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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逐舟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51章 长夜漫


    安排下去不过一个时辰, 程荀又找到了林瑞。


    “程老板?”


    林瑞在军中正忙,听闻程荀又来找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待到营寨门前见到风尘仆仆赶来的程荀,林瑞先是一惊, 以为她是为了打听那张有和之事, 连忙将张有和在军中安然无虞的事告诉她。


    程荀耐心听完, 恳切感谢几句, 直切主题:“林千户,有件事还想劳您一办。”


    待程荀简要表明了来意,林瑞虽心有诧异, 但稍一思量后, 仍是点了头。


    “此事倒是不难。”他沉吟片刻, “更何况此举于军于民都是大善,将军那边……鄙人虽不敢断言,可应当不会有什么阻碍。”


    程荀悬着的心稍安,暗自松了口气。


    “程老板, 这事我安排人下去办, 您等我消息便是。”林瑞眼中浮现出些许真切的敬意,语气郑重,“您放心。”


    而她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来不及寒暄,又策马匆匆离去了。


    一路疾驰到三里大街,“程杜”的牌匾已在门前高高悬挂着, 彭三与几个府内的仆从已在门前候着。


    程荀将缰绳丢给他, 利落吩咐道:“府中的原备送去的草药留下五成, 送到这来。再去旁边铺子赁些长桌长椅,全部带过来。”


    林瑞没有追问, 点了几个人随他去办。程荀也没闲着,带人收拾了一番店面后院,将此前施粥时留存在此的一干器用都翻找出来。


    几个仆从都是京城孟家的老人,饶是对程荀在外说一不二的性子有些了解,可见她在这冰雪天里撸起袖子亲自烧水、洗碗碟,还是吓了一跳。


    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一阵,见程荀行事利落、姿态寻常,丝毫没有扭捏作态的模样,也不敢再多劝,熟稔地收拾起来。


    不过一炷香时间,药草、米粮等物资陆续从府中运来,几间打通了的店面也摆上了长桌、长椅。所有东西整整齐齐码在地上,空荡的店面霎时变得满满当当。


    众人在店中忙碌,不多时,军中来人了。


    两个年轻将领送来消息,范春霖对程荀的要求与提议并无异议,甚至给予了程荀最大限度的处置权力。


    程荀听后,心中有了成算。


    送走两个将领,程荀走到店中,冷静道:“手头上的东西都先放下,我有话说。”


    众人对视一眼,在程荀身边聚拢。她想了想,开口道:“半个时辰后,昨夜在城门抗敌的伤员便会送过来。军中人手不足,熬制汤药、包扎伤口等活计,劳烦各位协助军中大夫。”


    彭三心中早有猜测,仍沉稳地站着。几个仆从却都有些慌了。虽说身为贱籍,但从前都在安逸富贵的宅院干活,哪里见过舞刀弄枪、血肉模糊的场面?


    程荀将众人脸上的慌乱与不情愿尽收眼底,缓缓道:“前线局势不明,可只要多救出一人,军中多一分胜算,紘城也晚一天被攻破。”


    “我知道你们不情愿留在此处。”


    程荀走到仆从面前,锋利的视线依次扫过众人。目光所过之处,仆从们纷纷低下了头。


    “但事已至此,要么在鞑靼破城前给自己来个痛快,要么就拼死咬牙自救、扛到援兵抵达之时。除此以外,你我眼下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一众仆从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们不是我手里的人,我也不愿强压你们做什么。若是不愿的,大可回府里睡觉去。”程荀话音一转,提高了声音,“可心甘情愿留在此处之人,若他日紘城守住了,我程荀,必不会亏待。”


    “不知诸位,要怎么选?”


    短暂的平静后,一个婆子率先站了出来。


    她微微佝偻着腰背,语气却带着几分说一不二的笃定:“小姐是孟家人,如何不能驱使小的们?一切,都听从小姐吩咐。”


    婆子说完,身后的一众丫鬟小厮都开口表了意。


    程荀望着那一张张或稚嫩、或老练的面孔,顿了顿,只道:“好,去忙吧,一切听彭亲卫调配。”


    彭三在军中待过,对伤员的安置、救治多少有些成算。程荀与他对视一眼,彭三点点头,带着众仆从到一旁安排。


    此时正值午后,城中虽萧索,可程荀又是赁桌椅、又是运药材,闹出了不小动静。


    住得相邻的百姓不少都打开门窗看热闹,还有的看见此前施粥时便见过的亲卫与仆从,也大着胆子上前询问。


    彭三上前简要解释一番,不待百姓反应过来,大街远处忽地传来喧哗,一众百姓大惊失色,忙不迭往家中逃窜。


    店中的仆从也一惊,可等看清远处景象,也不由得怔住了。


    只见空荡的大街尽头,数辆板车被人推着不断向前。一辆狭窄的板车上通常瘫倒着数个浑身浴血、不住呻|吟的将士。


    他们的身体互相堆叠着,狰狞的伤口裸露在风雪中,远远望去,仿若一具具要被送往乱葬岗的尸身。


    而在那板车之后,是杵着木杖、脚步蹒跚、相互搀扶着走来的将士。比起瘫倒在板车上无力行走的将士,他们看似伤势稍轻,可行动艰难,在战场上与活靶子无异。


    众人呆愣一瞬,连忙奔跑上前,将一个个伤员伏去店中。


    几个军中大夫知道如今主事的是程荀,直直向她走来。


    大夫有一早便在军中当值的,也有从城中临时征调的,其中几人还与程荀打过交道,多少知道程荀的身份来历。


    故而即便程荀顶着个年轻未嫁的身份站在众人之间,旁人也不敢提出异议,得以顺利地讨论了之后在此的事宜。


    程荀早先在三里大街租下的几个店面,就这样被临时征用作伤员救治的驻地,一应药材、吃食由程荀提供。诊治后能够行动的,便送回军中;反之,若救治无力的,也由军中统一接手“处置”。


    可说是这样说,依实际情形来看,因为军中人手紧缺,能送到程荀这边的,大多都是重伤不治、在军中已彻彻底底失去了价值的人。轻伤者纵是有,也只占少数。


    只要还能走动、还能挡住鞑靼人刀箭的,便是受了伤,也要留在远处,撑到最后一刻。


    送到程荀这,某种情况而言,只是给他们、给军中一个更便利、更“体面”的结局罢了。


    ——一个不至于被直接丢到城下,任由他们在生命最后一刻自生自灭的结局罢了。


    一行人简要商量完,几个大夫马不停蹄地走进室内忙碌。三、四间店面打通,近二百伤员躺在长桌、长椅拼成的床上。


    伴着不住的□□痛呼声,血腥味、火药硝石味、腐臭味在屋中蔓延。几个亲卫还好,向来在京中后宅伺候贵人们的丫鬟、小厮们却多少有些受不住。


    有人脸色煞白、不敢说话;有人忍不住背过身去干呕;更有年轻丫鬟给大夫递干净布条时,看见了将士深可见骨的伤口,眼睛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程荀望着屋中种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阿荀丫头,里头这是……”


    背后传来一声迟疑的问话,程荀转过身,却见张夫人不知何时过来了。


    程荀简要说了自己与军中的合作,想起她此前的恳求,又连忙告诉张夫人,她侄子张有和仍在军中,万事无虞。


    张夫人如释负重,含着泪不住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待程荀问起,她才说起自己听街坊说三里大街的程杜商号又开了,想着程荀在此,才匆匆赶来。


    “您是听街坊说起的?”程荀忽然问道。


    “可不是么。”二人站在店门口,张夫人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神频频朝屋内看,“‘程杜’如今多大的名声!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知道了。”


    程荀但笑不语。


    知晓了自家侄子如今还安好,张夫人本该告辞,可不知为何,脚步却有些踌躇。


    身后忽然又响起一阵骚动,程荀眉头一皱,脸上笑意也消失了。她与张夫人随意打了声招呼,便急忙往里去。张夫人站在门前探了探头,犹豫再三,还是悄悄走了进去。


    方迈进屋中,就见屋中大半长椅都躺满了奄奄一息的将士。


    他们身上衣服染着大片大片深色的痕迹,分不出是血还是泥水;脸上挂着灰黑,一眼望去,张夫人看不清他们的样貌,却总觉得熟悉。


    她心神震动,恍惚抬起头,只见程荀站在一张长桌旁。她沉默地驻足片刻,让开了位置,任由身后两个亲卫将桌上那将士用草席包起,前后抬着送出屋子。


    草席从张夫人身边走过,她陡然听到一道遥远的钟声,重重撞在自己心上。


    在这屋中,生与死不过方寸之间。


    短暂的骚动后,屋内恢复平静,一切忙中有序地进行着。


    张夫人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程荀远远望见,跟上去与她道别。


    可张夫人却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下定决心一般,恳求道:“阿荀丫头,你这边可还缺人?不如也让张姨过来帮忙吧?”


    程荀望着她,用力点点头。


    张夫人的加入像是个不错的预兆,半天下来,陆续又有几个百姓向程荀提出加入其中,照料伤员。


    她们多是家中儿孙上了战场,与儿媳相依为命的大娘,身体也算得上康健,程荀自然乐见其成。


    还有几个是家中男人就在紘城守城军中、抱着打探消息的念头前来的年轻妇人,程荀细细问了她们家中情况,老小可有人照料。又思及将来或许会存在的种种隐患,程荀思虑再三,还是婉拒了。


    听到程荀的回复,她们难免有些失望,却迟迟不肯离开,只站在店门口,遥望着北城门的方向。天寒地冻的日子,她们拉着年幼的孩子,痴痴等着熟悉的身影,又是盼、又是怕。


    后院里丫鬟婆子们撕布条、砍柴火、煮汤药,前屋里大夫带着亲卫小厮包扎、诊治、运送不治者的遗体。


    程荀程荀忙前忙后张罗,几次出入,都能瞥见屋外那些妇人们徘徊等待的模样,说不清心中的滋味。


    时值傍晚,天黑得早,店内已经点起灯。


    后院的灶上开始备菜,程荀提着一个食盒主动走向她们,递去一碗碗热腾腾的甜汤。孩子们贪甜,冻得发红的手抱着碗,舍不得一般,小口小口舔着碗沿的甜水。


    “回去吧”程荀低声道,“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比别的都重要。”


    身边此起彼伏地响起压抑的抽噎,程荀沉默地站在哭声中央,只觉疲累忽然从四肢各处涌上来,连安慰都没力气说出口。


    短短一下午的时间,送来的二百来人,已经死去了四分之一;更有一大半的人仍奄奄一息,不过是靠汤药吊着一口气。


    在一场攻城战中,这个数字或许算不得什么。可程荀知道,每一个无声无息死在紘城的将士,在他们遥远的家中,站着的都是如眼前这般殷殷等待、凄凄哭泣的人。


    她强忍身体不自觉的颤栗,努力平静下来,对她们说:


    “回去吧。”


    “若家中缺炭短粮,便来这里找我。”


    门前徘徊的妇人们离开了。


    程荀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灯笼被风吹得摇曳的烛影,怔怔地发了会儿愣。


    直到丫鬟从身后为她披了件斗篷,她才回过神,发觉自己肩膀上已落满了雪。


    不知何时,天上又下起雪来。


    过了亥时,伴随一声巨响,店内稍稍平静的秩序被陡然打乱了。


    夜幕降临,鞑靼发起了第二日的进攻。


    许是前一日范春霖的应对,让鞑靼吃了个闷亏,今夜瓦蒙表面意图绕行南城,实际却打了个声东击西,待范春霖将部分兵马调至城南时,在城北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势。


    紘城昨夜的顺局霎时逆转,只能匆忙将兵马又召回城北。


    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差,便是瓦蒙给范春霖设的明局。哪怕范春霖心知有诈,难道城南就不必防守了么?紘城兵马的紧缺,是城内城外都心知肚明的三寸。


    这一夜打得格外艰难,三里大街更是混乱。


    北城门火光四起,数不清多少被砍得血肉模糊、被烧得皮肉焦黑的将士,哀嚎嘶吼着被人送进店内;也数不清有将士多少方才躺在长桌上,就被一张草席裹着身子送了出去。


    更有甚者,再送入店内前,就已失去了声气。甚至不必抬进屋中“添乱”,顺手交给在外接受尸身的人就是。


    而程荀连情绪都无暇波动。


    她眼下无时无刻要面对的,是要在有限的药材、紧凑的时间内,放弃重伤者,尽可能多救治、照顾轻伤者的抉择。


    ——哪怕那所谓的“轻伤者”,再重返前线,也不过是一个抵住鞑靼人刀口的“肉盾”罢了。


    程荀满身血污,高束马尾,穿梭在不知生死的人群中。


    这个伤太重了,往外挪;这个还有救,叫大夫先来看看;这个已经没气了,叫人抬走。


    依据将士们身上的伤势,她迅速地做出判断,甚至来不及抽空看一眼那人什么模样、什么年岁、可还存有意识,决定他们生死的话便吐出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前线送来伤员的速度终于渐渐慢了下来。


    前来传信的将士告诉她,鞑靼人攻势极猛,几次差点杀到城楼上,城墙塌了一个缺口,范将军也受了轻伤。虽然损失惨重,可好在鞑靼没捞到多少好处,最后还是鸣金收鼓,带兵暂时撤离了。


    程荀面无表情地听完,送传信的将士离开,一转头,在角落里看见了消失了一个下午的亲卫赵原。


    赵原不知何时回来了,没来得及与她打招呼,直接加入救治、包扎中。察觉到背后的视线,他转身看见程荀,连忙将手里的活计交给旁人,三两步跑了出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程荀问道。


    “主子。”赵原额角有些殷红,一面说着,眼中竟然浮起些水痕,“是属下办事不力。”


    程荀有些恍惚,自己不是只让他去确认下郑家祖孙的平安与否么?


    赵原站在房檐下,低着头,闷声闷气。


    “属下赶到郑家老太家中,可那老妇人似是被昨夜攻城吓病了,状似癫狂,将我认作成杀死他孙儿郑田的凶手,拿锄头对我动了手。我怕伤了她,不敢妄动,在行动间不慎被打晕了过去。”


    他停顿一瞬,声音夹杂了些痛苦的颤抖:“待我再醒来时,郑家老妇人……将自己锁在屋内,已然自缢……走了。”


    “那几个孙儿懵懂,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属下找了位心善的近邻,给了银子,托她先照顾一二。”


    赵原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脸上原本还有几分稚嫩,此刻却满是懊悔的痛色。


    “都是属下之过。若是小心些,早来一步,或是不晕过去……”他好似羞惭到了极点,竟说不出话了。


    “不是你的过错。”程荀听见自己这般回答,声音冷静到了极点,“紘城这么多人,难道你谁都能救回来?你救不了所有人。”


    赵原一愣,抬起头看向她。却见昏暗斑驳的烛影下,程荀眼神空洞,好似透过他看向了别人。


    “鞑靼,瓦剌,所有挑起战火的人,才该为此负责。”


    她低声呢喃,说罢便往屋内走。


    赵原察觉到了什么,心中有些不安,视线紧紧跟了过去。


    几步外,程荀在门槛前停下了。她停顿片刻,下一瞬,竟有如一朵单薄的雪片,就这么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赵原瞳孔一震,赶忙追上前接住她。


    “主子!”


    第152章 定风波


    身体在一团黑雾中起伏, 不知过去了多久,意识忽然挣脱那飘忽的虚空,程荀猛地睁开眼。


    眼前亦是一片昏暗,烛光将床帐内染得发红, 帷幕上映着一个趴在桌沿睡着的身影。程荀眨眨眼, 嘴唇开合两下, 有些沙哑虚弱的声音从喉咙挤出来。


    “贺川?”她下意识唤道。


    帷幕上的动了动, 坐起身反应了一会儿,赶忙跑过来拉开帷幕。柔和的光线瞬间灌入床帐内,程荀忍不住眯了眯眼, 这才发现眼前人并非贺川, 而是崔夫人留给她的丫鬟果儿。


    “我睡了多久, 现在什么时辰了?”她艰难撑起身,靠在床头,接过果儿递过来的热水。


    记忆中的最后一刻是她倒在三里大街店门前,那时正是夜里, 程荀估摸着此时应是天将明的时辰。


    可果儿却犹犹豫豫开口道:“姑娘, 您从昨夜一直睡到现在,应是快子夜了。”


    程荀一惊,心下暗道不好, 将茶盏随意往床沿一放,当即就要起身。茶盏滚落,杯中热水泼了她一手, 她还未站稳, 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又跌坐在床榻上。


    果儿也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扶到床上坐好, 将碎裂的茶盏收拾到一旁,苦口婆心劝道:


    “姑娘,您现在还高热着,实在不宜奔波,更别说前头那尽是血污的地方,若是染了病气更不好了。您啊,就先待在屋中休养一二吧。”


    程荀抬手摸了摸额头,果然有些发热,身体各处也好似被车轮碾过一般,酸软乏累。她心知是这段时日劳累过度,天气本就严寒,多半是染了风寒。可局势紧急,外头什么情况都不知,她怎能放心呢?


    刚想问彭三、赵原等人在何处,果儿察言观色,一边从衣橱里翻找来干净的被褥,一边说道:“姑娘尽可放心,就一个白天,鞑靼还未打进来,前头店里也一切顺利。”


    说罢,她将打湿的被褥撤走,给程荀身上盖上毯子,条理分明、事无巨细说了这一日外头的情形。


    程荀昨夜突然倒在店门前,众人都吓了一跳。军中大夫也来不及避嫌,就地为她诊了脉。好在并无大碍,只是她连日劳累,本就底子薄,加之肝郁滞涩,这才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即便如此,亲卫们仍是担惊受怕,赶忙将她送回了府中,让下人们好生照料着。程荀如今昏迷不醒,众亲卫只为她一人负责,当即便商量要将人手调到府中,护卫程荀安危。


    程荀不在,彭三代为料理店中事宜,与军中交涉。伤员数目太多,店中人手不足,彭三本就焦头烂额,这下更是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昨日后半夜,店中仅剩的几个人手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一夜未眠,亲卫还好,可留下帮忙的婆子小厮、普通百姓、乃至大夫与学徒,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口,都已力竭。


    天亮后,转机出现了。


    不知何时起,店门前又挤满了人。在炮火声中绝望等待的紘城百姓,打开紧闭的门户,不约而同走到了三里大街。


    人群中有鬓角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妪老翁,有腿脚残疾、神情却坚毅的中年男子,有寡言腼腆的新妇,还有衣着单薄、面黄肌瘦的垂髫小儿。


    有人脸上泪痕未尽,有人身上披麻戴孝,可他们全都无声地站在店门前,只在彭三神色怔忡地走出门询问时,说了一句话:


    “让我也来吧。”


    朦胧的天光洒进屋内,他们站在冷风中,望着内室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血肉模糊的脸。


    屋内屋外,已然分不清谁才是保护者的姿态了。


    直到此刻,彭三才明白过来,那日程荀那句“寻个法子,让亲眷们见面”的用意。


    他们未必真是血脉相连的亲眷,可此时此刻,这些性命相攸、彼此牵挂的人,又何尝算不得“亲眷”呢?


    初晨涌入三里大街的人,大大缓解了店内伤员救治的难度。


    前来支援的人数过多,彭三循着之前程荀的考量,在诊治室内留了几个看起来身体健壮的中年男子,与大夫一同照料伤员;又将几位做事麻利、家中也有人照料的妇人留在后院,做些烧水、备药的活计。


    这样一来,店内人手有了余裕,昨日辛劳一天的人得以暂且休息一二,程荀府上的仆从和亲卫也能调回去,守好孟府与程荀。


    一番安排后,还有不少百姓不舍离去,在店门前徘徊,不住探头看里头哀嚎惨叫的将士,彭三几次劝离都没用。


    直到一具具尸身抬出门外,百姓们无声望着,不知是惧是悲,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响起,众人才渐渐散去。


    见门前人渐少,彭三松了口气。


    百姓们逗留在外,若是被歹人钻了空子,那就不妙了。


    紘城危难,虽说城内戒严、人人自危,处处都有巡逻的官兵,可越是这般非常时刻,意图趁乱谋财害命的歹人就越是无法无天。


    短短一夜,城中已经出了两起家中被蒙面劫匪抢去财物的案子,军中自顾不暇,衙门的官吏都开始巡街了。


    可彭三没想到,百姓离开不久后,又有人陆续从三里大街路过。待他忙里偷闲,抽出空去看,却见门前忽然多了些东西。


    有装在布袋里的米粮,竹篓里的木炭,用草席裹好的褥子,甚至还有不知谁刚刚在厨下做好的粥饼。


    彭三站在门前,低头望着,背影像棵高大而沉默的松。


    而程荀听着果儿的转述,也不由得怔住了。


    早在向范春霖提议时,她确有放手一赌的念头。可如今的局面,却远比她所想的还要顺利。


    她微微向后一躲,将自己藏在阴影中,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湿润。


    果儿眼尖,又时刻关注着程荀,当即望见了她的举动,却移开视线,语气自然地补充道:“听赵亲卫说,王公子也送了几个小厮过去帮忙。”


    程荀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问:“伯元哥那便情况如何?他可安好?”


    果儿早有准备,闻言瘪了瘪嘴,说道:“王公子还在县衙。那陈县令也是个不清省的,又是要派人满城巡街抓劫匪,又是要派人看住官眷宅子,将人耍得团团转呢。”


    程荀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她几眼,平声道:“危急存亡之秋,不正是衙门里的大人们出力的时候?不然百姓一粟一米的税钱养着他们,是图个乐呵?”


    她语气平淡,果儿却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当即在床沿跪了下来,绷着声音急切道:“奴婢知错,不该妄议陈县令,是奴婢一时想错了。”


    程荀静静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从她的视角望去,少女面容姣好、轮廓柔和,额角却细细密密冒了汗。


    早在京城孟府时,程荀便知道果儿这号人物。


    她是崔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从小在后宅长大,年纪轻轻却颇有城府手段——换句话说,是个脑子灵光、办事牢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丫鬟。


    再加上这样一张巧舌如簧的嘴,难怪小小年纪就在后宅混出了名堂。


    ——如若不然,崔夫人也不会特意将年纪不过十六的果儿留给她。


    她的念头也好猜,无非是想着此前崔夫人和程荀都与陈毅禾有过节,便见缝插针说些难听话,以此取悦主子罢了。


    “起来吧,不是多大的事。”她移开视线,果儿忙不迭站起身,不敢再说话,生怕又惹了程荀不快。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果儿去侧间热药,程荀有一搭没一搭问着城门的情况,她小心翼翼措辞,一五一十答了。


    不多时,果儿递来汤药,程荀皱了皱眉头,一口饮下。果儿接过空碗,适时递来苏子糖,程荀轻轻咬着糖,冷不丁开口道:“母亲将你留在紘城,你心中可有怨?”


    果儿身子一颤,神色慌张,连连摇头。


    程荀轻叹一声,止住她焦急的解释:“我不是敲打你,只是……若紘城当真……破了,我心中有愧罢了。”


    果儿闻言一怔,不禁抬头看向程荀。只见她靠着床头,清冷干净的侧脸微微抬着,在烛火中露出一道清瘦的弧度。她的视线飘在半空,沉默片刻,长睫轻轻垂落下来。


    她的话音也好像垂落在地。


    “你才十六,不该葬送在这。”


    这句叹息狠狠敲在果儿心上,她不禁咬紧牙关,用力得腮帮子都在发抖,半晌,从唇间挤出一句:“若当真死在这,也是我的命。我认了。”


    程荀眼神微动,转头看向她。果儿直挺挺站在床前,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强忍着泪意,梗着脖子说出这句“认命”。


    比起那个做事八面玲珑、说话巧言令色的大丫鬟果儿,好像直到这一刻,程荀才看清这个少女的模样。


    望着她,程荀仿佛忽然看到无数张熟悉的面孔。


    她微微扬起个笑,轻声道:“若活下来,我便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什么都行?”果儿愣愣发问。


    “什么都行。”她颔首。


    话音落,果儿陷入思绪中,久久没有说话。直到屋外陡然传来脚步声与叩门声,这才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果儿姑娘,主子可是起了?”


    门外响起赵原低低的问话声,果儿如梦初醒,赶忙走到门前回道:“姑娘已经醒了,方才用了药。”


    隔着一扇门,程荀却听出赵原语气中的焦急,赶忙起身穿衣。


    身子实在疲软,程荀的动作也有几分滞缓,果儿极有眼色地上来帮忙,又是披衫系带、又是洗漱束发。眨眼的功夫,程荀便装束整齐,除却面色发白、脚步虚软,几乎与平常无异。


    打开门,除却彭三,仍在紘城的几个亲卫竟都到齐了,就连被程荀派去在城中查探情况的李显、六子等人都赶了回来。


    见她出现,几个亲卫脸上的沉重与紧绷也丝毫不减,程荀当即心下一沉。


    “主子,鞑靼后备军抵达,今夜再度攻城,城北形势危急。”李显迅速说道,“北城门,恐怕抗不了多久。”


    “紘城不能再待了,主子,我们送您出城。”六子眉头紧蹙,话里满是急切,巴不得此刻就拉上程荀跑。


    “是啊主子,快走吧!”


    亲卫们你一言我一语,将程荀说得心跳猛跳。


    她按住疼痛发胀的额角,定了定心神,打断他们的话,厉声呵斥:“都闭嘴!”


    廊下霎时一静,程荀看向李显,冷声道:“鞑靼援兵多少,几时攻城,北城门战况如何,一五一十告诉我。”


    说罢,她心中挣扎再三,还是看向果儿:“去将我床榻内矮柜里的木盒取出来。”


    果儿忙不迭去找东西,李显不敢再耽搁,语速飞快:


    “鞑靼攻城两日,死伤本应近半;可一个时辰前,瓦蒙带兵三千人冲到紘城北城门下,兵强马壮,丝毫不见奔波攻城数日的疲乏,应是藏匿在后的援军抵达了。


    “鞑靼人攻势猛烈,守城军死伤惨重,援军迟迟未达,颓势已显。依敌我的伤亡与后备情况而言,不出半个时辰,紘城必破。”


    紘城必破。


    四个字仿佛冰锥,不断钻进耳里,程荀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主子,眼下不是犹豫的时候!属下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能将您送出城!”


    “再晚便来不及了!”


    “主子,事不宜迟,快动身吧!”


    亲卫们疾言厉色,催促的话语雨点般打到程荀的身上。她嘴唇翕张,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


    她好想问,她能跑,那紘城百姓呢?


    她还想问,城外就是鞑靼天罗地网,他们要怎么送?


    数命换一命吗?


    李显却读出她的意思,他眼中划过痛色,随即又坚定下来,直直看向程荀:“主子,护您周全,是众亲卫职责所在。”


    果儿站在程荀背后,双手紧紧攥着那木盒的四角,不知听了多久。在一片死寂的对峙中,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姑娘,快走吧。”她拉过程荀的手,将那边缘早已被磨得光滑圆润的木盒塞到她手中,恳切道,“您已经为紘城做得足够多了。”


    足够多了吗?这便足够了吗?


    程荀低头看着手里的木盒。


    小小一个木盒,里头装着六位亲长的殷切期盼,装着程六出与晏决明经年未变的情意,装着她颠沛流离、苦涩难平的前半生,装着她纠结痛苦、又释然放下的爱与恨。


    她轻抚手中木盒,瞬息之间,前尘往事仿若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


    她看见那个窝在程十道怀中,抱着《三字经》牙牙学语的幼童;


    那个对程六出比着鬼脸,张牙舞爪奔跑在开满春花的田埂上的少女;


    那个与妱儿并肩坐在冰凉石阶上,哼着曲儿仰头望月的丫鬟玉竹;


    那个被崔夫人疼惜地抱在怀中,听着母亲打趣弟弟的孟家大小姐;


    那个渡过大江湖海,用双脚丈量过三山之巍峨、五岳之险峻的程杜大当家。


    最后,落在一个她未曾谋面的男人身上。


    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可她知道,那是她的父亲,是死守住城门、用血肉身躯抵挡到最后一刻的紘城将士,孟其真。


    刹那间,仿佛神佛轻抚灵台,她眼前有如拨云见日,一片清明。


    她活在这世上不过短短二十年,常怨恨老天不公,给予她的苦难总是多过喜乐,又冷眼旁观她在命运的牢笼里做困兽之斗。


    可每每在生与死的岔路口,她惶惶回望过去,看见的却不是那茫茫苦海,反倒尽是那些美好而珍贵的片段。


    或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也或许,真正刻入她骨髓的,也不过那些人、那些时刻。


    可就是那寥寥几个人,寥寥几个瞬间,竟也让她平白生出一股豪气:


    她这辈子,好像也活够了。


    既然活够了,又何需惧死?


    她是孟其真的女儿,孟其真尚且不惧生死,她又有何惧?


    即便他日黄泉相见,她也能堂堂正正告诉他:


    “虎父无犬子,对吧?”


    她抬起头,又看见亲卫脸上焦急的神情。心念电转,她伸手进领口,用力扯下那枚白玉令牌。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令牌之上。此令一出,可号令三百亲卫,出生入死,任由驱使。


    他们等待着程荀一声令下。


    而程荀伸手摩挲两下玉牌,又将它举到眼前,借头顶烛火细细观察。令牌触感温润、水头极足,她贴身带了四年,更是宁远侯府家传数代的宝物。


    “真是块好料子。”她喃喃道。


    随后,她的手臂狠狠一掼,伴随一声清脆的响声,那白玉牌碎裂一地。


    众亲卫呆在原地,李显反应极快,当即蹲下,将那碎裂的玉牌一块块捡起,声音都在颤抖:“主子,你怎么、你怎么能!”


    程荀看着眼前一众亲卫,他们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五,此时都傻了眼,愣愣看着李显掌心的碎片。


    她坦然道:“没有令牌了,我也不是你们的主子,若你们能出去,便自己想办法出去吧。”


    六子红了眼,粗声粗气顶了回去:“主子不走,属下怎敢擅离!”


    “时间不多了,你们各自去寻生路吧。”程荀无比冷静,“你们在我身边不久,可也应知道我的脾气。我不能走,也不愿用你们的性命拼一个苟且偷生的机会。便是侥幸活下去了,你们的命,紘城百姓的命,我此生都不会心安。”


    “主子!”


    “这里没有你的主子。”


    程荀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果儿身上。


    “各寻生路吧。若是有余力,将她也带上吧。”她冲着果儿轻轻笑了下,又转头看向亲卫们。


    停顿一瞬,她低声道:“就当是,全了我们一段同生共死的情谊。”


    说罢,她推开沉默垂首的众人,撑着虚软的身子,艰难地向外走去。


    风雪渐大,刮得程荀睁不开眼。


    “主子!”


    还未走到中庭,身后骤然响起一道异口同声的喊声,程荀脚步微顿。


    “此时再走,那不是平白叫范春霖看笑话?”


    “逃出去也是一个死,不如多砍几个鞑靼人!”


    “不趁此时多杀几个长毛杂种,爷爷我就是下去了,也无颜见我那早死的爹!”


    “好久没动过手了,正好给我松松筋骨!”


    背后渐次响起利刃出鞘的嗡鸣,程荀转身看去,一抹阴影从眼前划过,她下意识抬手接住,竟是一把短刀。


    “这把刀,比匕首好用。”


    亲卫们大步走到她身侧,李显不知从哪拿出一副软甲,放到程荀手中,沉甸甸的。


    “只要主子在一日,属下便任凭驱使一日。”


    第153章 城破时(三合一)


    走出孟府大门, 寒风刀割一般刮在发烫的脸上,程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周遭一片死寂。傍晚刚过、天擦黑的时辰,城中各家屋舍门户紧闭,连门前悬挂的红灯笼都熄了, 静得好似三更夜深时。


    整座城池笼罩在诡异的沉默中, 可朔风中却隐隐夹杂着兵戈相见的喧闹声。程荀向城北方向望去, 冲天的火光仿若倒流的血海, 将整片夜空染得猩红。滚滚浓烟不断向上升起,仍风如何吹,都久久不散。


    程荀心跳得飞快, 下意识抬手按在胸前。手心触感有些奇怪, 她反应了一瞬, 才想起是自己方才将软甲穿在了外袍下。除此以外,前襟内还贴身放了程十道的几页书、孟其真的信,和晏决明送来的画册。


    木盒拿着不便,她又不愿在这个关头将其丢下——她想, 这些东西总该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


    思来想去, 她干脆将里头东西都想方设法放在了身上。为此,她不光在头上簪了两根簪子,身上还零零碎碎放了不少东西。好在冬日里穿得厚实, 即便她将外袍塞得鼓鼓囊囊,也看不出什么怪异。


    “主子,我们眼下该做些什么?”六子神色紧绷, 难得露出严峻的模样。


    程荀抿住唇, 认真环视一圈众亲卫。


    “你们身怀武艺, 不说力挽狂澜、救紘城于水火,自保总不是难事。”她顿了顿, “当真要留下来吗?”


    几个亲卫彼此对视一眼,六子咧开嘴笑道:“主子,咱弟兄几个可不是孬货。”


    程荀霎时默然,背过身深吸一口气。她调整好神态,转过身刚要吩咐,就见李显的视线直直望着她身后,眉头紧皱。


    “那是……”他犹疑开口。


    程荀顺着他目光望去,却远远望见空荡的大街尽头,竟有两个男人在路上拉扯。其中一人想要将另一人强行带走,推搡间,二人双双摔倒在地,竟扭打了起来。


    程荀原以为是歹人趁机作乱,正想让亲卫上去制止,其中一人忽然露了脸。冷白的月光打在他脸上,程荀仔细一看,那人竟是陈毅禾!


    他怎么会在这?


    来不及多想,她当即带人追了上去。挣扎中的二人听到动静,陈毅禾一面手脚并用,不顾那人的挣扎将他死死困在原地,一面疾呼:“快来人将这贼子按住!”


    亲卫先一步赶到,将扭打的二人分开。陈毅禾半蹲在地,气喘吁吁地开口:“快、快将他捆起来!”


    程荀落后一步赶来,被陈毅禾的模样吓了一跳。他那发髻松散地坠在后脑,一身官袍脏得看不出原貌,袖口袍脚都被火燎得卷曲焦黑,还溅上了大片的血迹。


    可比起狼狈的外表,更令程荀心惊的,是他脸上状似癫狂的神色。


    亲卫们也发现异常,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隔开了他与程荀的距离。


    程荀定定心神,试探问道:“陈县令,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被我抓到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陈毅禾双眼微凸,眼中布满血丝,对程荀的话充耳不闻,只死死盯着被亲卫制服在地的男子,跌坐在地不停喃喃自语。


    程荀心中发毛,亲卫适时上前,在她耳边低声道:“主子,被抓住的那人好像是孙县丞。”


    她心中一惊,见陈毅禾撇在一边,转身细细确认。拨开这人散在额前、故作掩饰的长发,果真,他并非所谓毛贼劫匪,确是紘城县丞孙究。


    再抬头一看,众人身后那座挂着“孙府”二字牌匾的宅子,程荀当即心下了然。


    那边,陈毅禾也缓过劲儿,粗声粗气道:“孙究,枉你在紘城待了这么多年,竟背弃紘城百姓,临阵脱逃!”


    孙县丞被亲卫牢牢钳住双臂,闻言也抬起头,反唇相讥:


    “陈毅禾,你口口声声百姓、大义,平日也不曾见你对百姓多一分爱护,此时惺惺作态,给谁看?莫不是还想着名留青史、挣个清白身后名吧!刘家的案子,证据明明……”


    二人共事多年,对彼此的底细心知肚明,本就夙怨深重,盛怒之下更是翻起旧账,听得程荀满心厌烦。


    大限在即,此时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她给亲卫递了个眼色,准备离开。


    亲卫松开孙县丞,两人都脱了力,跌坐地上互相咒骂。


    “你忠义!你若真忠义,又何必逼衙门里所有人上了城门!又何必丢下刀枪,偏偏要来和我算账!伪君子!懦夫!”


    “……竖子岂敢!”


    “我如何不敢!哈哈哈!也不知在城门上,被一勺火油吓得两股战战的是谁!”


    背后仍回荡着骂声,二人又扭打在一起,程荀也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两人浪费旁人时间,离开的脚步越走越快。


    “……松开我!紘城都要破了,傻子才不跑!”


    风中忽然传来孙县丞一句怒吼,程荀陡然顿住脚步。


    跑?往哪儿跑?


    紘城只有南北城门两处出口,因是边塞军镇,过去常年受瓦剌、鞑靼威胁,朝廷每年都会下拨不少款项用作城防的巡检、修补。仅从外表看,整座城池更是城墙高筑、壁垒森严。


    按理说,紘城即便不是固若金汤,也绝不是常人能够逃脱出去的。


    她猛地回过神,却见不远处,孙县丞朝陈毅禾心窝狠狠踢了一脚,仓惶爬起身,转身朝孙府内奔去。心中某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她下意识提脚跟了上去。


    “追上去!别惊动他!”


    亲卫们一马当先,当即冲入了门户大开的孙府。


    孙府内空无一人,门前廊下都未点灯火,众人眼前一片漆黑。借着头顶月光,只依稀可见地上满是行李、家什,好似被人洗劫过一般。好在亲卫们夜视极佳,环视一圈,瞬间便锁定了那一闪而过的黑影,悄然跟了上去。


    程荀紧随其后,一边循着亲卫踪迹在孙府中打转,一边在心中不住感叹,这府邸看似狼藉,可处处透出的豪奢,在整座紘城都算得是少见。


    山高皇帝远,就连一个边塞八品官,也偷偷赚得盆满钵满、吃得肚滚腰圆了。


    在孙府绕了几圈,后院的一处转角骤然传来一声尖叫,程荀拔腿赶去,却见亲卫们在围墙边一处半人高的杂草堆前按住了孙县丞。


    “主子!这有条出口!”六子站在草堆深处,语气高昂地朝程荀喊道。


    她心神一震,顾不得理会不住哭喊的孙县丞,拨开覆满霜雪的草堆,只见荒草遮掩之下,围墙下竟藏着个隐秘的洞口,其下堆满了碎裂的冰块。


    程荀与六子蹲下身,用短刀将碎冰迅速清开,那洞口越有半人高,足够一个成年男子佝偻着穿过。


    六子在程荀的示意下从洞口穿过,没过一会儿,他又从洞口回来,兴奋道:“主子,那外头是块空地,竟有间屋子依城墙而建,里头躲着几个女人,还放了些粮食!”


    程荀精神一震,飞快问道:“那屋子有多大?粮食有多少?”


    六子眼睛一亮,当即明白程荀的意图,匆忙道:“真要说,容纳个百八十人不在话下。粮食不算多,约莫四五袋。”说着,他斜瞥一眼孙县丞,讥讽道,“倒是挺多金银细软。”


    百八十人……不算多,可只要能多救一人,就多一份生机。


    若紘城当真破了,躲在此处多活几日,万一、万一,就能撑到援兵到来、收复紘城的时候呢?


    即便希望渺茫,也总该一试。


    孙县丞眼看瞒不住了,干脆破罐破摔:“程老板,将我松开,我也让你们进去躲,万事好商量啊!”


    他被亲卫压得半跪在地,一张脸被地上冰雪冻得快失去知觉,流着口涎声音呜呜咽咽,竟和程荀讲起条件:“我也不求别、别的,只要事成后,付我几日、几日‘租金’做报偿……就行,如何?”


    程荀在心中飞快盘算着,冷不丁听见他这话,嗤笑一声。她看了李显一眼,李显随手从旁边抓了一把荒草,揉成团塞进他嘴里。


    孙县丞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眼中既是愤恨又是恐惧。


    程荀轻轻瞥他一眼,温声细语道:“孙大人真是吃醉了。大人贵为县丞,是紘城百姓的父母官。当爹的房子,给孩子们住住,何来的‘租金’呢?还是正月里,没找您讨红封利钱就不错了。”


    “将他丢到一边,不必理会。”


    说罢,她冷下声音,吩咐道:“六子,你留在府中接应,将里头的人也‘请’出来,帮忙给送来的百姓引路;其余人等,随我出去召集百姓,就算把人拖着、扛着,也要将人送进来。”


    “属下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程荀沉默一瞬,又补充一句:“时间虽不多,但莫要逞强。先……就近寻找百姓,能救多少人,便救多少人。”


    她微微抵着头,不知是在告诫亲卫,还是告诫自己。


    疾驰出孙府,陈毅禾已不见踪影,凌乱的雪地只留下一条血印子,朝城北的方向蔓延去。


    心中短暂地浮起个“原来他受伤了”的念头,来不及多想,程荀与亲卫们朝不同的岔路分散开。


    众人顺着大街奔跑,在各家门前拼命砸门,嘴里不住高喊着:“开门!开门!随我去安全处!”


    一家不应、再去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亲卫们沿街砸门,可大街上除却自己的喊叫与粗喘,听不到一点声音。


    没有人愿意,或是说胆敢打开门。人人都屏息躲在屋内,大气不敢出,胆战心惊地分辨着外头这话是真是假,说话的是索命的鬼、还是善心的人。


    时间瞬息而过,亲卫们在寒风中逆行,前额鼻尖却都冒了汗。他们听着周遭接连不断的喊叫和毫无回应的沉默,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直到黑暗中,不知哪条街巷深处,忽然传来一道沙哑到几乎破音的女声。


    “开门!随我到安全处!我是程杜的人!”


    “快开门!咳咳……我是程杜的人!别怕!”


    亲卫们脚步微顿,声音骤然一停。一片死寂中,只能听见那道微微发抖的女声,不停嘶喊着,我是程杜的人。


    是啊,“程杜”这两个字,不就是现下最有分量的东西么?


    刹那间,不同的街巷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中气十足的男声:


    “我是程杜的人!开门!随我到安全处!”


    不多时,亲卫们身旁渐渐有门窗拉开一条缝,妇人、稚童颤巍巍地朝外望,小声问道:“真……真是程杜的人?”


    亲卫猛地停住脚步,掷地有声答道:“是,我是程杜的人。”


    “快来吧,随我去安全处避难。”


    终于,第一户人家打开了门,妇人抱着孩子,被亲卫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外送。


    越来越多遥遥观望的百姓大着胆子走出家门,跟随这群“程杜的人”,奔向县丞大人的府邸。孙府门前人影渐多,更有些百姓不待亲卫前来呼喊,自发叫上家中人,拖家带口朝孙府赶去。


    亲卫们渐入佳境,程荀却愈发感到身体的极限。将一对老妪老翁送至街口,叫他们顺着大路去孙县丞的府邸,她又匆匆转身,拖着虚浮的脚步,继续敲响下一户的房门。


    不知送走多少人,她埋头在路上小跑,只听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主子!”


    她茫然抬头,却见不远处,果儿提着灯笼,朝她飞快跑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已走到了家门前。


    “主子!您没事吧?”


    果儿见她面色难看,急忙扶住她的半身。程荀却反手抓住她的手臂,迅速发话:“果儿,将府里所有人都喊出来,去顺着人流,去孙县丞府上避难。要快!”


    果儿慌忙点点头,将灯笼留给她,撒腿就往府里跑。程荀站在原地缓了缓,绕过孟府,继续往下一户人家走。


    越往南,道路愈发复杂狭窄,分岔路交相连通。借着一点微弱的烛火,程荀走在千篇一律的街巷、屋舍前,只觉头晕脑胀,可脚步却丝毫不敢停歇。


    程荀一面走一面喊,可接连路过几户人家,都听不见回应。她抹了把前额的汗,左思右想还是往回走,砰砰敲响第一户人家的门。


    “有人吗!我是程杜的人!劳烦开开门!我送你们去安全地方避难!”


    敲了一路,程荀嗓子眼已经冒了血腥气,手心手腕也钻心的疼。


    紧绷的情绪在毫无回应的沉默中逐渐滑向崩溃边缘,她不知是丧气、还是愤怒,手臂发泄般用力砸在门上,破旧的木门竟然颤颤巍巍打开了一条缝。


    程荀一愣,可随即,鼻尖陡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她心中猛地一跳,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灯笼暗淡的光照亮狭小的一间屋,屋中不过一床、一灶,连张桌子都没有。她循着那气味向里走,只见土炕上窝着一道起伏的人影,是个瘦削的女人,身上只盖了薄薄的一层茅草。


    她心中已有所感,可双脚仍不受控制地向前。一直走到土炕前,她轻轻一推,女人僵硬的身子倒在床沿。


    女人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双手仍抱着前胸,一副御寒的姿态。程荀抬手一探,她已然没了鼻息。


    程荀收回手,站在原地愣了两秒,闭了闭眼,而后猛然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脸上手上都传来火辣辣的疼,程荀将扯过她身下的草席,盖在她身上。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快步离开。


    陌生女人的死像是一瓢冰水,浇在她混沌发胀的头上,身体里的疲倦与困乏好似突然消失了。腹中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感受,夹杂着恐惧与坚定,不断上涌,生生支撑起她一身胆气。


    她晚来一步,救不了这个女人。


    可下一个,她就救不了吗?


    她疾步走向第二家,这次她不再敲门,半个身子靠上去,用力撞开房门。屋子里一片狼藉,却不见人影,她又匆匆跑向下一家。


    接下来一连四五家,只有一户人家在程荀伸手推门前就打开了门。那户人家是对中年夫妻,怀了各自抱了几个被毯子牢牢裹住的孩子。


    听完程荀来意,夫妻俩神色紧张,没有多问,当即便往外跑。


    临走时,女主人还给程荀指了路。


    这条巷子居住的人不算多,大多是租屋,供给临时来紘城过夜的穷苦人家一个落脚地。


    西北战乱,本来在此居住的人就不算多。加之时值正月,巷中更是空屋遍地。


    就算原本住在此处的,也有不少人都没熬过这个冬天,家中还有人的寥寥无几,不如去旁边巷子再看看。


    说到这时,女人眼神闪烁。程荀没有注意,谢过那妇人就准备离开。


    临走时,那女人忽然又叫住程荀,支支吾吾道:“向东走第二条巷子,里头应该还有人。”


    说罢,那男人脸上露出几分夹杂着不悦与心虚的神色,抬手推搡了一下女人。女人也仿佛说错话一般,抱紧怀中的孩子,匆匆向外走。


    程荀眉头微皱,心知哪里不对劲,当即往女人所说的那条巷子赶去。


    这条巷子乍一看与旁的巷子无异,狭窄、脏乱、寂静。程荀照常高声喊了几声,却无人回应。


    她站在原地咬了咬嘴唇,仍是决定一间一间找。


    以那女人的神色看,这里必有蹊跷!


    小巷中屋舍杂乱,程荀耐下性子一间间推门、砸门,终于在小巷尽头一间空屋前,发现了端倪。


    与旁的空屋不同,这间屋子的前院里有一块新翻的土,上面突兀地插着一根木板。视野昏暗,程荀提着灯笼上前一看,才发现那柴火上竟然刻着字。


    她这才恍然,这哪儿是什么柴火,分明是座新坟!


    程荀匆匆走进小院,只见那木牌上刻着“郑田之母”四个字。


    心念电转之间,她反应过来,这就是前几日哀求林瑞放她出城寻找独子的郑老夫人;而这座坟,是被她派来查看这祖孙几个安危的赵原,亲自立的。


    她还记得赵原说,郑老太自缢后,有心善的近邻收养了几个孩子。他少年心热,还给了人家不少银子,求他们好生待孩子。


    她退后几步,转身推开郑家的房门。


    屋中空空荡荡,不过一床一灶,最醒目的是房梁正中高高悬挂着一个绳结。她环视一圈,在仍温热的灶膛边发现了一个女孩。


    那女孩不过三、四岁,缩在灶膛边,手里还抱着一小个冷硬的饼子,不哭也不叫,只用一双大大的眼睛怯生生望着程荀。程荀回想了下那日郑老太身边的几个孩子,当即明白了过来。


    她脱下身上的斗篷,披在女孩单薄的身上。


    “他们只带走了哥哥弟弟,没要你,是不是?”


    女孩还记得程荀,闻言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


    程荀摸了摸她的头,连人带斗篷抱起女孩,推开门大步往外走。女孩体重极轻,坐在程荀臂弯里跟个小猫似的,程荀想不通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没事,别怕,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女孩一声没吭,腰背仍然直挺挺的,只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怀里抱着孩子,程荀不敢再耽搁,决心将她送回孙府再说。


    走出巷子,兜兜转转绕到大街上,程荀才发现这条街原来是南城主街,而南城门竟就在不远处。


    程荀匆匆望了一眼,与城北的炮火连天不同,南城门虽也有守城军严阵以待,可无论规模人数、工事铺设、乃至上下士气,都远不及城北。


    程荀心中明白,城北是抗击鞑靼的主要防线,城中人手不够,将主力调至城北是合乎情理、也无可奈何的选择。可即便如此,乍一看见南城门的现状,她心下还是忍不住一沉。


    ……万一呢?


    万一鞑靼援军不过声东击西,本意就是防守更为薄弱的南城呢?


    她心中忐忑难安,脚步更不敢停,飞快向前跑去。


    无论如何,要将手里的孩子先送回孙府!


    程荀一手抱着女孩,一手提着灯笼,一路小跑。手臂乏累到极点,怀里女孩不停向下滑落,她本就虚浮的脚步愈发不稳。忙中出错,她一时不察,脚下一绊,竟摔倒在地。


    还好落地的刹那间,她抬手护住了孩子的后脑,并未将女孩摔出去。可代价是手肘、膝盖狠狠砸在地上,程荀痛得几乎失声,后背窜了一身冷汗,身体僵直在原地,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待缓过劲儿,她先是跪坐在地,抖着手看了看怀里孩子的情况。女孩也吓得微微颤抖,程荀强忍疼痛,对她笑了一下。


    “没事,我……我们继续走。”


    灯笼摔在地上,已然熄了。借着远处南城门上的烽火,程荀一手抱紧孩子,一手撑着地面,艰难站起身。


    膝上钻心的疼,程荀强忍疼痛动了动腿,待那阵痛意过去,这才缓缓向前走。


    “没事,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一会儿就到了……”


    她低声呢喃着,不知在安慰怀中孩子,还是自言自语。


    又走了一截路,膝上的疼痛渐褪,或许是习惯了,也或许是强烈的愿望欺骗了身体,程荀竟觉得双腿渐渐轻快起来,甚至能迈大步子,小跑起来。


    她心中一喜,可那份欣喜还未升到脸上,就骤然消失了。


    刀枪相撞,不过一个瞬息,她耳畔便传来清晰的啸叫声。


    茫然中,她转头望去。


    视线尽头,巍峨伫立的南城门上,燃烧的箭矢雨点般飞驰而来,竟朝着城门内列阵守备的紘城将士们射去!


    紘城将士们如何都想不到,箭矢竟从城门上而来,城下当即一片哀嚎,箭矢扎进血肉中,裹了火油的箭矢卷起火舌,火焰顷刻间席卷全身!而城门上,原本为敌军准备的火油也倾盆而下,不过几个呼吸,肆虐的火海便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刹那间,火光冲天。


    哀嚎嘶吼声撕开死寂的夜幕,被火焰包裹的将士们难以承受灼烧的痛苦,四肢在空中拼命挥舞、扭曲。朔风呼啸地吹着,火焰短暂地停息一瞬,如同红色的潮水,又更加激烈地翻涌起来。


    程荀浑身僵直,将怀中女孩的正脸牢牢按在胸前,而她漆黑清澈的双目中却倒映着这片火海,好似书中所写的阿鼻地狱。


    风儿不停吹,一股呛鼻的火油味伴着皮肉的焦糊味拂到她鼻尖,胃中好似翻江倒海,程荀当即扶墙干呕起来。


    火油燃个不停,城门上,身着守城军装束的鞑靼人顺梯而下,当即混入寻常紘城军中,手持兵戈,利落了结了身侧毫无防备紘城将士!


    守城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忙鸣金击鼓,列阵应敌!


    “敌袭!敌袭!”


    击鼓声响彻夜空,沉重却凌乱的鼓点重重敲在程荀心上,将她从地狱火海拉回现实。


    逃,快逃!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来不及细思,转身拔腿就跑!


    昏暗的夜色中,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屋舍、随风摇动的酒幡飞速后退,寒风从耳边飒飒而过,夹着雪的清冽与血的腥膻,有如细密的刀尖,迎面刺向程荀的皮肉。


    刹那间,膝上的疼痛消失了,透支的疲惫消失了,就连手臂的酸胀也消失了。恐惧催生的求生欲望从未如此强烈,她死死盯着前方,身体仿若冯虚御风,已感知不到疲倦与阻力。


    而在她身后,南城门下一片混战。


    身前城门紧闭,涛涛火海又挡住众人后退的逃生路,城门下临时搭建的营寨内,尚且存活的紘城将士仓皇应敌。


    可身前身后都是身着守城军装束的士兵,一眼望去,谁又分得清何人是敌、何人是友?


    四周浓烟缭绕,哀嚎遍野,不知何人的鲜血溅在眼上、睫上,方寸之间,血的红、火的红争相肆虐,鬼影绰绰,处处都是要置己于死地的敌人!


    那便杀!杀!杀!


    已然陷入癫狂的将士们,在火海中嘶吼着,绝望挥刀。


    他们浑然不知,这一刀下去,砍中的,究竟是可恨可憎可怕的鞑靼人,还是昨夜还为自己留了杯烧刀子的同乡人。


    而一片混战中,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在几个士兵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走出了营寨。


    男人施施然走到营寨外的马厩,摩挲着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漫不经心地挑了一匹膘肥腿壮的黑马,坐上去还有几分不满意。


    “汉人能养出什么好马。”他轻骂一声,嘴里说着鞑靼话,转头朝那几个一路护送的士兵说道,“在这好好玩,我去会会范春霖那个蠢货。”


    几个鞑靼士兵脸上堆着笑,可想到身后那恐怖的场面,在他口中不过一个“玩”字,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大人,就您一个人去?”其中一个士兵谄笑道。


    男人当即不悦,抬腿就往那人胸前狠踢一脚,竖起眉毛大骂道:


    “对上范春霖,只有瓦蒙那个废物,花了整整三天、用了数千兵力都拿不下!


    “若没有我,就算再给他一天一夜,他也打不下这紘城!”


    几个士兵唯唯诺诺,不敢再说话。男人啐了口唾沫,双腿一夹马肚,纵马而去。


    黑马顺着大街缓缓向前,马蹄敲在空荡的大街上,男人轻车熟路向北城门奔去,路上还露出几分怀念的模样,竟还有空打量街道两旁的景致与数月前又无差别。


    男人走马观花,视线掠过大街边上一条岔路,忽然察觉到几分异样。他下意识拉紧缰绳,慢下脚步。脑海中飞速转了两圈,男人脸上露出玩味的神色,干脆调转马头,朝那岔路走去。


    而那条岔路上,程荀紧紧捂住女孩的嘴,弓身躲在一排草垛后,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方才在大街上,她便依稀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她不敢回看,也无法确认那人是不是鞑靼人,可来不及细思,她当即带着女孩拐进旁边岔路中,可她没想到,这岔路竟是一条死路!无处可走,只能拉着女孩躲在岔路深处一堆草垛里。


    可她没想到,那马蹄声竟然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


    这条岔路平日里是商贩们赶集走市的地方,当街放了不少平日摆摊设铺的物件。马蹄声在岔路口打转,那人坐在马上,气定神闲地往里走,一面走,一面抬脚将靠在墙上的木棍、草席、帷帐、木板等统统踹倒在地。


    在那人踹倒第一样东西时,程荀心中就凉了半截。


    若是紘城将士,绝不可能在这个关头,还有戏耍人的闲情逸致!


    东西不断摔落在地,马蹄声也越来越近,慢悠悠的,步步都敲在程荀神经上。她屏住呼吸,濡湿的手心紧紧叩在女孩嘴上,用力得指节发白。


    “哗啦啦——”


    草垛旁的木箱被那人一脚踢翻在地,堆叠放好的竹筒滑落一地,其中几个滚到了草垛后,轻轻敲在程荀鞋面上。


    “啪嗒”一声。


    极度的紧张与恐惧下,程荀已然分不清这是竹筒滚落的声音,还是自己紧绷的心弦彻底断开的声音。可在那个瞬间,她忽然放开了紧紧捂住女孩嘴巴的手。


    女孩黑亮清澈的眼睛看着她,程荀抬起手指在嘴上比了个“嘘”,狼狈煞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笑。


    而后,程荀蓦然站起身,大步走出草垛。


    女孩脸上终于露出了个惊慌的神色,她连忙伸出短小稚嫩的手指,可摸到一片被雪打湿的衣角。


    草垛外,程荀长身立于马前,双目微瞪,愕然地望着马上那人。


    她垂落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摸向后腰处的短刀,缓缓吐出三个字。


    “呼其图。”


    呼其图高坐马上,半张脸躲在阴影中,嘴角扯出一个假笑,脸上的刀疤更显狰狞,宛若一只凶鬼。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我却只记得你是晏决明的女人了。”他操着口音浓重的汉话,调笑道。


    程荀微微侧过身子,右手已经握住短刀的刀柄。


    “你记错了,我不是他的女人。”


    呼其图魁梧健壮,牢牢挡住了唯一的出路,程荀不敢随意激怒他,只能兜着圈子与他说话,试图拖延时间,寻找生路。


    “你和瓦蒙什么关系?”


    呼其图哂笑一声,“汉人,这可不是女人该管的事。”


    说着,他驾马朝她走近了几步。


    程荀心中警铃大作,不敢再动。可见他没有再靠近的意图,又大着胆子问道:“瓦蒙带兵攻打紘城,紘城安危与我性命相关,我如何不能管?”


    话音刚落,呼其图忽然仰头大笑两声,随即收起神色,望着程荀的眼睛,阴恻恻道:“晏决明当年闯入王庭,杀了布日,鞑靼何等奇耻大辱!你又怎么确定,我不要你的性命呢?”


    下一瞬,呼其图猛然驾马冲到程荀面前,半身探出马背,手臂一捞,便抓住程荀衣领,轻松将她拉到马上!


    程荀的反应也极迅速,在他冲向自己时便抽出了后腰的短刀,当即朝他身上一挥!奈何呼其图眼疾手快,直接将她右手的短刀打落在地,长臂一转将她面朝下扔到了马背之上。


    那瞬间发生得太快,程荀只觉手腕被呼其图一掌震得发麻,腹部狠狠磕在马背上,霎时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女汉人,胡刀可不是这么拿的!”


    呼其图放声嘲弄,当即拉紧缰绳、调转马头朝街口疾驰。


    程荀头朝下挂在马背上,发晕的脑袋不停撞在马肚上,待反应过来时,眼看呼其图已纵马奔驰到岔路入口。


    耳边还回响着他的讥讽,程荀在起伏颠簸中努力稳住身子,手伸向前腰,艰难抽出匕首,趁呼其图不察,抬手便刺向他的右侧大腿!


    刀尖刺破厚实的羊皮侧摆,不深不浅地刺入肉里,呼其图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拉紧缰绳,可程荀不等他反应,使出全身拔出匕首,在呼其图将自己推下马前,狠狠刺入了身下黑马的后臀!


    黑马凄厉地嘶吼一声,在缰绳的拉力下,前蹄先是高高抬起,而后疯狂甩动后臀腿,竟将二人统统甩到马下!


    呼其图马术高超,试图稳住狂躁的黑马,可被程荀刺中的大腿却使不出力,一时不察,竟被黑马掀翻在地,混乱中被马蹄踩中下腹。


    一瞬剧烈的疼痛后,他身子蜷曲,只能抱住腹部,浑身汗如雨下,连痛呼都发不出声。


    程荀早有准备,抬起双臂护住头,身子重重砸到巷子墙壁上,一声闷哼后又滚落在地。


    而在她倒地前那个刹那,竟冷不丁想起今夜李显将那把短刀递给自己时说的话。


    后背传来意料之中的疼痛,她眼前蓦然一白,意识也不知何去了。


    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是,果然,匕首还是比刀好用。


    第154章 重逢时


    意识再度回笼时, 程荀竟恍惚觉得自己是刀匠手里的铁,千磨万锤还要淬火炼化,不被打出个削铁如泥的锋芒,这日子就永无尽头。


    身体没有一处不疼痛, 从头到脚, 各处都不听使唤, 又活像个没烧成的泥塑, 只能软塌塌地瘫在地上。


    程荀脱力地趴在墙角,嗓子眼里满是血沫,鼻腔充斥着雪泥与血气的腥味。一只耳贴在冰凉的石砖地上, 在一片混乱无序的嘈杂声中, 时间好似被无限度拉长了。


    不知为何, 大地深处竟传来地动般的脚步声,程荀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她缓慢地眨眨眼睛,在贯穿始终的心跳声中,想起了今夜发生的一切。


    心跳猛地一颤。


    她艰难地抬起头, 视线在昏暗的小巷中游移几下, 终于看见倒在不远处的呼其图。


    呼其图仍旧蜷曲着身子,双臂紧紧抱着腹部,嘴里不断□□着。


    而在二人中间, 静静躺着那把被呼其图打落在地的短刀。


    见他还没死,一股熟悉的心悸在胸膛中作怪,整个身体都不由得颤抖起来。但她知道, 这并非全然的恐惧, 是紧张、是亢奋、是窃喜。


    她窃喜, 意识不过短暂出走片刻。


    她窃喜,是她先一步清醒了过来。


    程荀双手撑住地面, 疼痛与脱力激得她两眼发黑,在铺天盖地而来的眩晕感中,她强逼着自己朝前爬去。


    一步,两步,三步。


    鼻尖忽而感受到一丝冰凉,天上又细细密密飘起飞雪。地面早已结了冰,尖锐的冰刃划破手心,手腕也被地上凸出的石子磨出血痕,她爬过处,地上深深浅浅地染了几道血痕。而她两手僵直,早已被冻得没有知觉。


    四步,五步,六步。


    呼其图在不远处重重重重呼出一口气,好像已经缓过那阵疼痛,紧绷的身子也逐渐松弛下来。


    机会转瞬即逝,短刀近在眼前,程荀咬紧牙关,加快匍匐向前的速度,伸出手拼命向前去探,眨眼间,指尖已经能碰到刀柄——


    可说时迟那时快,呼其图竟察觉到异样,突然翻过身,待看清眼前情形,猛地飞身扑了上来!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同时握住了短刀。


    白雪飘然而下,在那瞬间,程荀只觉周遭骤然一静,静得她只能听到粗重急促的呼吸声与胸腔内急促的跳动。


    她与呼其图双目对视。染血的杂乱胡髭下,呼其图斜斜勾起嘴角,眼中缓缓浮起轻蔑与讥讽。他并不急于夺过刀,只不轻不重握着刀鞘,如同逗弄幼猫一般戏耍着程荀,似乎已经为这场对峙判出胜负。


    她输了吗?


    风悄然吹动她被血黏在侧脸的碎发。


    程荀抿住发白的唇,目光仍岿然不动。她右手仍死死抓住短刀,眼见着呼其图脸上的嘲弄与得意越来越明显,也分毫不让。


    呼其图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渐褪,终于生出了几分不悦与恼怒。


    他讨厌她那副丝毫不见恐惧的神情。


    明明不过是个软弱的女汉人罢了!草原上的黄鼠都能将她咬死!


    自认雄鹰的气概被挑衅,呼其图耐心耗尽,决定宣告这场游戏的结束。


    而程荀时刻紧盯着他的神态,在短刀逐渐脱离掌心的瞬间,她攥在身侧已久的左手倏地向前一挥,一手雪泥纷纷扬扬砸到呼其图脸上。


    呼其图始料未及,下意识闭住双眼,而程荀抓住时机,右手一滑到刀柄,顺着呼其图将刀向后夺走的力度,当即将短刀拔了出来!


    短刀骤然脱离刀鞘,薄而利的刀刃在空中一阵嗡鸣。程荀握紧刀柄,撑起上身,举刀猛地扑向呼其图!


    寒芒一闪,直直砍向呼其图胸膛,而呼其图仍倒在地上,只能狼狈躲闪。


    而程荀一刀砍空,根本来不及多想,只用尽浑身力气怒喝一声,朝下劈出第二刀、第三刀!


    到这个关头,程荀杀红了眼,已然将什么手段、技巧都抛之脑后。只靠着肉|体强撑到极限后爆发的蛮力,举刀拼命朝呼其图身上砍去。


    而呼其图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程荀竟还有举刀反抗的胆量,一时避让不及,手臂、肩膀被利刃劈中,温热的血争先恐后朝外涌。


    直到小巷中响起一声凄厉的痛呼,呼其图终于稳住身子,怒不可遏地抬脚,用力将程荀踢开。


    程荀虽抬手一挡,稍微卸了些力度,可还是受了这一脚,当即被踢飞出去,摔倒在地。


    呼其图捂住左耳,整张脸充血扭曲,难忍痛色。待看到地上那半块耳朵,呼其图更是怒火中烧,捡起地上那把仍在滴血的刀,支起脱力的身体,一步步朝程荀走去。


    短巷里一片狼藉,程荀摔在满地竹筒木棍里,挣扎着想要站起身。


    不知为何,巷口隐隐传来清脆而响亮的哭声。呼其图迈着愈发沉重而缓慢的脚步朝她走来,嘴上说着她听不懂的鞑靼话,愤怒地咒骂着什么。


    哭声与骂声交织,不断刺入她的耳蜗,逼得本就晕眩的视线更加模糊。她用力晃晃脑袋,耳中一片轰鸣。


    凄白的月光洒在小巷里,呼其图不断靠近,高大健硕的影子逐渐覆盖住程荀的身体。视线慢慢变暗,口中满是腥甜,她忽然尝到绝望的滋味。


    【若今日。】


    有个声音在心中回响。


    眼前的黑影停下了,程荀艰难地转过头,目光斜斜看向那如山的身影。呼其图嘴唇开合,仍在辱骂着什么,可程荀已然听不见了。


    【若今日,当真在这结束,或许便不必再吃苦了。】


    不知为何,她心中某处陡然一松,不断在雪地里挣扎的手脚也停了下来。身体轻飘飘得仿佛一片雪,她看着呼其图被愤怒和疼痛扭曲的面容,陡然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只是,若再见他一面……】


    【只要再多看他一眼……】


    飞雪纷纷扬扬,落了程荀满睫。心中那个声音不断重复着什么,程荀在游离恍惚的意识中努力回想,“他”是谁?为什么要她再看“他”一眼?


    【只要再看他一眼……】


    呼其图身体摇晃两下,伸手抹了把刀刃上的血,刀尖指向程荀。


    刺眼的寒芒划过程荀双瞳,闭眼的瞬间,她突然想起了“他”是谁。


    ……是晏决明。


    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身体深处腾起,她浑身控制不住地抖动,在那痛楚中用力挣开了眼睛。


    她还不想死,她还不想死!


    视线中只剩那把刀,锋利的薄刃直直劈向她的眼睛。她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可身体已到了极限,再也没了躲闪的机会,只能不甘地闭上眼睛。


    刹那间,风中骤然响起一道破风声。


    呼其图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意料中的疼痛没有降临,程荀后知后觉睁开眼。


    眼前仍是那条小巷,呼其图健硕的身体倒在她手边,后心插着一支箭羽,乌黑的血不断从口鼻涌出。而他死死盯着程荀,眼中满是震惊和不甘,嘴唇开合,仍在说什么。


    明白过来劫后余生,程荀却来不及庆幸。她手脚并用,挣扎着爬出墙角,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刀,撑起半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高高举起短刀。


    不带一丝犹豫,利刃狠狠砍向呼其图的脖颈。


    刹那间,有如巨石落水,温热的血四处飞溅,染红了程荀整张脸。


    周遭一静,不知何处远远传来鸣金动鼓、兵戈相撞声。程荀跪坐原地,将刀插到地上,双手撑主刀,用力地喘息两声。


    而巷口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手持长弓高坐马上,被眼前的场景一惊。


    晏决明原以为只是歹人趁乱为害百姓,可接下来那女子一系列动作却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下一秒,他望见了那女子发间的两支木簪,一枝梅花、一支兰花,在这混乱的夜中静静开着。


    晏决明身子一颤,当即丢下长弓、跳下马背,猛地冲进小巷中。他脚步慌乱,差点摔倒在地。


    “阿荀——”


    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而慌乱的喊叫声,程荀撑在刀上,微微偏过头。


    皎然的月洒在她脸上,鲜红的血顺着她清瘦的下颌,如丝雨般滴落雪地,浑身更是无处不是血与污泥,衣袍都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她神情冷淡,状似修罗。目光冷冷地看向他,又好像谁也没有看,只是落到了虚空中的一点。


    晏决明冲到她面前,却又倏地止住脚步。


    程荀拔出短刀,指向了晏决明。


    落满血的长睫轻颤,程荀意识昏沉,既看不清来人是谁,也分不清这人的善恶。潜意识接管了身体,极度敏感的神经再容不得一点挑衅。


    晏决明看出她此时草木皆兵,不敢再刺激她的情绪。他咬紧牙关,压抑自己翻涌的心绪,强行冷静下来,时刻盯着她的神态,慢慢抬起手,以示退让。


    刀尖直直指向来人,程荀嘴唇开合两下,终于找到声音。


    “我的刀,很利。”


    她一字一句道,声音细若游丝,晏决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听清她的话,晏决明脑子瞬间空白。准备好的话原本就在嘴边,此时竟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心口像是破了个大洞,寒风穿洞而过,拉扯着丝丝缕缕的血肉,连喉头也尝到腥甜。


    他不敢想,程荀今夜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半晌,他哑声道。


    “出去。”


    短刀在她手中仿佛千钧重,她手臂不住发抖,只能用手指紧紧抓住刀柄,用力得指节发白。


    “我说,出去!”


    “好,好,我出去,你莫激动。”


    晏决明不敢再刺激她,目光紧紧盯着她,一步一步后退。


    程荀不知哪来的力气,身体摇摇晃晃,仍是撑在原地。直到余光里再也看不见那个模糊的身影,她手一松,栽倒落地。


    “阿荀!”


    额头砸在松软的雪上,闭眼前,程荀只看见有个身影冲她飞奔而来。


    衣袂飘然,一如记忆中那般。


    第155章 新旧伤


    风雪呼啸而过, 小巷外,成千兵马终于杀出重围,穿过被火海围困的南城门,手持兵戈, 策马冲进紘城。


    疾驰的马蹄有如滚雷, 撼山动地而来;将士手中的旗帜高扬, 斗大一个“程”字被血染红, 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混乱而死寂的夜终于沸腾,无数兵马踏过鞑靼人的尸身,如水般涌入紘城, 朝北城门进发!


    大街上兵马喧嚣, 而在这毫不起眼的小巷内, 晏决明仿佛对身后一切置若罔闻。眼瞳中到映着那如枯蝶般飘然而落的身影,他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将倒在血泊中的程荀抱进怀中。


    “阿荀, 阿荀……”


    程荀安静地躺在他臂弯中, 双目轻轻合拢,好似睡着一般。除却脸上不知何人的鲜血,她整张脸只余苍白, 连鸦青的长睫都结了一层霜。


    心脏疼得紧缩,恐惧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晏决明半跪在地,紧紧揽着她脱力的身体, 颤抖的双手拂过程荀脸上飞溅的鲜血, 情绪几近崩溃。


    “别怕, 别怕……我带你回去……”


    他解下身上的大氅,深黑的战袍如襁褓一般将她牢牢裹住。呼其图的尸身就在不远处, 晏决明顾不及这满巷的狼藉,仓惶转身向外跑。


    巷口处,冯平循着晏决明放在岔路口的战马而来,一把抱起坐在雪地里哭得喘不上气的女童,疑惑地朝巷子内看去。


    刚探出身子,就见晏决明怀抱着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冲了出来,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焦灼与慌乱。


    冯平吓了一跳,赶忙迎上去,晏决明却绕过他,抱紧那女子翻身上马,拉紧缰绳、调转马头就要离开。


    “主子,沈守备在北门处……”


    冯平赶忙跟上去,正要禀告前线情况,却听晏决明飞快吩咐道:“将里面处理了,带军医来孟府。”


    孟府?


    冯平一愣,心中隐隐浮起一个猜想,脚步猛地顿住。还未来得及询问,晏决明一甩马鞭,身影已然消失在列队奔跑的兵马中。


    女童坐在怀中,不知不觉已哭着睡着了。他转身朝黑暗的小巷内走去,脚下踩到什么硌脚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支兰花木簪。


    ——与之前行军途中,将军在私下悄悄雕刻的那支簪子一模一样。


    他拾起木簪,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拔腿向巷子深处奔去。


    巷子尽头,一具壮硕的男尸倒在血泊之中,他头发散乱、浑身浴血,一双虎目大大睁着,眼中依稀可见震惊与不甘。


    而最令人胆寒的是他那脖颈处,横亘着一条深可见骨的狰狞刀伤。那切口极利落,头颅与身体只剩皮肉黏连着——只差一点,恐怕就是头颅滚地的结局。


    眼前场面太过可怖,冯平下意识将怀中女童抱紧了些。他蹲下身,伸手拂开男人脸上乱发,当即惊得后退。


    竟然是离开紘城已久的呼其图!


    短暂的震惊后,他连忙走出小巷,从行进的队伍中抓来两个将士,命众人立刻将这男尸收拾好,随他离开。


    几个将士哪怕上过战场,也被眼前场面骇住,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地上的酒幡匆匆收拾了尸体。


    运送间,那尸体受了颠簸,头颅竟然滚落在地,激起几个将士一阵惊呼。


    而冯平站在被血染红的小巷内,心中一片茫然。


    呼其图……难道是她杀死的?-


    另一边,晏决明将程荀紧紧抱在身前,策马向孟府赶去。


    大路上尽是奔袭的将士,他逆着人流艰难走了一段路,心中愈发慌乱。直到走到一处岔路,他调转马头,直直冲进昏暗的窄巷中。


    南城多民居,长街短巷如网般四通八达,晏决明驱使身下那匹在战场上威风赫赫的战马,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狼狈地在狭窄的窄巷中穿行。


    身后的喧闹声渐行渐远,马蹄声清脆地敲在石板路上,在寂静的雪夜里回响。


    马背颠簸,程荀的身体不住地向下滑落。晏决明一手拉紧缰绳,一手紧紧揽住程荀腰背,将她牢牢困在臂弯中。


    程荀冰凉的脸贴住他颈窝,微弱的鼻息打在他皮肤上,浓重的血腥气中,晏决明只能依靠这浅浅的呼吸,确认她还活着。


    “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他将脸贴在她额头上,嘴唇颤抖,不停低声呼唤着。


    “阿荀,别睡,阿荀。”


    风雪渐大,肆虐的雪迷乱了他的双眼,眼前的视线愈发模糊。


    “别丢下我,我求你……别丢下我……”


    他声音哽咽,温热的水迹划过脸颊,落在她冰凉的唇上。


    绕过不知多少条小路,晏决明终于远远看见了孟府的轮廓。


    孟府就在眼前,晏决明来不及勒紧缰绳,策马直直冲进半开的大门中。他一路往前,一路高喊着:“来人!快来人!”


    可偌大一个府邸,竟未传来一声回应。府中不见人影,只有游廊上孤零零地点着几盏灯。晏决明咬紧牙关,心中不只是惶然还是恼怒——府内空无一人,程荀身边也不见亲卫,定是出事了。


    黑马在后院停下,晏决明抱着程荀冲进房内。将她放到床上,晏决明匆忙点亮一盏烛火。就着跳跃的火光,他不假思索,伸手便解开了她的衣襟,以便查看她身上的伤势。


    可手刚伸向前襟,他忽然察觉到些许不对劲。解开领口,晏决明伸手一探,竟从前襟内取出了一摞被绸布包好的册子。


    他动作一顿,翻开被渗进衣袍的血染红的绸布,才发现里头竟是程十道的几页纸、孟其真的信,和自己送来的画册。


    两位亡父的信物,与他那蹩脚潦草、毫不起眼的画册一起,被她小心放在了离心口最近的地方。


    他喉头滚动,捏着册子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将其放到一边,继续解她身上的衣袍。


    外袍被雪水打湿,淡红的血迹都已结了冰。晏决明扯下外袍,又半弯着腰笨拙地解下夹袄,直到她里衣外只剩一件单薄的寝衣,动作才堪堪停下。


    他手指一顿,抬头看了眼仍在昏睡中的程荀,垂眸敛眉,低声说了句“冒犯了”,这才伸手解开她的里衣。


    床帐不知何时垂落下来,昏暗的烛火照进帷帐内,将二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女子曼妙的曲线与男人高大的身影相交叠,朦胧的光照得一切影影绰绰,乍一看只让人想起什么“食色性也”、什么“活色生香”。


    可与床帐外那惹人浮想联翩的气氛不同,床帐内却毫无暧昧。晏决明本还有些不自在,可当寝衣滑落,他当即便被震在了原地。


    只见她光洁莹润的身体上布满了青紫的痕迹,后背、肩头、手肘、膝盖,更是无一块好皮肉,褐色的旧伤深深浅浅,大片泛红渗血的新伤盖在其上,狰狞得令人心悸。


    仔细看那一道道成年旧伤,晏决明几乎能辨出那是因何而伤。有细长的鞭伤,有利器划过的痕迹,有在石子地上久跪的伤处,甚至还有些细看发现不了的针眼。


    心头好似熔岩滚过,晏决明强忍喷薄而出的愤怒,堪堪闭上双眼,双拳紧握,狠狠地砸在床沿。


    他从来没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真切地明白过来,少时在后宅艰难求生的数年里,从被厌弃的半路丫鬟,到能拿定一个院子大小事宜、在宅院中混出一席之地的大丫鬟,程荀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段他从未亲历、从未见证过的日子,他所有的猜想与认知,只能从程荀情绪失控时的崩溃言语、探子口中的寥寥几笔,得以窥探一二。


    可即便如此,他也自认花费了无数心血与力气,才勉强将昨日彻底圈定在过去,仰首看向明日。


    直到今日,他亲手脱下她最后一层伪装,亲眼看见那些此去经年、仍然溃烂的伤疤,这才恍然大悟。


    ——从来没有什么释然、解脱。那沉痛烂糟的过去,将永永远远留存在她身体上、魂魄上,刻下难以褪去的痕迹。


    温热的炕床上,晏决明木着一张脸,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扯过床褥将她的身体牢牢盖住,不漏一丝缝隙。


    床褥下,他紧紧攥着程荀消瘦的手臂,不敢放松分毫。


    晏决明垂首跪在床前,哪怕遭政敌诬陷冤屈、落入只能隐姓埋名的窘境时,也依然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的姿态终于消失了。


    他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能吃这么多苦、能吃这样的苦?


    为什么经历了这一切,仍然不怨不怼、心存良善、心怀道义?


    那些艰难绝望的过去,在她口中,好像也不过千帆过尽,过去了,便也过去了。


    晏决明蜷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垂下头,靠在她身侧。


    他想,可笑他自认清白坦荡、顶天立地活了二十余载,到今日才发现,原来向来平息他的怨怼、包容他的过错、引领他的脚步的,并非家中亲长、也并非书中圣贤。


    而是眼前这个,从小到大,都迈着步子走在他身前的“妹妹”。


    他是因为她,才有幸成为今日的自己,成为“程六出”的。


    第156章 寒宵尽


    身体好似在黑暗的河水中沉浮, 程荀眼前不断闪回着似曾相识的画面。


    一时是金佛寺藏书阁内被推倒的书架,一时是紘城内奔走逃亡的百姓,一时又是城门下火焰裹身、挣扎扭曲的人影。


    焦灼的情绪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她的咽喉、缠住她的躯体。在灭顶的窒息感中, 她拼命呼救, 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她还不能死。


    在几近脱力的挣扎中, 身体不断下沉, 黑暗中终于隐隐传来了几声回应。


    那声音沙哑而缥缈,她却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迎着浪头, 咬紧牙关, 向上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 她倏地睁开眼,天光大亮。


    从无边黑暗的梦境中脱身,程荀茫然地睁着眼睛,愣怔许久, 终于记起闭眼前的一幕幕。


    通知百姓去孙府躲藏……鞑靼攻破南城门……呼其图……


    还有那个, 莫名熟悉的身影。


    她恍惚许久,这才猛地回过神,费力地看了看周遭。还是她的卧房, 屋中一切正常,没有被人翻动、侵入的痕迹。再低头,身上的衣裳也换成了干干净净的寝衣, 并非记忆中那件沾满血迹的外袍。


    若非身上处处传来的疼痛, 她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清晨——她睡了个自然醒, 桌上放着热腾腾的粥菜,贺川陪妱儿在院中玩雪。


    她迷迷糊糊地想, 她还活着?鞑靼人没有攻进城中?


    “……阿荀?”


    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修长、脸上胡髭杂乱的男人,他端着一盆水与干净的棉布,站在屏风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模样憔悴得有些滑稽。


    她眨眨眼,半晌才认出来,这人竟是晏决明。


    “你……”


    她嘴唇翕张,刚从干哑的嗓子眼找到声音,就见晏决明丢下了手里物件,立时奔到她面前。他脸上混杂着惊喜与不可置信,一双疲倦得布满血丝的眼睛贪婪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半晌,他才挤出几个字:“……疼不疼?”


    程荀从看见他那一刻起,心中就有了底,闻言甚至咧开嘴微微笑了一下。


    “……这不是,还能说话吗?”


    程荀声音喑哑而微弱,用气音小声说笑着。她知道晏决明会责怪她莽撞、心大,本想先一步舒缓气氛,却猝不及防愣在原地。


    晏决明哭了。


    他眉头微蹙,强忍泪意,可大颗大颗的眼泪还是从泛红的眼眶滴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脖颈都憋得通红,他却仍不愿移开视线,只定定凝望着程荀,抖着声线道:“……不要再受伤了,好不好?”


    不知为何,程荀心中竟缓缓升起一阵苦意,像硬生生吞下了一口黄连。


    这是她第一次见晏决明在她面前,如此不加掩饰地哭泣。


    “对不起。”她小声说。


    晏决明抬起手,轻轻顺着她鬓角的发。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声音低沉缓慢,还带着几分哭腔,“阿荀,我以你为荣。”


    程荀微怔。


    她将他眼中的敬与慕看得清清楚楚。


    “我与沈焕来得不算晚,可若非你拖住呼其图,又将南城大半百姓送至孙府躲藏,只怕紘城绝无今日的局面。”


    说到正经事,他语速依旧未变,连生着薄茧的手都放在了程荀侧脸上,轻柔摩挲着。


    二人数日未见,这距离又太过暧昧,程荀本该有些不自在的。可终于听他说起紘城战况,她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一时竟未躲闪。


    从他口中,程荀总算知道了那日的来龙去脉。


    正月初四,经过三日的试探与消耗,瓦蒙率领的前锋终于迟迟等到了呼其图的援兵,决定发起最终一轮攻城。


    瓦蒙与呼其图虽为同伙,彼此却不大对付。瓦蒙强硬地带走了大批援兵,当夜便向紘城北门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攻势。


    瓦蒙本以为能将呼其图架空,谁料呼其图却留了后手。他曾在紘城居住了数月,早已将紘城摸清,对附近地形、城门结构、乃至守城军的情况都相当熟悉。


    借着这份早烂熟于心的经验,他带领一批早早藏匿起来的精锐,绕过北城,乔装打扮、寻找时机混入守城军后,在南城演了一出“偷梁换柱”“暗度陈仓”。


    而在北城、南城相继告急的关头,晏决明与沈焕赶到了。


    程荀听得认真,忍不住问道:“你们怎么……”


    她声音仍旧干哑,晏决明轻轻将指腹搭在她的唇上,止住了她的话音。她眨眨眼,直到此刻才忽觉气氛微妙。


    “是晏立勇,找到了我们。”


    程荀瞳孔微张,心猛地提了起来。


    原来,早在瓦蒙领兵穿过漠南草原,向大齐进发时,在边塞蹲守已久的晏立勇等亲卫便发现了风吹草动。可就在几人准备快马返回紘城报信时,却迎头撞上了呼其图,被他带兵拦下了。


    那日亲卫们乔装打扮成普通牧民百姓,随行中有人恰好出生西北、会些胡语,原想蒙混过关,却在临了时,被呼其图识破了。


    呼其图认出其中几人是程荀身边的亲卫,当即便抽出刀,众人只能应战。纵使亲卫们武艺高强,仍是寡不敌众,最后只能寻找机会仓惶逃脱。


    可呼其图也知道,只要放任几人离开,夜袭紘城的计划便失了先机,宁愿落后瓦蒙带领的主力,也誓要赶尽杀绝、除去“祸端”。


    呼其图带领精锐穷追不舍,在茫茫草原之上,与六名亲卫展开了殊死搏斗。


    混战中,两名亲卫不幸身亡。


    剩下重伤的几人,靠着一招假死的手段骗过了呼其图。


    待鞑靼人走后,晏立勇率先醒了过来,忍痛丢下仍在昏迷中的弟兄们,偷了一匹马,独自一人策马回紘城报信。


    三九的漠南草原,冰封千里、朔风如刀。晏立勇身负重伤,又在风雪中迷了路。濒死之际,他在茫茫雪原上,奇迹般遇到了程家军的探子。


    晏决明始终对鞑靼心存防备,一早便在鞑靼与大齐边塞安插了探子。探子听闻鞑靼已出兵紘城,立刻将昏迷中的晏立勇带走,快马加鞭通报给晏决明。


    而此时恰逢西宁大捷,瓦剌兵线溃败,阿拉塔已回天乏力。晏决明与沈焕得信后,当机立断决定带兵支援紘城,将清扫战场、论功行赏的机会让给稳坐凉州后方的范家、誉王势力。


    两支队伍昼夜不息地行军赶路,终于在今日赶到紘城,扭转了局势。


    沈焕带兵迎面对上瓦蒙,而晏决明则带领程家军从南城门入城,踏过袭城的呼其图兵马,冲进城中。守城军见援军已到,打开城门,三方里外围堵,将瓦蒙杀了个片甲不留。


    守城战打了整整一夜,紘城内外宛若神兵天降,将本以为胜利在望的鞑靼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瓦蒙仓惶列阵应战,却在援军中,看见了横刀立马、举刀冲锋的沈焕。


    沈焕身披战甲、面容坚毅,恍惚间,瓦蒙竟以为自己看见了那个名震漠南二十年的沈仲堂。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就是那片刻的恍惚,被沈焕抢了先机,立时将他斩落马下!


    主将已死,鞑靼人深陷紘城兵马围困中,丢兵弃甲、倒地求饶。


    紘城守住了。


    程荀已睡了三日,直到今日,战事已停。


    范春霖重伤,守城军伤亡惨重,如今是沈焕暂时挑起大梁,处理城中一系列后续工作。上报军情、关押审问鞑靼俘虏、南北城门重建巡防、伤亡将士救治安葬……


    战后第二天,睢城、兆杨的援兵姗姗来迟,沈焕还要腾出空与其交涉、瞒下程家军的存在,忙得头不沾枕。


    晏决明大致说了说城中各处情况,总体而言,紘城百姓并未遭蒙大难,已是万幸。


    可程荀听后无言良久,半晌,眼中泛起水光。


    “是,谁?”


    她强忍哽咽,清凌凌的眼睛望着晏决明。


    晏决明沉默一瞬,低声说了两个熟悉的名字。


    “……晏立勇还活着,重伤的那三名亲卫我也派人寻到了,现下就在城中救治。吴峰没抗住,走了。”


    程荀身子一颤,难掩痛苦地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隐入发间。


    她派出的六名亲卫,有三人永远闭上了眼睛。


    “可将他们,带回来了?”


    “都带回来了。”晏决明抬手拭去她脸上泪痕,声音柔软得如云一般,“你放心,我不会将他们留在草原的。我已为他们在紘城安排了后事,定不会薄待他们。”


    “若他日……”他话音一顿,含糊过去,“若他日有变,我再为他们迁坟就是。”


    “好,不能薄待他们。”她怔怔回道。


    他们死时,也不过十几、二十的年纪。


    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们是不是便不用死?


    心中惶惶,她下意识抬手攥紧了前襟。


    “阿荀。”


    晏决明立马发现了她的举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拳头被厚实温热的掌心包裹,她看向晏决明。


    “他们并非因你而死。他们所为,是紘城百姓、大齐江山。”


    这道理,程荀如何不明白呢?


    只是始终意难平罢了。


    她心中难受,干脆偏过头,不再说话。


    晏决明轻叹一声,不愿见她沉溺于伤痛中,便轻声道:“时辰差不多,该换药了。”


    程荀面朝床内,身子一动不动。


    身后响起脚步声,晏决明起身将落在屏风前的铜盆与打湿了的棉布捡起,利落地收拾干净满地狼藉,轻轻推开门离去了。


    没一会儿,她又听到门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将铜盆、棉布、剪子等物放在床榻旁的矮几上,朝她低声道:“乖,转过身,换药了。”


    程荀蓦地转过头,看着去而复返的晏决明错愕道:“你?你给我换?”


    晏决明立在床前,坦然地看着她:“对,是我。”


    第157章 觅佳期


    “对, 是我。”


    晏决明说得坦然平静,程荀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果儿呢?”


    晏决明将解开棉布,拿起一旁的药酒,避重就轻:“那丫鬟受了伤, 我让她去休养了。”


    程荀撑起身子坐起来, 强忍晕眩, 追问:“不要紧吧?府中可还有伤者?”


    晏决明背过身, 一面摆弄着矮几上的伤药,一面答道:“那叫果儿的丫鬟在疏散百姓时遇到了歹人,替一位老太太挡了那歹人一刀……”


    他话音未落, 程荀一惊, 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晏决明眼神微移, 余光看见她的动作,转身拉起她的手,在床沿边坐下。


    “好在亲卫及时赶到了,没酿成什么大祸。只是伤在了手上, 多少有些不方便。”晏决明拍拍她的手背, 回忆道,“除此之外……好像两个婆子在躲藏时摔伤了腿,其他的倒也没什么。”


    “我……并没有叫她帮忙疏散百姓。”


    程荀有些发愣。


    那时局势紧急, 鞑靼人随时都有可能攻破城门,疏散百姓一事,程荀只交给了自己与亲卫。至于府中下人, 她只念着能救一人是一人, 并未对他们有多少别的要求。


    紘城百姓是人, 难道她府上的下人就不是人了么?


    可她没想到,那么一个瘦瘦小小、八面玲珑的丫鬟果儿, 竟然一声不吭地就站了出来。


    “别担心,府里大夫、伤药都齐全,必会照顾好他们的。你只要顾好自己,别的交给我便是。”


    晏决明轻轻捏捏她指尖。


    “来吧,先把身上的药换了。”


    他伸手拿过一旁的药粉、药酒与棉布,作势要拉开被子;程荀尚还沉浸在思绪中,闻言赶忙一翻身,将被角压在身下。她全身都裹在被子里,只露了一张脸,警惕地看向他。


    “府里总还有别人的……或者我自己来也行。”


    像个从树洞里探出头的小松鼠。


    晏决明偏偏头,掩饰脸上差点溢出的笑意,平声问她:“伤处在后背,你如何自己来?况且府里的丫鬟婆子都还在养伤呢。”


    他姿态坦然,好像丝毫未将所谓男女之别放在眼中,只一心为程荀的伤势着想,她一时都有些恍惚了。


    “可是……”


    “阿荀,每日换药都是按着时辰来的。”他声音严肃起来。


    晏决明腾出一只手,轻轻一推,程荀虚弱脱力的身子便滚了出来,背对着他,面朝床内躺着。


    “伤处在后背,将寝衣解了就好。”晏决明轻描淡写道。


    他说得波澜不惊,手里打开了一个瓷罐子。药酒辛辣的气味飘了出来,程荀迷迷糊糊地将手放在了身侧搭扣上,脑中念头一闪,动作忽然又停住了。


    “那,那我的衣裳,是谁换的?”


    她微微偏过头,结结巴巴问道。


    “……是我换的。”晏决明沉默一瞬,声音沉了下来,“你浑身是血,府中无人,我担心你身上有伤,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程荀的脸腾地红了。


    “那时顾不得。”她声若蚊蝇,“现在也顾不得么?”


    背后静了静,晏决明没有立时答话。


    短暂的沉默中,程荀只觉狭小安静的床帐内,胸腔内的心跳声愈发剧烈。不知是不是屋内熏炉烧得太热,她莫名口干舌燥,连额上都冒了汗。


    半晌,晏决明低声道:


    “我以为,那次以后……我们就并非从前的关系了。”


    程荀一懵,讶然转头看向他。


    担心程荀受凉,他早已放下了床帐,高大的身子挤在床沿与脚踏之间逼仄的空间,垂眸望着手里的药酒,竟有些委屈的意味。


    程荀愣神片刻,心猛地一跳。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想起晏决明带兵离开金佛寺前,床帐内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


    彼时晏决明手上不过三百人,要面对的却是一整个瓦剌西路大军。那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此去一别,或许此生再也无法相见。压抑已久的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冲动之下,程荀主动吻住了他的唇。


    事后,程荀未尝没有羞赧过,只是后来发生太多事,她也将这儿女情长暂且抛之脑后。直到他今日又提起,那段记忆才又鲜活地在脑海中浮现。


    厚实的床帐落了下来,将二人困在床榻中。二人之间不过方寸距离,暧昧昏暗的天光在逼仄的空间中流动,一切与记忆中的场景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或许是他的目光。


    他深邃的双眼中盛着一如既往的小心与渴盼,只是今日,程荀却莫名读出些失落与委屈。


    程荀移开视线,一颗心砰砰跳得飞快。


    好像,确实是她主动在先。


    男女之间,到了那一步,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清清白白、了无关系;况且早在四年前,他就……与她说过那些话。


    自己现在这般推脱,会不会伤了他的心?


    可即便如此,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宽衣解带,未免也太过了……


    心里百般纠结,程荀长睫轻颤,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


    晏决明仍站在原地,手里拿着药酒与棉布,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用力得骨节发白。


    床帐内光线晦暗不明,程荀却眼尖地看见他指节上红红紫紫的疮疤。


    再往上看,他薄唇紧抿,眼眸低垂,看不见其中情绪。


    侧着脸,有些凌乱的碎发落在耳畔,微微挡住了他冷硬的侧脸。


    脸上下颌上冒了一层青黑的胡茬,露出些许倦态,可相比以往那个意气风发、少年得志、名冠京城的世子爷,更平添了几分被血汗硝烟淬炼出的成熟与粗犷。


    而在这微妙的变化之后,他目睹了什么、经历了什么,除却他嘴上轻描淡写的那几句以外,她什么也不知道。


    程荀心尖一颤。


    人一辈子不过短短几十年,她与他过去相识的十几年,已经花了足够漫长的时间分离、猜疑、犹豫。


    难道接下来的日子,也要这般,在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中度过么?


    她蓦然想起那个雪夜,呼其图死死压住她、高举胡刀的时刻。


    在死亡的黑影不断迫近、即将吞噬她的瞬间,她心中仅存的念头,不过是再见他一面罢了。


    程荀抿抿唇,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再扭捏,转身背对着晏决明。


    就算……就算他当真要做什么,那也是她默许的、她甘愿的。


    手指摸索到侧身系带上,轻轻一扯,月白的薄衫便轻飘飘褪去了。寝衣下,只剩一件天青绸缎的抹胸挂在脖颈上,堪堪挡住她身前的风光。


    寝衣甫一褪下,程荀光裸的后背便感到一阵寒意。她有些不自在,抬手抱住了双臂,殊不知动作间,身后抹胸的系带轻轻勒在了后腰处,反而更添了柔美的丰腴之感。


    程荀面朝床内,看不见身后那人的神情,心中愈发忐忑。心跳越来越快,程荀强忍羞赧,一张脸憋得涨红。


    “……不是要上药吗?”她小声问。


    而短暂的安静后,身后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晏决明抬腿跪在床沿,片刻的迟疑后,温暖而干燥的掌心落在她肩头。


    程荀屏住呼吸,从脖颈红到了耳根。


    下一刻,晏决明揽着她的肩膀,轻巧地将她扶到床榻上趴着,又拿过一旁的薄毯,盖住她暂时不需换药的肩膀与手臂。而后将药酒倒在手心,暖了暖,才放在她摔出大片青紫的后背上,缓缓推揉起来。


    他掌心温热,粗糙厚实的手掌落在后背,避开破皮渗血的伤处、顺着经脉打圈揉着,力度恰到好处,酸痛僵硬的经络也渐渐舒展开来。


    二人离得极近,程荀甚至能听到晏决明平缓的呼吸。他一只手揉着伤处,一手握住她的侧腰,可明明是暧昧至极的姿势与距离,程荀却丝毫没有被冒犯的狎昵意味。


    程荀面朝下趴在床榻上,在他正经得一丝不苟的动作中,终于回过味来,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真是……自作多情!


    她将头埋在软枕里,心中又羞又恼,忍不住暗骂一声,放在一旁的手死死抓住了身下床被。


    好巧不巧,晏决明又在此时开口说道:“阿荀,莫趴在枕头上,会喘不过气的。”


    程荀没有动弹,闷声闷气回了一句:“我乐意。”


    身后不再说话,程荀心烦意乱地闭上眼睛。晏决明手上仍不急不缓揉按着,后背伤处被拉扯着,传来或轻或重的痛感,程荀强忍着一声不吭。


    不知揉了多久,原本紧绷的后背终于稍稍松懈下来,程荀也渐渐平复了情绪,甚至浮起了些许的懊悔:明明是自己想岔了,干嘛冲他耍小性子呢?


    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殊不知,身后那人的慌乱与焦灼丝毫不输于她。


    前几日程荀未醒时,晏决明也这般为她换过药。


    可那时他满心都是对她伤势的忧虑,顾不得旁的想法;哪像今日这般,从程荀自己解开寝衣那一刻起,脑子嗡地一下懵了,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了。


    他喉结滚动,跪坐在床上,忽略身体各处蚂蚁爬一般的痒意,甚至强压着慌乱的呼吸,如往常般擦拭双手、倒药酒。


    将手放到程荀背上后,他又飞快地移开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床帐内梭巡,还开口说了蠢话。


    ——让阿荀当着他的面解开寝衣,已是极冒犯之举,之后便是好意的提醒,也带着几分虚伪之意。


    掌心握着细腻光洁的肌肤,掌根轻移,又触到了熟悉的疤痕。


    晏决明像是被人迎头泼了盆凉水,摇曳的心旌骤然停住了。


    他垂下眼眸,看着那片颜色深浅不一的陈年旧伤,臂膀紧绷,手下却放轻了力度。


    他承认,那些所谓丫鬟、婆子不能前来照看她的“不得已”,不过是他卑劣的私心罢了。


    他不愿让别的人看见她的身子,更不愿让她们看见程荀这一身的伤痕,将她的过去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说笑、猜忌、作弄。


    即便程荀早已将过去种种放下,不再沉溺于那些伤痛,他也不愿她在旁人面前,失去这最后一点隐秘。


    她身上的旧伤好似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未曾困住程荀向前的脚步,却牢牢困住了他这个旁观者。


    可他甘愿待在这网中。


    第158章 大英雄


    天光微斜, 床帐内一派沉静。


    程荀仍埋头趴在软枕上,耳根的红虽未褪,紧张的情绪却在晏决明恰到好处的揉按中渐渐平静下来。


    她微微侧过头,微不可察地长舒一口气。


    倒了几次药酒, 晏决明从小炉上取下热水, 打湿帕巾, 擦拭过酒渍, 将药粉小心倒在几处破皮出血、淤青较重的地方。


    “嘶……”


    后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程荀痛得脊背紧绷,额头都冒了汗。晏决明有些慌乱, 倒药的手僵住, 急忙问道:“要紧么?要不我去找大夫?”


    程荀缓过那股劲儿, 勉强止住他的动作:“找来大夫不也要上药?没事,也没多疼。”


    晏决明眉头紧锁,只能加快手上动作,嘴上说起别的事情, 试图转移她的注意。


    “那晚小巷子里的女孩, 你可记得?冯平本想将她送回家,那孩子好像吓着了,一句话也不肯说, 只能带回了府里。”


    程荀一怔,赶忙问道:“她没事吧?”


    “大夫看过了,只是身子有些娘胎里带出来弱, 旁的到无大碍。”他犹豫了下, 看了眼她压在枕上的侧脸, 说道,“那日, 若非她独自走到巷口处哭个不停,我恐怕还发现不了你。”


    那夜的回忆涌上心头,程荀指尖一缩。


    默然半晌,她答道:“那女孩现下无家可去,就先待在府里就是。”


    晏决明应了一声,从一旁取出干净的棉布,一手微微抬起她侧腰。


    “腰可使得上劲儿?”他低声问。


    程荀努力忽略腰上的痒意,试图撑起手臂,却发现只要姿势一动,上半身难免有风光乍泄的危险,只能尴尬地趴在原地。


    她有些心虚地搪塞:“好像使不上力……”


    晏决明动作一顿,手攥紧了棉布边缘。


    “那我来吧。”他哑声道。


    晏决明将棉布条展开,轻轻盖住程荀仍在渗血的伤处,一手抬起她的侧腰,一手扯着布条,小心翼翼地穿过她下腹。


    即便晏决明已经尽力不触碰到程荀的肌肤,可布满薄茧与伤痕的手仍是不可避免地擦过她平坦的腹部。


    程荀只觉脸上又烫了起来,不由得将脸又埋进了枕头里。


    而跪坐在她身侧的晏决明,鼻尖、后背都细细密密出了一身汗。


    怀中掌下都是软玉温香,晏决明热得好似置身三伏天,连脑子都快停转了。


    若是,若是他日,能正大光明与她……


    晏决明脑子一团浆糊,手上动作却不马虎,不多时便将布条系好,扯过被子盖在程荀身上,而后飞快退出了床帐。


    帷幔上的珠串摇摇晃晃、响个不停,程荀抬手按了按胸口,暗自松了口气,坐起身将寝衣穿起。


    床帐外,晏决明背过身。耳畔是窸窸窣窣的衣裳摩擦声响,他垂眸望着地面,眼神晦暗不明。


    晏决明沉默地立在屋子中央,直到身后渐渐安静下来,他闭了闭眼,紧握的拳头松开,如常道:“还有膝上的伤处……”


    他还未说完,程荀连忙答道:“我自己来就好,不碍事的。”


    床帐外沉默一瞬,晏决明低低应了一声。他将药罐、棉布、剪子等放到一旁,又悄声走出房门。再进门时,他已恢复了往常的神色,抬着食盒走了进来。


    “好几日未曾好好吃过东西,先垫垫。”


    食盒里都是些清粥小菜,他一一放在矮几上,抬到床边。程荀胃里空荡荡的,可吃了小半碗,便将盘子推开了。


    晏决明没有勉强,起身收拾碗碟。程荀缩在暖烘烘的床榻上,侧身看着他忙进忙出,睡意如潮水般一点点漫上来。


    她刚醒时,窗外还是明亮的天光;此时再往外看,狭窄的窗缝已中悄然跃出了一道粉紫的霞光。


    夕照透过明瓦洒进屋内,将他高大的剪影边缘勾勒出一条金边。


    晏决明收起碗碟、规整伤药,又在屋中四角洒了温水,以免房内太过燥热。程荀静静望着他,忽然开口道:“我衣服里的东西,可都还在?”


    晏决明一愣,放下手头上的活计,转身从窗前柜子中取出一个布包,走到床边递给程荀。


    包裹书册的绸布已被人洗过,上头只留了些浅褐色的痕迹。程荀伸手接过,顿时心安。打开布包,里面书信、木簪仍安然无恙,只是那本画册表面落了些血迹。


    她擦了擦上头早已干涸的血迹,抬眸看向晏决明。


    “瓦剌大势已去,紘城也守住了,你日后还有何打算?”


    晏决明在她身旁坐下,抽出她手中的画册,放到枕边,又替她掖好被角。


    “等你身体好些再说,旁的不打紧。”


    他声音柔和得不像话,轻轻拍拍程荀身上的被子,如同儿时哄她睡觉那般。程荀眨眨眼,心底有些微妙的雀跃。


    困倦与睡意铺天盖地涌来,程荀却莫名不舍闭眼。她看着晏决明线条冷硬的侧脸,口中呢喃一般:“毛茸茸的。”


    晏决明没听清,侧耳俯身。程荀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轻抚上他的侧脸。


    温热柔软的掌心落在他侧脸上,又顺着侧脸往下滑,在他下颌上摩挲两下。


    “怎么想起蓄胡了,你才多大呀。”


    晏决明眼中的笑意还未来得及绽开,忽然僵在了原地。手里触感刺刺的,程荀清醒了几分,颇有些兴致地研究起来。


    “我还没见过你蓄胡的样子呢……看起来也不错,更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


    闻言,晏决明目光一怔。


    天光渐斜,金黄的夕照也转为或深或浅的黛紫,屋内没有点灯,床帐内愈发昏暗。


    男人半个身子的阴影都落在程荀脸上,他只能看清她眼中流转的波光。


    “是吗?”他低声应和。


    “是啊。”瘦削的手指在他下颌游走,她像只好奇的狸猫,轻轻拽了拽他嘴角短短的胡茬,“感觉像提前看到了你四、五十岁的样子。”


    “……真有这么老么?”


    他问得委委屈屈,程荀却不禁噗嗤一声笑了,不假思索道:


    “早些看到不好么?就我这身子,能不能看到那时候的你都还不知道呢……”


    话还未说完,她放在晏决明侧脸的手猛地被他抓住,攥得她生疼。程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知失言,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睛,不敢看他。


    天边最后一抹暮色沉入大漠尽头,夜幕高悬,屋内一片漆黑。床帐内,晏决明俯身望着程荀,二人近得鼻息相闻,好似有情人耳鬓厮磨。


    “我……我胡乱说的。”程荀垂眸敛眉,嘴里嚅嗫道。


    黑暗中,晏决明紧紧盯着她瘦削病弱的侧脸,咬紧牙关,努力压抑翻涌的情绪。


    “再不许说这样的话。”他气息有些不稳,一字字挤出牙缝,“从前是我没用,可日后,只要有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你出事。”


    程荀轻掀眼皮,抬眸看向他。


    男人浑身紧绷,胸膛剧烈起伏着,脖颈处青筋暴起,好似正强忍着身体的疼痛。


    床帐内一片沉寂,不知过了多久,晏决明松开她的手,颓唐地垂下头。


    “我是哥哥,你该活得比我久才是。”


    程荀静静望着他,半晌,扬起一个笑,朝他点点头-


    接下来的两三日,程荀在屋中养病,晏决明几乎寸步不离照顾着她。


    他万事不要她操心,恨不得沐浴如厕都代劳,更别说更衣洗漱、按摩换药。程荀本还有些不自在,几日下来也渐渐习惯,乐得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长久劳累亏空的身子也好像知晓了今时不同往日,强撑已久的那股气力蓦地泄了,程荀几乎整日都在昏昏沉沉地睡梦中度过。


    好几次夜里忽然醒来,程荀才发现晏决明竟然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屋子。要么是在桌前挑灯阅读书信,要么是坐在床边上为她艾灸膝盖。还有几次,他居然直接缩在冰凉凉的脚踏上睡着了。


    程荀第一次在脚踏边发现男人身影时,还被吓了一跳。等看清是晏决明,心口像被人掐了一把似的,又酸又疼。


    还未出正月,西北仍是冰天雪地的苦寒,晏决明只披了一张薄毯,高大的身子就这么缩在逼仄冰凉的脚踏上,无声无息地守着她。


    程荀也睡过脚踏,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就连在后宅里,也只有极刻薄的主子,才会在寒冬腊月里这般折磨手下人。


    程荀静静端详了一会儿,伸手将他推醒。他先是一懵,抬起头,脸上还挂着被袖子压出的红痕;见程荀望着他,以为她哪里不舒服,又心急如焚地直起身子,慌乱间,差点被自己发麻的双腿绊倒。


    顾不及别的,晏决明直接伸手探到程荀额上,“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程荀摸了摸他冰凉的手背,将他拉到床上,分了一床被子,想披在他身上。晏决明却怕她冷,不愿意,愣是用被子将她牢牢裹住。


    程荀被裹得像座小山,手脚不能动弹,晏决明趁机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气恼道:“一个大将军,整夜睡在别人脚踏上,说出去,指不定被人怎么笑呢!”


    晏决明听后长眉微挑,坦然道:“我照顾自家人,哪里丢人了?”


    程荀撇撇嘴角,不与他争辩。


    晏决明笑了下,将被子解开,扶着她躺下。


    “更何况,我照顾的可是紘城的大英雄啊。”他说。


    日子难得清闲,就在晏决明这般悉心照料下,不说其他的,至少程荀身上皮肉伤都好得七七八八。


    直到这日,程荀已然能够拖着腿,在屋中慢悠悠溜达了。


    屋内熏炉烧得旺,程荀不过走了几圈,后背就出了一层汗,黏在包扎过的伤处上,痒得她心发慌。


    她刚想唤人将熏炉里的炭火拾出去些,就见晏决明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你这是,半个时辰内就长出的胡子?”


    程荀愣在原地,抬手比划了下他的下巴。


    自那日被程荀打趣蓄胡后像老了几十岁后,晏决明翌日就将胡子剃了个干净。


    除此以外,他头上的发式、身上的衣着挂饰都换了个遍,连许久未用的熏香都翻找了出来。


    行走之间,不似常年在西北征战的将军,反倒有几分当初才绝江南、名冠京城的晏家世子爷的模样了。


    程荀不知府内其他亲卫如何看待他这一系列变化,至少她自己,是强忍了笑意,夸了几句:“晏公子风采照人,比之当年也分毫不差呢。”


    晏决明听后,面上一句未说,耳根却悄悄红了。


    故而今日,程荀见他不过被亲卫叫出去半个时辰,脸上就长了浓浓一片胡髭,也不由得有些愕然。


    她走过去,抬手扯了扯那胡髭——嗯,黏得倒是挺牢的。


    他情绪仍旧低落,低头望着满眼好奇的程荀:


    “京中来信了,太子命我即刻回京。”


    程荀怔住了。


    “还有就是……姨母赶来了。”


    第159章 白玉环


    两个消息都来得猝不及防, 程荀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飞快问道:


    “京城?太子能送出信了?他知道你在这?”


    晏决明微顿,走上前扶程荀坐下:“太子总有自己的手段。”


    程荀抿抿唇,想说什么, 又忍住了。


    “何时走?”她望向他。


    晏决明仍拉着她的手, 低头理了理她的袖口, 闷声道:“……又要食言了。”


    他眉眼低垂, 沉默着,满是歉疚的模样。程荀心一


    软,抬手摸了摸他的假胡子……


    “怪不得要乔装打扮呢。”她打趣着, 有些好奇地追问, “我还第一次见人贴假胡子, 容易掉么?”


    “不用力撕就不会。”晏决明躲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嘴里含糊道,“你别看了……难看。”


    程荀笑了下, 收回手, 站起身慢慢朝外走。


    “快去吧,正事要紧。”


    晏决明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


    走到门口,她取下一旁的裘皮斗篷, 伸手为他披上。晏决明乖觉地俯下身子,额头抵在她肩上,任她整理层叠的外袍。


    他靠在她怀中, 闷声闷气说着话。


    “此去京城, 一切自有了断, 等我消息。”


    “嗯。”


    “好生吃药、好生休息,不许多思多虑。”


    “嗯。”


    “莫要单独行走出入, 去哪儿都要带上亲卫。”


    “你好啰嗦。”


    “……”


    在她怀中赖了一会儿,晏决明直起身,一字一句认真道:“亲卫我都留下,恰好贺川与姨母今夜就能抵达紘城,旁的事交给他们就好。”


    程荀点点头,伸手梳了梳他杂乱的胡子,忽然说道:“你这假胡子,与溧安县城里卖馄饨那家张二哥哥的爹有些相像。”


    晏决明顿住,双眼微眯:“张二哥哥?”


    “你忘啦,就是以前与我们一起抄过书的那位,应当考出什么功名了吧,就大你几岁。”


    晏决明闻言微哽,“十几年前的人,你倒是记得清。”


    “我记性好啊。”程荀强忍笑意。


    晏决明移开视线,面不改色道:“我倒是听说,这张二早就成婚生子,胡子恐怕比他爹当年还长了。”


    “哦,这样啊。”程荀意味深长地感叹一声,“我这随口一说的人物,你都能打听到消息,还是晏将军消息灵通啊。”


    晏决明一怔,见程荀笑得狡黠,也忍俊不禁地摇摇头:“你啊……”


    一番话下来,多少冲淡了些临别的愁闷。程荀穿戴整齐,将他一路送出府邸。人马都在城外等候,晏决明坐在马上,回首几次,终于纵马离去。


    待一人一马消失在巷口,程荀挂在脸上的笑终于落了下来。


    “勇叔,辛苦你了。”


    程荀转过身,看向一旁等候的晏立勇。


    “属下愧不敢当。”


    晏立勇垂首俯身,姿态较之以往更加恭敬。


    程荀的目光落在他侧脸上一条还未愈合的狰狞血痂上,稍定片刻,才移开视线,转身朝里走。


    晏立勇默然跟上,腿脚有些微跛,程荀余光注意到,悄悄放慢了脚步。


    二人一路走到正院书房,程荀请他坐下后,抬手为他倒了杯茶。晏立勇当即要起身推辞,而她坚持将茶水放在他桌前。


    “若没有众亲卫舍生在前,只怕紘城已被鞑靼铁骑踏破。这杯茶,您如何当不得呢?”


    晏立勇轻叹一声,不再推脱,接下了那杯茶。


    抿了口茶,程荀放下茶盏,正色道:“自您离开紘城后,一直到今日,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劳您再与我说一说。”


    话音稍顿,又道:“不必瞒我,事无巨细便是。”


    晏立勇握着茶盏,沉默良久,终于一一道来。


    过去数日的情形与晏决明告诉她的大抵相同,只是省却了其中许多细节,更为残酷、更为真实的细节。


    伴着低沉的男声,三九的漠南在程荀眼前铺陈开来。


    漠南冻野千里、何其凛冽,众人苦守多日,终于等到蛛丝马迹,可鞑靼人的穷追不舍、赶尽杀绝比那风刀霜剑还要锋利。


    晏立勇最先醒来,皑皑白雪盖住了众人血肉模糊的身躯,他站在风雪中,身前是义,身后亦是义。


    几乎未加思索,他翻身上马,奔赴紘城。


    而援军抵达后,如今紘城上层的局势,也远比晏决明所说更为麻烦。


    紘城虽守住了,可眼下仍有战后城墙修补、溃散余党剿灭、重要将领审问等一系列事务亟待处理。军中尚且如此,官衙内需要诸位大人处理、上报的庶务更是堆成了一座山。


    范春霖重伤在床,还有沈焕、林瑞能够顶上;可官衙那边,情况却有些棘手。


    原因无他,整个紘城县衙,除却当夜被抓住的孙县丞仍生龙活虎,几个县官几乎都下落不明,不知逃去了何处。


    眼下唯一能找到尸身的,竟是陈毅禾。


    军中将士清点、运送城门下如山的尸身时,在其中发现了陈毅禾的尸体。他穿着那身被血污得看不出图样的官袍,一支箭羽从前胸贯穿后胸,从城楼上直直摔下,半边脑袋都碎了。


    程荀听后,默然片刻。


    说实话,她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可即便生前有再多龃龉,在一众奔走逃窜的官吏对比之下,程荀也说不出重话了。


    半晌,她只低声说了句:“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对大齐朝廷、乃至紘城而言,死一个陈毅禾本算不得什么,可如今官衙几乎没有可用的人,这便多少有些难办了。


    不过对比起焦头烂额的衙门,程荀此时更关心另一件事。


    “范春霖的伤势……”


    她语气莫名,指尖规律地敲在木桌上,尺寸有些宽大的玉戒在指尖摇摇晃晃。


    晏立勇闻弦知音,压低了声音:


    “依主子吩咐,属下已派人打入将军府。探子昨日传来消息,范将军确实的确在守城战中受了伤,范家自己的医士日夜都守在院中,不似作假。”


    程荀沉吟片刻,平静道:“无论是真是假,都看住了他,绝不能让他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听得人心发寒。


    “就算去阎王殿了,也要想法子将他带回来。”


    晏立勇挺直腰背,即便心中不解她对范春霖的执着,也当即一口应下。


    说过此事,程荀语气缓和了不少,又问起王伯元的事:


    “王寺丞可好些了?我听说他伤了胳膊。”


    晏决明早先便告诉过她王伯元受了伤,不过那时看他神态如常,并无多少忧虑,程荀也暗自松了口气。


    “应当无碍。”晏立勇委婉道,“属下听闻,王公子住的官署里,这几日还请了位擅长南菜的厨子。”


    程荀讶然失笑,原本盘旋在心头的阴云竟被这消息驱散了几分。


    王伯元出生富贵,虽不是贪图享逸、铺张豪奢的二世祖,却也向来是个不愿委屈自己的。


    在紘城蛰伏了大半年,他终于在此时露出了从前爱珍馐、爱鲜衣的性子,程荀也不由得松快了几分。


    或许,这漫长的冬,终于要过去了。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程荀与晏立勇将几位死去亲卫的后事敲定、商议了对众亲卫的奖赏轮休,又安排了近来一段时日府中各处的事宜,才拖着步子回到了卧房。


    正值午后,卧房内空无一人,熏炉烧得屋内暖烘烘的。


    程荀脱下身上大氅,站在屋子正中,忽然发现,晏决明虽不过来了区区几日,可屋中处处都好似被他的存在塞满。


    床榻前的矮几上放着瓶瓶罐罐的药粉与药酒,抽屉里是他找来的蜜饯,给程荀喝药后解苦用;


    担心屋内整日烧着火太过燥热,他还在屋内四角都放了一铜盆水;


    脚踏上还搭着一个薄毯——程荀不愿他整夜睡在边上,他嘴上说着去外间罗汉床上休息,可每夜程荀睡着后,还是悄悄回到脚踏上。


    程荀环视一圈,莫名觉得好生冷清,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这屋子,未免太安静了些。


    怔忡片刻,她露出了个自嘲的笑,宽衣解带,缩进了床帐中。


    刚躺下,程荀忽觉枕头下有什么硬物,坐起身翻开一看,枕下安然睡着一枚白云环。


    这玉环不过巴掌大,样式古朴大气,一条青黛色的络子垂在其下,像是女子的佩饰。


    程荀眨眨眼,以为又是晏决明送给她的礼,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几分,将那玉环拿到手上细细端详。


    可刚握在手里,程荀忽觉这手感有些熟悉;低头扫一眼,白玉冰而糯,是难得的好料子,内里有几缕天青色的纹路,更是眼熟。


    再拉开床帐,程荀拿起那玉环,对着午后泄入屋内的天光一看,竟在这玉环靠里的一面,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荀”字。


    那“荀”字周围,刻了一圈繁复的纹样。只一眼,程荀便认出,这纹样只在一个地方出现过。


    ——那枚可号令三百亲卫、被程荀摔碎的白玉令牌上。


    只是那令牌上的“晏”字,如今变成了一个“荀”字。


    程荀握着这白玉环,神色怔忡,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怪今日,她每每因为那几位死去的亲卫而神伤时,晏立勇总在旁边重复一句话:


    “他们的命是主子的,就算为您肝脑涂地,也是分内之责,您切莫心有歉疚。”


    彼时她只以为是晏立勇宽慰她,却不知,这句话背后的分量与意义,竟是这个涵义。


    多年前她方才拿到这白玉令牌时,尚不明白这令牌背后的意义。


    可时至今日,她早已不是当初懵懂的胡家丫鬟,自然知晓,这三百亲卫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更为珍贵的,是晏决明在庙堂、在江湖,筹谋、经营多年的情报网络与暗桩人脉。


    令牌虽在她手中呆了几年,可程荀心中始终知道,这并非她的东西。


    那日紘城危难,程荀怀着必死之心,将这令牌砸碎了。


    可今日,这份曾经由他“暂借”给她、与她共享的权力,彻彻底底写上了她程荀一人的名字。


    手心触感温润微凉,她低头摩挲着这白玉环,久久说不出话-


    入夜后,崔夫人的马车经过城门数道盘查、询问,终于驶入孟府所在的小巷。


    程荀站在孟府门前迎接。她穿戴整齐,梳了个利落精神的头发,脸上描眉抹唇,红彤彤的灯笼一照,几乎看不出什么病容。


    饶是如此,崔夫人被人搀扶着走下马车时,还是脚步踉跄地扑向了程荀,捧着她的脸哭得泣不成声。


    鬼门关前走一遭,程荀本以为自己已无所惧,可在崔夫人凄然的眼泪中,也忍住红了眼眶。


    在众人的簇拥下,崔夫人紧紧拉着程荀的手走进孟府。程荀一路安抚、宽慰崔夫人,好说歹说,总算将人先送回了后院。


    原本还在府里休息养伤的丫鬟婆子们,也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殷勤地凑上前,伺候许久未见的主子梳洗更衣、喝茶用饭。


    入城时天色已不早,崔夫人数月内风尘仆仆奔波了几次,身子早有些受不住。此时见程荀一切安好,崔夫人紧绷的心弦一松,疲累与困倦纷纷涌上四肢,只想倒头就睡。


    崔夫人强撑着精力,拉着程荀吃过些许粥菜,直到她答应明日定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后,这才放过程荀,自己睡去了。


    另一边,程荀终于寻到空挡,将坐在一旁、一直没来得及说话的妱儿和贺川拉到小院外一处僻静的房檐下。


    “你们怎的回来了!”


    她冷着一张脸,压低嗓音,厉声问道。


    妱儿与贺川对视一眼,贺川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主子,属下是在去平阳的路上遇到的崔夫人。”


    妱儿站在贺川身后,紧张地皱着脸,捣蒜般连连点头。


    程荀面色难看:“你们遇到义母时,紘城只怕还被鞑靼人围困着,怎能就这么带义母回来!”


    妱儿而贺川都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程荀心里有些难受,却没有动摇,继续道:“若是来紘城的路上,你、妱儿、义母,任何一人出了岔子,我该怎么办?城中如此局势,你们就算来了,又有何用?”


    房檐下,程荀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下来:“还有那几箱东西,若是有了闪失,又该怎么办?”


    贺川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


    “主子,是属下思虑不周,属下今夜就去领罚。”她话音一顿,仍旧低着头,“只是,主子深陷城中,崔夫人与妱儿姑娘又怎会弃主子不顾呢?便是来了后别无用处,可只要离您近些,也安心些。”


    她飞快抬眸,看了程荀一眼,“还望主子消消气。动气……伤身。”


    说罢,房檐下一片安静。


    程荀无言良久,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敞开双臂,走上前将两人环住。


    她比她们都高一些,下巴搭在不知谁的肩膀上,她闭上眼睛,低声道:


    “真好,我们都还活着。”


    怀中传来妱儿的抽噎声,贺川犹豫着抬起手,也环住了她的背。


    “真好,你还活着。”


    贺川在心底悄悄说。


    第160章 上元日


    崔夫人病倒了。


    多事之秋, 自打年前晏决明出事后,程荀下落不明、孟忻在前朝屡受掣肘、孟绍文回江南避风头,桩桩件件无不成了崔夫人心病。


    在寒冬腊月奔波数次,而后又遇紘城陷难, 直到此时知晓程荀与晏决明都安然无恙, 崔夫人终于支撑不住, 病倒了。


    一行人抵达到紘城孟府的当夜, 程荀正准备熄灯就寝,隐隐听到院外传来嘈杂的行走声,当即紧了心神。


    鞑靼人夜袭攻城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程荀不免有些草木皆兵, 拿起枕下的匕首便冲了出去。


    院外值守的亲卫与走动的丫鬟婆子都被她吓了一跳, 她一问才知,竟是崔夫人入夜后便发起高热起来,怎么也唤不醒。


    程荀心急如焚,好在晏决明早先就在府内安排了几位大夫, 当夜就为崔夫人诊脉、抓药。


    据大夫所言, 崔夫人是肝胆气郁、情志不和,加之连日奔波,又受了惊, 这才病倒了。


    这病算不得棘手,却需得人少思虑、少消耗,亲近之人最好常陪伴左右, 药方能见效。大夫走后, 程荀在崔夫人床前无言独立许久, 心中满是歉疚。


    崔夫人高热一夜,程荀便在旁守了一夜。


    崔媛年不过四十, 夫妻恩爱、孩子懂事,家里家外都无甚可操劳的,向来是身子康健、容貌昳丽,看不出什么年岁感的美妇人。可这一病,原先娇妍的面容也显出了几分岁月磋磨的痕迹。


    病中的崔媛脸庞消瘦、眉头紧蹙,高热下睡得不安稳,手脚拼命挣扎,就连苍白起皮的嘴唇也在不住呢喃着什么。


    在旁伺候的小丫鬟怵在原地,以为她被魇着了,还念着要去屋外洒稻米。崔媛未出阁时就跟在身边的婆子却一瞪眼,虎着脸将那小丫鬟支出去了。


    屋子内只剩下她与程荀,那婆子身子一歪,趴在崔媛耳边小声念着什么,另一只手熟稔地轻拍她的肩膀。不一会儿,崔媛便平静下来,口中虽时不时还会呢喃,身子却不再挣扎了。


    那婆子向程荀解释,自父母长姐相继离世后,崔媛每每在夜里都会如此,要亲近之人小声安慰着才能安稳入睡。自晏决明被找到后,这毛病本来好得差不多,没想到如今又犯了。


    烛火微茫,程荀坐在床沿,依稀能听见崔媛在梦中,低声重复着“姐姐”。


    一整夜,程荀都坐在床沿,手里握着帕巾,为她擦拭前额、后背的汗水;她高烧不醒,还要掐着她的两颊灌药。莫说程荀,几个在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累得不轻。


    直到天光乍破,崔夫人的高热终于褪去,众人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崔夫人迷迷糊糊醒来,听婆子说程荀在旁伺候了一夜,又是心疼又是内疚,连声叫她回去休息。


    程荀拖着有些虚浮的脚步往回走。路过正院时,她远远看见晏立勇的身影,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过去。


    方才过了鸡鸣的时辰,晏立勇已在院中练了许久的枪。长枪在空中刺挑,招式利落。见程荀朝他走来,他一惊,连忙收起枪,恭敬行礼。


    “主子。”


    程荀笑了下,温声道:“勇叔这么早就起来了。”


    晏立勇摸摸鼻子,有些尴尬。


    “许久未练,属下的枪术生疏了。”


    程荀的视线隐秘地从他腿脚上划过,恳切道:“伤势要紧,勇叔千万莫逞强。”


    “属下明白。”他站直身子,正色道。


    刚想转身离开,不知怎的,程荀突然鬼使神差开口:“勇叔,听说您在侯府呆了许多年?”


    晏立勇不知程荀为何提起这个,如实道:“属下十几岁时就到侯爷身边做事了。”刚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惴惴补充,“不过,八、九年前,属下便跟在将军身边了。”


    程荀没有在意他的失言,试探问道:“您在侯府多年,那……可曾见过侯府的先夫人,崔怡?”


    听到那个名字,晏立勇愣在原地,神情有一瞬的失态。但他很快调整好了神色,垂首答道:“先夫人……属下确实曾见过几面。”


    “那位崔夫人……”


    程荀刚想问什么,话音却蓦地止住了。她陡然反应过来,无论她今日与崔媛有多亲厚的关系,都不适合向一个与崔家无关的男子,询问逝者的种种。


    晏立勇将她的神态看在眼中,只平声道:“属下从前听闻先夫人秀外慧中、声名极佳,对待府里下人也极厚道。至于旁的,属下便不得而知了。”


    程荀露出一丝窘态,与他寒暄两句,匆匆离去了。


    背后,晏立勇手握长枪,在原地怔怔站了许久。直到贺川从旁路过,有些疑惑地喊了一声。


    晏立勇收敛神情,此时才想起来问:“我看今日主子天不亮便起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唉,是崔夫人病了,主子贴身照顾了一夜。昨夜睡得太沉,我也是方才才知道的。”贺川有些懊恼,转身朝外走,“不说了,我先去看看主子。”


    晏立勇与她作别,若有所思-


    得知崔夫人回到紘城后病倒了,王伯元也终于打开房门,往孟府来走动。


    再见王伯元,程荀才发现,这回的伤势竟并非伪装。虽不至于致命,却也绝非她原先所想的那般轻省。


    他那右臂悬在胸前,被木板和布条牢牢夹住,左臂也裹满布条,上头还洇着血迹;头发也被烧焦不少,杂乱卷曲的断发在头上张牙舞爪地竖着,又狼狈又好笑。


    王伯元自踏进孟府那一刻起,向来豪放洒脱的步子就有些扭捏,等到见了程荀,虽强装着镇定,可在程荀沉默的端详中,脸上却还是露出些不自在。


    直到程荀一句真挚的“伯元哥,今日风采不输往日啊”,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王伯元捋捋自己一头乱发,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头,姿态懒散地抬手作揖。


    “比起程老板,那还是稍逊一‘头’。”


    二人相视一笑。


    孟府内一派平静,将军府内却不大安生。


    此前范春霖重伤,将军府上下人心惶惶、管束松散,程荀安插的人轻易就混了进去。正想着再活动活动关系,往范春霖院子去时,范春霖的母亲、范脩的大夫人段氏来了。


    范春霖重伤久久不愈,段夫人终于坐不住,亲自赶来紘城照料亲子。


    段氏出身京畿的书香世家,为人做派都是一副轻言细语、端庄得体的模样。可她毕竟浸淫后宅数十年,能将范脩几个爱妾死死压住,手段与本事不容小觑。


    刚到紘城,段氏就将将军府上下清洗了一遍,凡是来历不明、身份有疑的,统统被扫地出门。


    程荀安插的探子为人机灵,提前打点了一二,并未被直接轰走,但是也被调到了外门,眼下只能做些可有可无的活计。


    程荀得到消息后,心间不免泛起些波澜。


    对这位段氏,她唯一知晓的,便是范春霖儿时拜师石青先生的那段旧事。


    范春霖儿时身弱,范家请了高人,算出需得在汉中寻贵人镇住命,寻来寻去,就找上了石青先生。


    石青为人清高、不慕权贵,为了让范春霖拜入其门下,段氏放下总兵夫人的身段,甘愿在汉中做了三年“书童”。


    范春霖少年能有如此盛名,少不了时人对段氏这份忍辱负重、所虑深远的慈母心的看重与赞扬。


    她对段氏,原本只有个坚忍、爱子的模糊印象;直到今日,她才恍然,范春霖后来行事如此荒唐,都能将几个年长的庶兄狠狠打压在身下,段氏恐怕才是最大的功臣。


    段氏大刀阔斧的清理内宅,虽不便线人行动,却也多少让人读出几分端倪。


    原因无他,段氏素有贤名,行事做派也恪守大家世族的规矩。


    对寻常的有疑的仆从,段氏多半是将其调至不重要的位子上,至多就是轰出去了事,绝无主家虐杀仆从的道理;


    可被她处理的一拨人中,就有几个是当夜就被段氏手下带走、后来下落不明的。


    线人几近辗转打听,最后在紘城外数十里的荒山中,发现了他们“自缢”的尸体。再往下挖,才发现,这几人竟是因为疑似与范春霖几个庶兄有些影影绰绰的联系,才被段氏赶尽杀绝。


    晏立勇向程荀一五一十禀报了消息,程荀听后,眉梢微扬,只道:“段氏这手段,倒确实是熟稔、‘规矩’得很。”


    范春霖的病迟迟不见好转,段氏甫一抵达,最先找的不是大夫,竟是清扫门户来了。看来,段氏是将疑心放在了几个庶兄身上。


    不过,段氏如此做派也算不得错。毕竟,若范春霖当真出了个好歹,受益最大的,不就是那几个被他弹压许久的兄长么?


    “主子,那您看眼下……”晏立勇问道。


    “见机行事吧。”想了想,她又冷不丁问道,“你说,范春霖知不知道这事儿呢?”


    晏立勇一顿,谨慎道:“您说的,是范家兄弟阋墙、买通仆从之事,还是段氏处置几人之事?若是前者,范家内斗至此,属下觉着,他应是知道的。”


    若是后者,范春霖不是已病入膏肓、生死不知了么?


    程荀不置可否,兀自偏过头。


    窗外立了棵酸枣树,秋天孟宅修缮时从别处移来时,还是枝叶婆娑的模样。一冬过去,稀疏的枯枝被雪压断,稀稀拉拉落了一地,已然有了枯死之相。现下再回想起来,早在秋日,这酸枣树就露出了濒死的端倪。


    晏立勇见她默然不语,以为她不满这个答案,又追问:“主子,可要我派人去查探一番?”


    她望着那枯枝,神态沉静。


    “无事,他总会告诉我们的。”


    晏立勇闻言一怔-


    崔夫人缠绵病榻数日,待身体好转时,已是上元日。


    上元那日清晨,崔夫人终于接到从京城送来的数封书信。


    山长水远,书信不便,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岔子,竟将孟忻不同时日写的信,一并送来了。


    书信送到孟府,程荀本有心问问这信里可说了京城眼下的情况,可见崔夫人捏着信先是悄悄红了眼眶、又抑制不住笑意的模样,程荀默默闭上了嘴。


    一顿早膳还没用完,崔夫人已然心不在焉,筷子几次伸到了自己不喜欢的小菜上。程荀也极有眼色,随意往嘴里塞了几口,拉着妱儿便告退了。


    可怜妱儿被她拉出门时,嘴里还咬着半个饼子,一脸茫然地看着程荀。


    程荀叹息一声,伸手将她嘴边粘着的芝麻取下,怅然感叹:“妱儿啊,怎么还不懂呢。”


    贺川在旁捂着嘴偷偷笑了。


    许是孟忻的信来得及时,恹恹数日的崔夫人今日难得精神好,竟然起了玩兴,让程荀带她去城里逛逛。


    崔媛虽也在紘城呆了些时日,可先前又是照顾程荀身子、又是与意图捉拿程荀审问的蒋毅方、陈毅禾周旋,这次又病倒数日,还未曾有机会好好看看这边陲小城。


    恰逢上元佳节,虽说紘城方才遭逢大难,可或许是为了庆贺这死里逃生的新年,也或许需要节日的喜庆冲淡鞑靼铁骑的阴影,百姓们对节庆的热情竟不输往年。


    虽说城中各处仍戒严,可已然有不少商铺开门迎客,三里大街上,更是被彩灯、红绸装点一新。


    也不知谁的主意,当初与鞑靼商谈互市协议时,放在新丰酒楼门前的灯山也被搬了过来。五光十色、甚是夺目。


    程荀也凑热闹,早早地就让人将三里大街的那几间铺子腾空,请了城中做红白喜事席面的厨子,自掏腰包,准备以“程杜”的名义,给来往百姓们摆个一夜的流水席。


    得知崔夫人起了游乐的性子,程荀自是欢欣。天擦黑时,一行人便从孟府出门,马车摇摇晃晃,朝城中最是繁荣的三里大街去。


    大难不死、绝处逢生后的节庆,百姓们的兴致较之往年还要高涨。还隔着两条街,程荀便在马车上隐隐听见了喧闹。


    待走下马车,众人更是眼前一亮。


    整条大街行人如织,鼎沸的人声夹着爆竹的连响,在耳畔闹个不停。


    彩灯将整条街照得亮如白日,可灯山上如梦似幻的色彩,却为这夜添了几分寻常白日不得见的绚烂。


    爆竹燃尽的烟雾中,有孩童手举着糖画嬉笑着破雾而来;空气中隐约传来炭火烧羊的焦香,瘦得竹竿一般的少年循着香味钻进人群。


    不远处的人群中忽然得见一道熟悉的、噩梦般的火焰,程荀还来不及心惊,只听人群中爆开一阵欢呼声。


    程荀抬手抚上胸前,缓缓平息过快的心跳。


    所谓太平盛世、人间烟火,大抵不过如是。【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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