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曼却乐园从不下雨。我是说,拉曼却乐园从不下正常的雨。
在父亲死后,他创造出来用于庇护我们的无形穹顶随之破碎。我和罗佳笨拙地试图学习父亲遗留下来的技艺。在这期间,我们无心管理拉曼却乐园中的事务:每日一次的游行被暂停、游乐设施关闭、乐园大门紧锁。家人们在那时候的哭嚎格外痛心,大概是他们以为即使父亲死去,我也会遵循父亲留下来的规则而不允许他们饮血吧。理发师和神父在这几天为了安抚家人而近乎心力交瘁。经过三个日夜的努力,我们终于还原了那能够遮风挡雨的穹顶。
拉曼却乐园在那之后缓慢地重建。我们没有空闲去喘息去悲伤去怨恨,在这片刚刚易主的领地上,有很多东西需要再度建立:等级、准则、权力结构、社会秩序。在父亲死去之后,这个最高身份只是二代眷属的家族遭受了重大的打击,因此我们需要一个更加严酷、苛刻的君主。
罗佳以能力不足为由将我再度推上了总督的位置。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臣服的信号,她自愿将自己、亲人乃至家族的未来交付与我。因为我是二代眷属、她那更为强大更有担当的姐妹,因为我是那个承担所有罪责、亲自将父亲刺穿的血魔。至此,总督不再只是乐园的监督者,这个名号代表着堂吉诃德家族最高权力者,代表着戴罪的不孝篡位王女。
我参与我的姐妹和她的三代眷属们关于乐园准则的制定。在准则出台之后,拉曼却·领才彻底安定下来。它表面上还保留着基础的乐园设施,在白日的一小段时间里以游乐场的面貌重现于都市,不过,一旦到了夜晚,它就会恢复它残酷嗜血的本质——属于血魔的巢穴,无数血魔寄宿于此,痛饮着人类的鲜血。
因为被我们吞食的血液实在是太多了,有些就会滴落在地上,被土地吸收,用于滋养隐蔽生长疯狂扎根的玫瑰。
在拉曼却·领范围内,有时会下起血雨。不是人类的血液,而是血魔的。我想,那大概是我们的血,追寻血雨源头便是以我和罗佳的力量创造的穹顶,所以每次在乐园中下起这样的血雨,我便没来由地感到悲伤和心悸。
我是戴罪者,是不孝之人,是由爱生恨的王女。我习惯将重任揽在自己身上,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
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罗佳看出我日渐疲惫,于是她为我请来一位助理,也就是第一任总督助理。关于她,我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
她在任的时间不长,短短三十二天,就给我捅出篓子来。因为她的过错,我们的第三狩猎小队全军覆没。于是我惩罚她担任第三狩猎小队的队长,负责重建第三小队,并亲自去狩猎人类。
我的第二任助理是鸿璐。据罗佳说,他是主动请缨的。我见他的第一眼,印象也不是很清晰。那个时候正处于清晨,我沉浸于一些情绪中:杀死父亲的悲痛、期待着父亲怨恨我们的渴望、对家人们未来的担忧、对我整个罪恶人生的疲惫。我彻夜不眠、浑浑噩噩。我唯一记得的画面就是鸿璐推门进来时,半脸面具未遮住的那只眼睛正盯着我——家人们从未敢对我露出这种狩猎者般的神情——我当时想,那只眼睛青蓝得太过刺眼了。
身为总督助理的他很善于哄人开心。我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对他放下警惕心的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开始对他的甜言蜜语上瘾。鸿璐总是能够顺着我的话说下去,那双抹了蜜似的唇间吐露出聪颖又好听的话语。
在那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最后以一个饮血的夜晚作结。从此鸿璐成为了拉曼却·领第三位三代眷属,也是与我有亲缘的唯一一个孩子。
他依然担任我的助理,帮助我分类和处理文书。我对他很宽容,我甚至允许他在我肩上的毛绒间用脸颊蹭来蹭去。在工作时间里放下应该做的事情而去和他温存,我想这大概是我作为总督的失格。但我既放不下家族,又不愿鸿璐感到他是被抛弃的。这样的经历我已经体会过一遍,我不希望他再遭受与我相同的折磨。
鸿璐和我很亲密,我有时会觉得他胆大得过了头,几乎是一个顽固的孩子在触碰他父母的容忍底线。他新生为血魔的第五个夜晚,因为子时血腥猎杀造成的噪声太过刺耳而来找我。
令我惊讶的是,我从未告诉过鸿璐我的卧室,可他依然被护卫的血魔领来了——家人们都认为,我对鸿璐的偏爱到了一种无底线的地步,即使事实并非如此。罗佳有时以这个为谈资,在短暂的见面时间拿出这些因为我的不妥之举而在拉曼却·领中疯传的绯闻。
“外面的声音……”鸿璐说,轻飘飘的声线让我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真的恐惧着家人们嗜血的本性,还是只想找个随便什么理由来我这里,“母亲,已经很晚了,家人们在干什么?”
他问出这个并不奇怪。鸿璐一直被我娇养在乐园中,他外出从来都只是在白日,仅仅为了去花园中观赏玫瑰和准备游行。用于浇灌鸿璐的血液由我亲自挑选端上,他需要做的只是在工作时间里待在总督办公室处理那些无论如何都处理不完的文书,并且准时回房睡觉。因此,体会不到强烈渴血**的他无法领受家人们残忍嗜血的本性。
“家人们只是在无聊的宴会上彻夜狂欢。”我回答他,“要是害怕的话,就在我这里睡吧。”
外面正下着我的血,雨雾朦胧,我感到比往常更要窒息的压抑。仿佛我又回到了那个被父亲抛弃的夜晚。他的那句话背后,是他所弃置的我的整个世界。
鸿璐一向是顺从我的。在为他掖好被子后,我将窗户锁死,将厚重帘幕拉上。
现在,一切都寂静无声了。
随后我准备离开房间,在鸿璐问我“母亲,您要去哪里?”的时候,我选择了沉默,也只是阖上门。我没有必要回答,鸿璐大概也知道,只是去处理一些家人们的事务。
我为鸿璐规划好了最安全、最平静的生活,却不能阻止他一日日地因为那些痛苦的往事而枯萎。在今夜让家人们提早结束狂欢之后,我回到了我的卧室中。
鸿璐依然在那里,睁着眼睛,没有睡着。
我第一次看见鸿璐那种神情。近乎孩童般,带着些天真,又带着些恐惧。仿佛是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内看到了什么极为惨痛的东西。
“母亲……”他将剩余的话生硬地吞咽进了喉咙。
即使身为新生的血魔幼崽,本能地在害怕时候寻找能够依靠的母亲,也会在那些恼人记忆的作用下将所有属于自己的话语藏匿起来吧。
他在害怕什么?我不知道。
当我问鸿璐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当我抚摸鸿璐散在枕头上的发时,我发现他在细微颤抖。
我花了很久才将鸿璐安抚下来。我这个时候想着大概是因为鸿璐做了噩梦,惊醒时又因为房间的昏暗让他想到了些不好的事情。我开始怀疑鸿璐的过去是否真的如他所说,只是个普通的有钱人家孩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说不好是噩梦还是美梦。我梦到我房间里床边坐着鸿璐。那时候是黄昏,他一动不动,就像死掉了一样。我就这么和他对视。鸿璐右眼中仅剩一片漆黑,左眼却依旧是朦胧的灰蓝。我在他眼中没有看到任何东西。直到衰老的太阳落下,渐渐地,黑暗淹没了他和他昏暗的眼眸。鸿璐消失在夜色中。
最后我是在凌晨五点多被鸿璐惊醒的。在梦里近乎死去一样安静的鸿璐,正躺在我怀中。即使我这样紧紧地环抱住他,可他依然闭着双眼,为梦魇中的景象而颤抖。
外面已经有点亮了,但有帘幕遮挡,室内依旧昏暗,比起凌晨更像是浸透了克莱因蓝的昏暗阴天傍晚。我几乎要辨别不出时间,也分不清到底是鸿璐需要我的拥抱,还是我需要鸿璐的陪伴。
“我的睡眠质量……一向不是很好呢。”鸿璐眨了眨眼,卷着脸颊旁那撮不安分翘起来的墨发,这么对我说。白日里办公室的帘幕被虚掩着,细小的光尘缓慢落在桌上。
“啊哈哈,大概老是有噩梦侵袭吧,就像母亲一直经历的那样。”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
白日和夜晚的鸿璐判若两人。比起面前亲昵又游刃有余的总督助理,床边因噩梦而动荡不定的鸿璐更像个应该被爱怜的孩子。
我该承认,我的睡眠质量也不佳。在我的梦中,经常是美梦和噩梦交替重复。即使那些场景已经在幻觉中上演了千遍万遍,我依然无法对此释怀。
鸿璐曾对我说过他其实早已经不在乎他的过往,他已经无法从那些景象中感受到任何情绪。但既然是这样,又为什么会无意识地因那些苦痛而震颤,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流下血泪来?
从那夜晚以后,鸿璐开始与我同床。我们习惯于相拥,罗佳说这很怪,但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为鸿璐带来的慰藉。
在那些雨雾朦胧的失落的梦中,我常常因鸿璐那颤栗不安的怀抱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