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感与味道分崩离析》 第1章 暮色 “哎,同学,能不能帮一下我……” 傍晚六七点,第八中学南门铁栅栏上轻盈小巧的风车茉莉挂满枝头,淡雅香气青烟般浮绕,却没起到半分静心的作用。 都说天色将黑未黑时最美,江与宜破败地想,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快疼死了。 就那两分钟,心慌与疼痛齐齐从心脏顺着神经山呼海啸地蹿上脑子,而后汗水争先恐后泌上全身。 张别青在他前方两步之遥的地方站住脚,逆着暮色转身。 一眼。江与宜发誓就那一眼,跟一支镇定剂或者说一粒止痛药一般,甚至比那还好使,一瞬间他便呆住了,直直地任对方撞入自己凝滞的瞳孔。 所有难受的感觉与委屈的情绪都如大起大落的潮水,四下退去。他周身不再被初夏燥热包裹,倒像沁在井水里上浮的西瓜。 “怎么了?”张别青拧眉道。 江与宜察觉到了,但没事。求人嘛,总要忍下几分不适。 “同学,能帮我把脚拿出来吗?好像卡住了,动一下就疼。” 张别青花了江与宜转眼珠子的两秒,思索是找人帮忙然后自己赶紧走还是赶紧弄完再赶紧走。 “我看看。”张别青走近俯身。 柏油路边不知道怎么回事裂开一条特别明晰的地缝,上宽下窄,江与宜的脚正好落在中间,卡到中间。 怎么说呢。卡得真到位,左右两边一点空隙都没有,也难怪他动一动就疼。 仔细一看,他的鞋子其实没有那个卡位那么窄小,估计下了力气踩下去的。白色板鞋侧歪,logo扭曲,脚没崴都说不过去。 张别青把他裤脚撩开,脚踝处白色袜子渗出几珠血,晕染开,拔脚的时候蹭到裂缝壁刮到的。 “能拿吗?”江与宜低声问道。 张别青没抬头,斩钉截铁道:“不能。” 江与宜沉默了。这人看了半天,他本想委婉地提醒,没想到竟然这么直接,都不能了还在看什么。 他故意地稍微撇了一下脚。牵一发而动全身,整条腿都跟着疼,他恐怕自己是在濒死边缘。 张别青缓慢起身,当初那股急劲早都过了,“你再动,脚可以别要了。” 江与宜克制住内心的恐慌或者说雀跃,唬谁呢,他沉下脸问道,“什么意思啊?” 张别青居高临下冷淡地扫他一眼,“打119。不能硬拿。” 119? 江与宜长了17年,从没打过110、120等等紧急电话,它们只是从小到大牢牢记在心里的一串备用电话,跟十几年没去过的老家的钥匙一样,何况也没遇到这些事情啊。119就更遥远了啊,那不是救火才打的吗?他任何可用的经验都没。 “119吗?” 张别青挑眉。 江与宜不合时宜地跑了下神,哪个班的。 他很快接受并信任了这个男生,仰头对上比他高一点的眼睛,“你打。” 张别青听着他理所应当的语气勾了一下书包带子,冷笑道:“怎么了,你没长嘴?” “我有嘴呀,我刚不是还喊你帮忙来着吗?你就帮我打一下,我请你喝奶茶。”他眨眨眼睛,没再考虑对方答不答应,掏出手机点了三个数字,把手机举给他。 张别青没见过这样的人。一个电话而已,天都黑了,他不想再问他为什么不能自己说,将着他手按下呼叫键。 “您好,这里是119指挥中心,请问有什么紧急情况?” 江与宜拿稳手机屏息敛声,听他不慌不忙地清声和对面沟通,像春寒料峭的三月经过冰湖寒气洗涤的风骤然扑面。 “您好……” 他想等会问问这男生叫什么名字,可从刚才那场小小的下意识的服从性测试来看,他既然不愿意帮自己打电话,肯定不会告诉自己名字。先借着暗淡的路灯记住特征,明天再问问最近缠着自己的八卦圣手。 这人的脸白得纤无杂尘,鼻梁高耸,驼峰过后是一马平川的直挺…… 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呢? “打完了,你等着吧。”张别青没管他盯着自己干什么,毕竟很多人都会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好的坏的总归不会给自己带来困扰。 江与宜破罐子破摔想换个锦鲤,问道:“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明天我把奶茶送到你班里,太谢谢你了。” “不用了,我走了。” 没换成。 江与宜表面没所谓道:“哦,拜拜,谢谢你。” “嗯。” 他腿一直维持一个紧张的状态,又不能借坏腿的力挪动另一只站在地面上的腿,有点僵了。他隐隐发光的眼睛追着张别青离开的背影堙灭在拐角。 六月二号,也就是今天。他妈席研清对自己的儿子做了平生中最不负责的一件事——明明答应今天放学来接他,害他等了一个多小时,却发消息说去外地出差刚下飞机。 忘记告诉他了。 如果不是刚过完儿童节,他差点以为今天是愚人节。 然后他就没注意,愤懑一脚垂直踩坑,正在等待救援…… …… 隔日一早,江与宜一瘸一拐地提着个精致的纸袋子拐进班后门,不用左右找就能看见那个八卦圣手坐在自己旁边的空位上奋笔疾书,“哈喽。” 柳晴怀疑地猛一抬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主动给我打招呼啦。” 江与宜背靠后门鲜橙饱涨的朝阳光,而后郑重地放下一颗重磅炸弹。 “蛋糕,趁早吃不然化了。” 柳晴蹭的一下站起来,凳子在地上划出一道刺响,满脸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你回心转意了?” 江与宜心知肚明她说的什么事,安抚道:“不是,你别激动,坐下吃,我跟你慢慢说。” 柳晴笑着从袋子里小心托出蛋糕,一看蛋糕外侧印刻的字母,突然就不敢吃了。 288块的三英寸堡型小蛋糕,她之前还在和朋友吐槽妥妥的智商税,谁进那家蛋糕店脑袋被驴踢了,脑浆能溅三尺高的那种。 她迟疑坐下,生硬地转移话题道:“我刚看你脚怎么了啊?” “没事啊,昨天崴了一下。你吃啊,我就想问你一个事。” “你问嘛。” “打听个人。”江与宜心想昨天那人长相相当不错,过目难忘的那种。 柳晴眸色有一瞬间黯然,“长什么样吗?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长得很好看,鼻子有驼峰,眉骨高,薄双眼皮,眼睛长又窄的,头发很黑,身高比我高小半个头。” 比你高小半个头?上个月体检,江与宜净身高181被座位这一片的人传开了。 柳晴一双杏眼因震颤又放大一分,“你181,他不得186了?长得还好看,不会是……” 她潜意识里冒出一个名字,盯着花白的地板砖在脑海里对了一遍他说的面貌。 “张别青。” 没听过。 江与宜迫不及待道,“你有他照片吗?” 柳晴:“有啊,之前在表白墙看到他了,我还保存了来着。” 她边翻相册,边玩笑道:“咋啦,你要和他约架啊。” “说什么呢,法治社会。” 图片有些模糊,是在食堂。男生正面位于图片最上方,他甚至有些重影,慌乱中偷拍的,但一旦有某种抓人眼球的东西,所有的细枝末节都是可以忽略的。 张别青垂头,一手捏筷子,前额头发遮住大半眼睛,下颌线刀削似的,唇瓣锋薄,恰到好处的阴影亦真亦假。露出的皮肤因为灯光看起来很白,和图片别的被糊掉的灰色形成鲜明对比,十分突出,而且穿着黑白撞色校服,少年气息就要溢出来了,可又很冷清,独占自己的一方天地。 周围都是没有姓名的路人甲、路人乙、路人丁……江与宜心想。 “是他吗?” 江与宜失神,“啊?哦,是他。” “你知道那个动态有多少赞吗?评论多少吗?” 江与宜不感兴趣,却还是晃了一下头。 “咱高中部一共三千多人,那个帖子有快两千的点赞量,评论有五六百条吧,相当于每个年级都有五分之三的人认识他。” 江与宜扪心自问道:“我为什么不认识。” “你不关心是一,他低调是二。咱阶段前十,每次考试不都在变动吗,每次月考都翻云覆雨。但张别青,他是实验一班的,次次成绩都稳在年级十一十二十三,所以成绩榜上没他的照片,我合理怀疑他控分了。” “他长得好看,成绩也这么好,你怎么不喜欢他啊?” 柳晴捏着的叉勺猝不及防抖了一下,江与宜平常根本不会夸人,但重心不在那,“我就见过他几面,我又不会一见钟情,更何况他看起来就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而且喜欢是一种感觉,我只对你就感觉到了啊。” 一见钟情。 江与宜在心里牢牢锁住这个词,怕它一瞬就会顺着记忆流走。 他安静半晌,冷不丁开口,“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柳晴急色道:“上回月考你七百,我五百,还说什么学习。” “成绩和高考对我来说是身外之物。” 江与宜无所谓道,孰不知脸疼已经在来的路上疾驰。 柳晴旁若无人道:“那你和我谈个恋爱又能怎样。” 柳晴对江与宜表白被拒绝后,坚持一个月直到现在,每天早上和课间准时来最后一排他旁边的空位上报道,和空位前桌聊天,经常把话题转到他身上。 江与宜偶尔觉得有意思也会和她们聊,现在当她是半个朋友。柳晴的表白总是能脱口而出,她人不坏,江与宜便说不出重话,隐约还会产生一点愧疚,只能像她表白一样重复着说不喜欢,谢谢你。 可这次好像不一样了…… “蛋糕是送你的,谢谢你喜欢我。” 柳晴习惯了般,没在意,插了蛋糕顶上的一颗车厘子到嘴里,“少爷说笑了。” 紧接着又听他落落大方道: “我现在发现,我喜欢男生。” 第2章 相抵 实验一班。 江与宜右手食指指尖在干净的桌面上一下一下轻轻点地,没发出任何声音,像是单纯为了无聊而动作。 八中炼狱。 第八中学每个年级的文理各一个实验班,都单独命名——实验一班、实验二班。前者理科班,后者文科班,其他班级从一至十八,文理不均。 实验班高一到高三作息相同,中午花半小时测验,晚放学一个小时,也就是说一上高中,学生心理就会自动进入高三。 早八晚七,中午不能回家,每周还有单独出成绩的周考。 对江与宜这种除了上课和课间,其他时间都待在家里,不喜学校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第十一大酷刑,第十九层地狱。 点地的纤白指尖悄然停顿,随即无声无息打了一圈转。 …… 理论上的最后一节课间,张别青闭眼按揉疲乏的眉心。眸中灰暗,意识里所有的白色纸条统一陈列舒展。 [张别青?] [昨天晚上。放学我请你吃晚饭。] [你几点放学?和他们不一样吧] [我等你] 九节课,八节课间。每两个课间他都能见到一个生面孔和一张字迹嚣张锐利的纸条,和江与宜的外表十分违和。 张别青记性相当好,见过一面的人都能留存在海马体,只要他有心回忆,他们的面貌和行为都会被勾起轮廓,然后记忆倾灌将其注满。 江与宜也不例外,更何况张别青见过他好几次—— 七班最后一排上课不听课中午不在班的独苗,“见蜻”酒吧散漫却技术极好的贝斯手……昨天还把脚死死卡进地缝的笨蛋…… 分四次送真是令人匪夷,不过也没有必要深思。这些纸条内容袒露完都被随手塞进桌兜的废纸篓里后,张别青便没再想过关于它们的任何事。只是这次闭眼按个眉心都能跑神,另他稍微有些咋舌,无从知晓跌破他心理防线的事情还在后面。 上完最后一节正课,他像往常一样整理好桌面上的课本和习题册,折齐四科卷子放进书包里,赶着课间最后两分钟出了归于寂静的实验一班。 斜阳仍旧炽烈,空气仍旧热得黏腻。 张别青从手臂上搭的校服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蓝色卡片,学校给实验班单独发的,类似于进出校门的通行证,这边电子感应到,那边家长和班主任的电话就会有短信提示。 他微弯脖颈看向出口摄像头,电子显示屏中立刻出现那张让人叫好不迭但又不敢靠近的帅脸,额角渗出点点汗珠。 二道门过去就是保卫室,有保安大爷搬着椅子坐在门口,放学时间不用过多值守,鼻梁架副眼镜儿眯眼瞧手中捧的报纸。 这时,从保卫室小门台阶缓缓走出来一人,那人快与门同高,清瘦样。 张别青没注意,目不斜视往外走。 不多几步,肩膀被两根手指连点两下。张别青疑惑侧头,肩头斜下没在意地碰上江与宜,只见他一副笑眼,走路也板正。 “纸条看了吗?” “看了,不用了。” 江与宜抬手摸了摸鼻尖,注视着他,“为什么不用。你帮了我,我自然是要感谢你。” 这人真是执着,张别青没往深处想,“真的不用了,一点小事儿。” 江与宜执拗道:“用,要不然我良心不安。” 他别有用心。 张别青心想昨天指挥人和今天感谢人的态度真是别无二致,“就算我不在那,别人也会帮你。” “是人我都要感谢的。” 张别青皱眉,他在心里算了算时间,不能再和他你来我去的了,于是指了指前面卖炒饭的车摊,“那你就请我吃份炒面吧。” 江与宜顿了一下,原本想找个餐厅好好感谢他,细想算罢,他要了两份炒面。等待之余,江与宜竭力掩盖内心的好奇,让自己的语气看得平常些,就像邻居间相互问吃了没,“你不是实验班的吗,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我以为你会和昨天一样七点多出校门呢。” 张别青眉眼如山峦般浓墨重彩,又有化不开的飞沙走石,再形象一点说,就像西伯利亚满天飞雪中的黑鸟,他身躯高出同龄人一截,总之吸引人心却不吸引人靠近,“昨天有些事情耽误了。” 老板炒面技艺娴熟,最后一大份一分为二装进盒子,人手一份。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张别青主动关心了一下江与宜的脚,“你脚好点了没。” “没昨天疼了。” “嗯。” 公交站,目送完张别青上108路公交车,江与宜跟在人流后面也掷枚硬币,趁他低头看手机时安静地坐到了他后面。 车上有空调总归凉快些,但人来人往让人眩晕。 纸榆柏合站,张别青下车。 江与宜迷蒙地撑起下巴,眼随他颀长背影穿过绿化带,残阳火光打在他身上,美妙地尽像一幅插画。心情从一个高点跳跃到更高的点,他扬起唇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追着张别青进入一家便利店。 “车辆进站,请站稳扶好,迹桥公园站到了,请配合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 下车,江与宜慢悠悠地往回走,迹桥公园在纸榆柏合的下一站,距离一公里。 他每走一步,思绪都被好奇与求证以及越界的念头牵扯。 张别青为什么这么早就放学? 他去那家便利店买东西? 他家住在纸榆柏合吗? …… 我还要不要去找他? 他应该早都不在那家便利店了吧。 …… 他肯定是喜欢女生的吧。 张别青没问自己的名字。 那我就是路人丁。 最后江与宜大步跑了起来,耳边传来急促沙哑的热风。他怕打草惊蛇,所以多坐了一站,又怕张别青买完东西不在便利店,白白跑一趟。不用想结果必是徒劳的,只希望有一点点的运气,张别青买东西能够慢一点儿,他只需要看一眼来填充自己心脏稍微空的那一角。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昨天是第一次见张别青,脑海和睡梦里都是他昨天回头,蹲下,站起,怼他,说话的画面,像碰见一口深渊,他踩下去一角儿想试试深浅,不料被蛟龙拽下去裹腹,他恨不得大半夜踢开被子伏在书桌前把它们都画在纸上,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从小到大没喜欢过别人,但喜欢的情绪是人类刚需,尽管他不知道有没有意义也不知道张别青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最重要的是内心却总是不可遏制。一种难言的新奇狠扒上心头,可能是因为太闲了,但反过来他也足够闲足够有时间,心脏也能腾出来很多地方。 他在便利店前几步停下,微微喘着气,视线往落地窗里巡视几圈,张别青还在,不仅还在,他还站在收银台那儿。 与江与宜设想的情况进一步发生变化,那他的心理自然也就不满足于只看一眼了。 他稍稍调整呼吸,一只手攥着单肩上的书包带子,垂头刷手机进去,在余光查询到张别青抬头看他时,江与宜细长睫毛像被踩了尾巴,轻轻多颤了两下。 店里除了张别青没有别的人来,他在最里面的货架挑拣几包平常爱吃的零食,弯弯绕绕走到收银台前,才终于抬头。 江与宜心如擂鼓,喉头轻微发颤。在正眼看到他的那一刻,脸上也跟如沐清风般微笑起来,“好巧啊,刚刚进来没看到你呢。” 张别青拿起一包零食扫码,“是挺巧的。” 江与宜若无其事地问道:“这店是你家的吗?” “不是,我在这兼职。” 江与宜心里再多千思万绪,面上只点点头,“哦哦。” 所有零食装袋整整一大包,张别青扫完微信付款码,双手送上袋子,望向江与宜闪光的眸子,不禁想这人怎么这么高兴。 就在那瞬间,像毫无征兆的海平面突然卷起万顷碧波,他眼前也惊现一张十足漂亮的脸,染着一丝丝红,镜头极速拉近,直到咫尺距离对上一双深潭千尺的桃花眼,时间静止了…… 双唇相抵,江与宜眼睫不住地合上又掀起,水灵繁密如同万蝶振翅,眼珠子却坦坦荡荡地一动不动与他四目相对。 张别青眼神明显惊愕,唰的一下世界全白了,好似天崩地陷。他眼睛一眨不眨,心脏也被连根拔起,一向转得飞快的脑子此刻上了一层生了锈的斑驳枷锁,动也动不了,打也打不开。 唇瓣上微凉柔软的触感一下一下敲击他的大脑皮层,紧扣着心房,脸上因为窘迫极速升温。 …… 江与宜再一次撑着桌子轻轻离了唇,他才从错愕中愣过神来。 江与宜脸色不显分毫,因为刚刚的吻不带**,只有自己一人带着目的的试探,想来张别青没躲没打没骂,并非不能接受男生。 张别青完全是猝不及防的,这人是谁啊?这人到底在干什么,不对,是他们两个在干什么?他简直是要暴跳如雷。 血线里埋藏的暴力因子蠢蠢欲动。他扔下手里的零食袋子,从后槽牙挤出字句,“几个意思。” 说完不知道该对自己的嘴做什么感想,心里矛盾一片,想摘纸擦擦又觉得太不对劲,江与宜并未留下自己的口水,他更不必装腔作势,可不可否认的就是他确实被一个陌生人吻了,他的嘴就是脏了,该洗,想吐…… 他拼命按下胸腔上涌的恶心感,眼周烧红一片,用视线死死钳制江与宜的眼睛。 但江与宜面色仍旧白皙,仍旧不改,平静好脾气地吐出几个另他更为惊愕的字眼,他像是专来跳火坑的,“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什么。 字字柔和,仿佛一阵晓风,配着那张明月般的脸把人所有的暴躁与恼火错愕都偃息在原地,可是连成它们一句话就得由张别青回味好几遍了。 再显而易见不过,江与宜是同性恋。趁他不备亲了他,问他是否喜欢男生,就是喜欢他。一切都太大胆了些,丝毫不给人防备的机会。 张别青从未思考过性取向这回事,但也从未打破常规,想过自己喜欢男生。 “都不喜欢。”他的眸色中闪过分分狠厉。 别的话他对着这个此刻明月翩翩的江与宜也是在嘴里混着唾沫打着转,倒不出来了。 可又实在没分量了些,江与宜一点没在怕的,听了自己不想听的,面上只当没听到,提过袋子,神色无常甚至还留着浅浅笑意跟他告别,“我先走了。” 张别青忙冲到卫生间啐了口唾沫,用冷水狠狠擦了把脸。 并非歧视同性恋,只是自己不是,那个江与宜怎么能招呼都不打就这么我行我素地亲了上来,以后再遇到他非要把他踹到墙里去。 可下次,江与宜仍是那副剔透湖水了无心机的面相。 第3章 双人昏 房间昏暗,只开了书桌上一盏暖黄台灯,各种书籍画本七零八落,留有一小块能够伏案的空间,搭着即将破晓的半壁天,舒适又静谧。 江与宜站在洗手池前双手缓慢握上自己的腰,逐渐收紧,校服短袖折出褶皱,仅差两指就能全掐住。 好细。 他又望向一层薄薄水汽覆盖的镜子,镜子里面是一张朦胧的脸,线条柔和,乍一看非常好看,亦正亦邪的长相,男性性征从儿时小姑娘的样貌里抽出,与之兼容。 江与宜偏头勾唇,笑得邪气,他十分变态的想,如果再比张别青高一点壮一点,把他压在身下,那将是什么景象…… …… 一个平平淡淡的星期四。 上午大课间,教室里空调冷风呼呼地吹,江与宜直觉口干舌燥,昨天把杯子带回去洗,早上忘拿过来了,一早上没喝水,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得都要冒烟。 恰巧这时纪杉勾着前面同学的脖子半身不遂地路过,和后面一群人都望向他,“江与宜,小卖部去不?” 他寻思让纪杉带瓶水,这外面太阳虽在半空中却依然毒辣辣的,自己就不瞎忙活了。又一想说不定能偶遇张别青,“去!” 纪杉讶异得很,喊他十次他都不带去一次的,给人一种见了光就能死的感觉,这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灼热的光线离他们远了? “你去小卖部干啥?” 快高考了,班里气氛也沉甸甸的,仿佛如临大敌的是这帮高二的,他们单纯是为了出来溜一圈透口气。 江与宜平常课间要么睡觉要么写写画画看看,懒散得很,没一件和学习成绩相关的正事,但纪杉深知他和别的爱玩的有深层次的区别。 江与宜不爱学习然后把时间分给了其他“正事”上,他们不爱学习然后把时间分给了玩上,简单说就是一个有用,一个没用。 纪杉和他并排走在前,后面的同学都在聊各自的天,他侧头,太阳打东边来,所有的烈焰光辉都倾倒在大地上,搁街上都不一定有人,只有它们这群闲的学生肯出来,但每个人都遮遮掩掩叫苦不迭,江与宜没低头没弯腰,脊背一条垂线端正得要命,微眯着眼睛往前面看,长而密的睫毛被汗水氤氲。 “买水啊,杯子搞忘拿了。” “我给你带不就行了,劳烦您跑一趟。” 江与宜笑笑,“钱留着有用。” 纪杉硬锤他胳膊一拳,当即泛红一片,烙印出手骨的形状,不过他们都没注意到,“去你的,就带瓶水。” “那个志愿者你是不是报名了?” 第八中学作为高考考点,每年都要从高一高二各班找一个同学当志愿者,设置在四道门,给考生指路,分水等工作,有纪念品奖励。不过酷暑难耐,再说三天假期玩都来不及谁去遭那罪,加上有些班主任本着宁愿不做也不愿做错的想法要求不让报,所以有的班一个人都没有。 “报了啊,当时柳晴不就拿着表在你旁边位儿上吗?” 柳晴是他们班团支书,活动什么的她都第一时间知道,一个月前江与宜晋升第二时间,她一有什么消息都跑来跟他和他周围同学说,两个星期前问他他不甚在意,现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与宜说:“把你的位置让给我。” 纪杉回道:“干什么?你不是见光死吗?” “马上高三了,我图个新鲜。” “不信。”纪杉说,但他也没拒绝,“位置给你,你把纪念品给我。” 眼瞅着太阳就要再升高几分,江与宜不忍它的注视,步子加快道:“好。” 他们学校准备的纪念品很丰厚,虽说不义之财要不得,但江与宜他真的放心,纪杉心情跟在松了绳子的气球似的,“那赶紧的吧,买完水咱就去年级主任办公室,你这身格准没问题。” 江与宜仓促地扫完前面最后一个高一点儿的背影,哪个都不是张别青,他有点失落落地。他对自己不谙世事没有清晰的认知,心想,也对,前面两年都没见过他,怎么可能一个课间就凭空想着见他一眼呢。 “诶,你这胳膊怎么回事啊?这么细腻,特像女生的。” 后面一个男生甫一看见江与宜瓷白翻红的胳膊,惊讶道。 纪杉也看了眼,哈哈笑,扭头和后面男生说道:“他小时候更像个小姑娘,我现在还记得,幼儿园我们表演节目,男孩女孩都推举他当公主。” “我去,这人生体验。” “一开始他都安安静静的,然后次数多了,他受不了了,有次表演节目一巴掌把每次那个嚎的最大声的,比他高一个头的小孩推到了地上揍了一顿。” 男生掩盖不住好奇又问,“接着呢?” 纪杉笑了声接着说,“然后他可能没打过瘾,哈哈哈哈哈,老师给他妈叫过来,江与宜当着老师和他妈的面喊他要学散打……” 江与宜听到自己名字从臆想中回过神,“你们在说什么?” 男生盯着他那张漂亮懵懂的脸犯怵道:“没什么,你胳膊红了。” 江与宜随便抬起一只胳膊看了一眼,初长成的肌肉线条和白皙的胳膊看起来有些违和,确实红了一片,不疼不痒的,过一会儿自己消下去了,他没在意,“没事儿。” 出了小卖部,江与宜往自己嘴里灌了两大口水,浇灭即将沙哑的喉咙。他舒了口气,拧紧瓶盖,“年级主任办公室在哪?” 高二年级主任是个温文尔雅的语文老师,每天课间站在教学楼入口查谁没穿校服,谁手腕上有电子产品,训起人来很讲道理,做事也留情面。 “先去语文组看看吧,那个科技楼也有可能。”纪杉说道,“诶对了,他座位就挨着咱语文老师,希望她不要在办公室啊。” “怎么了。” “我今天语文作业忘带了,林忆宁那个傻缺还给我名字记上了。” 他们班语文老师出了名的倚老卖老,课堂上闹哄哄的,对着答案讲卷子,年级主任也不好拉下她的脸。一个月才收一次作业,平均成绩年级垫底,班里好学生对她颇有微词,语文课代表想对一月一度的作业要求严格一些以挽转倒数第一的局面。 纪杉时常想如果给她一份错了一两个选项的答案,她肯定会按照那答案讲下去。 江与宜却最喜欢语文课,因为除了离开位置,他可以做任何事情,“她不会管的。” 纪杉想想也是,接着又听他道,“但课代表会交给班主任。” “我现在回去取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因为要去语文组。” “……” 纪杉嘟嘟敲了两下办公室的门,还没听到老师说请进的声音,门就从里面拉开了,来人手里拿着卷子和纪杉对视一眼,在瞥到江与宜时毫不掩饰地绷起唇角,戒备与不耐的神色雨点般密集地砸落在江与宜眼中。 气场太强大了,纪杉反应不及,不由自主地让开一个过道的距离。 江与宜没动,笑了一下。笑容好看得没话说,但跟手里那瓶百岁山一样,没有一丁点甜味。纪杉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如果是他对自己那样笑,拳头估计已经不听自己的话了。 不对。是对面那人表情太让人生气,隔平常,江与宜早都和他动手了,得亏这是在办公室门口,要不然真打起来他可拉不住…… 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奇怪匆匆地瞥了一眼他们两个,语文组旁边就是实验一班,他们带进去的消息就像一颗鱼雷炸出持续上涌的泡沫。 张别青真的特别想一把推开他,上次那个吻像梦魇缠着他不放,真是想少了,江与宜的视线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困扰,消化这些东西需要时间,这段时间内他一点都不想再看到江与宜。 他眼里的世界连同江与宜的脸都扭曲了,对峙着对峙着,他有点头晕目眩的,狠晃了下脑袋,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撇开江与宜的身体,一句话都没说,蹙着眉逆着班级的方向走了。 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只有两个,一个是江与宜和他那点儿控制不住的心事都消失,另一个就是自己忍着恶心喜欢上他,哪个都是不可能的。 怎么就那么恶心呢……他在心里歇斯底里地想。 眼前的一切终究是都翻转过来,他在楼梯道口狠狠栽倒在地,手中的卷子不知飘飞到哪去。 纪杉最先反应过来,随后是实验班的一个同学,飞奔过去共同搀起张别青。 江与宜动了动,步履沉重地走过去捡起落到台阶上的卷子。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巨大的心理落差震得他头发懵,脸色更显苍白,嘴唇失尽血色,他脚步虚浮地下楼梯,神色渐渐涣散然后结结实实地跌倒在最后一阶水泥地,发出一声闷响。 …… 第八中学当天全体高中学生口耳相传的一个狗血故事在沉闷的高考氛围中惊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花,两个表面看上去毫无联系的人,一个帅得不近人情暗恋者和明恋者能从东大门排到西大街的高冷学霸,和一个看似明月印山涧实则桀骜但路过的狗都摇尾巴的才子,因为一个不耐的眼神和一个挑衅的微笑接连晕倒在地。 两人的关系让人捉摸不透,晚上放学后表白墙漫天飞舞的帖子,恨比天高的评论区楼层拼拼凑凑添油加醋的提出了一万种可能,有人带头站队,有人带头磕起他们的cp。 六月六号下午纪杉照常挂着志愿者红衫黄帽出现在东大门给各个学校来看考场的人提供帮助,偶尔闲下来,眼生的一个实验一班同学凑过来跟他搭话,声称自己是临时来替代张别青,明里暗里探他的话,让他体验了一把爱理不理人。 趁着收拾考场,江与宜把所有书本有用的没用的都搬回家里,大有以后都不再来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