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乌木沉香
眼前一暗, 宝珍下意识身体一颤,紧张忐忑的情绪直冲颅顶。
她低着头,借着额前头发的遮挡, 悄悄咪咪盯着出现在面前的一双皮鞋。
沈肄南一手握着手杖,一只手搭着裹着黑丝绒的门把,仗着优越的身高,垂眸, 正大光明地看着眼前低头弓背宛若鹌鹑的小姑娘。
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大嫂找我有事?”男人嗓音低磁。
钟娅歆咬了咬唇。
她也不吱声,内心做了无数次建设, 又克制地放缓呼吸,吐息几刻后,宝珍忐忐忑忑地抬起头,略带紧张地看向沈肄南。
外面骤雨倾盆,雨势哗啦,室内灯光暖黄, 一个青涩稚嫩的女孩抿着唇站在门口。
俏生生的桃花眼似脉脉含情,橘黄的光一照, 看人时无端生出跃动的璀璨, 亮晶晶的。
嫩白的收腰连衣裙,清晰地勾勒出肩颈、手臂、细腰之间的线条。往上,乌黑浓密的长发披在身后, 有几缕发丝俏皮地贴着脸颊,蜿蜒伸进细细的肩带,斜斜地迤逦在雪白的胸脯前, 如羊脂膏玉般晃眼, 极致的黑与耀眼的白,相得映彰;往下, 裙摆在膝盖偏上几厘米,底下是一双笔直纤细的长腿,白得发光。
沈肄南的视线错开,停在女孩的脸上。
宝珍被他盯得脸热,毕竟是心怀叵测的当事人,她心虚,搁在腹下绞在一起的手指往身后一背,惶惶不安地抠着指甲。
男人静静地望着眼前浑身写满清纯的笨蛋姑娘,失笑一声,好脾气问:“怎么不说话?”
不知道该说什么呀。
钟娅歆苦恼极了,她长这么大别说谈恋爱了,就连和男孩子交流的次数都少得可怜,现在要她费尽心思去勾引一个比她年长将近十岁且成熟稳重又声名远播的男人。
难,难如登天。
“大嫂?”沈肄南将她纠结为难的神色尽收眼底,他不动声色道:“你要是没事的话,那我……”
宝珍心头一紧,怕他送客,连忙打断:“沈生!”
“嗯?”男人微笑。
钟娅歆注意到二楼不远处还有保镖守着,都是沈肄南的人,他们现在这样就怪怪的。
于是她说:“……可,可以进去说吗?”
说完,宝珍心跳如鼓,睁着双藏不住心事的眼眸直愣愣地望着他。
沈肄南盯着她看了几秒,眸光平静,半晌,他侧身让道。
钟娅歆心底松了口气,同时又有几分‘得逞’的欢喜。
看来她的运气还不错嘛,至少沈生没有拒绝。
宝珍脸上带着高兴,毫无防备地走进沈肄南的屋子。
男人搭着门把,抬眸望着女孩窈窕的背影,然后关了门。
室内开着空调,钟娅歆听到咔嚓一声,门合上了,她的心脏却突然跳得很快。
他们现在很像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沈肄南杵着手杖走到她身边,就站在宝珍的斜后方,距离不算近,但也不算远,钟娅歆看到他俩叠合了一半的身影折投到沙发上。
“大嫂要和我说什么?这么神秘。”是含笑的、慵懒的语调。
宝珍感觉耳朵痒痒的,吞吞吐吐道:“其实也,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还好吧?”
“嗯?”
“索罗岛。”她掀起眼皮,轻声提醒。
沈肄南了然笑道:“没事,已经解决了。”
“噢噢。”
她词穷了,也不知道该找什么样的话题。
啊啊啊啊好难啊!
钟娅歆欲哭无泪。
“大嫂要是没事,我——”
“有!”
沈肄南又被打断,挑眉:“嗯?”
“我……”
“大嫂能转过来看着我说话吗?”男人打趣她。
钟娅歆这才惊觉两人的站姿有点诡异,她机械地侧了个身,仍不敢看他的眼睛,以她的身高,恰好可以看着沈肄南的胸膛。
深灰色的衬衣,领口解了两颗,露出若隐若现的结实胸口。
沈肄南眼睁睁看她突然就红了耳朵。
“大嫂,你——”
“沈生。”她磕磕绊绊说:“啊,没事,就,就是突然觉得你这屋子好热……”
钟娅歆僵声僵气地说完,脑子像快速运转后发热冒白烟的机器,突兀地模仿黛娇今天教她的东西,依葫芦画瓢地撩了撩笔直顺滑的头发,纤细的手臂抬起,可她太瘦,肩带系得不稳,一侧高,一侧就低,顺着莹白的肩头松垮地滑到臂膀。
裙衫掀起微小的一角,雪白更甚。
粗心的姑娘并没注意这些,她做这些举动甚至都没看沈肄南一眼。
不好意思,羞涩。
当然,更重要的是害怕,怕被当成举止怪异的疯子扔出去。
男人移开目光,不知从哪捞起一件西装外套,往前靠了一步,吓得宝珍连忙退了好几步。
“躲什么?”沈肄南轻飘飘地说:“过来。”
钟娅歆唯唯诺诺、亦步亦趋。
男人挽起袖口的手臂绕过她的头顶,将衣服罩在宝珍的肩上,两侧拉拢,瞬间把瘦小的女孩拢得严严实实,露出一颗表情已经懵怔的脑袋。
沈肄南面色正正经经,把她披散的头发从衣服里拿出来,接着最初的话茬:“净瞎说,空调的温度已经很低了,怎么还会热?”
像在‘教训’家中叛逆找茬的晚辈。
钟娅歆闻到西装外套上淡淡的乌木沉香,前调是清雅的木质香,后调余韵绵长,是他身上惯有的香,这让她想起在索罗岛被追杀的那天,弃车跳下去的那会,她被沈肄南抱在怀里,埋在胸口处,鼻翼间全是这样的香,只是对比起来,当时的更浓烈,可现在的却更密不透风。
她觉得要是再多披一会,她身上肯定全是他的味道。
不过,这怎么行呢?!
罩得严严实实还怎么进行计划呀。
宝珍俨然忘了有个词叫欲语还休,扭头就要扒开,沈肄南不许,“披着,穿这么少,待会吹凉了。”
她急了。
这时,男人又道:“乖乖坐会好不好?我要去上药了。”
钟娅歆那点攻略和勾引的心思立马抛到九霄云外,她啊了声,下意识抓着沈肄南的手臂,“你受伤了吗?!”
她上下打量,但沈肄南瞧着也没有哪里像受伤的样子。
男人见她急急躁躁,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对上宝珍的视线,他收敛了几分,嗓音平和道:“受伤是很正常的事,没什么大不了。”
“你快别说了,赶紧上药吧。”钟娅歆真没看出他哪里受伤,总不能上去把人衣服扒了往里瞧,那多冒昧呀,她轻轻推着男人的手臂,催促道:“药在哪里,我去给你拿。沈生,你快坐下。”
高大挺拔的男人身后有个娇娇小小的女人推着。
他坐在沙发上,只能说:“在你左手边,往前,靠墙的一个柜子上。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
她急急忙忙过去,走得急促,贴在膝盖上的裙摆微微漾起,复而又被质地精良的西装压下去。
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坠落掌中。
钟娅歆把柜子上的药一股脑抱在怀里,匆匆回来,弯腰放在面前的琉璃茶几上,披着西装宽大,兜不住她,随着动作滑了半边肩,宝珍无暇顾及,眼见斜挂在柔软纤细的腰侧,身后,一只戴着小叶紫檀手串的手抚过,重新给她掖严实。
“都在这了,快,赶紧上药,别耽搁了。”
宝珍扭身回头,盈盈一握的腰肢碰到男人刚刚收回的手指。轻轻一触,像正负相吸的磁铁,平静的表面是涌动的浪潮。
钟娅歆有些不自在,觉得腰间那块隐隐发热。
沈肄南假装无事发生,淡定自若地收回手,无人注意时,略带薄茧的指腹轻碾,有点痒。
谁也没提刚刚的事。
“大嫂要回避吗?”
“啊?”宝珍下意识挠挠头,憨态地问:“回避什么?”
他没有说话,把手杖靠在旁边的同时,右手抬起,单手解开衬衣纽扣。
钟娅歆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杖移到男人身上,下一秒,脸色爆红,吓得赶紧背过身,十指捂着薄薄的脸皮和无处安放的眼睛。
手指下,脸红得发烫,像煮开的水蜜桃。
“……你,你怎么突然就脱衣服了?”说话结结巴巴。
宝珍的脑子里,全是刚刚惊鸿一瞥的画面。
深灰色的衬衣纽扣解开,敞开,冷白的锁骨下是薄韧的胸肌,以及块垒分明却不会过分恐怖的腹肌。
沈肄南拿起桌上的医用棉签和消毒酒精,淡笑地揶揄小姑娘:“我提醒过你的。”
“那不作数的,我…我又不知道!”
“不许耍赖皮。”
钟娅歆背对他跺跺脚,“我没有!”
身后的男人不说话了。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酒精味。
宝珍动了动鼻子,心想,味道怎么这么重?难不成很严重?
她心里揣揣不安,也不知道后面怎么样了。
“沈生。”
“嗯?”
她听到略显压抑克制地轻哼声。
钟娅歆咬着唇,手指掐着掌心,悄悄咪咪回过头,身子定在原处,下一秒,她蓦地瞪大眼睛,怔住。
沈肄南的衬衣已经脱了,此刻光着精壮的上半身,他正低头给伤口消毒,没注意到宝珍颤栗的目光,也不知道他毫不在意的小伤,落到小姑娘眼里有多吓人。
半身有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结痂了,颜色也淡了,唯有一条新鲜骇人,长长的一条口子,破开的皮肉往外翻,露出里面血淋淋的血肉。
宝珍看到沾着酒精的棉签落到上面,脸就吓得白一分,她也顾不得羞涩,颤抖着声音问:“沈生,你身上的伤……”
“回东珠的路上出了点岔子,不碍事。”他消完毒,抬头,对上钟娅歆微红的眼眶,一怔,笑不出来,放低声音,柔和地问:“怎么还哭了?”
小姑娘最是心善,见不得别人苦,或许真就应了那句话,傻人有傻福。
宝珍是个有福气的。
沈肄南对她招手,“过来。”
钟娅歆抿着唇过去,又被拉着坐在他身边。
他也没涂药了,“怎么我受伤像你在疼?真不碍事。”
“你是一个好人,好人就要有好报。”
“好人也会受伤是不是?”
“不听,不管。”
“……”
小姑娘还挺固执。
宝珍推了推他的手臂,催他:“你快点涂药。”
急躁的样子,恨不得亲手上了。
沈肄南只好接着上药。
钟娅歆低着头,看他触目惊心的伤势。
“沈生,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
“以前给我养父做事,留下的。”
他轻描淡写揭过那十几年的腥风血雨和命悬一线。
“……那谢生呢?”
她没直呼谢怀铖的大名,但当着沈肄南的面,也叫不出‘老公’、‘丈夫’、‘爱人’这些字眼。
他们就是雇主与雇员的关系,真论‘亲疏’,她跟沈肄南的关系好像更近,毕竟接触得多嘛。
男人风轻云淡地笑道:“谢生与我不同,他不需要经历那些事。”
什么样的事,他也没细说,但钟娅歆已经脑补出很多惊心动魄的画面。这可能就是亲生儿子和养子的区别吧,真可怜。
她心头一软。
沈肄南涂完药膏,空气中的酒精味被苦涩覆盖,他的手指刚碰到桌上的纱布,旁边的姑娘快他一步拿走。
他挑眉看去,宝珍细声细气说:“我帮你吧。”
“看着不害怕了?”
她咬着唇摇头。
“待会别再哭鼻子,不然外人瞧了,还以为我欺负你。”沈肄南语气轻松的和她开玩笑,“我哪敢欺负东珠大嫂。”
大嫂就该是有阅历、有魄力、有手腕,哪会是一个成年没两年、单纯青涩的女孩子。
宝珍快被他的语气逗笑,微抬下巴,人小鬼大道:“那是,我可是东珠市大嫂。”
男人望着她轻轻笑了。
他握着手杖站起来,方便钟娅歆给他缠纱布。
小姑娘也跟着起身,贴着颈子的西装领口朝外滑了一小截,谁也没有在意。
沈肄南张开手臂,垂眸看着面前矮他两个头,脑袋堪堪达到胸口的女孩,宝珍拉开纱布,一侧越过伤口轻柔地贴着,牵动另一端开始围着他的窄腰缠上第一圈。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能听到强有力的心跳破开皮囊跃到耳边,共振着她的。
纤细的手臂在纱布的带动下,似乎轻轻拥上男人的腰,沈肄南提了提手臂,方便钟娅歆,宝珍又凑近了些,为了把后面的纱布也贴上,披在身上的西装随着她倾身的动作猝不及防落到脚边。
像一簇开得饱满的花在两人的脚边绽放。
男人抿着唇,感受到女孩呼出的气息洒在身上,他轻轻阖上薄薄的眼皮,菱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圈,半晌,他扭头望向右手边,不远处的落地窗上映着他俩‘依偎’的身影,在橘黄的灯光下添了一层朦胧的剪影。
窗外,骤雨倾盆,打湿芭蕉。
钟娅歆仔细地替沈肄南做了包扎,纱布缠得很好,她终于松了口气,抬头对他说:“沈生,你的伤还是要去医院看看。”
语气认真。
男人刚穿上那件深灰色衬衣,此刻单手系着纽扣,闻言,点点头,微笑着应了声:“好。”
宝珍眉开眼笑,随即背着手,扭头,羞涩后知后觉。
她看到那扇窗帘半敞的落地窗映着他们的影子,男的握着手杖,西装裤笔挺,大长腿上是优渥极好的身材,慢条斯理系纽扣的样子让人面红耳赤,矮了两个头的女孩穿着纯洁的露肩连衣裙,乌黑的发丝柔顺地披散,勾着滑落到手臂的细细肩带。
钟娅歆心跳如鼓,忙不迭扶上。
沈肄南捡起地上的外套,拍了拍,拂开不存在的纤尘,重新罩在她身上。
宝珍抿着唇,顶着绯红的脸颊看着他。
“怎么倒像喝醉了一样?”又是打趣。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解释,捏着领口,“胡说。我要回去了。”
“那我送你。”
“外面正下大雨呢,不方便,你就别送了。”
“那到门口呢?”
这是怎么都要送她一段路了。宝珍没想那么深,就觉得沈生不愧是绅士,言行举止就是妥帖让人舒服,她点点头,准了。
两人一前一后从紧闭的房里出来,外面把守的保镖面无表情,并不关注大嫂和二把手之间奇怪扭曲的相处。
野仔办完事回来,就站在一楼大厅等候,也不上去打搅他们。听到动静,他抬头看去,见两人并肩下来。
雨势不减,稀里哗啦,墨黑的天边时不时传来雷鸣声。
门口,宝珍拦下沈肄南,笑道:“就到这,可以了。”
男人颔首,看了眼野仔,后者心领神会,从漆桶里拿出一把伞,撑开,罩在钟娅歆的头上。
他伸手做请,“大嫂。”
外边停着一辆车,保镖已经打开后座车门。
沈肄南站在光线交错的阴影里,目送车子消失在雨幕中。
…
钟娅歆去了多久,谢怀铖就在房间等了多久。
他倒了杯红酒,站在窗前眺望,过了会,他看到一辆车出现在视野,副驾驶下来一个人,是沈肄南身边的野仔。
谢怀铖表情一喜,转身进了室内,放下红酒杯,等着钟娅歆进来跟他汇报情况。
钟娅歆进了别墅,野仔就走了。
贡埃对她说:“大嫂,铖哥在楼上等您。”
宝珍高冷地点点头,上楼找谢怀铖。
“来了。”他倒了两杯红酒,其中一杯递给钟娅歆,自己喝了一口,满脸笑意,迫不及待问:“今晚怎么样?”
谢怀铖的视线落到她身上披的西装外套,那是沈肄南的,他认得!
“你们——”
“有进展,但不是特别深。”
宝珍在他跟前就挂上另一副面孔,就像阿爷千叮咛万嘱咐的那样,宁可自己装得清冷不好接近,也不要让人觉得好欺负。
这招很不错,至少配上她这张脸很有说服力。
“你给我详细地说说。”沈肄南一而再再而三对钟娅歆特殊,这给了他极大的希望。
钟娅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冷淡地开口:“我去找沈生,在门口和他聊了会,接着顺势进了他的房间。”
“嗯,然后呢?”
“之后我在房间里勾引他。”
“得逞了吗?!”谢怀铖急迫道。
宝珍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开始用一种蒙太奇式谎言诓他,一本正经道:“我勾引了他,沈生脱了衣服,我两贴在一起,他的手碰到我的腰,很痒很热,过了会,裙子肩带被扶正,他自己穿上了衣服,西装外套也是他给我的,怕我着凉,之后派人送我回来。”
颠倒陈述的顺序和做了语言表达的方式,听得谢怀铖一愣一愣的。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在他的印象里,沈肄南这人真的很难搞,他看似待人温和有礼,是个顶不错的绅士,实际上刻在骨子里冷漠,不仅伪善,而且还心狠手辣。
最重要的是,沈肄南并不是一个贪恋美色的男人,钟娅歆的叙述里,谢怀铖都差点以为对方被夺舍了。
他皱着眉问:“你没骗我?”
钟娅歆淡定地看着他,正正经经发誓:“没有,要是里面有半句假话,以后我赚不到一分钱。”
这是毒誓了。
谢怀铖的怀疑打消几分,点点头,露出笑来,“你做得不错。”
宝珍高冷地接受,心底悬起的大石块终于落下。
幸好谢怀铖好骗。
呼。
“钱呢?”她问。
“早就准备好了,在那放着。”
谢怀铖抬起下巴点了点。
钟娅歆顺着看过去,哑光的桌上放着一叠钞票。
她拿起清点数额,确定无误后,又放在耳边听哗啦啦的钞票声。
真美妙。
这时,谢怀铖突然问她:“还有一件事,沈肄南是不是受伤了?”
他派人埋伏,就是为了给钟娅歆铺路。
这有了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再加上两人相处时间又久,一来二去涂个药,擦出点火花,很正常的事。
有时候计谋不需要多好,踩到点子上才是本事。
谢怀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比沈肄南差,都是那群老不死的以及底下那些人不服他。
他怎么会知道沈生受伤了?
闻言,宝珍听钞票声的动作一顿,抬眸盯着谢怀铖。
橘色的灯影下,他对上钟娅歆那双黑黝黝又清冽的瞳孔。
“问你话,你看我干什么?”
“他没有受伤。”宝珍再次撒谎。
她再笨,也知道沈肄南受伤的事跟谢怀铖脱不了关系,真要暴露了,他又使坏怎么办?
这位财神一号,就是个钱多的大坏蛋。
沈生真可怜。
谢怀铖突然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皱眉道:“没有受伤?”
怎么回事?贡埃不是说受伤了吗?
“衣服都脱了,有没有受伤,我还不知道?”
“脱了衣服还剩裤子啊,你就这么笃定?”
钟娅歆跟贡埃比起来,谢怀铖还是相信后者。
他开始埋怨,“你怎么就不知道努把力,让他把裤子也脱了!”
宝珍的太阳穴一跳:“……”
第16章 罪孽深重
一场夏雨, 初始急骤,而后绵长。
持续两日的雨势停歇,乌云被霞光拨开。
院子里的罗汉松拉出细长的雨滴, 坠进泥里,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芳香。
乔管家指挥园丁修剪草木,打扫院子,室内, 盏盏门窗大敞,递来新鲜的空气。
钟娅歆坐在餐厅吃早饭, 谢怀铖给她请的营养师恪尽职守,每一餐都不敢含糊,短短几日,宝珍觉得自己长了些肉,最明显的就是那张脸。
以至于她吃完回到卧室没多久,黛娇绕着她来回转了一圈, 看得钟娅歆心里紧张。
“怎……怎么了?”
“你这体质有点意思。”她直接上手捏宝珍的手臂、细腰、屁股、大腿,“这些地方都不长, 全长脸上了。”
钟娅歆躲不开, “很明显吗?”
“我的眼睛就是尺。”她比着两根手指怼着自己的双眼。
“好了,没关系,慢慢来。言归正传, 开始吧。”
宝珍点点头。
谢怀铖给她安排的时间很紧。
首先,一日三餐必不可少,补养身体, 除此之外, 还有下午茶和夜宵,这些都是在保证她健康的基础上增肉的。
其次, 每天要抽时间跟黛娇学‘本事’。
最后,没事就往沈肄南身边凑。
宝珍跟着黛娇学了一个小时,挂在墙壁上的西洋钟显示早上九点,时间差不多了,她换了身贴合的长裙,不施粉黛就溜了。
沈肄南抄完经书下楼,听到大厅里传来两道对话声。
“野仔,沈生起了吗?”
“南爷起了。”
“在誊抄经书吗?”
“嗯。”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
“大嫂客气了。”
楼梯口有笃笃声,是手杖触击地板的动静,钟娅歆抬头望去,看见他走过来。
“沈生,早。”她笑着打招呼。
男人颔首,微笑道:“大嫂早。”
野仔抬手,示意候在旁边的佣人可以准备早餐了。
沈肄南问她:“吃了吗?”
“嗯嗯!”
她就坐在餐桌对面,看男人端起咖啡边喝边看报纸,时不时又和她聊两句。
“真不吃点?”
钟娅歆是一丁点也吃不下,哪怕他这的早餐真的很美味。
她摇头说:“吃不下了,你不知道,我今早吃了很多,足足十样呢。”
宝珍两根食指比在一起。
沈肄南盯着她的脸,轻笑道:“难怪最近发现你的脸上长了点肉。”
钟娅歆啊了声,下意识托腮,“很明显吗?”
小姑娘都爱美,有些甚至为了追求骨感美压制食欲。
他斟酌着措辞:“其实还好,你太瘦了,就该多吃点。”
以宝珍的身高体重,再往上涨个二十斤也没关系。
过了会,野仔进来说:“南爷,已经准备好了,该出发了。”
宝珍好奇问:“你们要去哪呀?”
“今天是农历六月十九,观音的成道日。”沈肄南含笑凝望她:“想去吗?”
钟娅歆这才想起每逢农历六月十九,他会在寒昭禅寺布施,救济生活困难的人,会发钱,会赈粮。她也曾靠他的救济,活过最艰难的一段岁月。
四年前,埠水湾码头开始实施管制,打算开设对外贸易口岸,损失最为惨重的是靠捕鱼为生的渔民,他们的船要被强制低价收购销毁,不过是短短些许时日,所有人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没有这项生存的活计后,年轻一点的还能务工,年长的像阿婆阿爷那样的人,去哪都是被嫌弃的存在,而那个时候又是宝珍考大学最关键的三年。
阿婆阿爷隐瞒她,说家里拿了补贴,不缺钱,让她好好念书,他们则佝偻着身体去打黑工,没办法啊,正经营生也没人会要他们。
最后,阿婆积劳成疾,落了病,这一病就再也没好过,后来越来越严重,严重到阿爷的头发都白了,手脚也开始不利索,再也挣不到钱。
钟娅歆知道后,最终选择结束读书生涯,早早挑起家里的重担。
她做过很多工作,像报亭的卖报员、零售店员、端过盘子洗过碗、仓库搬运等,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欺负,薪资微薄,掰着零零碎碎的钱撑起这个快要破碎的家。
后来,她撑不住了,恰好听说寒昭禅寺来了一位大善人,于农历六月十九布施,往后每年皆会如此。
那天的寒昭禅寺迎来史上最盛大恢宏的场面,漫山人海,人头攒动。经幡昭昭,诵经阵阵,宝鼎里的黄纸在灼灼烈火中化作香灰。
香火鼎盛,空前绝后。
十七岁的宝珍面黄肌瘦,和阿爷排着队,领了属于他们的那份救济款和粮食。
同他们一样贫苦,尤其是住在盘溪那一带的普通人,大家都唤沈肄南一句沈大善人。
纵使他的名声好坏参半,但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所以,宝珍也曾受过沈生的布施。
…
沈肄南见小姑娘盯着他走神,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淡笑问:“在想什么?”
钟娅歆回过神,望着男人清绝却又看起来温润慈悲的眉目,“沈生。”
“嗯?”
“你是一个好人。”
很好很好的人。
男人笑了,逗她,“我要是一个坏人,你也不会知道。”
是的。
他不会让这位单纯的小姑娘知道他究竟有多无情和心狠,就让他在她的心里,永远都是一个好人,一个善人。
布施时间在早上十点准时开始。
钟娅歆跟着一起去了,说是趁着今日香火鼎盛,拜一拜菩萨。
野仔坐在驾驶座开车,宝珍和沈生在后面。
每年的观音成道日,寒昭禅寺皆是热闹至极,尤其是沈肄南决定布施后,每年的今天,去的路上总是人山人海。
越靠近,越寸步难行。
后来有人开道,才供车辆畅通无阻。
宝珍坐在车内,看到外边人头攒动。
熙攘的人群,背贴胸,肩抵肩,大点的孩子被家人死死拽住,防止走丢,小点的被抱在臂弯或头上坐着,那些瘦小又干黑的小孩睁着一双好奇眼睛望着车子,企图一窥里面的尊容。
曾经,她也像这样。
沈肄南察觉到身边的女孩子陷入沉默,“怎么了?”
“嗯?”她回头。
“有心事啊?”
“沈生,这是你布施的第四年吧?”
“嗯。”
钟娅歆望着他的眼睛,“那你为什么突然想要布施呢?”
有关沈肄南的威名,她早早就听过了,曾经在报亭务工时,甚至还看过他的采访。
不满二十成了东珠市谢家的二把手,除九爷以外,就数他最有名望。
为什么?无非就是随心而起罢了。
沈肄南的嘴角渡起一抹笑,递到眼角,轻描淡写道:“大概是我罪孽太深,想赎罪?”
宝珍惊愕,瞪大眼睛。
1992年7月18日,农历六月十九,观音成道日,寒昭禅寺香火鼎盛,众生虔诚叩拜。
数不清的长桌拼凑成一条蜿蜒长龙,数百名穿着谢家服饰的人站在桌后布施,在他们的前面是浩荡的人烟。
两名穿着黄色佛衣的沙弥双手合十,引着沈肄南和钟娅歆穿过一条寂静的羊肠小道通往庙宇正殿,以此避开拥挤的人群。
羊肠小道的左右两侧都是紫竹林,一面深,一面浅,浅的那面望去,数不清的黑色人头映在斑驳的竹叶细缝里,渺小极了。
见他们来了,深色的垂拱门下,一位着百衲衣的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沈施主,钟施主。”
沈肄南含笑,未回礼,倒是宝珍心里一惊,诧异对方怎么知道她姓名的同时,连忙学着慧明方丈的样子,双手合十,无比虔诚。
认认真真的样子,惹得身边的男人挑来一眼。
钟娅歆悄悄用眼神示意他,大致在说,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要虔诚,不可妄为。
芸芸众生对诸天神佛总是敬畏的。
沈肄南淡笑,收回目光,同慧明方丈聊天,宝珍听了会,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外面。
数十阶青石块立起一个巨大巍峨的斜梯,佛梯之下是拖家带口排队领救济款、救济粮的平凡人,他们熙攘着,眼里带有殷切的光,于富贵人家而言,那些东西可有可无,但对这些人来说却是救命稻草。
慧明方丈和沈肄南聊了几句,临走前,野仔奉上佛经,他接过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这才转身走了。
沈肄南注意到钟娅歆一直望着底下的布施,问:“想去吗?”
宝珍抬眸看着他,“……嗯。”
“那就去吧。”
钟娅歆点点头,笑了,沿着佛梯而下,走了叁块青石板,见身边没有人,她停下,回头,掀起眼皮看向站在原地不动的男人。
宝珍奇怪地问:“沈生,你不和我一起吗?”
“不了。”他嘴角啐着淡笑。
发起这场善事的人,却并未参与其中。
真奇怪。
钟娅歆不懂,也想不明白。
沈肄南目送她一步步走到底,纤细的背影披着日晒的金光,影子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有两个布施的人朝左右两边移,给她让出一个宽敞的位置。
布施的东西有两样,一样是黄封装钱,正反两面都写着大大的“佛”字;一样是灰色布袋装的粮食,足秤的米,听说每袋有二十斤。
钟娅歆先递黄封再给粮食,烈日下,排队领东西的人接过后纷纷道谢,感激的神情与她昔日一模一样。
宝珍一时感慨万千。
一轮很快结束,又有集装箱运来装好的大米,搬运的工人穿着破洞汗衫,卖力地搬到布施现场,他们今天都是来做零工的,同样的苦力,南爷给他们的报酬丰厚太多,大家伙都抢着做。
夏日炎炎,这会正是晒的时候,钟娅歆抬手擦了擦额角溢出来的薄汗,旁边的手下见了,连忙找来一把伞给她掌上,趁着这会还没开始第二轮布施,另一位有眼力见的拿着蒲扇为她扇风驱热。
“大嫂,这天热,您要不去歇会,别中暑了。”
钟娅歆淡笑着说了句没关系,又让他们别撑伞摇扇子了。
佛门重地,眼下也不合适。
又过了五分钟,第二轮开始。
宝珍派给每一位到她跟前的人,她见了芸芸众生,芸芸众生见真佛。
喝水歇息时,钟娅歆想起沈肄南,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她抬眼望去,日光刺眼,宝珍不适地迷起眸子,可就这一眼,让她蓦地震在原地。
遥远得已经泛黄的记忆涌现,那是1989年7月21日,与现在一模一样。
沈肄南仍站在那,长身玉立,清冷矜贵,垂拱门下,他的身影被大片暗影罩住,看不清,只余朦胧剪影。
似隔雾观山,明明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见他的第一年,便是如此。
与那年不同,如今的沈肄南最后会走下佛梯来到她跟前。一柄黑伞罩上,遮去灼灼的日光,他会站在她面前,垂眸,含笑地凝望她。
“怎么今天总是心绪不宁?”
“沈生。”
“嗯?”
“1989年的7月21日,我在这见过你。”
沈肄南眸光平静,没有半丝波动。
他也没有笑,而是温和地问她:“那个时候我是不是没有注意到你?”
钟娅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但还是点点头。
应该是的吧?
她站在佛梯之上能够俯瞰排队的人群,可是,当她站在佛梯之下抬头仰望时,只能窥其一角。
“对不起。”他很认真地说。
宝珍微微歪着脑袋看他,不懂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她笑着说:“没关系,你现在注意到我了呀,你还带我玩,送我珠宝。”
对钟娅歆而言,那都是过去式了。
最困难的那段日子,她面黄肌瘦,丢在人堆里毫不扎眼,沈肄南那样贵不可攀的人,又怎么会注意到她?
男人望着她干净的眼睛,意有所指地补充:“嗯,注意到了。”
他最生死一线时遇到她。
她最穷困潦倒时见过他。
那都不是最好的时候。
现在才是,以后也是。
最后,沈肄南同她一起布施,普通人里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四年来,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声名赫赫的东珠市南爷。
他们接过救济款和粮食,泪眼婆娑喊着“谢谢沈大善人”。
沈肄南心里无动于衷,面上挂着淡淡的笑。
倒是旁边的傻姑娘似乎颇有感触,双手递出黄封时歪了半边身子凑到他跟前,低声笑着说:“谢谢沈大善人。”
男人轻飘飘递去一眼,似笑非笑:“大嫂如今也学会拿我说笑了?”
“我是认真的。”
“先把你嘴角的笑给我放下去。”
宝珍立马抿嘴,顶着双亮晶晶地桃花眼乖巧地看着他,像在说,你瞧,我放下了。
布施耽误了他们不少时间,十几轮过去已经到下午两点半。
后面陆陆续续还有一点收场,快了。
钟娅歆和沈肄南进了寺庙,小沙弥带他们回香客居住的禅房用斋。
路上,宝珍看了眼男人受伤的腿,“在那站了挺久,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沈肄南看向她。
钟娅歆不放心道:“有不适的地方要说。”
“好。”
宝珍这才放心地笑了。
禅房位居寒昭禅寺最东侧,需穿过一条长长的竹林,灼热的阳光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细碎的小圆点,时不时递来凉爽的风,散去人心底的浮躁。
钟娅歆悄悄拉了拉沈肄南的衣摆,轻声说:“这里肯定是避暑的好去处。”
男人低头看着身边狗狗祟祟的小姑娘,以同样的声调回她:“猜对了,真聪明。”
越得不到越执着。宝珍就喜欢有人夸她聪明。
她瞬间支愣起来,点点头,又道我就说嘛。
惹得沈肄南忍俊不禁。
小沙弥把人带到禅房后,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又道两位施主慢用,这才转身离去。
宝珍推开禅房大门,被里面的陈设惊了一把,宽敞的屋子是实打实的古建筑,紫檀木的卧榻被帘子隔在背后,布局的正中央是梨花木圈椅以及用餐的圆桌木凳,右侧靠荷花池,用木棍支起一个开合的门窗,临窗处置有对弈的棋盘,旁边还有一张太师椅。
凉风拂过,荷花摇曳,室内爽快又舒适。
钟娅歆感慨道:“寒昭禅寺的禅房真有意境。”
“喜欢?”
“嗯嗯!”
“你要喜欢,给你买一处地,建上一座宅子,里面可以凿地开湖,也栽上一池的荷花,夏天……”
宝珍连忙打断他:“沈生,你不许说了,再说我的目标就更远了!”
“什么目标?”他扬眉。
这哪是能说的?
钟娅歆总不能跟他说,我要在谢怀铖那多套些钱,等功成身退那天就买一套大房子,让阿婆阿爷享上清福。
“这是秘密,不可说,不可说。”她伸出食指晃了晃。
沈肄南看了她几秒,也没再问。
又过了会,他们在屋里用斋饭。
宝珍早就饿了,当着沈肄南的面吃了三大斗碗,正当她准备舀第四碗的时候,男人按住她的手腕,拿走她的碗筷和饭勺,一脸无奈。
“知道你今天饿着了,少食多餐可以,但是不能暴食。”
“……可是我还没吃饱。”钟娅歆有正当理由,“我还是长身体的年纪。”
这下换沈肄南沉默了:“……”
他让野仔把斋饭撤走,宝珍欸了几声,目光追随还没吃完的饭菜,沈肄南把人唤回来。
“听话,隔一会再吃。”
钟娅歆不说话。
“寒昭禅寺的红酥饼是出了名的可口。”
她立马来了精神,举手,“待会我要吃!”
“好。”
宝珍这才心满意足。
这会日头正盛,热浪灼灼,拜菩萨一事还不急。刚吃了斋饭,钟娅歆睡不着,绕着屋子走了两圈,最后来到棋盘面前。
她捻着一颗白棋回头,“沈生。”
“怎么了?”沈肄南躺在太师椅上,轻轻晃着椅子,掀起眼皮看向她。
“你会下棋吗?”
“会一点。”他问:“你要下吗?”
“我不会欸,但是我可以学。”
这是想试试了。
沈肄南拿起手杖,杵着起身,他招手示意对面的姑娘坐下,捻起一颗黑子,“来,我教你。”
钟娅歆盘腿坐在棋榻上,好奇地盯着棋盘,认真听讲。
“黑棋181枚,白棋180枚,黑先白后,交替下子,且只下一子,落子无悔。”
“看到这些纵横交错的线了吗?这,还有这,下这些地方。”
宝珍忙不迭点头。
沈肄南拿起黑白棋子做了一个包围状,“如果是这样,被包围的可以拿走。”
“嗯嗯!”
“一般开局时,双方偏好在棋盘的中心或边角占据有利位置。”
凉风掠过,温柔地抚摸两人,钟娅歆乖乖听讲,心里努力默记,眼珠子跟着那只骨节修长的手在棋盘上转来转去,尽管沈肄南讲得又慢又细,但她到后面越来越晕,已然混淆各种规则和下棋策略。
宝珍急得抓脑袋,忙不迭问:“沈生,你慢点,刚刚那个是什么来着?”
男人抬头看过去,只见对面的小姑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副已经很努力但还是跟不上的样子,挠得右边脑袋上的头发起了静电,直接往上翘起一小坨,活像扎了个蓬松的丸子头。
沈肄南轻轻一笑,捡起棋盘上的黑白子,返回上一步,耐着性子再重复一遍。
钟娅歆的脸上露出笑来,也不抓脑袋了,手肘撑着棋盘两侧空余的地方,探出小半边身子,白嫩的手指轻轻推动他指腹下的黑子,“我懂啦,是不是这样?”
她还是很聪明的嘛。
宝珍沾沾自喜。
沈肄南看着那截粉白的指头,轻轻触着他的手指,像极了盖戳。
他含笑道:“嗯,是这样,很棒。”
小姑娘捧着脸,歪了歪脑袋。
学了将近一个小时,宝珍困意来袭,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生理性眼泪,她擦了擦,身子像条软皮蛇瘫趴在棋盘桌上,脑袋枕着手臂。
“沈生,我好困呀。”
“困了就去床上睡会,趴这睡不舒服。”
小姑娘耷拉着沉重的脸皮,长了点肉的脸蛋挤压着手臂,嘟出一点肉痕,白里透着粉嫩,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
沈肄南盯着她,见她糊里糊涂嗯了几声却不动,无奈,手臂越过棋盘,屈指,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听话。”
宝珍只好去床上睡。
男人握着手杖,隔着一道珠帘,目光落到她身上,小姑娘坐在那,弯腰脱了鞋,掀起一层薄被钻进去,在床上左右滚了滚,似乎在寻找最佳睡觉位置,过会不动了,抱着被子很快睡了过去。
沈肄南站在那看了一会,最后杵着手杖回到窗边,在太师椅上躺下,半晌阖上眼。
快五点的时候钟娅歆醒了,或许是在陌生环境,她没有一觉睡很久。
她醒时,沈肄南还躺在太师椅上,宝珍轻手轻脚过去,站在男人跟前,也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
她犹豫不决,最后蹲在沈肄南手边,轻声唤他:“沈生?”
“怎么了?”
他未睁眼,嗓音却带着清明,想来早就醒了。
“原来你醒啦?”
“嗯,睡饱了?”男人睁眼望着手边的姑娘。
钟娅歆点点头,眼睛亮亮的,“睡饱了,我们该去拜菩萨了。”
“好。”
她赶紧把旁边的手杖递过去,又主动搀扶着他起身。
…
橘红的霞光笼罩整个寒昭禅寺,琉璃瓦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钟声悠扬,空谷清音。
钟娅歆和沈肄南来到正殿外,彼时,上香的香客仍络绎不绝,她小时候随阿婆阿爷来过这里,也知道一些叩拜礼仪。
宝珍取了三支线香交给沈肄南,男人看了眼,没有接,嘴角啐着笑,“我不信这些。”
他手抄经书、于观音成道日布施、做尽善事。
但是,他不信佛。
她蓦地瞪大眼珠子,恨不得立即捂住他的嘴,把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塞回去。小姑娘连忙呸了几声,认认真真说:“沈生,不可在佛祖菩萨面前无礼,是大忌。”
说完,她又双手合十,对着四方神佛虔诚道:“他是无心的,还请佛祖菩萨勿怪。”
沈肄南盯着她。
知晓他不会虔诚的上香,宝珍也不强求,唯恐再闹出什么岔子。
她并着三支线香在油灯里点燃,横着拿,高举过头顶,祭拜四方神灵,再把香插进炉子里。
如此,才开始挨个进殿叩拜。
寒昭禅寺有个传统,叩拜结束后,信奉之人需从沙弥那里接过一串佛珠,双手合十,低头垂目,心里默念所求,再绕着佛塔顺时针走上三圈才算心诚。
此为:绕佛三匝。
日落西山,晨鼓暮钟。
宝珍接过沙弥递来的佛串,双手合十,动身朝佛塔的方向走去。
沈肄南握着手杖跟在她身后,两人落了一小段距离,拉出的影子只叠合了一小部分。
一人虔诚,一人随性,却又有着说不出的般配。
橘红的太阳即将落幕,遥远的天际勾出一丝墨蓝,夜晚快要来临了。
寺中山林冒出虫鸣和蛙叫,钟娅歆归还佛串,和沈肄南一并离开寒昭禅寺。
“绕佛三匝时许的什么愿,这么认真?”沈肄南笑问。
这是可以问的。宝珍也没有隐瞒,笑道:“求平安。”
“给阿婆阿爷求的?”
“还有你。”
沈肄南一顿,看向她,“我?”
钟娅歆点点头,神色坦荡:“是啊。”
他是一个大善人,对她又好,给他求平安不是应该的吗?
宝珍的世界很单纯,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对她好的人,她自然要顾着。
男人轻笑:“你不知道我的罪孽有多深。”
平安这种东西对他们而言就是运气。
钟娅歆天真道:“你也不知道这的菩萨有多灵。”
求平安,即是平安。
阿婆阿爷是。
他也是。
宝珍坚信心诚则灵。
第17章 见家长
盛夏的夜由炎热、蝉鸣、星空组成。
第九公馆层层把守, 沈肄南将钟娅歆送到别墅门口。
宝珍对车内的男人挥手,“沈生,我先进去啦, 明天见。”
“等会。”
“怎么了?”
沈肄南接过野仔递来的红酥饼,一截袖口挽起的劲瘦手臂越过降下的车窗。
“不是要吃心心念念的红酥饼?忘了?”
油皮纸包着外酥里嫩的香饼,宝珍闻到甜丝丝的味道。
她接过,抱在怀里, 忍不住拨开最外层交叠的纸面,捻起一块, 笑道:“谢谢。你不提醒我,我都快忘了。”
钟娅歆尝了一口,酥脆的外皮,内里添了红色的花瓣,吃着唇齿留香。
沈肄南见她微眯着眼睛一脸享受,轻笑道:“外面热, 回去吧。”
“嗯嗯!”
“喜欢吃但不能贪多。”他叮嘱。
“知道了。沈生,这儿, 记得。”宝珍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提醒他注意身上的伤。
男人了然,微笑道:“记着呢。”
钟娅歆拿着红酥饼进去,边走边吃。他坐在车内, 见她脚步轻快,失笑,过了会才收回目光, 淡淡地吩咐野仔驱车离开。
营养师见钟娅歆回来, 立马安排佣人推着餐车出来,见她手中拿着外面带回来的红酥饼, 语重心长道:“太太,外面的小吃,您还是尽量别碰。”
她伸手。
“嗯。”宝珍冷艳地点头,把手上那块吃了一半的红酥饼一口气塞进嘴里,油皮纸递给营养师,咽下,又道:“不吃了。”
营养师看着只剩一点碎酥皮的油皮纸:“……”
她没说什么,抬手示意,身后的佣人立马布餐。宝珍落座,看着面前摆放的十来个小瓷盅,从好消化的营养粥到海鲜、肉类、素菜、水果一应俱全。
钟娅歆细嚼慢咽,营养师站在旁边看她。
红酥饼太实秤,宝珍吃完后又喝了点汤,胃里一发胀,餐食就吃得少了些,她吃不下,扭头看向周爱枝,四五十岁的高级营养师曾经也只服务于达官权贵,言行举止滴水不漏。
“太太日后想吃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可以为您搭配。”她颔首,随即示意站在旁边的女佣,“撤下吧。”
宝珍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
周爱枝微微一笑。
吃完饭,休息了会,钟娅歆跟着黛娇练了塑形和核心。大汗淋漓后她去浴室洗头泡澡,接着护发、美肤等等,一套流程下来,把宝珍累得够呛。
黛娇看着趴在床上咸鱼瘫的女孩子,轻笑道:“这都多久了,还没适应?”
“黛娇老师,每天都这样真的不累吗?”
“大嫂,您要知道,美丽是需要代价的。”
“可是你都夸我天生丽质了。”她坐起来,疑惑:“天生丽质也需要这样吗?”
黛娇:“……”
她戳了戳宝珍的脑门,“对,天生丽质也需要,不许偷懒。”
“好吧。”
钟娅歆肩膀一垮,直愣愣朝后倒,跌进柔软蓬松的真丝被,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橘黄的灯光下,纤瘦的姑娘白得亮眼,天鹅颈修长,滋生出让人破坏的欲望。
黛娇看了她一会,转身走了。
宝珍躺了几分钟,搁在床柜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她蹭地坐起来。
“喂,阿爷,我是宝珍,怎么啦?”
上次回盘溪的旧唐楼,为了方便联系,她给阿爷新买了一部手机,把家里那部破烂的老式座机淘汰了。
阿爷在电话那边犹犹豫豫,斟酌措辞:“宝珍,你跟谢家话事人……”
钟娅歆等了会也没有听到后续,她看了眼仍在通话的手机,又笑着问:“阿爷,您要说什么呀?”
“……我听唐楼这边的街坊邻居说,今日寒昭禅寺布施,你和谢家那位南爷走得很近。”
“宝珍,我和你阿婆也掺和不了你的事,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好好的。”
风言风语是利刃,有些人嘴上没个把门的,私底下拢几个人坐着,瓜子一磕,什么腌瓒话都敢往外蹦。
钟娅歆听不出话里的深意,“我今天去庙里拜菩萨,想给您和阿婆求平安,恰好沈生今日在寒昭禅寺布施。”
“沈生?”
“沈肄南啊。”
阿爷心头一紧,连连说:“宝珍,下次不许直呼这位的大名。”
“没有呀,我平时都唤他沈生。”
“什么时候带……怀铖回来给我们见一见?”
“那我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不急不急,先忙。”
宝珍又和阿爷聊了几句,老人家这会也该睡了,挂断电话后,钟娅歆盘腿寻思待会谢怀铖回来了,让他抽点时间陪自己回旧唐楼一趟,不然阿婆阿爷那边也不好糊弄。
谢怀铖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回来,见钟娅歆还没睡,坐在那发神。
他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问:“今天怎么样?”
宝珍回过神,换上高冷的面孔,事无巨细地汇报。
谢怀铖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喝了一点,靠着墙面听她说话,末了,他心情不错道:“干得很好。”
相信不出一年,自己的计划一定可以成功,扳倒沈肄南指日可待!
谢怀铖给她结了日薪,钟娅歆清点完,揣好,“还有一件事,上次跟你提过,你什么时候有空和我回去一趟。”
“这段时间我很忙,你让沈肄南陪你。”他现在一心搞事业,哪有空去应付芝麻大点的小事情。
宝珍执拗:“你先前答应过我的!”
谢怀铖笑了:“所以呢?”
他毫不客气道:“我花钱雇你,是让你替我办事,不是让你给我找麻烦,懂?”
钟娅歆不说话,冷着一张美艳的脸盯着他。
谢怀铖才不会在意这些,放下红酒杯,哼着调,转身捞起睡衣走进浴室。
…
五辆改装防弹越野行驶在平坦的油柏路上,大片化工厂笼罩在夜幕下,铁栅栏拉开,供车驶入。
野仔打开后座车门,沈肄南握着手杖走下来。
总负责人姓董,早已等候多时,恭敬道:“南爷,东西两面第一至八区已经搬离完毕,就等着您检验了。”
他伸手做请。
东珠市有两大化工区,分别是九浦和西澳,这一带的前身是村落,后面为了大力发展工业促进经济,政企对其进行房屋补助,使其搬离,而后由谢、易两家夺得两块地皮的竞标开始大刀阔斧发展化工业。
这些年来确确实实带来不可估量的经济发展,但对环境的污染也直线上升,如何平衡是个问题,恢复绿色的指标也迫在眉睫,再加上如今国际贸易迅速发展,沈肄南综合合算后,把目光对准海外,将部分化工厂搬到西贡等东南亚地区,而分离出的其他部分则挪到布鲁塞尔。
沈肄南乘坐陆地摆渡车巡视完整个东西区,确保无误后,总负责人摊开文件,递上钢笔供他签完落脚。
“另外,还有一件事要跟您知会一声。”
“说。”
“铖哥弄了块地,打算建工厂。”
闻言,沈肄南立马懂了,这是看准他搬离部分化工业厂区转移到海外,开始觊觎东珠市这块肥肉了。
“随他去。”男人淡淡道。
总负责人点头,“明白。”
野仔打开车门,待人上车,这才关上门,绕到驾驶座驱车离开。
“南爷,刚刚我接到跛脚佬发来的消息,由布鲁塞尔为中心扩散的数十条渠道已全部打通。”他顿了顿,目光落到后视镜,看着后面的男人,“不该有的障碍通通被清除。”
沈肄南淡淡嗯了声,“让他收着点,动静别闹太大。”
“是。”
“那边的医生联系得怎么样了?”
“十日就可抵达布鲁塞尔。”
“嗯。”
车子驶入公馆,把守的人一见是沈肄南的车座,不敢拦,野仔又看了眼后座的男人,私自经过钟娅歆和谢怀铖居住的那栋洋楼。
相当于绕了一段路。
沈肄南看破不点破,漫不经心看了眼窗外,视线顺着攀爬在红墙上的绿植一路延伸至二楼。
皎洁的月色明晃晃般清莹,落地窗前,站着一个身穿墨绿睡裙的姑娘。
她乌发披散、仰头望着夜空,露出白皙修长的天鹅颈,又不经意间垂眸,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几个小时前,宝珍睡在地铺上辗转反侧,不远处是谢怀铖睡死的样子,他不愿意陪她做戏,但她总要让阿婆阿爷安心。
心里念着事,睡不着,她爬起来走到窗边看夜空、看月亮、看星星。
然后,看到他。
宝珍没由来心尖一颤,心脏钻出游丝般密密匝匝的麻意,顺着血液流窜四肢百骸,她不仅没有挥舞着手臂打招呼,甚至还下意识转身,欲盖弥彰地拉上窗帘,扯到一半,忽地想起他这是刚刚回来?
很忙吗?
她攥着帘子,偷偷朝外探出一抹视线。
扑空了。
那辆车子不见了,人也没了踪影。
夏夜闷热的风吹过,吹醒一场梦。
*
旖旎的浪漫褪去,只剩一地‘鸡毛蒜皮’。
早上,钟娅歆坐在位置上魂不守舍地用餐,就连沈肄南在她对面落座,她也没有丝毫反应。
“在想什么?”男人笑问:“昨晚没睡好?”
宝珍回过神,有些食不下咽,放下餐具,“这倒不是。”
“跟我说说,或许我可以帮你。”
她盯着他,“真的?”
“你说。”
“谢生最近太忙了,抽不出空,但我想让他陪我回家。”钟娅歆问:“沈生,你可以帮我跟他说说吗?”
只这一次,就这一次。
“阿婆阿爷想见他?”
“嗯,他们总担心我在谢家过得不好,更担心他对我不好,我不想让他们都这把年纪了还为我操心。”
沈肄南问:“他们见过谢生吗?”
宝珍摇头,“没有。”
“那我呢?”
“嗯?这个有关系吗?”
他淡笑道:“当然有,谢生最近确实忙,很难抽出时间,就算我亲自跟他说,他也不见得会听,如果阿婆阿爷没见过我两,那我可以暂时冒充你的新婚丈夫。”
宝珍瞪大眼睛,“还能这样?!”
说实话,冒充这件事,她先前压根没考虑。
太荒诞了。
沈肄南勾唇,看她时视线灼灼,“为什么不能这样?”
…
中午十一点,旧唐楼里家家户户开火做饭,不到十二点,每层楼响起喊小孩回家吃饭的声音。
而这个时候,也意味着没什么人注意到大门口停着一辆黑色汽车。
宝珍不敢轻举妄动,坐在车内,趴在窗口左看看右瞅瞅,生怕遇到住在旧唐楼里且认识沈肄南的人。
身后,男人看她鬼鬼祟祟的样子,沉默片刻,斟酌着开口:“大嫂。”
钟娅歆头也不转,“怎么了?”
“我是什么很见不得光的人吗?”
第18章 托付终身
宝珍后背一僵, 扭头,疑惑地看着沈肄南,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为什么这么说呀?”
沈肄南一哽, 心生无奈,小姑娘哪哪都好,就是这个脑袋瓜着实呆了些。
钟娅歆回头,躲在车窗背后又看了小会, 确保万无一失后,手臂后拉, 头也不回拍了拍男人的小臂。
“沈生,快快快,下车,这会没人。”
她打开车门率先下车。
男人握着手杖下去。
钟娅歆绕到他那边,对坐在驾驶座的野仔说:“野仔,你先把车开走, 晚点我和沈生会联系你,到时候你再来接我们。”
野仔没有开腔, 看向沈肄南。
男人颔首。
黑色汽车驶出盘溪的旧唐楼。
宝珍催促说:“沈生, 我们快上楼吧。”
在外面呆得越久,被戳穿的风险越高。
她心里还是有点虚。
唐楼像密密匝匝的蜂巢,公共空间全靠挤, 楼梯口小得可怜,一人行还算宽敞,两人并肩就不行了。
好不容易把人带到门口, 钟娅歆弯腰去扒钥匙, 没找到,正要敲门, 身边的男人说:“我们就这样出现在阿婆阿爷面前?”
宝珍天真地反问:“不然呢?”
“介意我碰你吗?”
“不介意呀,不过你碰我干嘛?”
对上那双没有防备又纯粹的眼眸,沈肄南很难不生出一点别的心思。
生活在盘溪这种地方,性子却十年如一年。
轻轻一拐,就能把她骗走。
男人长臂一揽,带有青筋的小臂横亘在她的腰后,宽大的手掌贴着女孩纤细单薄的侧腰,常年持枪玩刀的手指带有与他斯文长相不符的薄茧。
宝珍的背脊明显一僵。
沈肄南将人拉进怀里,微抬下巴示意耳朵变红的小姑娘,轻笑道:“还不敲门?”
她强迫自己忽略腰间发烫的肌肤和鼻翼间男人身上清冽的气息,抿着嘴,没什么力气似地敲了敲。
跟挠痒痒一样,男人屈指叩了叩,里面响起声音,问谁啊?不捎片刻,门打开,露出阿爷佝偻肩背的身形。
阿爷看到外面亲密无间的两人也是一愣。
宝珍笑嘻嘻道:“阿爷,我带——我们回来看您和阿婆了。”
阿爷脸上露出笑,让了道,招呼他俩:“宝珍,过来怎么也不提前吱会一声,来来来,快进来。”
沈肄南看了阿爷一眼,脸上挂着笑,斯斯文文道:“阿爷。”
阿爷连连应着,但不知道该叫他什么。
“阿爷叫我怀铖就好。”
“哦哦,好,怀铖。”
回到家,钟娅歆就跟回到快乐老巢一样,丢下沈肄南,去卧室看望阿婆的身体有没有好点。
逼仄的客厅里,阿爷有些局促,连忙让沈肄南坐,又问他们这会过来吃饭没有,没吃又打算去厨房忙活。
阿婆已经睡了,宝珍从卧室出来,轻声道:“阿爷,你不用管我们,待会我去弄。”
她扶着阿爷坐下,阿爷看了眼沈肄南,沈肄南笑道:“您是长辈,该坐。”
“你陪阿爷聊会,我去做饭。”
他们是掐着点过来的,阿婆阿爷吃了,她和沈肄南还没有。
钟娅歆去小厨房忙碌,客厅独留阿爷和沈肄南。
阿爷大气不敢出一声,肉眼可见紧张,倒是沈肄南云淡风轻,颇具礼貌地和他聊天,渐渐的,阿爷脸上的笑也真心实意了几分。
“怀铖,你这腿……?”
“小伤,不碍事。”
宝珍听到外面的聊天,心想沈肄南还是蛮厉害的,看样子阿爷以后应该会放心了。
她心情不错,在沈肄南的碗里放了很多肉。
钟娅歆端着两碗面条出来,阿爷也乏了,留了句你俩慢慢吃,就回屋午睡去了。
沈肄南扫了眼自己面前的这碗,拿起筷子,把盖在上面的卤肉全部拨到小姑娘碗里,搬着小马扎过来的宝珍看了眼,连忙道:“你给我干嘛呀,都是给你的,我这已经够多了。”
说完,又要夹回去。
“需要补身体的人是你,吃吧。”
钟娅歆看着冒尖的碗,“我吃不了这么多。”
男人看她一眼,揶揄道:“认真的?”
宝珍顿时红了脸,企图解释:“上次是干了活,消耗太多体力,我平时——”
“平时怎么?”他歪着脑袋轻笑。
小姑娘心虚,低头吃面,心里却想,太熟也不好,饭量被他知道得死死的。
“能吃是福,你确实也该多吃点。”
“好吃吗?”她希冀地望着他。
沈肄南点头,“挺好吃的。”
两人边吃边聊,主卧里,阿爷佝着肩背听了会,半晌,抿着唇转身。
吃完饭,沈肄南收拾碗筷进厨房,宝珍说:“放着我来吧,你的腿不方便。”
“我又不是手不方便,你去坐着休息会。”
钟娅歆不放心,跟着他进了厨房。
男人把手杖放在一旁,挽着袖子,拧开水龙头清洗碗筷。
小小的厨房很拥挤,还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宝珍垫脚看了眼,见清澈的水流淌过男人沾有泡沫的指尖,洗得很干净,她的视线顺着沈肄南的手指滑到他的脸上,从这个角度望去,菱角分明的轮廓英挺深邃。
“盯着我做什么?”是温和的、调侃的嗓音。
“沈生。”她压低声音,凑近几分,怕不隔音的屋子把他们的对话传到阿婆阿爷的耳里,“原来你还会做家务呀?”
沈肄南垂眸扫了她一眼,“又拿我开涮了是吧?”
她发誓,“没有啊,我以为像你这种家境富裕的人不干这些,都交给家里的佣人呢。”
“这倒不至于。”
他把洗干净点碗筷放在架子上沥干,拿起手帕擦水渍,“基本都会。”
闻言,钟娅歆哇哦一声。
沈肄南屈指弹了弹她的额头,失笑:“反应浮夸了。”
宝珍摸着带有一点水渍的额头,理直气壮道:“我这不是捧场嘛!”
“好。那么现在捧场的这位姑娘可不可以去午睡一会?等到点了我叫你。”
钟娅歆有午休的习惯。没睡,整个下午无精打采;睡多了,还是无精打采,这点沈肄南都记着。
“你呢?”
“我还要处理一些事情。”
“那你忙完了叫我,我给你挪位置,换你睡会。”
“嗯。”
宝珍打着哈欠回屋睡觉,沈肄南站了会,出门去了。
下午两点,正是日头最晒的时候,阿爷醒了,正在厨房准备解暑的绿豆汤,阿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沈肄南回来时正好碰到两个老人家。
阿爷微笑道:“出去忙了?”
“对,阿爷在做什么?”
“熬绿豆汤,待会好了,你多喝两碗,这个天儿热,可别中暑了。”
“都听阿爷的。”
老爷子乐呵呵,沈肄南微笑着走到客厅,他的腿其实不太方便下蹲,但男人还是屈膝立在阿婆身边,礼貌极了,“阿婆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好多了。”阿婆满意地看着小孙女的丈夫,模样俊,又斯文,哪有外头传的那般可怕,她伸出干枯的手,“好孩子,快别蹲着了,你阿爷说你脚上还有伤呢,来来来,坐在阿婆身边,让阿婆好生瞧瞧。”
沈肄南淡笑,“好。”
他坐在老人身边,任由阿婆上下打量。
钟娅歆睡了不足一个小时就醒了,一拉开门,她就看到沈肄南哄得阿婆阿爷开怀大笑。
“还没叫你,今天怎么就自己醒了?”
沈肄南的语气太过熟络,惹得阿婆阿爷对视,眼里带着欣慰。
“我也不知道。”
她伸着懒腰走到男人身边坐下,客厅小,沙发也是,占了三个位置后,留给钟娅歆的地方不多。
沈肄南往旁边坐,给她腾位置。
“够了够了。”宝珍拉住他。
男人端起面前放凉的绿豆汤,“阿爷熬的,喝点?”
她接过,舀着喝,微抬下巴道:“我睡好了,你去休息会吧。”
“不了,坐这陪阿婆阿爷聊会。”
钟娅歆看了他一眼,男人眼角含笑,凝望着她,半晌,宝珍脸热,端着喝了一半的碗进厨房。
“绿豆汤还挺好喝的,我再去盛点。”
沈肄南和两个老人聊了一下午,阿婆阿爷的嘴角就没下去过,傍晚时分,他还自觉挽起袖子进厨房做饭。
“怀铖,别!你腿上还有伤呢。”
“就是,快来坐着,阿爷去给你露一手。”
劝说无果,最后下厨的还是沈肄南,宝珍也不好在客厅坐着,跟着钻进厨房,美名其曰打下手。
“沈生,你今天的表现太棒了,阿婆阿爷好开心呀。”她看了眼客厅的方向,压低声音道。
“满意吧?”
“嗯嗯!”
“今天真要谢生过来,也不见得会比现在的局面更好。”
宝珍点点头,“这倒是。”
谢怀铖那个狗脾气,鼻孔都得朝天了。
沈肄南用小汤勺盛了点锅里的番茄肉丸汤,“来,试试咸淡。”
钟娅歆咂吧着嘴,眼睛一亮,“刚刚好欸,好喝。”
她竖起拇指。
“阿婆阿爷年纪上来了,牙口不好,再加上现在天热很容易没胃口,这道汤口味偏酸,可以开胃,猪肉剁得很碎,捏成肉丸也不会难嚼。”
他把汤倒进大碗里。
宝珍听他这样说,视线从番茄肉丸汤落到他身上。
今天见长辈,沈肄南穿得很正式,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衣,纽扣系得规规矩矩,打着领带,笔直的西裤衬得肩宽腰窄腿长,甚至发型都很考究,这种程度,他有时候谈生意都不见得这么重视。
钟娅歆见过最多的就是他穿着松垮的衬衣,解了两颗扣子,有时墨镜,有时没有,浑身上下写满慵懒随性。
宗祠祭祖那天,见他的第一面,宝珍的脑海里就冒出一句话。
矜贵的皮囊下裹着浮浪。
“厨房就这么大点。”他凑到小姑娘的耳边低声呢喃:“大嫂,你碍着我了。”
温热的气息在耳畔流淌,酥酥麻麻,像有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在挠她,宝珍揉了揉发烫的耳朵,瞪他,清澈的眼睛写满了质问,好像在说我哪有碍着你了?
沈肄南淡笑,把这个热得脑门冒薄汗的笨姑娘送出去吹空调。
阿婆阿爷今晚的胃口不错,也不知道是沈肄南厨艺高超还是心情好,吃完饭,宝珍说什么也不让他洗碗,把人拽出去,木板门一关,拧开水龙头开始清洗碗筷。
两人又陪了两三个小时,这才准备离开,阿婆阿爷念念不舍,让他们有空多回来坐坐。
沈肄南揽着钟娅歆的后腰,熟络道:“阿婆阿爷放心,我和宝珍有空一定常回来看你们。”
“好好好,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啊。”
楼梯间的灯泡早坏了,借着微弱的月光,宝珍仔细扶着男人,生怕他踩空或者拧到脚。
“今晚在厨房忙活了那么久,腿疼不疼?”她问。
“没什么可疼的。再做两个疗程的治疗,我的腿也该好了。”
宝珍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开心道:“那岂不是快了?!”
男人点头,“最晚还有半年。”
“是在东珠治吗?”
“不是,在布鲁塞尔。”
“国外呀?”
“嗯,怎么?想去?”
晚上近十一点,旧唐楼寂静无声,每家每户大门紧闭,而盘溪这条街道却闹哄哄的,烧烤摊支老长,一些光着膀子、带刺青的男人在喝酒划拳,隔老远都能听到嘈杂的声音,偏生没有人敢出来管一管。
野仔把车子停在门口,见两人聊着天从里面出来,立马打开后排车门。
宝珍坐在男人身边,接上刚刚的话,“我没去过,那里好玩吗?”
“好不好玩这个问题不好定论,去了才知道。”
沈肄南盯着她的眼睛,“要和我一起过去吗?”
坐在驾驶座开车的野仔目不斜视,听着南爷在那拐骗单纯女孩。
他想,得亏钟娅歆和谢怀铖的婚姻关系是假的,不然这番言论真的有知三当三的嫌疑。
钟娅歆很心动,犹豫不决:“可是……你是去治病的,我跟着会不会不太好呀?”
“没什么不好,就这样定了,好不好?”
“……好吧。”
沈肄南抬手揉了把小姑娘的发顶,奖励道:“大嫂真乖。”
宝珍险些乱了心跳,匆匆撇开脑袋,视线落在外面。
…
钟娅歆回到卧室已经快凌晨,谢怀铖这会还没睡,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盯她,打着哈欠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和沈生在外面多待了会。”
“快点和我汇报今天的进展,我还等着给你结完薪资睡觉呢。”
还挺有合作意识。
宝珍决定原谅他先前的言而无信,一五一十汇报,当然,也省略了要去布鲁塞尔的事,结果谢怀铖听完,立马来了精神,还质问起她来。
“午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抓住机会和沈肄南一起睡觉?!”
语气恨铁不成钢。
他摆摆手道:“看来你的功夫还不到家,后面继续跟着黛娇学习。”
“知道了。”
“钱在茶几上,你自己拿,我要睡觉了。”他躺下,薄被一拉,背对钟娅歆,没多久就睡着了。
宝珍点完钱,揣好,这才拿着睡衣去浴室洗澡,还没来得及脱衣服,兜里的手机响了,她拿起一看,发现竟然是阿爷打来的。
“阿爷,怎么了?”
“宝珍啊,怀铖在你身边吗?”
钟娅歆知道他问的是沈肄南,“没有呀。”
“是这样的,今天中午你午睡的时候,怀铖递了一张卡给我和你阿婆,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让我们随便用,还让我们别告诉你。”
“卡里的钱,我和你阿婆也不会动,就放在那,这件事呢,阿爷跟你说一声,你也别在怀铖面前提这事。”
“我和你阿婆对他很满意,是个不错的后生,也值得托付终身,你俩呢,以后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这晚,钟娅歆翻来覆去都在想,沈肄南为什么要背着她偷偷给阿婆阿爷钱呢?
她想不通,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翌日,宝珍醒了直接下楼吃营养餐,吃完出去遛了一圈,得知沈肄南一大早就出门了,她只好原路折返,碰巧遇到黛娇,被拎着回屋继续‘学习’。
或许是谢怀铖特地交代过,钟娅歆觉得今天的教学内容让她倍感羞耻,头皮发麻,心脏砰砰跳,脚趾头狠狠地抠地。
她举着手,脸蛋红红,提问:“黛娇老师,接吻的时候一定要伸……”
宝珍的声音低了几个度:“舌头吗?”
黛娇笑她,“大嫂,哪个接吻只是嘴碰嘴啊?”
纯情青涩的小年轻羞于更近一步,或许会这样,但是搁那些如狼似虎的成熟男人身上,怎么可能?
钟娅歆捧着发红发烫的脸颊,亮晶晶的眼睛乖得要命,支支吾吾道:“……可,可是,我觉得伸舌头这件事吧,太……”
“太什么?”她笑,轻易说出那两个字,“色情?”
宝珍点点头。
“情到深处自然浓,谁还会在乎这些?巴不得越激烈越好呢。”
“啊?”
“你现在年轻,还不知道个中滋味,以后就明白了,先把这些理论知识都记住。”
钟娅歆乖乖点头,摸出小本本记下。
黛娇每次看到她的笔记本都眼皮一跳。
她就没碰到比宝珍还要单纯的女孩,青涩、稚嫩、男女之情一点都不开窍,干净得像张白纸。
“记好了吗?”
“嗯嗯!”
“下一个知识点,坐腿。”
钟娅歆拿着笔一顿,疑惑地抬头,“坐腿是什么?”
黛娇拖了张高背椅在她面前,坐下靠着,微抬下巴道:“现在我让你坐我身上,大嫂,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就这样啊。”
她起身走过去,并腿侧坐在黛娇的腿上,斯斯文文又乖巧,比清纯女高还甚。
“除了这样呢?”
“不是这样坐的吗?”
“当然不是了,现在我俩换位置,我示范给你看。”
“噢噢,好!”
宝珍连忙起身,等黛娇起来后才坐下,结果屁股刚碰着凳子,单薄的蝴蝶骨磕上丝绒椅背,她整个人的身形都往后一仰。
黛娇单手推着她的肩膀,把人抵在椅子上,长腿一跨,堪堪落到大腿的短裙微掀,下一秒覆盖在女孩的白裙上,她坐在钟娅歆的腿上,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宝珍闻见她身上迷人的香水味和看到近在咫尺的美色。
钟娅歆:“!!!”
她的脸更红了,手脚无处安放,眼神也不敢乱瞟。
黛娇真要被她的反应笑死了,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大嫂,这才叫坐腿,懂吗?”
宝珍连忙嗯了几声。
“坐腿也是一门学问,这是有讲究的。”
“首先,穿的衣服要显身材。”
“其次,坐的距离要把控好。太远,还不如不坐;太近,就不适合现在的场景,那又属于另一个知识范畴。”
“最后,你得适当握着点主动权,就像我刚刚那样。”
钟娅歆赶紧道:“黛娇老师,你能不能先起来,我去做个笔记,我怕待会忘了。”
黛娇起身,“去吧。”
“下一个知识点,适合主动亲吻的位置。”
第19章 睡他怀里
宝珍跟着黛娇学了整整一天, 各种面红耳赤的知识以一种她无法抗拒的形式强行钻进脑子。
对此,钟娅歆又在心底默默感慨了下——
果然,这笔钱也不是谁都能挣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 沈肄南终于出现了,与此同时还有一份关于私人订制的养老合同需要钟娅歆签字。
“这是?”她疑惑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
“阿婆阿爷年纪大了,需要一份完善的养老保险制度保障他们的晚年,以及给你减轻负担。”
沈肄南用热毛巾擦完手, 笑道:“这是我托人为二老特地定制的,你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我再让他们补上。”
相关制度在六年前开始实施,但受益范围有限,并没有广泛推行,换言之,这份保障是如今很多中老年人或缺的。
钟娅歆打开合同,密密匝匝的条条框框生涩难懂, 但也有很直观的表达,例如:鉴于两位老人已经失去工作能力, 合同签字后即为生效日期, 从下月起,每月将对每位老人发放五千的养老金。
每人五千,意味着阿婆阿爷每个月可以领到一万。
这个年代的一万块是天文数字。
宝珍心头一惊, 抬眸看向沈肄南,男人喝着红酒,对她微微一笑。
钟娅歆收回目光, 刷刷往后翻, 又看到更令她心惊的东西。
关于医疗保障部分,合同上做出的承诺更简单有力。
[凡二老有任何身体不适, 一律报销,不限金额,不限地点。]
对老人和家里的顶梁柱而言,以上得到保障后,就像卸了一座大山,不会再压得人喘不过气。
没人比钟娅歆更清楚这份保障有多么重要,她的手指死死捏着合同边沿,抿着唇,不说话。
“怎么样?满意吗?”
“沈生。”
“嗯?”
“……谢谢你。”她是真的需要这么一份保障,也没有推辞,而是拿起桌边的钢笔签字,认认真真地承诺:“你放心,我会把钱补上。”
前有他给阿婆阿爷银行卡。
后有这份迟来的养老合同。
他为她想得很周到了,也都给到实处。
沈肄南温和地说:“不用,就当买你跟我去布鲁塞尔后的一个安心,好不好?”
“啊?”
宝珍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联。
“事出突然,待会我们就要出发了。”
钟娅歆一惊,“这么快?!”
“嗯,等会你可以收拾自己想带的东西,不想收拾也没关系,到了那边我们可以重新添置。”
知道出发急,宝珍快速吃完饭就溜了,她站在衣帽间,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那边的气候和温度,纠结半天后,她还是决定不带了,大不了到那边买。
于是,她从带锁的柜子里拿走自己的银行卡,这上面是她在谢怀铖那里赚的全部身家。
揣好钱,钟娅歆的目光落到旁边的黑皮笔记本上。
这里面都是她‘学习’的理论知识。
带吗?
带不带?
要不还是带上吧,毕竟要在布鲁塞尔待那么久呢。
沈肄南的车已经停在门口,宝珍抱着笔记本匆匆钻进车子,轻喘着气说:“沈生,我带好啦,可以出发了。”
男人看了眼她怀里,淡笑道:“你带个本子干什么?”
“啊?这——”她藏在背后,借着夜色的暗微微红了脸颊,心虚道:“……学,学习。”
“噢?大嫂最近在学什么?”
“学,学习如,如何与人相处。”声音微弱。
四舍五入,也差不多吧?
沈肄南轻轻一笑,没有再问。
宝珍松了一口气,手臂勒紧,抱着本子。
野仔把车子开到谢家的机坪,漆黑的苍穹下,一望无际的停机坪宽阔恢宏,不远处的瞭望灯打开,照得宛若白昼。
通体漆黑的飞机展开机翼随时准备启航,舷梯落地,供人落脚,宝珍跟在男人身边,和他一起登机,进了机舱,钟娅歆看到每隔叁米就站着一个戴着耳机、孔武有力的保镖。
沈肄南带她去卧室,“要飞十几个小时,先睡会好不好?”
“……那你呢?”陌生的环境总会让人不适应,她紧张。
“我就在飞机上,放心,不会把你丢下。”他结结实实摸了下小姑娘的发顶,压得宝珍肩颈一缩,矮了点,耸耸搭搭瞧着就可爱,沈肄南嘴角啐着笑,“去睡吧。”
宝珍抿着嘴,一步三回头,细声细气提醒他:“我要是睡过头了,你记得叫醒我噢。”
“好。”
从东珠市到布鲁塞尔有近十六个小时的航程,预计将于第二天下午两点抵达比利时的首都。
结果,宝珍凌晨四点多就醒了。
她绷着一根神经,睡不着,大晚上打开卧室门,立马看到外面每隔一小段距离配备的保镖,他们目不斜视,钟娅歆缩着身子,尽可能降低存在感,然后从这些人眼皮子底下溜了。
沈肄南刚和那边的人在线上进行了一轮谈判,不是很理想,结束后,他点了一支烟,站在旁边的野仔低声说:
“南爷,那群外国佬分明是怕您把工业集群建在那里会挤占他们的市场份额,是否需要派人——”
话未说完,野仔咻地闭嘴,扭头,警惕地看向突然出现在后面不远处的钟娅歆。
深夜,机舱的光线有所调控,整体色调偏暗。
宝珍也是听到这边有动静才过来,还没靠近,就被野仔锐利的目光钉在原地。
她一怔,忐忑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个男人。
一个站着,浑身写满戒备,随时都在备战状态;而另一个慵懒地靠坐在沙发上,翘着腿,指尖燃着一丝猩红,他在听人说话时吸了口烟,缭绕的白雾弥散在他英挺的面容前,于晦暗中偏头挑来一眼。
原来沈生也会抽烟?
钟娅歆的脑子里全是他熟络的动作。
沈肄南没想到她居然醒了,掐了烟,扬手,示意野仔出去。
野仔走到钟娅歆跟前,颔首唤了句:“大嫂。”
宝珍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后又看向坐在那盯着她的男人。
“过来。”他招手。
钟娅歆走过去。
“坐。”沈肄南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宝珍又乖乖坐下。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睡不着?”
她闻到他身上有淡冽的烟草味,并不呛人,“有点不习惯。沈生,你怎么也没睡啊?”
“刚刚才忙完。”
“原来你还没睡啊?”
“当然。”
“那你快别说话了,赶紧睡会。”宝珍催促道。
不睡觉怎么行呢?就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
她自觉不去打搅,起身就要走。
身后,沈肄南攥住她的手腕,“去哪?”
宝珍回头,天真道:“回去呀。”
“又困了?”
“没有呀,我只是不想打搅你休息。”
男人拉着她坐下,“再聊会,待会我想睡了你再回去,好不好?”
钟娅歆发现沈生很喜欢说‘好不好’这三个字,不同的语境传递的意思也不一样,但在她这每次听了都耳朵痒痒的。
心也痒痒。
她轻轻咳嗽了声,掩饰心底的情愫,坐在沙发上和沈肄南聊天。
不远处是一块机舱玻璃,如墨的夜空飘着淡淡的云朵。
聊着聊着,沈肄南没睡着,倒是钟娅歆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头一歪,栽到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男人的左肩一沉,垂眸看向东倒西歪的女孩。
刚刚还说不习惯,结果在他身边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睡着了。
他轻笑,捞起搭在一旁的薄毯盖在宝珍身上。
沈肄南看着机舱玻璃里映出的画面,裹着毯子的小姑娘露出一颗脑袋,半张脸蛋微微挤出一点肉痕,周爱枝尽职尽业,把她养出了一点肉,看着确实也比最初在宗祠见面时健康些了。
男人瞧了会,伸出右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滑嫩Q弹,像块生温的羊脂膏玉,与他粗粝的指腹形成鲜明对比。
睡梦中的女孩似乎不太喜欢这粗糙的抚摸感觉,软绵绵一推,毫不客气给他扫开,沈肄南抿直薄唇,指腹来回碾了碾,似在感受最后一点余温,又似乎想削去那些粗粝的薄茧。
这些都是曾经拿刀持枪留下的,就像他身上结痂的旧伤,抹不掉。
他古井无波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下一秒,睡着的宝珍拖着毯子往他身上拱了拱,滑蹭到舒服的位置继续睡。
她不喜欢那些像倒刺一样留在身上的触感,但她很喜欢沈肄南身上的味道,清冽,安心。
男人翘着二郎腿,看着直愣愣枕在他腿上的姑娘,他忽地笑了,靠着沙发,手肘支着太阳穴,歪着脑袋正大光明打量怀里的女孩。
拒绝他的触碰,却又睡在他身上。
沈肄南没再摸宝珍的脸,一会用手指缠起她乌黑的发丝,一会碰她卷翘浓密的长睫,一会点点她的鼻尖,一会摩挲她的唇,最后,他收了手,给怀里的姑娘掖好毯子,长臂一跨,掌心揽着她外侧的肩臂,隔着薄毯若有似无地轻拍。
宝珍睡得更香了。
早上十点,野仔过来汇报最新的情况,一进屋,就看到这幅画面——
金色的阳光穿过云层,散进机舱玻璃,在沙发上投去暖洋洋的余晖。
盖着毯子的女孩子在男人的腿上睡得正香,白皙的脸透着粉,在她身边是单手支着额角、阖眼休息的沈肄南。
野仔犹豫着要不要打搅,这时,男人已经睁开眼,掀起眼皮,沉静地望着他。
半晌,他看向怀里的宝珍,轻轻将人挪到沙发上,又在她的脑袋底下塞了一个抱枕,这才握着手杖起身走向野仔。
“南爷,那些外国佬想和您进行第二轮线上谈判。”
“嗯。”
沈肄南走后没多久,钟娅歆也醒了,她迷迷糊糊睁眼,没忍住伸了个懒腰,搭在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
宝珍撑着身体坐起来,抓了抓头发,打量周围的环境,想着自己怎么在这睡着了?
她捞起毯子,迷迷瞪瞪回屋洗漱。
第二轮线上谈判结束得更快,不足两个小时,沈肄南就从隔壁出来了,彼时宝珍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面前的桌子摆着一堆零食。
要跑国外了,连饭都不认真吃了。
沈肄南坐在她身边,顺手挑走落在她发丝上的饼干屑,“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阵了。”宝珍把怀里的小饼干拿给他,“你尝尝,超好吃的!酸酸甜甜,还有夹心呢。”
他拿了块,打量,下一秒又塞到她嘴边,钟娅歆刚吃掉手中剩下的半块,看了眼男人喂过来的,疑惑地抬眸,咀嚼着用眼神问你不吃吗?
“我不爱吃这些零食。”
“噢。”她低头吃掉,边吃边说:“也是,你都是大人了。”
大人基本都不爱吃零食。
沈肄南:“……”
年龄这块,确实是他俩之间的鸿沟。
他成年的时候,宝珍还是一个小丫头片子,等她长大了,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却还是应该读书的年纪,青涩干净,哪像他。
“昨晚还说陪我聊天,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先睡着了。”男人揶揄她:“不是说不习惯吗?怎么后面又习惯了?”
钟娅歆嘿嘿一笑,挠头,“困了。”
“补了二次觉,有没有睡饱?”
“嗯嗯!”她点头说:“睡饱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这半张脸还有印子呢。”
宝珍侧头,露出白里透红的右脸,上面的痕迹已经消失。她只是想展示给他看看。
沈肄南盯着她的脸瞧,上面哪有什么印子,不过小姑娘睡觉确实不老实,凌晨五点多睡在他怀里,起初还算老实,后来他困意来袭,刚合上眼没几分钟,就感受到腿上的脑袋一滑,与此同时胯间有若有似无的热气,他睁开眼一看,才发现她已经由平躺改成侧卧。
半张脸压在他腿上,面门贴着他的腹胯,还觉得他的皮带冷冰冰硌着她,直接从毯子里抽出手去扒拉。
使不完的牛劲。
下午一点半,飞机抵达比利时首都。
布鲁塞尔位于塞纳河畔,南北分别接着布拉邦特台地和弗兰德平原,平均海拔低,气候适宜,七月中下旬最高温度也不会超过二十二度。
从飞机上下来,钟娅歆看见一个全新且陌生的国度。
改装的豪车停在机坪,每辆车旁边有端枪的人,一个长相雌雄莫辨、留着半长微卷烫发的男人走过来,跛脚佬奇怪地扫了眼宝珍,不明白怎么还带了一个女人过来,随后看向沈肄南,颔首尊敬地喊了声南爷。
“都到了?”
“都到了,就等南爷您过去了。”
沈肄南指了叁辆车,又派了些人手,然后对身边有些局促的小姑娘说:“我待会还有事要办,先派人把你送去庄园,乖乖在那边等我回来,好不好?”
“啊?”宝珍肉眼可见紧张,下意识拽了下他的袖子,仰头,睁着双忐忑的眼睛问:“……沈生,就我一个人吗?”
这儿不比索罗岛,踏上异国他乡,钟娅歆根本没有安全感。
“别怕,那处庄园是我的房产,你过去了,在里面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如果等不及或者想出去,多带些人手跟着,国外不比国内,你一个人跑出去很危险,我也不放心。”
小姑娘还是很紧张,沈肄南看了她几秒,最后牵着她的手上了其中一辆车。
不远处的跛脚佬皱着眉,压低声音问身边的野仔:“那个瘦不拉几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南爷养的情人?”
细胳膊细腿,白得像常年没晒太阳的病美人,说话也细声细气,娇娇软软的一点劲都没有。
闻言,野仔微微皱眉,警告他:“那是大嫂。”
“大嫂?”跛脚佬回过味来,“搞半天是谢怀铖的女人?南爷过来办事,怎么还把她带过来了?”
“管好你自己的嘴,别多问。”野仔走了两步,顿住,余光回瞥,提醒他:“大嫂也只是名义上的大嫂,谢怀铖不顶事,她背后是南爷,再乱说,小心吃枪子。”
在首都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一座私人庄园,道道白栅栏打开,露出里面的景致,温暖和煦的阳光穿过云层洒在修剪得整洁的草坪上,古堡式的建筑矗立在骄阳下,红顶白墙,顶部尖尖。
穿着英伦风的管家有条不紊地指挥园丁和安排庄园里的人,沿途,宝珍看到姹紫嫣红的花海、夏日海边度假式的高大椰树和沙滩以及人造海。
她看得心惊,莫名想到上次在寒昭禅寺,沈生跟她说的话。
……买一处地,建上一座宅子,里面可以凿地开湖……
“沈生。”
“怎么了?”
“这里全是你的吗?”
“嗯。”
“那你到国外都是住这?”
“也不是,我在这也没住多久。”他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帮她把钻出来的一缕发丝拂开,微笑道:“不过,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会住在这。”
沈肄南对她的一些小动作越发熟练,亲密有之,更多给人的感觉像是对晚辈的关照,让人无法找出理由去拒绝。
宝珍抿着唇,点点头。
又过了几分钟,车子停在门口,保镖打开车门,男人对她说:“都把你送到家里了,这下该安心了吧?”
低磁的嗓音带着包容、宠溺。
钟娅歆愣了下,怔怔地看着他。
沈肄南摸了摸她的脑袋,“就当这是自己的地盘,你可以尽情地作威作福,就算把这座庄园拆了也没关系。”
外头传来一声嗤笑,听声音很熟悉,宝珍有印象,是那个长相雌雄莫辨的男人。
她微微红了脸,低声对沈肄南说:“我才不会呢。”
“好了,我该走了,现在还紧张吗?”
“……不紧张了。”
“真乖。”
第20章 发高烧
下午三点半。
温姆尔斯酒店谢绝所有来访客人, 该区负责人把名下所有服务生和安保全部调离,腾出后面偌大的场地。
当天万里晴空,不晒, 还吹着风,七八种风格各异的改装车以划分的阵营停在不同的位置,两层开放式方块建筑壁灯通明,远远望去像绑了条橘色丝带, 每个角落都站着人高马大的保镖,他们穿着制服, 背着手,个个面无表情。
在建筑的背面是一块18洞高尔夫球场,一望无际的草坪绿油油,遥遥望去还有果岭、沙坑、水池等障碍。
在场除开球童和美女服务生,还有八个穿着衬衣马甲的外国佬,或坐或站。他们都是世界各地叫得上名的巨头, 居其首的是一位鹤发混血老人,叫纳索帕, 八十高寿, 双眼犀利,身前双手叠着一根拐杖,浑身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在纳索帕前面, 站在发球台握杆打球的是切西尔,很富态的长相,肚子大得快要撑破黑色马甲衫。
他打出一球后, 把白色球杆扔给一旁的兔女郎, 转身回来,一屁股坐下, 椅子嘎吱作响,抽着一支雪茄,模样很不耐烦:“我们都到了,就差他沈肄南了,摆什么谱?!”
“这次还是老规矩,我们的盘子,绝没有拱手让出去的道理!”
纳索帕的人匆匆过来,将一叠新鲜出炉的照片逐个翻给他看——
监控下,那些伪装成保镖的雇佣兵站在车前,浩浩荡荡,中心位置是几张老面孔,一个是前段时间为了开渠道,做事赶尽杀绝的跛脚佬;一个是综合作战能力首屈一指的野仔;最后……
纳索帕不出意外看到沈肄南。
他跟一个穿着白裙子,长得娇瘦的女孩站在一起,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男人的神情在看她时透着纵容和温柔。
沈肄南可不是什么好人。
纳索帕沉声问:“这个女人是谁?”
“她叫钟娅歆,是谢怀铖的女人,既是沈肄南的弟妹,又是他的大嫂。”道上规矩,身份各论各。
“什么女人?”
“这是什么?”
其余几个人走过来看了眼照片。
切西尔嗤笑:“看着这么幼瘦,成年了吗?出门谈生意还带个拖油瓶,呵。”
纳索帕皱眉盯着他,“谨言!”
在场诸位论年纪、论资历,哪个不比沈肄南深?也就这个冒出来的后起之辈野心足,胃口大,再多的市场依旧不满足,现在的手越伸越长,企图挤占他们的生意的不说,还让他们不得不提防这颗定时炸弹。
切西尔一脸怒意,但开口的到底是他们中最有威望的纳索帕,也就没再说什么。
这时,外面传来动静,一行人望去,隔着镂空的白色墙面,他们看到一长排改装车经过开放式方块建筑,车门打开,数十个手持冲锋枪的私人保镖拥簇着一个握着手杖、长相斯文的男人走过来。
驻守在四周的人瞬间提高警惕,有些甚至按住别在腰间的枪支准备保护自家的雇主。
今天是第一次线下磋商,大家虽然都早有准备,但摆在明面上不客气的却只有沈肄南这一位。
他是一点也不想装。
沈肄南绕过镂空的白色墙面走到他们面前,一脸笑意道:“在下沈肄南,让各位久等了,尽管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我给诸位都带了一份薄礼。”
野仔和跛脚佬分别把装有礼物的礼盒递给他们。
面子上客气一下的有,只是接过,既没打开也没扔;拂面的也有,像切西尔,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把礼盒打掉。
空气滞了一秒。
他抽着雪茄讽笑:“一堆破烂货。”
其余七位没有开腔,这把局,总得有人当出头鸟来试试对方的底线。
沈肄南脸上的笑意不改,无所谓,他径直坐在一张白色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开始?”
纳索帕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掌心交握手杖,一言不发,切西尔笑了声,把雪茄掐灭在兔女郎的掌心,训练有方的女人被灼伤也挂着迷人且恰到好处的标准微笑。
“刚刚那一杆没打中,路卡,维托,再来几局!”
没人接沈肄南的话,给了出不捧场的独角戏,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为什么,沈肄南轻笑了声,依旧云淡风轻,“倒是我考虑不周了,各位先玩,请!”
纳索帕看了眼坐在旁边不骄不躁、气定神闲的男人。
他甚至还点了一支雪茄,悠哉游哉,好似这轮磋商能不能成功并不重要。
沈肄南身后左右站着野仔和跛脚佬,野仔像根木头似地杵着,除了南爷下令,其余的一概不管,倒是跛脚佬勾起嘲讽的嘴角,弯腰,俯身在男人耳边低语。
沈肄南的指尖夹着燃起猩红火丝的棕色雪茄,他吸了一口,两颊微陷,于袅袅烟雾中冷眼看着那些打高尔夫的人,听到跛脚佬说的话,他用夹烟的手扬了扬,跛脚佬低声说了句是,站直身,不再言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日头渐晚,他们大有不入洞不结束的架势。
不过,在那打得最久的当数切西尔。
对他,沈肄南已经了如指掌。
他突然站起来握着手杖走过去,惹得其余七位纷纷看向他。
切西尔又打了一杆,看到沈肄南握着一柄鎏金的球杆,通体流畅,线条感十足,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好货。
“小地方来的乡巴佬,玩得明白吗?”满怀恶意的嘲讽:“腿瘸就赶紧滚回去吧!”
沈肄南掂量着球杆的重量,还挺满意,球童为他布球,男人站着发球台,一边蓄意控制,一边漫不经心道:“玩了这么久的高尔夫,也该结束谈正事了,毕竟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
话落,白色的球打出去,半明半暗的苍穹下,高尔夫球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隔得老远的草坪处有负责看球捡球的球童,不捎片刻传来欢呼。
一杆入洞了。
切西尔脸色难看,沈肄南把球杆当手杖使,笑道:“今儿运气不错,野仔。”
野仔明白,对候在旁边的负责人说:“在场所有人,每人一万欧元当作小费。”
“这下我们是不是该谈正事了?”沈肄南看向这些或站或坐的人,这次不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直入主题:“去年12月的首脑会议通过了《马斯特里赫特条约》,明年将正式生效,届时,这个地方将是本次联盟的总驻扎地,除此之外,这里还是NATO的军事总部驻地,布鲁塞尔的地理位置条件优越,我知道大家都想占据有利地势扩张家族的生意蓝图,但是——”
他轻笑道:“有句老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我们既是竞争对手,也是合作伙伴,你们不愿意退让没关系,我有办法。”
纳索帕看向这个步步紧逼的后生,“什么办法?”
“切西尔先生及背后所代表的家族是你们当中最弱的。”他微笑道。
只这一句话,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
直接取而代之,这样既不损害其他人本来的利益,又锐减了很多麻烦,只能说最后遭殃的只有切西尔。
“你们本就各自为营,何必为了一个外人乃至一个异性家族而捆绑在一起?”
“沈肄南你少在这挑拨离间!”切西尔的神色有一瞬间慌张。
“我手上现在以布鲁塞尔为中心往外扩散的渠道总计四十八条,如果我不进入这个市场,那在这个环节里,你们要是走到我的地盘,可别怪我沈某不留情面。”他恩威并施,淡笑道:“我是一个商人,不想撕破脸,有钱大家一起赚,何乐而不为呢?”
这些外国佬明明有所松动,却仍不愿表态,都等着沈肄南来做那个坏人,他笑了声,杵着球杆走向切西尔,挺着啤酒肚的男人皱着眉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你干什么?!”
沈肄南微微一笑,手腕一转,抡起球杆往人脸上招呼。切西尔的牙齿被打掉,鼻血横流,他大叫了声痛苦地捂着脸,而他带来的人立马拔出别在腰间的枪支,与此同时,那些端着冲锋枪的私人保镖也对准他们。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混蛋,我要杀了你——”切西尔勃然大怒。
跛脚佬冷笑,直接一脚踹过去,咔嚓一声,有骨头断裂的声响。
切西尔砰地跪在地上,沈肄南杵着球杆走到面前,用它指着对方的喉咙,踩住男人的肩膀,微微弯腰,轻笑着扫了眼,扭头看向那些坐着四平八稳的人。
“礼尚往来,诸位是不是也该表个态?”
“要是给不了沈某一个明确的态度,那就看看我为你们准备的薄礼。”
“要是看了还不表态……”
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任谁瞧了,都知道最后恐怕不好收场。
那七个外国佬面面相觑,最后是纳索帕先打开的薄礼,历经数十年风风雨雨的老者在看到里面的东西后咻地凝紧目光,他啪地一声合上,抬头,锐利地盯着沈肄南。
下一秒,他们看到纳索帕抬手威严道:“把枪口对准切西尔的人!”
有时候做抉择就是这么简单。
沈肄南笑了。
*
钟娅歆白天的时候浅浅逛了下庄园,也不知道占地多少亩,大到她最后走累了,脚酸腿酸,坐上摆渡车回到休息的地方。
管家给她准备的房间在一栋独立的小城堡里面,周围栽种着大片花海,姹紫嫣红,靠近墙根的地方是蔷薇支架,数不清的花枝藤曼绕着中世纪的古堡往上攀爬,企图一窥住在里面的女孩。
沈肄南回来已经晚上九点,他没有看到想见的人,问管家,管家用法语告诉他:“钟小姐回房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男人微微皱眉,直觉不对劲。
夜幕下,被花海拥簇的古堡透着神秘庄严,守在房间外面的女佣见了他,纷纷唤一句先生,沈肄南摆手,示意她们下去,女佣们颔首离开,霎时,偌大的古堡只剩房间外的他和屋子里的钟娅歆。
他伸手敲门,“大嫂。”
房门紧闭,里边也没动静,沈肄南等了会,最后伸手推开门。
入目一片漆黑,男人打开室内灯,装潢得漂亮的公主房整体呈现米白色,纯欧式宫廷风,菱形的落地窗前罩着两层纱幔,一层用金色的钩子束在两侧,一层颜色偏淡偏透,垂落在地,半遮半掩外面的夜色。
目光所及还有数不胜数的小玩意,法式的银色托盘,香薰,中古凳。
他握着手杖走进去,看到宽敞柔软的床上躺着一个脸颊绯红的姑娘,在薄被里蜷缩成团。
沈肄南走到床边,弯腰,一手撑着柔软的床垫,“宝珍,该起床了。”
被子里的女孩没有反应,眉头紧锁。
布鲁塞尔夜晚的平均气温在十叁度左右,宝珍裹得只剩一颗脑袋,动了动,露出压住的头发,乌黑潮热,男人伸手摸了把,是湿的,他的手落到女孩脸上,烫得吓人。
钟娅歆发高烧了。
家庭医生带着助手赶紧过来做检查,沈肄南站在床尾,神情严肃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宝珍,过了会,助理给她打了一剂退烧针。
医生用法语和他说:“沈先生,我已经给这位小姐配了退烧针,待会她醒了,吃一副药,再出出汗就没事了。”
房间里的人退了大半,沈肄南望着盖紧被子的钟娅歆,野仔也不敢进大嫂的卧室,站在外边说:“南爷,我刚刚问了庄园里的人,他们说大嫂白天在家里逛了会,也没有做什么。应该是水土不服引起的。”
沈肄南不语,扬手,示意他把门关了。
卧室里只剩他们两个,男人坐在床边,拨开她汗湿的头发,露出那张烧得艳红、快要冒热气的脸蛋,有些无可奈何:“怎么还生病了呢?”
宝珍这一觉睡到凌晨一点,醒来时浑身又热又黏,脑袋昏昏沉沉,眼睛刺痛,鼻子半堵着不舒服,一开口连嗓子也火辣辣地疼,像吞了一个刀片,难受极了。
“沈生……”
嗓音喑哑难听。
“你生病了,要少说话。”
沈肄南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坐在床边,扶起宝珍,在她后腰底下塞了一个枕头,然后把杯里的水喂到钟娅歆嘴里。
“润润嗓子。”
宝珍有气无力地喝了一点。
“待会喝点粥,然后把药吃了。”
“不想喝,没胃口。”
“只吃药不吃东西很容易伤胃,多少吃点。”
没多久,女佣端着熬好的粥进来。
沈肄南一勺一勺吹温喂给她,宝珍不舒服,吃了一口半说什么也不肯吃了。
“乖,再吃几口。”
她摇头,身体像条没骨头的蛇顺势滑倒在床,拉过被子,脑袋一蒙。
男人端着碗去拉她的被子,三两下把人捉出来。
钟娅歆的脸蛋红彤彤,掐着快要冒烟的嗓子,“我吃不下。”
她难受地捶床。
“听话。”沈肄南沉沉地盯着她,他不笑或者严肃起来,带着强势的压迫感,宝珍吓了一跳,怔住,呆呆地看着他。
男人抿着唇,又给她喂了几勺,也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怎么的,钟娅歆乖乖吃了半碗。
她坐在床上沉默着,连后面的药也吞了。
沈肄南叹气,捞起被子把人裹起来,“我刚刚没有凶你。”
柔软的床上坐着一颗少女粽子。
宝珍裹在被子里,反应了两秒,迟钝地点点头,刚刚吃了药,药效还没起,但她的身体开始发烫,又要热起来了。
钟娅歆企图扒下被子。
“裹着,把汗出了就好了。”
“……热。”
沈肄南不许。
两人僵持着,这是他第一次碰见宝珍生病后有多棘手。
不听话,很不听话,偏偏说话的语气不能重一点,不然她就会顶着一双难受且湿漉漉的眼睛把你望着,让你肉眼可见她在害怕。
凌晨一点半到凌晨三点半,整整两个小时,钟娅歆都在跟沈肄南斗智斗勇,他稍不留神,她就要把自己的手臂或者腿从被子里伸出来,尽可能撩起裤腿和袖子,让肌肤接触到外面的冷空气。
沈肄南次次都要给她把裤腿和袖子拉回去,再把手脚塞进被子,好不容易人睡着了,结果倒好,一个翻身,直接把搭在身上的被子踹一边,人呢,滚到床的对面,惹得男人握着手杖绕过大半张床去捉人。
如此反复几次,他的太阳穴狠狠一跳。
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
最后一次,沈肄南把人捉住后,被子一裹,长臂一揽,连人带被一并抱入怀中。
他看着靠在怀里的女孩,鬓角湿濡,白皙的脸透着红,脖颈那块透着淡淡的粉,身上还是有点烫。男人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汗,手臂收紧,“年纪轻轻的,怎么身体这么弱。”
回应他的是宝珍挣脱出来的一只手臂。
沈肄南正要给她塞回去,下一秒,他的手被抓住。
钟娅歆睡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抓了什么,她只是凭着身体的不适,本能地触碰自己最渴望的凉意。
小姑娘紧紧拽着男人的虎口,一只手放肆地汲取,觉得不够,牵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明明前不久在飞机上还嫌弃他手上有粗粝的薄茧,不让碰。
沈肄南隔着被子抱着她,整个掌心贴着女孩细嫩发烫的脸,许是这会舒服了,人也乖了,不再乱动,他盯着这张脸,指腹细细摩挲着。
过会,男人突然低头,在宝珍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别再生病了,快点好起来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