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难再期》 第1章 一 民国二十七年,盐城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警备司令部情报处副处长程墨站在办公室窗前,指尖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香烟。 窗外梧桐树刚抽出嫩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他抬手看了看腕表——下午四点三十分,距离下班还有半小时,现在赶过去,足够他在城南的那家书店关门前看上两个小时的书。 "程副处长,今天这么早走?"秘书小张从文件堆里抬起头。 "嗯,有点私事。"程墨掐灭烟头,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呢子大衣。他最近迷上了那家书店新到的法国小说,尤其是莫泊桑的作品。 书店坐落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门面不大,却收拾得极为雅致。推开雕花木门,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程墨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店内——两个学生模样的青年在翻看教科书,一位戴圆框眼镜的老先生正聚精会神地读着报纸,角落里,一个穿淡青色旗袍的女子背对着门,正在文学区翻阅书籍。 他走向外国文学区,手指划过书脊,寻找那本《羊脂球》。就在他即将触到目标时,另一只纤细的手也同时伸向了同一本书。 "抱歉。"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 程墨转头,对上了一双如秋水般清澈的眼睛。 女子约莫二十三四岁,瓜子脸,皮肤白皙,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她穿着素雅的旗袍,领口绣着几朵淡雅的君子兰。 "女士优先。"程墨微微后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取下了那本书:"谢谢,您也喜欢莫泊桑?" "他的短篇写得极好。"程墨注意到她说话时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尤其是对人性的刻画。" "确实如此。"女子翻开书页,指尖轻轻抚过文字,"他笔下的人物总是充满矛盾,就像这个时代的人一样。" 程墨挑了挑眉:"小姐似乎颇有感触。" 女子合上书,微微一笑:"乱世之中,谁不是矛盾的集合体呢?对了,我叫林书遥,在城东女子中学教书。" "程墨。"他简短地介绍自己,隐去了职务,"在政府机关工作。" 林书遥的眼睛亮了一下:"程先生看起来像是读过很多书的人。" "略知一二。"程墨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块精致的瑞士表,在这个年代可不常见,"林小姐的表很漂亮。" 林书遥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了遮手表:"家父留下的旧物。"她迅速转移了话题,"程先生常来这家书店吗?" 就这样,他们在书店聊了将近两个小时。离开时,程墨主动提出送她回家,林书遥婉拒了,但约定下周日一起去新开的咖啡馆。 走在回司令部的路上,程墨的思绪却无法平静。林书遥谈吐不凡,对文学和时局都有独到见解,但某些细节却让他隐隐感到违和——那块手表,她提到父亲时闪烁的眼神,还有她对他"政府工作"过分的兴趣。 作为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情报人员,程墨的直觉很少出错。 接下来几周,他们见面的频率越来越高,咖啡馆、公园、电影院。 林书遥似乎对盐城的每个角落都充满好奇。 程墨渐渐发现,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拍摄一些看似无意义的照片——街道的标志、报社的地理位置、码头的货船。 更可疑的是,她开始试探性地询问他的工作内容。 "你们机关最近很忙吧?听说前线战事吃紧,各方势力都不太安分。"一次在公园散步时,林书遥状似随意地问道。 程墨折下一枝早开的桃花递给她:"例行公事而已。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书遥接过花枝,低头轻嗅:"只是好奇你们这些为国家效力的人每天都在忙什么。" "无非是些文书工作。"程墨注视着她的侧脸,"枯燥得很,不如林小姐教书育人来得有意义。" 林书遥笑了笑,没再追问。但程墨注意到,她的目光扫过公园对面的警备司令部大楼时,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些。 当晚,程墨回到办公室,调出了所有能查到的关于林书遥的资料。城东女子中学确实有一位叫林书遥的国文教师,去年秋天应聘入职,档案齐全。但当他派人去核实时,校长却表示这位林老师很少与其他教师交往,对她的家庭背景知之甚少。 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真的。 程墨点燃一支烟,在办公室来回踱步。最近各地都传出有日伪间谍活动的消息,虽然盐城地处华中,暂时远离战火,但作为长江沿岸的重要城市,难保不会被敌人盯上。 他决定亲自跟踪林书遥。 连续一周的监视证实了他的怀疑。林书遥除了教书外,行踪诡秘。她经常在深夜出入电报局附近的咖啡馆,有时会在特定地点停留很长时间,似乎在等待什么。最可疑的是,她曾三次经过军事禁区外围,每次都假装等人又或者补妆,实则暗中观察。 程墨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可能在跟一个间谍打交道。 意识到这点之后,他保持了很大程度的警惕,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开始渐渐注意她的行踪,也继续着收集证据的习惯。 五月初的一个傍晚,程墨照例跟踪林书遥来到城西的一条偏僻小巷。天色已暗,街上行人稀少。林书遥走得很快,不时回头张望。程墨保持距离,借着夜色掩护跟在后面。 突然,一个黑影从岔路冲出,将林书遥扑倒在地。 "救命!"林书遥的呼救声在空荡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程墨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了出去。他一脚踹开那个男人,将林书遥护在身后。 "滚!"程墨厉声喝道,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手枪。 那男人满脸横肉,眼中闪着淫邪的光:"少管闲事!这小娘们儿老子盯了好几天了!" 程墨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一记重拳打在对方脸上。接下来的打斗毫无悬念——受过专业训练的军官对付一个街头混混绰绰有余。 不到一分钟,那人就鼻青脸肿地逃走了。 转身看向林书遥时,程墨的心猛地揪紧了。 她蜷缩在墙角,旗袍被扯破了一角,脸上挂着泪痕,浑身发抖。那一刻,什么间谍嫌疑、民族大义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脱下外套裹住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没事了,有我在。"他轻声安慰,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感受着她在他怀中渐渐平静下来的呼吸,他也松了一口气。 送林书遥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到了她住的小楼前,林书遥突然抓住他的手臂:"谢谢你,程墨,我......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你......" "别想那么多。"程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后晚上不要一个人走夜路。" 林书遥点点头,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飞快地跑进了楼里。 程墨站在原地,摸着被吻过的地方,心中五味杂陈。他刚才的冲动很可能暴露了自己在跟踪她的事实,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后悔。 接下来的一周,林书遥似乎变了一个人。她主动约程墨见面,带他去了她最喜欢的茶馆,送他自己手写的诗集,甚至允许他送她回家。他们的关系迅速升温,程墨几乎要忘记自己最初的怀疑。 直到那个雨夜。 程墨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五月二十三日,大雨倾盆。他本来约好和林书遥去看电影,但她临时说学校有事要取消。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于是他冒雨来到她住所附近蹲守。 晚上九点左右,林书遥撑着一把黑伞出门了,她没有去学校方向,而是朝码头走去。 程墨悄悄跟上,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还是看清了林书遥与一个穿风衣的男子在废弃仓库后的短暂会面。他们交谈了几句,男子递给她一个小皮箱,然后迅速分开。 程墨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应该立刻上报,派人抓捕。但一想到林书遥可能会被处决,他的手就怎么也拿不起电话。 第二天,林书遥也没有如约出现。程墨去学校打听,校长说她一大早来办了离职手续,说是家中老母病重要回乡照料。去她住处,房东说林小姐昨夜就搬走了,付清了所有房租。 程墨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发现这里干净得就像从未有人住过。衣柜里没有一件衣服,抽屉里没有一张纸片,连垃圾桶都被清空了。只有梳妆台上留下一个小小的胭脂盒,里面还有少许红色粉末。 他打开胭脂盒,底部刻着几个几乎看不清的小字:东京制造。 那一刻,程墨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疯狂地翻遍整个房间,希望能找到一点她存在的证据,但什么也没有。 林书遥的出现就像一场梦,醒来后不留一丝痕迹。 接下来的一个月,盐城全城戒严。程墨动用了所有关系,封锁城门,派人挨家挨户搜查。他查看了所有出城记录,盘问了每一个可能与林书遥有过接触的人。但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连"林书遥"这个名字都是伪造的。 "副处长,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秘书小张担忧地看着他,"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 程墨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继续找,把搜查范围扩大到周边县城。" "可是处座已经下令停止搜查了,说为了一个女人动用这么多警力......" "我说继续找!"程墨猛地拍桌而起,茶杯被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小张吓得后退一步:"是,我这就去安排。" 程墨颓然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林书遥唯一留下的照片——那是他们一起去公园时拍的,她站在桃花树下,笑容明媚。 照片背面写着"予墨,愿岁月静好,世事平安"。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理智告诉他,林书遥很可能就是间谍,她的接近从一开始就是别有用心。 但每当想起她在他怀里颤抖的样子,想起她朗诵诗歌时专注的神情,想起她在谈论莎士比亚时神采飞扬的模样,想起她对当今时局针砭时弊的话语,想起她踮起脚尖为他抚平翘起的衣领,想起两个人在电影结束后慢慢触碰的手...... 那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可是她的人却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两人之间的美好回忆似乎只是他一个人的臆想。 如果这些都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 只要一回想两人相处的片段,他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即使知道她可能是敌人,他依然无法停止想她、找她、爱她。 六月的一个下午,盐城富商马世昌带着一个年轻女子来到程墨办公室。 "程处长,听说您在找一位林小姐?"马世昌谄笑着,"这是我远房侄女小翠,您看您喜欢不喜欢?" “程老爷好。”小翠显然被马世昌提前教过,刻意压低了眉眼,声音宛若早春的黄鹂,婉转娇弱。 腰弯下去,绷紧的翻扣衣领无意间露出胸前的沟壑。 程墨抬眼看去,那女子确实有几分像林书遥,尤其是眉眼间的神韵。但她眼中的怯懦和讨好与林书遥的从容自信截然不同。 "马老板有心了。"程墨冷淡地说,"不过我要找的人很特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替代的。" 小翠在一旁低着头,眼里没了刚进来时伪装的光彩,似乎早已预判到这次的结果,而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马世昌脸色一变,转身就给了身后小翠一记耳光:"没用的东西!连个笑脸都不会摆吗?" 小翠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强压住恐惧,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一幕突然刺痛了程墨的心,他想起了林书遥曾经说过的话:"这个时代的女人,要么成为玩物,要么成为武器,很少有第三条路可走。" 马世昌的脚正往女人的心口踢去,这一脚显然是下了狠劲。 "够了。"程墨出声制止,"留下她吧,我办公室缺个整理文件的。" 别管美人计还是苦肉计,他收下了礼物,这通关文牒就有了着落。 马世昌立刻转怒为喜,千恩万谢地走了。 小翠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等待发落。 "你叫什么名字?"程墨问。 "回老爷的话,奴婢叫葛翠。" "以后别自称奴婢。"程墨叹了口气,"去秘书处报到吧,就说我安排的。" 葛翠惊讶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谢谢老爷。" 程墨挥挥手让她离开。关上门后,他取出抽屉里的胭脂盒,轻轻摩挲着。留下这个女孩,只因为她悲伤时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林书遥。 对美人产生怜爱情绪,是每个男人的通病,或许大多数人是,但他程墨不是,在他这个位置上,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小伎俩。 只是,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意识到,原来他仍然是爱着书遥的,甚至在和她相似的脸上出现的悲伤都会让他心有不忍。 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可能是敌人的女人。 时间如流水,转眼一年过去。盐城的局势越发紧张,日军开始频繁空袭周边城市。 程墨因为追查间谍有功,升任情报处处长,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最大的失败就是让林书遥逃脱了。 民国二十八年夏,程墨接到线报,称有城北那块有电台情报活动,接受到上面的命令,他亲自带队突袭,在一栋民宅的天花板夹层里发现了发报设备,但操作者已经逃离,只留下一杯尚有余温的茶。 "搜!方圆两里内所有可疑人员全部带回来审问!"程墨下令。 士兵们分散搜查,程墨则仔细检查着房间。在抽屉暗格里,他发现了一张被烧毁一半的照片。照片上大概是阖家团圆的人物摄影,这上面人物虽然模糊,但其中一人的轮廓他再熟悉不过——林书遥。 心跳骤然加速,程墨将照片贴身收好,冲出房间,他必须亲自参与搜查! 城北的小巷错综复杂,程墨带着两名士兵挨家挨户排查。转过一个拐角时,他瞥见一道熟悉的背影闪进一家中药铺。 "你们继续往前搜。"程墨支开士兵,独自走向药铺。 推门进去,药铺里空无一人,只有浓郁的中药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程墨的手按在枪把上,缓步走向后堂。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他低声说。 一阵轻微的响动从药柜后传来。程墨猛地拔枪指向声源:"举起手,慢慢走出来!" 药柜后的身影僵住了,然后缓缓站起,举着双手转过身来。 程墨以为他们此生都不会见面,没想到这次的见面这么突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他朝思暮想了一年的林书遥。她比去年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初。 "好久不见,程处长。"林书遥轻声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微笑,"看来这次,我真的逃不掉了。" 程墨拿枪的手有些不稳,他用目光反复描摹着林书遥的模样,他有好多话想问她,这一年多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会在搜查时出现在这儿?可到嘴边,千言万语皆化为一句。 “好久不见,书遥。” 第2章 二 程墨将林书遥带回了自己的私宅。 那是一栋带花园的西式小楼,窗棂上攀着蔷薇,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亲自为她挑选了二楼最明亮的房间——推开窗就能看见庭院里的白梅,若是春日,想必落英缤纷。 "以后你就住这里。"他解开她腕上的银手铐,指腹不经意擦过那道红痕,心头一刺,"需要什么,告诉王妈。" 林书遥揉了揉手腕,环视四周。书架上整齐码着莫泊桑全集,茶几上摆着新摘的茉莉,连床帐都是她最爱的月白色。她忽然轻笑一声:"程处长这是要金屋藏娇?" 程墨不答,只是将一摞书放在床头——全是她曾经提过的外国小说。他想,若是她肯翻开其中任何一本,或许就能通过阅读暂时忘却一切的不快,打发无聊的时间。 林书遥倚在窗边,指尖摩挲着程墨新买的《战争与和平》精装本,突然轻笑一声将书扔进壁炉。火舌卷过烫金书脊时,她转头看向门口僵立的男人:"托尔斯泰写''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程处长觉得,我们这样算幸福吗?" 程墨沉默地拾起茶壶,为她斟了杯碧螺春,茶叶在杯底舒展,清香四溢,可林书遥只是用涂着丹蔻的指甲将茶杯推远。 她径直走到窗前。暮色中她的侧脸像一尊冰雕,连呼出的白气都透着寒意:"你不如给我个痛快。" "书遥......" "要么杀我,要么放我。"她猛地转身,旗袍袖摆扫落了一只瓷杯,"把我关在这里算什么?慢性处决?" 瓷片碎裂的声音刺得程墨太阳穴一跳,程墨的手紧了紧,他想起一年前在书店初遇时,她捧着《羊脂球》对他微笑的模样,那时的她眼里有光,如今却只剩一片死寂。 深夜,程墨抱着她,手指穿过她鸦羽般的长发,怀中躯体僵硬如铁,他却执拗地收拢手臂,仿佛这样就能拼回那些碎在雨夜里的温存。 "你到底为谁做事?"他在她耳畔低问,气息拂过她颈间淡青的血管。 林书遥闭着眼,睫毛在月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就是你猜的那样。" 这句话像刀子般扎进程墨心里。他早该想到的——那块东京制造的胭脂盒,她对军事机密的过分关注,还有雨夜里那个神秘的小皮箱。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答案:她是日伪间谍。 "为什么?"他声音发颤,"你父亲是抗日名将,你母亲......" "别提我父母!"林书遥猛地站起来,床上挂着的平安结摇摇晃晃。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终于有了情绪——那是刻骨的恨意。"我父亲誓死守卫天津卫时,你们在哪?我母亲泣血而死时,你们又在哪?不是看不见,是你们政府烧着百姓的税在柴火堆上睡大觉呢。" 程墨无言以对。五年前的天津惨案,确实是整个民国的耻辱。 "所以你就投靠日本人?"他艰难地问。 林书遥突然笑了,那笑容让程墨毛骨悚然。"程处长,这世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凑近他,吐气如兰,那曾经只会吟诵雪莱诗句的唇,如今却吐出最残忍的话,"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把华中物资的地理位置告诉我,我保证你飞黄腾达。" "你!"程墨一把掐住她的手腕,却在触及她冰凉的肌肤时松了力道。"你明知道那会害死多少百姓......" "程处长现在是要给我上爱国课?"林书遥突然笑了,从枕下摸出烟盒。银质打火机"咔嗒"一响,火光映得她瞳孔如琥珀。 “当然,如果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那多走些弯路又有什么关系呢?”林书遥起身看着他,眼里只剩冷冷的讥笑。 空气骤然凝固。 她现在的行为是对民族利益的背叛,是为人民所唾弃和不耻的,会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她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程墨的手无意识掐进她肩头,直到听见一声闷哼才惊醒。他仓皇松手,看见她雪白肌肤上浮现的指痕,像烙上去的罪证。 “书遥,别做傻事......” 林书遥望着那痕迹,忽然伸手抚过程墨紧绷的下颌,吐出一口烟圈:"你看,你的家国大义永远排在第一位。"她的指甲划过他喉结,"又凭什么要求我为你放弃前程?" “程墨,人只有活着才能谈主义。” 程墨夺过她的烟狠狠掐灭。"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的?" "在平野次郎床上。"她轻描淡写地说,看着程墨瞬间惨白的脸色,笑得愈发妩媚,"怎么,吃醋了?" 程墨转身就走。他怕再多待一秒,就会掐死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 那夜之后,程墨开始整宿整宿地不回家。他把自己埋在军务中,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可每当夜深人静,眼前总会浮现林书遥消瘦的身影和讥诮的笑容。 "处长,您该休息了。"秘书小张递来热茶。 程墨揉了揉太阳穴,这才发现天已微亮。 办公桌上摆着葛翠送来的食盒,里面的饭菜早已凉透。程墨将她安置在司令部做些杂活,没想到这姑娘竟对他生了情愫。 "葛翠是个好姑娘。"小张小心翼翼地说,"她对您......" "我知道。"程墨打断他,"但我心里有人了。" 这句话被站在门外的葛翠听得一清二楚。她咬着唇跑开,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早知道程处长心里装着那位林小姐,可亲眼见到他为伊消得人憔悴,还是觉得心如刀割。 葛翠觉得自己受程处长帮助良多,委身于他,本就是早晚的事,局里的人也早就默认了她和程处长的关系。 可是程处长却告诉她,他并不爱她,男女之间,本就应该是两情相悦,如果她以自己帮助了她,就要嫁给他,那并不是爱,那是感激,她应该找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程处长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让她真心喜欢的男子,在她林书遥不在的日子里,她尚可以自欺欺人,可现在程墨真心爱的那个女人回来了,她就无法忽略自己是作为赝品被送给他的事实。 她曾经远远的看过林书遥一眼,林书遥就那么风光霁月的站在那,连她都忍不住为之吸引,为她驻足,就是这样的女人才让程处长为了她日日借酒消愁吗? 当夜,葛翠鼓起勇气闯进程墨的办公室,他正对着酒杯发呆,眼里布满血丝。 "程墨,把我当作她不行吗?"葛翠夺过酒杯一饮而尽,烈酒烧得她喉咙发痛。 程墨醉眼朦胧地看着她,突然唤道:"书遥,你别生气了......" 那一刻,葛翠只觉得自己心都碎了。 次日清晨,她来到程墨的私宅。林书遥正在院子里晒太阳,苍白的面容在晨光中近乎透明。 "你走吧。"葛翠直截了当地说,"程处长为了你都快疯了。" 出乎意料的是,林书遥没有生气。她仔细端详着这个满脸泪痕的姑娘,长相和她有几分相似,突然笑了:"你很喜欢他?" 葛翠倔强地点头。 "那我们来做个交易。"林书遥轻声说,"你穿上我的衣服留在这里,我换上你的衣服趁机离开,这对大家都好。" 葛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 "因为......"林书遥望向远方,"我本就不该回来。" 交换衣服时,林书遥塞给葛翠一封信,她说,"等合适的时机,交给程墨。"随后顿了顿,"还有,好好爱他。" 葛翠愣神的看着林书送离开的背景,许久之后才想起来,她还没来得及问她什么算合适的时机,林书遥就已消失在晨雾中。她穿着葛翠的粗布衣裳,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消散的烟。 不过,这个时机很快来临了。 林书遥死了。 盐城城门上挂出一具女尸,正被被日本兵吊到城墙上暴尸。日本兵耀武扬威地宣称,这是他们抓获的抗日分子"鹞鹰"。 葛翠当时远远看了一眼,就感觉腿都要软了,她想告诉自己,那个形销骨立的模糊肉身不可能是林书遥,很有可能是某个同名同姓的人罢了。但她骗不了自己,那具尸体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她认得那枚白玉兰发簪——那是林书遥唯一带走的饰物。 消息传到司令部时,程墨正在批阅文件。他手中的钢笔"啪"地折断,墨水染黑了整张公文。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突然发疯般冲出去。 城门前,程墨像头受伤的野兽般嘶吼。他像失智的疯子冲进人群,他掏出手枪,想把那些将林书遥吊到墙上的日本兵统统打死,被小张和几个卫兵死死按住。 "处长!大局为重啊!"小张在他耳边低吼。 程墨的挣扎渐渐停止。他抬头看着城墙上的尸体,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好一个大局为重......" 最后还是秘书小张打晕了他,又带他回了住处,并让葛翠好好照顾程墨,别让他干傻事,在政府与日本关系张的节骨眼上,只能顾全大局,委曲求全。 毕竟,日本的战机可从来不是吃素的。 那夜,葛翠在程墨床前守了一整晚。他高烧不退,嘴里反复念叨着"书遥"。 天亮时分,此时程墨刚醒,无论怎么劝,也不肯喝那碗刚熬好的中药,药碗被打碎在地上,流了一地。 不喝药,病就好不了,程墨反反复复的发烧,那双往日冷冽的眼睛里已经没了活的意志。 葛翠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她终于想起那封信,她将那信递到程墨手上。 信里写的东西很多,足足有五页纸: "亲爱的墨: 我可能看不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了,如果那一天来临,麻烦将我的骨灰放到大海里,我想同父亲在一起。 父亲的军舰在炮火中被日军打沉,临死前依旧誓死捍卫天津卫,绝不向日寇投降。他身边的最衷心的副将小许把父亲珍爱的表给我,表盘的扣子里藏着一张小纸,里面写着一句话,“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代,父亲希望你能扛起民族复兴的大任,勿要随波逐流。” 我的眼泪浸湿了父亲的期盼,看母亲进来了,连忙将信件收好,擦干眼角,母亲问我小许送来了什么,又向我询问父亲的近况,我怕母亲难过,便骗她说战况一切顺利,父亲身体也安康。 可纸总归包不住火,天津卫失守的消息很快传来过来,抗倭首领林为先壮烈牺牲的报纸刮的满天飞,母亲终究知道了。 父亲死的惨烈,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由于伤心过度,没过多久也随父亲去了,而今的顺城也没能抵挡的住日军南下攻城的脚步,不到一个月就破了。 我一个弱女子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尚难自保,又怎么能击退侵略者的枪炮弹药呢? 或许也是上天垂帘,烧杀抢掠到海军提督署时,平野次郎看上了我,又因为我特殊的身份将我留在府上作俘虏。 被一群人欺辱,和被一个人欺辱,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 我在他身边,曾有无数次想要刺杀他。可等头脑冷静下来,我又觉得自己幼稚又好笑,我的刺杀能不能成功尚且不说,若真成功了,死了一个平野次郎,又会有千千万万个平野次郎来顶替他的位置,扳动一颗棋子并不能决定整盘棋局的成败,死了一个他,也并不会让南下侵略的铁蹄慢下半分。 我又想到了莫泊桑,他的书我看过不止一遍,可最爱的还是那本《羊脂球》,或许是命运让我对羊脂球女士产生同病相怜的情绪,我们现在的处境是如此相同,国破家亡,她为了群体利益牺牲自己,满足了普鲁士军官的要求,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忍下这一时的耻辱呢? 我开始努力学习日语,当我用优美的日本话唱出平野次郎家乡动人的歌曲时,看到他为之陶醉的神情,我知道,我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当我用茶筅搅拌抹茶时,平野从背后搂住了我,他说,我做的这一口茶,都比他在家乡时喝的要正宗多了,如果我不是中国人,他真想把我带回日本娶我为妻。 平野他们家族对血脉纯正的观念很重视。 我笑了笑,说出一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他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用标准的关西腔为他解释,我只愿与君在一起,岁岁年年,其他别无所求。 他大为感动,正好日本军方缺了几个翻译,我就被作为临时人员调派过去了。 蒲苇虽柔,可系千钧。 平野不会懂,柔软的蒲苇,也可以是缠死侵略者的绞索。 刚开始我是不得重任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优异的表现逐渐让我获得了军方的信任,成为了正式的翻译人员。 后面又从无关紧要的纸面翻译工作,到可以和日军高管出席重要场所,做随身翻译。 这一路走来有多风光,就要背负多少骂名。 我看着同胞们望向我痛恨的眼神,他们说抗倭名将林为先家里出了个汉奸、走狗、卖国贼,各种恶毒的话像臭鸡蛋砸到我身上,人人见到我都恨不得踩一脚,林纾二字出现在报纸的头版上,已经成为了万人唾弃的名字。 纾字,本意是排忧解难,解除忧困,可现在砸到我身上变得重如千钧,往日的时光离我越来越遥远,我看着镜子面前的自己,只觉得陌生,我绞了头发,给自己起了个新名——林书遥。 父亲说得对,这个时代需要有人负重前行。 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小,我的翻译工作,让我收集了不少日方的机密,我找到了地下工作的同志们,将这些情报通通交了出去,那边的同志建议我继续潜伏在平野次郎旁边,同时,他们也为我提供了一些假情报让我误导日方的工作。 就这样,我当起了双面间谍。 间谍的工作比起翻译工作更难,我需要在组织需要的时候传递情报,可是我的身份敏感,一举一动都时时刻刻被人关注着,这太难了,差池一步,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我不怕死,真正的林纾早在日军进入提督府的那年已经死了,我只怕自己的存在不能最大程度上给敌人们致命一击,若是太早死了,我会觉得很可惜。 所以我请求平野次郎把我调到基层做卧底工作,而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接近你,警备情报处的程墨。 情报显示你很喜欢读外国文学,恰好我也对这些略有研究,兴趣是拉进关系最好的良药,曾经在女子学院看过的莫泊桑,列夫托尔斯泰,卡夫卡之流派上了用场。 对不起,我骗了你。 当初接近你的确有利用的嫌疑,可我相信你看到这里,一定能理解我的难处。 你和我说老师教书育人很有意义,我却想说你执笔为刃也很有意义。 大家都在各自的领域里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斗,这就够了。 可凡事总会有意外,在日益的相处中我却在家国大义里生出了一丝儿女私情,我痛恨自己这颗不受控制的心,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愿意尊重女性,也愿意听我讲英法的女性运动,愿意和我探讨工农革命的可行性,我们是彼此的灵魂伴侣,如果在和平年代,我很愿意开启这样一段罗曼蒂克的爱情,可现实的枷锁不会允许。 所以我在任务结束后,允许自己放纵一个星期,用来作为我们爱情的告别。 我相信我刻意留下的日本制造的胭脂能让你彻底断了念想。 本来以为此生不会再相见的。 很抱歉,现在又以这种突然的方式出现在你面前,勾起了你不太美好的回忆,这次回来是地下党的安排,我们需要合作,一致对外,持续的内讧只会让敌人渔翁得利。 书架上莫泊桑全集里藏着日军军事要塞布局,机场与航空设施情报,如果可以一起组织军事力量进行突袭,一定能大幅度削减其空中威胁,给予重创。 希望政府那边可以好好考虑。 另外,好好活着,替我看山河荣光。 ——愿岁月静好,世事平安 永远的书遥。 程墨将信纸按在胸口,无声地咽湿了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