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道侣去世后的第……不知道多少年了。
据说他是在去北海时不幸渡劫身亡的。
一开始你听闻这个消息时,只是一笑而过,觉得不过是谣传罢了,你与他相识千年,互相扶持了千年,以他的心志绝不可能就这般轻易陨落,直到十年、二十年,他再也没给你传过任何讯息。你意识到了一些不对,你去了北海,动用了所有的法器与术法,却寻不到他的任何一丝踪迹,北海什么都没有,你只带回来一株优昙,那是他最后消失的地方所生长的事物。
他的魂灯……你去宗门时见的时候已然熄灭,只有底座残留着一些灯油,偶尔风起时,会燃起片星火丝。
第一百年,他没有回来。
第二百年,他没有回来。
……
第五百年,他依旧没回来。
你终于相信他确确实实是不在世上了。
你曾经与他许偌要一同共证大道,共谋长生,但如今关于他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模糊,过去的记忆在新生的记忆中不断变薄。
好在有留影石,昔日不过是抱着玩闹的心思记录下彼此,不曾想却天人永别,沦为回忆的器具。
当初随手带回的优昙倒是长得茂盛。你拂过它时花枝颤动,擦过你的指尖。
在某个时候,你意识到他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你当初与他结的契虽然还在那,但一头却是暗淡的,只要心念稍动,便能挣脱开来,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你还是留着这形同虚设的契约。
道侣的好友顾真人常来安慰你,他是道侣的好友,你是见过的,你们三人也曾一起同游过。那时你和道侣互相作诗取乐,他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你们。
“若是他还在……想必也舍不得你如此伤心……”
这几百年来,顾真人几乎是每隔一段时间都来陪你,他一开始立于府邸外,远远的看你是否过于伤心,你见了他这样,总不好让他总是这般,不成样子,便开门让他进来。
“招待不周,望多海涵。”
他望着泛着雾气的茶壶,伸手接过茶杯,说。
“没有的事,只怕您过于自伤……于身体并无益处。“
你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热腾雾气让你不禁有些眼热,你本以为自己早已走出了那段悲伤,但当与他相关之人来到你身边,过去的记忆浮现,你还是会想起故去的他。
你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却没发现顾真人不知何时来到了你眼前。
他似乎在叹气,他认真地望着你,说。
“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想起他……看着我好吗。”
他的语气似乎在忍耐着什么,迫切地看着你,他眼里浓烈的情绪吓了你一大跳。但当你再仔细去瞧时,那里又似乎只有关切与担忧。
可能是眼花了吧……
你想。
他的指腹轻柔抹去你落下的泪,他让你不要再想逝去的人了。
“某希望您能……更在意现在。修道之人,本该做好这样的准备不是吗。”
你在一片泪眼朦胧中想,对吗,也许是吧。
至少现在顾真人的话让你慢慢看着他的眼睛,思考他的话。
在顾真人的帮助下,你慢慢忘却那段悲伤,他真是一位极好的友人,言辞恳切,态度和煦,没有半点不耐烦,当你偶然回想起与道侣往事时怔愣住时,他却让你尽数和他述说,然后再不要去想。
你很不好意思一直劳烦他,他却说不过是微末功劳,不值一提。
可你有时会想,他到底是为什么对你这般温柔呢,只是由于你的道侣是他的好友吗。
直到在一个雨夜,你终于知道了答案。
顾真人的唇齿与今夜的雨一般也是凉的吗,你不知道。
到底是从何时出错的呢。
你想,绝对是这个人的错。
说着似是而非的话一直待在你的旁边,你并不是那种能轻易被打开心扉的人,要走近你的心,从来不是一件易事。
顾真人捂住你的眼,他咬在你的唇上,他说。
“忘了他。”至少在此时此刻。
他的话既像是下命令又像是恳求。
又或者两者都有。
今夜的雨下得似乎有些太久了……
到底是情绪需要发泄还是激情燃烧。
你凝望着他未着任何装饰自然散在床榻上的发,心想。
在此之前,你从不知顾真人原来的发也这般长,散开时甚至垂落至地,玉簪掉落倾泻那刻的姿态无比优美。
你说出心中所想,他却意味不明的笑着说对于他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很多是多少。
你问。
他回道。
“就是你以后会慢慢知道的部分……那你愿意吗,愿意去了解我。”
他轻轻喊你的名字,双颊还停留着一丝激情刚褪去时的红晕,宛如点了红砂的玉像。
有一次就有无数次。
就像他渴求你一般,你不能说自己完全对他没有动心。
抚摸优昙花瓣时,你感受到阵阵刺痛,你依稀记得,这种花应该是没有毒的……
你的手指离开,却又被它讨好地触上来。
……优昙花也会有花灵吗?
此后又发生了一些怪事,如在梦中竟看见已许久不去想的道侣的影子。
他的面容是模糊的,他的影子也是模糊的,可当他看着你的时候,你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心痛。
醒来时一阵愣怔,俢真之人不常做梦,梦往往是对过去或未来的预示。
你想起了曾经和道侣的一次对话。
那时他问你何物不会被遗忘。
你左思右想摇头说不知。
他就没再说什么了。
此时西风萦绕,你走下床推开门,见到在日光下晒书的顾真人,他逆着光对你轻轻一笑。
你忽而觉得心下大定。
你没有和他说这些怪事,也许是你想多了……
你已与他约定结契,选定婚期,邀请四界亲朋。
但你没想到那些怪事竟发生的越来越频繁,你暗中思量是否要去佛修那看看。
你还没来得及去看佛俢,大婚前日,你见到了一个无论怎样都想不到的人。
你早已死去不知道多少年的道侣。
他的发像从水中捞出来一般,**地散落在他的白衣上,他朝你一步步走近。
他喊了你的名字。
……
他的身体冰冷,他靠近了你,你能感受到那股寒气。
这是不知隔了多少年的再相见。
若是去了北海后那一百年后他回来,你会笑着跟他打趣谣言可笑,若是二百年后,你会等他和你解释为何不告而别,若是五百年后,你大概会有些生气他竟不和你发任何讯息。
可现在,你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你很难说自己是什么表情,失而复得吗?可是等得太久了,你也早已要将有自己的新道侣,你早已习惯去忘却有关他的任何事,然而他现在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你的人生中。
他的眼低沉沉地望着你。
你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问他为何还要回来。
当初不是约定好了要共证大道,直至生命尽头吗。
明明是他先离开你,明明是他先抛弃了你,又为何作出这般被你遗弃的姿态呢。
你简直想要冷笑,想要去质问他,可你最后什么也没问,就这般冷冷地望着他。
他说他很想你,他说他没有一刻不渴望触碰你。
“我有一直……一直在看着你的,所有……所有……”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着,却还是说出来了。
“不管是你的事情,还是你和其他人的事情 ,连你和他……时我也……每一次我都……”
电光石火间,你想到了那次和顾真人燕好后抚摸优昙花时手指的刺痛。
“那么,你是在指责我吗?”
你对他说。
“不是的……”他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好像有点委屈。
“我本来是有些吃味……可是还是舍不得怪你,我想,全是另一个人的错,是他勾引了你。”
说到这时,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森寒无比。
“我其实很高兴你能把我带回来,这是我们心有灵犀的证明不是吗。那一天我被他推进了北海,海面有罡风,魂魄被切割碎掉了……有一部分化成了优昙花,但是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如果你来了,一定会把我带走。”
“你果然来了……但是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和他亲吻……和他……对不起……我果然还是没办法不在意……”
你品味着他的话,读出了些许不同的意味,他的意思是——顾真人害了他。
可是他们不是举世皆知的好友吗。
你问出了心理的疑惑。
他突然变得很激动,咬牙切齿地说。
“因为他喜欢你……北海那一日他和我说,他对不起我,可是没办法他无法忍受你被其他人拥抱,他说我根本不知道一直看着你们在一起对他来说有多痛苦——若是有来生,就算是他做的孽吧,怎样惩罚他他都认了。”
“不……”前道侣的话突然变得语无伦次。
“他根本不明白……我是不管来生今生都要和你在一起的,我们结契那一日便说好了要永永远远在一起,我一直在凝固神魂,直到如今才……。”
所以——哪怕是身在地狱我也挣扎着回来了。
他直直地看着你,你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他的意思。
你听了他的话,心头一愣,久久回不神来。
可是如今他说这些话你根本无法马上忘掉另一个这些年来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最痛苦的时候,最悲伤的时候,最无助的时候,都是另一个人陪在你身边的,即使那些情绪的最初因果是来自他。
你看着你的前道侣,只觉天意弄人。
你不知道说什么,该作什么表情。
就在此时,门被推开。
顾真人走了进来,他笑着捻起你的一缕发丝,亲密地喊着你的小名。这是他的习惯,这个人总是喜欢触碰你身体的每一部分,你曾问他何故如此,那时他却咬了咬你的耳垂,不作回答。
似乎是注意到前道侣冷的能杀人的眼神,他才转过眼神,不紧不慢地对屋子里的另一个人笑了笑,他说。
“我那日便说过,你若是有什么仇有什么怨尽管冲着我来吧,某等着你便是了,哦……看来是等不到来世了,今生解决亦可。”
“对吧——”
他恍若什么都未发生一般,甚至还熟捻地喊了喊你道侣的名字。
“对了,我和她婚期将至,届时必请您去喝一杯喜酒。”
他盯着你的前道侣,如是说道。
你打落了他抚弄着你头发的手。
你让他们两个都滚出去。
走之前,顾真人还不忘和你前道侣说可以去和他和你的喜酒。
……你都不知道该是愤怒还是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