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盐城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警备司令部情报处副处长程墨站在办公室窗前,指尖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香烟。
窗外梧桐树刚抽出嫩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他抬手看了看腕表——下午四点三十分,距离下班还有半小时,现在赶过去,足够他在城南的那家书店关门前看上两个小时的书。
"程副处长,今天这么早走?"秘书小张从文件堆里抬起头。
"嗯,有点私事。"程墨掐灭烟头,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呢子大衣。他最近迷上了那家书店新到的法国小说,尤其是莫泊桑的作品。
书店坐落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门面不大,却收拾得极为雅致。推开雕花木门,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程墨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店内——两个学生模样的青年在翻看教科书,一位戴圆框眼镜的老先生正聚精会神地读着报纸,角落里,一个穿淡青色旗袍的女子背对着门,正在文学区翻阅书籍。
他走向外国文学区,手指划过书脊,寻找那本《羊脂球》。就在他即将触到目标时,另一只纤细的手也同时伸向了同一本书。
"抱歉。"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
程墨转头,对上了一双如秋水般清澈的眼睛。
女子约莫二十三四岁,瓜子脸,皮肤白皙,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她穿着素雅的旗袍,领口绣着几朵淡雅的君子兰。
"女士优先。"程墨微微后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取下了那本书:"谢谢,您也喜欢莫泊桑?"
"他的短篇写得极好。"程墨注意到她说话时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尤其是对人性的刻画。"
"确实如此。"女子翻开书页,指尖轻轻抚过文字,"他笔下的人物总是充满矛盾,就像这个时代的人一样。"
程墨挑了挑眉:"小姐似乎颇有感触。"
女子合上书,微微一笑:"乱世之中,谁不是矛盾的集合体呢?对了,我叫林书遥,在城东女子中学教书。"
"程墨。"他简短地介绍自己,隐去了职务,"在政府机关工作。"
林书遥的眼睛亮了一下:"程先生看起来像是读过很多书的人。"
"略知一二。"程墨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块精致的瑞士表,在这个年代可不常见,"林小姐的表很漂亮。"
林书遥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了遮手表:"家父留下的旧物。"她迅速转移了话题,"程先生常来这家书店吗?"
就这样,他们在书店聊了将近两个小时。离开时,程墨主动提出送她回家,林书遥婉拒了,但约定下周日一起去新开的咖啡馆。
走在回司令部的路上,程墨的思绪却无法平静。林书遥谈吐不凡,对文学和时局都有独到见解,但某些细节却让他隐隐感到违和——那块手表,她提到父亲时闪烁的眼神,还有她对他"政府工作"过分的兴趣。
作为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情报人员,程墨的直觉很少出错。
接下来几周,他们见面的频率越来越高,咖啡馆、公园、电影院。
林书遥似乎对盐城的每个角落都充满好奇。
程墨渐渐发现,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拍摄一些看似无意义的照片——街道的标志、报社的地理位置、码头的货船。
更可疑的是,她开始试探性地询问他的工作内容。
"你们机关最近很忙吧?听说前线战事吃紧,各方势力都不太安分。"一次在公园散步时,林书遥状似随意地问道。
程墨折下一枝早开的桃花递给她:"例行公事而已。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书遥接过花枝,低头轻嗅:"只是好奇你们这些为国家效力的人每天都在忙什么。"
"无非是些文书工作。"程墨注视着她的侧脸,"枯燥得很,不如林小姐教书育人来得有意义。"
林书遥笑了笑,没再追问。但程墨注意到,她的目光扫过公园对面的警备司令部大楼时,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些。
当晚,程墨回到办公室,调出了所有能查到的关于林书遥的资料。城东女子中学确实有一位叫林书遥的国文教师,去年秋天应聘入职,档案齐全。但当他派人去核实时,校长却表示这位林老师很少与其他教师交往,对她的家庭背景知之甚少。
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真的。
程墨点燃一支烟,在办公室来回踱步。最近各地都传出有日伪间谍活动的消息,虽然盐城地处华中,暂时远离战火,但作为长江沿岸的重要城市,难保不会被敌人盯上。
他决定亲自跟踪林书遥。
连续一周的监视证实了他的怀疑。林书遥除了教书外,行踪诡秘。她经常在深夜出入电报局附近的咖啡馆,有时会在特定地点停留很长时间,似乎在等待什么。最可疑的是,她曾三次经过军事禁区外围,每次都假装等人又或者补妆,实则暗中观察。
程墨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可能在跟一个间谍打交道。
意识到这点之后,他保持了很大程度的警惕,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开始渐渐注意她的行踪,也继续着收集证据的习惯。
五月初的一个傍晚,程墨照例跟踪林书遥来到城西的一条偏僻小巷。天色已暗,街上行人稀少。林书遥走得很快,不时回头张望。程墨保持距离,借着夜色掩护跟在后面。
突然,一个黑影从岔路冲出,将林书遥扑倒在地。
"救命!"林书遥的呼救声在空荡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程墨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了出去。他一脚踹开那个男人,将林书遥护在身后。
"滚!"程墨厉声喝道,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手枪。
那男人满脸横肉,眼中闪着淫邪的光:"少管闲事!这小娘们儿老子盯了好几天了!"
程墨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一记重拳打在对方脸上。接下来的打斗毫无悬念——受过专业训练的军官对付一个街头混混绰绰有余。
不到一分钟,那人就鼻青脸肿地逃走了。
转身看向林书遥时,程墨的心猛地揪紧了。
她蜷缩在墙角,旗袍被扯破了一角,脸上挂着泪痕,浑身发抖。那一刻,什么间谍嫌疑、民族大义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脱下外套裹住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没事了,有我在。"他轻声安慰,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感受着她在他怀中渐渐平静下来的呼吸,他也松了一口气。
送林书遥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到了她住的小楼前,林书遥突然抓住他的手臂:"谢谢你,程墨,我......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你......"
"别想那么多。"程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后晚上不要一个人走夜路。"
林书遥点点头,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飞快地跑进了楼里。
程墨站在原地,摸着被吻过的地方,心中五味杂陈。他刚才的冲动很可能暴露了自己在跟踪她的事实,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后悔。
接下来的一周,林书遥似乎变了一个人。她主动约程墨见面,带他去了她最喜欢的茶馆,送他自己手写的诗集,甚至允许他送她回家。他们的关系迅速升温,程墨几乎要忘记自己最初的怀疑。
直到那个雨夜。
程墨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五月二十三日,大雨倾盆。他本来约好和林书遥去看电影,但她临时说学校有事要取消。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于是他冒雨来到她住所附近蹲守。
晚上九点左右,林书遥撑着一把黑伞出门了,她没有去学校方向,而是朝码头走去。
程墨悄悄跟上,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还是看清了林书遥与一个穿风衣的男子在废弃仓库后的短暂会面。他们交谈了几句,男子递给她一个小皮箱,然后迅速分开。
程墨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应该立刻上报,派人抓捕。但一想到林书遥可能会被处决,他的手就怎么也拿不起电话。
第二天,林书遥也没有如约出现。程墨去学校打听,校长说她一大早来办了离职手续,说是家中老母病重要回乡照料。去她住处,房东说林小姐昨夜就搬走了,付清了所有房租。
程墨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发现这里干净得就像从未有人住过。衣柜里没有一件衣服,抽屉里没有一张纸片,连垃圾桶都被清空了。只有梳妆台上留下一个小小的胭脂盒,里面还有少许红色粉末。
他打开胭脂盒,底部刻着几个几乎看不清的小字:东京制造。
那一刻,程墨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疯狂地翻遍整个房间,希望能找到一点她存在的证据,但什么也没有。
林书遥的出现就像一场梦,醒来后不留一丝痕迹。
接下来的一个月,盐城全城戒严。程墨动用了所有关系,封锁城门,派人挨家挨户搜查。他查看了所有出城记录,盘问了每一个可能与林书遥有过接触的人。但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连"林书遥"这个名字都是伪造的。
"副处长,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秘书小张担忧地看着他,"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
程墨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继续找,把搜查范围扩大到周边县城。"
"可是处座已经下令停止搜查了,说为了一个女人动用这么多警力......"
"我说继续找!"程墨猛地拍桌而起,茶杯被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小张吓得后退一步:"是,我这就去安排。"
程墨颓然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林书遥唯一留下的照片——那是他们一起去公园时拍的,她站在桃花树下,笑容明媚。
照片背面写着"予墨,愿岁月静好,世事平安"。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理智告诉他,林书遥很可能就是间谍,她的接近从一开始就是别有用心。
但每当想起她在他怀里颤抖的样子,想起她朗诵诗歌时专注的神情,想起她在谈论莎士比亚时神采飞扬的模样,想起她对当今时局针砭时弊的话语,想起她踮起脚尖为他抚平翘起的衣领,想起两个人在电影结束后慢慢触碰的手......
那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可是她的人却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两人之间的美好回忆似乎只是他一个人的臆想。
如果这些都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
只要一回想两人相处的片段,他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即使知道她可能是敌人,他依然无法停止想她、找她、爱她。
六月的一个下午,盐城富商马世昌带着一个年轻女子来到程墨办公室。
"程处长,听说您在找一位林小姐?"马世昌谄笑着,"这是我远房侄女小翠,您看您喜欢不喜欢?"
“程老爷好。”小翠显然被马世昌提前教过,刻意压低了眉眼,声音宛若早春的黄鹂,婉转娇弱。
腰弯下去,绷紧的翻扣衣领无意间露出胸前的沟壑。
程墨抬眼看去,那女子确实有几分像林书遥,尤其是眉眼间的神韵。但她眼中的怯懦和讨好与林书遥的从容自信截然不同。
"马老板有心了。"程墨冷淡地说,"不过我要找的人很特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替代的。"
小翠在一旁低着头,眼里没了刚进来时伪装的光彩,似乎早已预判到这次的结果,而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马世昌脸色一变,转身就给了身后小翠一记耳光:"没用的东西!连个笑脸都不会摆吗?"
小翠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强压住恐惧,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一幕突然刺痛了程墨的心,他想起了林书遥曾经说过的话:"这个时代的女人,要么成为玩物,要么成为武器,很少有第三条路可走。"
马世昌的脚正往女人的心口踢去,这一脚显然是下了狠劲。
"够了。"程墨出声制止,"留下她吧,我办公室缺个整理文件的。"
别管美人计还是苦肉计,他收下了礼物,这通关文牒就有了着落。
马世昌立刻转怒为喜,千恩万谢地走了。
小翠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等待发落。
"你叫什么名字?"程墨问。
"回老爷的话,奴婢叫葛翠。"
"以后别自称奴婢。"程墨叹了口气,"去秘书处报到吧,就说我安排的。"
葛翠惊讶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谢谢老爷。"
程墨挥挥手让她离开。关上门后,他取出抽屉里的胭脂盒,轻轻摩挲着。留下这个女孩,只因为她悲伤时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林书遥。
对美人产生怜爱情绪,是每个男人的通病,或许大多数人是,但他程墨不是,在他这个位置上,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小伎俩。
只是,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意识到,原来他仍然是爱着书遥的,甚至在和她相似的脸上出现的悲伤都会让他心有不忍。
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可能是敌人的女人。
时间如流水,转眼一年过去。盐城的局势越发紧张,日军开始频繁空袭周边城市。
程墨因为追查间谍有功,升任情报处处长,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最大的失败就是让林书遥逃脱了。
民国二十八年夏,程墨接到线报,称有城北那块有电台情报活动,接受到上面的命令,他亲自带队突袭,在一栋民宅的天花板夹层里发现了发报设备,但操作者已经逃离,只留下一杯尚有余温的茶。
"搜!方圆两里内所有可疑人员全部带回来审问!"程墨下令。
士兵们分散搜查,程墨则仔细检查着房间。在抽屉暗格里,他发现了一张被烧毁一半的照片。照片上大概是阖家团圆的人物摄影,这上面人物虽然模糊,但其中一人的轮廓他再熟悉不过——林书遥。
心跳骤然加速,程墨将照片贴身收好,冲出房间,他必须亲自参与搜查!
城北的小巷错综复杂,程墨带着两名士兵挨家挨户排查。转过一个拐角时,他瞥见一道熟悉的背影闪进一家中药铺。
"你们继续往前搜。"程墨支开士兵,独自走向药铺。
推门进去,药铺里空无一人,只有浓郁的中药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程墨的手按在枪把上,缓步走向后堂。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他低声说。
一阵轻微的响动从药柜后传来。程墨猛地拔枪指向声源:"举起手,慢慢走出来!"
药柜后的身影僵住了,然后缓缓站起,举着双手转过身来。
程墨以为他们此生都不会见面,没想到这次的见面这么突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他朝思暮想了一年的林书遥。她比去年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初。
"好久不见,程处长。"林书遥轻声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微笑,"看来这次,我真的逃不掉了。"
程墨拿枪的手有些不稳,他用目光反复描摹着林书遥的模样,他有好多话想问她,这一年多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会在搜查时出现在这儿?可到嘴边,千言万语皆化为一句。
“好久不见,书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