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将林书遥带回了自己的私宅。
那是一栋带花园的西式小楼,窗棂上攀着蔷薇,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亲自为她挑选了二楼最明亮的房间——推开窗就能看见庭院里的白梅,若是春日,想必落英缤纷。
"以后你就住这里。"他解开她腕上的银手铐,指腹不经意擦过那道红痕,心头一刺,"需要什么,告诉王妈。"
林书遥揉了揉手腕,环视四周。书架上整齐码着莫泊桑全集,茶几上摆着新摘的茉莉,连床帐都是她最爱的月白色。她忽然轻笑一声:"程处长这是要金屋藏娇?"
程墨不答,只是将一摞书放在床头——全是她曾经提过的外国小说。他想,若是她肯翻开其中任何一本,或许就能通过阅读暂时忘却一切的不快,打发无聊的时间。
林书遥倚在窗边,指尖摩挲着程墨新买的《战争与和平》精装本,突然轻笑一声将书扔进壁炉。火舌卷过烫金书脊时,她转头看向门口僵立的男人:"托尔斯泰写''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程处长觉得,我们这样算幸福吗?"
程墨沉默地拾起茶壶,为她斟了杯碧螺春,茶叶在杯底舒展,清香四溢,可林书遥只是用涂着丹蔻的指甲将茶杯推远。
她径直走到窗前。暮色中她的侧脸像一尊冰雕,连呼出的白气都透着寒意:"你不如给我个痛快。"
"书遥......"
"要么杀我,要么放我。"她猛地转身,旗袍袖摆扫落了一只瓷杯,"把我关在这里算什么?慢性处决?"
瓷片碎裂的声音刺得程墨太阳穴一跳,程墨的手紧了紧,他想起一年前在书店初遇时,她捧着《羊脂球》对他微笑的模样,那时的她眼里有光,如今却只剩一片死寂。
深夜,程墨抱着她,手指穿过她鸦羽般的长发,怀中躯体僵硬如铁,他却执拗地收拢手臂,仿佛这样就能拼回那些碎在雨夜里的温存。
"你到底为谁做事?"他在她耳畔低问,气息拂过她颈间淡青的血管。
林书遥闭着眼,睫毛在月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就是你猜的那样。"
这句话像刀子般扎进程墨心里。他早该想到的——那块东京制造的胭脂盒,她对军事机密的过分关注,还有雨夜里那个神秘的小皮箱。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答案:她是日伪间谍。
"为什么?"他声音发颤,"你父亲是抗日名将,你母亲......"
"别提我父母!"林书遥猛地站起来,床上挂着的平安结摇摇晃晃。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终于有了情绪——那是刻骨的恨意。"我父亲誓死守卫天津卫时,你们在哪?我母亲泣血而死时,你们又在哪?不是看不见,是你们政府烧着百姓的税在柴火堆上睡大觉呢。"
程墨无言以对。五年前的天津惨案,确实是整个民国的耻辱。
"所以你就投靠日本人?"他艰难地问。
林书遥突然笑了,那笑容让程墨毛骨悚然。"程处长,这世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凑近他,吐气如兰,那曾经只会吟诵雪莱诗句的唇,如今却吐出最残忍的话,"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把华中物资的地理位置告诉我,我保证你飞黄腾达。"
"你!"程墨一把掐住她的手腕,却在触及她冰凉的肌肤时松了力道。"你明知道那会害死多少百姓......"
"程处长现在是要给我上爱国课?"林书遥突然笑了,从枕下摸出烟盒。银质打火机"咔嗒"一响,火光映得她瞳孔如琥珀。
“当然,如果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那多走些弯路又有什么关系呢?”林书遥起身看着他,眼里只剩冷冷的讥笑。
空气骤然凝固。
她现在的行为是对民族利益的背叛,是为人民所唾弃和不耻的,会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她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程墨的手无意识掐进她肩头,直到听见一声闷哼才惊醒。他仓皇松手,看见她雪白肌肤上浮现的指痕,像烙上去的罪证。
“书遥,别做傻事......”
林书遥望着那痕迹,忽然伸手抚过程墨紧绷的下颌,吐出一口烟圈:"你看,你的家国大义永远排在第一位。"她的指甲划过他喉结,"又凭什么要求我为你放弃前程?"
“程墨,人只有活着才能谈主义。”
程墨夺过她的烟狠狠掐灭。"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的?"
"在平野次郎床上。"她轻描淡写地说,看着程墨瞬间惨白的脸色,笑得愈发妩媚,"怎么,吃醋了?"
程墨转身就走。他怕再多待一秒,就会掐死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
那夜之后,程墨开始整宿整宿地不回家。他把自己埋在军务中,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可每当夜深人静,眼前总会浮现林书遥消瘦的身影和讥诮的笑容。
"处长,您该休息了。"秘书小张递来热茶。
程墨揉了揉太阳穴,这才发现天已微亮。
办公桌上摆着葛翠送来的食盒,里面的饭菜早已凉透。程墨将她安置在司令部做些杂活,没想到这姑娘竟对他生了情愫。
"葛翠是个好姑娘。"小张小心翼翼地说,"她对您......"
"我知道。"程墨打断他,"但我心里有人了。"
这句话被站在门外的葛翠听得一清二楚。她咬着唇跑开,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早知道程处长心里装着那位林小姐,可亲眼见到他为伊消得人憔悴,还是觉得心如刀割。
葛翠觉得自己受程处长帮助良多,委身于他,本就是早晚的事,局里的人也早就默认了她和程处长的关系。
可是程处长却告诉她,他并不爱她,男女之间,本就应该是两情相悦,如果她以自己帮助了她,就要嫁给他,那并不是爱,那是感激,她应该找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程处长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让她真心喜欢的男子,在她林书遥不在的日子里,她尚可以自欺欺人,可现在程墨真心爱的那个女人回来了,她就无法忽略自己是作为赝品被送给他的事实。
她曾经远远的看过林书遥一眼,林书遥就那么风光霁月的站在那,连她都忍不住为之吸引,为她驻足,就是这样的女人才让程处长为了她日日借酒消愁吗?
当夜,葛翠鼓起勇气闯进程墨的办公室,他正对着酒杯发呆,眼里布满血丝。
"程墨,把我当作她不行吗?"葛翠夺过酒杯一饮而尽,烈酒烧得她喉咙发痛。
程墨醉眼朦胧地看着她,突然唤道:"书遥,你别生气了......"
那一刻,葛翠只觉得自己心都碎了。
次日清晨,她来到程墨的私宅。林书遥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苍白的面容在晨光中近乎透明。
"你走吧。"葛翠直截了当地说,"程处长为了你都快疯了。"
出乎意料的是,林书遥没有生气。她仔细端详着这个满脸泪痕的姑娘,长相和她有几分相似,突然笑了:"你很喜欢他?"
葛翠倔强地点头。
"那我们来做个交易。"林书遥轻声说,"你穿上我的衣服留在这里,我换上你的衣服趁机离开,这对大家都好。"
葛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
"因为......"林书遥望向远方,"我本就不该回来。"
交换衣服时,林书遥塞给葛翠一封信,她说,"等合适的时机,交给程墨。"随后顿了顿,"还有,好好爱他。"
葛翠愣神的看着林书送离开的背景,许久之后才想起来,她还没来得及问她什么算合适的时机,林书遥就已消失在晨雾中。她穿着葛翠的粗布衣裳,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消散的烟。
不过,这个时机很快来临了。
林书遥死了。
盐城城门上挂出一具女尸,正被被日本兵吊到城墙上暴尸。日本兵耀武扬威地宣称,这是他们抓获的抗日分子"鹞鹰"。
葛翠当时远远看了一眼,就感觉腿都要软了,她想告诉自己,那个形销骨立的模糊肉身不可能是林书遥,很有可能是某个同名同姓的人罢了。但她骗不了自己,那具尸体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她认得那枚白玉兰发簪——那是林书遥唯一带走的饰物。
消息传到司令部时,程墨正在批阅文件。他手中的钢笔"啪"地折断,墨水染黑了整张公文。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突然发疯般冲出去。
城门前,程墨像头受伤的野兽般嘶吼。他像失智的疯子冲进人群,他掏出手枪,想把那些将林书遥吊到墙上的日本兵统统打死,被小张和几个卫兵死死按住。
"处长!大局为重啊!"小张在他耳边低吼。
程墨的挣扎渐渐停止。他抬头看着城墙上的尸体,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好一个大局为重......"
最后还是秘书小张打晕了他,又带他回了住处,并让葛翠好好照顾程墨,别让他干傻事,在政府与日本关系张的节骨眼上,只能顾全大局,委曲求全。
毕竟,日本的战机可从来不是吃素的。
那夜,葛翠在程墨床前守了一整晚。他高烧不退,嘴里反复念叨着"书遥"。
天亮时分,此时程墨刚醒,无论怎么劝,也不肯喝那碗刚熬好的中药,药碗被打碎在地上,流了一地。
不喝药,病就好不了,程墨反反复复的发烧,那双往日冷冽的眼睛里已经没了活的意志。
葛翠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她终于想起那封信,她将那信递到程墨手上。
信里写的东西很多,足足有五页纸:
"亲爱的墨:
我可能看不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了,如果那一天来临,麻烦将我的骨灰放到大海里,我想同父亲在一起。
父亲的军舰在炮火中被日军打沉,临死前依旧誓死捍卫天津卫,绝不向日寇投降。他身边的最衷心的副将小许把父亲珍爱的表给我,表盘的扣子里藏着一张小纸,里面写着一句话,“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代,父亲希望你能扛起民族复兴的大任,勿要随波逐流。”
我的眼泪浸湿了父亲的期盼,看母亲进来了,连忙将信件收好,擦干眼角,母亲问我小许送来了什么,又向我询问父亲的近况,我怕母亲难过,便骗她说战况一切顺利,父亲身体也安康。
可纸总归包不住火,天津卫失守的消息很快传来过来,抗倭首领林为先壮烈牺牲的报纸刮的满天飞,母亲终究知道了。
父亲死的惨烈,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由于伤心过度,没过多久也随父亲去了,而今的顺城也没能抵挡的住日军南下攻城的脚步,不到一个月就破了。
我一个弱女子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尚难自保,又怎么能击退侵略者的枪炮弹药呢?
或许也是上天垂帘,烧杀抢掠到海军提督署时,平野次郎看上了我,又因为我特殊的身份将我留在府上作俘虏。
被一群人欺辱,和被一个人欺辱,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
我在他身边,曾有无数次想要刺杀他。可等头脑冷静下来,我又觉得自己幼稚又好笑,我的刺杀能不能成功尚且不说,若真成功了,死了一个平野次郎,又会有千千万万个平野次郎来顶替他的位置,扳动一颗棋子并不能决定整盘棋局的成败,死了一个他,也并不会让南下侵略的铁蹄慢下半分。
我又想到了莫泊桑,他的书我看过不止一遍,可最爱的还是那本《羊脂球》,或许是命运让我对羊脂球女士产生同病相怜的情绪,我们现在的处境是如此相同,国破家亡,她为了群体利益牺牲自己,满足了普鲁士军官的要求,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忍下这一时的耻辱呢?
我开始努力学习日语,当我用优美的日本话唱出平野次郎家乡动人的歌曲时,看到他为之陶醉的神情,我知道,我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当我用茶筅搅拌抹茶时,平野从背后搂住了我,他说,我做的这一口茶,都比他在家乡时喝的要正宗多了,如果我不是中国人,他真想把我带回日本娶我为妻。
平野他们家族对血脉纯正的观念很重视。
我笑了笑,说出一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他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用标准的关西腔为他解释,我只愿与君在一起,岁岁年年,其他别无所求。
他大为感动,正好日本军方缺了几个翻译,我就被作为临时人员调派过去了。
蒲苇虽柔,可系千钧。
平野不会懂,柔软的蒲苇,也可以是缠死侵略者的绞索。
刚开始我是不得重任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优异的表现逐渐让我获得了军方的信任,成为了正式的翻译人员。
后面又从无关紧要的纸面翻译工作,到可以和日军高管出席重要场所,做随身翻译。
这一路走来有多风光,就要背负多少骂名。
我看着同胞们望向我痛恨的眼神,他们说抗倭名将林为先家里出了个汉奸、走狗、卖国贼,各种恶毒的话像臭鸡蛋砸到我身上,人人见到我都恨不得踩一脚,林纾二字出现在报纸的头版上,已经成为了万人唾弃的名字。
纾字,本意是排忧解难,解除忧困,可现在砸到我身上变得重如千钧,往日的时光离我越来越遥远,我看着镜子面前的自己,只觉得陌生,我绞了头发,给自己起了个新名——林书遥。
父亲说得对,这个时代需要有人负重前行。
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小,我的翻译工作,让我收集了不少日方的机密,我找到了地下工作的同志们,将这些情报通通交了出去,那边的同志建议我继续潜伏在平野次郎旁边,同时,他们也为我提供了一些假情报让我误导日方的工作。
就这样,我当起了双面间谍。
间谍的工作比起翻译工作更难,我需要在组织需要的时候传递情报,可是我的身份敏感,一举一动都时时刻刻被人关注着,这太难了,差池一步,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我不怕死,真正的林纾早在日军进入提督府的那年已经死了,我只怕自己的存在不能最大程度上给敌人们致命一击,若是太早死了,我会觉得很可惜。
所以我请求平野次郎把我调到基层做卧底工作,而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接近你,警备情报处的程墨。
情报显示你很喜欢读外国文学,恰好我也对这些略有研究,兴趣是拉进关系最好的良药,曾经在女子学院看过的莫泊桑,列夫托尔斯泰,卡夫卡之流派上了用场。
对不起,我骗了你。
当初接近你的确有利用的嫌疑,可我相信你看到这里,一定能理解我的难处。
你和我说老师教书育人很有意义,我却想说你执笔为刃也很有意义。
大家都在各自的领域里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斗,这就够了。
可凡事总会有意外,在日益的相处中我却在家国大义里生出了一丝儿女私情,我痛恨自己这颗不受控制的心,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愿意尊重女性,也愿意听我讲英法的女性运动,愿意和我探讨工农革命的可行性,我们是彼此的灵魂伴侣,如果在和平年代,我很愿意开启这样一段罗曼蒂克的爱情,可现实的枷锁不会允许。
所以我在任务结束后,允许自己放纵一个星期,用来作为我们爱情的告别。
我相信我刻意留下的日本制造的胭脂能让你彻底断了念想。
本来以为此生不会再相见的。
很抱歉,现在又以这种突然的方式出现在你面前,勾起了你不太美好的回忆,这次回来是地下党的安排,我们需要合作,一致对外,持续的内讧只会让敌人渔翁得利。
书架上莫泊桑全集里藏着日军军事要塞布局,机场与航空设施情报,如果可以一起组织军事力量进行突袭,一定能大幅度削减其空中威胁,给予重创。
希望政府那边可以好好考虑。
另外,好好活着,替我看山河荣光。
——愿岁月静好,世事平安
永远的书遥。
程墨将信纸按在胸口,无声地咽湿了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