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昨昔梦
光华流转, 鱼龙舞动。灯火绚烂通明,被战乱阴云笼罩许久的紘城,也好似终于挣脱灰暗的枷锁,展露出前所未有的盛景。
“今儿个是来着了。”
短暂的讶然后, 崔夫人张望着四周, 笑意盈盈说道。
程荀搀扶着她的手臂, 与她并肩往街上走, 附和道:“姨母是有福之人,这头一回上街,就遇上了紘城难见的景象。”
崔夫人出生锦绣烟花之地, 又在皇城根下住了几十年, 如何没见过繁花锦簇、软红十丈的场面?
可即便看尽了苏杭、盛京的物阜民安, 这座西北边陲小城历经大难、死里逃生后迸发的生机,仍是令人动容。
踏入三里大街,周遭更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一行人衣着朴素,就连亲卫也一身便装, 可还是被眼尖的百姓认了出来。
“……程老板?唉哟!是程老板!”
有面熟的大娘挡住程荀去路, 满面惊喜地喊着。大娘中气十足,周围一圈百姓纷纷投来视线,不多时, 一行人竟被百姓牢牢围住。
那大娘脸上溢着喜悦,将手中拉着的孩子往前推一推,激动道:“程老板, 可多亏了您之前施粥, 我家三郎才能活蹦乱跳的!您不知道, 之前这孩子面黄寡瘦的啊,我恨不得把身上的肉都剜了给他!”
此话一出, 旁边围观的百姓也七嘴八舌说起来。
“可不是!若非那几袋子粮,恐怕不等胡人杀进来,我一家老小早饿死了!”
“胡人攻城那日,还好程老板将我两口子拉走了……那火啊,直往我家中冒,我家柴灶都烧塌了……还好,还好人没事啊……”
“还有我……”
百姓们争先恐后诉说着,有人眼含热泪,有人喜不自胜,更有人拉着自家小儿就要给程荀下跪,满口说着“大善人”“当世菩萨”。
程荀被百姓们夹在中间,向来稳重淡然的眉宇间也不由闪过手足无措。
百姓们的致谢与感慨如洪水般朝她涌来。她站在中间,望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不知为何,竟然能够从飞速闪回的记忆中抓住他们的身影。
猎猎寒风中从天亮站到天黑,在粥棚自发为往来百姓打粥的小娘子;
临时搭建的伤员房中,握着看不出面目的年轻小伙的手,强忍悲痛,为他拭去脸上硝烟泥灰的老妇人;
还有瘸着一条腿,步履蹒跚、却面容坚毅地指挥百姓去孙府躲藏的老汉。
那些回忆有如吉光片羽,轻轻托起程荀紧张无措的心上,她竟感到几分飘然。
周遭喧闹如潮,程荀却蓦地怔住了。
人声渐渐远去,耳畔忽然想起遥远而熟悉的穿庭竹风。
她骤然想到几年前,她踏着江上薄雾,喃喃的那句。
“我要去看看,这世上,还有什么活法。”
五年时光荏苒,彼时的山风终于吹拂到今日她的额前,无声而笃定地告诉她,这就是她要选的活法。
耳畔风声不断,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好似不是千里冰封的西北小城,而是那座终年常绿的四台山。
鼻尖仿佛嗅到潮湿的泥土气息,程荀慢半拍想,若是今日……
……若是今日,他在就好了。
程荀神思恍惚,一旁的崔夫人却被百姓的喊声点燃,一股侠义与热血在心头上涌,她竟抛去了世家命妇的矜持庄重,抬手握拳、振臂高呼:
“今日上元,咱们不说别的外道话,程杜的铺子开到天明,乡亲们吃好喝好!千万莫拘束!”
周遭霎时一静,而后爆发出直冲云霄的欢呼与叫好!
此时恰逢不远处有商户点了爆竹,一众围观百姓向后躲避,步子朝包围程荀的人群倒去。
推搡之间,人群猛地向内挤去,一干亲卫反应极快,立时上前护住了主子!程荀手臂一紧,陡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拉出蜂拥的人群,朝外奔去。
另一边,崔夫人与妱儿也被亲卫带出拥堵处。上元日上维持秩序的小吏匆匆赶来,大声驱散民众。
崔夫人被吓得不轻,直到被带到一旁僻静处仍心有余悸。
她握着丝帕轻抚心口,想起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又是后怕又是羞赧,背过身不愿开口。
直到旁边妱儿焦急地拍拍她,又指了周围一圈,手指飞快比划:“人呢?”
崔夫人一愣,环视周遭,当即惊叫:“阿荀呢!”
在旁沉默许久的贺川终于开口,她站在矮巷阴影中,眼神躲闪,清清嗓子眼:“属下、属下看见旁的亲卫将主子带走了。”
说完,她瞥了一眼一旁便装的晏立勇,又欲盖弥彰道:“主子待在街上,难免被百姓围住,若出了什么岔子……反倒不美。不如与夫人分开行动。”
崔夫人点点头,虽有些惋惜,却也明白大局为重,整理好心绪,又带着一干人逛上元街市。
贺川跟在身后,不动声色地落到晏立勇旁边,用气音,目不斜视问道:“我没看错吧?”
晏立勇神色如常,看不出分毫情绪。他斜眼瞥了贺川一眼,没说话,快步跟到府中女眷身后。
贺川摸摸下巴,喃喃自语:“倒也……不奇怪。”-
那厢,还未等程荀反应过来,她就被人拖拽着,灵活地钻过了拥挤的人群。
紧扣自己胳膊的手修长有力,男子高束的马尾在五光十色的朦胧背景中随风飘扬,程荀怔怔望着,心中浮起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想。
耳畔风声四起,她紧跟他的步子,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想要上前一步看清他的样貌,却始终慢一步。
直到一路奔至三里大街尽头,那人才终于止住脚步。程荀跑得气喘吁吁,那人不知为何也累得半弯着腰,将双手搭在程荀肩上,毫不避讳的样子。
程荀没有推开他,在不断加快的心跳声中,面前这人终于抬起了头。
阑珊的灯火中,男人额前碎发随风摇动,挺直的鼻梁被寒风冻得微微泛红。他嘴唇微勾,带着恶作剧般的笑意,眼神明亮地望着她。
街市上灯火有如星芒,在他身后晕出大大小小的光点。刹那间,风好似都静了。
“你……你怎么回来了?”程荀愣在原地,傻傻望着他,不知为何,声音都有些发抖。
晏决明只是含笑望着她。
“不对,不是……”她猛地反应过来,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不是那位叫你回京么?”
晏决明终于直起身,伸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声音清冽如泉:“中途回来一夜,不碍事。”
“荒唐。”程荀难得有些生气,神色急切,“你都走了三、四天了!来来回回奔波也不嫌累,万一误了正事怎么办!”
“同你过上元,就是正事啊。”
“你……”程荀怔住了。
晏决明脸上笑意不改,仍旧抱着双臂,一派云淡风轻地看着她。
“区区一个上元罢了,未免也太任性了……”
她移开视线,小声喃喃。
晏决明轻笑一声,朝她走近一步,手不动声色地拉住她的袖子,低声道:“‘区区一个上元’?那你可大错特错了。”
程荀偏头看过去,眼中满是疑惑和不解:“那你说,这上元与旁的日子,与除夕、与初一,有什么不同?”
“反正就是不一样。”晏决明眉梢微扬,轻描淡写盖过去,“况且,你我多少年未一起过过上元了?”
程荀面上“嘁”了一声,心里却细细密密泛起些甜。她侧过身,面朝着大街,藏在大氅宽袖下的手悄悄伸出来,轻轻挠了挠他掌心。
晏决明的手还拉着程荀袖口,察觉到手心微不可察的痒意,他下意识垂眸望去。素色的大氅下,程荀一截手指露在袖口,如削葱根。
似是察觉到晏决明的视线,那指节非但没有退缩,反倒从袖中伸了出来,慢慢抓住了他的小指。
晏决明一懵,脸唰地红了。
他想,还好赶回来了。
收到太子密信的当日,晏决明心知已是收网之时,当即决定带人赶回京城。方走了三日,听手下将士说起过几日就是上元,他心中又不可抑制地想起程荀。
真是奇怪,前线抗敌的数月都捱过来了,怎么方才见过面、共处了几日,在这个关头,就忍不下这离情呢?
没有纠结多久,他喊来冯平,吩咐他带领人马继续上京,自己则调转马头,昼夜不歇赶往紘城。
他不求别的,只要……见她一面就好。
身下战马跑了整整一个日夜,终于在今夜抵达了紘城。心雀跃了一路,身体几乎感受不到疲倦,直到看见程荀的一瞬,忐忑的心才蓦然平静下来。
柔软的掌心握住自己的小指,笑意不断从嘴角溢出,晏决明正想反手牵住她的手,只听身畔人犹犹豫豫问道:“你这样,会不会被认出来啊?”
晏决明脸色一僵,忽然抽出手、背过身,只给程荀留了个背影。程荀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他好似从袖中拿出了什么东西,抬手按在脸上。
她看着他愈发泛红的耳根,恍然明白过来,拉长调子憋笑道:“哦——原来你记着这事儿的啊。”
那人背着身,不愿转过来,闷声闷气说道:“不记着还能怎么办,谁叫我现在是戴罪之身呢。”
他这话说得委屈巴巴,程荀负手从他背后探出身子,晏决明一时不察,来不及躲避,居然抬手挡住了下巴上的假胡子。
程荀眨眨眼,望着他难掩尴尬之色的眼睛,佯装生气:“大好的日子,拿什么‘戴罪之身’搪塞我,分明要我听了不高兴。”
范春霖只能放下手,夹杂着些许无奈和羞赧,垂眸敛眉,小声说道:“好啦……”
程荀“噗嗤”一下笑出声,不再逗弄他,转身向街市上走去。
身后,晏决明也收起那副故意惹她发笑的神情,笑着摇摇头,大步流星跟上去,与她并肩向前。
街市仍旧拥挤,身边来往人群摩肩擦踵,时不时被人流推搡着行走。
不知何时起,二人走得越来越近,宽袍大袖的遮挡下,一大一小两只手背轻轻相撞。直到人群忽然向前一推,程荀一时不察,差点被绊倒在地,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稳稳地牵住了她的手。
程荀借力站直,清了清嗓子,目不斜视,继续往前。二人没有对视,就这么隐秘地牵着彼此的手,慢悠悠走在大街上。
三里大街上热闹分毫不减。
算不得多精巧、却造型各异的花灯悬挂在街道两旁,卖货郎手提兔儿、大虾、锦鲤模样的灯笼,手一动,那鱼儿、虾儿好似活了一般,在万千灯火中游走。
卖货郎游街串巷叫卖着,惹得小儿缠着爹娘要去买。
顶缸喷火卖艺的杂耍班子站在人群中间,说念唱打、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周围一圈百姓看得目不转睛,丢出去的铜板虽不多,可这叫好声却极捧场。地上铜盆空空如也,老班主也不恼,插着手,依旧好脾气地笑着。
程荀来回张望着,将一切尽收眼底,也忍不住微微笑了。
“阿荀。”
身旁人忽然开口唤她,程荀抬眼望去。
“直到方才我才明白,你究竟为紘城做了什么。”
程荀想起方才众多百姓激动的神情与言辞,有些不好意思:“你都看见啦。”
晏决明低垂的眸光似水般柔和。他在袖中轻轻晃了晃程荀的手,静静凝望着她,问道:“阿荀,你想走到哪一步呢?”
程荀一怔,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什么哪一步?”她不解的重复。
晏决明站在她身前,目光认真而笃定。
“阿荀,若你今日是男子,此等功绩,便是封官加爵也不为过。”
程荀想说什么,嘴唇翕张几下,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这样的话,她并非头一次听旁人说。
“若是男子”,这四个字背后包涵太多情绪,有行商时遇到的德高望重之人满含讥诮地讽刺,也有杜三娘这般的亲密的同伴酒后带着遗憾地感叹。
可无论哪种情绪,都在明明白白告诉她,她不如男子,只因为她不是男子。
她心中本能地抵触这句话,甚至微微偏过头不愿再与他对视,晏决明却在此时又开了口。
“可难道因为你是女子,这些就都不算数了么?世上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程荀眼皮猛地一跳,转头看向他。
晏决明一如方才那般认真地看着她,可眼中却多了些别的情绪。
他一字一句道:“阿荀,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我便为你争一争。”
程荀心头一震,脑中重复着他那句话,某种陌生的亢奋在身体五脏六腑中飞速涌动,好似马上就要冲出血肉经脉一般。
她想要什么?他又能为她争什么?
周遭人流匆匆,程荀与晏决明相对而立,时间都仿佛静止了。
他坚定而期待地望着她,而她神色怔忡,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二人对视的瞬间,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年轻而雀跃的男声。
“阿荀、姐!”
突如其来的人声骤然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二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几步外,夹在着惊喜与兴奋,大咧咧朝程荀挥手。
“沈烁?”程荀讶然道。
说话间,只见沈烁急匆匆穿过人群,几步小跑到程荀面前,话语连珠:“自几个月前你离开紘城,我便再也未见过你,偏偏我又被兄长关在老宅……直到前几日听说紘城出事了,我才偷偷跑出来了,还好你没事!”
沈烁数月未见程荀,在大同的沈家老宅消息闭塞,直到今日才再见程荀,情绪很是激动。说着,他忍不住上下打量着程荀,生怕她哪里受了伤,缺胳膊少腿了。
眼神刚从脸上往下滑,程荀身前忽然伸出一只手,突兀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沈烁一愣,顺着那只手看过去,这才发现程荀身旁这人竟不是寻常亲卫,而是乔装打扮的晏决明!
“晏……!”
他敢要惊呼出声,程荀眼疾手快地踩了他一脚,沈烁赶忙将话吞到肚子里。
眼见周围路过的百姓似乎有意无意望着投来视线,程荀不敢再多说,给晏决明使了个眼色,带着二人躲到旁边僻静的小巷里。
走进小巷,程荀揉揉莫名发胀的额角,这才看向沈烁。
“这件事……”她朝晏决明的方向轻抬下巴,语气恳切,“还劳你保密,可好?”
沈烁尚还有些错愕,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答道:“这是自然。”
程荀松了口气,想起不久前的往事,不由道:“之前太过匆忙,还未与你道谢。若非你告诉我,只怕我还被蒙在鼓里。”
沈烁一愣,想起最后一次见她时,便是自己给她报信神隐骑在大同出了事。后来又眼见晏决明背上叛国之罪,程荀几处奔走,为他转圜。甚至最后直接带人出走紘城,茫茫大漠中寻找他的踪迹。
回忆纷至沓来,不知为何,他心中升起一股酸涩,竟然压倒了重遇她的喜悦。
他瞥了晏决明一眼,不冷不热道:“看来晏将军并无大碍,你也能放心了。”
程荀从他语气中听出些不对,晏决明却直接开了口。
“沈公子所言极是。若不是阿荀带人将鄙人找到,只怕今日某已是雪原上一具被灰狼啃食殆尽的骸骨了。”
沈烁脸上浮起些许不忿,他强压下怒意,冷冷道:“晏将军知道就好。阿荀身子本就虚弱,本该在江南、京城那等地方安安逸逸享福,却为晏将军在这西北大漠东奔西走,晏将军实在亏欠良多。”
晏决明飞快回道:“这是自然,我亏欠阿荀良多,将来自会补偿。”
沈烁一噎,又立马反唇相讥:“只是不知,晏将军背着这‘投敌叛国’的罪名,何日才能补偿呢?”
“行了。”程荀眉头紧皱,终于找到时机插进话。
小巷霎时一静,程荀闭了闭眼睛,对晏决明说:“你先去巷口。”
晏决明胸膛起伏,面沉如水,却还是听程荀的话,转身走到几步外。
程荀停顿片刻,转过头,看向沈烁。
“这次要在紘城呆多久?”她缓和语气,主动问道。
沈烁却仍沉浸在方才的争执中,张口便道:“阿荀,我替你不值,你可知……”
“是我自愿的。”
程荀利落地打断他。
沈烁愣在原地,好似突然失声了一般。
程荀轻叹一声,移开视线。
“为他做的那些,都是我心甘情愿。我与他之间,也从来说不上什么亏不亏欠。”
此话一出,沈烁好似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攥紧了拳头,霎时僵在原地。沉默片刻,他嘴角扯开一个苦涩的笑,自嘲一般喃喃一句:“果然……”
说罢,他松开拳头、挺直腰背,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漫不经心、混不吝的模样,张口便道:
“哎呀,这不是我哥也在紘城么,我就不急着走了。现在灰溜溜回大同,才是惹家里笑话呢……”
沈烁漫无边际地闲扯着,程荀也调整好情绪,时不时附和两声。方才那瞬间的试探快得仿若鱼儿探出水面,不过顷刻之间,便又沉了下去。
聊了没多久,背后传来几道脚步,程荀转过身,却见晏立勇不知何时赶来了。
“你……”程荀讶然。
“主子,范府派人过来,请您去府上一叙。”
程荀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微蹙,反问道:“范府?请我?”
晏立勇点点头:“是段夫人身边人来请的。”
说罢,晏立勇凑近些,在程荀耳畔低声道:“范府……今夜好像出事了。府门前连白布都挂起了。”
程荀一震,满心不可思议。
“走。”
来不及再与沈烁寒暄,她转身飞快走出小巷。
第162章 母与子
上元日, 三里大街上熙熙攘攘、热火朝天,一派繁荣景象;可几条街巷外的将军府内,却冷清死寂、人心惶惶。
一个时辰前。
银月如盘,冷白的月色尽数洒下, 照得整座范宅更显凄然。风中隐隐传来寒鸦嘲哳啼鸣, 像某种迟来的预兆, 不断向此处迫近。
范宅虽顶了个将军府的名头, 可范春霖显然未在这宅院的修缮维护上花力气。下头官员曾特意献上一批名贵的金丝竹,只被他随意植在游廊两侧,此时也早已枝枯叶落, 一片草木萧疏之意。
若是换了平日, 段氏路过这游廊时, 恐怕还会斥责几句下人偷懒耍奸;可今日,她行走其中,脚步仓惶、花容失色,早已失了稳重端庄的模样。
段氏带着人马一路匆匆奔至正院, 只见庭院中灯火通明, 几个卫兵站在门前候着,屋内哭声此起彼伏,下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主子!将军!”
听到哭声的一瞬, 段氏眼前一黑,差点软倒在地。
两个丫鬟抖着手脚将段氏搀扶起身,段氏瘦削的手紧紧攥住丫鬟的手臂, 用力得指甲都深陷进皮肉中去, 丫鬟却不敢露出分毫异样, 强忍着痛色扶段氏进屋。
踏入屋中,浓重的草药味与血腥味中, 范春霖躺在床榻中生死不知,几个贴身伺候的小厮跪倒在床前,哭得声泪俱下、涕泗横流。
见段氏来了,几人跪爬到一边,哭声也渐弱了些,臊眉耷眼,大气都不敢喘。
段氏扑到范春霖床前,见他双眼紧闭、一张脸充血肿胀,脖颈上横亘着一条醒目的红痕;而脚边地面上,还丢着一团床褥撕成的布条,隐约渗着血迹。
不必多说,段氏霎时明白了过来。府内的大夫也在此时匆忙赶来,见屋中景象,不敢多问,用袖子哆哆嗦嗦擦去额前的汗,飞快小跑到床前为范春霖诊治。
段氏面色铁青,退开几步,走到其中一个小厮面前,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用力极大,小厮整个身体趴伏在地,脸上迅速浮起一片红肿,却丝毫不敢求饶,浑身抖得筛子一样。
“都给我滚。”眼前一阵阵发黑,段氏强忍怒意,对跪了满地的小厮低声呵斥道。
几个小厮连滚带爬逃出屋内,丫鬟眼疾手快地给她端来椅子,段氏倚靠在椅上,面色空茫,浑身力气都像被抽走一般,好似丢了半条命。
段氏就坐在身后,身前又是范家嫡子,大夫不敢有丝毫松懈,提起一万颗心救治。
好在下人们发现及时,并未酿成大祸,大夫略施几针,范春霖终于睁开了眼。
大夫随丫鬟出去开药方,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屋内只剩范春霖母子。
段氏缓慢起身,目光僵直,走到范春霖床前。
范春霖微微睁开眼,淡漠的眼神落在段氏身上。他眼中没有丝毫悔恨与恐惧,陌生得令段氏心惊,段氏对上那双眸子,只觉天都要塌了。
“你这是不孝。”她双唇颤抖,从牙间挤出这几个字。
范春霖移开视线,恍若未闻。
他的态度终于激怒了段氏,她高高抬起一只手,可下一瞬,那巴掌竟重重落在了自己脸上。
段氏站在床榻前,两只手左右开弓,拼命抽在自己脸上。一声又一声清脆巴掌声中,她不断重复着一句话:“都是娘亲的错,是娘亲没把你教好。”
在她近似疯魔的抽打下,她的两颊迅速肿起,用篾子细细梳起的头发也松了,散乱地落在脸侧,整个人都仿佛陷入癫狂一般。
可她很快发现,无论她如何抽打自己,范春霖都没有丝毫的波动,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吝投过来。
反应过来后,段氏心中浮起一阵灭顶的恐慌。
她停下动作,跪倒在他床前,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含着哭腔小心翼翼道:“儿子,儿子,你别吓娘,你看看娘啊!”
话一开口,她的眼泪如同开了闸,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你若是出了事,娘亲可怎么活啊……
“你难道忘了,当年在汉中,娘亲含辛茹苦将你拉扯长大,受了多少苦?寒冬腊月为你洗砚台,一双手现在都长满了冻疮,你怎能这般对娘?
“你若出了事,整个范家都要便宜了你那两个哥哥,娘亲多年的苦心,可就都白费了……”
说着,她语气一顿,忽然变得咄咄逼人:“你与我实话说,可是有人在你耳边说闲话了,逼得你自戕!告诉娘亲,娘亲绝不会放过那等狼子野心的货!”
范春霖沉默已久,终于在此时有了反应。他微微偏过头,干哑失声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娘,我院里的人呢?”
段氏愣了一下,回道:“我嫌你身边的人不干净,便将他们撤走了些。”
范春霖仍静静看着她,轻轻道:“你杀了他们。”
段氏眉心一跳,脸色有些难看,不解而急切地解释:“你那两个是个什么东西,这些年你还看不出来么?他们巴不得你死!我不先一步为你下手,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来害你?娘亲是为你好!”
段氏落着泪,仍喋喋不休说着,从范脩偏宠家中妾室的酸楚、自己老来得子的不容易、为范春霖拜师石青先生做出的种种退让与付出,一直说到为他筹谋婚事、铺平前途,可谓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可范春霖听着那些从小听到大的陈词滥调与苦口婆心,只是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直到段氏的话音稍稍停歇,范春霖冷不丁开了口。
“我要见程荀。”
段氏没听清,下意识重复:“谁?”
“程荀,程杜商号的当家,孟忻的义女。”
段氏眉头紧蹙,终于中记忆中翻检出片段。
“就是近来在紘城出了好大风头的‘程杜’?”说着,她看了范春霖一眼,有些犹豫,“我怎么记得,她年过二十了,都还未成婚?”
自打守城一役结束后,“程杜”的名号就传遍了紘城,哪怕段氏不过初来乍到,也多少有所听闻,更何况,这女子背后身份可不一般。
不光是孟忻与崔媛的义女,与宁远侯府那位戴罪的世子更是表兄妹关系。明明身份如此微妙,这女子偏偏毫不遮掩避嫌,反倒在紘城搅弄起风云!
以她个人而言,她很不喜欢这个不安分的女子。
“你与她什么关系?”
段氏警惕发问,心中愈发忐忑。
“我可告诉你,蕙兰还在家中等你,那个女子不是个轻省的,背后牵扯极多,可不能招惹!”
而范春霖只紧闭着双眼,再也不愿开口说一个字。
二人僵持许久,段氏终于退让一步。
“好,你便等着我替你找来这姓程的!”
她咬牙起身,拂袖离去。
疾驰到门口,她骤然刹住脚步。深吸两口气,段氏抬手将散乱的头发用手梳到脑后,才打开门,厉声吩咐:“进去看好你们主子。若再出事,仔细你们的皮。”
小厮们纷纷答是,冒着腰从她身侧进屋。段氏又随手指了一人,将他留下,盘问道:“程杜商号的那个当家,与你主子此前可有过来往?”
那小厮就是被段氏迎头扇了一巴掌的人,此时瑟缩着身子,低头小声回道:“……确实有过几次往来。”
小厮将程荀与范春霖在酒楼、粥铺前的几次会面一一道来,段氏听后,面色沉如水。
“无论什么法子,去将她‘请’来。”段氏嗤笑一声,冷冷道,“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什么手段!”-
街市上人流拥堵,晏立勇在前开路,不多时,一行人便坐上马车,赶到几个街巷之外的范宅门前。
范宅门前一片冷清,正门紧闭,只有个小厮在侧门上等候,见到程荀赶来,那小厮马不停蹄跑上前。
“是程小姐吧?我家大夫人有请。”
小厮语气平淡,姿态却是十足的殷勤,好似怕程荀中途掉头离开似的。
程荀没有理会那小厮,抬眼看了一圈略显寒酸的侧门,故意不满地“啧”了一声。
得知消息后,沈烁本还想跟上来,不知晏决明与其在后说了什么,沈烁便止住了脚步。此时跟在她身后的,就只有晏立勇、晏决明二人。
她朝乔装打扮后的晏决明随意一指,漫不经心道:“你随我一起进去。”
晏决明一身黑衣便装,默不作声地跟上去。程荀刚要上前,那小厮忽然拦了上来,道:“程小姐,我家夫人说,您一人来就行。”
程荀停住脚步,上下打量那小厮一眼,抱起双臂好整以暇道:“真是奇了。晏立勇,我怎么记得是段夫人临时‘请’我来的,而非我不知礼数地非要上门来吧?”
晏立勇在身后应道:“主子说得对,确实是段夫人方才特意派人来‘请’小姐上门一叙。”
“是啊,若不是听闻段夫人在西北素有贤名、待人接物无不规矩妥帖,我又何必放着大好的上元不过,非要过来受委屈呢?”
程荀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既嘲讽段氏办事不知礼、没规矩,还大有转身就走的意思。
那小厮也慌了,赶忙解释:“程小姐误会了,是小的嘴笨,怎会让您受委屈呢!”
程荀不置可否,仍旧抱臂看着他。
小厮思忖片刻,终于一咬牙:“那您看这样,您千金之尊,要带谁进府都行,只是正门那边……”
见目的达成,程荀也无意为难他,摆出一副不耐的模样,打断他的话:“行了,带路吧,别在这磨蹭。”
小厮暗自松了口气,上前为二人带路。
擦身的一瞬,程荀与晏决明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向前走。
宅院内一片死寂,程荀打量着府内陈设与亭台草木,入眼皆是枯败之色,心中有些讶然。即便是寒冬腊月,这般没有生气的宅院也是少见了。
穿过前院,小厮在正院门前停住脚步。程荀心知时候到了,心神一紧,抬脚穿过墙洞。
几步外,一个衣着古朴大气的女人站在檐下,目光紧紧打量着她。程荀走上前,没有说话,只兀自行了个礼,不等她开口,便站起了身。
女人眼睛一眯,原本打算的下马威落了空,便直接开口道:
“你就是,程荀?”
第163章 二十载
“你就是, 程荀?”
段氏站在檐下,下巴微扬,冷冷俯视着台阶下的程荀。
程荀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两眼,平静道:“若夫人找的是程杜商号的‘程荀’, 那想必就是晚辈。不知段夫人今夜请我来, 所为何事?”
初见段氏, 程荀心中略有些诧异。
与想象中的端庄富贵的世家夫人不同, 段氏一身素衣,眉眼细淡,身上不见珠玉, 头上只系了块抹额, 衣着很是简朴。
若非身旁一众下人们众星捧月般的架势, 她看起来不似名震西北的武将家的主母,倒更像个普通读书人家的慈母。
段氏从斗篷中抽出手,搭在丫鬟臂上,缓缓走下台阶。
“我刚到紘城不久, 却也听说了程小姐许多事。”段氏在程荀几步远站定, 目光严肃,口中吐出的话却是十足十的讥诮,“程小姐还是未嫁之身, 就能在紘城搅弄风云,当真是有本事的。”
此话一出,原本还在暗中观察四处情况的晏决明目光一凝, 冷冷地落到了段氏身上。
而程荀眉梢微扬, 大大方方接下了这“夸奖”, 坦然道:“晚辈不过是略施绵薄之力,段夫人谬赞了。”
段氏一拳打在棉花上, 气得不轻,却只能阴阳怪气一声:“倒是个牙尖嘴利的。”
“段夫人大费周章请晚辈过来,就是要说这个?那可多少有些不巧了。”
程荀扯出个任人挑不出错的笑,语气温和,绵里藏针,“晚辈才疏学浅,可于赈灾、济民一事多少也有些经验,若真要一五一十道来,恐怕就要说到天明了。”
段氏显然没想到程荀看着斯文内敛,性子竟是个难对付的滚刀肉,面色一时有些难看。
刚想说什么,屋内突然跑出一个小厮,在段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段氏神情几经变化,最终落在了程荀身上。
“程小姐,实不相瞒,是我家春霖,欲与你一叙。”段氏收起了方才的咄咄逼人,隐忍着怒意,颇有些低声下气地开口。
程荀眨眨眼,故意为难道:“可是……都这个时辰了,孤男寡女的,恐怕不合适吧。若传出去了,指不定外人还要怎么说我‘有本事’呢。”
段氏这下可算尝到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滋味。
可想到范春霖态度坚决,甚至拿自己的性命威胁,她也只能放下身段、一改态度,违心劝道:“程小姐,春霖久病未愈,你就当这是老身的不情之请,去见一见吧。”
见程荀不言语,段氏只能再咬牙退让:“至于外头……你放心,不该说的话,绝不会从范府人口中说出去。”
程荀故作犹豫,半晌才勉强点了头:“既如此,我便依段夫人意思。”
说罢,程荀带着晏决明从她身侧路过,朝室内走去。
二人与段氏擦肩的瞬间,段氏隐约察觉到一丝凛冽的视线,夹杂着不善,朝她投射而来。
她心中莫名一颤,再转回头去看,只见二人已消失在了屋中。
房门随风而动,砰地一声关起了。
踏入卧房,程荀与晏决明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都看到了警惕。
室内烛火昏暗,甫一进屋,只闻一股浓重的苦药汁味混杂着香薰味,呛得令人眉头紧皱。屋内的仆从不知何时都出去了,偌大一间卧房,只剩屏风后的床榻上,隐约传来了微弱起伏的呼吸。
程荀慢慢走上前。绕过屏风,借着明灭的烛火,依稀看见范春霖躺在床榻上。他两颊凹陷、眼窝青黑,眼睛直直盯着头顶床帐,一张煞白的脸上透着灰败之色,瘦得令人心惊。
听到脚步声,范春霖偏过头,一双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看向程荀,又移到她身旁乔装打扮的晏决明身上,最后慢悠悠闭上了。
程荀在他床前停下脚步,几人无言对峙了一会儿,程荀主动打破了沉默。
“范将军,鞑靼人尸山火海都挺过来了,又何必在此时寻死?”
范春霖仍闭着眼睛,声如游丝:“我竟不知,范宅的消息能跑得这么快。”
“范宅的消息,呵。”程荀轻笑一声,“若没有你范将军的首肯,又如何传得到我耳中呢。”
晏决明从旁边拿来一把椅子,程荀看了他一眼,坐下继续说道:“范将军,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我也不必再遮掩什么。”
“从一开始,明里暗里传信给我,引我去金佛寺的,是你;五年前,给辩空大师送去密信,将他引去金佛寺的,也是你,对么?”
范春霖终于睁开眼,看向程荀。
“那么,金佛寺的东西,你可找到了?”他平静问道。
“范将军都将答案放在题面上了,再找不到,岂不白费将军一番苦心?”程荀缓缓道,“我猜,这恐怕是你出过最简单的谜面了。”
室内霎时一静,范春霖咧开嘴,喉咙里传来破风箱一般的古怪笑声:
“哈哈哈……果然,果然!
“我找你,果然找对了。辩空空负才名,守了金佛寺四五年,最后竟然被你这个黄毛丫头找到了真相……哈哈哈……”
一旁,站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中的晏决明,自从听见程荀提起所谓“密信”后,眉头就微不可察地蹙起了。
程荀静静听着范春霖状似癫狂的笑声,直到他被剧烈的笑声呛得咳嗽不断,才道:“既如此,想来范将军早就知道金佛寺藏有什么秘密了?”
范春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无暇回答程荀。程荀亦没有理会,连声道:“若是您记不清了,也无碍,随我去看看就是。”
范春霖咳过了劲儿,呼吸声急促混乱,嘴角扯出个自嘲的笑,断断续续说道:
“那恐怕难了,依我现在这身子,恐怕撑不到红水,就要没命了。”
程荀微微笑了下。
“这倒不必劳烦将军奔波。我将半个藏书阁都拆了,若想看,随时去我府上便是。”
此话一出,范春霖呼吸猛地一停,骤然抬头看向程荀。
“你……”
程荀俯下半身,一张看不出情绪的脸探向范春霖。
“范春霖,你不必与我再绕弯子。今夜你将我请来,难道不就是为了在死前将真相述之于口,以减轻心中所愧么?”
程荀紧紧盯着他的神情,清晰看见了他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
“留给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你若真想告诉我什么,便尽快吧。”
程荀坐回原位,施施然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屋内蓦然陷入沉默,一时只剩墙角滴漏铜壶在滴答响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范春霖强撑的面具终于碎裂。
他平躺在床上,仿佛一具了无生气的躯壳,用某种叙述旁人故事的语气,不带一丝起伏的情绪,平静开了口。
“我自小在石青先生家长大,五岁前有母亲陪伴左右,五岁后,母亲回了西北,此后就独我一人与先生、师兄们同住。
“我与沈焕同住了八年。”
他声音稍顿,像是陷入了回忆。
“十岁那年,沈家出事,一天夜里,沈焕接到他大同家中送来的信,连夜就收拾包袱走了。
“那天夜里下了雨,雨声很大,盖得他哭声若有似无。他没有与我道别,我也未曾过问他家中情况,只假装睡着了。
“等天亮后,我跑去问先生,沈焕可还会回来?先生没有回答我,只是重新帮我系了外袍。”
“直到四年后,石青先生仙逝,我离开汉中,也未曾再听说过沈焕的消息。”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范春霖又连声咳起来。程荀顺手拿起床榻旁的茶壶,倒了杯温水递给他。范春霖接过茶杯,艰难地咽下水,终于止住了咳。
他缓了缓,又继续说道:
“那时我不过十四,托家中的福,在汉中、乃至西北都有了些微不足道的名声。家中几个兄长已经从了武,父亲便催我回去科举。
“我少时叛逆,一心念着行万里路、访古问今,在回家途中,偷偷撇开护卫与仆从,独自一人跑了。”
“其中第一站,便是几年前因为一场大火,失了传承的两朝古寺,金佛寺。”
程荀默然听着,听到此时,不禁抬头看向了他。
范春霖双眼放空,嘴唇有些颤抖。
“金佛寺内一片被烧毁的残垣断壁,为数不多保留完好的百年古建,也不过一个藏书阁。藏书阁上挂着把铜锁,生了锈,轻轻一敲就落了。
“我顺着那藏书阁,一楼一楼往上走,最后看见了……”
他话音一顿,身体某处像被人狠狠一刺,脸上浮现出隐忍的痛楚,牙齿都在打颤。他嘴唇几次开合,终于抖着声音说出那句话。
“……看见了,满墙的血书。”
晏决明心神微震,抬头看向程荀,却见她猛地站起身,一步步朝床榻上的范春霖走去,神色却一派平静,不断冷声逼问道:
“血书上写了什么?”
“写了,写了,沈家……和范家……范家的罪证。”
“不止那满墙的血书,对么?你还看见了什么?”
“还看见了……看见了,一具白骨……”
“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我……我……”
范春霖痛苦地闭上双眼,仿佛陷入梦魇,摇摇欲坠的理智在程荀寸步不让的逼问中不断崩塌,最后只能凄厉地重复一句话:
“我将它藏起来了!藏起来了!藏起来了啊……”
程荀脚步蓦然一停,剑拔弩张的气氛霎时消弭。她站在床前,静静看着范春霖,轻声问:“范春霖,过去二十年,你可问心有愧?”
第164章 天明时
“范春霖, 过去二十年,你可问心有愧?”
程荀一步一问,终于在最后一刻,在范春霖头上落下铡刀。
而范春霖心中竖起的防线接连溃败, 终于丢盔卸甲。他抬起手, 挡住自己的面孔, 指缝中漏出粗重的呼吸与压抑的哽咽。
“沈家满门忠烈, 世代戍守边关,沈焕更是自小就与你长大的师兄。范春霖,这么多年, 你夜里当真睡得着么?你就不怕惨死的沈家怨魂找上你么?”
程荀立在床前, 目光冰冷而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半晌, 他放下颤抖的双手,一双糊满泪水的眼睛空落落地睁着,哑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床被下,范春霖蜷缩着身子, 骨头的轮廓都清晰可见, 瘦得令人心惊。
程荀看着他数日内飞速憔悴下来的模样,抿抿唇,问道:“要将满墙血书用柜子盖住, 不是易事。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将整座楼都烧了?”
范春霖被程荀问得一愣,怔怔地望着床帐上的纹理, 半晌都说不出话。
于他而言, 十四岁的一切, 都像个遥远而缥缈的梦。如今回忆起来,好似眼前蒙了层纱, 摸不透、看不清,甚至时常令他怀疑,一切或许只是他酒后的一场臆梦罢了。
翻入藏书阁的那天,他依稀记得是个傍晚。
黑暗的藏书阁内弥散着一股腐朽陈旧的气息,排排列列的书架上不是梵语写就的晦涩佛经,就是庙里多年来的种种记录,没一会儿,范春霖就失了兴趣。
直到他走到藏书阁顶层。
如血的残阳洒落一地,他循着夕照一脚踏入顶层,此生就此转向另一条岔路。几面墙上刻满了凌乱潦草的文字,他一眼望过去,却看到了令人心惊的几个字眼。
“沈家军”“范脩”“细作”“战败”……他将那墙上的文字翻来覆去读了数遍,直到最后腿一软,直直跌坐在地。
脚边有一块松动的木板,他木着脑子将其推开,发现了其中藏着一具蜷缩的白骨。
那一刻,他的整个世界天崩地裂。
若说方才心中的怀疑还有三分,直到看见那具白骨的瞬间,他几乎可以断定,几年前瓦剌绕过七卫突袭漠南、沈家军出人意料的节节败退、沈仲堂命丧漠南,桩桩件件,恐怕都与范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么,他能怎么办?
一走了之,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继续做他家世显赫、声名远扬的西北总兵之子?
还是大义灭亲,带着证据逃亡京城,敲响那一座登闻鼓?
从月升待到天明,范春霖与那具白骨对坐一夜,最终下定决心:至少,他该亲自求证一二。
他既不敢将这一切坦然露在原处,也不敢一把火将一切毁之一炬,只能笨拙地、费力地从别处搬来柜子,将那满墙的绝笔血泪牢牢盖住。
他想,他不过暂且将一切盖住罢了,待他查明真相,他就,他就……
在金佛寺待了整整三天,他带着一身尘泥、两手红痕,疯了似的跑回了家。
到家后,范脩、段氏只嘴上责备他两句,欢天喜地为他接风洗尘。
之后的一段时日,他旁敲侧击打探过,偷摸进父亲书房搜寻过,都未能寻找到范家暗害沈家的证据。
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范春霖将金佛寺那有如置身地狱的几天当做南柯一梦,将满墙绝笔看作罗季平发了疯的污蔑。
他想,他要找机会将一切都告诉父亲,可不知为何,他却迟迟开不了口。
直到一天夜里,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向范脩坦白,却在书房外无意中听见了范脩与属下的低语。
屋内,那位向来偏宠他、以他为傲的父亲,用某种他陌生的语气,怒斥哈达部落胃口大、伊仁台不守信,明明已经约定好将肃州下的两个村镇给哈达打牙祭,却还妄图将手伸到肃州城。
范春霖听得云里雾里,又听那属下小心提醒瓦剌人多狡诈、伊仁台更是老奸巨猾。
范脩却无奈道,当初因为沈家的事,把柄还落在伊仁台手中,如今也只能暂且妥协。况且,区区两个村镇,给了就给了吧。若没有哈达时不时骚扰一二,新帝上位,不必等沈家倒台,第一个倒的,就是他范家。
属下在旁附和,就算现下应付伊仁台麻烦些,至少借瓦剌之手将沈家铲除了。若非将军先下手,谁知沈仲堂已经查到了哪一步?
范春霖浑身有如雷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悄悄逃回了自己屋子。
当夜,他烧起高热,满口胡话。段氏衣不解带在旁照料一夜,听清他口中的话后,骇得满脸煞白、跌坐在地。
待到天明,范春霖终于从高热中醒来,却见屋中空无一人,只有段氏跪坐在他床前。
他头昏脑涨,茫然发问:母亲,您这是做什么?
段氏抓住他的手,将他攥得生疼,布满血丝的眼里尽是恐惧与哀求。
然后,她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拉着他绵软无力的手,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说,春霖,我的儿,你是范家子,莫要做出愧对范家之事。
她说,春霖,若此事捅出去,范家毁了,你这辈子也毁了。
她说,春霖,若你说出去,娘亲横竖都是一个死,不如现在就死在我儿手里吧,总好过被关进天牢,平白让京城的亲戚看笑话。
范春霖身子僵住,一颗心如坠冰窖。
他想,他的母亲,他那事事为他着想、他那贤名远播的母亲,果然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她明白他的两难、他的痛苦、他的软肋,然后利落干脆地将这一切当做筹码,赌他会妥协、会低头、会闭嘴。
母亲赢了。
而那个名冠汉中、少有才名的范春霖,彻底死在他十四岁那年。
往事纷至沓来,回忆如一本旧书,残破的书页在他眼前随风而动。他看得痴了,迷迷糊糊中,才听到程荀问道:“五年前,为何要给辩空传信?”
范春霖这才如梦初醒。
他看向程荀,开裂渗血的嘴唇嚅嗫道:“五年前……善儿,我的善儿……”
话音停顿许久,程荀才听到他低沉沙哑的声音。
“范家人,此生都是背负罪孽的。”他挣扎着坐起身,瘦得枯槁的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我的善儿,应该堂堂正正地活着。”
范春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程荀轻易听懂了,一时默然。
他屈服了,浑浑噩噩活了几年,因为新生的血脉,终于鼓起微弱的勇气,向同样心怀执念的辩空送去了蛛丝马迹的消息。
可是不等辩空找到真相,他的“善儿”,便夭折了。
她又问:“为什么又将这消息给了我?”
范春霖好像稍稍清醒了些,目光掠过站在阴影中沉默已久的晏决明,轻轻哼了一声:“又是去岳安找张善道,又是夜探罗季平旧宅,他动作可不小。”
“范脩注意到他,与你注意到他,是两回事,对不对?”程荀紧紧盯着他。
“我不喜欢他。”范春霖抿抿唇,“选你,只因为新丰酒楼,你杀了范家派来扰乱和谈的人。”
程荀眼睛微微睁大,不禁反问:“范家?范家为何要扰乱大齐与鞑靼的和谈?”
“是瓦剌如此要求的,对么?”说罢,她又迅速反应过来,“你知道呼其图的菜里有毒,所以故意耍酒疯,毁了他的席面?”
范春霖没有否认。
程荀不由冷笑:“原想养寇自重,养着养着,却被寇贼反将一军,当真是荒唐。”
范春霖的坦白补齐了程荀最后的疑问,如今看来,一切都明了了。
二十年前,沈家与范家戍守西北,分别面对东西两面的鞑靼与瓦剌。伊仁台表面与范脩摩擦不断,二人私下却早有默契。
一个念着新帝上位,妄图养寇自重、维护范家在西北的势力;
一个每年安排旁的部落每年南下意思意思攻几次城,既不损哈达自身兵力,又能赚一笔粮草财宝,何乐而不为?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范脩很快发现,沈仲堂似乎瓦剌的种种迹象起了疑心,有暗中调查之嫌。
范脩为了保全自身,伊仁台为了谋求更多利益,二人一拍即合,自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而早在数年前,范脩便对沈家有了防备,早早就通过驻扎紘城的张善道之手,将细作福生推到了沈仲堂义子罗季平身边。
福生的地位随罗季平水涨船高,很快便混到了沈家军中上层,在瓦剌与沈家军对战时,多次泄露、传递消息,致使沈家节节败退。
——不,也许,远不止福生一个细作。
而兀官镇一役,沈仲堂连同数万沈家军惨死瓦剌刀下,细作福生将罗季平救下,二人一路逃亡。
逃亡路上,罗季平得知真相,亲手了结自己视若兄弟的福生,倒在了金佛寺的门前。辩空的师弟咏一禅师救下罗季平,为他剃度,赐法号“忘尘”。
可好景不长,罗季平尸骨不明,范家不知从何处听到消息,带人追到金佛寺。为了保护“忘尘”,全寺上下四十余名僧侣皆惨死寺中。
原本疯傻的“忘尘”目睹了一切,终究还是想起了前尘往事。他在墙上留下绝笔,将自己困死在了藏书阁小小的暗室里。
四年后,游历至此的范春霖无意中发现了一切,将一切藏在了一排排书柜之下。
“乌三意决断,藏密金佛关。”
这一藏,便是二十年。
程荀沉默片刻,目光落在范春霖脖颈上一圈青紫的伤痕上。
她退后几步,坐回椅子里,忽然开口:“范春霖,你走到今日,都是你自讨苦吃。”
范春霖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你优柔寡断、感情用事,狠辣自私不够,正直果敢不够。明明无论向前或向后,只要多跨一步就能得到解脱,偏偏要将自己困在中间,自说自话地沉浸在自我牺牲又自我忏悔的谎言里。你以为你在赎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范春霖抬起头,破锣般的嗓子里冒出几声自嘲的笑。
“好一张利嘴。”他仰靠着床头,身子陡然放松下来,“你说的没错,我这辈子本就是个笑话。好在我时日无多,死在此处也算死得其所。如今我将一切都告诉你了,范家的把柄全落在你手中,也算全了你我几顿餐饭的情谊。”
“你未免想得太轻省了。”程荀轻声道。
屋中两人同时向她投去视线。
“你范家欠沈家一个说法,欠天下苍生、边关百姓一个说话。而你范春霖,还欠沈焕一个说法。”
范春霖神色怔忡。
“你已经躲了十多年,当了十多年的懦夫,而今临死之际,难道又要当个懦夫?将过往种种当包袱甩给我,然后拍拍屁股去见阎王?”
“死在紘城,难不成你还想给自己留个殉国之名?”
范春霖苦笑一下,道:“你说得对,我不配。”
程荀站起身,认认真真望着他:“你配不配,你我说了不算,黎民百姓、天下苍生才说了算。”
“范春霖,若你当真心怀愧疚,便活着走到京城,去那金銮殿上,亲自将范家的罪状一一禀告圣上,让天下人来审审范家的罪!”
“你若连这点都做不到,下了黄泉,要如何面见范家历代忠烈?”
程荀缓下声音。
“又要,如何面见善儿?”
说罢,程荀不再犹豫,带着晏决明转身离开。
而范春霖呆呆坐在原地,沉默半晌,眼角猝然落下一滴泪-
打开房门,段氏早已是一脸焦急,不待给程荀脸色瞧,直直飞奔进屋中。
晏决明眼疾手快地将她拉到一侧,程荀正要离开,又转身看了看段氏的背影。
走出范宅,一轮圆月已升上中天。
马车仍停在范宅不远处,晏立勇上前接二人上马车,她摇摇头,晏立勇心领神会,驾着马车离开了。
空荡的街道上,一时只剩下二人。无言走了一条街口,程荀开口打破了沉默。
“在想什么?”
晏决明轻轻笑了一声,声音静得好似冰面下的湖水。
“我在想,不愧是阿荀。”
他的话里满是骄傲与满足,程荀忍不住偏头看向他,却见他不知何时起,就笑意晏晏望着自己了。
她蓦地停下脚步。
“你不怪我……瞒着你?”她抿抿唇,心里有些不知所谓的烦躁。
早在金佛寺时,她与贺川、晏立勇发现了藏书阁的隐秘,她便特意告诉过他们俩,暂且莫将此事告诉晏决明。二人利落答应了,程荀反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晏决明抬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头顶。
“我知道,你对太子有些芥蒂,也担心我会不会偏向他。”
程荀不料他竟将自己都未能厘清的防备明明白白说出口,下意识反驳:“也不是芥蒂……”
“没关系,我都知道的。”他好脾气的笑笑,而后微微俯身,认真看着程荀,声音严肃起来,“但你得知道,无论何时,我都只偏向你。”
程荀直直望进他眼里。
心湖中央,一条小鱼从水里轻轻跃起,荡起涟漪无数。
“我不必是什么世子、将军、朝廷命官,但我必须是阿荀最亲近的人,知道了吗?”
程荀移开视线,低声道:“知道了。”
对面那人又笑了,声音清冽如泉。他长臂一伸,将程荀的手捞到手心,轻轻握着,带着她慢悠悠朝前走。
“时间还早,陪我再逛逛吧。待到天明,我便该走了。”
夜风温柔吹拂过情人的侧脸,碎发交缠,仿佛早来的春风。
第165章 别紘城
上元后, 紘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可较之以往,却多了些不同的生机。
不少搬离紘城的百姓陆续回城,原本门户紧闭的街市也渐渐有店家开张, 寥落萧索数月的紘城多了不少人气。
南北城门的重建也如火如荼, 虽说中途差点因为银子不够停摆, 好在范府由段氏出面, 大手一挥捐出不少银两,才让重建得以继续。
有人说段夫人这是世家命妇的格局,也有人说这是段夫人为了小范将军积德求善。
——你不见, 这原本垂死的小范将军, 身子不是一日好过一日了么?
至于最令人头疼的鞑靼战俘审问、移送等事宜, 京城也终于下达了细致的文、调遣官员补上了陈毅禾的缺。
身担数职、忙得脚不沾地的沈焕终于从繁多的事务中稍稍抽出空,赶赴紘城外的军营中,一心处理军中事务即可。
城中一片忙碌,而孟府也终于迎来了久违的轻松。崔夫人铁了心看紧了程荀的起居用食, 不许她多一分累。
程荀也乐得被崔夫人安排, 整日的安排只剩下吃睡玩乐,过得竟比过去二十年里任何一天都要轻省简单。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的功夫, 二月便到了。
春风渐起,吹化西北广袤坚深的千里冻土,也接连吹来令朝野为之震惊的消息。
二月中旬, 誉王夜闯宫门, 挟持圣上, 意图谋反。消失数月的晏决明陡然出现在京城,带兵护驾, 与誉王叛兵于宫中厮杀一夜,悉数拿下叛贼。蔡贵妃当夜自缢宫中,蔡尚书被摘了乌纱帽,全族查抄,没入天牢。
三月初,先帝驾崩,举国哀丧。同月,依先帝遗诏,太子亓禧继位,年号新平。
短短一月不到,朝堂便遭蒙巨变,朝野上下无不震惊。
对远在紘城的程荀而言,眼见事态发展到如今这步,竟有些意料之中的感受。
可对其他人而言,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
逆党逼宫当夜,晏决明护驾有功,但毕竟此前的嫌疑还未查清,只能被押入天牢、等候审问。
不过即便如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当夜既能带人入京,背后少不了太子——也就是如今新帝,的授意。走出天牢、恢复清白,乃至封官受爵,不过时间长短问题。
至于新帝继位后,如何处置逆贼叛党、蔡党门生,西北战场上与瓦剌、鞑靼的收尾,登基大典、册封大典等诸多事宜,都是令人犯难的麻烦。
而头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便是无人可用。
新帝根基不稳,蔡党门生故旧遍布朝堂,仍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亓禧眼下要处理的事务繁多,背后的利益牵扯又甚广,无法轻易交予旁人。
而原先的太子一党,在誉王协理国务时屡遭打压,就算现下将被贬谪到各地的官员们调至京城,莫说眼下的时间紧迫,更还有诸多阻碍。
思来想去时,久病居家的孟忻,身着官袍,自请入宫拜见圣上。
翌日,新帝诏令,誉王、蔡党一案移交大理寺,交由大理寺卿孟忻查办。
同时,一封密信飞往紘城,交到了王伯元手上。
王伯元收到信时,正坐在孟家小院的葡萄藤下,与程荀悠悠然下着棋。
亲卫小心翼翼拿着信,递给王伯元。王伯元先是看见信封上一道隐秘的记号,将手中棋放到一边,当着程荀的面,展开信读了起来。
程荀支着脑袋,眼神飘到了脚边竹篮里一只肥硕的黄猫身上。她努嘴逗了那猫几声,黄猫懒洋洋地翻个身,继续睡了。
一旁,王伯元收起信,问道:“你就不好奇,我手里的信写了什么?”
程荀头也没抬:“还能些什么?大抵就是那位让你回京救急去了。”
王伯元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阿荀,你这张嘴可真是……等到了京城,若还是这般无遮无拦,指不定就被人害了。”
程荀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傻,不恭不敬的话到处嚷嚷。”
“你也知道不恭不敬……!”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吵起来,崔夫人慢悠悠走过来,抱起竹篮里的黄猫,打趣道:“什么不恭敬?伯元,我可不许你这么说阿荀。”
王伯元顿时收起气焰,老老实实喊道:“崔夫人。”
程荀笑了下,将棋子放到一旁,拉着崔夫人坐下。
“母亲,伯元哥收到信,京城那边催他回去呢。”
崔夫人一惊,关切道:“你出来这么久,如今局势稍缓,是该回去了。家里人担心了吧?”
王伯元摇摇头,委婉解释:“倒不是家里人送来的信。”
崔夫人一愣,随即心领神会:“那更该尽快回去了。”说着,她又看向程荀,“阿荀,不如趁此机会,我们也回去吧。路上还能多个伴儿,多少也放心些。”
程荀早有打算,闻言便道:“母亲说的是,您不说,女儿也正想与您提呢。”
崔夫人脸上扬起一个笑,低头摸了摸熟睡的猫儿的下巴,温声感叹:“许久不见你父亲和绍文了,也不知他们可好。”
王伯元连忙宽慰:“估摸着绍文也要从江南赶回京城了,孟大人又官复原职,想必是好的。”
崔夫人抬起头,有些羞赧地笑了一下。
程荀静静看着崔夫人怀里的猫,忽然道:“那便事不宜迟,收拾下行李,后日咱们便启程吧。”
闻言,崔夫人又问:“就一日时间,你在紘城可还有别的事务?可来得及处置?”
程荀伸出手,摸了摸黄猫的油光水滑的后背,黄猫睁开眼瞥了她一眼,尾巴不耐烦地摇了摇,又睡过去了。
“够是够了。”她悻悻收回手,正色道,“不过,我还需见一个人。”
当夜,一匹黑马停在孟府门前。来人身披斗篷,头戴风帽,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手中马鞭递给门房上的小厮,大步走进了孟府。
刚走入正院,他就见程荀手提灯笼等在玄廊上。他脱下风帽,快步上前。
“天冷,何必劳程姑娘在此等候。”
程荀微微屈膝行了个福礼,在前领路:“沈大哥军务繁多,还将您连夜从军营中喊来,是我不好意思才是。”
沈焕摇头示意无碍,又问:“我来的路上看亲卫们再搬运行李,程姑娘要走了么?”
“嗯,打算后日回京。”
沈焕脚步微顿,又问:“这般匆忙……不知程姑娘叫我来有何事?”
“您随我来便是了。”
程荀领着他一路走到正院西面一间屋子前,门口站着两个亲卫,神色肃穆。程荀从腰间取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锁。屋内一片漆黑,空荡的内室中央放了数只木箱。
沈焕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木箱上,不知为何,心微微颤了一下。
程荀走上前,手轻轻抚着一个被黑布包起的箱子,抬头看向沈焕。
“沈大哥,我有件事本该早些告诉你的,一直拖到今日,是我不对。”
程荀语气严肃认真,沈焕眉头蹙起,不解道:“无事,你说便是。”
程荀嘴唇微抿,说道:“我在金佛寺的藏书阁中,发现了罗季平的……尸身。”
沈焕僵在原地,一张脸像被冻住一般,呆愣愣地看着程荀。
程荀垂下眼眸,将面前裹了黑布的木箱抬起,交到沈焕手中。沈焕木着脸接过木箱,低头不语。
“除此以外,我还在藏书阁的墙上找到了他留下的绝笔。”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放在木箱上,“所有刻有他字迹的木板我都带回来了,这封信,是我照着临摹的。”
沈焕死死盯着那信,半晌,哑声道:“多谢。”
程荀移开视线,心中不忍:“莫要这么说。”
他蹲下身,将木箱放在地上。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打滑几次,他终于打开了木箱。黑色的缎面上,静静躺着一具白骨。
他闭了闭眼睛,强忍悲痛,轻轻伸手碰了碰那具散了架的白骨。而后又打开信,蹲在地上,看了一遍又一遍。
程荀蹲在他身侧,小声说了这一路的种种:从王伯元手中收到的消息,金佛寺的异样,辩空与咏一……
说到辩空五年前收到的那封密信,沈焕忽然开口道:“当初那封信,你可还留着?”
程荀一怔,打开了旁边一个箱子,从其中一摞书页中找到了一封泛黄陈旧的书信。
“这是我找辩空大师要来的。”
沈焕接过信,对着上头歪歪扭扭书写的“乌三意决断,藏密金佛关”几个字,认认真真看了许久,又将信交还给了程荀。
他神色沉静,除了压抑的悲痛与哀戚,程荀竟看不出别的情绪。
她犹豫着问道:“你……不想知道写这密信的人是谁吗?”
沈焕静静看着她,说:“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程荀神色微怔。
沈焕不再言语,低头凝视那具白骨许久,轻轻盖上了木箱,推到程荀面前。
他一面站起身,一面将程荀扶起,深深作揖:“程姑娘,你大恩大德,沈家没齿难忘。”
程荀赶忙避开,连声道:“沈大哥,客气了。”
沈焕直起身,一双泛红的眼睛直直看向程荀。
“程姑娘,我知道你胸中自有沟壑,想替沈家做些什么,可万事一定要小心啊!”他嘴唇颤抖,又俯身行了个礼,“只求一切尘埃落定后,程姑娘能将……交予我,让我为季平哥,收敛……尸骨。”
程荀认真回道:“沈大哥,我会的。”
两日后的清晨,孟府外,行李整装待发,马车也已等会多时。
临走前,程荀又绕了绕家中各处,给孟其真、李梦娘牌位前上了香,又交代了几句留在孟府的仆从,务必要好生照顾将此前抱来的女童,这才挽着崔夫人走出孟府。
可她没想到,孟府门前,竟然围拢了不少人。
人群中有些熟悉的面孔,有托程荀打听侄子去向的张大娘,断了只手、精神头却不错的张有和,被程荀接济过的马娘子与她的一双儿女,紘城陷难时在临时救治点任劳任怨照料伤员的老夫妇……
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看见程荀时,纷纷上前,关切地问她:程老板要去哪儿?程老板去多久?程老板可还回来?
程荀说,自己身生父母就在此处,将来若有机会,必是要回来的。听她这般说完,百姓们脸上都有些失落,马娘子家的妞儿更是扑到她跟前,牢牢抱住她的腿,让她别走。
见状,马娘子赶忙一把将妞儿从程荀身上撕了下来,又将手里盖了布的竹篮递了上来。
马娘子一脸不好意思,直说这是程荀先前命人送给她家的鸡,今晨才刚下的蛋,都擦得干干净净了,让程荀带去路上补补身子。
说完,张大娘也挤了过来,将手里一块包袱递过来,说是她绣的抹额,手艺粗陋,也比不得府里的好料子,不过厚实、暖和,最适合休养。
程荀连声推辞,可周遭的百姓、街坊也纷纷上前,将手里的东西塞过来,有新鲜摘的枣、巴掌大的荷包、样式繁复的络子、算不得昂贵的文房四宝,甚至还有只被人捆了翅膀的大鹅,不知被谁塞到了亲卫手中。
程荀手足无措地抱着满怀的赠礼,心口发烫。望着眼前质朴而纯善的百姓,她强忍泪意,深深鞠了一躬。
马车上驶出小巷,驶出大街。程荀坐在窗边,不住掀开车帘朝后望去,摆着手对跟在车后的人群喊道:“回去吧!快回去吧!”
终于走出紘城城门,一行人与早在城外等候的王伯元汇合,朝京城驶去。
而身后,紘城悲怆而无声地伫立在荒原之上,仿佛一座坚实的灰色堡垒,隔绝风雪雷暴,隔绝外族刀马。
紘城在眼中越来越小,直至成为微不可见的一个点,程荀终于放下了车帘,一扭身躲进了崔夫人怀里。
她将脸抵在崔夫人胸膛之上,崔夫人抱住她的身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脑。
莺飞草长三月天,京城越来越近了。
第166章 进京城
一路向东, 冰冻的河水逐渐解冻,眼前绿意渐浓,山色如同画卷徐徐铺开。
正是春耕农忙时,百姓头戴笠帽, 在田野劳作。程荀倚在窗边, 支着下巴望着马车外的景致, 心绪一片澄净。
马车摇摇晃晃近半月, 在初春烟柳的招摇中,终于抵达了京城。
刚走到城门,便有人上前来迎接。孟府的管家老何年近六十, 身子却硬朗, 得知崔夫人一行人即将抵达, 早早地就在城门外等待。
崔夫人见到老何,因为奔波略显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温声道:“老何,许久未见了, 家中一切可都好?”
老何站在马车旁, 微微佝偻着身子,笑得眼角尽是褶皱:
“夫人客气了,家中一切好着呢, 老爷与少爷都在家中,就等夫人与小姐了。”
程荀从后面冒出一个头,看了眼崔夫人, 意味深长地打趣道:
“何叔, 我怎么记得今儿个也不是休沐日啊, 咱们忙得脚不沾地的孟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呆在家里了?”
说完, 崔夫人耳根有些红,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拧了下程荀的后腰,清了清嗓子:“路上人多,先回去再说吧。”
老何点点头,退开几步,崔夫人放下车帘,没好气地横了程荀一眼。程荀拉着妱儿坐在一旁,忍不住捂嘴笑了。
走进城门,南城熙攘拥堵、北城大气古朴,街景如记忆中热闹繁华。
马车行走其中,程荀却注意到城中街市宅门上大多挂了挽联,川流的行人身上也系了麻绳,这才恍然想起,此时还是国丧。
不多时,马车便在孟府门前停下。还未走下马车,车帘一动,孟忻已经拉开车帘,亲自来迎接妻女了。
崔夫人与孟忻双目对视,忍不住红了眼眶,孟忻向来深沉严肃的面容也有几分动容。他伸出手,拉着崔夫人走下马车。
程荀跟在身后跳下马车,孟绍文巴巴等在马车旁,见到程荀亦是喜不自胜,嘴上连声问起她在西北的经历。
孟忻也转过头,此时终于有闲暇关心起程荀。
“孩子,受苦了。”他紧贴崔夫人站着,看向程荀的眼中夹着疼惜与欣赏,“你这一路,可着实不容易啊……”
程荀微笑道:“父亲言重了。”
听见程荀唤他父亲,孟忻愣在原地,下意识看向崔媛。崔媛嗔怪地拍了下他的手臂,孟忻这才回神,眉宇间满是欣喜。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先进家门吧,我让厨下准备了一桌好酒菜,我们父女好好叙叙旧。”
一行人其乐融融走进家门,孟绍文悄悄问程荀:“伯元哥呢?不是说他同你们一起回来么?”
程荀也小声回道:“京城的信催了又催,昨夜我们在京外的驿站夜宿时,他便独自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孟绍文心有戚戚:“他一去西北数月,王祭酒可发愁了,之前来家里找父亲喝了几次闷酒呢。这次回京,还不知王祭酒要怎么教训他呢!”
孟绍文打了个寒颤,满怀同情道,“说不定此时就在跪祠堂……我可怜的伯元哥。”
程荀细眉微挑,没说出口,那百般催促的信可不是王祭酒寄来的。
莫说跪祠堂了,等他出宫回家,王祭酒要如何犒劳你可怜的伯元哥还不一定呢。
吃过接风洗尘的席面,崔夫人奔波一路早就乏了,被一众丫鬟婆子迎回屋中休息,程荀则跟着孟忻去了书房。
“与我说说吧,你们这一路,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坐在书案后,捧起茶杯轻抿一口。
“我以为晏决明都告诉您了。”程荀端正坐着,语气平静。
孟忻放下茶杯,微微挑眉:“他的案子我不便插手,早交给别人了。他入天牢后,我还未能见过他呢。”
程荀心一紧,忙问:“那他在牢里,没受什么苦吧?”
孟忻轻轻“啧”了一声,“他还吃苦?勤王救驾的大功臣,狱卒们不上赶着去巴结就不错了。”
程荀稍稍心安,定定心神,将自己这数月以来,在西北所遇的点点滴滴,一五一十道来。
待她说完后,天边最后一点暮色已然沉入天际线,深蓝的夜幕高悬天上。门外,丫鬟小厮悄不作声地在府中各处走动,灯火将整座府邸点亮。
孟忻听后,久久陷入沉默。程荀将手边温茶一口饮尽,管家老何轻轻推开门,将屋中烛火点亮。
见孟忻沉默不语,老何极有眼力地没有上前,只在程荀身边低声道:
“小姐,晚饭已经备好了,夫人、少爷和妱儿姑娘正在前院等着。若老爷小姐这边一时无暇,可要小的先去通传?”
程荀有些为难,孟忻却抬头道:“无事,你去告诉他们,我与阿荀一会儿就来。”
说罢,他站起身拿起一旁氅衣,带着程荀往外走。
夜风渐起,游廊上的灯笼随风而动。因国丧未过,府中各处的装饰都撤下了,素色的灯笼与幔帐在风中飘动,愈发显得冷清凄然。
半晌,孟忻忽然道:“阿荀,你可知道,你想走的是条险路?”
程荀垂首走路,没有开口。
“新帝方才登基,朝中人心惶惶,百姓苛税杂重,西北战乱频频,东南更时不时有倭寇作乱。现下的大齐,看似太平盛世、万事无虞,可背后却是临深履薄、夕惕若厉。”
“如今你也看到了,朝中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新帝尚且稚嫩,未能培植起自己的力量,就连如今眼中钉肉中刺的蔡党都不能轻而易举妄动,更莫说在西北经营数年的范家。”
饭厅就在眼前,孟忻脚步微顿,语气认真:
“阿荀,我明白你想为沈家翻案,可你也该明白,眼下将此事捅出来,未必是最好的时机。”
程荀明白他的意思,可心中不免还是升起一股悲愤之感:“可即便不为沈家,范脩养寇自重,为祸边关百姓二十年,难道不该死么?”
孟忻定定看着她,忽然开口道:“阿荀,为政者,何为先?”
程荀不假思索:“民为先。”
“民所为者何?不过一床一灶、一屋一田。为政者,殚精竭力,所为也不过如是。”孟忻轻轻叹了口气,“新帝是有才识胆气之人,可为政一国,往往有比公义更重要的东西。”
“我并非阻止你,只是想告诉你,此事牵扯甚大,贸然将其捅到光下,且不说结果是否如意,你的安危恐怕也是问题。”
程荀低着头,半晌道:“父亲,我明白了。”
“可是。”她抬起头,看向孟忻,“范脩将边关百姓当圈养的羊羔一般戏耍,与伊仁台里通外合二十年。阿拉塔此时与范脩并未达成合作,可下一个呢?难道要用边关百姓、大齐国土来赌,下一任瓦剌首领是伊仁台,还是阿拉塔?”
孟忻微微讶然,好似未曾想到程荀会这般思索。
“父亲,若因为此事前途未卜,就将一切掩埋土下,任由叛贼阳奉阴违、逍遥法外,女儿……”
程荀眼眶泛红,梗着脖子继续说道:“……女儿对不起二十年前死于瓦剌刀马下的孟其真,也对不起当初提刀守城的……您。”
孟忻身子一僵,直直愣在原地,好似被当头一棒打懵了。
在官场浸淫沉浮二十载,不知从何时起,他似乎也被所谓权衡、所谓利弊迷了眼睛,却差点忘了二十年前,他是为何站上了紘城城楼,以血肉之躯,面对残暴可怖的瓦剌兵马。
半晌,他抬起一只手,极克制地揉了揉程荀的头顶,哑声道:“好,去做你想做的吧,大不了,父亲为你兜底。”
程荀强忍的眼泪忽然就涌出了眼眶。
孟忻拍拍她的脑袋,宽慰道:“新帝宽厚,总不至于将你我直接送上刑场,大不了被贬去那天涯海角的琼州,咱们就打渔吃去。”
“什么打渔吃?我竟还不知道你会这个?”背后忽然响起崔夫人的声音,程荀连忙背过身,飞快抬手拭去眼角的泪。
“我与阿荀说笑呢。”孟忻含笑道。
“不过说起这打渔,我往年只在江南见过,还未曾亲身上阵呢。不如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带着两个孩子去……”
崔夫人一时起了玩兴,挽着孟忻的胳膊兴致勃勃说着,一旁的程荀却不知怎的,忽然一溜烟朝外跑了。
“你这孩子,都要吃饭了,上哪儿去啊!”崔夫人忙喊道。
“去如厕!”
程荀头也不回,闷声闷气答了一声便跑没影了,崔媛与孟忻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两人站在廊下,崔媛将头靠在孟忻肩膀上,轻声道:“若当真去了琼州,我也不怕。”
孟忻低头看她:“当真不怕?听闻那里多毒虫瘴气。”
“那你就每日帮我支帐子、采草药熏瘴气呗。”崔媛满不在乎道。
孟忻笑了下:“好。”-
三月底,拉锯已久的西北战场终于传来令朝野为之一荡的好消息。
瓦剌屡战屡败,无奈下只能带着残部后退,大齐军乘胜追击,最终在祁连山截获瓦剌主力。而阿拉塔身中流矢,当夜不治身亡。瓦剌群龙无首,丢兵弃甲,就地投降。
自去年秋打响的战役,终于在今春落下帷幕。阿拉塔一统草原、逐鹿中原的雄心壮志也终于宣布破产。
同月,远在漠北的鞑靼王庭也送来一封言辞恳切、态度极尽谦卑的书信。
在信中,鞑靼王哈日查盖自言呼其图判出王庭,鞑靼王庭对其与前朝余孽瓦蒙联手攻打紘城之事并不知情。
为表达歉意,鞑靼王庭愿以附属国的身份归于大齐之下,更奉上牛羊万匹、骏马千匹、裘皮千箱、白银若干。
新帝宽厚,接受了鞑靼的求和,诏令鸿胪寺商讨与鞑靼的年贡细则。与此同时,命西北总兵范脩携妻儿进京献俘。
而在京中安逸度日的程荀,也终于收到了一道圣谕。
“进宫面圣?我?”
第167章 面圣前(一更)
收到消息时, 程荀正站在屋中,任绣娘量身形。
行商几年,程荀待在京城孟府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终于能常住一段时间, 崔夫人铆足了劲要将她好好妆扮一二。
长年在外, 程荀衣箱中除却几身撑场面的衣裙, 大多都以轻便、实用为主, 没有太多时兴花哨的花样与款式,为图方便省事,甚至特意改小了的男装也不在少数。
崔夫人对此颇有微词, 总觉得程荀大好的年纪, 该穿些鲜亮明媚的衣裳。从前无暇, 这下她总算找到机会了。
一连四五天,程荀院儿里的热闹都没停过。金银楼的掌柜刚走,玛瑙玉器的店家又来了。
崔夫人一掷千金,京城里时兴的首饰、料子都买了个七七八八, 可将一群专做京中达官显贵人家生意的店家高兴坏了。
今日亦是如此。织羽堂的掌柜早早就带着绣娘来到了孟府, 掌柜妙语连珠,拿着花样册子给崔夫人翻阅,程荀则与绣娘在里间量身形。
屏风后, 绣娘手持软尺安安静静记录,程荀与她闲聊道:“这位娘子,店里最近生意如何?”
绣娘恭恭敬敬回道:“托小姐的福, 近来店里生意比之前好上许多了。”
之前?程荀思绪一转, 小声问:“可是之前国丧的缘故……?”
绣娘有些惊慌, 生怕自己说错话,只能斟酌着小心说道:“小姐, 这也不好说呢。不过而今天下太平,立春后京中又多踏青赏花宴,各府的夫人小姐都念着穿新衣呢。”
程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春日虽多宴席,可真要论起来,今年这热闹肯定是不比往年的。
偌大一个蔡家刚倒,与蔡党有千丝万缕瓜葛的人家不在少数,皇帝虽此时暂且没有发难,可君心难测,谁知道将来如何呢?国丧刚过,只怕家家户户都夹起尾巴做人了。
至于孟府,因为孟忻在前朝又被新帝重用,又加之晏决明的关系,门庭比往日还要热闹。
拜帖雪片儿一样塞满门房,崔夫人却自是不动如山,拒的拒、推的推,大有关起房门过日子的定力。这可急了一群外头一群热锅上的蚂蚁,消息探不到、关系攀不上,怎能不令人着急上火呢?
正闲聊着,门外忽然急急走来一个婆子,难掩喜色地开了口:“夫人,老爷请您与小姐现下去前院一趟。”
“怎么了?”崔夫人放下手里的册子,问道。
“说是宫里来人了!”
婆子声音不大不小,屋内屋外都听得清楚。绣娘与掌柜识趣地退到一边,崔夫人张罗着屋中丫鬟给程荀洗漱更衣。不多时,一群人便到了门前,等待接旨。
传旨太监赵公公年纪不大,面白无须,一张笑脸迎人。宣读完圣上口谕,一家人都还愣着神,孟忻最先反应过来,往赵太监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请他进屋中喝茶。
赵太监笑着推脱了,虽未收下荷包,姿态却放得极为客气。
在孟忻送他出府时,赵太监小声提点道:“陛下与娘娘听人说了不少令爱的事,心中很是好奇呢。过几日面圣,大人也无须担心,让令爱将西北啊、紘城的事说一说,便再好不过了。”
孟忻心下一松,将人送出府后,又快步回到前院,对着一屋子还未缓过神的人,沉声道:“放心,想来圣上就是对紘城的事过问一二。”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程荀:“阿荀,当日你娘亲会随你进宫,万事不要怕,谨言慎行就是。”
程荀定下心神,点点头。
她心中早有准备,赶早不如赶巧,今日的消息于她而言,倒是好事了。
这消息将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在进宫这件事上,孟家人都不缺经验。
孟忻不必多说,崔夫人年少时因为崔清的缘故也常出入宫廷,到这个节骨眼,二人反倒都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安排事项。
头一件事,便是筹备进宫的衣裳首饰。正巧织羽堂的掌柜还未走,崔夫人将要求删删改改,两日内便要拿到一身得体庄重、又不失华贵典雅的礼服。
织羽堂做惯了富贵人家的生意,再想想方才府上来了传旨太监的消息,当即心领神会,提起了一万个心眼,连声保证绝不会出岔子,当日便带着绣娘急急赶回自家店里忙碌了。
这第二件事,便是请来早些年从内廷退下来的管教嬷嬷,为程荀说明行走宫中的一系列忌讳与礼仪。
不过,虽说是管教嬷嬷,可如何对待主家的小姐们,还是看主家的态度。
崔夫人与孟忻都不是乐于折磨自家孩子、换取个好名声的父母,只是这头一回入宫总要做出些样子,不然传出去,未免有蔑视皇宫之嫌,故而才请来了京中有名的管教嬷嬷。
管教嬷嬷这些年见过的人家何其多,虽对孟崔夫妇对程荀的态度颇有微词,却也并未多加插手。
嬷嬷每日拿出一个上午,与程荀说明了进宫面圣的惯常流程与礼仪后,又带着程荀示范两次,便在小丫鬟的簇拥下,回屋中自自在在歇脚去了。
什么下马威?什么做规矩?不存在的。
纸包不住火,短短两天不到的时间,圣上与娘娘命孟忻妻女进宫面圣的消息便不翼而飞,在大半个上京城的达官显贵人家中传开了。
原因无他,自新帝登基以来,也只宣召过自家与皇后娘娘母族的女眷。难道孟忻当真被圣上看重至此,就连家中女眷也沾了光?背后的缘故,不免让人多想。
而自打被认到孟家后就低调度日的程荀,也头一回入了京中女眷的眼,暗中议论起这位五年前横空出世的“孟家义女”。
年过二十、至今未曾婚嫁、从未在出现在人前……就连与孟家亲近些的人家,见过程荀面的也寥寥无几,问起来,也只隐隐晦晦得了个“是个有本事的女子”的评价。
有人说,孟家对这义女态度遮掩,许是不得不才认下的,对程荀本人想来是不喜的。偏偏人家又入了孟家祠堂族谱,记在崔夫人名下,与正经的小姐别无二致……
也有人不怀好意地暗传,这半路认来的义女恐怕是孟忻在外的一笔风流债,很有些看崔夫人笑话的意思。
——毕竟,孟崔夫妇是出了名的恩爱,家中既无妾室、又无庶子女,后宅只怕比那穷汉的口袋还要干净,早就惹了许多人眼红。
可说一千道一万,这孟家义女,究竟是什么来头呢?
外头风言风语,孟府内却一如往常。
崔夫人原本还担心程荀对宫廷心有戚戚,特意留了几个晚上,待在程荀身边,准备与她说说自己儿时进宫时闹的笑话。
可很快她便发现,程荀脸上哪里有半分的担心与慌张,比她当年不知淡定了多少,便悻悻回了自己院子。
回去后,崔夫人不免与孟忻抱怨起,孩子太独立要强,自己这个当娘的未免太没有成就感。
孟忻早早地就坐在床榻上看书,听到这话,头也没抬便说道:“那咱们再生个小的,巴掌大一个猴儿,吃饭睡觉都要靠爹娘,够你有成就感的。”
丫鬟婆子早就退出了卧房,崔夫人闻言走过去掐了他后腰一把,嗔怪道:“没个正经!”
另一边,程荀却不似表面那般平静淡然,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孟忻私下虽与她说过几次面圣的忌讳和要点,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程荀也早与孟忻演练过几次,可面圣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她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心里七上八下地晃悠着,她忍不住想,那位“真龙之子”,那位手掌大齐江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圣上,会如何看待她口中那已然此去经年的真相?又会如何处置而今仍在锦衣玉食、逍遥法外的罪人?
孟忻说,坐上那把龙椅上的人,赢得权力不过是第一步。权衡利弊、计较得失,如何将权力拿稳、拿长久,才是真正需要为之付出诸多辛劳、甚至妥协退让的事业。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程荀自然明白。
哪怕她自认站在正义公理的那一方,可这必然会带来朝野动荡的“正义”,对而今这个亟待休养生息的国家而言,是否就是真的“正义”,就连她自己也都存疑。
上位者眼中的世界,与她眼中的,或许是截然不同。而走到今日,她靠得也并非全知全能的一双眼,不过一些孤勇、一些取舍、一些误打误撞。
就如同当日晏决明为何能精准地得信带兵赶到京城,先帝、太子与誉王的那盘棋如何走到今日的局面,程荀都一无所知。
甚至想得更深一些,范家跋扈西北二十年,没有沈家的制衡,先帝当真没有忌惮么?
阿拉塔单方面撕毁伊仁台留下的政治遗产,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推波助澜?
西北大乱,先帝为何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发难太子,命他困守东宫半年之久?
或许从一开始,程荀便一脚踏入了漩涡之中,在无知无觉中,成为了某条锁链上的一环。
不,不止她。
那些死于瓦剌刀马下的普通将士,那些流离失所、逃离故土的边关百姓,才是真正的工具与养料,供给给了更加“伟大”的事业。
那座巍峨肃穆的红色宫城,像座看不见的大山,牢牢压在程荀胸膛上。
银月如钩,窗外竹影浮动,程荀翻了个身,怔怔望着地板上如霜的月色,睡意全无。
忽然,安静的内室响起两声清脆的声响。
第168章 桃枝颤(二更)
忽然, 安静的内室响起两声清脆的声响。
程荀猛地回过神,屋中仍是一片寂静,正在程荀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时候,西面的窗户上又响起了两道石子轻敲声。
她脸色一变, 仰躺回去, 眼睛半眯着, 死死地盯着狭开一条缝的木窗, 手臂不动声色地伸到枕头下方。
昏暗的月色中,木窗被人轻轻推开,夜风倏地钻进屋内, 将书案上的纸页吹得哗哗作响。
那声音似乎也吓到了来人, 一直等到书页不再响动, 那人轻巧利落地跳过木窗,双脚无声落到地上,一步步朝程荀床榻前走来。
眼前一片黑暗,程荀呼吸平缓, 静静感知着空气的微妙流动。那人在床前立了一会儿, 一只手隐隐伸向了程荀的侧脸。
说时迟那时快,程荀猛地抬起藏在被褥中的匕首,直直刺向来人!
还未碰到来人, 一只触感熟悉的大手骤然握住了程荀的手,匕首凌空的一瞬,寒芒照亮他的脸, 程荀看清他的样貌, 当即一愣。
而男人另一只手臂在空中一挥, 轻松抓住了匕首,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身手不错。”
月光下, 男人马尾高束,额前落了几缕散乱的碎发,发尾还夹着些潮湿的水汽,双目直直望进程荀眼中,明亮而湿润。
程荀愣了一瞬,被他松松握住的手一挣,拉住他的前襟向下一扯,将他那张俊美无铸的脸扯到了眼前。
男人被扯得猝不及防,一双眼迷惘而茫然地看着程荀。
“吓我很好玩吗?”
二人离得极近,程荀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颊说出这句话,声音轻轻的,没有生气的意味,反倒因为彼此交织的鼻息而多了几分暧昧与亲昵。晏决明喉结滚动,月色的遮掩下,一张脸迅速涨红了。
“我以为你睡了。”他压低声音,气音轻轻打在程荀脸上。
“我确实睡了,你把我吵醒了。”程荀面不改色,扯着谎话。
他小声问:“那怎么办?我补偿你,好不好?”
“怎么补偿?”
程荀松开手,身子向后靠了靠,好整以暇看着他。
月光从他身后洒进来,落在程荀身上,她发丝凌乱,柔软的寝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了一小片锁骨处的肌肤,银白的月光下,光洁如绸。
“你……”
程荀正要催促,眼前忽然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时,晏决明已然抬手护住她的后脑,将她压在柔软的锦被之中。
怀中微凉的身体紧紧抱着她,他的头抵在程荀的颈窝中,看不见神情,只剩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着她的脖颈。
他说:“我好想你。”
程荀的心骤然一软。她听着他闷声闷气的声音,慢慢抬起手,顺了顺他散乱在后背的马尾。
“……怎么是湿的?你刚沐浴了过来么?”
入手潮潮的,还带着春夜的水汽。
晏决明嘴唇轻轻贴住程荀的锁骨,嘴唇微动,像是低语又像是亲吻。
“偷偷跑出来的,总不能脏兮兮地见你。”
程荀眼睛一转,轻轻扯了扯他的头发:“好啊,夜闯女子闺房的,不光是个采花贼,还是天牢里偷跑出来的逃犯。”
晏决明笑了下,胸膛起伏:“还请小姐高抬贵手,放了小人吧。小人给你做牛做马一辈子,报答您的恩情。”
“我才不信。一辈子那么长,万一你中途跑了呢?”
晏决明从她怀中抬起微微头,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那你便把我剥皮抽筋、丢进荒山里喂野狼吃……”
程荀飞快地抽回手,盖在他唇上,挡住了他的话音。二人双目交汇的片刻,狭窄床帐内,情意和目光一样赤|裸。
他微微偏过头,黑暗中,唇角盖住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一颗火星落在枯草上,晚风一吹,燎原的火焰铺满原野。在这温暖而潮湿的春夜里,枯草烧尽,万物萌发,新生的爱意好似丝丝缕缕的细雨,落在情人耳鬓厮磨的发间。
不知过了多久,晏决明狼狈地停下,他低着头,双臂按在程荀身侧,呼吸急促而粗重。
程荀睁着眼睛,定定看着头顶床帐,伸出舌尖飞快地舔了唇角,濡湿的手心按在心口,那里是愈发凌乱的跳动。
夜静得令人心悸。
缓了许久,他长臂一揽,拉过锦被,将她牢牢裹住,自己则隔着一床被子将她拥住,倚靠着床头,像哄孩子一般拍着她的后背。
他问:“过几日就要面见圣上了,怕不怕?”
程荀仰起脸,微卷的头发贴在脸上,脸颊还晕着薄红,眼睛却如孩童一般明亮坦荡。
“你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的吗?”
晏决明停顿一下,摇摇头:“不全是。”
程荀心底有些微妙的雀跃,又望着他说:“原本有些怕的,你来了,好像又想不起来那些怕了。”
她难得如此坦诚自己的情绪,晏决明一颗心软得好似只剩下水了,望着她柔声道:“等面圣那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不必顾虑。”
程荀心有疑惑:“你不怕我惹怒了圣上?”
晏决明伸出手,克制地在她侧脸碎发上抚过。
“阿荀,在我心中,你的‘公义’,比任何金银财宝、加官进爵都要来得珍贵。”他专注地看着程荀,认真道,“你既然已一步步走到今日,就此停下脚步,心中难道不会不甘?”
程荀眉眼低垂,不言不语。
“人生不过短短两万天,大可去做你想做的事,别留遗憾。”
他静静望着她眼中迷惘散去、渐渐坚定起来,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倘若有朝一日你当真被剪去尾羽,我也会将你托举起来的。
这夜实在漫长。
月上中天,程荀与他玩闹过一阵、又说了正经事,困倦渐渐上涌,她缓慢地眨眨眼睛,带着一份她羞于出口的情绪,却舍不得闭眼。
“这牢狱,你要坐到何时?”她问。
“快了,总要走走过场,待时机成熟,我便能出来了。”
他安慰得有些敷衍,程荀没说话,有些不开心。晏决明飞快反应过来,却只能说些别的俏皮话逗她。
“我在这牢狱里,可没你想象得那般难受。”
程荀半信半疑:“真的?那你说说,你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晏决明轻轻哼了一声,如数家珍一般,掰着指头和程荀说起牢狱里的众生相。
天牢中关押的多是犯事了的达官显贵。可在这牢里,今日狼狈度日,明日就说不定走了翻身运,故此,狱卒也大多不愿为难狱中人,只要莫触及底线,大多数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更莫说晏决明这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走出天牢、封官加爵不过时间问题,除却环境差些,日子更是轻省。要不,又怎能半夜偷偷溜出来,还丝毫未惊动旁人呢?
想到此,程荀都忍不住笑了:“真把牢狱当自家后院了。”
晏决明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这话可不经说,让人听见,以为我多无法无天。”
程荀打了个哈欠,水汽上浮,眼前有些模糊。她发了会儿呆,缓缓说道:“我与母亲本想打点一二,进去看看你,父亲让我们别费功夫,说你在里头好得很,有的是人上赶着献殷勤。”
她湿漉漉的眼睛朝上看,望着晏决明不眨眼:“可我看着,你都瘦了好些了。”
晏决明静静凝望着她,手背轻轻蹭了下她的脸颊。
“侯爷想方设法要与我见面,我呆在里头,还乐得躲躲清静,别担心。”
睡意如潮水铺天盖地涌来,程荀的后背被他轻轻拍着,耳畔是他低沉的絮语。她隐约听见有个熟悉的名字,可还来不及追问,思绪已然堕入黑沉沉的梦乡中。
再醒来时,初春的晨雾飘进木窗,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唱着曲儿,好一派祥和之景。
程荀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抓了抓蓬乱的长发,意识还未回笼,贺川便抱着一簇鲜嫩的杏枝径直走了进来。
“主子,您醒啦。这是刚刚才从城外摘来的,夫人命我放到您屋里呢……”
话刚说到一半,贺川声音一顿,望着眼前花瓶里开得浓烈的桃枝,疑惑道:“昨晚这花瓶不还是空的么?不知是谁放进来的……”
程荀一愣,趿拉着鞋子走到花瓶前。天青瓷玉壶春瓶里,深红浅粉的花儿缀满枝头,含羞带怯地开放着。伸手微微一碰,花枝颤动,露水顺着花苞落到指尖,娇妍欲滴。
“许是哪位田螺姑娘吧。”
程荀含笑道-
三日后。
天还未亮,程荀便被崔夫人叫起,丫鬟抬着新裁制好的衣袍与首饰鱼贯而入。
洗漱梳头、更衣佩环,一件件厚重繁复的衣裳往身上系,头发也要一丝不苟,气味清淡的发油将碎发细细密密藏起,插上簪子、戴上耳珰,再略施粉黛,俨然是一位进退有度、端庄娴雅的京城贵女了。
崔夫人早早就穿戴整齐等在屋外,见程荀一身打扮,眼前一亮,拉着她的手感慨道:“不愧是我闺女。”
妱儿亦是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婆子在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连声恭维道:“等小姐出嫁,还不知是何等的颜色呢。”
崔夫人轻哼一声,抬手理了理程荀的翡翠耳珰:“想娶我们阿荀,那可不是易事。就在家中多留几年,我也是愿意的。”
婆子马屁险些拍到马蹄上,悻悻点头,不敢再多嘴。程荀颇为无奈地与妱儿对视一眼,妱儿忍不住抿嘴笑了。
马车早就候在门外,孟忻送妻女出门,临行前,语重心长地对程荀道:“宫中规矩多,但也莫怯了场。你是孟家的女儿,万事都别怕。”
程荀点点头,眼神明亮:“父亲放心。”
天色蒙蒙亮,马车驶出孟府门前,朝宫城去。程荀坐在一旁,藏在宽袍大袖中的手,轻轻按在暗袋里,缓缓呼出一口气。
第169章 觐见时
过了两道宫门, 马车在宫城西面停下。早有宫人在此等候,见程荀与崔夫人来了,很是殷勤地上前问候。
寒暄几句,宫人在前引路, 带二人穿过一道道恢弘肃穆的宫门, 一路朝承乾宫走去。
出门时天色尚且朦胧, 行至此处, 一轮红日恰从东方升起。灿阳穿过重叠的楼宇宫殿,飞檐上,琉璃烧制的各式望兽被映照得金碧辉煌, 刺得程荀移开了视线。
满目朱红, 她垂首跟在宫人身后, 只觉整座宫城大得骇人。
一路行至承乾宫外,周遭环境更是肃穆庄严。宫人将程荀与崔夫人领至侧殿稍事等候,一杯茶还未饮完,又被宫人恭敬地请到了椒房殿。
走进椒房殿, 程荀跟在崔夫人身后, 循记忆中练习的那般垂首、顿步、行礼,直到头顶传来一个年轻温婉的女声,她才站起身, 由宫人引到一旁坐下。
程荀垂首望着光洁反光的地面,余光中隐约可见殿上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
“莫生分,走近些我看看。”
皇后与崔夫人寒暄两句, 主动朝程荀伸了手。程荀心一跳, 面上依旧平静淡然, 她起身朝皇后走去,在殿下台阶几步外停了步子, 微微抬起脸,目光仍规矩地低垂着。
皇后话里的笑意更明显了些,温声道:“是个进退有度的,样子也长得水灵。我听陛下说,你是江南人士?”
程荀镇定道:“臣女生父生母是紘城人士,不过臣女确是在江南长大,是一个叫溧安的小地方。”
皇后早就听皇上说过程荀的身世,此时也不过走个明路,佯装讶然道:“既如此,想来与崔夫人是有缘的。”
崔夫人闻弦知音,适时开口,简要说了程荀的身世。不过,自然隐去了程荀在胡家为奴的一段经历,只说了二人是偶然遇见,聊得投缘,后来才知程荀竟是故人之子,这才将她认作义女。
不过,饶是顶着个义女的名头,崔夫人也直接点明,程荀于他们夫妻俩而言,与亲生女也没什么不同了。
程荀这段坎坷身世本就说得上传奇,又听她说回紘城后,重新修缮老宅、寻找生母遗骨、为身生父母修墓立碑,更是赞她恪恭仁孝、才德兼行,一连赏赐了不少珍宝。
程荀被夸得有些局促,崔夫人倒是见惯了,带着程荀谢恩谢赏,妙语连连。
殿内气氛正好,一个面熟的太监走进殿内,竟是此前到孟府宣读圣谕的赵公公。
赵公公向皇后行礼问安后,开口道:“皇后娘娘万福,圣上听闻孟大人家的千金此前亲历了紘城守城一役,心中感念紘城百姓安危,特宣程姑娘宣政殿一叙。”
太监此话一出,殿内霎时一静。
宣政殿?
饶是程荀心中早有准备,此时也不由得有些怔忡,下意识朝殿上那人望了一眼。
直到此时,程荀才看清皇后的模样,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长相温婉娴静,周身气度却不凡。对皇帝突然的宣召,皇后似乎早有预料,神色一派如常。程荀稀里糊涂地行礼谢恩,在崔夫人略带忧虑的目光中,跟着赵太监离开了。
走出殿内,初春微凉的空气骤然扑到脸上,程荀发胀的脑袋蓦地一紧,飞快运转起来。
即便程荀对宫中再陌生,也知道宣政殿是皇帝日常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宣召大臣商讨国事的地方。皇帝没在承乾宫露面,反倒将她宣到宣政殿,是否,本身就是某种信号呢……?
她暗自思忖着,脚步不停,胸膛中却渐渐浮起一阵忐忑的期待。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宣政殿终于到了。赵太监将她领到偏殿一间小屋子里,不待他吩咐,便有小太监利落地奉上茶水与糕点。
赵太监态度谦和,只对程荀说道:“皇上国事忙碌,程姑娘暂且在此处等候片刻,何时该面圣了,咱家自会前来通传。”
程荀起身谢过赵太监,往他手里塞了个不大不小的金猪,这回,赵太监并未推拒,含笑收下了。
临走前,赵太监忽然又低声说道:“程姑娘也莫惊惶,圣上问什么,如实答就是。”
程荀点点头,刚想道谢,他又飞快补充一句:“圣上今日还要面见范将军,想来程姑娘等不了太久,最好莫走动。”
说罢,赵太监施以一礼,转身离开。
程荀闻言一愣,望着赵太监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偏殿等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赵太监终于又露了面,一路带着她走进宣政殿,在东面一间屋子前停下脚步,轻轻推开门,躬腰俯身退到一旁。
程荀定定心神,独自迈进屋中。
比起恢弘雄伟的正殿,这间屋子占地不大,像间普通的书房,淡淡的熏香味混杂着纸墨的气息扑鼻而来。
程荀在书案前站定,跪地行礼。
“臣女程荀,参见皇上。”
书案后,一个年轻且略带些沙哑的男声响起:“起来说话吧。”
“谢陛下。”
程荀站起身,书案前那人随手放下刚翻阅了一半的奏折,抬起头来。他斜倚在罗汉塌上,开口道:“程姑娘,今日总算得见了。早在四、五年前,我就该见见你这位功臣了。”
皇帝点到为止,程荀心领神会,俯身道:“臣女微不足道,实在感念陛下厚恩。”
“朕听闻,你在紘城亲历了鞑靼攻城?”
“回陛下,臣女确实在紘城待了些日子。”
“那便说说吧。”
皇帝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看着程荀。
亓禧言语间虽温和亲切,姿态却很放松。紘城守城一役已过去了一段日子,一众上下官员该禀报的都已说得差不多,他并未期待程荀说出什么新花样——今日将她喊来,也不过走个过场,名正言顺送些封赏,全晏决明一个面子。
不过,要说他对程荀当真一点兴趣都没有,也未免太绝对。晏决明对这个女子的执着,甚至到了迟迟不愿成婚的地步,就连远在京中的他也有所耳闻。
他与晏决明少年相识,情谊不一般,老早就想为他张罗一桩婚事。可为了眼前的女子,他却愣是将一众贵女拒之门外,拖到了年及弱冠,都未能抱得美人归,也未免有些太过夸张。
思及此,皇帝落在程荀身上的视线多了些探寻的意味。
他自然听说过这女子有些与旁人不同的地方。不说她独自在外行商几年,就光拎出当年在扬州,卧薪尝胆数年,一朝扳倒胡府,此等心性,就绝非常人。
可光凭这个,值得晏决明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么?甚至用自己的前途,为眼前人铺路……
想到晏决明此前在他面前说得一番话,亓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中虽觉荒唐,却也多了些好奇。
眼前人,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晏决明付出至此?
而几步外,程荀深吸一口气,打了无数遍的腹稿终于脱口而出。
“一切,恐怕还需从去岁九月说起。”
程荀垂眸望着地面,从自己启程去往紘城时,偶遇埋伏官驿、预谋劫杀参与和谈的大齐官员的岱钦手下说起。
和谈前夕,有胡人劫持官驿、图谋不轨之事,在亓禧还是太子之时就有所耳闻。
可彼时他毕竟未能当朝,对其中诸多细节并不了解,也未曾想到,程荀竟从这件事入手,草蛇灰线般,一点点揭开大齐与鞑靼和谈后,瓦剌各方的狼子野心、频频异动。
程荀作为几次直面岱钦阴谋的亲历者,说起当初种种,更是细节丰满、有如身临其境,令人不知不觉就投入其中。
而太子脸上的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不知不觉就将手边打开的奏折关上,坐直身子,认认真真听程荀讲述去岁紘城,在一片太平下的风云诡谲。
挟持官驿、呼其图被人下毒的席面、晏决明遭人发难、神隐骑丧生扁都隘口……
她隐去那段自己奔赴千里寻找晏决明踪迹、并且暗中支持晏决明兵马粮草的经历,只简要说了自己在金佛寺住了一段时日,而后便返回紘城后,利用程杜商号的人脉与名声,在城中募集款项、捐粮捐物。
之后,最详细说明的,是那持续数日的紘城守城战。
屋中一片寂静,除却程荀娓娓道来的话音,只有丝缕熏香在半空摇晃。
程荀口中的种种,其实大部分他都已知晓。甚至她隐去的部分,也早在他掌握之中。
她没有刻意渲染,更没有故作姿态,可就是那平实简单的寥寥数语,比奏折、军报、密信中精准冰冷的数目,更令人动容。
她亲眼所见、亲身所历的刀光剑雨、尸山血海,好似一把钩子,将他直直拉回那座荒凉的边城,目睹将士如何拼死守城,百姓如何声援互助。
讲述完纮城的一切,程荀长舒一口气,连嗓子都变得有些干哑。
而书案后,皇帝好似陷入了沉思。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回过神,唤门外等候的赵太监:“赐座,上茶。”
程荀在侧面坐下,接过赵太监送来的茶抿了一口,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而后,皇帝又问起守城战诸多细节,诸如伤员情况、守城将领、战后重建等。
程荀不敢松懈,将茶盏递给一旁的小太监,凡是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作了答,所言条理清晰、严谨缜密。
二人在屋内相谈甚欢,站在门边侍候的赵太监脸上却忍不住露出几分古怪的诧异。
或许就连皇帝自己都未能反应过来,此时他哪里还有初见程荀的轻视与随意,二人相对而坐、一问一答,竟有几分君臣之感。
直至宫人上前又奉一次茶,皇帝这才回过神,意犹未尽道:“竟说到这个时辰了,卿……”
话还未说出口,皇帝猛地反应过来,吞下了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称呼,轻咳一声,抬起茶盏掩饰道:“时辰不早,朕还有公务在身,若无事,你便退下吧。”
程荀心神一紧,有些惴惴地站起身。
理智告诉她,这是她谢恩告退的时候了。可手臂按在袖中暗藏的书信上,一时又怔住了。
这是好时机么?
犹豫的片刻,门外忽然来了几个人。程荀用余光望去,只见在门外等待的几位大臣中,身上无一不是二三品大员的官袍,其中几人视线直直望向了自己。
程荀顺着那目光望去,先是看见了孟忻的身影,而后视线一转,竟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在一群深沉老练的审视中,那双眼睛好似混沌深渊中唯一一抹亮色,带着某种肯定的渴求,坚定地望向她。
目光交汇的瞬间,程荀心头一震,纮城外那座人迹罕至的墓园蓦然浮现在她眼前,在纷乱的记忆中,她好像看见了无数个模糊破碎的身影,葬送在那片荒凉的大漠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忽然屈膝跪在地上。
“你这是……”皇帝神色一愣。
“启禀皇上,臣女还有一事需禀奏。”
“你说便是。”
皇帝心中似有所感,目光渐渐犀利起来。
“臣女要检举西北总兵范脩,多年来养寇自重、私通外敌,罪状之多,罄竹难书!”
第170章 昭昭然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此话一出, 屋外霎时骚动起来。几个大臣面面相觑,目光纷纷投向立在一旁的范脩。而范脩一愣,脸色当即阴沉下来。
屋内,皇帝望着垂首跪在身前的程荀, 慢慢站起身。
“你可知构陷朝廷大员, 该当何罪?”
皇帝的话音中听不出什么波澜, 程荀双臂仍抬在身前, 沉声道:“臣女所言句句为实,绝无构陷。”
话音刚落,门外骚动更甚。范脩强压愤怒与那微不可察的一点惊慌, 胸膛剧烈起伏。他本就是武将, 盛怒之下, 更显得凶神恶煞、面目狰狞,脸上横肉都在打颤。
而一众大臣中,有人语带犹疑,小声说了句:“这不是……孟大人家的女儿么?”
人群中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数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孟忻身上, 范脩反应更是强烈,虎目圆瞪,恶狠狠地刺向孟忻。
而孟忻仍旧站在几步外, 神色淡然,静静看着室内的程荀,自是岿然不动。
见他如此反应, 众人心中猜疑更甚。
孟忻向来慎独, 在朝中不偏不倚, 是个狠性子。今日他突然发难范脩,甚至不惜将自己女儿推到台前, 究竟所为何事?
还是说……这本就是圣上的授意?
门外,众人惊疑不定;而门内,皇帝缓步走出书案,踱步到程荀面前。
一双织金云履在程荀身前几步外停下,头顶传来皇帝暗含犀利的质疑。
“既如此,你又拿什么,”皇帝话音微顿,不动声色地朝门外瞥去一眼,“——检举范脩,范总兵呢?”
程荀跪得笔直,从深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而后双手呈上。
“数月前,臣女曾在祁连以南的金佛寺小住过些日子,在寺中存留近百年之久的藏书阁中,发现了一具白骨与满墙遗信。”
皇帝不置可否,只从她手中拿起那封信。
室内鸦雀无声,一时只有皇帝撕开信封的窸窣声。程荀收回手,在长袖的遮掩下,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她垂首敛目,强压胸膛中不断加快的心跳,努力平静道:“那具白骨,是二十年前沈仲堂身边最为亲厚的副官,也是沈家义子,罗季平。”
此话一出,范脩神色微变,目光穿过半开的门户,直直落到皇帝手中那薄薄的几张信纸之上。
皇帝低头看着手中信,后退两步,靠在身后桌沿上。手中信纸很快读完,他抬起头,这才好似才看见门外众人一般,眉梢微挑,朗声道:“范爱卿,不妨进来说话吧。”
范脩终于找到机会,夹着一身怒意,大步冲进室内。直到走到程荀身侧,他这才刹住脚步,硬梆梆行了个礼,冷声道:
“圣上明鉴,范家戍守边关数十年,世代先烈葬身大漠,累世功勋,万万不能听这女子在此信口雌黄啊!”
皇帝将信放到一旁,把玩着手上一串碧玺,好整以暇看着眼前的种种,并未开口。范脩的视线飞快划过桌上那几张薄纸,心一沉,侧身将矛头直指程荀。
“孟家小姐,你年不过二十,你我更是连一次照面都没打过,何来言之凿凿范家养寇自重、通敌叛国,还攀扯二十年前的旧事,简直荒谬!”
范脩一张脸涨得通红,声音越提越高。
“你口空白牙便想污蔑我范家,荒唐!我且问你,除了真假不知的一封信,你手中还有什么!”
皇帝适时开口:“你口中的尸骨在何处?如何证明你所言为真?”
程荀不卑不亢道:“臣女自当日在金佛寺发现尸骨与满墙遗信后,便将拆了那藏书阁,将一切证据都带了出来,现下就在孟家府上,圣上自可带人前去查验。”
范脩立时反驳:“一具看不出分别的白骨,几块真假难定的木板,就想将此等罪名栽赃在我范家头上,你好大的胆子!此女满口胡言,还请圣上明鉴!”
此时,程荀终于抬起头。她没有看向一旁不断施压的范脩,只直直看向皇帝,目光坚定而凛然。
“青天可鉴,臣女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臣女与范家既无仇怨,也无瓜葛,今日所言,也只私心恳求圣上查清当年真相,还当年因奸细作乱而惨死漠南的沈家将士一个公道,还多年遭受瓦剌侵扰的边关百姓一个太平,还我大齐江山一个清明朝廷!”
“臣女愿以命相抵,只求真相大白、昭明天理!”
说罢,程荀俯身,深深叩拜在地。
屋中雅雀无声,程荀的额头磕在冰凉平坦的地面上,慢慢闭上了眼睛,等待最终的宣判。
屋外,范春霖紧紧盯着跪在堂前的程荀,手不自觉攥紧了。
皇帝立在书案前,听完程荀所言,神色微微动容。他抬手止住了焦急要辩白反驳的范脩,静静打量跪在身前的程荀几眼,终于开了口。
“赵方。”
他几步走到书案后坐回原位,头也不回喊了一声,立在门前侍候的赵太监当即走上前,听候吩咐。
“带人去一趟孟卿家中,将方才说的东西,都拿来给朕看看。”
皇帝语气平静,不见一丝波澜,可其中暗藏的锋芒,在场众人都明明白白听懂了。
赵太监将身体压得更低,利落领命,当即便带人离开,朝宫外孟府奔去。范脩脸色铁青,双臂肌肉偾张,眼神好似淬了毒的刀,不停往程荀身上剜去。
而皇帝稳坐椅中,对堂下一切视若无睹,只吩咐程荀起身,而后便不再理会二人,拿起一旁未合上的奏折,兀自看了起来。看到要紧处,更是直接宣召门外的大臣进屋,当着众人面商讨国事起来。
见此情形,门外一众大臣面面相觑,神情都是说不出的古怪。可皇帝既然没有让他们离开的意思,他们也只能待在原地,将惊涛骇浪压在心底,如往日般等待宣召、回禀国事。
即便如此,仍不断有或探究、或惊诧的视线频频投向孟忻与范春霖。而二人都沉默地望着地面,看不出分毫端倪。
不知过了多久,赵太监终于带着一干人马姗姗来迟。
他快步走在前,神情严峻,身后跟着数个宫人,抬着七、八个沉重的木箱走进殿内。
赵太监匆匆进屋通传禀报,皇帝也停下与尚书徐勤的交谈,起身离开屋内,带着屋内众人走到木箱前。
宽敞的大殿上,七、八个木箱在众人面前一字排开,程荀上前一一查验,确认外表无误后才取出藏在袖中的钥匙,逐一打开木箱。
一股陈腐的朽木味扑鼻而来,日光下,经年的灰尘与齑粉在光束中飞舞,竟给人不真实感。
程荀卷起繁复厚重的宽袍大袖,带着一众宫人小心翼翼地取出木板,按照在记忆中复局无数次的顺序,将数百块木板拼凑起来。
不多时,空旷的大殿上便显出数面平躺着的木墙,其上被密密麻麻的文字铺满,字迹清晰模糊不一,直叫在场众人都忍不住走上前,站到木板边上,顺着那文字细细默读。
而皇帝独自负手走在其中,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块木板,终于在一个打开的木箱前停住了脚步。
他垂眸望着木箱里那具零落的白骨,问道:“这就是,罗季平?”
程荀站在一旁,应声道:“回禀皇上,这具尸骸正是罗季平。”
偌大的大殿上,静得落针可闻。一众大臣默不作声地看完木板上的文字,心中皆是惊骇,忍不住看向站在角落的范脩。
而范脩亦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万万没想到当年在兀官镇尸骨无存的罗季平,竟然当真在金佛寺躲过一劫,更留下了此等证据,心下不由一颤。
可他马上镇定下来,缓步上前,沉声辩驳:“圣上明鉴,且不论这东西的真假,只说上头的记载,提及范家的也不过那细作的一句话,如何就能判定微臣养寇自重、通敌叛国?微臣冤枉啊!”
范脩目光一转,语气嘲弄:“孟家女,朝堂之上可不容你在此放肆!若拿不出证据,我看你今日如何收场!”
而皇帝也看向程荀,平声道:“范卿所言也有些道理,朕且问你,你就打算凭这个,”他抬手指了指满地的木板,“检举范家?”
程荀屈膝跪在地上,静静道:“自然不是。”
皇帝问道:“那你还有什么证据?”
程荀抿抿唇,一时没有说话。
在这沉默的片刻,范脩紧绷的神色微松,脸上缓缓浮起些讥讽的笑意,似笑非笑地朝孟忻望了一眼。而一众立在旁边的大臣也窃窃私语起来,眉宇间满是怀疑与看戏。
眼见局势偏向自己,范脩脸上笑意更甚,施施然就要开口:“圣上明鉴,万万不可不能容这女子在此颠倒黑白、蔑视朝堂……”
而范脩话还未说完,人群后,忽然传来一道沙哑而笃定的声音。
“我手中有证据!”
这句话有如平地一声雷,震得大殿内霎时一静。
范脩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发声处。一众大臣更是惊诧,纷纷转头看向开口的那人,竟不自觉让开了一条路。
而范春霖一张脸煞白得发青,眼里布满血丝,拖着虚弱的身子,穿过诸位神色各异的大臣,一步步走上前。
“启禀皇上,微臣手中有证据。”
范春霖脚步微跛,一深一浅地向前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范脩。
“微臣可作证,西北总兵范脩与瓦剌哈达部落前首领伊仁台交往甚密,多年来通信不断,里通外合、合谋作乱边关、攫取利益不尽其数!”
“你——”
范脩僵在原地,下意识便要打断他的话,可范春霖没有给他机会,话音越来越快。
“数月前,因参将晏决明暗中调查到罗季平一案些许端倪,便联手逆贼誉王,伪造书信,栽赃嫁祸其明里通外国,谋害忠良!而早在二十年前,西北总兵范脩就曾买通奸细,传递沈家军报,致使大齐节节败退,沈仲堂惨死兀官镇,大齐战败瓦剌!”
“范春霖!”
范脩目眦欲裂,抬臂指向范春霖,竟顾不得一旁的皇帝,当众怒叱一声!
盛怒之下,他的身子不停颤抖,额角、脖颈处青筋直跳,本就凶神恶煞的一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形容可怖,状似修罗。
而范春霖的目光没有丝毫游离或胆怯,仍旧死死盯着他的生父,神情愈发坚定。
他在皇帝身前停住脚步,膝盖艰难弯曲,强忍着疼痛,长身跪在了那具白骨跟前。
“微臣范春霖,检举西北总兵范脩,多年来养寇自重、通敌叛国,恶迹斑斑,罪孽深重,该当诛灭九族!”【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