(2)


    顾易又看向木屋之中。


    许久过去, 也没有人回答他。


    钟离非见他不应,伸手一一击毙了吠叫的狼犬,狼犬倒地之后, 化作一块小狗形状的石头。


    打到最后一只时,木门发出尖锐的“吱”声,被打开了。


    屋子内黑洞洞的, 毫无光亮, 但钟离非似乎已经断定里面有人, 云淡风轻道:“百年前我能打断你的双手双脚, 刺瞎你的双目,让你被驱逐大漠深处,不知现在, 你是否还想尝尝从前的痛苦。”


    顾易诧异地看着洞开的木门, 很快,只见到一个低矮的黑影缓缓移动,从屋子内出来,顾易本以为是个侏儒, 待人完全出来,却忍不住“呀”了一声。


    这人坐在一块安了轮子的木板上, 身上罩着宽大的衣袍, 将下/身遮得严严实实, 但很明显的是, 衣袍下并没有给他放腿脚的空间。


    他似乎只剩下上半身。


    顾易有些不忍, 看向钟离非, 这人当真心黑手辣, 恐怖如斯。


    “你又来啦?”木板上的人停在了门口, 他似乎不常说话, 声音沙哑至极。


    “……一百年了,你难道还未放下,还在因此遭受折磨?太阳神会眷顾他的每位子民,而你,你比恶鬼更加黑暗,你早已被太阳神抛弃,阳光不会再落在你身上。”


    “比不上阁下残缺不全,沦为人彘,遭受的折磨更甚。看来你的太阳神,也并没有眷顾你多少。”


    “太阳神会眷顾我们每一个人,往生石上,早刻好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


    钟离非嗤笑一声:“那块破石头有没有告诉你,本座今天会杀了你?”


    老者闭上眼睛,似乎睡着,过了许久,才慢悠悠睁开。


    “我只看见,白骨如山,血流成河,你会疯掉,死于无尽痛苦之中。”


    他目光抬起,虽然虚弱,但又尖锐,在扫到钟离非身后的顾易时,忽然目光一震,直勾勾望向他:“而你,会家破人亡,生不如死,你想要追求的东西,都像月亮映在水中的倒影。越是去捞,越捞不到,反而将你淹没,若你肯回头……”


    顾易追问:“那会怎样?”


    老者顿了半响:“若及时回头,也终难保性命……况且,你又如何能回?”


    顾易愣了片刻,只觉好笑:“看来是没有一条生路可供我选。”


    老者一句一字道:“命运从被太阳神刻在往生石起,便已注定。”


    顾易被他一句话搅得心湖骤乱,明知道他说的确是原身一生的经历,却怎么也没办法接受这一切还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自己现在的是“顾易”的灵魂,而非“顾逸”,为何在这个巫师眼中,一切还是没有变化?他做了这么多努力,难道一切都是徒劳?难道无论他做什么,书里的这个“顾逸”,都只能按照作者的上帝之手,走完属于自己的剧情?


    他脑中胡思乱想,无论如何,总不甘心,凭什么努力只能是徒劳?凭什么一切全由注定?凭什么他越想改变,越受其害?


    凭什么堵死了一切的路,让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难道掀不开一丝裂缝,找不到一种可能,以微弱的力量,对抗这种命运?


    右手一凉,是兰危握住了他的手。


    “先生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他经历过了,但还活着。”


    老者不置可否,只看着他,但片刻后,忽然诧异。


    “我看不见你身上发生的事。”


    兰危淡然道:“既然如此,那说明一切也并非注定。”


    顾易手被他牵着,虽然冰凉,但同样提神,原本不甚安宁的心绪,也渐渐平缓下来。


    这个巫师是玄青的好友,因为帮过他一次,而被钟离非记住。后钟离非要寻找玄青,遍寻不获,也曾来试图逼问过他,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最终变成了今天这幅模样。


    但钟离非今天来,自然不是再逼问他这个百年前便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他想问的,是藏第三卷 神书的具体位置。


    老者道:“太阳神愿意让你得到的东西,就算你找不到,也会有飞鸟送到你手里。不让你得到的东西,就算放在面前,你也没办法取到。”


    钟离非冷笑:“他若送到本座手里,本座还不肯要。他越不给,我却越要。”


    “你可以去找,我却不会告诉你在哪。”


    钟离非:“就算是死?你难道不知道,死后我也可以搜魂?”


    “我死之后,魂魄自会有太阳神接引,不会留于肉身之中。”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已越来越低,钟离非立即察觉,抢上前去,捏住他的喉咙。


    “你方才吞了毒药??”


    老者声音慈祥却微弱:“明天太阳升起的地方,是我初见到他的地方,你可以,将我葬在那里。”


    “一面之缘,你便肯为他断双臂,断双腿,失去性命?你要本座帮你,本座又凭何帮你?”


    “因为……他是……太阳神的化身,我信奉他,自然像,信奉神……你将我葬下后,风吹去的地方,大概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钟离非察觉手下的脖颈一点点变得僵硬,巫师渐渐凉透了,他将手一松,把人扔到了地上。


    百年之前,尚还年轻的巫师遇见四处游历的玄青,对他敬若神明,为他雕刻了神女像,布置了藏书秘境,即便在往生石上看到了自己这样做的后果,也义无反顾。


    后来失去双腿双手后,他被驱至大漠深处,再也无法雕刻食梦精石,然而门口却摆满了这种石头。


    顾易想,或许他这百年,更多的时间,都生活在梦中。


    在梦里,他能见到那个温雅柔和,神明风姿的旧友。


    钟离非并没有替他埋葬尸体的心情,顾易却想让他将残缺的尸身入土为安。


    或是为了拖延时间,或是因为知道这个巫师的经历。


    挖坑的时候,他与兰危谈及这段过往,兰危倒也对此很好奇,顾易半真半假道:“他虽是无所不知的巫师,但玄青这个中原来的神秘人,对他来说,大约更加捉摸不透,玄青有呼风唤雨之能,性格似乎也如春风化雨——至少是很有人格魅力的,所以他才会这样念念不忘,百年之后,依旧记得当初的相逢吧。”


    归根结底,他遇到玄青的时候还太小了,人生全由他影响了。


    朝阳初升的时候,两人将尸身埋了下去,太阳在沙漠升起得很快,万里黄沙铺着灿灿初阳,白晃晃的日光照耀中,两人又合力将坟堆垒上。


    虽然风沙很快会将它们带走,但他至少会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安眠于此。


    大漠里本就风沙不断,三人无一刻是未被轻沙吹拂的,然而,就在埋下尸身后不久,风吹的方向,似乎忽然变了。


    顾易率先察觉到这点,“风吹向的地方”这种话听起来就像海外的仙山,云上的宫阙,相当虚无缥缈。


    但毕竟能有个方向。


    这会儿晨风吹的正是东南风,刮向西北,钟离非本没放在心上,这时却瞧见了顾易表情,同样心中一动,向他们道:“走,去这边。”


    ——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此刻面前是一片山脉,高耸起伏,巍峨矗立,连绵不知其几千里。山峰冷峻,铺满白雪,虽是白日,却寒风凛冽。


    早上钟离非根据风向,确认了该去往西北,此时已到西北尽头,面前只剩下这座雪山,夕阳挂在雪山之后,渐渐下坠。


    顾易心知肚明:山后便是那沉乌谷。


    即使不知具体位置,仅望文生义,也能明白,沉乌谷便是太阳落下之处。


    此刻临近目的地,钟离非反倒不急了,与他们一起停在山脚休息,等候送药的黄毛鬼两人。


    顾易变大身形,坐在靠近兰危的位置,暗衬:钟离非就算不知道藏书的具体位置,想必也能猜到,如若指示不错,现在一定靠近了藏书之处。他停下来不再前进,自然是准备先将他们解决了再说。


    若真乖乖坐在这里等候解药送来,那真是坐以待毙。


    他看着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瓶子,轻轻摩挲了一下。


    入夜之后,钟离非接到了黄毛鬼两人的传信,他们此刻正在穿越沙漠,大概夜半之时,便能抵达。


    顾易转过身子,假装欣赏风景,手中再一次握紧了方才的瓶子,然后,悄悄将盖子拔开,将里面的液体倒了一点出来抹在自己手上。


    兰危看见了他的动作,顾易冲他嘘了一下,然后眨了下右眼。


    收起瓶子,他笑了一下,忽叹气道:“这两兄弟真磨蹭,取个解药,也这么慢,害得我提心吊胆,总是担心什么时候忽然毒发,一命呜呼啦。”


    他说话朝着钟离非的方向,钟离非显然知道他在对自己说,但并不理睬。


    顾易又收回目光:“说起来,哥哥你知道他两为什么认我作师父,听我的话么?”


    兰危:“打赌输了?”


    顾易点头:“是啊!他们要收我作徒弟,我便同他们打赌,结果他们赌输了,便只能反过来给我做徒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对不对?”


    钟离非淡淡点评道:“蠢货。”


    顾易笑了笑,又道:“哥哥有没有听过一个笑话,从前一个婆婆在床上缝被子,她的儿子和儿媳妇在厨房和面。儿子叫:“娘,面稀了咋办?”婆婆说:“加面!”过了一会儿,儿媳妇叫:“娘,面干了咋办?”婆婆说:“加水!”不一会的功夫,儿子和儿媳妇就把一缸面给折腾完了!’……哥哥你猜,那婆婆说什么?”


    兰危:“定是骂他们蠢了。”


    说罢忽然反应过来。


    顾易眨眨眼睛:“哥哥真聪明,那婆婆大怒,骂到:‘真蠢,要不是我缝被子时把自己缝到被子里了,我非下去踹死你两个蠢货!’”


    顾易说罢,吐了吐舌头,兰危已看出来他故意调侃钟离非,好笑又无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钟离非被他指桑骂槐一番,倒不动怒,只是淡淡向他睨了一眼,眼神中自有万钧之势,顾易笑吟吟的,只作未见,正要开口,忽然,身后雪山之上,不知道从何处冒出了一个身影,黑夜中如同鬼魅一般,径自向他们走来。


    第87章 沙如雪(3)


    顾易早有准备, 自然是第一个看见人影的,随后便是钟离非和兰危,两人都站了起来, 好奇盯着人影。


    那人影一步步靠近,身上却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沙漠之中素来有关于古尸的传言,大漠中干燥多风, 若有人死在这里, 身躯只会在黄沙之中风干, 而不会腐烂。


    随着沙子流动, 尸体偶尔出现,偶尔深藏,久而久之, 不免有种种光怪陆离的传言。


    顾易似乎害怕, 退后两步,躲到兰危身后:“不知道这东西是人还是鬼。”


    钟离非本想讥讽他两句,待看清人后,忽然微眯了眼睛, 沉声道:“玄青?!”


    等人渐渐靠近了,钟离非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目光沉了下去。


    兰危此时却道:“看起来, 很眼熟。”


    顾易明知是谁, 只作不知, 仔细看了半响, 等人靠近了, 才恍然大悟:“这似乎是那个神庙中的神女?”


    神女已换下了当日的装束, 此刻只身着一身素净的宽袍广袖, 淡青外袍, 素白底衫,材质寻常,和普通人别无二致,猛然一看,当真认不出来。


    她发髻也挽得简单,不施粉黛,柳眉凤目樱桃口,精雕细琢的美丽中,倒有几分清雅温柔。


    或是装扮原因,或是五官当真有几分相似,钟离非竟一时认错了人。


    经过这个岔子,钟离非神情冷了下来,在一旁冷眼旁观,只看着神女动作。


    神女不爱说话,步伐坚定而迅速,下山后,三人都都看着她,她也没有理会,只停下脚步将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到了顾易身上。


    顾易此刻正躲在兰危身后,明知道她看的自己,却故意曲解,奇道:“哥哥,她看着你,难道还记恨你上次在地宫打了她?”


    神女也不解释,直直向他走来。


    “铮”地一声,兰危拔出来剑,指住靠近的神女。


    说时迟那时快,神女出手只在霎时之间,她袍袖宽大,行动之间犹如鬼魅,竟毫无石头的笨拙生硬,倏忽一下便伸手轻拂过剑,身躯贴着长剑,幽灵般绕到了兰危身后。


    兰危动作却更快,在她试图伸手去抓顾易时,又是一剑格来,挡在她的面前。


    一个追,一个拦,顾易死死躲在兰危身后,口中惊道:“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与我过不去?”


    神女并不解释,兰危身形飞至半空,疾踢数下,将神女震退。神女脚下一定,好不容易止住去势,目光锁在顾易身上,眼神一凝,顾易只觉脚腕一凉,一条青蛇已爬上了他的小腿。


    他最怕蛇,甚至有心理阴影,立即将身形变小,往半空中飞去。


    好不容易将犹缠着他的蛇甩开,他一抬头,神女已挡在前方,手掌拂过,动作迅疾的抓住了他一对翅膀。


    兰危的剑恰从左边刺来,划向手指,试图逼她松手。


    她张开嘴,竟直接将顾易送往自己嘴巴里。


    顾易吓得汗毛倒立:“你这人忒坏了,竟然想吃我滋补!”


    好在兰危手快,用剑割去顾易被捏住的半截翅膀,顾易逃出生天,头也不回地就往外飞。


    他翅膀少了半截,飞得不够高,但神女想要抓他,也不容易,他飞向远处,试图甩开神女,往左飞了一会儿,片刻后便被神女追着回来,往右飞了一会儿,神女还追,他也只能绕回来,又往前面沙漠飞去,星月暗淡,神女竟一点也没跟丢,又跟着他追了回来。


    钟离非只静静看戏,袖手旁观,毫无相救的意思,顾易实在被追得焦急,最后慌不择路,竟一头向雪山之中飞去。


    神女跟着他冲了进去。


    兰危迟疑片刻,也跟了上去。


    钟离非站在原地,只等他像之前那样飞回来,半盏茶功夫的时候,他尚觉得有趣,一刻钟过去的时候,他还在安然等两人回来,等到一炷香时间过去时,他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


    “停!咱们讲和!”


    顾易变大身形,却不跑了,落回地面,等候着神女上前。


    神女见此情形,反倒一愣,停下了脚步,皱眉看着他,似在思索他的用意。


    很快,她就放弃了思考,目光落在顾易手中的一个瓷瓶上。


    “你吃了我,也没多大用处,这个瓶子里的,才是你要的东西。你替我带路,我就将它给你。”


    顾易抛了抛手中瓶子。他早上在巫师住所处,忽想起了神女当日地宫寻找石精的事情,料想巫师手上肯定还有多余石精,便趁整理遗容时在他身上掏了一下,果真掏出来半瓶。


    神女不置可否,目光却死死盯着瓶子,不肯移开半分,顾易见状将瓶盖打开,她闻见气味,终于确定,这里面是自己要的东西。


    “给……我。”她声音粗粝,开口十分艰难。


    远处有动静传来,顾易听见声音,立即回过神来,笑道:“我早上路过一个木屋,看见这个瓶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顺了过来。刚才你追我半天,我忽然想了起来,定是因为我刚才开了这个瓶子的缘故,你果然想要的是瓶子里的东西,对不对?”


    神女目光生硬冰凉,落在他的右手上,用同样有些沙哑冰冷的声音道:“带……什么路?”


    顾易挑眉:“我猜,这附近就是藏第三卷 神书的地方,你带我们去找。”


    “什么,神书?”


    顾易瞧她面色不似作伪,耐心道:“你平日都在什么地方待着,带我们过去就是。”


    神女并不应允,反而抬起脚,又迈着沉重的步伐向他走来,毫无表情的脸庞充满煞气。


    交易肯定没有硬抢来的快,她快步靠近,显然打算抢夺他手中瓷瓶,然而才刚伸出手,面前黑影一闪,剑光清寒,将她手臂一挑,虽不能伤她本体,依旧使她手臂一震,不由缩了回去。


    兰危斜拿着长剑,上前两步,挡在了顾易身前。


    顾易靠山到来,更加有恃无恐,探头出去:“硬抢是行不通的,我和你的交易,依旧算数。只要你肯带路,我绝不出尔反尔。”


    “我不知道,你说的何处。”她依旧面无表情。


    顾易道:“不知道不要紧,只要你肯带。山谷就这样大,一会儿功夫也走完了。”


    沉乌谷这个副本是个幻境,入口他也不知道在哪,触发条件比较随机,只知道在山谷之中,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神女是钥匙。


    神女点头:“半个,时辰,带你,走完。”


    顾易点头同意:“没有问题。”


    半个时辰,大概率可以找到出来。


    他正要跟上,兰危握剑的手,却同样拦在他身前。


    顾易伸手去推,手臂却纹丝不动,他正待催促,兰危已经道:“他还不能答应和你的约定。”


    神女皱眉,脸色疑惑:“?”


    顾易忙道:“可以!我答应了!我们现在就去,你带路!”


    兰危:“他说的不算。”


    顾易气急:“怎么不算?我说了是就是,我要去!”


    兰危提醒他:“解药顷刻便至,先拿了解药。”


    顾易:“拿了便来不及了!”


    “来得及,我一定带你离开。”


    他说得认真,顾易只好耐住性子解释:“只有现在才是我们逃跑的最佳时机。真等解药到了,我们绝走不了。现在唯有我们能进去拿到第三卷 神书,你将其修习了,我们才能从此不再受他们威胁……至于别的事情,可以从长计议!”


    兰危摇头:“他说过,你性命已危在旦夕。”


    顾易抓狂:“他骗你的!”


    兰危依旧沉静:“即便万分之一的概率,我们也赌不起。”


    顾易脱口而出:“赌我的命,又不赌你的,你着急什么?!”


    兰危:“……”


    顾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拿了第三卷 神书,你从此更上一层楼,难道这样不好么?”


    变强的路摆在眼前,谁不眼红心热?


    何必为了别人死活,断自己前途?


    兰危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解毒的事,从我们出发起,你想的就是替我,找到第三卷 神书?”


    顾易心道,自然是为了我自己。


    他低头沉默不语,否认不对,不否认似乎更不对,兰危道:“你不肯解毒,为何又要替我中下毒针?……你是不是已经知道?”


    顾易疑惑抬头:“知道什么?”


    兰危见他脸色不似作伪,没再说话,目光却柔和下来,顿了片刻,又抿起唇:“那你为何要做这些?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顾易心中本就着急,见他还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只能胡乱道:“我向来随心所欲,想做便做了,从来没什么原因。”


    兰危步步紧逼:“那你为何不去帮别人,不去救别人?”


    顾易头都晕了,敷衍道:“没遇见别人,正好遇见你。”


    兰危:“……”


    顾易见他不说话,抬头盯着他,狐疑:“忽然问这些做什么?”


    兰危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除了我,还有方梦情,还有外面的钟离非,还有……很多人,为什么不是他们,只是我?”


    顾易:当然是大腿要挑最有用的抱。


    “我看你性格最沉稳,人品不差,大约是有造化的。”


    兰危:“你赌得这么大,若猜错了呢?”


    顾易:“我绝不会猜错!”


    兰危不忍再逼问他,看了他一会儿,终退步道:“那找一会儿,能找到便进,找不到便回。”


    第88章 沙如雪(4)


    “你们看, 这里似乎有一个山洞。”顾易从山壁旁退下来,他对原著中怎么找到入口的还有的印象,循着记忆找去, 果然找到了原著中两人因打斗而齐齐落入的山洞。


    原著里,就在落进入的一瞬间,结界破开, 他们便进入了玄青的幻境之中。


    神女与兰危一起上前, 试探着往里面走去, 洞口犹如水波般荡起了一圈涟漪。


    眼前一花, 面前虽然依旧是个山洞,但是显然不是他们方才进入的那个。


    这个山洞甬道狭长,尽头是一片黑暗, 面前摆着有许多石头, 都是巫师房前摆放的那种。


    一进入幻境,便有一个和煦声音响在他们耳侧。


    “道友能来此地,想必不易,书卷只示于有缘之人, 为免有人误入,石头上刻了一些问题, 请做回答, 答完便可进入藏书之地。”


    兰危与顾易走到第一块石头前, 石头上什么也没有, 他试探着将手放上去, 石头上一行字浮现:你来这做什么?


    兰危看了顾易一眼, 答道:“取《朝暮春秋卷》卷三。”


    石头的光暗了下去, 很快浮现一排新字。


    “请通过。”


    两人见状, 又走向第二块石头。


    “你平时最快活的一件事是什么?”


    兰危思索一会儿, 竟答不上来,顾易向他道:“从小到大,只要感到欣喜快乐的时刻,应当都算,哥哥有过么?”


    兰危想了想:“很小的时候,在山上猎到了第一只兔子,带回来爹娘煮了,他们吃得很开心,那时候觉得很快活。”


    石头上的光又暗了下去,顾易微微一笑:“过关了,咱们看看下个。”


    “你平生最气愤的一件事是什么?”


    这次不必顾易提醒,兰危很快便道:“小的时候,与别的孩童打架,我虽赢了,但那个孩子是管事的儿子。后来管事便罗织罪名,将爹娘拉去受刑,鞭打了许久。我夜间磨了刀,想杀了那个管事,却被爹娘发现,拦住不允时。”


    石头上的光暗了下去,两人又走向下一个。


    “平时最伤心一件事是什么?”


    兰危思索一会儿,才道:“爹娘去世之前,告诉我自己非亲生,但我在他们遗物之中,看见了他们每年为我求来的护身符。我记得那座祈福的山,很高,很高。’”


    顾易在书中明明看过这段,此时亲身听他再说,心中感受却大不相同。


    他这时乖乖坐在兰危肩头,此时忍不住抬头,看向他的脸颊。


    他外表冷漠无情,沉稳淡薄,加上修炼《日月行》的缘故,更加显得拒人千里,坚冰一块。若不是他亲自提及从前的事,谁也想不到他冷淡的外在下,竟连幼时与亲人相处的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晰。


    原著之中,他摒除一切杂念修炼,后期更是因为四处的追杀,一心踏在修炼的道路上,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令他驻足停留。


    《日月行》修炼深了之后,又导致他更加疏离冷漠,盖成就千秋功业者,总是道寡称孤。后来,连仅剩的亲缘都被他亲手关于牢笼,不久便一个个自杀死去。


    他到了最高的地方,体会到了最深的孤独。


    顾易回过神,刻意不让自己深思,他明明是这样重情的人,有着如此外冷内热的本性,要怎么一步步变成不胜孤寒的王上之王,无冕之神。


    终于,到了最后一块石头。


    “看看这面镜子,镜子里出现的东西,将会是影响你最深的。”


    兰危看了这个提示后,似乎有些兴趣,目不转睛盯着石头上的画面。顾易也很好奇,因为原著里兰危看到的是一千空白,如同他的命格一般。不知道这次会不会看见什么。


    镜子浮现,果然是空白的,什么也看不见,顾易笑道:“是不是空白的?看来没什么事情,是能影响哥哥的。”


    兰危:“不是空白。”


    顾易:“啊??”


    兰危:“你看不见么?我看着是有东西的。”


    顾易诧异:“你当真看见了东西么?是什么?”


    兰危看向他:“是你。”


    顾易大惊失色,想起了原著里关于这个镜子的传言,一时心乱如麻,勉强镇静,转移话题道:“那……我也看看。”


    方才兰危看的时候,他看不见兰危看见的东西。现在他看见的内容,想必兰危也不会看见,所以他直接变大身形,往镜子前一站。


    镜子里的面孔浮现得很快,又令他心头一跳,他定睛细看一番,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惊得忙后退一步。


    “这镜子一定有问题……做不得数!”


    兰危:“你看见谁了?”


    顾易摇头,强颜欢笑道:“没有看见谁……这镜子定是坏的,几百年了,不管用了。要不然,让神女也看看,就知道了。”


    神女一直等候在一旁,进山洞之后,她听见玄青的声音便觉得似有感应,也就跟着他们一路往前。


    她好奇心虽然不重,但顾易叫她看,她也无所谓,上前两步,走到镜子面前。


    但是,什么都没有。


    她道:“空的。”


    顾易松了口气:“看,确是镜子坏了。”


    三人继续走向前方。


    这次却没有石头了。


    甬道尽头,是一片黑暗。


    直到三人靠近,才有声音响起。


    “《朝暮春秋卷》共计五卷,此处所藏为第三卷 。藏书条件苛刻,道友既到此处,说明与玄青缘分颇深。此处不设任何考验,只提醒道友一句,后三卷与前两卷不同,修炼更为艰险,稍有不慎,便可能走火入魔,万劫不复。


    方才问道友的三个问题,玄青亦给出了答案。请道友往前几步,进入梦境之中,便可以看见玄青作书之时的感悟。但求心境有一时之相通,或能在道友日后修炼之中,助上一臂之力。


    从此往后,世间再无玄青,通晓《朝暮春秋卷》者,唯道友一人而已。万盼道友时时慎审,造福苍生。”


    他唤来者为道友,便是否认传书的师徒之谊,将对方放在平等的位置上。


    不过,他最后那一句话……


    兰危不由看向顾易。


    顾易却依旧盯着前方,心想,不怪书中的顾逸的走火入魔。他光拿了神书,却没拿配套的指引,那神书对他,只有害无益了。


    三人中,第一个作出反应的,竟是神女。


    她迷茫上前几步:“玄……青?”


    顾易下意识接道:“不错,玄青道尊,这便是他布置的幻境。”


    神女:“为何与我有关?”


    顾易:“似乎是他请人雕刻的你,大抵算……你的主人。”


    神女:“主……人?”


    小蛇不知是一直盘在她身上,还是方才跟着她进来的,这时又从她肩上探了出来,吐着信子,偏头看向前方,似乎也为这个字眼疑惑。


    顾易邀请她:“你跟我们一起进去,就能看见他。”


    神女上前,走到了那一团浓稠的黑暗前,未有迟疑,便踏了进去。


    顾易忙抓住兰危的手:“咱们跟上。”


    踏入墨池之中,顾易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下意识扒住兰危的胳膊,看着面前光影变换后退,只觉眼前发黑,胃中一片翻江倒海。


    但这几日都未曾进食,就算想吐,他胃里也没有东西可吐,或许正因如此,腹中更痉挛得厉害,他脸色陡然变得煞白,连手指都凉了下来。


    兰危发现他的异样,忙把住他的的手臂令他不至于倒下,下一刻,他便彻底昏迷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快乐w


    第89章 沙如雪(5)


    雪山脚下, 冷热空气对撞产生的飓风,再一次吹拂到了他身上。


    顾易只觉身旁一阵冰凉,本就冷, 风吹得更冷,忍不住“啊”了一声。


    立即有人捧住了他脸颊。


    “宁宁?”


    他渐渐恢复了意识,却全身都软得厉害, 脑子更像被搅乱的水波, 既无力, 又眩晕, 大脑更像随时都要强制关机。


    他想起昏迷前的感受,猜这大概是低血糖的缘故,艰难道:“吃的……”


    他这一开口, 身侧的人蓦地抱紧了他, 有冰冷的东西贴上他的脸颊,他掀开一截眼皮,只看见兰危用额头贴着他,虽未说话, 呼吸却不稳。


    过了一会儿,心跳稳下来, 他才轻轻将顾易放在一处风吹不到的石峰后, 不舍地摸摸他脸颊:“等我。”


    脚步声慢慢远去。


    他依旧虚弱得厉害, 靠在石壁上, 缓了不知道多久, 缺血的脑子才渐渐清明一些, 他揉了揉额头, 呻/吟一声, 睁开了眼睛。


    不对……这不是山洞里面,


    他们方才不是要进玄青的梦境么?


    现在到底是没进去,还是已出来?


    里面情况如何,兰危又到底有没有拿到东西?


    他一想到这些,身上蓦地生出一股力量,强撑着站了起来,想去找兰危问清楚,可才刚站起来,腿下一软,又跌坐了回去。


    他有些懊恼,精灵躯体忽然出这种问题,实在太耽误事了,不过饿了个几天,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受,关键时刻,竟给他掉链子。


    前几日跟着钟离非赶路,根本不可能有停下来吃饭的时间,就算他说饿,也不会引起钟离非的同情。况且大漠之中,就算是兰危,在这也难以找出果腹的东西,说饿只会令他为难罢了。


    他能忍则忍,想着精灵之躯也不至于饿坏。


    没想到还真能饿坏。


    他在脑中试图呼唤精灵,想与他对话,精灵却久久不应,他遗憾叹气:“看来你是不在了,咱们的约定也就作罢了罢,以后逢年过节,我会想起你的。”


    “……你找我做什么?”精灵的声音这才弱弱冒了出来,带着急切感。


    顾易:“我初用你这具身体的时候,不必饮食,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这次饿了几天,便昏迷了,你知道原因么?”


    精灵沉思了一会儿:“大概是用太久了,没有休息好?”


    顾易起疑:“你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适么?若身躯当真有什么问题,你告诉我,我也好请人医治。”


    精灵头矢口否认:“没有问题!我和我的身躯,都好得很……还有,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去替我报仇?”


    顾易安抚他:“时机尚未成熟,但总有这样一天。对了,我前几日中了一枚毒针,想着以你的躯体,可以消化,后面毒针果然没有反应,你帮我看下,到底有没有问题?”


    精灵感受了一会儿,轻描淡写道:“毒已经化了,你不必在意,我有些累,若无什么事,我去休息了。”


    “等等。”顾易叫住他,在精灵问他什么事后,又沉默了下来,片刻后道:“你休息吧,我有事再找你。”


    “嗯。”


    精灵声音彻底消失。


    顾易躺在身后石壁上,有些硬,他却顾不上了。


    精灵的身体,日后定还要好好检查。不过这事急不来,总得等他回去了才行。


    风里已夹着细小的雪粒,胡天八月即飞雪,现在已经九月,就怕晚上雪会越来越大,届时他用着精灵这幅孱弱躯体,必定冷得够呛。


    四周山峰林立,早已不是他们进入的那处山谷,黑灰色的山脊尖锐,起伏不定,大都覆着皑皑白雪,不胜苍茫。


    四周已看不见戈壁或是沙滩的踪迹,他们似乎已到了山脉深处。


    他抚了抚胳膊,实在有些冷,这么个地方,估计神仙都找不到食物,好在这会儿力气也恢复不少,还是先去找到兰危,让他带自己抓紧离开再说。


    才刚起身,他脸色又是一白。


    一道威压赫然压下,落在他的背上,似乎能将人骨头都压弯的神识正一寸一寸在四周搜索,好在他反应够快,第一时间屏气凝神,同时也将身躯变到最小,藏进石缝之中。


    神识反反复复在四周打量,顾易大气不敢出,等威压终于离开时,身上已出了薄薄一层汗。


    好险,他吐了口气,却想起兰危还在远处,生怕他被发现,又忙飞出去找他。


    “宁宁??”


    一声变了调的呼唤,忽然响起在身后。


    顾易忙回头,兰危正站在他方才躲藏的巨石前,手上提着一只一动不动的雪鸡,不可置信地盯着空空如也的石峰后。


    白雪虽冷,也比不上他此刻的脸色。


    他目光利得像吹毛立断的锋刃,手指骨节根根突出泛白。


    没见到人,他未做迟疑,将那只可怜的雪鸡往地上一扔,扭头便找走向方才威压离去的方向。


    顾易这时才回过神来,叫道:“兰危!”


    兰危停住了脚步,回头看来。


    顾易飞在半空:“方才钟离非到了,我本想先去找你,没想到你竟回来了。”


    兰危浑身气势一泄,带着尚有余悸的心惊,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


    “过来。”


    顾易乖乖飞过去,停在他面前。


    “我以为你被他发现了。”他声音柔和。


    “我藏得快,他找不见我。”顾易笑道。


    兰危赞许道:“嗯。聪明。”


    顾易乖乖飞过去,坐在他的肩头。


    两人对着地上那只雪鸡,却犯难了。


    一来此处并没有柴火可供烹饪,二来,一但生起火,必定就会有烟子冒出。


    两人商量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将这只可怜的雪鸡放生。


    果然很快飞起了大雪,兰危和顾易忙着离开,也不敢生火取暖,只能快步赶路,希冀尽快离开这片山脉,


    急着赶路,顾易也没来得及问神书的事,上路之后,又很快下雪,他冷得牙齿都打战,更难开口说话。


    他一开始坐在兰危肩膀上,冷得厉害,便钻进了衣领中,还是冷,便想着再钻进第二层中衣里。


    没想到靠近兰危胸膛后,他体温竟比外面更低,他只好从里面飞出来,脸已冻得青了。


    大雪漫天,厚如扯絮,纷纷扬扬撒满整个天地,兰危独行其中,只如雪山画卷中墨点一滴。


    兰危并不觉得冷,风雪于他只如等闲,连雪花都被他身上劲气逼开,不得落下。


    他自己没有感觉,一时也没顾虑到精灵的感受,见他飞出来的模样,才骤然反应过来。


    “你冷?”


    顾易飞出来片刻,整个人便被淋成了白色,眉睫上都是雪花,眨眨眼睛,簌簌往下扑落。


    他没有向人求助的习惯,刚才冷得厉害,也只自己去找有温度的地方呆,没想到衣服里更冷,这才钻出来。


    一时想不到怎么办,目光求助似的看着兰危。


    兰危立即将他接到自己掌心,运上灵力,手掌变得十分温暖。


    顾易舒服的趴下去,紧紧抱住他一根手指,将脸颊和身体都贴上去取暖。


    身上的雪化掉成水,又很快被烘干。


    正当顾易以为他们要这样赶路时,兰危忽道:“好些了么?”


    顾易连忙点头。


    再晚点,他估计都被冻僵了。


    兰危:“那继续走吧。”


    顾易察觉到手掌凉了下去,不可置信抬起头。


    这人就给他暖一下??


    兰危面色坦然:“怎么?”


    顾易:“……”


    “有点冷。”他只好道。


    兰危点头:“所以?”


    顾易有些沮丧:“雪太大了。”


    兰危:“是啊。”


    顾易见自己说得这么明显,兰危却还装傻,也不将手掌心变暖给他用。他也不肯开口哀求,飞到肩上去,抓住他领子,闷闷道:“那走吧。”


    兰危迟疑片刻,当真继续往前走了。


    顾易有些失落,不肯坐到他肩膀上,只用手抓着他的外层衣领。


    这人果然善变,一时事事周到,心细如发,一时冷漠无情。忽冷忽热的,翻脸比翻书都快。


    他到底怎么就生出这人其实外冷内热、很重感情的错觉的!


    兰危这次倒走得很快,只是顾易明显感觉,他似乎不是往一开始的方向。


    他抬头看着天色,现在也不早了,要是兰危迷路找不准方向,他们夜间要怎么办?


    他飞到兰危面前,正要问话,兰危已停下脚步,看向前方。


    顾易顺着他目光看去,仔细一看,前面竟是一处略为隐蔽的小洞。洞穴因为地势偏高,未曾积雪,洞口正好背风,雪少有吹进。


    洞内大体干燥,兰危看里面并没有野兽,便直接带他进去。


    顾易反应过来:“你、你说的不是要出去么?”


    兰危回头:“为什么出去?”


    原来不是么?


    顾易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有些复杂。


    他想要的只是烤下小火炉,丝毫没想过,要兰危走这么远,带他找躲雪的地方。


    他变大身形,跟着往深处走去,右边手腕却忽然一紧。


    是兰危拉住了他。


    “你方才是不是以为,我不会管你冷不冷?”


    顾易承认:“嗯……”


    兰危侧过头:“现在知道,我不会不管你了?”


    顾易听得心头一动,只觉得他说的相当郑重,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又道:“……嗯。”


    兰危:“那下次有什么事,都不准自己忍着,记得告诉我。”


    洞外寒风吹得漫天大雪飞舞飘扬,兰危挡在洞口与他说话,竟将寒风挡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宝宝们龙年开心w


    第90章 是风动(1)


    这雪一时半刻, 恐怕也停不了,两人藏在洞中,又搬了石头挡住洞口, 虽然依旧很冷,但比起方才寒风砭骨,大雪压身的样子, 已然好了太多。


    顾易在洞内蹦蹦跳跳, 身子暖了许多, 兰危在一旁打坐, 两人这才有时间聊起他昏迷后的经历。


    他方进梦境时便昏迷不醒,兰危就算着急,也没办法再出去, 只能抱着他看完玄青的梦境。


    “梦境里如他前面所说, 只是一些他悟道之时的经历,看完之后,地上便出现一本书,书可以拾起, 我捡了书,便出来了。”


    顾易有些欣喜:“让我看看!”


    兰危将书从身上拿出来, 顾易连忙接过, 却想起这书只要翻阅一次, 字迹就会消失, 看着上面的墨迹尚在, 奇道:“你还没看过?”


    兰危:“没来得及打开。”


    顾易略一思索, 便明白他当时大约也在为他担心, 没心情翻看, 心中颇有触动, 坐到他身旁去,将书打开在两人中间。


    “我们一起看吧,将里面的内容背下来。”


    他坐下,竟觉身侧一暖,体温隔着衣物,从兰危身上传来,竟是热的。


    他不由侧目。


    兰危很自然的接过书:“好。”


    又看着他:“怎么了?”


    顾易回过神来,摇头:“没事。”


    兰危点了根蜡烛,拿在手上照亮,两人一起专心看第三卷 的内容,愈看愈觉得此卷高深莫测,似乎含重重玄奥精深的奥义,想要理解,确实殊为不易,好在两人只求背下,不求甚解,读得又用心,虽然晦涩,但终归一字一句背下了。


    《日月行》背完,翻到下一页,便是《千秋寂》,兰危未曾修行《千秋寂》,向来也不看副卷的内容,便将书给顾易,自己举着蜡烛为他照明。


    顾易读副卷,反倒比前面更加用心,因这卷才是他要学的。


    他读得投入,心无杂念,这时静坐下来,身上又冷了,好在身侧有一个热源,他心思又在记书上,本能地就整个人就朝热的地方靠去,读得越投入,靠得越近。


    一卷记熟,他放下书卷,正要说话时,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已靠在兰危怀里。


    兰危也不躲开,任由他靠着自己胸膛。手中半截残烛,永远恰到好处地照亮书上文字。


    他虽低着头,目光却没看书,反倒似在看着他的侧脸。


    这一抬头,两人视线正好撞到一起。


    鼻尖也近得几乎只剩一指的距离。


    面前狭长的眸子黑白分明,被一豆烛光点亮,流光溢彩,温暖漂亮,其中还深深映着他的样子。顾易心跳漏了一拍,勉强镇定下来,坐起来道:“我看得太投入,是不是挤到你了?”


    说罢十分大方自然的坐正回去,兰危却将蜡烛端过去,照在两人之间。


    烛火幽微,目光幽微。


    “夜深恐会更冷。”他声音平稳。


    “不错,等会儿估计还会降温。”顾易皱起眉头。


    兰危见他不懂,将蜡烛又放到了一旁。顾易见他举着蜡烛久了,虎口上滴了不少烛泪,此刻已经凝固,叫道:“等下。”


    “我看书,你怎么比我还投入?这个滴在手上,不会疼么?”他将兰危得手拉了过来,一点一点将凝结的烛蜡取了下来。


    取下之后,他又走到放在快要燃尽的蜡烛边,将烛蜡投进火光中去。


    “你方才滴别人,现在还给你,你自己烧自己吧,多燃一会儿。”


    此刻残烛已烧到尽头,虽然蜡还有,但烛芯已经没了,那团黄豆大小的光团跳了一下,终归没能续上,“哔剥”一下,彻底灭了。


    山洞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


    这山洞里竟一丝光都透不进,顾易险些疑心自己是不是瞎了。洞外风声呜咽,雪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眨眼适应了半天,依旧一点轮廓也看不清,便用手摸索着四周站起来。


    这时,一只手及时搭了过来,牵引着他在旁边坐下。


    四周极冷,风寒如刀,这手却温暖极了,他轻轻握住,不仅舍不得松,甚至想两只手都靠上去暖暖。


    可是,他自觉不能这样。


    松开手,寒气立即包围上来,他颤了一下,那只散发热气的手忽然追了上来,重又将他紧紧牵住。


    顾易心脏又是一跳,却拿不准兰危用意,道:“怎么了?你也冷了么?”


    兰危摩挲了一下他的手心:“是啊。”


    然后五根手指,一根一根插进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牢牢相贴。


    此刻再由不得他自欺欺人,顾易彻底明白了他意思,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心脏也怦怦作响,简直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从前他一心勾引兰危,想要他吃爱情的苦时,他偏不上当,现在他洗心革面,决定不要玩弄别人感情时,他又自己上钩。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但他现在真得不想再骗人啊!


    不仅如此,他心中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一些焦虑难受。


    至于焦虑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垂着头,只想将手挣脱,最好这是个恶作剧,兰危默契地将他手松了,然后他们心照不宣的忘记这件事。


    可兰危不仅不松,还抓得更紧了。


    顾易只想挣脱,也不说话,又用另一只手去掰兰危的手。


    好不容易将五指掰开,他松了口气,这时腰上一紧,兰危已将他腰扣住,揽了过去。


    四周极暗,他并不能看见兰危的脸,连他向来明亮的眼眸,这会儿也是瞧不见的。


    但顾易察觉到他越来越靠近。


    因为有呼吸落在他脸上。


    顾易脸依旧很热,拼命后退,试图躲开他的气息。


    “宁宁。”他忽然开口。


    “嗯?”顾易慌乱。


    “为什么……”兰危语调冷静而平缓,“这么怕我?”


    顾易:“啊??我没有。”


    热气撒在他耳边:“当真?”


    顾易屏气呼吸,勉强点头。


    “嗯,宁宁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兰危语气温柔。


    顾易疯狂点头。


    对对,他才不怕兰危。


    “你不怕我,为何躲这么远?”兰危话锋一转。


    顾易:“……”


    他依旧嘴硬,小声道“谁躲了?是你靠得太过来了……我还以为你心怀不轨。”


    “哦。”


    兰危应了一下,顾易尚未反应过来,兰危已捧着他的脸颊,蜻蜓点水般快速地亲了一下。


    “是心怀不轨。”


    顾易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


    兰危轻轻摩挲他的头发。


    顾易脑中一片空白,忍不住皱眉:“你怎么这样轻浮,我俩有什么关系么?你就牵我手,搂我腰,还亲我……你对别人也会如此么?我原以为你是个君子,没想到你竟如此随便!”


    兰危:“不该这样么?”


    顾易点头:“不错!”


    兰危:“那你上次,又为何亲我?”


    顾易目瞪口呆。


    他忘了这事了。


    “那、那就算扯平了。下不为例!”


    兰危显然并不认同,趁他刚说完,低下头,又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这次不是脸颊了。


    顾易脸颊却烫得更厉害了。


    他认定这人是在挑衅,实在气愤,但总不能再亲回去一口。


    这亏似乎只能吃了。


    他低下头道:“好好,就算我上次不该亲你,你亲过两次,这下总该扯平了罢。”


    兰危:“不能。”


    顾易不可置信:“你还想怎样?”


    兰危低头看着他,虽未说话,顾易却觉得,他此刻表情一定是无奈的。他手臂松松将他揽着,手却惯例揉着他的脑袋。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有关系的。”


    顾易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想:“有么?我怎么不知道?”


    兰危:“上次,碧寒泉边,你说要嫁给我。难道都是假的么?”


    难道不是假的么?!


    他当时为了气贺兰香雪,才故意这样说,至于婚约,一开始也是兰危为了骗含笑胡诌出来的。


    这事从根源上就是假的。


    顾易还想再分辨,兰危却按住了他的嘴唇,制止了他。


    “别急着说。”


    他声调依旧清冽,冷静,缓缓往下道:“其实一直以来,我很少害怕什么,唯独对你。有时候,我怕太主动了会吓到你。可有时候,我又担心,自己表现还得不够明显。”


    “还有……现在。明明是你亲口说出的话,我却害怕,你说那不是真的。”


    “宁宁……”


    他说话声音有些沙哑,顾易感觉到,他说完这话时,手臂的肌肉绷紧了。


    他大约也有些紧张。


    兰危从来是多做少说的人,就连当日对贺兰香雪,他也懒得争辩什么。要他今日说这么多,实在是有些为难人。


    顾易实在不忍心再说自己说的是假的,斟酌了一下语气:“我也想当真,可已经晚了……你娘不同意。”


    兰危柔声道:“不理她便是。”


    “已经晚了。”顾易摇头,沮丧道,“我当日已经当着她面发誓,这辈子绝不与你成亲。我知道哥哥的心意,就已经知足了,看来咱们这辈子没有缘分……哥哥还是早日另觅良人……”


    他信口胡说,可说着说着,自己忽也有些真切的难过。


    看来骗人总归不对,良心会受谴责。


    “你发的什么誓?”


    顾易:“我当日发誓,绝不会与你成亲,有生之年,皆是如此。如若反悔,就让我原地消失,尸骨无存。”


    兰危的呼吸都顿了一下,思索片刻,便明白过来,冷然道:“她要你发誓了才肯出手,是不是?为何不告诉我?”


    顾易闷闷道:“也没什么好说的……”


    兰危牵着他的手,声音依旧沙哑:“是不是只要誓言不作数,婚约便作数?”


    顾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出口的东西,怎么能不算数?”


    兰危勾起了唇,缓缓开口:“我愿与宁宁结为夫妻,不离不弃,终身如此。此举违背从前誓言,但有所有后果,皆由我一人承担。哪怕果报十倍,百倍,千倍落于我身,也绝不可有丝毫,落在宁宁身上。”


    兰危声调沙哑,说的郑重,顾易听的浑身一震,想将他推开,却推不动。


    他急了:“是我发的誓,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做什么自作主张,替我担过去?”


    说罢伸手挤住他的脸颊,似乎这样能让他将说过的话吞回去:“你是不是傻?快将这话收回去,说你瞎说的,不能算数。再说……我不嫁你又不是因为誓言,是因为……”


    兰危用一只手捧住他的脸:“因为什么?”


    顾易嘟囔道:“因为我不喜欢你。”


    兰危将他脸抬起来:“当真?”


    顾易小声道:“真的。”


    兰危沉默了许久,顾易以为他大约要放弃这件事的时候,又听他沉声问了句:“有多不喜欢?”


    “特别、特别不……唔。”


    话未说完,兰危已狠狠亲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嘴硬是xql间的调情罢了


    祝这对可爱的xql情人节快乐w【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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