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若明城的街头巷尾,那些被刻板印象中的繁华表象所掩盖的阴暗地带,常常混迹着一群无所事事的待业青年。
他们成群结队、拉帮结派、称兄道弟,没有什么正经的谋生手段,只能靠做些偷偷抢抢之类见不得人的事情为生。
在这一堆“小混混”之中,有两个帮派的规模最为宏大。
一派是由陈松竹带领的,他的成员大多是因为家境贫困被迫辍学或者是犯了错误被学校开除的年轻学生,这群人为人处事十分仗义,目标相当明确,“行动”的时候只抢财物,从不故意伤人。
抢来的财物大家平均分,那些家里穷的实在揭不开锅的人,有时还能多分得一点。
而另一帮以江晚秋为首的则是一群商人或富民家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们生性顽劣,却并不贪图钱财,只是怀着一种猎奇的心理,将偷抢打砸当做乐趣,在肆意伤人之中寻求刺激,又借助着父母为他们提供的保护伞而胡作非为,成为了令普通老百姓谈虎色变的角色。
在这一天的夜晚,陈松竹照例和几个要好的兄弟在一间小酒吧里纵情欢饮,分享着自己一天以来的收获。
“松竹大哥,今天是我第一天‘干活’,没想到一下子就整来三千块钱呢!这路子来钱可真是快呀!”一个叫做方瑜的年轻男孩刚喝了两杯啤酒,喜悦与满足的神色立即浮现在他的脸庞。
“干咱们这行的,主要是为了义气,钱不钱的可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陈松竹举起面前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语重心长的说。
论起年龄,他比那些男孩大不了多少,举手投足间却已经有了一种作为“大哥”的领导者风范。
“可不是吗?我后妈对我可不好了,一天天的把我当佣人使唤,动不动就拿衣架子打我,还让我跟条狗似的跪在她脚边吃饭,我爹那个废物也是只知道喝酒打牌,根本就管不了她。
我被她打的离家出走,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幸亏大哥收留了我,让我能有一口饭吃,就凭这个,我愿意一辈子给大哥当牛做马!”
“上次我到那个叫什么‘金玉满堂’的绸缎庄里面‘干活’,一不小心让他们家那个该死的老板抓到了,非要把我送到警局,最后还是大哥交了赔款,好说歹说的让他们把我给放了。
唉,我把事情办砸了,害的大哥赔钱又挨骂,大哥不但不责怪我,还安慰我,问我被吓到了没有,大哥对我们可真是好啊!”
听着男孩们由衷的赞颂,陈松竹并没有像那些容易骄傲的人一样,在飘飘然的情绪之中迷失了自我,正相反,他不断地询问着自己,他还能为这些被社会抛弃的孩子们再多做些什么?
“他们是社会的弃儿,社会抛弃了他们,但他们不应该抛弃自己,他们也值得拥有美好的未来。
像这样整天偷偷抢抢,干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可不是根本的办法啊!”
正在陈松竹陷入沉思的时候,他注意到身旁为自己端酒杯的小侍者神色忧郁,欲言又止,似乎有几分难言之隐。
陈松竹经常和这类处在社会底层的人打交道,他明白,这位可怜的服务生应当和自己“帮派”里的孩子们一样,经历过来自于家庭或是社会的毒打,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来到这个算不上正经的地方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和尊严。
仗义心肠的他将对方请到自己的身边陪坐,和他殷切地交谈,询问他的经历和遭遇,而那少年侍者自然就是在几个月前被校长扫地出门的远山绪。
远山绪在离开学校之后,并没有回到他在乡下的家,而是过起了混迹在社会底层的日子。
他在餐馆刷过盘子,却因为客户的恶意投诉而丢掉了工作,在码头搬运过货物,辛辛苦苦干了一天的活却被雇用他的老板以“工作效率低下”为由拒发工资。
最后,走投无路的他只好在一位“过来人”的引荐之下,进入到这家小酒吧,成为一名服务员。
酒吧服务员的工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在那个整个社会都充斥着腐化奢靡气息的封建王朝末期,酒吧可以称的上是一种最为典型的藏污纳垢的灰色地带。
在每一个灯红酒绿的封闭世界中,各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都会在夜幕降临之后纷纷粉墨登场。
烟味,酒味,风尘女子们身上的脂粉气,乃至于狂热的赌徒们周围散发的汗味和瘾君子们吸食/毒/品时传来的令人作呕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构成了特定历史时代一抹独特的风景。
远山绪在酒吧里面打工,不但要给顾客们拿烟送酒,有时还要被那些赌红了眼的赌徒们抓去发牌。
更有甚者,一些猥琐龌龊之徒还会对远山绪俊秀的容颜心生邪念,以陪酒为名对其实施各种意义上的骚扰。
有一次,远山绪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装着名贵红酒和醒酒器的托盘,走进一间不断传来笑声和行酒令声的包房。
包房的主位上,坐着一个四十岁开外的中年女子,身材肥胖,举止庸俗,整个人周围都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劣质香水味,穿着一条极其鲜艳甚至有几分俗气的红色长裙,领口和袖口都点缀着不知多少层夸张的蕾丝花边,金黄色的大波浪上夹满了花花绿绿的宝石发夹,已经长出了些许皱纹的脖颈上挂着不下三四条项链,珍珠的,黄金的,翡翠的应有尽有,又湿又肥的手臂上也缠满了金银珠宝,简直像把首饰铺搬到了身上。
显然的,这个女人一看就是有几分家产但又没什么文化的暴发户。
远山绪被包房里的香水味呛的头晕,他把红酒放到桌子上之后就想要立马转身离开,却被那个女人给一把拦住了。
“小帅哥,坐下陪我喝几杯酒吧!”
望着那张正在一开一合的,涂满了大红胭脂的嘴,远山绪直感到一阵恶心反胃,他想要逃离这里,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但又想到只有留在这里工作才能挣到工资养活自己,只好强迫着自己忍着恶心在那女人身边坐下。
远山绪刚一坐下,那女人便大笑着将他一把抱住,将自己涂满胭脂的嘴唇贴到对方写满了恐惧与厌恶的脸上,不住地亲吻着。
“这位夫人……请您,请您自重。”
远山绪内心慌乱不已,他知道酒吧这个地方很乱,但从未设想过那些混乱不堪的事情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小帅哥,别那么拘谨吗,陪阿姨喝几杯酒又能怎么样?”说着,那女人拿起一只盛满红酒的酒杯--上面还沾有她的口红印,递到远山绪的嘴边,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就强行灌了下去。
远山绪几乎是从没有喝过酒的,一杯酒下肚,他就感到天旋地转,分不清方向,视野也变作了一片模糊。
那女人却依然不愿意放过他,只是一杯一杯的逼他喝酒,还时不时讲些露骨的风情话,把他当成一个玩弄取乐的对象。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那女人同席的也都是一帮没什么素质的暴发户。
在远山绪受欺负被玩弄的时候,他们不但没有一个人上前解救,哪怕只是劝那个女人收敛一点,反而都在一旁呐喊助威,嘴里时不时蹦出几句粗俗不堪的话语,和满屋子的酒气混杂在一起。
此时的远山绪,几乎已经彻底沦为了这群暴发户们的玩物,他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生而为人的尊严。
后来,那女人在离开之前只给他塞了五十元当做小费,那可怜的五十元最后也被酒吧的老板收走了,一分钱都没有留给他。
“陪客人喝酒吃饭,这都是你应尽的义务。”酒吧老板振振有词地说,“不管他们怎么摆布你,你也只能乖乖的受着。”
在听了远山绪的悲惨遭遇之后,陈松竹不由得泛起了几丝同情。
在远山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当中,陈松竹也回忆起了自己不堪的往事。
陈松竹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农村,自幼家境贫寒,却又相当的勤奋上进,他的父母也是相当的开明,即便是吃苦挨累也要尽量攒钱供他进学校读书。
十五岁那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整个永绪国最好的大学--和宁大学。
然而,好景不长,在陈松竹还在读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盗窃事件彻底打破了对于他而言来之不易的安宁。
学生宿舍里大量的贵重物品--女生的各种金银首饰,男生的怀表和领带夹,都莫名其妙的突然消失了。
“一定是有人偷走了它们。”和宁大学的学生们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不对劲,“我们必须要把那个人揪出来,要不然,咱们以后的日子可就没法好过了。”
和宁大学的学生一向行动力很强,没过多久,学生内部就成立了一个“调查组”,致力于把那个盗窃犯绳之以法。
“一旦那个该死的人被我们抓住,我们就要把他送到校领导那里去,让他被开除,让他进监狱!”
那个真正的盗窃者是陈松竹的室友,他家境优渥,衣食富足,根本就不需要干这些偷偷摸摸的事情。
然而,这位富家公子却偏偏有个奇怪的毛病--只要是路过一个地方,他不偷些什么东西心里就难受,也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偷窃癖。
偷窃癖是一种心理疾病,如果在幼年时期及时加以干预还是可以治好的,然而,溺爱着他的父母却偏偏没有对他从小养成的坏习惯加以制止,只是在东西的失主找上门之后通过赔钱道歉等方式摆平事端。
久而久之,这位同学的毛病就变得越来越严重,“犯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
这一次,当他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轻而易举就能摆平的时候,他感到害怕,感到担忧,却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
在“调查组”四处抓捕盗窃犯的时候,他想到的不是暗中将自己偷来的东西归还回去,而是把所有的赃物全都悄悄的扔到了陈松竹那里,让他成为了最终的众矢之的。
“不是我干的!我发誓,我……我从来没有偷任何东西。”在“人赃俱获”之后,陈松竹感到自己实在是百口莫辩。
“所有的东西都是在你这里被发现的,不是你干的,还能是谁?”
“可不是吗,咱们学校里就你这么穷酸,除了你之外,咱们谁还稀罕偷别人的东西?”
“偷了就是偷了,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的吗?”
“解释就是掩饰,有什么事到警察局里去说吧!”
青春期的少年们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盲目地把群体的声音当做所谓的正义,把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大多数当做绝对的真理。
“大家都这么认为,我也这么认为,就一定不会错。”
和宁大学的学生们正是怀着这样一种错误的思想,才会在人云亦云的错误思潮中彻底丧失了主观判断的能力,成为了被舆论驱使的机器,沦为了造谣者和施暴者的帮凶。
陈松竹知道,即便自己行得端立得正,整个人都清清白白的,在汹涌如潮水的流言中,在热烈而激愤的群情里,他依然没有任何为自己辩驳的余地,只能被动地承认自己从来都没有犯下的罪行。
最终,陈松竹因为“盗窃财物且屡教不改”被和宁大学开除,万念俱灰的他结识上了一帮不学无术的社会青年,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的痛苦。
然而,刻在陈松竹骨子里的善良和责任心没有让他彻底堕落成社会的蛀虫,正相反,从自己的遭遇中,他意识到在这个社会上也许还有不计其数的人和自己有着相同或是相似的经历,有些人的境地甚至比自己还要悲惨的多,而那些人都是值得自己去同情与关怀的,这就是他最终能成为深受这些孩子们敬爱的“大哥”的原因。
“远山绪,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吗?咱们一起办好事,办大事,再也不受那群混蛋的气!”
“我……我当然愿意了!”远山绪感到欣喜若狂,他先前几乎已经不抱脱离苦海的希望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会彼此惺惺相惜,几个人推杯换盏了一阵之后,远山绪就正式成为了他们的一员。
从此,这个感到被整个世界所抛弃的少年,很快就融入了这个集体。
毕竟,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社会的弃子,既然这样,还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