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十年,贺兰王军大破西戎,夺青州、歧山两座城池,燕国边境绵延百里,一跃成为天下最强盛的王朝。
“报,北疆急信。”士兵双手呈上一封粘着羽毛的八百里急信,封面写着“贺兰”二字。
书房内正为贺兰氏嘉奖一事争吵不休,燕国能有如今的地位离不开贺兰氏的全力支持,先祖更是和先帝以兄弟相称,是燕国开朝至今唯一的异姓诸侯王,民间曾有“只闻贺兰,不闻皇室”的戏言。
如今大破西戎,威名远扬,历朝历代,贺兰氏拥有所有帝王能想到的赏赐,如今大臣面对赏无可赏,赐无可赐的窘迫局面,想不出能有什么方法能破此局。
恰逢一封信打破僵局,燕王接信一看,忽然地笑了一下,“都退下。”目光微动,神色阴晴不定。
“是。”大臣们悄然松了一口气,猜想贺兰氏在急信里写明想要的赏赐,所以陛下才会放他们走,他们终于不用再为赏赐而苦恼,步伐轻快许多。
众人退去,燕王豁然站起身,抓起手边的茶杯直接扔出去,仍觉得不解气,一手推落桌上的奏报,全是关于为贺兰氏请功的奏章。
宫人匍匐跪地,“陛下息怒。”身形颤抖,不明白他怒从何来。
书房门大开,狂风呼啸,奏章在风中胡乱地吹着,发出哗啦啦的异响,犹如一把磨人的钝刀搅得他们心绪翻涌,豆大汗珠随着脸颊滴落在地,掀起一阵颤栗,无人敢起身关门,
太子—燕定北踏进书房,“父皇,为何事而恼?”
燕王递过急信,待他看清内容,“咚”一声跪下来,双手置于额前,“父皇,不能放贺兰氏离开。”求他收回成命,贺兰氏原镇守北疆,现请命迁居青州,几州并立,手握二十万大军,权势滔天。
况且青州地势险峻,接壤西戎和沙陀,若他们有反叛之心,联合异族,随时能倾覆燕国,绝不能助长贺兰氏的嚣张气焰。
燕王背过身去,望着舆图陷入沉思,他们为何放弃居住百年的北疆,选择青州?
燕定北跪着往前走,“父皇,不能下旨。”极力反对。
“朕乏了,都出去。”燕定北赶走他们,揉一揉太阳穴,疲惫地闭上眼睛。
燕定北还想再劝,近侍拉住他,冲他摇头,陛下正气头上,不要激怒他,对殿下没好处。
忽而一道闪电落下,随之大雨倾盆,他愤愤起身走出门外,突然耳边传来一声闷响,院中百年梨花树拦腰截断,一地飞花落寒霜,他仿佛窥见燕国的未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贺兰氏必除。
大监惊呼:“愣着干嘛,还不快清理干净。”真倒霉,万不能再惊扰陛下,否则今天他们都没命活。
宫人连夜打扫干净,移栽一棵新的梨花树,试图掩人耳目。
朝会间,燕王下旨同意贺兰氏用军功换迁居青州的请求,平地一声惊雷,朝堂议论纷纷,燕定北想站出来劝他三思,被丞相抢先一步。
苏远山请旨,“陛下,王爷有伤不能回朝,托我送请婚书。”双手捧着一个螺钿红匣,跪在大殿中央。
请婚?朝堂肃静,收起奚落声,贺兰氏新丧,哪有心情办喜事,丞相莫不是说错了?
“呈上来。”
近侍双手捧过红匣,恭敬递在燕王眼前。
燕王一打开红匣,请婚书上赫然躺着一枚虎符,心下了然,想用虎符换一门亲事,贺兰氏笃定他不会拒绝。
“贺兰雄为儿求娶苏氏千金,苏沐儿。”燕王念出她的名字,燕定北攥紧拳头,她是母后钦定的太子妃,只差一道旨意,他们就能完婚,贺兰氏无疑是在挑衅皇权。
苏远山:“是,小女与贺兰公子感情甚笃,王爷曾与臣私下商讨婚事,换过庚贴。”
此话一出,朝堂再次热闹起来,丞相到底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事,贺兰氏主动求亲,换作其他人家,早昭告天下了,他们真忍得住。
燕王沉思良久,声音低沉,“苏小姐蕙质兰心,朕有意选她做太子妃。”
苏远山婉拒:“太子天潢贵胄,龙章凤姿,是苏家没有福分。”坚决拥护贺兰氏。
燕定北怒不可遏,被燕王的眼神呵住,他摩挲掌中的虎符,“好,朕允了。”
朝会散去,同僚纷纷贺喜,“恭喜丞相。”
“恭喜丞相。”
苏远山一一谢过。
贺兰氏和苏氏两大重臣联姻,门下弟子占据燕国大半江山,他们暗叹一声,燕国的天变了。
燕定北心有不甘,“父皇,沐儿是我的太子妃。”父皇同样属意沐儿,为什么赐婚?
“怪只怪你没有请婚下旨。”燕王收好虎符,拂袖离开。
燕定北追在身后,“贺兰氏与苏氏联姻,难道父皇不怕兵变吗?”本想迎娶苏沐儿稳固皇权,现在失去丞相这条臂膀,他今后还能拿什么东西和贺兰氏斗。
燕王甩手一个清脆的耳光,“闭嘴,你敢忤逆!”怒目而视,忘了谁才是主宰天下君王。
燕定北偏过脸,久久不能回神,白皙的脸庞浮现出巴掌印,默默擦去嘴角的血渍,心凉半截。
皇后不顾头上繁琐的头饰,提着裙摆跑来护住燕定北,“太子一时糊涂,望陛下恕罪。”压他的头,逼他认错。
“管好太子。”一枚虎符换一个耳光,值了,他甩袖离开。
“是。”皇后垂首,目送他离开,拉着儿子回宫,屏退宫人,对他耳提面命,“糊涂,贺兰氏风头正盛,若失了民心,你这个太子还坐得稳吗?”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冲动行事。
皇子众多,若不是他们母子齐心守住太子之位,陛下早就想换了他,忍不住提醒他,“儿啊,别忘了燕定宇。”陛下最喜爱的皇子,一直是太子强有力的竞争者。
皇后语重心长地说:“儿啊,等你坐上皇位,贺兰氏任你处置,不用操之过急。”一个女人罢了,他们想要就让给他们。登上皇位,天下女子任他挑选。
燕定北冷静下来,母后说得对,只有坐上皇位,他才能改写结局,“母后放心,儿子一定能让你当上太后。”
千里之外的青州,满城春色,郁郁葱葱的山林间出现一支白色军队。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纸钱撒向天际,随风而落。
平缓的山丘矗立着一座座墓碑,第一排的三座墓碑,刻着“贺兰”二字。
为首的贺兰雄杵着拐杖,四十不惑的年纪已白发苍苍,形如枯槁。
“王爷,保重身体。”将领扶着他,眼神流露出担忧。
青州鏖战,贺兰王军损失惨重,贺兰雄膝下两子一女皆战死沙场,他亲赴边关支援,为挽回大局,不顾腿伤大破西戎。
边关大捷,换来的是贺兰雄的腿伤无法痊愈,日后不能再长途奔袭,战力大打折扣,经此一站,心力交瘁,不复从前雄风。
站在他们眼前的人,不是威风凛凛的王爷,而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亲。
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贺兰雄拿起一个酒碗,倒满酒,高呼一声,“将士们,一路走好。”
身后的人举着酒碗,大喊,“一路走好。”
第一碗敬将士,第二碗送英灵,第三碗则是分别酒。
贺兰雄交出一半兵权,门下将领四分五散,即刻上任,曾经手握二十万大军的贺兰氏,如今只剩十万兵。
将领们依依不舍,“王爷。”他们刚打胜仗,还来不及庆祝就要分别,他们舍不得离开青州,舍不得离开王爷。
“去吧。”为了以后,他不得不这么做。
贺兰雄站在城门上挥手送别,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眼角落下一滴浊泪。
贺兰府撤下白幡,换上红绸,筹办小儿子的大婚,众人喜色全无,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忧伤,神色恹恹。
贺兰旭心怀愧疚:“父亲,对不住。”是他连累贺兰氏交出一半兵权。
“不必道歉,父亲希望你好好的。”他承受不起再失去亲人的代价。
苏氏千里送婚,因在丧期,大婚略显简陋,只有亲朋好友参加,还有一城百姓祝贺。
新人跪拜,贺兰雄恍惚间好像看到其他孩子的身影,大家看着眼前的新人言笑晏晏,一同祝贺这对新人喜结连理。
贺兰雄欣然一笑,孩子们,父亲迁居青州,如今旭儿成婚,我们一家人又能在一起了。
礼毕,大家齐聚一堂,喝酒吃菜,苏远山陪在身边于心不忍,“王爷,节哀。”上次见面,王爷乌发如云,今日一见,心中五味杂陈,安慰他,“王爷,贺兰氏不会倒。”
贺兰雄保证:“苏兄放心,令千金既嫁给旭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会护她平安。”
苏远山缄默不言。
时间转眼即逝,一晃五年过去,苏沐儿诞下一女,沉寂的贺兰府终于迎来新生命。
贺兰雄激动难言,逗着襁褓中的婴儿,笑逐颜开,贺兰旭提议,“父亲,您给孩子取个名吧。”
“不妥,理应由你这个父亲取名。”贺兰雄推辞,实则知道儿媳有孕以后,他暗地里准备了不少名字。
“我和沐儿商议,共同决定第一个孩子由父亲取名,这是孩子的福分。”不允许他拒绝。
贺兰雄左思右想,定下一个“柔”字。
百年来,贺兰氏英杰辈出,仗着祖辈积累下来的军功,多有几分桀骜不羁,招致猜忌,需明白过刚易折的道理。
他希望孙女刚柔并济,进退自如,不受外界所扰,走出自己的路。
“小名,昭昭。”
今天是正月十六,落灯节,华灯初上,烟火绚烂,唯愿她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夫妇俩抱着孩子,轻声细语,“昭昭。”
孩子似有感应,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苏沐儿诞下一女传进宫中,燕王大喜,特下旨册封郡主,赏黄金万两。
“郡主,郡主,您别跑。”侍女边追边喊,希望她快停下,今天是元宵节,青州人山人海,担心她受伤。
贺兰柔扮鬼脸,“来追我啊。”越跑越快,一溜烟儿跑进茶楼,听先生讲关于贺兰氏的故事,艰难地爬上凳子,给自己倒上一杯水,咕噜咕噜喝完,打了一个饱嗝。
“小姑娘,你的家人呢?”从哪里冒出来的孩子,小心被别人拐跑了。
“她在后面。”
他们往身后一看,果然看到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子,扎着两个花苞头,俏皮可爱,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
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隐藏着不少贺兰氏的暗卫。
茶楼座无虚席,热闹非凡,当说书先生一拍板,楼内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贺兰柔心满意足离开,不忘买上路边的糖葫芦再回家,怀里揣着一本故事汇。
天色已晚,贺兰雄在门外踱步,孙女怎么还没回家?
“祖父。”贺兰柔挥挥手,像一颗炮弹扑进贺兰雄的怀里。
撞得贺兰雄脚步趔趄,急忙稳住身形,弯腰抱起贺兰柔,“昭昭,去哪儿玩了?”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茶楼听书。”贺兰柔回答他,摘下一颗糖葫芦塞进贺兰雄嘴里,“祖父,甜吗?”
“甜。”贺兰雄抱她进府。
贺兰柔心向神往,“祖父,我长大了,也能像你们一样成为大英雄吗?”掏出那本故事汇,期待续写关于她的传奇故事。
贺兰雄脑海中涌现出许多痛苦的回忆,他轻叹一声,“做英雄很累。”笑容极淡,他不想孙女重蹈复撤,只希望她一生无忧。
“我不怕累。”贺兰柔握紧小拳头,眼神坚毅,身为贺兰氏,她不能输。
贺兰雄忍俊不禁,捏她肥嘟嘟的小脸,眼含笑意,“如果昭昭长大了还想做英雄的话,祖父就把所有本事都传授给你。”
贺兰柔咧嘴笑,“好。”伸出手指,“拉勾,一百年不许变。”
贺兰雄宠溺地配合她玩,心中怅然,昭昭,你还太小,不明白做英雄背后要付出的代价,等你长大,回想起来,或许只当是一个玩笑话,一笑了之。
永和四十一年,燕王在巡游途中病逝,传位于燕定北,改年号为“嘉定”。
嘉定元年,燕定北派慕容复镇守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