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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轻鹅毛(二)

作者:游韧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贞观十五年是兴旺的一年,是腾飞的一年。


    大道开渠,江河凿堰,灌溉天下泉。寓兵于农与均田政策为百姓带来丰实的仓廪,朝代更迭留下的荒烟野蔓被重新开垦,土地回到耕犁下,稼穑丰沃地生长,帝国大树参天。


    玉门关外,北去轮台。安西都护府以高昌故国为锚点,将大唐与西域连成丝绦。大都护郭孝恪年初向我借了二十个译语人,三百天过去,还回了二百个锥鼻浓须、绿眼紫眉的胡商。


    过年期间是鸿胪寺客馆的最旺季,封疆大吏都来进京参加团拜会。我从牙缝里给郭孝恪挤出来一间豪华大床山景房带阳台,根本没时间陪他逛逛长安,因为我被抽调去忙一件极其头疼的事——


    太极宫新年联欢晚会。


    这是礼部每年最大的噩梦。圣人始终希望办一场“大家都爱看的晚会”,我们也很想,但事实上难以做到。


    关系户太多。


    演出节目一部分由太常寺负责,一部分由官员们自主报名。江夏王年年受困于“淘汰谁不淘汰谁”的难题,淘汰谁都得罪人,只好按照官职大小而不是艺术水平来排节目。如此一来,最终的结果是谁也不爱看,不仅不爱看,还骂礼部没有水平。


    江夏王悲壮地说:“今年你负责淘汰,容台。是时候锻炼一下干部了,本王给你这个机会。”


    我谢谢你全家。


    入仕第一年,我根本没参加过晚会,我也不知道从前的节目到底稀烂到什么程度以至于所有人都说礼部审美不好啊?!


    城阳公主掰着指头细数:“去年的节目有:魏侍中诗朗诵,尉迟公笛子独奏,唐尚书胡旋舞,我舅舅与左仆射情歌对唱。”


    “就这四个?”


    “左仆射一张嘴我就走了,后面没看。”她怜悯地望着我。


    逖之忙着正旦日的大祭祀,不得空帮忙,我跑到西市连看了三天庙会,终于找到最适合移植的晚会节目。


    参军戏,源自五胡十六国。①


    表演需要两个人,逗哏唤作“苍鹘”,捧哏唤作“参军”,以“苍鹘”戏弄“参军”来逗笑大方。


    我在三省六部张贴告示,请有意愿者自行结对。公主邀请那些提笼架鸟、闲得出汁的宗室子弟做评审,这些人在花花世界里浸泡得久,倘若连他们都觉得好看,那必差不了。


    最终,成功登上太极宫大舞台的表演者有:


    房遗爱和房遗义,作品《妾》,讲述了房夫人扇左仆射大嘴巴的故事。


    于侍郎和左庶子,作品《锤》,这是东宫保送的关系户,但质量很硬。他们演绎太子找杀手锤死自己的过程,小锤四十,大锤八十,讽刺这件事的荒唐。


    还有国子监祭酒孔颖达和他的突厥差生执失思力,作品《射覆》,是一个即兴互动节目。


    孔祭酒想一句《论语》里的话,比划给执失思力,由他来猜:“几个字?五个?第一个字?第二个字?”


    最终赢得满堂喝彩的是退休老将尉迟敬德与程咬金,他们为大家带来纪念好兄弟秦叔宝的作品——《关公战秦琼》。


    老敬德实在是运气与实力并存的一位沙场老将,与圣人单独冲锋那么多次都死不了,足以证明他的强大。晚会中有抽奖环节,尉迟敬德再次拔得头筹,赢得一把北魏孝文帝弹过的古琴。


    他问我:“孩子,能换么?”


    “你可以卖呀。”我眨眨眼。


    名为抽奖,实则是人人都有份的。运气好的比如长孙太尉,抽到了吐蕃进贡的金叵罗一件;运气更好的比如契苾何力,抽中了倭国三十日游的往返船票,虽然他绝不可能有这么长的假期;褚师傅抽到了九成宫温泉洗浴三折红票②,也不赖,叔玉抽到了阎立本绘画大师课,这是实打实的无价之宝啊。


    阎立本是将作监阎立德大匠的亲弟弟,吏部主爵郎中。他当年写简历的时候在业余爱好里填了“热爱画画”,自此之后就坏了菜。日常工作之余,他三不五时就被借调来宫宴作画,记录美好时刻。


    “说好了,薛郎中。”阎立本手执画笔,脸色铁青,全然没有过年的喜悦感,“把他教会了,以后再不要找我。大伙都看节目,就我站一宿。”


    我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嘿嘿,我报幕的,我也站一宿,我陪你。”


    圣人对晚会很满意,赐予礼部“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的飞白书题字。江夏王说容台你真是个天才以后这种事都让你来,我说江夏王千万不要找我我挺忙的你找老徐。


    宴饮自昏达旦,喧闹渐渐散去了。借着将醉未醉的酒意,王公亲贵们涌到承天门街看花灯,迎接贞观十六年的第一个破晓。


    人如潮涌,城阳公主与姊妹们走散了,教我又遇见。


    她刚刚抽奖中了一盏侍女宫灯,轻盈小巧,眼下捧在怀里,笑盈盈地对我说:“没想到呀!阿爷笑得肚子都疼了,你拿到赐绢了没有?”


    “拿到了,但这钱不如不挣啊。就像阎郎中说的,同僚们都端坐着看节目,我两个好像伺候大伙似的,一晚上连个座位也没有。”


    “你不要这么想,大家能看到你的才华。”


    “我哪有什么才华。”


    “你当然有,从前不曾做过的事都教你做得这样好,可见学东西很快。倘若你不是每日往西市去,哪里寻得到这样好的主意呢?”


    “不瞒你说,我是没有地方去来着。”


    “嗯?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一同饮屠苏酒、一同用五辛盘的父亲,也没有母亲为我做胶牙饧与牢丸,陪我守岁了。


    我害怕过新年。自从爷娘去世后,我最害怕的就是过新年。


    平时的庸庸碌碌会让我忘记自己的孤独,可是家家团圆的日子里,我感到无比孤独。


    承天门街灯树万重,法王灯轮二十丈高,沿途有绮罗金玉,锦簇花团。一位小黄门跑得周身是汗,针似的穿在人群中,走街串巷地高呼“城阳公主,城阳公主!”正是宫里出来找她的人。


    “公主请回罢,圣人就要着急了。”我笑道。


    她的螺髻缀满金钗珠翠,实在璀璨得很、点眼得很,教人不能不瞧见她。与我分别时,她问道:“你回家休息去么?你忙了一整日了罢。”


    “下官再逛逛,难得有这样的不宵禁的好时候。”我拱手向她行礼,“公主,元正嘉祥。”


    她幽深地望着我的眼睛,望了好一会儿,眼中很有些悲悯的哀怜,在煌煌灯火下,显得更柔和了。


    “鹏程万里,福寿绵长,薛郎中。”


    -


    我父亲过世三年后,母亲也走了。进入千牛卫后,我曾到逖之和审行家里过年,也在褚师傅府上守岁过。他们同情我、生怕我自己待着可怜,我感念他们这份心,却不方便打扰团圆,往往坐一坐便告辞了。


    后来想一想,如果我在逖之与审行家里坐得更久一点,没准儿会提前认识公主。


    年初三,庙会最热闹的一天。唐俭约我出来逛街,看看西市胡商们的生意做得怎么样。


    “这个多少钱?纯羊毛的么?能不能水洗啊?”


    西市满目琳琅,唐俭兴奋得不得了。他捧着一条椰枣纹波斯氍毹爱不释手,转头看上两只绿眼玻璃高脚杯,付了钱又跑到吐火罗脯腊铺门口试吃肉干。我捧着他的缴获屁滚尿流地跟在后头,两条胳膊各挂了一条竹筒装的乳酪茶。


    那粟特商人往乳酪上撒了一把阿月浑子碎③,嘱咐我摇一摇再饮,下回拿竹筒子再来买,打八折。


    “薛郎中,盖个戳,集齐十个戳可以免费换一杯。”粟特商人手握萝卜章,往我的竹筒上印了朵蜡底红泥的优钵罗花。


    一眨眼寻不见唐俭的影子,他跑得实在太快了,老鸿胪亡命天涯的底子。


    “容台,过来!”


    天幕恢恢酒旗飘荡,“龟天楼”匾额之下,唐俭斜倚阑干冲我招手:“咱午膳就吃它!”


    我快疯了:“这是饭馆么你就进!”


    还真是饭馆,龟兹天竺融合菜,故名“龟天楼”。龟兹掌柜热情上前,为我们择了个靠窗的观景位,向北能望见朱雀门外交错的金戈。


    唐俭大笑:“谁都认识你啊。”


    我汗流浃背,瘫在蒲团上摆手:“他路上骆驼抛锚了,跟着鸿胪寺马队进的长安。”


    菜牌子错字连篇,也有通商不久、没来得及取汉名的缘故。我与唐俭到食货柜前辨认香料,点了四只泊兰馕蘸昆仑瓜齑、二十串红柳炙羊腿肉,又闭着眼睛指了几碟闻所未闻、色香味俱不全的肉醯醢,方才得以透一口气。


    唐俭咂着羊肉,吃得满嘴流油:“你要是想擢升得快,可以与郭孝恪说说,教他借调你到安西都护府去,戍边几年再回来。”


    “大都护与江夏王提过,江夏王不愿意我走。等有机会随军到高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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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罢?倘若能立下功劳,那样提拔才算名正言顺啊。”


    “高句丽?谁告诉你要打高句丽?”


    怎么可能不打?几十万隋朝俘虏留在恶水穷山,圣人无论如何会将他们接回来的罢。


    幸好西市没什么新罗商人,教他们听见不得激动坏了。


    唐俭摆摆手,说得斩钉截铁:“不可能,‘那一位’才往政事堂上表,劝谏圣人不要穷兵黩武。”


    “那一位”指的是徐婕妤。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他逗我玩:“圣人能听后妃的?隋炀帝都不听后妃的。‘那一位’酷爱上表,圣人如果事事纳谏,日子还过不过了。”


    唐俭很诧异,诧异半晌才反应过来:“哦,道宗不让我告诉你。圣人若自己想做什么,又不方便直说,就会请身边人上个表。大伙讨论一番,他最后拍板。你且看玄龄反不反对,但凡玄龄反对,必在唱和。”


    啊?!


    唐俭道:“多是褚遂良,他是起居郎嘛。”


    我的肾都凉了。


    节前最后一次常朝,褚师傅莫名其妙攻讦孔祭酒,说他不应该教遣唐生学筭学,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到头来在贸易上难为我们。我瞧出江夏王想反对,对我又是挤眉弄眼又是咳嗽,我没办法才站出来。


    “江夏王是不是恨我啊?”我颤着牙问。


    “六部尚书如果反对,会让底下郎中发言。道宗觉得你胆小,怕你害怕,所以不让我告诉你。”


    至于徐婕妤……


    唐俭叹了口气,竟十分感慨地道:“她的表文写得实在太好了,除了魏侍中以外,很少见到骂人这么难听的。圣人珍惜这个人才,不愿她明珠蒙尘啊。”


    “嗳?”


    “你惊讶什么?”


    “圣人没瞧上她呀?”


    “瞧上她了呀!圣人从她的奏表里挑拣自己想做的事,拿到常朝讨论,再找几个人负责反对她。圣人自己假装中立、假装退而求次,事情不就做成了嘛。”唐俭一面说着,一面打量我震惊万状的表情,终于憋不住又大笑出来了,“怎么,你替谁担心来着?你不认得娘娘罢。”


    我、我,我也没替谁,我就是震、震惊而已。


    唐俭入仕之初是秦王府的长史,与娘娘一同打理内务,与圣人至今也是很亲近的。也就只有他才晓得圣人这样邪恶的统治技巧,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趁我惊诧的工夫,唐俭一口气吃了十六根红柳羊肉串。这馋老头,大过年的不好好陪家里人,说要请我吃饭,到头来也没让我吃着什么。


    他大饱口福,吃干抹净,在人家龟兹掌柜洗得发亮的白叠桌布上擦了擦手,方才从袖筒里掏出一卷文书。


    “找得我老眼昏花,好歹寻到了。”唐俭将那文书交到我手里,懒懒道:“城阳公主怕你在这日子里思念亲人,专程来找我,看看当年王府里有没有你父亲留下的东西。”


    “嗯?”


    “你自己打开看看。”


    那黄麻纸年头老旧,或许多少日子也没人再碰过,又薄又脆,光是展开都不容易。唐俭口中数落我“笨得要人命”,却忍不住上手帮忙。


    纸上絮絮叨叨,满满写了一整页,毋庸置疑是我父亲的笔迹。我太熟悉他的字,他性子慢,做什么都温吞吞的,楷书写得像隶书,隶书写得像小篆,是什么人也模仿不成的。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唐俭。


    “念念。”唐俭道。


    “臣薛怀昱言:蒙秦王、王妃惠赐,予臣名医良药,使臣妻晨娩,诞一佳儿。臣年过五十,终有老来得子,如今海阔天高,是以深恩不能报。惟弱子难堪,竟哭不闻声。请奏休沐一日,看看孩子是否是个哑巴。”


    “怎么样?容台?”邀功似的,唐俭阖目靠在杌子上,手指敲敲桌案。


    也许我许久不做声,他不耐烦,急于听到吹捧自己的言语,譬如“唐尚书真有你的你实在无所不能”之类的话。唐俭又问了一次,更加骄傲了:


    “怎么样,容台?这我都能找到,你就说当年秦王府存档有多严谨,令尊这样的小学士的请假条都留着。”


    无所不能的唐尚书,请你恕罪,我不是不想夸奖你、感谢你,我是千真万确什么也说不出来。


    唐俭睁开眼,很难得的,他静静望着我。


    颤声念完这几十个字,我在他狐狸似的狡黠、却竟有些温柔的目光中,怔怔掉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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