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一班。
江与宜右手食指指尖在干净的桌面上一下一下轻轻点地,没发出任何声音,像是单纯为了无聊而动作。
八中炼狱。
第八中学每个年级的文理各一个实验班,都单独命名——实验一班、实验二班。前者理科班,后者文科班,其他班级从一至十八,文理不均。
实验班高一到高三作息相同,中午花半小时测验,晚放学一个小时,也就是说一上高中,学生心理就会自动进入高三。
早八晚七,中午不能回家,每周还有单独出成绩的周考。
对江与宜这种除了上课和课间,其他时间都待在家里,不喜学校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第十一大酷刑,第十九层地狱。
点地的纤白指尖悄然停顿,随即无声无息打了一圈转。
……
理论上的最后一节课间,张别青闭眼按揉疲乏的眉心。眸中灰暗,意识里所有的白色纸条统一陈列舒展。
[张别青?]
[昨天晚上。放学我请你吃晚饭。]
[你几点放学?和他们不一样吧]
[我等你]
九节课,八节课间。每两个课间他都能见到一个生面孔和一张字迹嚣张锐利的纸条,和江与宜的外表十分违和。
张别青记性相当好,见过一面的人都能留存在海马体,只要他有心回忆,他们的面貌和行为都会被勾起轮廓,然后记忆倾灌将其注满。
江与宜也不例外,更何况张别青见过他好几次——
七班最后一排上课不听课中午不在班的独苗,“见蜻”酒吧散漫却技术极好的贝斯手……昨天还把脚死死卡进地缝的笨蛋……
分四次送真是令人匪夷,不过也没有必要深思。这些纸条内容袒露完都被随手塞进桌兜的废纸篓里后,张别青便没再想过关于它们的任何事。只是这次闭眼按个眉心都能跑神,另他稍微有些咋舌,无从知晓跌破他心理防线的事情还在后面。
上完最后一节正课,他像往常一样整理好桌面上的课本和习题册,折齐四科卷子放进书包里,赶着课间最后两分钟出了归于寂静的实验一班。
斜阳仍旧炽烈,空气仍旧热得黏腻。
张别青从手臂上搭的校服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蓝色卡片,学校给实验班单独发的,类似于进出校门的通行证,这边电子感应到,那边家长和班主任的电话就会有短信提示。
他微弯脖颈看向出口摄像头,电子显示屏中立刻出现那张让人叫好不迭但又不敢靠近的帅脸,额角渗出点点汗珠。
二道门过去就是保卫室,有保安大爷搬着椅子坐在门口,放学时间不用过多值守,鼻梁架副眼镜儿眯眼瞧手中捧的报纸。
这时,从保卫室小门台阶缓缓走出来一人,那人快与门同高,清瘦样。
张别青没注意,目不斜视往外走。
不多几步,肩膀被两根手指连点两下。张别青疑惑侧头,肩头斜下没在意地碰上江与宜,只见他一副笑眼,走路也板正。
“纸条看了吗?”
“看了,不用了。”
江与宜抬手摸了摸鼻尖,注视着他,“为什么不用。你帮了我,我自然是要感谢你。”
这人真是执着,张别青没往深处想,“真的不用了,一点小事儿。”
江与宜执拗道:“用,要不然我良心不安。”
他别有用心。
张别青心想昨天指挥人和今天感谢人的态度真是别无二致,“就算我不在那,别人也会帮你。”
“是人我都要感谢的。”
张别青皱眉,他在心里算了算时间,不能再和他你来我去的了,于是指了指前面卖炒饭的车摊,“那你就请我吃份炒面吧。”
江与宜顿了一下,原本想找个餐厅好好感谢他,细想算罢,他要了两份炒面。等待之余,江与宜竭力掩盖内心的好奇,让自己的语气看得平常些,就像邻居间相互问吃了没,“你不是实验班的吗,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我以为你会和昨天一样七点多出校门呢。”
张别青眉眼如山峦般浓墨重彩,又有化不开的飞沙走石,再形象一点说,就像西伯利亚满天飞雪中的黑鸟,他身躯高出同龄人一截,总之吸引人心却不吸引人靠近,“昨天有些事情耽误了。”
老板炒面技艺娴熟,最后一大份一分为二装进盒子,人手一份。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张别青主动关心了一下江与宜的脚,“你脚好点了没。”
“没昨天疼了。”
“嗯。”
公交站,目送完张别青上108路公交车,江与宜跟在人流后面也掷枚硬币,趁他低头看手机时安静地坐到了他后面。
车上有空调总归凉快些,但人来人往让人眩晕。
纸榆柏合站,张别青下车。
江与宜迷蒙地撑起下巴,眼随他颀长背影穿过绿化带,残阳火光打在他身上,美妙地尽像一幅插画。心情从一个高点跳跃到更高的点,他扬起唇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追着张别青进入一家便利店。
“车辆进站,请站稳扶好,迹桥公园站到了,请配合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
下车,江与宜慢悠悠地往回走,迹桥公园在纸榆柏合的下一站,距离一公里。
他每走一步,思绪都被好奇与求证以及越界的念头牵扯。
张别青为什么这么早就放学?
他去那家便利店买东西?
他家住在纸榆柏合吗?
……
我还要不要去找他?
他应该早都不在那家便利店了吧。
……
他肯定是喜欢女生的吧。
张别青没问自己的名字。
那我就是路人丁。
最后江与宜大步跑了起来,耳边传来急促沙哑的热风。他怕打草惊蛇,所以多坐了一站,又怕张别青买完东西不在便利店,白白跑一趟。不用想结果必是徒劳的,只希望有一点点的运气,张别青买东西能够慢一点儿,他只需要看一眼来填充自己心脏稍微空的那一角。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昨天是第一次见张别青,脑海和睡梦里都是他昨天回头,蹲下,站起,怼他,说话的画面,像碰见一口深渊,他踩下去一角儿想试试深浅,不料被蛟龙拽下去裹腹,他恨不得大半夜踢开被子伏在书桌前把它们都画在纸上,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从小到大没喜欢过别人,但喜欢的情绪是人类刚需,尽管他不知道有没有意义也不知道张别青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最重要的是内心却总是不可遏制。一种难言的新奇狠扒上心头,可能是因为太闲了,但反过来他也足够闲足够有时间,心脏也能腾出来很多地方。
他在便利店前几步停下,微微喘着气,视线往落地窗里巡视几圈,张别青还在,不仅还在,他还站在收银台那儿。
与江与宜设想的情况进一步发生变化,那他的心理自然也就不满足于只看一眼了。
他稍稍调整呼吸,一只手攥着单肩上的书包带子,垂头刷手机进去,在余光查询到张别青抬头看他时,江与宜细长睫毛像被踩了尾巴,轻轻多颤了两下。
店里除了张别青没有别的人来,他在最里面的货架挑拣几包平常爱吃的零食,弯弯绕绕走到收银台前,才终于抬头。
江与宜心如擂鼓,喉头轻微发颤。在正眼看到他的那一刻,脸上也跟如沐清风般微笑起来,“好巧啊,刚刚进来没看到你呢。”
张别青拿起一包零食扫码,“是挺巧的。”
江与宜若无其事地问道:“这店是你家的吗?”
“不是,我在这兼职。”
江与宜心里再多千思万绪,面上只点点头,“哦哦。”
所有零食装袋整整一大包,张别青扫完微信付款码,双手送上袋子,望向江与宜闪光的眸子,不禁想这人怎么这么高兴。
就在那瞬间,像毫无征兆的海平面突然卷起万顷碧波,他眼前也惊现一张十足漂亮的脸,染着一丝丝红,镜头极速拉近,直到咫尺距离对上一双深潭千尺的桃花眼,时间静止了……
双唇相抵,江与宜眼睫不住地合上又掀起,水灵繁密如同万蝶振翅,眼珠子却坦坦荡荡地一动不动与他四目相对。
张别青眼神明显惊愕,唰的一下世界全白了,好似天崩地陷。他眼睛一眨不眨,心脏也被连根拔起,一向转得飞快的脑子此刻上了一层生了锈的斑驳枷锁,动也动不了,打也打不开。
唇瓣上微凉柔软的触感一下一下敲击他的大脑皮层,紧扣着心房,脸上因为窘迫极速升温。
……
江与宜再一次撑着桌子轻轻离了唇,他才从错愕中愣过神来。
江与宜脸色不显分毫,因为刚刚的吻不带**,只有自己一人带着目的的试探,想来张别青没躲没打没骂,并非不能接受男生。
张别青完全是猝不及防的,这人是谁啊?这人到底在干什么,不对,是他们两个在干什么?他简直是要暴跳如雷。
血线里埋藏的暴力因子蠢蠢欲动。他扔下手里的零食袋子,从后槽牙挤出字句,“几个意思。”
说完不知道该对自己的嘴做什么感想,心里矛盾一片,想摘纸擦擦又觉得太不对劲,江与宜并未留下自己的口水,他更不必装腔作势,可不可否认的就是他确实被一个陌生人吻了,他的嘴就是脏了,该洗,想吐……
他拼命按下胸腔上涌的恶心感,眼周烧红一片,用视线死死钳制江与宜的眼睛。
但江与宜面色仍旧白皙,仍旧不改,平静好脾气地吐出几个另他更为惊愕的字眼,他像是专来跳火坑的,“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什么。
字字柔和,仿佛一阵晓风,配着那张明月般的脸把人所有的暴躁与恼火错愕都偃息在原地,可是连成它们一句话就得由张别青回味好几遍了。
再显而易见不过,江与宜是同性恋。趁他不备亲了他,问他是否喜欢男生,就是喜欢他。一切都太大胆了些,丝毫不给人防备的机会。
张别青从未思考过性取向这回事,但也从未打破常规,想过自己喜欢男生。
“都不喜欢。”他的眸色中闪过分分狠厉。
别的话他对着这个此刻明月翩翩的江与宜也是在嘴里混着唾沫打着转,倒不出来了。
可又实在没分量了些,江与宜一点没在怕的,听了自己不想听的,面上只当没听到,提过袋子,神色无常甚至还留着浅浅笑意跟他告别,“我先走了。”
张别青忙冲到卫生间啐了口唾沫,用冷水狠狠擦了把脸。
并非歧视同性恋,只是自己不是,那个江与宜怎么能招呼都不打就这么我行我素地亲了上来,以后再遇到他非要把他踹到墙里去。
可下次,江与宜仍是那副剔透湖水了无心机的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