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彼岸  言情篇》 第1章 【惊蛰】青楼对面卖“春药”的神医 正文 锦城,宽街南北雕梁画栋,繁华锦绣。最懒桃花已成落英,五瓣落绒草,黄蕊触空,宿雨成珠,裹上桃心香氛,经由日头一晒,混染世味,重返天青长空。 一缕云香,对楼而来。清晨到午时,那方妍妍艳艳场,安静得好似可以隐于白昼之内,行人厌张望,楼内人倦开窗。夜间未曾燃尽的惬意香,敲开了对街济左堂的大门。 医者长袍,朴素宽敞,他推开一扇门,别上条抵木,就飘烟般悠回室内,只看见乌发长须随身一摆,就隔开了尘网烟霭,暖帐余情。 转身上楼,不忘拉出一块醒目的提示木匾架在楼梯一侧,上书‘寻医问药过楼费,急症盛情五百两。’ 字体堂堂正正,但随着世道变迁,唯有黑上些心思,才能混迹世间,于各处少疑。 坐在窗侧,苏如锦拽了拽将他点缀得仙风道骨的假美髯,望了望架子上陈列的十几枚酒坛子,心中暗想:从小狐狸家搬来的药酒,不下三月就将用尽,看来我这营生就要到头喽。往后啊,还是劝劝相忆,回去吃吃大户吧。 五年了,苏如锦本是最易浮于事外的人,却甘愿被困在锦城,为行于江湖各处的云相忆建起一个可以落脚,可以拿钱,可以使其后顾无忧的,可归之家。 回忆起当年,慕容狂身死,楚碧岸重回天玑谷。 虽有云易再现江湖,可不足一个月,这位神龙便又遁入云雾里,对他女儿云相忆和藏星宫宫主柳维扬,再次不辞而别。 想到柳维扬,苏如锦打了个哈欠,对身下的躺椅使了些力气,替他叹了几声咯吱咯吱,外加哎呀哎呀。 他听柳维扬说,五年前她在分离之地等足了半月,确定那人是真的走了,才准备带云相忆回藏星宫。 可是当她从这一月来,日日陪读般听着云易给女儿传授剑**法的回忆中醒来时,发现云相忆子承父业,不知何时带着书册典籍,也失踪了。 小丫头毕竟是柳维扬养大的,顽劣但不薄情,云相忆竟留下一封短信安她的心。 ‘柳姐姐,请您信任爹爹,他曾说过有些事,不是现在就能了断的,他也说过,快了。 我愿信爹爹,我也一定会履行我和狂哥哥的约。姐姐,你说过狂哥哥的事你不会干涉,现在,我就是他,也请您莫来寻我,让我也去走一走,他走过的路。我替爹爹和我自己,对您说声抱歉,江湖路遥,来日再见,愿能拨云见日。’ “来日再见?是吉言呢。” 柳维扬没有把信带回来,任由它躺在旧屋书桌上的功法手稿间,任由风吹走了。 她说,她只愿意留下个好兆头。 “鸿说过,聚散离合多了便会无惧生死,凡事都会看淡。然而我和他都是开启凤凰取水秘术的人,本无生死,会不会走着走着,凡事又都转浓? (鸿即云易,是柳维扬对他的私人称呼。) 罢了,相忆既得了天玑谷多半功法,应是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消息,一旦有了,也定是她的历练开始了。 这丫头心性还算坚韧。” 当日画面一一闪过――慕容狂容狂大杀宫闱,剑止端瑞帝,而后…… 柳维扬回想小丫头那时的反应――确知慕容狂彻底没了,云相忆当即便舍。她抹过眼泪,便将归鸿挂上腰间。 “至于他们的约? 应是也与马上那位楚姓少年相关。 那便,拭目以待吧。” …… 天玑谷隐,慕容狂身死,天下朝堂,择机而动。 ――― 柳维扬既撒手不管,藏星宫上下,自然无人敢再认这位少宫主。 苏如锦私以为她还有楚云山庄庄主云媚儿可供她依靠,也就和白鹰逍遥好吃好喝的留在藏星宫英灵谷,时不时在慕容狂的坟头敬酒同喝。 日子闲过了半年,藏星宫外出的弟子带回了云相忆的消息,说在锦城见到过她。 说她形貌骇人,已不似当初熟悉那人。 大雨倾盆,锦城城郊,苏如锦撑着伞,远远地瞧着一袭黑衣和田农一起推出了陷入泥淖中的牛车。 她没用功法,就像个家境贫寒的寻常少年,为了几枚铜钱卖了力气。 裤腿挽起,泥湿了一层又被大雨冲刷一半,黄浆抹挂鞋袜,草莽根尘。 她不惧风雨,束着男儿的发髻,侧过脸来,已不是女儿家的柔美,被冷削冰雕取代了,坚毅而孤绝。 苏如锦喉咙微哽,她头上所系,腰间所缠,她的背影,她的神情......他在这具尚还纤弱的女孩儿身上,看到了高峻冷傲的已故之人。 雨水冲散了劳苦人谋求活命的活计,望着还未收完的稻田,手里掂量着不足半日的工钱,唉声连连。 如若是因此染上风寒,也不知用这些钱,能买来几息命?谁都明白此道理,可谁又是只通不穷的命途呢? 黑衣的云少年,接过铜钱,还有闲情用那铜眼穿过雨线。待深浅着脚一根一根穿过,她也跋涉出了泥塘,踏上了稍微平整的官道。 清水天上来,揩出白皙面,她看到远处荷塘萍萍翠翠,便找回了片刻女儿神态。 溜溜一烟儿摸出一挺荷叶,遮在头上,嘴角呶呶数字,温情一默,瞬又炎凉。 雨帘为隔,苏如锦灵幻一路默默跟随,替她嗫出四字,“彼岸哥哥。” 叹惋踱步,他耐着性子尾随着云少年,看她个彻头彻尾。 雨很大,哗哗砸出地上朵朵跳水白花渐次闹洼,云相忆周身似乎很寒,但似有幽幽白华护体如衣,风寒暑湿燥火尽皆望而却步。 街上的馍馍摊,包子铺,被大雨邀回家中,正慢起炉灶,蒸一蒸来日氤氲。 一碗素面还需六枚铜钱,云相忆自己的钱总是够用,可此刻身上滴水,衣衫涂泥,也不好污了好人家的长干凳。 要是被人误当成小乞丐数落几句,或是推搡半下,也会白白祸害了人家日积月累的福德。 她只好肩抗莲蓬,涉街水、拔青山。 在林荫间摸出几蓬大蘑菇,轻拳击树,落下枚枚野果,还有只抱果正啃的枝间小兽。 许是她已经和这片山的山神结了义,小兽见了她也很相熟似的,跳上她肩,借荷叶下一方无雨地,大快朵颐起来。 她行路,它吃,一颗吃完仿佛没吃饱,小爪挠衣,就又得了一颗。 即便吃饱了,它也不离开,直跟到山林中破败茅舍的檐下,小兽滋溜钻进室内,蹦蹦跳跳地就不见了,它应该是在茅舍内为自己留了间谁也不知道的上房。 天水洗蘑菇,接入瓮中澄清汤,咕咕嘟嘟水汽升腾,跳火鲜香。 一把青盐,几片含香草,山间气味腌在苏如锦心中,成了盐涩。 他怀中物,捂得热,店家说此物五日内可口,十日内减半,过了十五日,便弃了吧。 即便他日夜赶路,这已经是第十几日了? 苏如锦叹了口气,‘还差一日,就该弃了。’ 山音洇洇传来,像是从茅屋内淡出的软笔,传音入秘地描过苏如锦脑内神思的雷网,乍破而来:“苏美人,树下非久立之地,快进来,喝口汤吧。” 茅门虚掩,苏如锦折下竹伞,靠放在门旁,急忙摸出蜡纸封包,黄绳缠绕,红字落款的京城特产,向前一递,撑笑道:“相忆,猴儿糕。” 搅汤的木勺沉了坛,云相忆扯笑扯身扯出了泪,黑影闪移,就将苏如锦抱僵当场。 “小丫头,你是饿迷糊了吗,将我认错成了谁呀。” 云相忆沙哑道:“就让我认错这一次,只怕以后,我都不会这样认了。” 那夜,蘑菇鲜汤,猴儿甜糕,饮着锦城人情之雨的味道,一同入了肚腹,便结下了几年彼此持守的情义。 小引:(本文定调,可略过。) 年轮有宽窄,岁岁五行交织成五圈闭合的圆满,哪一年**丰沛,哪一年枯叶含泪,字字句句书写成相似的线,记下了念多念少,有关相思深浅的莫名隔阂。 纹路刻上年迈的脸庞,便加深了老者的皱纹;风华依然的少年人,年轮烙在心上,一圈一圈。 天地不愿噬她,反而渡他。 月华彼岸,天水丰燃;江湖渡头,小荷成松。 小引为定调,就如弹琴校对,可以略过。 甚至后续里突然有这种调调的文字,也可以略过。因为那是作者的音标符号,用来拉住文风的。[垂耳兔头][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惊蛰】青楼对面卖“春药”的神医 第2章 【雨焚】泥泞中爬出的黑衣少侠 楚云山庄大小姐拒绝了来自那处的任何帮助,苏如锦后知后觉,却看得雪亮。 云相忆不单单是因为当年慕容狂的死,对云媚儿结了心结,还应该为了些别的,比如楚云山庄之上没有那个人,又何必白白记挂着。 她的心,至暖之阳并未陨落,然而寒凌之星已斑斑唤夜。 凭苏如锦的本领,无论是小偷小摸,盗山偷河,还是劫大户顺秘宝,即便脱开藏星宫的关系,他仍然能让云相忆活的滋润鲜活,锦衣华贵。 可那小姑娘摇了摇头,领着他翻过山前又进山内,锦城中但凡穷苦多疾的家,几乎都认下了这位远房到,连姓名都不识的云少年做了亲戚。 云相忆以微末医术救下许多无钱看病,即将枉死之人。干着与他们这些人身份相配的活,赚来能够暂时养活他们,助他们渡过难关的铜板碎银。 苏如锦皱了眉,就云相忆这种救人方法,恐怕把一生搭进去也无济于事。 他拽住还想为之奔波的云相忆,正色道:“小丫头,救急不救贫,你的一身本领岂可消磨在这些事上,我这就去劫个富家,让他们转瞬脱贫。” 云相忆粗布衣衫,干了多时重活,裤脚腕口,还有其他各处都磨开了小洞,或是挂断了缝线。 右手手腕处,藏在衣衫之下的一串小珠,透出点点晶莹,她用袖布掖了掖,生怕苏如锦口中大户就是她似的,起手间就把这串宝贝夺了去,给当了。 “苏美人,别去了,你还记得疫剑之说吗?” 苏如锦难得听她提起与那人有关的事,语气宽慰又支持:“你记得,我便记得。” “在这事上,你又是如何理解的?”苏如锦指着清贫村落,断续炊烟问她。 “我试过了,贫病之人的命数就如疫剑一般,他们只能受他们当受的,缓缓应缘,我不能搅乱人家的命数,大贫之人活命即可,若转成大富,那便是害了” 山坳绿浓,浓重生寒,日光照不干苔藓,急水冲不散石阴。若有人强搬一方之好,挪来天日照幼草,众生皆焦。 “小丫头,你说的好,于功法精进之上,这种抱残守缺之法未必不会成就,可你说过要守和小狂狂的约,如今耽搁在这里,要到何时呢?你要让北地的那位,等到的是一个身心泥浆,乡野村客之姿的,一隅无名善人吗?” 云相忆暗叹一息,望了望存留在别人的回忆中,不知生长在何处的屋檐,和那其下的暖。 “苏美人,我不是在救人,我是在报恩,狂哥哥受了锦城的一恩。” --------- 云相忆记得,慕容狂讲诉这段江湖经历时,笑是暖的。 昔时凄风苦雨,慕容狂行至锦城已入了夜,街上有一处人家,居所不大,屋檐却格外挺阔。他便傍门窝下,枕臂听风雨,闭目神游。 夜深雨喧,人声浅,门被轻轻推开的时候,慕容狂睁开了眼。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两弯月牙小辫子,一身辣椒色,眼神喜庆,心头热闹。 她细声嘘了嘘,双手端出一碗泛雾汤水,递给慕容狂。“漂亮哥哥,给你喝。” 慕容狂犹豫间,室内有人呼唤小姑娘。 ‘这名字,真好听。’慕容狂心中寻思,便接过那碗汤,小姑娘朝他一笑,又回到她的世界,结束了片面之缘。 暖溢的汤水,有浮着和沉底的小蘑菇,青青的叶子追逐着檐上红灯染色的油花,漾动了他的心。 此城一个锦字,让他想起了阿锦。 藏星宫内的小姑娘,是否在端起碗时,正想他回家。 在人家的屋檐之下,一碗小菇汤,滑世而过的人,重建出了家人模样。 他将这夜记在心上,往后喝蘑菇汤时,他都会调笑一句:“阿锦熬的吧,妖孽味。” 锦城不是很大,苏如锦和云相忆沿街慢走,路过了几处宽檐之下,既觉得每处都是,可每每回头一望,心中便怄上了空荡。 采花归来的少女,挎着篮子,嗅花抚草,敲了敲门。里面立刻有老妇问询来人是谁,少女娇声婉转:“娘,是我,小云儿。” 苏如锦看向那户人家门旁,目光闪动。云相忆忽觉心头刺痛,攥胸捏肉,胸口一枚水滴坠子,莹莹暖光,安她心流。 不日后,苏如锦在锦城盘下间铺子,寸土寸金之地,对面就是烟花场。银子当然是花他自己的,非抢非盗,他给云相忆备好行囊,催促她上路。 “小丫头,他的恩我来报,我要开间铺子,那些你放心不下的人,我来养活。小狂狂的路嘛,你来走,天高海阔,随你去飞,北地那位尚且要自力更生,你更不可耽延。这里,就交给我吧,我有的是岁月,不妨为你当几年干爹爹。” “苏美人,你可是大魔头,你开铺子,难道是要开间人肉包子铺?杀人不用刀,剁肉无声中,这锦城该不会成了魔窟吧?我不走,我要看着你,到底做些什么买卖!” “呵呵,我看你很宝贝手上那串珠子,小狐狸留下的另一件好东西我想拿来用用,你不走,我可不敢去取。” “那是你们的交情,我,不管。”云相忆听这一声小狐狸,声音颤了颤。 “既然不走,你陪我去呗,京城楚云山庄别院里好像还存了很多,帮我搬些回来,正好缺个帮手。”苏如锦瞧着小丫头不怀好意地笑。 “你是指那些酒?那味道......我不想去。” 云相忆随即卷起包袱,整肃行装,黑衣,发带,腰绳皆飒飒飘然。她从胸口点出一片灵光,横指一撇,归鸿破出空间之壁,挂上腰间。 苏如锦惊觉这小丫头进步神速,暗叹只有真正的明珠才有勇气将自身埋没于泥淖之污,含而不漏,深潜息心。 她这一走,无论是正是邪,光明仁慈或是黑暗诱逗,都不再是她的前路,前途漫漫,全由她书写,清浊无染。 云相忆迈出铺子,回身侧目,含泪道:“江湖之上,我又有家可归了,谢谢,干爹爹.......” 既然给人当爹,粘上两捋长须,微弯些脊背,铜镜中的苏如锦老气横春,惹来寻香蝴蝶将他绕了又绕。 那蝶很蓝,蓝到让他动容,蝴蝶闪粉,他闪眼波,轻声唤了句:“阿姐?”蝶儿无动于衷,苏如锦便知晓,这只也不是她的蝴蝶遗梦。 住在北街并无不好,每日看着太阳自东起到西落,画着弧,弧下一颗老梨树覆雪、放叶、得梨,每年都很清甜。只是对楼里的姑娘经过五年的时光,换了数拨,好在都是各自寻了好人家,过上寻常妇人的日子。剩下的姑娘,对济左堂的苏大夫也感念着恩情,凡是吃过他家交济丸的客人,不仅不会让她们害病,还能为其添娇容。 总之,在青楼对面卖春药的苏大夫,成了锦城家喻户晓的大善人。他的药很贵,可是贵有贵的好处,能让锦城贫窟的垂危之人活命;可使得病无钱的人,经过他楼就能偶得银财;还让日益猖狂的官兵因他义女的名号不敢肆意欺民....... 从前,云相忆被称为藏星宫妖女,或者楚云山庄大小姐,以及云易,云大侠之女,都是因势利导,毁谤或溢美的称谓。如今,早已是众口一词的赞赏,江湖正邪,朝堂内外,别国他方,怕是无人在提到云少侠时,不露出衷心钦佩,叹一句后生可畏。 可叹过复叹,却是心疼心忧。 ‘多标致的姑娘呦,除非慕容狂复生,怕是她这一生都不愿再穿女儿装了。’ 第一年新春,云相忆从无尽海回来,惊叹干爹爹这档子买卖,看了看对面的烟花地,羞红了脸。架子上摆满清绝酒,恍若故人亲临,想到苏如锦竟将此酒作出了艳情妙用,只觉得当年在缘君苑偷艺都比不上这般轻佻。 躲在房中望月,好在那夜不是月牙,是晦,藏深了她的故思。 过了新年,她没有走,她要弄明白将调养灵气,补太虚助修行的酒用到世间饮食男女法中,是不是真的就如苏如锦所说那般有益无害。 苏如锦将这一遭,看成了破解女儿心障的机缘。他让赖在家里不走的云少年去给对楼送药,亲自看清这世间食色之本,贪求处,欲浓时,不比寻常模样,却是寻常真实。 一来二去,云相忆面上的红晕渐浅,后来面不改色,来去清冷,偶尔在对楼邀街台上和一群青楼魅女,把酒戏笑。 黑衣俊朗少年郎,最素模样,最艳风光。 “云小子,回来得这样迟,你是瞧上哪位姑娘了,干爹爹帮你去下聘啊?”苏如锦打趣道。 “姑娘?女人?我都不需要。” “这么说,相忆还是喜欢男人喽。” 云相忆喝了一口自家清酒,冷冷一笑,不去答话。 “相忆啊,男人这东西吧,都有两个脑,头上一个用来想法子哄人,另一个嘛,你也知道了,急色而已。所以呀,小狐狸这静心静思的酒,我取十分之一做引子就足够将那急色之处变成补益之门,双方皆宜。这门道,你看懂了吗?” “男女合和阴阳,难道就不能自成阴阳吗?” “啥?” 云相忆拐走一坛子酒,跨上马,回头别过:“我走了,也许下次回来,我就能想明白这个理儿了。” 她好像也不再需要银钱傍身,唯独需要有个家。 第3章 【归鸿】香车蓝徽碾碎锦城夜 云相忆变得越来越冷,逐年加重,连对楼的姑娘,都开始怀念昔日的云少年,那时她还会笑。 年年岁岁,她总会回到锦城多日,有时也会坐在小云儿家的檐下,静静等待一场雨,盼一种错乱时空的联系。 她发现小云儿不仅给过路的行人送汤,也会喂养偶落的庭鸟,无家可归的野狗.......真真是,有救无类。 还有一事,江湖人耳熟能详,每年在京城北郊的深谷,慕容狂身死之地,运气好的,便能看到云相忆在树下彻夜饮酒相伴。 今日日头画过四分之一弧,街上马嘶清亮,蹄落在楼下便止了,紧接着一阵轻快踩尘踏木声,传上二楼。 苏如锦悠闲萎躺,听见动静来了精神,向下懒散一问:“云小子回来啦。” “嗯。”声音冷而厚重,拍上了二楼层板,嗡嗡震人。 “回来得正好,柜台下三包药散,帮我送到对面添花楼去。”苏如锦声浪更重,以内力问好,便以内力回应。 ‘这小丫头,快要跟我打平手了吗?’ “知道了,干爹爹!”这一句,为何这样甜,苏如锦头皮麻了麻,看街看天,没有变化。 添花楼开了窗,邀街台上聚来好些姑娘,都在目迎那位丰神淸姿黑衣少年郎。 苏如锦不看还好,一看云相忆的背影,便嘶了一嘶,浅声低语:“小狂狂!” 他收回目光,心里滋味,一一难品。 虽说是去送药,楼里的姑娘岂肯舍下云少年的娇好容颜,至少要一个时辰才能放回来。瞧瞧日头,午饭是要安排妥当了。 苏如锦招呼楼下小糖倌儿,扔给他一袋银子,喜悦道:“糖哥,我姑娘回来了,速去帮我备桌酒席,送到铺子里来。” 银子太趁手,别说一桌,十桌豪奢也足够了。泼天的富贵砸了下来,小糖倌儿把糖担子挑进济左堂一楼道旁,随手一丢,急匆匆地去了。 添花楼阵阵痴笑过街入耳,白昼里少有此类热闹。苏如锦看似松懈,可他行住坐卧都在循行内里经脉,时时勤勉,因他始终都相信,活下来的总会另辟机缘,而那远走的,未必不会重返世间。 随意躺卧的人,眼睛微闭,对楼的欢笑声忽然止住,一阵人马声,步整而轻盈,似已踏上长街之尾,正徐徐如风逆行而来。 如此轻渺的足下功法,还能是哪家? 若不是多余的四輻车轮轧出砂石的嘎吱声重,寻常市人怎会早早地,便将他们尽收眼底。 靛蓝衣,青云志,数行人,霸道而来。 徽上画印兰纹,所过处带风送香,锦城风貌,由尘转幽。 苏如锦探头而出,随着邀街台众女的视线,抬眸而望。 香车幔帐淡云纱,蓝穗流苏点浪摇。 内坐一人,支腿托腮,闲控车马,天色外衫浅极,内里浓阴坠水纹,虚怀囊物不减,长瀑披洒垂额两须。 一枚斜月簪,定夺道道清流。 此人棱角已俊,骨相龙章,只那肌肤似冰还封,如玉含水,有些不真不切。 说是病态绝不是,非说真人欠几分。 可那神采当是水仙花子初萌放,含情包蕊两片唇,红红一磨,眺向苏如锦,悠悠晃晃间,楼上人竟听得到。 “苏兄,酒还够吗?” “孙贼!矜贵如斯!” 锦城官差骨瘦如柴,以为这趟过路之人是他们的肥汁来源,方一探头,看清旗上的家族银徽,个个讪讪后退,群散而去。 街上商贩长舒一口气,近两年来,朝廷内扩军防,以防范日益兴盛暗藏吞域之心的北渡夷南国,遂屡屡刮民若掠,征税无度,惹得民怨载道,多声不易,日子越发难过起来。 天下谁人不知楚云山庄,然而又有几人得见车上那位。他未骑白马,显得娇柔。 云相忆隔着纱幕,焦急望去,栏杆掩她身暖如春,那人专注道北,怒放心花。 “楚云山庄的人呦,在咱们锦城竟然能看到这种场面,太炫目了。” “车上那位公子,可是,可是?” 邀街台上姑娘玲珑心思,已经猜出楚云山庄的珍宝就是这副模样才对,可是不敢确认,又想确认。日后若是说曾见过那人,没有个确据谁会信呐,为了将来,为了平生快慰,一定要确认下来。 “云少侠,整个锦城就数你见多识广了,你快瞧瞧,马车里的那位公子可是楚云山庄那位少庄主,楚,楚......” 云相忆微微默点,柔声轻音,“楚碧岸。” 此名烫心,云相忆唤出羞怯滋味。这名字主人耳聪目慧,眼浪横涛而来,略一扫到,一道黑影慌张背身,带着脱词,甩袂便逃。 “ 方才想起小云儿母亲有疾,我去瞧瞧!”云相忆以谎而遁,楚碧岸笑望凝眸。 苏如锦刚给楚碧岸使了眼色,出卖了自家丫头,看那丫头面上突地一红,扭头快步下楼,许是要从后街溜走。 “怯了?怯了才好!”苏如锦看向楚碧岸,他正勒马,眸色深远,温润含笑。 “笑了?笑了更妙!” 楚碧岸的眼中,四方他物,连同天地,都已隐去。 那身震撼他心的姿影,那枚光华护情的惊慌魅魂。见她噔噔噔向下折,忽然回头祈望,却是惶恐,萎萎不知所措。 还是当年痴样。 昔日妹妹,出落成傲骨佳人,浓颜怀素,实在悦目心怡。 楚碧岸看得到她,逃走的人却不知道。 隔了一道道街巷一屏屏厚墙,云相忆越远心越慌。因有人将她看了再看,步步欢喜,步步深耕。 苏如锦看不得世间又多一个柳维扬,瞻而忘己,朝下解局道,“莫急莫急,跑得了闺女,跑不了她干爹,小狐狸,上来!” ……………… “忆儿喜欢小岸?” 云相忆靠着湖边白石,水未丰,岸线拉长。她的耳畔犹然回荡着五年前,云易的那一问。 她身上有太阴真火,胸口挂着可含纳万物之精的天地初衣水一晶,腕上小珠水孕冰魄最平常,可里面饱含的性本灵泽,全都是小岸的痕迹。 云易从女儿时而望空而笑,时而照水而失的神态中,看出了亘古而来的缠绕。 云相忆坚定如诺,轻声应下,“嗯。” “可以喜欢,喜欢他,需要百倍,抑或是更甚的,超越常人的舍得。即便忆儿非要去弄清这种舍得,爹爹我,却始终舍不得忆儿走这条路。 不过忆儿,难得之人多欢喜,我亦愿你欢喜。你和小岸,既已交织,便求相知,你和他需得在心性上着力,他已走上天命之路。忆儿呢,时时刻刻都可抉择,爹爹无论在或不在你身边,都会看着你和.....你们。” 云相忆品着二字舍得,是谁的舍得,是怎样的舍得?会像狂哥哥当日那般让人撕心裂肺吗? 不,我受不了,更受不了他受。 什么是舍得,我如何舍得? 想了多年的事,又怎会在重逢之时,随随便便就由着她这颗避而逃脱的心解了迷? ‘未若回去,再去看看他的天!’ 济左堂,佳肴满桌,小糖倌儿事情办得利落。楚碧岸推辞了昔时傍身调养之酒,道了句不必了,现下不再饮酒。 苏如锦挖苦起他那娇生惯养般的阵仗来。楚碧岸将手腕交出,露着寸口,苏如锦一搭,拧紧眉头,惊觉白日见鬼了。 怪不得云媚儿派来这么多人随行,应是生怕他被草拌掉魄,由风招走魂。 若非他出自天玑谷,谁会放心让这样一位独存心脉的人游走世上。 “小狐狸你是即将心死,还是由死而来啊?” “都不是,五年来,非生非死,若存若亡,故形故体,新身新貌,我亦不记得几时来去,甚至不知天地间还有个我。” 嚯,你们天玑谷还有这么邪乎的功法?”苏如锦嘿楚碧岸续了杯暖茶,顺便暖暖自己搭脉的指头。 他对功法没兴趣,话锋一转,问道:“那是怎么回来的,因那个将自己活成了未亡人的傻丫头? 对了,你看见她了吗,她那副怪样子,也不知是继续演着,还是,真的上了心。” “看见了,很美。演或不演,都好。” 楚碧岸人不像活的,话也说得太平静。 苏如锦捏起他的皮肉,发现对方不会疼。 他立刻捏了自己,可别是一场梦。 他刚才还庆幸着,锦城的生意做到头了,小狐狸一出现,养活相忆的事立即转手,他要自由。 对自己下了死手,一捏血瘀,疼疼疼……真的? “我说小狐狸,你的事我弄不明白,我倒是理解了柳姐姐爱上云易是真遭罪,你们师兄弟都不是人。 我真有点儿后悔,这些年间让相忆识得了天下庸庸男子的各种丑态伎俩,现在恐怕除了你,她谁也看不上了,我这是作孽啦。 不过,你也别美,起初说到你还好些,我有问,相忆便有答,后来我再提到你,她都不接茬了。 无论你们是否真有前言,当年,你只字不留,舍她而去,我可是亲眼所见的。 她现在叫我一声干爹,我还能压你一头,你想好了再去招惹她。” 苏如锦重音甩在最后一句:“你们天玑谷,专挑好姑娘坑。” 楚碧岸鬼敏一笑,道:“何止压了一头。” “叫声干爹听听。”苏如锦抿了一口茶。 “祖宗。” “咳咳咳咳,祖宗?你这是要把我喊死啊。” “我与相忆往后要怎样相处,唯有见过才知,她待我以何种情谊,我都接受。她此刻躲着我,她只是,稍有一点儿不信她自己,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我和她的关系,不会成为她的心中忧,反而是狂兄嘱咐的那一件,我和她都不会忘,我回来只能是因为时候到了。 一路上,我听闻了两件要事,一是北渡夷南国渐有鲸吞天下之苗头;二是玄衍教盛行南都各地,一方面着力浸淫北地宣传教义,一方面神染教宗起源之土。 实在太巧,玄衍教的发源地正是北渡夷南国的一处村落,而那村落据我所知,又与我娘幼时遇到老乞婆那处极为相似。 苏兄,你看看,这些事都摆在我眼前,多叫人头疼,所以我谈谈情,不行吗?” “谈情?谈你的去呗,可我看那,你要先化冰才行,相忆手上那串珠子以前多晶莹,这几年,我瞧着好像又雾了几颗,说不定是她的心思渐渐暗淡了。” 楚碧岸闻此言,笑由心出,眉眼间,暖魅如丝。 苏如锦怔了一会儿,他是不会明白的,如今楚碧岸心头的塑心造形之火,到底因何而来。 咚咚咚,云相忆既然上了楼,踩梯声很是潇洒,没有迟疑。 楚碧岸撤下一桌吃食上覆着的温热气罩,菜肴鲜嫩照旧,锅气犹香温。 ‘通天的本事用作贤良淑德?小狐狸好像比相忆危险多了。’ 云相忆还没看人,抱着归鸿先揖一礼:“干爹,兄长!” 假亦真来真亦假,都是新角色。 第4章 【妄念】虾肉入喉与天地杀局 在楚碧岸身旁落座,云相忆将剑横放桌上,两人各半,陈旧怨于眼前。 她要让他明白,当年他将归鸿扔向她时,欣喜而难受的心情。 她再理解他,仍会恼他,因他在她心上乱跳,在她眼里走掉,那怎么行呢……怎么,不行呢? 曾经的迷思,也让她煎熬了片刻。 云相忆抬头,转目,看他,眼河微雾。 一蔚云霞,远山行,阴云白云,半衫晴昼半山雨,浅纹爬裾袖。 他还似少年容颜,空净清芬,岁添几墨深稳,不改灵动老成气。 势若高崖顶上险绝松柏,根扎破岩。 而魂却,如系虚里。 云相忆想起爹爹的样子,一动恍若云烟,其影零零碎碎,长袍裹身,全无血肉充实之感。 她看坐上这人,竟也有七八分像云易。 云相忆锁眉深望,楚碧岸早已察觉。 望气他隐;捉脉,他立即续上常人脉动。 云相忆知晓天玑谷有一逆生之法,名唤塑胎回溯,可将从世间所得一一散去,而后引动天地五行,将涤净的‘自身’可选可择的重组成人。 再得的人身,可以与从前一般无二,也可就此改头换貌,离欲去俗。 天玑老人只有两位徒弟,楚碧岸这位关门弟子的秘密,作为他的师兄云易,自然曾对云相忆透露过些许。 胎初本为一胞水,而后心火燃动,神荡魂、意、魄、志,五脏才动生机。 云相忆边思索,边观楚碧岸新颜新貌。 在常理之内? 浅看尚可,若加以灵瞳透照,便如春之水下,碎冰尚游离。 魂虽定,身质混杂,应是刚刚各得其所,尚未居牢,于内相中左摇右摆,如天幕抖星,星动星摇,唯恐天倾。 “回天玑谷去!” 陡然一声犀利,染上了江湖说一不二的凌厉语调,云相忆应知说不动他,却想命令。 “不回。” 楚碧岸返照目光,摄入她眼,拨云动晴,随心所欲。 不经意间,云相忆只觉沉溺而软。 其境如山坚韧,竟将太素押来,元炁复开。 一眼,万千心思再无欲苗助燃,脑中雷霆全熄。 什么爱恨,什么世间重担烦仇,什么谁是你,什么我是谁...... 高山朗星,海底幽冥,无界无时,如乾之前,地尚一如,乾未折坤。 境中人二人不过一息之间,境外人风化成石。 苏如锦再也受不了那俩人波平如镜,好似无情而忘我的久望,伸手在他们眼前打了响指,于是就有了万物苍生,陈于两张心白纸上。 “相忆,随我回楚云山庄吧。”楚碧岸出境既话实。 “你还没长全,怎就出了谷?不在家好好养着,竟到处乱跑,有些事不急于一时,你先回吧,我还有些别的事。” 云相忆给楚碧岸的碟中夹了一只红皮嫩虾,又添上几段青青茴香。 ‘请回?脱胎而出? 楚碧岸拨出了虾肉,像从前一样送到云相忆面前,好似问她一句若是他这般非生非死,是否还愿意接受,出口的却是一句:“抱歉。” 云相忆看着那虾,一挑眉,让楚碧岸学着她一起发啊声。 “啊~”楚碧岸一张嘴,那只虾就被塞入口中,他瞪眼提溜,再成少年懵懂样子,乖乖咽下。 云相忆嗔冷一笑:五年了,有些滋味,总要自作自受下。 看楚碧岸目沉几分,云相忆又添新笑,也将心底话说出。 “我当日看到你握归鸿,看到你的神情,我就已经知道,你和我一样,也被狂哥哥骗了。 我谁也不曾记恨,你,更没有任何错处。我不随你去楚云山庄,是我真的有事,你若是好端端在我眼前,本少侠还真想带你去闯闯江湖,不过现在,你要听话,先回家去,别让姑……你娘担心。” “哦,好。”楚碧岸声音放软,显得柔弱而诚恳。 “相忆若是把放在心上一定要做的事说给我听,我就听你话,回楚云山庄等你。” 苏如锦嘿嘿一笑:有意思,小狐狸这兽要被驯啊,周旋啥呀,如今的相忆可不好拿捏喽! 云相忆对他当然直言不讳,可是因他身体之碍,寻思着拣择几件说来,能将他先哄回去调养即可。 然而,一说便如大江东流不回头。 “有几件,你既已出谷,或许已有听闻。可论到细情,我的信息理应是最全的。 比如,如今天下玄衍教广传多疆,除了北地难以传入外,几乎收聚了举国上下半数人心。 当年为狂哥哥采护心莲时,我在北地对玄衍教初有耳闻,那时知者甚少,无势无波。 至于它何时兴盛,便是狂哥哥身亡三月之后。 此教突如雨后笋芽,一出便壮,各地皆 传:‘循此道,得长生;入其门,清静身;登阙时,泽众民。’ 缘何如此?理应与端瑞帝萧旸对慕容家一事给出的说辞,前后多处矛盾有关,让民众失去了对皇庭的信任。 其中最为矛盾的要数― ‘慕容狂盗图焚图而亡’―的真相被改成另有居心叵测者谋求江山,欲取宝图。 说狂哥哥是为护图追凶,万般无奈下才烧了宝图,与那不轨之人同归于尽了。 慕容家曾因窃国之罪满门抄斩,后萧旸又以受奸人胁迫为名为其平反……再后来……慕容家再无一人,依然是皇庭的忠勇贤良。” 说到此处,云相忆咽下不平,在坐的两位亲历者目光含忧。 这桩痛事,是大家的。 接过一杯茶,云相忆灌下。眼间,鼻中,心头的酸涩一并解去。 她对楚碧岸笑了笑,将茶杯递还给他。 “言辞非要如此硬扭,谁人心里不叠上几道疑窦。” 她愤愤已定,平静地说:“天家又如何,控制民心,遑论真假。民不知真情,也从未听过真言,上面怎样说,以前拿来便信,现下懒得听闻。 喜的乐一乐当笑话,悲的捂好心口按住荷包,得失都在自家,顾不得他人。 世情越发冷漠,玄衍教便如心光照耀而来,劝人多行善事,言说教内彼此关爱,渐渐地,黎民愿意投身于此的自然就多了起来。 北渡夷南国因国教广行,国力大兴,玄衍教借机开始传出阙地一说,广招各路信徒,无论路遥山海隔,都要起愿去朝阙,争取此生成为教主苍行者的亲润之徒。” “相忆觉得,此玄衍教与其他渡人拔生,安生净命之教派有何不同?”楚碧岸忽而一问。 “大同小异,若从善恶来说,所传皆是极好的。可我曾跟着教徒一路朝阙,但到了北渡夷南国国境之外,我却不敢进入了。” 楚碧岸念回从前,有一次他在境中突感太阴真火远方异动,虽只一瞬,也使他强醒而来,要施行动却已平定无波。 相忆所说,应是那时。 “相忆可是看到了紫气或是紫莲?”他问。 “对,北渡夷南国内紫气浮动,而那紫莲隐于地下。我知那是莲笙,水一晶又发警辉,所以我不敢轻举妄动,谎称有疾不再前行。 不过,我打听出了朝阙之地的名字,叫做惧妄村。” “惧妄村……”楚碧岸,苏如锦方才交谈过此名,彼此一望。 “由于‘入教’日浅,我也仅仅知道些玄衍教大致的组成。 教主苍行者统领大局,又有地承使游行各方播福天下,外加中影君 ,四方应灵 。 他们将修成正果叫做登阙 ,而那阙在何处,据说已经超越天地之间。太多的我无法深入,便也不甚知道。” 楚碧岸眸光动荡:“相忆,那不是莲笙,莲笙尚在沉睡,他若醒我会知。 北渡夷南国的紫莲是妄意所为,五年前那夜,它本想借狂兄之身炼凶魂复生,但被我用归鸿斩断了欲要缠上狂兄的莲藤。 我想它还是借着那些凶魂找到了其他途径卷土重来了。玄衍教与它关系斐然,苍行者是否是它还无法确定,但这个教派....... 相忆,答应我,若你还想调查此事,非要和我一起才行,你自己断不可独去。” “嗯,兹事体大,爹爹曾嘱咐过我,若遇紫莲能躲便躲,他说,那是他的事,随意妄动,非帮反害。 只是,你说不是那莲笙,而是妄意,妄意又是什么?” “譬如……”楚碧岸解答说:“譬如你因当年之事若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存在心头,经时累月,你便养成了一个妄意的分身。它就能因那一点怨恨之果诱动你的心神。 或者,它对你无意,那份怨恨就成了它的养身之果。 世间都是从一念而来,妄意出自虚苦,不满足,缺乏,亏空,不公......它本无形,却因愤懑太重而欲成某形。 可是真有了形,无论哪一种都承不住那重,故而存世无法长久。 上一个妄意之身,就是毒娘子,也就是老乞婆,师兄和娘都吃了此物的大亏。 你我,一定不会的。” “原是如此,可我感觉妄意这种存在,早就占据了各地各方,好像是无法除灭的东西啊。”云相忆担忧道。 “不用除,它非真主,仅是越俎代庖之辈。暗念之主,本是莲笙,莲笙一醒,妄意再无实权。” “莲笙?”云相忆诧异,“暗念之主?若他醒了,岂不是更骇人?我怎么忽然觉得,这个天下终将行至坏道了呢?” “相忆,还记得我曾逃离过自己的命运吗,现在我不逃了,所以没事的,我就是那莲笙的制衡之物啊。” 苏如锦和云相忆一时间,食不知味,喉无酒香。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间天地万物徒生妄意暗念,可凭什么却是以一人为刍狗,如祭品般,美言制衡? 终是说出了这句话,楚碧岸如释重负。 苏如锦霎时明白他说的‘无论相忆待我以何种情谊,我都接受。’ 有情人说出这话太假,可他好像真有这个资格,越是退后,越是真情。这样的人,真就要靠相忆自己决定,他不想插言。 云相忆若有所悟,眼中的难舍竟让独存心脉者滞住了数息。 ‘爹爹说的舍得,是这层意思吗?他此刻的神情好像早就做好了随时与我道别的准备,他若是想要拒人千里之外,何故来锦城寻我。 爹爹说我时时都可选择,难道他也是来给我选择的? 我,不知道,是与他近些,还是远些,对他更好……’ 楚碧岸将她的心读了去,他对自己发誓,仅这一次,绝不再犯。 睫毛翕动,楚碧岸声音怯而诚:“听你的,相忆,无论狂兄的事,还是别的。” 太过沉重的话题不宜在重逢之日再次提及,云相忆接了他后半句的话。 “其实,我和厉姐姐约好一月后在京城碰面。她,为狂哥哥挂孝三月,守丧三年。她应是刚从悲伤中转醒,便到处寻我,非要再次到那片山谷内,看一眼那棵树。 这事儿,我,非去不可,等此事了了,我就去楚云山庄找你。” “说定了,我等你!”楚碧岸温言软语。 “还有,哥.......”云相忆脱口一顿,似想回避些什么,续说道:“最近有一群精通幻术的人,散游民间,玄衍教都没能传入的北地,他们倒是渗了进去。 这些人给人造梦造景,凡所想所愿,都可如真实发生一般让人心满意足。我私以为,此事也不大妙,不知萧霁能不能应付得了。 据说,有人因幻术一事发了疯,是一位姑娘,她的家族颇有实力,其父母大撒纹银寻觅良医,不惜一切救她们的女儿。 最初我没太在意,幻而生迷,常有的事,可渐渐连这姑娘的病症都传出一些。她口中念叨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师父,一个就是空器。因此,我本打算去看看那姑娘。” “先来楚云山庄,之后这些事,我都陪你去查。” “我现在就是这么打算的,待你身魂都归位,我们便同行。需要查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就我一人我也怕担不起狂哥哥托付的事,有你在,就稳妥多了。 我只知有疑,又觉它们内有关联,可是很难串联起来,这些年民生民情也不如往昔了,那萧旸还听信他人,给萧霁送去了来历不明的美人,萧霁居然还收下了。怪事层出不穷,我日日头疼,真怕疏忽了哪里,对不起,对不起狂哥哥。” “相忆。”楚碧岸刚开口,就被苏如锦打断了。 “我说闺女,你在这儿倒豆子呐,有这么待客的吗,小狐狸就现在这身子骨,你跟他说这么多连我都不知道的要紧事,你是嫌我和他的脑子不够大吗?你头疼,就不心疼吗? 对添花楼的姑娘还懂得怜香惜玉,对你干爹,你兄长,就想当驴使唤是不是,你的心里只剩下小狂狂的事儿了吗?他虽死了,我看,你倒是把他的命接上了,用你的命来替他活。 死丫头,你要是真累死了,能不能把我家相忆换回来,我想让她活。” 苏如锦不吐不快,趁着云相忆哽住,指着饭菜问了句:“你们两个吃饱了吗?” “饱了。”楚碧岸很乖顺。 云相忆愧疚的点头,思潮平稳了很多,惊觉今夜无风,晴空有月。 ‘竟已入了夜?’ 苏如锦把他们从坐席上撬了起来,母鸡轰雏般将他们直推至一楼。 “闺女,领你兄长逛逛咱们锦城去。” “干爹,天黑了。再说,锦城宵禁!” “宵他哪门子的禁,锦城何时禁得了我苏急利和你云相忆。” 第5章 【醉刃】冰唇悬停梨花刃 济左添花道路中间,两个被轰出来的人,互看一眼,干干一笑,顷刻有了无家可归的真实感。 云相忆在前面带路,楚碧岸便跟上了她,道旁大梨树放心舍下枝头最后一朵白花,落在云相忆背后,楚碧岸脚前。 他停下脚步,因花似有话要说,所告纯白。 与此同时,添香楼夜放缠绵音,正当急冲,娇啼伴伴,声浪难掩。 身后人不走了,云相忆只当他这个世外清人,偶听交合,一时污耳、秽心、遂绊了足。 她嗤笑侧目回头,见楚碧岸手拈梨花,仅触微微一瓣,便松了手,由着小花闪灵浮空,在他掌心巡游。 他念了三字:添花楼,盯住云相忆的身型,衣衫,发带默默开口:“犹记得你与我最后所提,便是青楼,我来了。所以,你一直藏在她身上,是想与我在此道别吗?” 谁!!! 云相忆心脉疤痕上忽有隐痛相应,那是她道不明的乐见和难舍。 一道念刻入她心中,成了封疆之锁。 她捂住心口, “你,你在和谁说话?” 楚碧岸似要以此开它,却是不行,那个人根深蒂固的,盘踞在云相忆的心舍,仿佛不因私情,别有所求。 云相忆激动地问道:“是狂哥哥?他还在?他,在哪儿?” 楚碧岸提步上前,拉她手腕靠近自己,注视她的双眼,柔而含幽。 “我在你眼前,他在你心里。” 说着将梨花抛向空中,锦城上方,五瓣为罩,粉蕊接地,垂下无声之牢。 诛杀之阵转手就起。 云相忆灵眸天生,看得见他的作为,至于锦城其他人都于此无关。 细密雷霆众街同闪,各处暗影转瞬击散。 垂眸间,缕缕淡薄黑气紫烟吸入花瓣,沉入白障,逃无所逃。 梨花落下,碾作楚碧岸指尖尘土。 撒在梨花树下,成泥成肥,或还可成叶成花。 云相忆眼中的楚碧岸,似与以前不同,他一贯明媚,敬怜万物。方才出手竟多了杀伐果断,有了有情无情之外,不执于自心好恶的顺其自然。 楚碧岸还没有放开她,云相忆顺势拽他袖口,微嘲道:“锦城一向太平,这些东西应是你招摇过街时,招惹来的妄意小卒吧。” “恩,是我的过错,这些东西不干净,配不上锦城。” “天生万物,锦城也多的是贪嗔痴妄,没什么配上配不上的。” “锦城有你,它们,就不该留。” 是不同了,他的眼神和语调,多了些平和的霸道。 云相忆有些招架不住,微微错开视线,说:“可惜了,它们眼力其实很不错,你看。方才在那里聚集的数量最多。” 她挥手远指一处微微露出飞檐的宅院,显得很有兴致,欢快道: “你知道吗,那间荒宅子可是个好地方。我曾在那里埋下几坛好酒,你来了,我也想醉一场了。陪我去那边吧,我喝,你看着。” “我陪你,但是喝酒不能总醉,太伤身子。”他的手攥得紧了些。 “大可放心,这五年,我从未敢醉过。” “不敢醉?” “对,不敢醉,没有能让我放心去醉的人。” 楚碧岸松了手,手腕被云相忆隔着衣物反攥住了。 太像慕容狂的姑娘飒爽邀他,他被夜里最黑的一团雾,拉向五年之后真正的重逢之地,听她的小月牙,吐露如月食般的心扉。 云相忆口中的废弃宅院,独有一方四面环绕廊柱,枯草新芳交杂成垫的天井处最佳。 云少侠并指轻轻一点,点出廊上一围尘封风灯。 灯光慢摇,回廊柱影,斑驳草姿,雾里看花朦胧而幽。 一株老杨树,抬头一望,它便塞出了扶苏的,摩叶味儿的月光。 楚碧岸早年送她的储物水一晶里应有尽有:挖土得酒的铲子,净手的清水,柔软布,琉璃杯,一一摆弄开来。 云相忆看向对坐的楚碧岸,夜下肤色滢滢如水泉,沁月波影,妥妥一尊琉璃美人。 遂收起手中小杯子,开启坛封直饮酒水。她仰头看月,复而赏他。 黑衣少侠长腿微屈,潇洒的怀抱酒坛,渐渐流露出如赏春花秋月,娇颜佳人般的留恋神态。 “何时出的谷,瞧你,又像是逃出来的。”她说。 “我尚未出谷,亦未入世,只是醒来便到了楚云山庄,我想到了你,就来见你了。” “这点还是老样子。”云相忆一声笑叹,嗓音和酒水一般清澈:“你还是与我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人有实问就有实答,有实来也有实去,无妨真话假话,抑或此地他方,多少都有理可依,有迹可循。 偏偏你啊,一见你就跟入了梦似的。” 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口,云相忆的眼睛,似乎真蒙了一股梦流。 她又专注地望向月亮,有东西爬上它的脸。 “可这梦不清明,我控不了你的来去,只能看你幻来幻去。我虽姓云,而你才是由那真云变来的吧? 这五年还未完成的修行,能让你这片云聚散随心了吗,或者依然身不由己?” 云相忆已丢掉一坛,扯过一绳续开一封,她的衣衫轻凊,温清脸上由风灯灼酒,温出一层浅润朱膘。 “还需些时日,无论在谷内还是在世上,对我来说便无差别了。 相忆,从前我认为自己可以拥有一份平凡的生命,就如遍地春草一般,经生老病死,尝尽人间八苦,得一生寻常圆满。 可我既不是草,也不是树,我甚至都不是我,我找不到这个世间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甘愿为之,甘愿停留。于是我有了所求,便遇到了你和慕容狂。 当年,是我草率,如今,可能也没好到哪里去,所以相忆,等你去过楚云山庄,我便将自己这无所寄的身心都交给你,助你去完成你和慕容狂的愿吧。” 云相忆放下酒坛,已有潮红。他的语气开始还有些情绪,后来越发平静,而那句无所寄,像是已经决定,把命赌进去。 有些苍凉 。 “你这是什么意思,无所寄?单凭你能制衡莲笙,你就别想着常人不常人,圆满不圆满的。咱做宝贝的呢,其实最不该有的就是脑子。 你该想的事特别简单,比如,哎呦,太阳又从西边落下啦;哈哈,夜里居然有星星。 你说把身心给我,可以呀,我就带你去看天南海北的奇景,把世间万象送你。 虽然你无法寻常,可自然的寻常也够你看一生一世了。 知道吗,像我这种被世情所缠的常人眼中,很多时候你对我所说的这些,他们早就视而不见了。 爹爹说你是难得之人,难得之人多欢喜,你该多傻傻笑笑,你若笑了,万物都会欢喜吧。” 楚碧岸看着那张越发绯红的脸由冷峻转成暖糯,一双眼也渐渐散去了冰寒,迷离起来,他粲然一笑,“是了,简单些,简单到,一见你,我就欢喜。” 既得醇厚酒气,便起旧忆。他想起往昔借着醉酒,问他情是什么的云小姑娘。 见楚碧岸笑了,云相忆就想起身靠近他仔细瞧瞧。 然身子足下都像有飘絮托她,软得过分。她便放弃直立行走,改为手掌使劲,膝盖蓄力。 爬上几步还更稳当。 红彤彤的人儿,黑衣衬她犹艳,昔时少女屈膝一跪,两手撑地,再一抬头就已是一位明眸皓齿,目星含情,撩人心神的天姿红颜,自然且妩媚。 酒气极浓,方才喝了两坛,人就有了要失神志之感。 楚碧岸暂时舍下如花娇颜,摇曳如她,探出手指,直指润花之露。 他将酒坛吸到身旁,闻了闻便问:“这是何酒,谁人酿造?似乎也,不烈啊。” 酒嗝怒上十二重楼,云相忆掩口小呕,但笑道:“苏急利的酒,主打一个功效,壮阳喽。” 说着她将那酒坛一敲,摆弄手指,稀罕道:“埋了差不多,嗯,四年了,它如今已是阳上加阳,好喝得紧。” “哈哈哈,壮阳?女儿家的喝这个,相忆就不怕喝出了胡须,变成一个三尺假男儿?”楚碧岸将酒坛移远了些,可别再让她壮下去才好。 云相忆晕乎中爬近酒坛,无奈抢不过他,一转身指尖捏住楚碧岸下颌,如花间常客,摩挲着,掷出一句虚情假诺:“若变成男人,我便娶了你。” 楚碧岸仰着头,由着男儿模样的黑衣姑娘居高临下望他。 带着醉意的黑影忽遮天蔽地般,用炽热眼神,亵玩周身微寒的一块浮冰玉颜。 “相忆醉了。”楚碧岸呼吸着她的醉息,轻声说。 “我是说醉,还是说没醉?哪一个回答会让你开怀?” 云相忆被酒劲儿扰得神魂只剩三分清醒,而那七分混沌物,反而更为真清。 楚碧岸伸手撑住她微摇的脊背,在酒香,发丝缭绕间问道:“相忆,你告诉我,我是谁?” 云相忆揉了揉眼睛,竟犯了难。 “我还没醉,我看不清。”她说。 楚碧岸摸过藏在身后的一坛子酒,递给云相忆:“那,再喝点儿?” 云相忆摇臂接过,把楚碧岸支起的腿当做树来靠,举坛畅饮,一口气再干一坛。 这一坛后,云相忆那三分理智荡出了九霄云外,真情实感是,她想立刻就去会一会周公。 眼皮沉坠,肩膀被人轻轻搬过一方,听到脑门上方似乎住进个小人,正一声声唤她,她只好睁开眼,看见忽然靠近的一张面容,突地笑了。 “我日日都在想你。”云相忆娇声醉息。 楚碧岸覆着她肩膀的手颤了颤 ,他心中一道朱红印记幽幽放光,照得他这具根尘未定的,无动无情皓雪身有了暖色。 可他心里的念头很难更多地传递给身体来执行,只得靠几句言语求证一番。 “相忆,你看我,仔细地看,我是,我是慕容狂。” 听到他说自己是慕容狂,云相忆身子颤了颤,忽然将他一推,怒上瞳来,胸口发着强光,那是要当下拔出归鸿的架势。 然而,她好像是强压住了脾气,甩了甩头,单手搭上楚碧岸的肩膀,醉言醉语道:“换做旁人胆敢冒充狂哥哥,我非杀了他不可。狂哥哥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谁也别想骗我。” 一双冰凉的手印上云相忆的腰,急切问道“相忆,我是谁?”,说话间将她扶坐在草甸上,免得被自己越来越冷的身体给寒到。 楚碧岸的身体,因溯胎回溯还未配伍完成,他心头越热,身体只会以相反之极相应。 云相忆身上热,倒是喜欢这份凉意,攀着他的胳膊贴上他半副胸口。 怀中人轻启醉意:“你是,楚碧岸,是我,日日都在想念的人。” 呵。 楚碧岸轻笑,如释下五年霜雪。 他身若寒冰,围上了火炉,“怪不得。”他反复喃喃。 火炉腾腾的缭,寒冰荧荧甜笑。 “怪不得,我每每出境,第一念,都是你。” 云相忆嗫着唇,酒气在心头翻腾爱意,她感受到一丝煎熬,发自心上的疤痕。 刚刚似乎有谁提到慕容狂这个名字,这名字就像后劲儿大,间隔久的毒药,一旦发作,心会再次被撕裂。 楚碧岸虔诚而小心,缓缓低下头,尽管他的唇已披上冰凌,他还是很想用这具不完全的自己,去吻彼此都一心一意的她。 眼看雪花将点唇上,周身的凉意让云相忆抖了抖,抖到心上结出了凉薄寒衣。 她糊涂间扭过了头,一句话隔远了两情相悦的时空。 “你虽是楚碧岸,可你好似不像他,你能不能帮我转告他,再等等,再等等我,好吗?” 远看而去,龙阳之状,情丝拳拳,定格画未。 楚碧岸停在咫尺间,看见云相忆右眼沁出一滴泪,很快以滴落的方式藏了起来。 唇游到她的耳畔,轻吐呼息,认真地说:“好,我等你。” 他双眼覆上一层光晕,灵视出云相忆虚空心脉场里巨大的空洞伤疤。 楚碧岸心痛皱眉。 相忆这是..... 看来,除非完成狂兄的托付,不然相忆绝不会将他放下,而这几乎伤及灵本的心伤,便也难以痊愈。’ 觉察出一朵带着呼吸的雪花落在左眼眉间,云相忆好像不知吻是何物般,本来空洞的眼经这一触,泛起了新波,她哭了。 “楚云山庄,银杏树上,你我有约。那日,你真就义无反顾地走了……你能守约,我其实,好开心啊。” 银杏树和约定,楚碧岸一直记在心上,甚至还能听到她十几岁时的声音: “哥哥,若有一日,你必须回天玑谷了,请你一定要,义无反顾的离开。” “我答应你,必定,义无反顾,绝不回头。”…… 云相忆望着杨树飒飒微声,似想起一树金色的蝴蝶,随着她的眼睛忽闪忽闪。 春风暖过楚碧岸的体温,可怀中的姑娘他再也不想放下。 守约那日,他因一滴情泪打开了重返天玑谷的归路,天玑老人一见他便捧腹大笑起来。 楚碧岸扑通一跪,捏心泪诉:“师父,徒儿心乱了。” “傻小子,我看呐,不就是多了一个姑娘嘛,又不是成百上千个,能乱的了哪里去。” “师父,因我知,日后的所有修行,成就时皆会忘情,我,不想忘,我亦,不想逃。” “世间焉有两全法?小子,两全两失之念,皆为障目,有情无情实为戏言。 今日你得以回谷是因她,你怎知当初出谷不是为了遇见她? 一个情字让你有取舍,你何必有情;化名为情的那物,又借她将你引回天命,你又如何无情? 丢下你的知见,你有什么可怕的,小子,你忘得了或是记得住吗? 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无论有情无情,她都已是你的道路。” 回忆掠过,心海翻波,怀中的云相忆已将他环得极紧,这一身的冰寒刺骨,她也不舍放下吗? ‘若是让她忘了我,她也会如我当时那般惶恐自伤吗? 相忆,世路长远,我愿与你来日方长,而那有情无情,便自然而然吧。’ “当日约,我守过了,往后世间路,我守你。”楚碧岸将人抱起,今夜他不想将她送回济左堂了。。 心舍,灵本等,指向精神世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醉刃】冰唇悬停梨花刃 第6章 【惧妄】衣带渐宽玉牌寒 月下,偶见兰徽银纹的剑客,轻渺穿行街巷。 巡夜的卫兵都被隔在楚碧岸身影的百丈之外,今夜的锦城,由楚云山庄镇守。 曾经随侍在京城的老弟子,伸手拦住了想替少庄主接下重担的外围新人。 “别过去,少庄主怀里的姑娘,是咱们大小姐。” “大小姐?庄主义兄云易的女儿?真,真没看出姑娘样。” …… 客栈内,云相忆醉的尽兴,缠着楚碧岸抱了又抱。 可是抱了一会儿,便委屈道:“楚碧岸,好冷啊。” “我尽量,克制些。” 楚碧岸的上半宿,邀便往,弃便休,毫无怨尤。 门外弟子守也不是,走也不妥。 毕竟庄主云媚儿下达严令,要对少庄主寸步不离! …… 春鸟啼早,柳枝一溜一溜学水流窗,隐隐敲梦。 经风扯燕裁,映于床榻旁,一墙白皱枝影。 哗哗水声,是谁在添茶? 云相忆耳朵方醒,眼睛和身体就又把它灌醉了。 酒初醒时,房内尚有一抹身影。他半靠月窗,星空为衬,月光似也盗之于他。 在云相忆心中,那一夜应是满室光明,她若是月牙,他便是她的清辉寒阳。 哗啦水声是她上一份清醒时的幻音,她听着有了些急切。 她觉得小腹水谷,充盈多时,最后一丝酒气急待从此水解。 然而云相忆因醉身懒,侧卧改仰躺,终是忍到极致了,方才想起今日不同往时。 昨夜她在哪儿,今早这又是哪儿? 茫然睁眼,楚碧岸的音容笑貌撞入脑海,她的酒后记忆从来影影绰绰。 她寻思一会儿,仅想起她好像说过要娶他…… 而后呢?他,人呢? 门外楚云山庄弟子观影多时,察觉屋内人有了动静,立即敲了敲门。 他拎着食盒,推门而入。 “大小姐,您醒了。” 幽兰香气放下食盒,他并未开盖,而是引着云相忆的视线,看向月窗下一盆清水,一壶茶,其下茶炉还有微火在煮。 “您瞧,少庄主上半夜陪着大小姐玩闹,待您睡下了,他便聚来这些锦城清润甜香的树露,说是要给您净面用,剩下的便泡茶同饮。 现下,正用少庄主留下的灵火暖着呢,大小姐您请。” 云相忆移腿下榻,一低头,腰间带子似被动过,她疑上眉来,微微一皱。 弟子知这一看很要紧,女子都在分外意此事,连忙证白道:“大小姐,昨夜我一直在门外把守,少庄主绝对没有对大小姐有过分毫僭越无礼之举。 腰带是大小姐您小解时自己解下的,那时少庄主和我一同在外面避着,后来看您醉的厉害,衣衫散着倒头就卧,少庄主才又帮你收束一二。 所以这腰带与您系的一定不同。 您可千万别误会了去,我家少庄主对大小姐当真是,当成,当成亲妹妹来疼的。 您的夜香都是少庄主亲自倒的。” 酒已下头,弟子的话太上头。 云相忆对这些不记得的狼狈,和没看见的那人的‘亲厚’还能保持一份冷峻。 “知道了。”她说,随后问到:“既然说同饮,他,现在在哪儿?” 弟子带着遗憾的神色,立刻抵上一张留书。 “约么寅时刚过,少庄主忽有所感,出门吩咐巡夜弟子去锦城郊外接人。 果然不久后,庄主那边传来消息。 据说杳无音讯的老庄主和老庄主夫人托人带回信来,告知了栖身之地。 少庄主听后立即动身,当时大小姐睡得极稳,应是不忍惊动您,便没能和您告别。” ‘失踪多少年的人,竟这时传来消息?’ 云相忆接过留书,同时问道:“可知所托之人是谁,栖身之地在哪?” 弟子靠近,小声答道:“何人不知,而那栖身之地,名唤惧妄村。” 惧妄村! 云相忆捏紧留书,想到锦城昨夜那些暗影。虽不成气候,但分明是跟着楚碧岸,查探他的虚实。 既然交过手,下一次交锋…… “速去追你家少庄主。”她急促道:“告诉他此事应是冲着他来的,多半是假,让他一定稳住姑母,不可轻举妄动。” 弟子倒是不急,一边忙说大小姐稍安勿躁,一边欣感少庄主偏宠这位‘妹妹’真是慧眼如炬。 “大小姐,您和少庄主想到一块儿去了,了。不然,他何故走的那么匆忙。 少庄主说,这事儿您不用挂心。少庄主还特意让弟子告诉您:京城一路之上,繁花锦绣,您慢慢看。” 弟子见云相忆片刻神游,含而不笑,借机告辞,回庄去了。 展信间,茶滚如心。 “ 相忆,楚云山庄见,等你,彼岸。” 墨有余香,是什么味儿呢,是雪花的沁凉? 短短一行字,宽纸中心留,‘那便将它放在心中吧。’ 云相忆摸出胸口小坠,引信纸,墨香同入。 水一晶内,又多一物,一种香。 酒气水解,树露温颜,茶香,食美。 云相忆事了拂衣去,黑云透光,处处清爽。 …… 干闺女这次走,回的将是楚云山庄,苏如锦喜上眉梢。 同喜的还有锦城的小云儿姑娘,她就要出阁了。 不仅嫁给如意良人,还得了三年前认下的干爹苏急利送上的大礼当做嫁妆。 添花楼的姑娘眼见对街济左堂卸下匾额,心里竟有些怅惘,好好的生意怎地说不做就不做了? 苏如锦痛快地舍下身后小楼,把那碍事儿的胡须也一并掀下,抬头望向直呼苏大夫别走的邀街台。 风吹白衣,青丝挽瘦腰,这位千年妖孽,面如琼脂,颜可拟花。 照比一楼浓妆艳抹国色天香的女子毫不逊色。 行到这一幕,方才让锦城中人明白过来,何为锦上添花! 急利有尽,急色无穷。海枯石烂,斗转星移,沧桑新生,都尝二味,便是人间。 于锦城帮扶五年,贫疾可散者,因慧自散,痴者淹留。 道一句:缘来时且珍,缘尽亦莫执,遑论缘来缘去,始终记得自助天方助。 愿燃尽磨难成灯油,行至暗夜满漫时,亦有心火可相传。 舟行江上,水天接壤,欲摘星辰,掀波抖沧浪。 苏如锦收获了一池星光,翘腿仰天看孤月,枚枚蝴蝶涉月而过,扇动他的心恙。 “去哪儿呢,藏星宫?江湖?还是,再去寻寻阿姐呢?” …… 出了锦城,云相忆一路上听民众说的最多的便是―冬日时节雪润不足,土地含水太少,恐不利收成。 官府征粮本就极重,每年还多加了好几层损耗,全算在田农身上,若秋收时粮食减产,皇庭也绝不会减免分毫。 云相忆行中愤愤忧心:若因此造成大量民众困疾,观这天下,当年因荒年受本国之恩的北渡夷南国是会知恩图报,还是借机攻城略地? 搜刮民脂民膏以抵御外敌?笑话! 腐朽内起,外敌能来,只因自身早已臭气熏天。 安身立己,立命,立国,立邦,倘若人人自持自守,而后万众一心,何危可成敌患? 芸芸众生皆如草芥,草芥非卑,聚而燎原,亦可守一方疆土,厚润来年。 若这般无度采割随意践踏,待到地土贫瘠,人丁萧条,立国何为?何必立国! 云相忆眼中的京城,歌舞升平? 她见的是:朱门食肉尚扔狗,烟花倾酒醉江海。 还有那潦倒街尾,黄口小儿唱歌谣。 唱那北地风貌,天差地别。 她又听闻,不到秋时,已有多人提早问斩,罪如抗旨不纳钱粮,甚或教子无方。 五年来,云相忆并未去过北地。 狂哥哥以性命藏护下的宝图,以及慕容家护国安民的愿望,都已交付到北地那人之手。 看来从楚云山庄下来后,那北地之人,是时候去见见了。 云相忆一路行至法场,发觉京城里多了许多玄衍教招募灵童的告示。 观察下来,有父母照看的孩子,鲜少有愿意离开爹娘跟着教众走的。 她到的时候大刑刚刚完毕,黄口小儿禁了口,忽有人将其拾了去,道一句悲凉,说一声苍行怜见。 云相忆假装无意撞身玄衍教教徒,教徒淡然转身,笑脸相迎:“少侠应是好福气,来我玄衍教定能大有作为,救护天下。” 云相忆已通教理,笑回了句:“苍行护佑,我已是教徒了。” 教徒连连称好,带着她和小儿同到街角。 “教友,要将这群小弟小妹送到哪里,他们着实可怜。”云相忆问道。 玄衍教弟子拢了拢紫袍,小声对她说:“他们尚年幼,苍行者最是心疼,让直接送到圣阙去。” “惧妄村?”云相忆面露惊喜,显得虔诚。 “教友当真好福气,竟知道本教圣阙。看来你是朝过阙的人了,那便不妨告诉你。 圣阙那边无论苍行者,地承使,中影君,他们哪都在挑人。” 弟子说得欢心,摸了摸一个哭鼻子小男孩的头,小男孩惊魂未定缩着身子,他父亲刚被砍了头。 “这些孩子最好能被选上,选上了就能更早一步登阙,都是天大的福气。” 紫袍说着,将那孩子怜爱地搂于身侧。 “要挑些什么样的,教友看我行不行?”云相忆愈发显得跃跃欲试了。 “教友说笑了,圣阙如今只要些小娃娃,女孩儿多半是地乘使要去,中影君也会在里面挑上一挑,看看有没有苗子,做空器。” “空器?”云相忆心头一动,这个说法她在跟随玄衍教朝阙时,还是极少数教众避开人群才偶而谈论的话题。 现在,竟已经在玄衍教内传开了? 她快速思索,发现了一个原由: 难道是因为那位疯姑娘的出现,让这事儿瞒不住了,便弄出个不轻不重的解释,任由由口随便说来? “我也只知其名 ,不解其意。”这位玄衍教弟子是个认真的人,热心给云相忆寻出路。 “教友啊,看你相貌非凡,兴许能入得了苍行者的眼。你不妨去南庭北地的交界处去碰碰运气,万一被选上了呢。” 南庭北地交界? 这个提醒,让云相忆警戒起来。不知这人指的是苍行者就在那里,还是指那个有幻师造梦的长春之城。 眼下不宜多问,深入必然起疑,那位教徒也似不想多说了。 云相忆又行个教礼。 “我进山久了,许多消息已经滞后,多谢教友告知。我一定会去试试。” “愿教友如愿。” “地承恩泽,愿教友得福登阙。再下,先行一步了。”云相忆以玄衍教祝福之礼回敬,便去赴约。 京郊遇上了厉圣华,她风采依旧,缺月楼楼主姿容尤艳。 她腰间仍挂着长鞭,就是这条狠辣的鞭子,曾将慕容狂卷下悬崖,后者却救下要与他同归于尽的她。 厉圣华本以为慕容狂是杀她兄长的仇人,结果竟是还她兄长清白,帮助她厉家除害的恩人。 …… 恩怨纠葛后,没有了恨与愁,厉圣华却动了情。 她看见云相忆时,呆愣了好一会儿,才苦涩地笑了。 二人没有多少寒暄,毕竟厉圣华和世人一样,被蒙在鼓里,认定云相忆和慕容狂是一对儿爱侣。 而她,从当年到此时此地,一直都是自愿沉沦其中,对慕容狂一厢情愿的外人。 慕容狂是在一棵老树下,云相忆怀中陨落的。 在他赴死之前,厉圣华见过他,拦过他。可是他们具体发生的事,她再也不想提了。 如果有爱就有恨,她有的,是悔恨。 树下乱滚的酒坛子都空了,几乎都被厉圣华喝下。 清醒时她曾问云相忆,能否为其做个藏星宫引路人。 云相忆以身份不妥回绝了。 酒喝的重,人也变得放纵。 云相忆的衣着打扮足够以假乱真,厉圣华望着她,越陷越深。 她挤到云相忆的怀中,央求道:“你抱抱我吧。” 怀中的温香艳玉很不老实,动手动脚,强压下云相忆的脖颈,厉圣华屡次想要亲她,云相忆一一躲开,硬把她制在身侧,屡屡叹气。 云少侠有多久没这么慌张无助了! “你什么意思,你既已知我要你,为什么还要躲我,过来,给我。你当日,不就是这样……” 眼见香艳的姑娘宽衣解带起来。 云相忆头一次对醉酒产生这么大的恐惧,她竟怀疑起自己醉在楚碧岸面前的时候,是否真就矜持? 她将厉圣华使蛮力印过来的唇推了回去,吁了一口气,道:“想亲我?除了他,谁都不行。” 此话一出,云相忆就悔了。 她说的他,和厉圣华迷糊认为的她,根本就是两回事。 厉圣华突然不可抑制地呜呜起来,哽咽道:“还是除了她,还是除了她。慕容狂,你给我听着,我也有除了,我除了你,谁也不嫁。” 我见犹怜的泣露美人,竟因一句真言被打上了七寸,其伤之深,太过伤情。 云相忆复又抱住了她。 厉圣华胸口有块玉牌子硌人,倒是提醒了云相忆。 她甚至有些动摇,想告诉她,那枚刻着华字的玉牌真正的下落。 她转念忍住了:还不是时候,不是时候。 华字玉牌是厉圣华强塞给慕容狂的定情信物,她现在戴着这块则是…… 云相忆认出那字―皓。 她低头在她耳边哄上数语。 “圣华,我是,厉繁皓。” “哥!” “嗯,是我,妹妹。” “哥,对不起。” 这一下,厉圣华的哭声里似有鬼神同泣,惊天动地。 京城北郊山谷,鸯鸯相抱,树根盘其情,以告幽冥。 第7章 【旧痕】半是侠踪半故人 高山仰止,剑锋相砥,青山立立,远引天水,云摩霭中尖。 踏上楚云山庄如天河流泻般的白碧石阶,每进一步,云相忆的心绪便平静一分。 应是少时与楚岸之约被这方山野的生灵同情以告,待这约中人来了,便万物齐发,为其卸烦解忧。 黑衣上白阶,浓浓默踩,携雨润青山。 楚云山庄的洒扫弟子不分资历深浅,总会轮值来到长阶之上,扫扫尘土,掩掩落叶,逐级上下间便除去了高低贵贱你我之别。 “大小姐?”惊喜声从石阶上层来。 有人认出了云相忆这位远方归人。 她风尘仆仆,发带飘飘。 昔年离庄时,她还是一张稚嫩的脸,此刻已因江湖历练,被书上一笔风流蕴藉,半卷心上沧桑。 云相忆虽是一人走来,恍惚间倒让人觉得,她是和她那位传言中至死不渝的已故爱人,双双同归。 洒扫弟子匆忙惶恐间,有的叫她大小姐,有的叫云少侠。 侠?云相忆抬头,望向高峦云海。侠,她做到了吗? 江湖侠名,自有云易以横扫之势霸据人心,而后其女云相忆古貌古心,走出一条清冷微寒之路。被人称为天凝地闭荫幽草,欺霜傲雪小阳春。 早时,她力擒兕虎解村户隐患;又遇熔岩将喷,以轻功之力转送出百余性命。 十八岁时,在落脚处听闻上游淤湖随时冲坝,一镇民众岌岌可危。她仅用数个时辰,移来山间树木加固提防,另开出水道顺势缓流,使得必淹的村镇都得以脱险。 此类事件沉沉浮浮,数不胜数。 她行于百姓间,言语虽寡少,但事不分大小,遇便相助。 类似寻猫觅狗,风筝挂树,穿针引线。抑或为征人传信,凡此种种,多顺手为之。 有时她又成了过路镖师。 待行凶劫掠者与她交了手,无论山匪强盗还是她救下的行商镖头,常将银票珠宝塞她几分,或为求活命或是报恩。 有时偶遇官家办案……撞上她的凶徒只叹,即便三头六臂肩上生九翅,也无济于事。 小事多丛,称得上一句古道热肠。 至于有些撼树之功,她能隐便隐,仅被有心人看到,重重记上一笔。 比如,北渡夷南国第一次越境滋扰,刚及边境城下,便看到一位黑衣少侠靠坐在城墙上。 她安然小憩,落日金被,怀中的归鸿流溢着霞之血色,扫人胆魄。 一场兵戈,竟因此作罢。 为何要将她的事迹一一举来?是因为,在她身上不仅有她,还穿戴着慕容狂。 她活成了他,走遍他走过的路。 云相忆有了侠名,而她心中真正的侠者,却背负了一生“杀星”,“魔头”的罪名。 叹得她笑了,醉了,侠与魔,不都是别人心中的称谓吗? 饮过清风,观山若野,她倒是学会了从恩怨跌宕的纠葛里,看其根源,多半都是人情私欲里,惹出的无边笑闹。 若说云少侠的江湖趣事,非某一江湖名门那件最为吸引人。至于哪家名门,为其颜面就不要过问了。 说有一对儿江湖世家公子同时爱上一位天姿国色的小派姑娘。 今日姑娘与哥哥山盟海誓,明日又与弟弟许诺三生。 时日久了兄弟俩因都私藏了相同容颜女子图,彼此一看便大动干戈起来,偏偏这时那姑娘又与旁人定了亲。 兄弟尚在阋墙,突又多了个同仇敌家。两派血战偏又选在了第四家山头。 云相忆刚好在被第四家请去调停的第五家里做客。 因她在途中救下这家身怀六甲还玩心极重,偷溜出去到处乱跑的少夫人。 这少夫人非要给还没出生的腹中孩儿亲手采下崖上血灵芝,采是采到了,灵芝流血她见红,直接在崖边早产。 云相忆正在远林煮蘑菇,娃娃和他娘在叫来一群狼前先叫来了她。 归鸿斩了凶狼也斩了脐带。 少夫人若不是在崖上不小心拖家带口了,说不定干得出休夫再嫁这位少侠的事。 事件如天降雪球滚得离奇。 这第五家不愿出面掺和,云相忆正好请下此命,去调停。目的嘛,是为了逃出了少夫人每日投来的‘慈爱’眼神。 云相忆拿着那家信物,上了第四家的山上,看到了三位剑拔弩张的准新郎。 以下是他们心理: ‘姑娘准是我的,两只臭虫。’ ‘杀光他们,准备娶她。’ ‘我才是准新郎,一对儿下流胚子。’ 云相忆调停的方式很简单,就是一个字,打,能者配佳人! 规则是三个一起上,彼此不能有接触,看谁接下云相忆招数最多。其中耐力最久,情义最真,能累死另外两个人的人,就是胜者。 此战持续了三天三夜,期间三人皆不守规则,趁机就想彼此相害。 云相忆一一化解救下。外围观战的,原本是记录谁接下招数多,最后变成了各家各记三方错处。 云相忆精通天玑谷多半功法,她也算是传人之一。 若是辟谷,单凭光补气调也能多日行动无常,精神依旧。 而那三人就大不一样,攻时不忘耍奸,防时还思杀招,似乎都被妖物拿去了心智,全凭血气争一个你死我活。 后来落得个狗爬兔子喘,彼此相争时显得很亲昵,杀气腾腾地替人隔靴瘙痒。 待他们倦极时,隐藏在暗处看清了始末的三位姑娘出现了。 其中的两位姑娘生的一模一样,一样艳若桃李,愁眉暗锁。 另外一位好似终于可以轻装上阵,卸下了防备,显得清清朗朗。 一场闹剧,起因正是三个交好姑娘的一场顽皮。 两位孪生姐妹来自外邦,都借了同一位小派姑娘的名号,又分别认识两位世家公子…… 其实当真都是一场两情相悦的幸事。 不过,云相忆觉得应是小派帮主背后另有高人指使。 意欲何为无从知晓,他故意将有名有姓的姑娘收作义女,为其婚配第四家,于是,差一点就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后来这位小派帮主的去向,也是为人津津乐道的,据说他于某一日白日飞升,登阙去了。 二位公子的行为,已经将两位姑娘的昔日芳心搅得粉碎。 定了亲的清朗姑娘瞬间婚约无存,她便有了目标。她站了出来,为她眼中顶天立地的真男儿云相忆送上了鲜酿。 这下,原本的三阳之斗,换做三阴互谦互让。 一时间,三位公子傻了眼,看着姑娘们一齐对云相忆表达倾慕之情,又一齐后退待选。 云相忆无奈,扯下遮面黑布,亮出归鸿,表明身份。 姑娘们叹惋一声,将手一拉,横下心来,不愿再做姑娘,要做便做姑子。 从那以后,云相忆都尽量将归鸿挂在腰间,这是她偿还不了的风流债。 .…… “大小姐!?” 云相忆闻声。 欢儿便从楚云山庄山门内雀跃一跳,低头下望,一霎时既笑了,也哭了。 …… 少庄主一回庄,就嘱咐过欢儿,在几月几日后,大小姐随时都会回来,去帮他迎迎。 自云相忆十四岁陪慕容狂离开藏星宫复仇,遇险后,庄主云媚儿将他们带回楚云山庄调养起。 欢儿作为侍女,便奉命照顾了云相忆好一阵子。 她喜欢大小姐,所以当楚云山庄其他人都对云相忆这位藏星宫小妖女,和杀星慕容狂避之不及时,她倒是满不在乎。 云相忆十五岁生辰收了不少礼物,欢儿也送了。那是她按照家乡传统用特殊蚕丝和熔岩余火炼造,编成的一条发带。 发带本是送给未来心上人的,可是她编的时候不知道想谁,就想着大小姐。于是,发带编的过长,她送给大小姐时,云相忆误认为那是条捆人的绳子。 欢儿自是解释了这“绳子”的好处,它不仅是编长的发带,还水火不侵。 云相忆收下发带,在她和慕容狂离开山庄那天,欢儿懊悔不已。 大小姐将发带裁成两段,一条系住慕容狂的长发,一条系在云相忆腰间。 她并不知道云相忆每年过生辰时,都会送慕容狂一件礼物。 她更不会想到,她忘记叮嘱大小姐,这根发带要是断了,兆头不好。 后来,慕容狂没了。她总是自责。 听少庄主说大小姐要回来,欢儿恪尽职守,受命后日日都来庄门口等人。 连带她院子里一直照顾着的少年,一得空便来陪她一起等。 …… 时光常将熟人摆渡过天水那头,经年月冲刷着各自的印象,待再次推上岸来,便成了即可远取又可无间的故交。 有的抽条吐蕊,有的拔节青葱,也有的以一份清淡便耽入了山林之间。 欢儿甩不掉多年的内疚,但不惜甩断她一双轻快的长腿,向下奔去。 欢儿认得云相忆,更认得出慕容狂的影儿,她以一根发带扯断了他们的缘分,可他们却还是‘一起’回来了,以这样一种生死相隔的方式形影不离着。 “大小姐,大小姐。”欢儿动情跑着。 蓝衫白袖,坠兰秀剑。 一位皮肤白皙,双瞳灵秀的少年探手伸腰,站在台阶上,疑了一声:“云?慕容?姐姐?” 遂也跟着快步跑下,他步法稳健,似轻踏微尘,没挪几步,便追上欢儿,将她扶稳,方又一同速降。 云相忆向上一眺,一抹少女时常带的暖笑:“欢儿。” 移了眸,观那少年眉眼,顿了一顿,亲切道:“念恩啊。” 欢儿看着身旁明净的人儿,准备多年的道歉竟无从开口。 大小姐一身行装已经说足了悲伤,慕容狂这个名字应在她面前三缄其口,这样才是表达歉疚最好的方式吧? “云姐姐。”念恩开了口,似有请求。 “嗯?” “看样子,慕容哥哥的剑法你都学会了吧。” “学会了。” “那好,改日教教我呗。” “好。” 欢儿愣了一愣,‘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吗?’ 念恩看向她,羞涩地抿了抿嘴。 云相忆一笑,揉了揉这位好学乞技,择善而从的小弟的头。暖暖地勾起落星村的那段记忆。 她和慕容狂伤愈后离开楚云山庄,赶去京城,路遇落星村。 各大门派截杀慕容狂的联军便悄悄驻扎在这里。 若非受到云易和柳维扬大恩和指点的念恩奶奶提前谋划,派出念恩为他们引路。 恐怕那次他们便不会轻易避祸。 只可惜念恩奶奶凭借医谷之术和云易在落星村留下的法阵,最终因怨恨入了魔道。 她救下云相忆的代价太大,那便是拉着全落星村的人,一起归了西。 小念恩成了孤儿,云相忆托厉圣华送他去楚云山庄,又凭一封只有“彼岸哥哥”四字的书信,念恩直接受楚碧岸指点。 …… 两位引路人,一左一右,云相忆原以为会被引到姑母庭院或是常覆冰雪的小楼。 走着走着发觉离大银杏树的所在越来越近了。 ‘那里,并无人居住啊。’她寻思。 看出云相忆的思疑,欢儿乐不得把楚云山庄数月前再起的一段传奇当即讲与大小姐听呢。 “大小姐,你知道咱们少庄主是怎么回来的吗?”欢儿生怕云相忆知道似的,那她的故事就大打折扣了。 云相忆摇了摇头,“他并未说与我听。” 欢儿来了灵气,伸臂一指,正落向往日云相忆这只蝴蝶飞不过的山谷那畔,楚碧岸的心往之峰。 当日,她和楚碧岸立下回天玑谷,绝不回头之约的起因,正是因为这个。 楚碧岸想飞跃山谷,去那座险峰。然而,作为躲避天命,从天玑谷“逃”回世间的他,既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心力。 虽然他说:“逃或许就是应。” 但云相忆懂得他的疑惑和落寞。 她与他分享外衣,一人一袖,遮得二人都暖。 他借他一侧肩膀,允她随时停靠。 何时以兄妹相称呼?何时弃掉称谓的束缚,承诺了一生。又是何时连他的名字也不愿提起…… 现在欢儿指向他们曾谁也越不过的山峰……难道说? 他是邀我,一同越过? “你说他?”云相忆心眸同悸,喜上唇间,竟有些颤。 “是的,大小姐,远方那座直插天庭的山峰就是少庄主现下的住所,他也是从那里再次出现的。” 云相忆喜形于色,就如是她的夙愿达成一般。 她让欢儿接着往下说。 “最初,我们谁也不知道少庄主啊,消失的这五年,原来离我们近在咫尺。 直到有一天啊,从山峰那头的云里架过来一条铁索,就搭在银杏树旁的崖头。 我们山庄人都惊叹是何人有这种巨力,亦不知是福是祸,就聚在崖边不敢靠近,也不能不守。 后来,几位长老以及庄主都来了,正商量间,就看到似乎刚刚醒来,还透着光影的少庄主,白衣飘飘地从天上滑索渡云而来。 那时啊,庄里都在传玄衍教阙庭的神奇,少庄主当时就像是从阙而来的月下仙人,美的那叫一个超凡脱俗,世间前所未有。 大家都以为这条铁索是少庄主的作为,却听他说非关他事,是天玑老人在片时之间造出,送给他的一条路。 少庄主好像真的是大梦初醒,草草掠过众人问了句‘是何年月?’,不待回答便闭了闭眼,喃喃着‘锦城。’ 随即,少庄主的灵光之身如复生血肉般红润饱满起来,登时就要离庄下山。 还是庄主拦住了他,问他去哪儿,他说锦城,相忆在那儿。 庄主不放心少庄主那副游离懵懂的神态,当场为他诊脉,谁料我们庄主这种神医,摸完脉后脸色煞白。 到底怎么了,庄主没有说 她反复确认多时,我猜应是想到少庄主有着天玑谷的因缘,庄主才稍放下心来。 至于我们这些弟子,杂役,全都不知道少庄主到底怎么了。 庄主拦了数次少庄主,可少庄主当时好似只有一个念头,虽说还认得我们但就是让人感觉他异常遥远。 之后,许是少庄主彻底醒了,才接受了庄主的爱子之情。” 庄主问:“你去锦城找她,要以什么身份?” 少庄主寻到了令任何人都无法阻他的回答。 “小师叔。” 天玑谷找门人,世人让路。 末了,庄主和少庄主都退了一步。 庄主放行,少庄主应允让山庄弟子一路护送,寸步不离。” 第8章 【青栈】七日心锁三境迷 行到银杏树崖旁,欢儿口中说的一条铁索变成了一座由两条铁索为基,削竹为材,卯榫藤蔓加固,列窗覆顶,随风变韵的长青栈桥。 其质劲韧,其香清扬,其式古朴。 远落山云缭绕间,不见尽头。 近观入口,惚觉篁深如迷,云浥轻尘。 见得水气凌竹,苔露映人,偶闻风缠锁鸣,且险且幽。 云相忆凝眸细细瞧这桥―结构精巧,格调清雅。 心中赞叹:楚云山庄不愧曾有着机巧世家之名,短短数月之内便能建成如此规模。 只不过,桥上横着一块并未题字的空白名匾,很是突兀显眼。 云相忆猜想空白处是否深意,目光随意移动到栈桥入口处,又让她看出了些不寻常。 只有零星脚印出现在入口桥板上,再往深处望去,几乎绝了与人迹有关的任何痕迹。 似乎这桥并不利于两畔沟通往来,抑或是主人太过喜静,遂断了与这端的联系。 欢儿眼神活泼,瞄着云相忆的一举一动,见她神有所思,目锁桥头,已猜出她半分心中所想。 她心中内藏玄机,早就耐不住,非要与云相忆说道说道:“大小姐,您知道吗,这桥啊可是少庄主于七日内,亲自冶铁、择竹、绕藤、铺板、雕窗,独自建成的呢。” 云相忆觉得不可思议,不自觉追问:“七日?一人?” 她不疑他,但这种非人力所及的事,也太离奇。 先有师祖天玑老人从锥天之峰引来铁锁,而后楚碧岸建出不可能的桥。 此刻云相忆这位天玑老人大弟子的女儿,竟想不出到底哪本典籍里记载了如此本领。 她只希望还没完成溯胎回溯的楚碧岸,是功力大涨,而非为建一桥耗费折损。 不过,除非,他已经修成了那套功法。 云相忆的思绪,由一双在她眼前晃了晃的手给断开了。 是欢儿,她还有着意犹未尽的,一肚子的话。 “是啊,大小姐,若非我亲眼所见,我也是不信的呢。 说是七日其实根本不足七日。 少庄主从锦城回来,先是安抚下火急火燎准备离庄的庄主。而后,每逢日落之时,便从山峰那头往山庄这边逐夜搭桥。 庄主命我每日都要备下餐食,少庄主偶尔也是会取的,我便借机问过少庄主需不需要帮些忙。 少庄主说不必,仅是让我记好大小姐的归期,并且笑着说,‘她缓行我缓工,即便如此拖延,七日已是太久。’” 话尾如暖风,自云相忆心间略过。 她的衣摆随着栈桥一齐摆动,她仿佛看到了楚碧岸说这话时的样子。 他定是星眸微眯,笑靥浅浅。 即便山野风阵都已满载他的心思,瑟瑟簌簌含羞笑着他。 唯独他神态自若,恬淡如赤子,貌似无猜稚童,搬他的竹,系他的心。 环环锁,段段竹,桥上蔓延的藤蔓,似乎在摇摇晃晃间越来越近,近到也系住了她的人。 云相忆身不由己,向前走了几步,她忽然恢复意识,伸手摸了摸手腕上的珠串,匆忙定了定神。 她要为自己找个平心静气的理由,就比如―他是如何移物造桥? 只要见了,问上一问不就明了。 对,就是这个。 云相忆抬步,就要上桥。 欢儿上前一步,以臂相拦,劝说道:“大小姐您刚回庄上,一路奔波定是辛劳,先到咱们小院儿休整片时。稍后呢就去拜见庄主。” 她又用试探的轻声试探一句,“庄主她也一定很想您。” 云相忆含着笑,眼神茫茫,默默望空。 大小姐不愿回应她,欢儿索性一扭头,赌气似得看了眼桥,换了个话题继续说:“兴许根本不用费神过这恼人的桥,少庄主他自己就过来找您了。” 此话说得云相忆来了兴趣,“过个桥还会让人费神烦恼了?” “大小姐。您有所不知。”欢儿连忙接话,语气里有委屈,抱怨,还有告状。 “少庄主建的这桥可把全庄上下为难苦了。以前少庄主住在山上雪竹林时,要见上一面顶多是冷得塞出一身寒疙瘩。 现在可好,想见就要过这桥。 您可知这桥多古怪,单凭百丈之遥的一路摆荡就够吓人的了,偏偏它还有不知什么古怪秘术布在里面。” 欢儿说着,脸皱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在平地上摇摇晃晃。 “走上桥的第一步啊,便如临深渊。脚下之物顷刻荡然无存。” 她她假装跌落,蹲坐在地上,嚷嚷着老吓人了。 欢儿速度之快,着实让云相忆体会到了她的情绪。 念恩倒是更快一步,俯身扶住欢儿,免得她不管不顾真把自己摔地上。 “欢儿姐,你又来。” 欢儿拍了拍裙子,推开念恩,又对她家大小姐讲起。 “大小姐,你说这一吓哪有不怕之理。可只要一怕,就能感受到无比真实的下坠感,立刻就能把胆小的逼下桥去。 要是胆子的,大敢迈上这第二步。 大小姐你猜怎么遭?” 欢儿没等云相忆开口,立刻拍手解答。 “哎呀,也不知少庄主用了什么法子,竟能窥探出每个上桥之人心中最惧之物。 或蹦出个蜘蛛,或来一道雷霆。 甚至洪水漫过,山压海啸。 也有说看见杀人吃人的,反正庄里人的说法多种多样,我都记不过来。 有些试过的弟子下了桥,有的下来就嚷嚷,有的蔫了几天,还有的魂都丢了似的。 总而言之,在第二步时,只要是恐惧一生,顿时惊心动魄,地动山摇。 哪怕后来去的人,提前告诉自己那本是假的,做好了所有准备全部提放,也会在那里踟蹰许久才能勉强向前。 接下来的第三步…… 欢儿现在想起还是会头痛呢。 初时只觉天风送爽,恍然间体会到一瞬与天地交融之感,这感觉极为短暂。 紧接着啊,就从桥上那些窗子外,忽地刮入了乱扭的妖风,那风遍布四面八方,股股刮人。 人要是去挡,那风马上就活了似的。越是抵挡它,越叫人心烦。 风一丝一丝的,成了絮絮叨叨的疯子,每一寸空间,都杂乱无章的胡言乱语起来。 仿佛是将人一辈子产生过的所有念头,经历过的全部情绪,一股脑的塞耳返脑。 欢儿当时多想化作一团云烟,再也不要这个人身壳子装那些有的没的记忆了。 欢儿只想今日无忧明日无碍的活着,再也不想再遭那样的罪了。” 过桥之事虽已过,记忆尚犹新,欢儿只是说了说,便觉浑身发寒,抱身嘶嘶。 云相忆手搭欢儿肩膀,一道定心流随之传入。 见欢儿的惧色缓和,云相忆开口问:“整个楚云山庄,有几人过得了此桥?” “目前,弟子中只有顺六一人过得去。再就是庄主了。 就连那些长老或是外门来做客的大侠们,也都没能过去。”欢儿搓手答道。 念恩瞧她还冷,随即退开一步,让出了由他挡住的一点日光。 经此一说,云相忆当下品出些门道。 顺六为人心思纯浑,没有太多私情更没有多少恐惧。 庄主云媚儿单凭她心头那一件极痛之事,按常理断然也是过不去的。 既然她能过去,只能说明有人网开一面,对他娘亲特殊对待。 参考以往相处时,楚碧岸在课业上对她的严格督查,云相忆心里清楚,要让他对自己也“手下留情”,应是不可能的了。 他多会“捉弄”人呀,云相忆想起在京城楚云山庄别院,她由于想念总在楚碧岸闭关的院子外溜达。 白雪朦胧了梅花的红,她刚想抬头嗅嗅院内梅香。 一蓬雪不偏不倚砸入她脖颈,咬得皮肉冰冰凉。 楚碧岸轻轻笑问:“明日还来吗?” “来,本姑娘不信躲不过。” “嗯,好好学。” 欢儿站在太阳下,还显得心有余寒,云相忆则是觉得脖颈凉。 这位天玑谷高徒邀我来楚云山庄,并摆下这一道桥,就是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意欲考一考我呢。 云相忆抱臂一笑,眼中的温柔已转换为云少侠无所畏惧的冷冽凌厉。 此时,她要过此桥的决心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欢儿念恩为她引路一场,云相忆一一谢过,复道了一句改日再见,便施展瞬身功法。 纤身若云脚投浓光,飞云掣电间已到桥头。 “大小姐,您等等。”欢儿焦急喊,跑着追。 欢儿自是知道云相忆本事高,本不担心,可看到她身上还披着慕容狂的装扮,心里的愧疚促使她不愿再因自己的过错疏忽,害了大小姐。 “这桥我和念恩都着过它的道,滋味难受极了。大小姐,听欢儿一句劝,今日不是非过不可的呀,等您多休息几日,或者等少庄主过来。总之,总之……” “不想我过桥,欢儿为何还要将我引到此处?”云相忆回头柔声问道。 欢儿一脸认真。 “当然是复命啊,让少庄主知道大小姐到啦。” 云相忆极有耐心,问: “欢儿打算怎么告诉他?” 她以为欢儿和楚碧岸之间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即便不用过这百丈之遥的天桥,就能让对方收到信儿。 云相忆转身站定,示意欢儿联络。 且看欢儿大跨一步,立在崖边,掐腰扯嗓,冲着山谷大啸一声:“少庄主,大小姐回庄啦。” “用喊的?”念恩噗嗤一笑。 “对啊!” 风来回拨弄欢儿的长发,她一扭头道:“要是少庄主的话,保准听得到。” 云相忆羡慕欢儿这丝毫未改的天真,无奈笑回了句,欢儿聪明,便不再犹豫踏上了栈桥。 当她踏上桥头,山风鼓荡衣袂,呼吸之间,视野阔然。 云相忆若浮于山谷之上,顺着栈桥翠色直铺远方,她隐隐看得见桥那畔的风貌浅影。 云幽林动,苍色如碧。 足下坚实,身随自然风动。 云相忆此时非但不觉恐惧,竟还渴望以此刻姿态立时飞渡而去,落在那人身侧。 欢儿急追几步,到了桥边却惧了,甩出最后一招留人之语:“您难道不先去见见庄主吗。” 庄主,云魅儿,姑母? 江湖行走五年,云相忆拒绝了来自于她的任何帮助。 她所有的心结,并不会因着再次踏上楚云山庄就立时化解。 “再等等吧。” 云相忆回眸答,“你们既将我带到这里,我理应先去拜访一下我的小师叔呀。” 为啥着重写了欢儿,还写得絮絮叨叨…… 因为我有两条宠物狗,一只叫欢欢,一只叫六六,它们全都永远离开我了。 所以,把它们写进小说 欢儿是欢欢 顺六是六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青栈】七日心锁三境迷 第9章 【蝶梦】渡栈破欲谷逢君 欢儿说,第二步会直面心中恐惧。 跨步之后,云相忆也想知道在她心中能称得上最恐惧的事物,会是何种样子。 首先,一团黑色融入她的眼中,化作林火彤彤,正饱受着红的,紫的,蓝的,绿的重重火焰胁迫的夜。 她顿时认出了这个场景,是京城北郊,慕容狂以血点燃假宝图的那日。 当日与林木同焚的朝廷追兵,他们的哀嚎声依然存留在云相忆记中。 可眼下的林子除了高耸火焰的燎燎声之外,一切都很安静。 不,云相忆听到了某种声音,极其耳熟。 她静静听了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熟悉。 是她的,哭声? 沉痛感由内升腾,像是听从了场景里妖异火焰的叫嚣,要刺穿她的肺腑。 若说慕容狂死的那日,是她最悲痛的时刻,她认。 可最恐惧?怎会恐惧? 云相忆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盈,她看到抱着弥留之际慕容狂的自己,她激动得刚想上前。 可不知是谁在控制她的身体,竟退后一步,然后她看见从自己手里抛出一把剑。 那剑是―归鸿! 她看着归鸿落在哭泣的自己身边。 云相忆恍然大悟。 紧接着,她的视角变幻,应是某人站在某个高处在看她,且是满眼含泪,朦胧一片。 “这是,谁的,最恐惧的事!!!” 某人那一眼婆娑之泪,已让她在心头萦绕出一份,深深不舍,浓浓眷恋。 这居然是― 楚碧岸抛剑、上马,离她而去之后的全部场景。 云相忆定在原地,她成了他。 她,想见他。 …… 念恩凝了眉,‘连云姐姐也滞住了吗?’ 未等他多虑,桥上人瞬息间暴射而出,竟在妖风肆虐的青栈桥上一跃过半。 他看到,薄雾中黑衣长带飘飘,稳稳站住中段。 念恩转眼便喜,‘云姐姐就是云姐姐。笑露欣赏。 正此时,欢儿也大受鼓舞,灵机一动。 她背身回望,朝着楚云山庄兴奋高喊:“快来看呀,大小姐就要过桥啦。” “欢儿姐......”念恩将她拽到一个拢音处。 “怎么,喊人来不妥吗?”欢儿疑问。 “不是,是你一个人,声音太小了,我和欢儿姐一起。” 念恩的心思是:如此观瞻机会岂可错过,在过片刻又要上午课了,动静弄得大一点儿,不就能免了。 “来,欢儿姐,一,二,三。” “快来看呀,大小姐就要过桥啦。” 念恩使用内功扩大了声音,使劲儿地喊。 是日,楚云山庄停课整日,除长老及做客的友人外,就连庄主也亲临现场。 场景盛况,自行想象。(作者调皮一下。) …… 楚碧岸的恐惧自是困不住云相忆,反而成了她脱离第二步,直抵第三步的助力。 然而,就在这第三步里,云相忆已与阵法僵持多时。 栈桥间回荡着她心念电转间,寻到的相持法诀: ‘息心,息念,息,情!’ 云相忆反复默诵,灭断了念念相续之流。 此时已一念不生,情无所倚。 她足下步子虽未停,然风有劲力,还似有爪,有口。 屡屡将她向后拉扯,她脚步踉跄,显得裹足不前 手上一遍遍结印破阵,抵御风一阵一阵的滋扰,可偶尔破出漏洞,与风□□接时,她还是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 这些声音,带着她记忆中各种情绪的颜色。 “相忆,对不起,对不起......”慕容狂的声音。 这一句最难以抗拒,是痛。她甩甩头,躲在伤疤之后,告诫自己不去回应。 “忆儿,你喜欢小岸?” 是爹爹!云相忆沉默以对。 “不错,喜欢就要到手。”她有些想念这个声音了,她差一点儿想起为慕容狂采护心莲的雪山,以及在进入雪山之前…… 她默念口诀,依然不为所动。 “相忆,相忆,妖女,小丫头,姑娘,恩公,云姑娘,云少侠,云公子......” 云相忆不禁感慨,原来已经有如此多的人充当了她生命中的友伴和过客。 那些人和事的痕迹无论深浅,记忆一概记录,不分轻重。 短短百丈桥上路,她惊叹它的漫长。 云相忆诧异自疑,她明明已经对所有声音不理不睬,怎么有了心已远而身动极微之感? “想知道为什么吗?”虚空中发来一问。 即便她不答,只要她听到了,进而疑惑了,就代她表因那一疑,动了念。 云相忆意识到了。 于是一个聒噪的声音开始与她同行。 她调整呼吸,再念息这儿或者息那儿,怎么也息不了它。 “…为什么不动?尽头?谁在尽头?他怕什么?你怕什么?欲?你的欲是什么?见他!快!慢!危险!声音…爹爹?慕容狂…错!名字…好多名字…过客?痕迹?轻重?为什么身不动?念!是念拖住了你!息念?息得了吗?欲!是欲!你欲见他!此欲不息,此桥难尽!哈哈哈哈…” 云相忆两额跳痛,她心中似拱出鎏火,片羽金色,扇出她香汗涔涔。 她的气息变得急促,步伐也有些散乱。 “息心,息念,息情。”她念出了声响。 焦灼与清明碰撞,云相忆回味其中滋味。 她惊觉还有一物可因情而生,更是与生俱来,她虽息得了万念七情,但从她上桥开始,心中就种下了热烈的期待之苗。 此苗极弱小,却有让人闻之色变的名字,叫作,欲。 水汽过丰,竹桥湿滑,草发叶茂,藤刺青尖。 闻着湿漉漉的青草味,还有茂茂竹林的幽人香。 待她发觉有欲,那吵人的念头立时回首下流,似要沿脉奔走,连动起她沉睡的七情佐以微弱的六欲就此翻波。 云相忆心中悸动,以手摩胸口,水一晶传过指尖汩汩清凉,平息她血脉间的欲动之浆。 ‘欲,可有息它之法?’云相忆自嘲笑笑,连这方天地,生身父母都是因欲而生,有欲才续。 世上的欲,息不了也断不绝,就算那些修行者,但凡还有人身,都要与欲共存,更何况是盛满二十一年七情的她。 竹片光滑,能照她影,碧碧莹莹。 好似百千心魂,万双眼睛,将她瞩目,幽幽叮咛。 云相忆停下脚步,不再挣扎,任由盘绕的声音和那名叫欲的感受,大行其道。 她听着,看着它们,就像看着所有身外人,坊间事。 淡薄出离真意起,极静的一瞬来临,云相忆便觉,身已入了天云间。 ‘若世间唯有一人,当他身处此刻这乱风之中,看林木、流云、飞鹤、远山、天日...... 会报以何种感受? 云相忆抬头,看定了天幕之蓝,心念一动。 “他会澄回天心。”似有一语一闪而过。 云相忆还未曾听实,便进入了一个回忆,一种躯体。 ………… “天地执竿以欲钓苍生,不为己食,助其出尘。” 是谁在吟诵? 云相忆见有一人立在清溪池畔,钓竿梢头。 她记得这欲作蜻蜓之姿,点在竹竿之上的飘渺身影。 应是楚碧岸? 因她就是当日为他执竿的人。 可是,她感到很怪,他看不清他的相貌,却看得见一只正用六足死命抱牢他指尖的茫然蝴蝶。 蝴蝶翅膀奇美,其上闪粉屡撒魅人之幻。 云相忆不知如何看出,那人安然浅笑,眉眼弯弯。 他单手扬起,送蝶入风。 “别怕,你只需恋花,而我自始至终,都爱着你们啊。” 蝴蝶信心掠翅,乘着顺行之风,翩然落于百花菲菲,蕊心之上。 那人转目,似移来洞天水月,泽被苍生。 云相忆倏忽间,竟成了蕊上之蝶。 蝶羽起落,念念流转,她所有心绪落入那人眼底后,便褪去悲喜。 他平视蝶的欲丛,神凝清静,口唇间似有微音一弦,波运四野同声。 “我爱你。” …… 云相忆忽而含笑,纵身一掠。 栈桥上的欲隔云障,挡不住水色潋滟的苍生之爱。 她如蝴蝶梦醒,惊觉桥已在身后。 云相忆尚在迷离之际,似有亘古叹息掠过识海,紧随亿万记忆叠加而来。 “他的爱素来如此。”云相忆如了然般喃喃。 他囊括众生之眼,或凌空而起,或遁入深渊,或周天阔地,皆无别无极…… 记忆滚滚而入,却转瞬即逝。 云相忆最后只记得,她曾在幻境里,遇到一个她既记得又忘了的人。 “可他,是他吗?” …… 日头斜照,云相忆恢复了全部感受,想起来她是谁,人在哪儿,要做什么。 她站在桥头,见前方玉石铺路,小径通幽谷。 主路两旁迎客列竹,山禽小兽卷尘啁啾。 正是青竹稠叶烟光凝,奇草香来云投虹。 云相忆沿路径走,足下虽酸麻胀痛,疲乏却越走越减缓。 抚开纷披低垂在谷口处的藤萝,便听闻清泉拍水的跳珠声。 行过略显狭窄阴暗的山间夹洞,天光忽就群洒而下,她的眼睛一蒙,漫天闪动金光,扑簌而动。 她以手遮光,复望而去,一方奇谷景致半收眼底。 左旁一颗苍老银杏树,约有几百年树龄,好似生长在楚云山庄那颗的祖辈爷爷。 这季节并不是银杏黄艳的时候,然而这颗树仿佛忘了时间。 它慢伸琼干,展枝在上空云动里,若隐若现地描出日头穿云镀金的丝线。 这些金线绣进银杏叶里,绣出各类蝴蝶翅膀的纹样。 它们通体金黄,却片片独特。 云相忆一见银杏树就倍感亲切。 那人会不会就在枝头,将她细细看着? 虽然这样想,她还是打算不动声色静潜而入,好似她怕吓跑了仙阙灵鹿,惊醒了沉睡山神。 云相忆虽很想见他,却深深觉得此地风物,处处有他,皆不容错过。 第10章 【谷舟】七叠竹音唤相忆 …………………………………………… 再向前去,玉石之路渐渐断绝,足下换作青草银杏软垫。 头上落叶不停投信,脚边频触单瓣野花。它们俏丽懵懂,各色群杂而居,融洽悦目。 云相忆早已听到流水之声,但因山谷四方雾动,水声也微浅散杂,一时没能辨出它的具体方位。 自下了青栈,云相忆一路由北而入。 她此刻移目南方,一竖陡险峰尖逼入眼中。 当年于栈桥那头远眺时,因这峰尖早已归于云乡,未曾看见全貌。 今日见它也非易事,云相忆在云淡雾薄间,举目高仰脖颈,才隐约看全。 她身处这方天成的峰间平谷,目测距离峰尖足有十余丈。 是时,风卷云,懒吹谷,四围空气间水汽环绕。 若是别处,此等高峰顶上定会终年覆雪,可这里非但没有一丝寒意,反而有连绵不绝由地而来,从南升起的暖湿之气。 哗啦哗啦,水声随着向前探索,越发清晰。 云相忆闭目捕捉声音来处。 她发觉除了流动声,还有水势从高处落下,垂直砸地的重碎音,以及滴落在柔软之物上的柔和嘀嗒。 而这众声的聚合之处,就在高峰底部,与平谷接壤的云屯雾集中。 云相忆循声而往,急趋数步。 只听啪叽一声,她低头一看。 左脚还踩着金黄厚叶的地面,右足已将她未察觉到的浮水叶子踩沉了底儿。 水不深,仅没过脚面。她弯身试水,指尖传来微微热感。 这水既温且清,是一池温泉? 她仔细一瞧,原是银杏叶堆积,铺岸作引,已将云相忆引到了一池水边。 水面云雾之气入眼迷蒙,她辨着水流声,摸云掠雾,涉水而入。 淌了数步,云相忆起先还以为自己看错,最后确定。 温池上方袅绕的雾气,随着她每进深一步,它们便随之散去一层。 待水刚淹过小腿,雾已化去半数。 就在这时,云相忆忽然睁大眼睛。 “这,这是!” 她看见前方池水之上,云雾余韵间,正飘着一只随波慢移,悠游自在的不系竹舟。 云相忆思回从前,心海泛起昔年愿音。 “我也想寻一处地方,有一支船,不用哥哥九叶荷这么复杂,寻常的木船就够了。嗯,有一汪池子,水又清又静,不用太大,只需够我的船荡来荡去。 天幕要开阔,能让日月星辰都自由来去,无拘无束。我就在那木船上,随波荡着,醒时观天,醉了酣睡,半醉半醒呢,就用用功读读书。” 云相忆泪花一涌。 这是少时在楚云山庄,她和楚碧岸一同躺在荷叶上观天时,她许的愿望啊。 ‘他竟,句句记得!’ 云相忆迫不及待,急驱轻功,拔水而起。 她若寒星当空,疾水如彗,欲落舟上。 云相忆尚在半空,舟上陈设便已收入眼中。 此舟略长于人身,宽够双臂展开。 舟头设置软靠,中心还起一桌,桌上摆着酒壶书册。 船尾小隔里叠放着素白布匹,应是一套备下已久的女儿衣物。 云相忆身心皆飘摇,待她看清事物,再想起收摄足下水珠时,已是迟了。 从空落下的水,浸湿了船板,点亮了酒壶,洇了书册几页墨字。 她无意犯错,心里发慌,落时失了稳心,随着舟儿和它们晃了几晃。 云相忆用袖口一一擦了水迹,甩甩书册复又吹气。 她发现,唯独那套衣衫,不知是什么材质,正在小格里滚水滑珠。 云相忆拾取这件宝衫,织物绵软亲人。 水湿不濡? 她摸了摸自己一身半湿黑衣,趁着四方云雾还可遮掩,蹲身躲在小舟内,换上了新衣衫。 云相忆肘抵舟心竹桌,感受衣物带来触身清凉。 它如仲夏凉风,色比十五圆月,软轻温柔,明丽琉光。 云相忆拨水泛舟,乐颜照水,水镜中的她似白云甩袖。 唯独她高束的马尾显得她的面容过于硬朗。 平日习惯的装扮,此刻好似背离了此间风景气韵。 她迟疑片刻,便轻轻扯下发带。 云相忆浓墨散肩,发丝因绑缚留下的小波浪,在水影里折了又折,一次次拂过她柔和甜笑的酒窝。 她将发带缠上解下的腰带,整齐折好,仔细着引入水一晶收藏。 散发美人,清丽容颜,缓行舟上。 清风吹过,浮于一池暖水,以及来路那方的云雾,几乎散尽。 云相忆扭头看了看水流声处,依然水雾弥漫,浓浓不开。 忽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 闻声,云相忆朝东方望去,那里竟显出四间高架竹舍。 房屋彼此连廊,互通往来,竹窗有开有闭,正对着竹梯的竹门,虚虚开着。 最靠东的一间似有炊烟飘窗,显出人气。 云相忆激动起身立在舟心,‘他,就在那儿吗?’ 她踏船跃起,朝向东方,这一跃带起一阵疾风。 叮叮当当,叮叮当 …… 水岸和房舍之间有一趣地,那里架起一圆竹棚,称它是棚不太恰当,因它仅有一身结实骨架,没有顶遮。 光秃秃的空顶绑成了一圈一圈的同心圆,每一圈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片由麻绳系着,裁竹而成的竹片悬挂在上面。 同心圆共有七层,全都都挂满了竹片,每一片都是相同的巴掌大小。 它们似乎都该因风而动,彼此相撞出竹风铃特有的流水清音。 山谷间时有风过。 可云相忆自入谷以来一直都没有听到这种撞击声。 直到她在舟上旋身挽袖,又施展几套身法,才听到此处隐约有响。 最初她还误以为那是水流声。 后因她寻来时带起的疾风,当她一落地 ,竹棚内立刻敲鼓奏乐,似在邀客前来。 又似已等候多时的仪仗,列着圈圈圆圆的队,唱出段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注:诗经} 如此盛情本就难却,何况这般热闹,敲出的却是悦魂清音。 云相忆落在竹片最外圈,那一处对她来说,竹片悬挂高度刚好。 她无需俯仰,片片青竹在她眼中欢腾,于她耳畔击磬。 看了一会儿,云相忆忽然察觉,似乎每片竹上都刻有两字。 她凑近一看,那些字――龙蛇之影,松壑游云。 正是他的笔墨。 云相忆伸手端起外圈一片,展于手心,珍爱非常。 上书二字――慎独。 ‘君子慎其独。’《礼记·中庸》 云相忆莞尔一笑,朝左右内各瞥了一眼,最这外圈皆是这两字,但里层似有不同。 “要用这么多个慎独来提醒。”她忍不住腹诽起他来。 “看来你一个人的时候,一定不老实。” 拨开外圈叮咚作响,更近一层,刻着齐物。{庄子} 云相忆默默点头。 第三层,观眇。’{道德经} “他在天玑谷时,常常观天,那就是一种观眇吗?” 其后两字,云相忆一摸刻处,便觉心动。 ‘情定?何为你的情定?’(诸缘息。) 然而心方动,瞬息转空,那一层写着――性灭! 云相忆急看下阙,竹片被她翻起了重音。 她舒了一口气,眉眼舒展开来。 六层――灵空。 如含苞花蕊最后的一层,又是哪两个字呢? ‘咦?’ 云相忆翻看手上竹片,明明写着心静,可它似乎心有所系,竟无风自动,跳逃回原处。 连带它这一圈所有竹片,瞬间整肃列阵,向内回缩。 竹片自乱阵脚,云相忆突然看见一片由其它竹片为掩护,被巧妙藏在视觉盲区之间,悬挂在众圆中心的单独竹片。 她好奇伸手去取,谁知差一点儿被一齐内缩的七圈竹片夹头勒手。 多亏身法够快,云相忆心有余悸,松了松衣襟。 水一晶的光芒从她胸口透出,好似安了竹片的神,它们纷纷无事的归回原位,装作无甚发生,时不时偷怯怯地碰杯庆贺。 庆贺什么? 云相忆惊奇,她好像感受到了竹片的心思。 但她不确定,它们是不是像主人,时不时戏弄人。 她小心探手,直到确认那些竹片不会突然杀个回马枪了,才将被呵护如蕊的竹片小心拉过面前。 云相忆浅浅一看,心脏便砰砰过速,千里马由缰了。 还是两字。 字迹重痕深刻到底,涂上灵力环绕的星星银光,还有着不同于其它竹片的手盘油亮。 竹上两字――相忆。 是, 她的名字。 …… 经慎独,齐物,观眇,情定,性灭,灵空,心静……然,相忆尤重! 云相忆只觉,俯首间落定了五年朝夕相思,深藏起一境一念昔日光景。 这个人,如何舍啊。 她含笑,泪滴竹上。 霎时间,静落虚空,山谷回荡。忽见银光动影,山雾尽隐。 一声旷野呼唤,“相忆,来啦。” 如山之息,林木簌应。 但见银光投空而出,云相忆飞掠片片竹间。 她定心风,越小舟,过暖池。 见水流而下。 ―――― 可略过区域 慎独:独处时更慎重,道德自律。 齐物:生死善恶本一味,万物同情无是非。 观眇:无欲以观天机,有欲则明世道。 情定:诸缘息。 性灭:所空非空。 灵空:空无所空。 心静:由虚返实,见众生,若渊海,风平浪静。 此章节引用处皆标注出处,肯请放行。? 夹带私货的一章[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谷舟】七叠竹音唤相忆 第11章 【溯洄】心锁待起天地问 险峰与平谷契合处,尚有几缕淡薄云影,浅雾涣痕。 水流声,敲竹声,谷间虫鸣鸟语。 一霎时,皆由一道顺着峰内中空急急泄下的天瀑收摄。 云相忆追随银光而来,眼见它落在坠珠降凌的瀑帘之后,又凹入峰壁的一席白石之上。 方才的云雾眼障,如银针破水泡,顷刻屑星碎落。 她看见一抹白衣晶莹身影,端坐水帘后,盘膝闭目,气息微动,正要醒来。 云相忆只觉,整个山谷如心脉般,盛满她的悸动。 浅雾山谷,万物渐次清晰,各物之声复又玲玲入耳。 云相忆赤着足,缓缓踩过水面,身后的叶儿急急旋过,缠着她的影儿向那畔,绵绵飞依。 她怕吵他惊醒,使他这一次溯胎回溯不够坚实。又盼他醒来,对他说一声―― 她已懂了。 七层竹铃拟心阵,灵动之时太阴归。 有人在心间落锁,等待灵钥一触机簧,慢将经年事事无声言来,让她知道,亦让她主导。 他不必亲口说,自是不强求她必须回应 云相忆握紧胸口的水一晶。 原来,那最后一片竹语,只有她来了才会揭晓,也只有她一人能够看见。 水一晶里,是云相忆十六岁时,收到的生辰礼。 他将自己与生自带的太阴真火,分出一半,放入其中。 现下,又成了与他共鸣,将他唤醒的钥匙。 满谷的水汽,还有千丝的暖风,都在流向白石之上一影人形。 云相忆停下脚步一瞬游离,因她再次看见这若有若无的身影,忽然想起与他极其相似的人――她的爹爹云易。 她记起五年前,爹爹将天玑谷术法教授给她之后,留下的那些话。 ………… “爹爹,你说彼岸哥哥走向了他的天命,可他的天命是什么呢?” 云相忆放下毛笔,双肘支桌,捧起脸颊看向戴着银纹面具,白袍之下若云似烟的人。 云易略一沉吟,反问道:“忆儿有没有想过,我们所在的天地由谁所造?” “许是……”云相忆凝视深远,脱口而出,“由我所造。” “哦?为何?” “因为天地无论多辽阔,忆儿能见的那些,才能称之为忆儿的天地。 我和爹爹在一起,就是我们的天地。可是,我并不知道爹爹心中所想,也不能按照爹爹的已知去理解事物。 所以即使我们在同一片天地下,忆儿和爹爹都还有着各自的天地。” 云相忆讲到这里,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可能。 “要是有一位造天造地的特别存在,它能将万物的知道和看见都汇聚一处,那么忆儿必定也在其中。 然而我就在汇聚之处,为什么没有知晓一切的能力呢?我想,原因就在那天命一说吧。 汇聚在一处的我,一旦有了天命,就背上了各自的视角。 人生在母腹,树生在林间,水界里有鱼儿,天空的飞鸟会孵卵。 当我成了忆儿,成了爹爹,成了其他的一切时,天地不就造成啦。” 面具下传来一声轻笑: “好,那爹爹便问问拥有自家天地的忆儿,若你的天地未开,阴阳未判,你可会识得爹爹,能否认得何为日,何为月?” “若是那般……”云相忆撤下一只手,让脑袋沉在右手心上,认真想象。 “忆儿觉得应是天星飞坠,江河乱流,地尘盈空,天降生芽...... 如果只是忆儿一方天地这般,顶多变得痴捏呆傻。 要是万物都是这样,爹爹和忆儿恐连立锥相见之地都没有喽。” 云易轻轻点头,又拍了拍云相忆的头。 “忆儿聪明。不过,爹爹问得是天地未开,阴阳未判。你仔细想想,那时,可有爹爹,可有忆儿,可有你心中所想?” “爹爹耍赖……可爹爹又怎知,除了天地之辨,阴阳和合之外,就没有别的创生之法?” 云相忆说得条条是道,却也务实。 “不过忆儿也知道,在我们这个天地,的确是以阴阳之理为基。” “忆儿所想不无道理,但在此间,物若有所成,当有定律。” 云易说着,伸出左手,掌心朝上。 一幅既方又圆的幻形之物浮于手上。 云相忆看见方圆里混沌着一团光,这光在放射也在回溯。 “天地万物依律而生,渐有其秉,亦化其灵。”云易徐徐讲说。 “天地之间,灵灵所感,复而归一。 由万灵归一所成之灵,既清静亦多情,它由万物所成,又可归回万物,来来去去无甚执取。 此灵曾荡于处处,养物之正清。 然而,这方天地亦化生出另外一物。 那物似是受尽亘古委屈,竟生出永生不灭破世而出的欲念。” 说到这里,方圆内又展现出另外一种光,竟和方才的归一之灵都是耀眼的亮色。云相忆见它破了圆后又由方围住,再破出复来一圈圆。 如此反复,它竟有内生出别的颜色,像是一颗心?但看上去它渐渐的更像一苗烛火。 云相忆好奇地听云易继续说。 “此欲一生,天地也动容,便为其降下一道生路。 是以,那无羁归一之灵受天地之使,聚灵成实,化作寻常胎光,受身成人。 师父说此人就是小岸。” 云相忆抬头看向云易,认真看他镂空面具下的双眼。 深潭泉水下,都是确定。 云相忆捏紧手腕珠子,空气里一下子灌入宁静的沉重。 “有关他的来历,便是这些。忆儿问他的天命,爹爹也很难说明。 既然他已入人道,他便不会脱离此道规律。 他的命运无外乎那几种可能,或终有一日为护苍生自愿消散。 或沉沦**之海灵归尘土。 或囊括天下有无,成苍天福祉或成无妄灾祸。 抑或他寻到了,连天地都可渡化的路。” 云易抬手搭在云相忆肩膀,轻轻拍了拍她。 “ 忆儿,小岸是人,但也不是。 天玑谷内有一套可以涤魄静魂的功法,名唤溯胎回溯。 那是师父专门留给他的,这次他回去应是下定了决心要练这功法了。” “练了会怎样,彼岸哥哥就不是彼岸哥哥了吗?还有,天地不是恒常的吗,为什么天地也可渡化?”云相忆攥紧手指,她怕有什么东西,会握不住了。 云易接下来的话,既是提醒,告诫,更是安慰。 “其实对小岸来说,散尽一身血肉,达到物我同,他是谁于他本性而言都无所谓。 他的再造之身全凭他自愿,但这具身体想要长好应是不易,血肉散时,五行重组,他要反复经历这个过程。 多少次,无法知晓。” 云易叹了口气。 “忆儿将来若是还能见到他,那可真是爹爹最无可奈何的事了。 言而总之,若小岸还是楚云山庄的楚碧岸,忆儿便要替天下守好他,莫要使他心浮气躁。 若他已改头换面,爹爹自有办法让忆儿将他忘了。” 云相忆似乎在多种可能的权衡间,需要一个锚点,急急问道: “敢问爹爹,如果彼岸哥哥还是彼岸哥哥,他还能渡化天地吗?” “忆儿,不管小岸变成了谁,他都有机会走上那条路,忆儿不必提早就做决绝之想。 所谓渡化天地,只是爹爹因小岸身世才想出来的一个可能。 天下多有修行者,可忆儿并不知道,在我们这个世间,其实从未有人修出超脱天地之外的境界。 所以我们这方天地,根本不会恒常。 除非,有人可另辟蹊径,开天辟地,贯穿有无。” “爹爹是说,天地也有生灭?彼岸哥哥是天地留给那物,也是留给世人的一线希望?” 云相忆这时,反而放松了手。 “对,天地也有生灭,我们这方天地更甚,它还有可能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至于小岸,一切在于他日后的选择,能不能成为希望,实在不该强求。” 云相忆知道天玑老人神乎其技,爹爹更是世间传奇,可这天地终会湮灭之说,使得她更想听到却句。 “爹爹如何知道?爹爹说这方天地,难道爹爹是看到了其他天地?” 云易的一双眼,变得如空辽阔,渺杳无际。 “对爹爹来说,的确时常有从他方看见此间之感。 但我所站那方,亦如此方,一样的岌岌可危。” “彼岸哥哥是天地之灵,爹爹呢,爹爹是何物,不对,是何方神圣?” “我若知道我是谁,又怎会连她都守不住。忆儿,爹爹一再舍下你们,却时时刻刻都在盼着与你们团圆。”云易的声音变得让人听了心酸,他也微微垂头,是在何事懊悔自责? 团圆?是指过世娘亲?还是?云相忆心里想着,却因云易这一瞬的落寞心疼地问: “爹爹,你可否告知忆儿,您到底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藏在面具之下的您,是,是一幅骨肉无存的,幻身?” “忆儿发现了。”云易轻呵一声,欣慰又不舍,却无可奈何地说:“爹爹便无需陪你了。 忆儿记住,日后有变,若事关莲笙紫莲,若小岸没能出现,你便不要独自随意妄动。 现在,这是爹爹的事,你若妄动,非帮反害。” 云相忆揉了揉眼,突然有点儿视物不清,爹爹手心上的方圆似有烛火摇曳,旋即熄灭,人也变得模糊起来。 可他的声音还在耳边 。 “忆儿与人有约,履约即可,江湖朝堂随你游练,旁的,不要插手。” 云相忆揉眼一睁。 “爹爹?” 方才云易所在之处空空如也,只余窗外来风,吹沉桌上书页,啪啪敲桌。 人呢? …… 当日,云相忆眼见着云易在她还未完全察觉到异状时就消失了。 瀑布后面的他,会不会也…… 她全神贯注,指尖悬停在水帘,轻轻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