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左添花道路中间,两个被轰出来的人,互看一眼,干干一笑,顷刻有了无家可归的真实感。
云相忆在前面带路,楚碧岸便跟上了她,道旁大梨树放心舍下枝头最后一朵白花,落在云相忆背后,楚碧岸脚前。
他停下脚步,因花似有话要说,所告纯白。
与此同时,添香楼夜放缠绵音,正当急冲,娇啼伴伴,声浪难掩。
身后人不走了,云相忆只当他这个世外清人,偶听交合,一时污耳、秽心、遂绊了足。
她嗤笑侧目回头,见楚碧岸手拈梨花,仅触微微一瓣,便松了手,由着小花闪灵浮空,在他掌心巡游。
他念了三字:添花楼,盯住云相忆的身型,衣衫,发带默默开口:“犹记得你与我最后所提,便是青楼,我来了。所以,你一直藏在她身上,是想与我在此道别吗?”
谁!!!
云相忆心脉疤痕上忽有隐痛相应,那是她道不明的乐见和难舍。
一道念刻入她心中,成了封疆之锁。
她捂住心口, “你,你在和谁说话?”
楚碧岸似要以此开它,却是不行,那个人根深蒂固的,盘踞在云相忆的心舍,仿佛不因私情,别有所求。
云相忆激动地问道:“是狂哥哥?他还在?他,在哪儿?”
楚碧岸提步上前,拉她手腕靠近自己,注视她的双眼,柔而含幽。
“我在你眼前,他在你心里。”
说着将梨花抛向空中,锦城上方,五瓣为罩,粉蕊接地,垂下无声之牢。
诛杀之阵转手就起。
云相忆灵眸天生,看得见他的作为,至于锦城其他人都于此无关。
细密雷霆众街同闪,各处暗影转瞬击散。
垂眸间,缕缕淡薄黑气紫烟吸入花瓣,沉入白障,逃无所逃。
梨花落下,碾作楚碧岸指尖尘土。
撒在梨花树下,成泥成肥,或还可成叶成花。
云相忆眼中的楚碧岸,似与以前不同,他一贯明媚,敬怜万物。方才出手竟多了杀伐果断,有了有情无情之外,不执于自心好恶的顺其自然。
楚碧岸还没有放开她,云相忆顺势拽他袖口,微嘲道:“锦城一向太平,这些东西应是你招摇过街时,招惹来的妄意小卒吧。”
“恩,是我的过错,这些东西不干净,配不上锦城。”
“天生万物,锦城也多的是贪嗔痴妄,没什么配上配不上的。”
“锦城有你,它们,就不该留。”
是不同了,他的眼神和语调,多了些平和的霸道。
云相忆有些招架不住,微微错开视线,说:“可惜了,它们眼力其实很不错,你看。方才在那里聚集的数量最多。”
她挥手远指一处微微露出飞檐的宅院,显得很有兴致,欢快道: “你知道吗,那间荒宅子可是个好地方。我曾在那里埋下几坛好酒,你来了,我也想醉一场了。陪我去那边吧,我喝,你看着。”
“我陪你,但是喝酒不能总醉,太伤身子。”他的手攥得紧了些。
“大可放心,这五年,我从未敢醉过。”
“不敢醉?”
“对,不敢醉,没有能让我放心去醉的人。”
楚碧岸松了手,手腕被云相忆隔着衣物反攥住了。
太像慕容狂的姑娘飒爽邀他,他被夜里最黑的一团雾,拉向五年之后真正的重逢之地,听她的小月牙,吐露如月食般的心扉。
云相忆口中的废弃宅院,独有一方四面环绕廊柱,枯草新芳交杂成垫的天井处最佳。
云少侠并指轻轻一点,点出廊上一围尘封风灯。
灯光慢摇,回廊柱影,斑驳草姿,雾里看花朦胧而幽。
一株老杨树,抬头一望,它便塞出了扶苏的,摩叶味儿的月光。
楚碧岸早年送她的储物水一晶里应有尽有:挖土得酒的铲子,净手的清水,柔软布,琉璃杯,一一摆弄开来。
云相忆看向对坐的楚碧岸,夜下肤色滢滢如水泉,沁月波影,妥妥一尊琉璃美人。
遂收起手中小杯子,开启坛封直饮酒水。她仰头看月,复而赏他。
黑衣少侠长腿微屈,潇洒的怀抱酒坛,渐渐流露出如赏春花秋月,娇颜佳人般的留恋神态。
“何时出的谷,瞧你,又像是逃出来的。”她说。
“我尚未出谷,亦未入世,只是醒来便到了楚云山庄,我想到了你,就来见你了。”
“这点还是老样子。”云相忆一声笑叹,嗓音和酒水一般清澈:“你还是与我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人有实问就有实答,有实来也有实去,无妨真话假话,抑或此地他方,多少都有理可依,有迹可循。
偏偏你啊,一见你就跟入了梦似的。”
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口,云相忆的眼睛,似乎真蒙了一股梦流。
她又专注地望向月亮,有东西爬上它的脸。
“可这梦不清明,我控不了你的来去,只能看你幻来幻去。我虽姓云,而你才是由那真云变来的吧?
这五年还未完成的修行,能让你这片云聚散随心了吗,或者依然身不由己?”
云相忆已丢掉一坛,扯过一绳续开一封,她的衣衫轻凊,温清脸上由风灯灼酒,温出一层浅润朱膘。
“还需些时日,无论在谷内还是在世上,对我来说便无差别了。
相忆,从前我认为自己可以拥有一份平凡的生命,就如遍地春草一般,经生老病死,尝尽人间八苦,得一生寻常圆满。
可我既不是草,也不是树,我甚至都不是我,我找不到这个世间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甘愿为之,甘愿停留。于是我有了所求,便遇到了你和慕容狂。
当年,是我草率,如今,可能也没好到哪里去,所以相忆,等你去过楚云山庄,我便将自己这无所寄的身心都交给你,助你去完成你和慕容狂的愿吧。”
云相忆放下酒坛,已有潮红。他的语气开始还有些情绪,后来越发平静,而那句无所寄,像是已经决定,把命赌进去。
有些苍凉 。
“你这是什么意思,无所寄?单凭你能制衡莲笙,你就别想着常人不常人,圆满不圆满的。咱做宝贝的呢,其实最不该有的就是脑子。
你该想的事特别简单,比如,哎呦,太阳又从西边落下啦;哈哈,夜里居然有星星。
你说把身心给我,可以呀,我就带你去看天南海北的奇景,把世间万象送你。
虽然你无法寻常,可自然的寻常也够你看一生一世了。
知道吗,像我这种被世情所缠的常人眼中,很多时候你对我所说的这些,他们早就视而不见了。
爹爹说你是难得之人,难得之人多欢喜,你该多傻傻笑笑,你若笑了,万物都会欢喜吧。”
楚碧岸看着那张越发绯红的脸由冷峻转成暖糯,一双眼也渐渐散去了冰寒,迷离起来,他粲然一笑,“是了,简单些,简单到,一见你,我就欢喜。”
既得醇厚酒气,便起旧忆。他想起往昔借着醉酒,问他情是什么的云小姑娘。
见楚碧岸笑了,云相忆就想起身靠近他仔细瞧瞧。
然身子足下都像有飘絮托她,软得过分。她便放弃直立行走,改为手掌使劲,膝盖蓄力。
爬上几步还更稳当。
红彤彤的人儿,黑衣衬她犹艳,昔时少女屈膝一跪,两手撑地,再一抬头就已是一位明眸皓齿,目星含情,撩人心神的天姿红颜,自然且妩媚。
酒气极浓,方才喝了两坛,人就有了要失神志之感。
楚碧岸暂时舍下如花娇颜,摇曳如她,探出手指,直指润花之露。
他将酒坛吸到身旁,闻了闻便问:“这是何酒,谁人酿造?似乎也,不烈啊。”
酒嗝怒上十二重楼,云相忆掩口小呕,但笑道:“苏急利的酒,主打一个功效,壮阳喽。”
说着她将那酒坛一敲,摆弄手指,稀罕道:“埋了差不多,嗯,四年了,它如今已是阳上加阳,好喝得紧。”
“哈哈哈,壮阳?女儿家的喝这个,相忆就不怕喝出了胡须,变成一个三尺假男儿?”楚碧岸将酒坛移远了些,可别再让她壮下去才好。
云相忆晕乎中爬近酒坛,无奈抢不过他,一转身指尖捏住楚碧岸下颌,如花间常客,摩挲着,掷出一句虚情假诺:“若变成男人,我便娶了你。”
楚碧岸仰着头,由着男儿模样的黑衣姑娘居高临下望他。
带着醉意的黑影忽遮天蔽地般,用炽热眼神,亵玩周身微寒的一块浮冰玉颜。
“相忆醉了。”楚碧岸呼吸着她的醉息,轻声说。
“我是说醉,还是说没醉?哪一个回答会让你开怀?”
云相忆被酒劲儿扰得神魂只剩三分清醒,而那七分混沌物,反而更为真清。
楚碧岸伸手撑住她微摇的脊背,在酒香,发丝缭绕间问道:“相忆,你告诉我,我是谁?”
云相忆揉了揉眼睛,竟犯了难。
“我还没醉,我看不清。”她说。
楚碧岸摸过藏在身后的一坛子酒,递给云相忆:“那,再喝点儿?”
云相忆摇臂接过,把楚碧岸支起的腿当做树来靠,举坛畅饮,一口气再干一坛。
这一坛后,云相忆那三分理智荡出了九霄云外,真情实感是,她想立刻就去会一会周公。
眼皮沉坠,肩膀被人轻轻搬过一方,听到脑门上方似乎住进个小人,正一声声唤她,她只好睁开眼,看见忽然靠近的一张面容,突地笑了。
“我日日都在想你。”云相忆娇声醉息。
楚碧岸覆着她肩膀的手颤了颤 ,他心中一道朱红印记幽幽放光,照得他这具根尘未定的,无动无情皓雪身有了暖色。
可他心里的念头很难更多地传递给身体来执行,只得靠几句言语求证一番。
“相忆,你看我,仔细地看,我是,我是慕容狂。”
听到他说自己是慕容狂,云相忆身子颤了颤,忽然将他一推,怒上瞳来,胸口发着强光,那是要当下拔出归鸿的架势。
然而,她好像是强压住了脾气,甩了甩头,单手搭上楚碧岸的肩膀,醉言醉语道:“换做旁人胆敢冒充狂哥哥,我非杀了他不可。狂哥哥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谁也别想骗我。”
一双冰凉的手印上云相忆的腰,急切问道“相忆,我是谁?”,说话间将她扶坐在草甸上,免得被自己越来越冷的身体给寒到。
楚碧岸的身体,因溯胎回溯还未配伍完成,他心头越热,身体只会以相反之极相应。
云相忆身上热,倒是喜欢这份凉意,攀着他的胳膊贴上他半副胸口。
怀中人轻启醉意:“你是,楚碧岸,是我,日日都在想念的人。”
呵。
楚碧岸轻笑,如释下五年霜雪。
他身若寒冰,围上了火炉,“怪不得。”他反复喃喃。
火炉腾腾的缭,寒冰荧荧甜笑。
“怪不得,我每每出境,第一念,都是你。”
云相忆嗫着唇,酒气在心头翻腾爱意,她感受到一丝煎熬,发自心上的疤痕。
刚刚似乎有谁提到慕容狂这个名字,这名字就像后劲儿大,间隔久的毒药,一旦发作,心会再次被撕裂。
楚碧岸虔诚而小心,缓缓低下头,尽管他的唇已披上冰凌,他还是很想用这具不完全的自己,去吻彼此都一心一意的她。
眼看雪花将点唇上,周身的凉意让云相忆抖了抖,抖到心上结出了凉薄寒衣。
她糊涂间扭过了头,一句话隔远了两情相悦的时空。
“你虽是楚碧岸,可你好似不像他,你能不能帮我转告他,再等等,再等等我,好吗?”
远看而去,龙阳之状,情丝拳拳,定格画未。
楚碧岸停在咫尺间,看见云相忆右眼沁出一滴泪,很快以滴落的方式藏了起来。
唇游到她的耳畔,轻吐呼息,认真地说:“好,我等你。”
他双眼覆上一层光晕,灵视出云相忆虚空心脉场里巨大的空洞伤疤。
楚碧岸心痛皱眉。
相忆这是.....
看来,除非完成狂兄的托付,不然相忆绝不会将他放下,而这几乎伤及灵本的心伤,便也难以痊愈。’
觉察出一朵带着呼吸的雪花落在左眼眉间,云相忆好像不知吻是何物般,本来空洞的眼经这一触,泛起了新波,她哭了。
“楚云山庄,银杏树上,你我有约。那日,你真就义无反顾地走了……你能守约,我其实,好开心啊。”
银杏树和约定,楚碧岸一直记在心上,甚至还能听到她十几岁时的声音:
“哥哥,若有一日,你必须回天玑谷了,请你一定要,义无反顾的离开。”
“我答应你,必定,义无反顾,绝不回头。”……
云相忆望着杨树飒飒微声,似想起一树金色的蝴蝶,随着她的眼睛忽闪忽闪。
春风暖过楚碧岸的体温,可怀中的姑娘他再也不想放下。
守约那日,他因一滴情泪打开了重返天玑谷的归路,天玑老人一见他便捧腹大笑起来。
楚碧岸扑通一跪,捏心泪诉:“师父,徒儿心乱了。”
“傻小子,我看呐,不就是多了一个姑娘嘛,又不是成百上千个,能乱的了哪里去。”
“师父,因我知,日后的所有修行,成就时皆会忘情,我,不想忘,我亦,不想逃。”
“世间焉有两全法?小子,两全两失之念,皆为障目,有情无情实为戏言。
今日你得以回谷是因她,你怎知当初出谷不是为了遇见她?
一个情字让你有取舍,你何必有情;化名为情的那物,又借她将你引回天命,你又如何无情?
丢下你的知见,你有什么可怕的,小子,你忘得了或是记得住吗?
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无论有情无情,她都已是你的道路。”
回忆掠过,心海翻波,怀中的云相忆已将他环得极紧,这一身的冰寒刺骨,她也不舍放下吗?
‘若是让她忘了我,她也会如我当时那般惶恐自伤吗?
相忆,世路长远,我愿与你来日方长,而那有情无情,便自然而然吧。’
“当日约,我守过了,往后世间路,我守你。”楚碧岸将人抱起,今夜他不想将她送回济左堂了。。
心舍,灵本等,指向精神世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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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醉刃】冰唇悬停梨花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