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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逐舟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41章 共患难(二更)


    “鞑靼……直到现在为止, 连一点动向都没透出来么?”


    程荀紧紧盯着舆图,冷不丁问道。


    晏立勇与贺川一愣,随即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相同的惊诧和警惕。


    “主子, 您的意思是?”贺川忽觉整个精神都紧张起来, 脊背紧绷着, 试探问道。


    程荀缓缓踱步到书房一侧墙上悬挂的那张巨大的羊皮舆图面前。


    舆图以紘城为中心, 东西两面延伸出去,分别是荒凉无际的瓦剌大漠,和曾葬送了大半个沈家军的漠南草原。


    “大齐扶持了鞑靼新王上位, 此后朝廷对鞑靼的态度也多是拉拢互利, 鞑靼王应不至于在此时发难。”


    贺川定定心神, 理智分析道。


    “是啊,主子。”


    晏立勇也压下惊惧,双手抱臂,支着下巴道:


    “鞑靼王刚上位不久, 既要清算前任势力, 又要扶持自己人,只怕内部还矛盾重重。


    “若这个关头还要分出心神对付大齐,未免太过托大……更何况, 那位鞑靼新王年纪尚小,此前对大齐也很是崇敬,应该不大可能……”


    随着程荀转身望过来的视线, 晏立勇的话音愈发迟疑, 逐渐变轻。


    程荀站在原地, 静静看着他,宽大的衣袍衬得身姿愈发端庄秀丽。她轻言轻语, 可吐出的话却一阵见血。


    “勇叔见过鞑靼王?”


    晏立勇摇摇头:“将军杀进神隐骑时,身边并无亲卫。”


    “既如此,你我又怎能拿万千百姓、大好江山,去赌鞑靼王的野心呢?”


    晏立勇一时语塞。


    程荀轻叹一声,自己寻了把椅子,又让他二人坐下。


    “鞑靼能从大齐与瓦剌交战以来,一直安静到现在,已足够说明,这刚上位的鞑靼王,城府只怕远比你我想象得深。”


    程荀整理思路,冷静说出自己的推断。


    “鞑靼可从来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对手。瓦剌把野心放在台面上,一向是大开大合、兵戈相见的。鞑靼却不然,惯是个躲在瓦剌背后放冷箭的。


    “莫忘了,二十年前,若没有鞑靼的暗中许可与协助,瓦剌又如何穿过鞑靼地界,悄无声息摸到大同边境?”


    想起旧事,程荀目光冰冷,语带讽刺。


    “布日尚在位时,鞑靼是活生生被晏决明杀进王庭打服的。至于敬畏……”


    ——至于所谓敬畏,说句逾矩的,鞑靼新王敬的,自然是当今皇帝;


    可畏的,有多少是大齐威名,又有多少是晏决明和神隐骑?


    程荀将这话咽下肚子,并未说穿。可晏立勇与贺川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四目相对,彼此心中都明白这背后的暗语。


    她停顿一瞬,继续说道:“如今晏决明逢难,神隐骑对外更是全军覆没,没了这个催命符,鞑靼王心中不动些念头,那才是奇怪呢。”


    “更何况。”程荀缓缓道,“予以鞑靼优待的,是当今圣上啊。”


    晏立勇当即听懂了程荀的意思,顿时只觉头皮发麻,就连背后都情不自禁被惊起了一身冷汗。


    鞑靼新王能够上位,确实少不了大齐的扶持。


    晏决明带领神隐骑杀死了老鞑靼王布日,大齐皇帝又在争夺王位的叔侄俩中,择中年纪更小、看似更易掌控的鞑靼王孙哈日查盖。


    外部施以武力、内部分而化之,哈日查盖就这样,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登上了他的叔叔渴望半生的王位。


    哈日查盖也极为上道,在晏决明与之接触的阶段,对汉话、汉字就表现出了十成十的向往与崇敬。


    其中多少真情、多少假意,自然没人在意。哈日查盖求一个王位,大齐求一个宣扬国威、压


    制瓦剌的机会,大家各取所需便是。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


    当今圣上在位时,对鞑靼是这般态度;若誉王上位了,又将瓦剌打回了大漠,鞑靼这枚棋子,还能有多少用处?


    到这个地步,鞑靼与瓦剌,竟也成了“唇亡齿寒”之势了。


    一手废棋,被遗忘在角落都是幸运。更别说看不顺眼、如鲠在喉时,会如何对待了。


    至于眼下鞑靼内部的重重矛盾,那更简单了。


    有什么比一场对外的战争,最能模糊焦点、转移矛盾、团结力量的呢?


    而此时,或许就是最好的机会。


    在战况最焦灼,双方各有优劣、难分胜负的节骨眼入局,不说大获全胜、全身而退,也一定能从中捞到好处、闯出一条后路。


    一切,只看鞑靼王哈日查盖,此时的决断。


    若他如表现出的那般天真稚嫩、优柔寡断,自然无事;若他是个表面装傻充愣、实质野心勃勃的实干者,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就像程荀所说,难道要用边关万千百姓、大齐大好江山,去赌哈日查盖究竟是白兔、还是毒蛇?


    更何况,能在觊觎王位几十年、始终占据优势的王叔手下,平平安安活到机会终于从天而降的哈日查盖,会是个柔弱纯良的白兔吗?


    程荀一番话,勾起贺川与晏决明万千思量。二人细细琢磨一番,醍醐灌顶一般,身上无不被惊出一身冷汗。


    见二人面色渐渐凝重,身体都紧绷起来,程荀站起身,从一旁小炉上端起煨了许久的茶壶,亲自给二人倒了两杯热茶。


    贺川与晏立勇一惊,赶忙起身,伸手就要接过茶壶,程荀却轻巧地一绕手,避了过去。


    晏立勇与贺川尴尬地站在原地,脸上尽是惶恐和不自在。


    澄净微黄的茶汤,稳稳注入早已放得冰凉的空茶盏中。


    “拿得稳吧?倒茶可是我的拿手好戏,从前不知练了许多年呢,还能让你们抢去了?”


    茶水倒得不急不缓,程荀的声音也如叮咚泉水,不紧不慢流淌着。


    程荀朝他们眨眼笑笑,说得毫不避讳,语气中也丝毫不见自怜与神伤,知晓她过往身世的二人都忍不住对视一眼。


    “……怎能让主子倒茶,这于礼不合……”晏立勇支支吾吾道。


    见茶汤色泽澄净,杯中分量不多不少,程荀拎着茶壶满意转身坐下,随意道:“再于礼不合,这茶我也倒了,趁热喝了吧。”


    晏立勇与贺川颇有些无奈地端起茶盏。


    热茶下肚,加之程荀意料之外的一笔插曲,二人心中的焦灼与紧张都缓解不少。


    放下茶盏,二人都不约而同长舒了一口气。


    程荀坐在他二人对面,一手撑在矮几上支着头,慢条斯理道:“喝了我的茶,之后便要麻烦你们帮我多办几件事了。”


    晏立勇与贺川利落地站起身。


    “但凭主子吩咐。”他们齐声道。


    程荀垂眸沉吟片刻,看向晏立勇。


    “晏叔,劳烦你先安排些人手,探查一下紘城如今日夜的守备情况。守城之人是谁,城中多少兵力,守城工事几何,越细越好。”


    “属下遵命。”晏立勇道。


    “再给晏决明……”犹豫一瞬,程荀又否决了这个主意,喃喃道,“算了,让他专心前线吧,这个我来想办法。”


    程荀思索片刻,走到悬挂舆图的那面墙前。


    左右看了看,她从一旁的落地青瓷花瓶中抽出一支长长的梅枝。


    她手持梅枝,在紘城以北一带画个圈。


    “紘城已处大齐与鞑靼的边界地带,再往北虽也有兀官、玉柳等边镇,可当初大齐惨败后,这些边镇已鲜少人烟。”


    “如若鞑靼存有异心,妄图入局,紘城便是他们首要攻克之地。”


    程荀眉头紧蹙,大脑飞快转动。


    自晏决明从军以来,自己从他口中得知的西北局势、从兵书上读来的军机谋略、彻夜研读的无数舆图、双脚丈量过的大漠草原,不断在她脑海中交织。


    几乎没有迟疑,她的思绪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鞑靼若想和瓦剌里应外合,恐怕不易。瓦剌如今还困在凉州一线,待鞑靼与其取得联系、达成盟约,黄花菜都要凉了。


    “最大的可能,恐怕还是在大齐东面再开战场,从齐军身后袭击。到那时,大齐腹背受敌,顾哪头都来不及。”


    她才来没有像这一刻般庆幸,自己曾活过的每一天,都没有白费。


    “风吹,草便动。”


    “鞑靼此番动作不会小,我们能做的不多,提前监视其动向,若万一当真被我说准了,多少也有些应对的时间,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我想想……”


    程荀思忖片刻,举起梅枝,在紘城以北几个地名上划了圈。


    “兀官镇、玉柳镇、清水河、羊川坝。”


    “这一带地势平缓,又有河道,若鞑靼南下,多半会途径这一线。”


    程荀转身看向晏立勇:


    “这一带,就要劳烦勇叔带上人手,再跑一趟了。”


    她看着晏立勇被风雪吹得皲裂的面容,心中很是歉疚。


    晏立勇却挺直了腰背,那双向来深沉的眼睛,恳切而真挚地望着她。


    “能为主子驱使,既是属下之责,也是属下之幸。”


    程荀微微一怔。


    晏立勇这话的分量,多少有些重了。


    他不似旁人,即便从前在晏淮面前,也是备受重用的得力臂膀。


    在亲卫中,他资历深厚、能力高超,更是除却晏决明以外,这三百人隐隐的核心。


    而从晏决明对他的态度来看,二人身份虽有上下之分,可晏决明对他却不似下属。


    三分尊敬,三分亲厚,三分信重,分明算半个长辈了。


    晏决明虽然早就将驱使亲卫的令牌交予了她,可她始终知道,亲卫听从的,从来都是那张冷冰冰的、不会说话的令牌,以及那令牌背后的晏决明。


    对此,她当然并无怨怼之意。


    最初,晏决明从晏淮手中接过这各怀所思的三百亲卫时,他们听从的也只是“宁远侯世子”这一身份罢了。


    可如今,哪怕晏决明已经没了世子爷身份,他们不也同样追随而来了么?


    就像程杜商号的人,不会因自己与晏决明的身份,就随意听从晏决明指使一样,亲卫亦是如此。


    程荀从一开始就知道,尊重与信服,是要靠自己挣来的。


    她没想到的是,晏立勇与自己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几个月而已。


    这几个月,也是她几年来最为劳心劳力的时日。


    她脑中忽而又浮现起过去几个月的种种。


    从晏决明骤然逢难,她与一众亲卫,辗转紘城、祁连山、红水、昆仑山、金佛寺,只为寻一个人、寻一群人。


    他们穿越了寥阔无垠的大漠和雪原,见识过山川之奇景,亲历过山神震怒,更在迷雾中兜兜转转,揭开尘封二十年的真相。


    那些坐在雪原之上,燃着篝火、敲着边鼓、吹着羌笛,等待雪停天亮的日子,明明还在眼前,却又好似已然远去了。


    而在那短暂又漫长的几个月,留在她身边最久的人,不是晏决明,而是他们。


    晏立勇、贺川、李显、六子……还有绝影。


    他们认识、了解、信服的那个她,不是晏决明吩咐保护的“程荀”。


    而是近一百个日夜,他们用双眼,真真切切看到的“程荀”。


    程荀怔怔望着他。有风呼啸着从心口吹过,酸意从胸腔倒流到鼻尖眼角。


    “勇叔怎么还把我的话给抢了!”


    贺川突然开口,打趣一般扯住晏立勇的袖子,背过身将他拉到一旁,故意高声调侃。


    “……从前可没见你说过这样的话,快说,这是去找何方神圣取的经啊……”


    “这有什么可取的……我说的真心话!”


    “勇叔你你你!你脸红什么啊!”


    程荀回过神,侧身吸吸鼻子,用力擦去眼角夺眶而出的泪花,将指尖的泪珠轻轻弹飞。


    平复片刻,她恢复如常,走到书案后坐下,朗声道:“好啦。”


    晏立勇与贺川声音一收,敛容走了过来。只是那脸上,即便努力收敛,也还是带着几分看自家小辈的亲热笑意。


    “勇叔,大致的安排就是如此。”程荀垂下眼眸,轻咳一声,“切记,只要查探鞑靼军的动向、及时来报即可,千万不要与之发生冲突,更不要勉强。”


    她话音一顿,抬起头,认真看着晏立勇,慢慢说道:


    “亲卫们……亲卫们的性命,对我而言,也很重要。”


    晏立勇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转变成某种夹杂着动容、郑重和肃然的复杂神情。


    他抬起双臂,深深行礼。


    “属下,遵命。”


    说罢,晏立勇利落转身,大步流星离开。


    程荀望着他的背影,长舒一口气。


    “主子,那我需要做什么?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晏立勇甫一迈过门槛,贺川便急忙问道。


    程荀望着她隐隐有些盼望立功的焦急模样,短促地笑了下。


    “你放心,交予你的,是更重要的事。”


    她朝贺川眨眨眼睛。


    第142章 谋与算(三更)


    半月后。


    天刚蒙蒙亮, 两架马车便从孟宅驶出,向紘城三里大街驶去。


    三里大街地处紘城中轴,未起战事前,曾是紘城最为繁华的街道。


    街道两边商铺林立, 城中最有名的酒家食肆就分布街道两侧, 就连从前西大街的“新丰”酒楼都要退避三舍。


    每逢旬日集市, 大街两侧的地上直接铺满摊子, 推车的卖货郎着红踩绿,头上插着绢花,沿街叫卖, 好不热闹。


    若是往年到了此时, 街上只怕更热闹。年关将至, 百姓辛劳一年,无论有钱没钱,多半都要领着家中垂髫小儿出来置办年货。


    街上熙熙攘攘,稚童们被风沙吹得皲裂的小脸红彤彤的, 彼此追逐打闹着, 满街都是笑声。


    商铺们也都张灯结彩,掌柜阔气点儿的,用南边寄送来的当年新缎, 红的、绿的,颜色鲜亮得很!


    若是掌柜自觉当年生意不好,便从箱子底下翻出往年的缎子, 充充门面。看起来算不得气派, 可年节之际, 谁又愿意灰头土脸、默默无言地过呢?


    只可惜,短短半年不到, 一切都变了。


    时值腊月底,再过几日便是除夕,可今日马车所走过的街道,无一不门庭冷落、鲜少人烟。


    程荀支开车窗,趴在窗沿上往外看。


    马车从颠簸的泥沙路走到平坦的石砖路,从小巷走到大街,路两旁已没有几家铺子开门了。


    一把表面都磨花了的大铜锁挂在上头,孤零零的,与木门上贴了一年、已然褪色破洞,在风中招摇的对联作伴。


    横批贴在门框上,“太平安康”四个字,深深刺进程荀眼里。


    一户紧闭,两户紧闭,三户紧闭……


    街景不断后退,程荀默不作声地在心底数着,说不清心里的感受。


    或许她应该往好处想,百姓们并非闭门不出,只是离开了此地。


    离开此地,难道不就是去往更安全、更太平的地方避难了么?


    只要战事终结,紘城终究还是会热闹起来的。


    只要战事终结就好了。


    她趴在窗前,碎发不断拂到脸上,眼睛被朔风吹得又干又疼。


    “阿嚏!”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微弱得让人几乎听不见的喷嚏,程荀却如梦初醒,赶忙将窗户放下,坐进马车中。


    程荀看着妱儿微红的鼻尖,挪到她身边,伸手替她系紧斗篷。


    她低头打着绳结,嘴里又是无奈又是歉疚地嘟囔着:


    “妱儿,我就知道你诳我……身子骨都没好全,干嘛非要跟来呢?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等会儿风一吹,这下好了,几天的苦药汁子,白喝!”


    妱儿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只一个劲儿看着程荀。


    贺川在旁边笑着帮腔:“主子,妱儿姑娘也是不愿错过施粥。”


    程荀系好绳结,一边抬头,一边没好气地说道:


    “又不是只有这一天,将来想施几天,这铺子就摆几天,何必上赶着逞强……好啦!我知道了,别这么看着我了,答应你就是。”


    妱儿捂住嘴,侧过脸偷笑去了。


    贺川坐在旁边,目睹了全程,也忍不住笑了。


    程荀主子在亲卫面前运筹帷幄、雷厉风行,每每都表现得超出她年岁的成熟与理智。


    可在妱儿姑娘面前,反倒能终于露出些许天真稚气。


    说来也奇怪,明明这两人分开时,一个说不了话,一个不喜欢说话。可为何只要两人聚在一起,就让人觉得吵吵嚷嚷,热闹得很呢?


    贺川的眼神渐渐放空,忽然就想到他们还躲藏在金佛寺时,随杜家书信一起,遥遥千里、风雪兼程赶来的妱儿。


    人这一生,还能有几段这样的情谊呢?


    贺川想,在她从未见识过的、属于程荀的过去里,她与妱儿,一定度过了许多刻骨铭心的时刻吧。


    膝盖忽然被人拍了拍,贺川猛然回神,只听程荀问道:“马娘子家的妞儿,你可派人去接了?”


    贺川为自己方才妄自猜测主子私事的念头有些羞惭,轻咳一声,正色回道:


    “昨日就已安排好了。我听李大娘说,妞儿昨晚高兴了一夜呢。妞儿的弟弟大郎也想来,可又不愿将马娘子独自丢在家中,二人便约好了一人一天,轮流粥棚帮忙。”


    程荀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了一抹笑。


    “家中怎会只有马娘子一人?不是还有李大娘在照顾吗?”


    贺川以为程荀误会了,赶忙解释道:


    “李大娘做事勤勤恳恳,又肯用心,我眼瞧着,马娘子现在脸色都好了许多,虽说还是没力气,但一日里也能下床走两步了。


    “只是妞儿和大郎一心将‘来粥棚帮忙’当做天下难得一见的大好事,总觉得是丢下了马娘子,于心不忍,这才这样商量呢。”


    她脸上笑意更深,轻声叹了句:“好孩子。”


    马车内渐渐安静下来,只闻车辕声。程荀靠在软垫上,仰头望着马车顶,渐渐放空思绪。


    半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程荀为几件事奔走了数日,好在,最后都有了不错的结果。


    而这头一件,便是向范春霖追问紘城守备之事。


    实际上,紘城守城的将领、兵力、工事等机密,早在程荀吩咐晏立勇的第二日,亲卫便送来了消息。


    而程荀前去追问范春霖,为的也是借此事,伺机对他刺探一二。


    身为如今紘城中官职最大之人,可做好了时刻遇袭的准备?


    身为如今紘城中职权最大之人,可将鞑靼的动向列入了的重点巡查的内容?


    身为将军,可做好了全城百姓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的准备?


    可这大名鼎鼎的小范将军、成日流连于酒楼的范脩嫡子,无论程荀送去往衙门、往他府上送去多少次拜帖,都对她闭门不见。


    今日忙于公务、明日考察民情、后日头疼脑热……


    程荀哪里看不出他的躲闪之意,思索片刻,干脆派人在衙门、府上守了一日,最后亲自在城中一家不起眼的酒肆里找到了他。


    可他的态度,着实令她恼怒。


    程荀分不清他是装傻充愣、还是当真混不在乎,又或者,这态度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可在这个紧要关头,程荀实在无暇陪他猜谜演戏。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根据亲卫提供的消息,如今留存在紘城守城军,只有不到三千人。


    按理说,紘城作为边塞重镇的第一道线,不说军营驻扎,守城军也合该多些。


    然而,紘城虽地势特殊,可自从二十年前打了个漂亮的紘城守卫战,扬名大江南北后,反倒渐渐落寞下来。


    原因无他,当初那场守卫战,鼓舞了大齐士气的同时,也狠狠挫败了瓦剌、鞑靼对于此地的野望。


    紘城守卫一役,大齐将士殊死抵抗,在绝对的劣势下,硬生生用一具具血肉真身,前赴后继地堵上了瓦剌人冲进城中的攻势。


    大齐将士们,用那座高高的尸山血海,将瓦剌人挡在了城门外。


    紘城是大齐的一曲壮烈悲歌,也是瓦剌鞑靼人为之胆寒的梦魇。


    此后二十年,无论瓦剌、鞑靼与大齐有多少次摩擦,都从未有谁,将长刀对准紘城。


    而紘城经历了战后起初几年的光辉与赞誉,便渐渐销声匿迹了。


    ——一个不会被外地侵略的边城,又怎能以军事兴旺?


    故而这二十年来,紘城“边疆军镇”的名号,更多代表的是某种荣誉与历史。


    紘城的守城军也过惯了太平日子,军中编制没有被大幅削减,还要幸得兵部始终感念皇恩、不敢敷衍。


    ——紘城外那座墓园,谁说不是皇恩浩荡呢?


    如今城中这不到三千的将士,看似不多,却已是前线抽调过后的结果,程荀实在无法埋怨什么。


    而这三千人中,还包括不少或死或逃、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及时”消去名字、仍在名录中按月领取军饷中的将士。


    刨去这些人,再刨去或年事已高、或身有残疾,都不说训练有素,真正能够拿起刀枪,与鞑靼人拼杀的将士,只怕更少。


    至于守城工事,程荀隐约有听到风声,军中对此还算重视,并没有到用无可用的地步。


    而城中将领,据沈焕此前送来的信,他在领命离开紘城时,特意推举了几位勇武稳重、行事靠谱的将领顶上他的职位,只要范春霖不临阵换将,应无大碍。


    细数了一遍基本情况,虽算不得多令人安心,却也未曾到最坏的情况,程荀心中多少有了底。


    紘城地势狭长,位处大齐、瓦剌、鞑靼三国边境,人烟荒凉。最近的军营送来援兵,日夜兼程,也需三日时间。加之冬日路难行,只怕耽搁更久。


    可换言之,只要能坚持三到五日。甚至更久,至少也多了一条生路。


    这考验的,不光是紘城的守城策略是否得当、紘城的工事是否牢固有效、紘城的将士是否坚毅果敢。


    这考验的,还有缩在家中,足不出户的紘城百姓。


    为此,程荀开始为第二个主意奔波。


    紘城并非富庶之地,土地贫瘠,城中百姓也多做些日常买卖,鲜少富绅。


    即便有大商贩,也多是大同、庐州等地的行商。战事一起,也都纷纷闭店、搬离紘城。


    此地豪强、商贾虽少,可吃公家饭的却多啊!


    程荀盯上的第一个人,是已收拾好行李,准备卡着腊月除夕,打道回府的蒋毅方。


    也幸亏崔夫人来了一趟紘城,让程荀知晓了这公正严明的蒋大人,竟然还是崔夫人亡父崔清的学生。


    这层关系被捅破,程荀也就大大方方送去拜帖,直言要拜访一二。


    而蒋毅方自然无法拒绝。


    接待程荀的,是蒋毅方与其续弦妻子王夫人。


    王夫人小蒋大人将近一轮,粉面细眉、纤浓有度,那眉眼身姿,瞧着竟有几分江南女子的风韵。


    程荀一问,果不其然,这王夫人是绍兴出生,随蒋大人远赴西北,已三、四年未能回江南了。听闻程荀也是江南人,当即便起了聊兴。


    程荀在后宅谨小慎微数年,又在外行商多年,早练就出一身八面玲珑骨,一把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只要她愿意,只怕能把庙里的铜人都逗笑。


    果然,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与王夫人以“姐妹”相称,还被王夫人盛情留下用饭。


    蒋大人全程在端着茶盏在一旁作陪,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待到午后,王夫人一手挽着程荀,一手拿着回礼,在官衙后门,依依不舍地与程荀作别。


    “姐姐”即将返回府城,程荀同样黯然神伤。二人约好待战事稍了,便在府城相约再见,而后将程荀送上马车。


    坐上马车时,程荀趁王夫人不注意,朝站在她身后满脸青黑的蒋大人,温婉地行了个礼。


    哎呀呀,蒋大人的脸色,怎么更难看了?


    车门关上,车窗放下,程荀打开王夫人的回礼,冲着里头那百两银票,笑得眼睛好似月牙弯弯。


    贺川随行程荀身边,目睹了今日始终,对自家主子这张嘴,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主子,王夫人分明知道蒋大人不愿意,为何还捐出了银票呢?”贺川抱着礼盒,心中满是钦佩。


    程荀对着光仔细看银票上头的章印,漫不经心道:“王夫人的格局、段位、眼界,可比蒋大人强多了。”


    她收起银票,朝贺川一笑:“依我看,若是王夫人有朝一日能做官,只怕是个远胜于蒋大人的温柔刀呢。”


    而后不出一日的时间,有一件事紘城大街小巷便传开了。


    府城来的蒋通判日夜心系紘城百姓,不忍老幼妇孺缺衣短食,可自己实在两袖清风、无能为力,为此几乎病倒。


    而蒋通判的夫人得知丈夫心结,主动从嫁妆中拿出百两银子,捐赠给程杜商号,委托商号大当家从外地购置米粮,捐赠给百姓。


    而那程杜商号的大当家也阔气,听闻蒋大人如此请求,当即便承诺,要自掏腰包,向城中百姓捐赠价值五百两的米粮。


    “那为何一个府城来的父母官,要将银子捐赠给程杜商号?”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这程杜商号的大当家,就是二十年前那位孟忻孟大人家中的人啊!”


    此言一出,百姓们恍然大悟。


    而这个凑齐了两袖清风父母官、临调官员心系百姓、二十年前紘城英雄后人等一系列诸多出人所料的要素组成的故事,经由百姓口口相传,霎时便点燃了低沉依旧的紘城。


    在这个外有战乱、人人自危的寒冬,百姓们津津乐道着故事里的“良善”与“仁义”。


    很快,程杜商号又向外宣称,收到了第二笔捐赠——因腿上暂留紘城的京官、鸿胪寺丞王大人,为紘城百姓捐出了二百两银票。


    消息放出不到一日,程杜商号又陆续收到了多笔大额捐赠,大多是紘城的官员送来的。


    可也不乏一些零碎的银子、甚至铜板,以个人的名义送来了。


    为此,程杜商号特意在城中赁了一间门面极大的铺子,在其门上悬挂牌匾,清清楚楚写下了捐赠人与金额。


    其中,既有将军范春霖、县令陈毅禾这样响当当的大名字,也有不少刘二娃、马妞儿、陈斧子这样乡民邻里熟悉的名字。


    牌匾一共两块,可那些大名字、小名字却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一眼望过去,“范春霖”和“刘二娃”,好像也没有甚区别了。


    不出五日,程杜商号便宣布不再接收捐赠。百姓们看完热闹,又开始翘首期盼,这些米粮,何时能送到紘城呢?


    程杜商号一时又被送上风口浪尖。


    而程杜也不墨迹,当日又贴出一张长长的清单——竟是采购的账本!


    账单贴满了店面里空荡的墙面,引得百姓竞相去看。


    今日,便是捐赠的米粮,头一次发放的日子。


    数日的谋算与奔波,程荀与纮城百姓,终于迎来了这一日。


    第143章 猜与问


    马车抵达三里大街时, 天边已缓慢地升起一线白,正是将明的时辰。


    “席子呢?都说了要准备好,万一这天又下雪了……”


    程荀刚走下马车,就听铺子里传来六子一如既往的大嗓门。


    她脸上忍不住浮起几分笑意, 却见铺子内外, 几个亲卫正忙得热火朝天。


    大冷的天, 六子高高撸起袖子, 清点着一应货物,一面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一面风风火火地前后张罗。


    六子眼睛尖, 远远地便望见了程荀的马车。


    他连忙放下手头的活计, 话音一收, 昂首挺胸几步走到跟前,边行礼边道:“主子,属下方才一再检查过了,一应准备都已齐全, 就等您来了。”


    其余几个亲卫也围了上来, 逐一向程荀禀告情况。


    “城中几处粥棚已架好了,粮食也一再检查过,并无陈粮、霉粮。”


    “银子已按人名分好, 属下昨夜也已对照名册多次检查过了。”


    “军营的人约莫半个时辰后到,疏散巡逻的路线已通过气,领头的黄千户是个爽快人。”


    程荀认真听着, 时不时点点头。见一切进展顺利, 她也不多唠叨, 与众人一并忙碌起来。


    程荀在三里大街赁了三个店面,分门别类的物资一应堆放其中, 只待百姓前来就能发放;


    除此外,还由商号出资,在南北两道城门外设了两处极醒目的粥棚,既为来往百姓提供一碗热粥,也好借施粥之事,告知城外百姓,三里大街正发放米粮。


    货物从昨日开始便陆续送达。可为了这些米粮,半月来,程荀几乎忙得脚不离地。


    她万万没想到,想方设法从达官显贵兜里“哄”来银子,或许只是最简单的一步。


    如今年岁不好、西北又正动荡,各地的买卖都缩紧了,更别说米面粮油此等紧俏物。


    粮商们将手中的货物一压再压,放任价格一涨再涨。此时便是程荀身怀白银千两,想做下这桩买卖也不容易。


    现实情况如此,程荀不甘心拿这笔钱喂饱那群趁机敛财的饿狼;又担心自己大肆购入后,影响当地百姓的日常吃用。


    若要达成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几番思索后,她还是联系了杜家。


    程荀在信中大致说了自己的想法与困境,杜三娘虽远在平阳,可当即便拍板决定,此事交由她来统筹安排。


    而住在杜家的崔夫人得知消息,也拿出了一笔不小的数目,捐赠给了紘城百姓。


    在杜三娘与商队伙计们的齐心合力下,数支商队奔波西北各地,再既要与粮商压价、又要尽力规避扰乱当地市价的前提下,终于筹措到了粮食。


    不过短短七日,满载的货物不断送往紘城。而这一笔笔的账单,也渐渐贴满空荡的四壁。


    这半月来,一行人群策群力,总算赶在晏立勇送来更糟糕的消息前,将事情安排妥当了。


    天光一点点亮起,伴着鸡鸣声,紘城缓缓苏醒,街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今日并非旬日,三里大街一如既往的冷清,却有几个早起进城的百姓看见粥棚,难掩激动地上前询问。


    亲卫们耐心解释了情况,直接带着那几人走进铺子,写清名姓、按压指印,领着定量的米面粮油,喜气洋洋离开了。


    消息很快传遍街头巷尾,城里城外的百姓闻讯赶来,不多时就将冷清已久的三里大街挤得水泄不通。


    在亲卫和官兵的疏通下,人群按序领完物资,若是愿意,再去旁边粥棚拿一碗热腾腾的粥米。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亲卫记录百姓姓名时,若是发现了此前的捐赠者,便会将百姓捐出的银子,一并交还回去。


    ——按程荀的原话,那便是:“劫富济贫,哪里有让老百姓出银子的道理?”


    为杜绝有人从中钻空子,程荀早先特意要求亲卫说明,领取时定人定量,不许冒领、替领。


    虽说难免还是有些争执,可毕竟衙门官兵在场,队列前后又多是熟悉的乡民,百姓中鲜少有胡搅蛮缠、无端生事的。


    马娘子家的妞儿也早早被亲卫接来,六七岁的小孩儿,扎着精神的双髻,站在妱儿身旁,一丝不苟地帮忙施粥。


    待日头再高些,三里大街愈发熙攘,来往者脸上无一不面露喜色。


    就连惯常在百姓面前摆出凶恶样子的兵吏,望着人群中自家父母妻儿,态度也温和了许多。


    没过多久,王伯元也送来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在铺子门面与后院里忙前忙后,搬运、分发物资。


    而面对程荀关于王伯元如何不过来的询问,小厮只是讪笑着说自家少爷自言腿还没好,就不过来凑热闹了。


    对此,程荀眉头微挑,歇了追问的心思。


    自那日送别崔夫人后,王伯元便门户紧闭,不知私下里在忙碌什么。就连捐赠的银子,也是让小厮送来的。


    她此时回忆起来,才发现自己竟从那之后,便再未见过他。


    程荀站在人群边缘,回忆着那日他的神色,心中若有所思。


    “程小姐。”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懒散的男声,程荀身子一顿,抽出思绪,转身看过去。


    范春霖站在几步外,身上难得没了酒气。


    他神色虽然一如往常带着几分憔悴的萎靡,可较之程荀前几日看见的那副烂醉如泥的模样,已经称得上体面了。


    日头渐高,今日城中难得没有飘雪,和煦的冬阳照在他脸上,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睛,叫人看不清那眼中的情绪。


    “哦不,我说错了,如今叫你程老板,是不是更合适?”


    “小范将军客气了。”程荀含笑回礼,站起身时,却有不软不硬顶了回去:“不过,我做着程杜商号的老板,也非第一日了,您这般称呼我,倒比‘程小姐’听着顺耳呢。”


    似是没想到程荀这般回答,范春霖先是脚步一顿,然后又负手走过来。


    “程老板撑起这么大的场面,怎么此时躲到角落里去了?合该站在最中间,让紘城百姓都看看这程杜商号大当家是何人才对。”


    “范将军说笑了,今日这盛况,可不是我一人、甚至程杜一个商号能撑起的。”


    程荀侧身,抬手遥遥指向铺子门上高高悬挂的牌匾,“全城上下同心,鄙人实在不敢居功。”


    她停顿一瞬,转身笑道:


    “说来还得多谢范将军。若没有范将军率先出手,又怎能引得军中将领纷纷捐赠?要说起功劳,范将军才是高风亮节。”


    赞誉之词如流水般泄出,程荀说得大大方方、面不改色,丝毫没有半月前在酒桌上的绵里藏针。


    “程老板,果然是生意人。”


    范春霖微微眯眼,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嗤笑。


    “不过也确是谬赞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不是程老板亲口所说的么?范某一直牢记于心呐。”


    程荀笑而不语。


    范春霖这话虽说得不好听,可她只要一想到他大手一挥就捐出的近千两白银,脸上连笑意都止不住了,哪儿还会恼?


    “对了。”程荀难得见到他,心念一动,问道,“我听人说,瓦剌贼人阿拉塔近来在凉州似有异动?将军消息灵通,不知此事可为真?”


    范春霖转头看了眼周围喧闹的人群,反问:“程老板,这不是什么说话的地儿。”


    程荀眼睛一亮,刚想顺势提出与范春霖到旁边茶馆一叙,他便抬起一只手,意味深长道:


    “更何况,此事关系重大,如何能轻易告知外人?程老板,想必你也不愿担上个刺探军机的罪责吧?”


    程荀缓缓收起笑意。


    范春霖朝后一挥手,几步外的小厮会意,朝巷尾的马车跑去。他作势要走,在转身时又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凉州距此山长水远,程老板不如看看眼前事。”


    程荀心头的火“噌”地一下升起。她冷下脸,大步走上前,挡在范春霖身前。


    “那就如范将军所言,你我便看看这眼前事!”


    她紧紧盯着范春霖微微讶然而睁大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紘城地势何等险要,瓦剌此时分身乏术,还有凉州挡在身前,可即便如此,将军就能安枕无忧了么?


    “鞑靼勇武不足、阴狠有余,惯是个喜欢躲在人后捅刀的。往日既能与瓦剌暗度陈仓,今日又何妨趁人之危,再当一回得利的‘渔人’?”


    范春霖垂首望着身前神情紧绷的程荀,默然无言。


    “若一月后,一天后。”程荀朝他走近,步步紧逼,“甚至今时今日,鞑靼进犯,范将军要如何应对?


    “城中兵马粮草几何?守城工事几何?守城军士气又如何?求援计划如何?”


    程荀努力压抑激愤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


    “范将军,你我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若紘城一朝逢难,你那些真真假假,又有多少意义?”


    范春霖无言听到此刻,眼中终于微不可察地泛起些波澜。


    “我眼光不错。”


    沉默半晌,范春霖忽然莫名说道。


    程荀神色微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程老板就算再不信我,沈焕亲自提拔的人,也总该相信一二的。”


    范春霖恢复往常那副风流懒散模样,整整袖子,丢下这句话,便施施然转身走向巷口的马车。


    程荀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方才浮于脸上的怒容一收,竟有些若有所思。


    人在粥棚、目光却始终警惕关注着程荀的贺川见范春霖离开,终于寻到机会,悄然无声走过来。


    她上下打量一圈程荀,松了口气,见她眉头微蹙,又问道:“主子,这范春霖可是与您动了口角?”


    程荀双手抱臂,随意靠在石墙上。


    “若真起了口角就好了。”


    贺川一愣,不明所以。


    程荀垂眸望着石砖缝里的砂砾,目露思索,喃喃道:“不过,倒也当真诈出了点东西。”


    第144章 探虚实


    三里大街的铺子日夜不息开了整整三日后, 终于将各地送来的米粮发放完毕。


    从设计筹金、公开账目、筹措物资,到这几日施粥分粮、返还百姓银子,不过月余时间,竟真的将此事办成了。


    程荀人在局中, 明白要做成此事, 需得计策谋划、心眼手段、人脉身家。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 一件也少不了, 才能堪堪达成今日这般结果。


    而她也自知,若是细究下来,整件事的筹谋仍有存有不少漏洞。若有心人意图借题发挥、从中作梗, 程荀难免落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好在, 无论那群捐出银子的官吏将领们心中如何想, 此事终究有利于民,说出去也算是紘城一段佳话,府衙军营明面上并未为难程荀与商号。


    甚至除却对她本人颇有微词的陈毅禾,一群平日里眼高于顶的老爷们, 偶尔碰见程荀, 态度都极为客气有礼,言语间满是赞扬。


    更重要的是,程荀真正要面对的那群人, 并非口腹蜜剑、绵里藏针、各怀鬼胎的豪强与高官,而是那一个个被世道逼到绝路,挣扎求生的普通百姓。


    第三天傍晚, 用筹款购来的米面粮油全部分发完毕, 亲卫向仍在铺子周围徘徊的百姓高声承诺:


    “……商号额外出资, 城中几处粥铺会一直开到正月后!乡亲们尽可放心,每日时辰照旧!”


    至于之后的施粥, 考虑到不少商号伙计还盼着回平阳过年、亲卫们身上也各自担有重任,程荀便额外雇了些妇人,负责日后的施粥。


    她们多半都是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男人外出从军、只能独自一人操持家用的妇人。受雇后,每日结算工钱,还能顺便解决一家人的吃食,算是时下不错的出路。


    铺子已经半关,店中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空荡的麻袋、木箱,却干净得看不见一粒遗漏的粮食。


    程荀伏在屋中唯一一张木案上,眉头微蹙,专注比对着这几日的账目。几个负责记录账目的亲卫站在她身旁,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她抬起头,却见亲卫们也面面相觑。贺川先是下意识挡在了她身前,而后神色一松,眼中露出几分欣喜。


    隔着门窗,外头隐隐传来百姓们或喜悦、或庆幸的呼声。


    程荀略一愣神,放下笔墨,几步走到窗户前。


    她抬手轻轻推开花样繁复的木窗,透过一道狭窄的缝隙,望见百姓围在粥棚边上,拉着那几个已在收拾锅灶的亲卫,激动地说着什么。


    天色渐暗,粥棚边上支起了两盏灯笼,烛光昏黄柔和、不算明亮,却遥遥铺满了半条大街。


    围着那烛光,程荀看见精壮的男子手提肩扛几袋子米粮,脚步轻快地朝巷口的妻儿跑去;


    瘦弱的母亲抬着两碗热粥,小心翼翼避开人群,朝墙角两个孩子走去;


    满面风尘的老妪挤到亲卫面前,居然腿一弯,跪下了。亲卫赶忙将她搀扶起,她却紧紧拉住年轻亲卫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程荀默然望着,心绪翻涌。


    “主子。”贺川走上前,看清外头的景象,语气中不免带了几分欣慰道,“也不枉我们这些天的奔波与辛劳。”


    程荀仍旧沉默,贺川不由望过去,却见她眉宇间难掩沉重。


    “主子……”贺川讶然,不由讷讷道。


    程荀收回视线,没有多言,转身走到桌前,继续查对手中账册。


    一条条账目从眼前划过,程荀心中像是下了一阵冷雨。


    她想,原来几袋子米粮就能足够百姓欢欣鼓舞、感激涕零,甚至下跪谢恩。


    日子苦到了极点,所以哪怕尝到一点甜,都觉得是好兆头。


    他们像是长在石缝里野草,只要几滴雨、几缕阳,便能艰难而沉默地活下去。


    可若能生长在肥沃的土地中,谁又愿意去挤那冷硬的石头缝?


    他们今日的欢喜与感激,于她而言绝非安慰。


    若今日范春霖、陈毅禾,甚至远在京城的那些大人物在场,程荀当真想指着外面那群人问问他们:大人们,这记巴掌响吗?疼吗?


    他们所渴求的,不过是过一个不挨饿、不受冻、不提心吊胆的冬天罢了。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粥铺的物件都撤回后院,百姓们也都一一散去后,一行人方才结束收尾。


    这段时日亲卫与商队实在劳累,程荀简要说了后面几日的安排,便安排众人先行回府——妱儿在府上早已备好了席面,只待众人回去就能松快一二。


    月余时间的相处,亲卫与商队伙计也早已熟识,众人与程荀道别后,说笑着匆匆回府去。


    而程荀则带着贺川坐上马车,顺着南北城门,围着整个紘城绕了两圈。


    夜色凄清,冷风在街巷中穿梭,伴着滚滚车轮声,卷着沙尘呼啸而过。


    已近宵禁的时辰,街上门户紧闭、行人稀疏。


    “主子。”探头望向窗外的贺川转过身,“林瑞就在前面大街上。”


    昏暗的车厢内,程荀睁开眼、坐起身,脸上难掩倦容。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声音沙哑道:“跟上去。”


    贺川望着她困倦的模样,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忍。


    自崔夫人走后,程荀身边没了能管束她的,更是一门心思扑在正事上,说是废寝忘食也不为过。今日好不容易办完一件大事,她又一刻不停,找上了如今暂代沈焕守备之位的林瑞。


    可贺川欲言又止,还是咽下了要脱口而出的劝说,只点点头,吩咐驾车的亲卫跟上去。


    马车在大街转角处停下,在昏暗的角落里沉默驻足。林瑞正带兵巡夜,遥遥望见了马车灯笼上的“程杜”二字。


    林瑞眉头微蹙,思绪一转,他吩咐士兵们继续巡夜,独自一人向马车走去。


    走近马车,还不待开口,他就听墙边阴影中响起一道声音:“林千总,叨扰您了。”


    他一愣,只见程荀从一侧阴影中走出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客气与亲热。


    “不知程……老板有何贵干?”


    近来“程杜”在紘城风头不小,林瑞虽然知道这背后是位尚未婚嫁的女老板,可面对面交谈起来,还是有几分不习惯。


    林瑞自认自己态度无虞,可程荀还是敏感地从中看出了几分戒备与轻视。


    对此,程荀只笑道:“林千总客气了。今日前来,也是因为沈焕大哥的嘱托。”


    林瑞眼中闪过讶然:“程老板近来与沈守备见过面?”


    “不过是此前恰巧在外碰到了。”


    程荀轻描淡写,待贺川将手中木盒递给林瑞,才继续道:


    “沈大哥如今身上不是担了别的差事么?那时我问起,他走后,紘城之事交予了谁?他便与我说起,林千总与他出生入死多年,又是同乡,向小范将军举荐了你,他在外也放心。”


    林瑞抱着木盒,还来不及去看,闻言便神色一松,脸上微不可察地露出些惊喜。


    初入行伍时,因为同乡的身份,沈焕对他多有照顾。


    林瑞自知天分、资质都不出挑,这些年也老老实实待在沈焕身边,当个忠心的“跟班”。


    沈焕在生活上对他关怀有加,可于军中之事上,对他要求却极为严苛,连训话都是家常便饭。


    此次沈焕没有将他带走,自己也不是没有沮丧。虽说小范将军很快便将自己提拔起来,可他暗中始终有些惴惴。


    今日得知是沈焕在背后为他举荐,他心中才终于有了几分欢喜和底气。


    程荀察觉到他的神色,抬手半捂住嘴,讶然道:“莫非沈大哥与小范将军还未曾告诉过林千总?”


    她话里满是懊悔,连忙转移话题,只道:“总而言之,沈大哥与我提起过林千总,一直念着千总腿上的伤,特意让我将这个交予您。”


    二人的视线都落在木盒上。


    “我,我竟不知沈大人对我如此厚望……”


    林瑞有些激动,受宠若惊地打开木盒,却见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两对狐裘护膝。


    一对一看便是西北猎户的手艺,样式朴素、用料扎实,胜在耐用;另一对色泽鲜亮、触感柔软,金线锁边,外层还绣着一棵槐柳。


    林瑞视线一顿,抬头望向程荀。


    “我听沈大哥说,林千总家门前有棵大槐柳,便自作主张命人锈了这棵槐柳在上,千总莫怪。”


    程荀稍敛容色,语气中带了几分诚恳,“都说故乡水土庇护游子,就算身边没有水土,这故乡之景,也多少算个慰藉吧。”


    林瑞嘴唇开合,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虽然早从沈焕口中听说过程荀此人,知道二人因为沈烁之故有些往来。却未曾想到,沈焕居然连将自己的事也告诉了她。


    再看看木盒中那对精美名贵的护膝,对她今日的来意,林瑞心下了然。


    他将木盒盖好,语气中少了些生分:“劳烦程老板了,还为这个特意跑一趟。”


    “沈大哥挂心千户,也是挂心紘城百姓的安危啊。”


    “眼看就要过年关了,战事还未停,也不知这胡人几时才会消停。”程荀笑意一收,脸上浮起几分愁容,“林千户,你说这胡人可会打到紘城来?”


    林瑞听出程荀的言外之意,一时恍然,思忖片刻,斟酌道:“前几日凉州才传来捷报,瓦剌一时半会儿应到不了紘城。”


    林瑞话音一顿,悄悄端详一眼程荀,却见她的神色波澜不惊、毫无意外之感,好似早已知晓了消息。


    前线捷报的消息几个时辰前方才送达,就连林瑞也是今夜与范春霖交谈时,无意中得知的。


    范春霖背后是范家的信报,可她程荀如何得知的?


    林瑞心中打鼓,不敢再敷衍小觑,坦白道:“至于鞑靼……前几日范将军下了军令,如今军中也有了些应对之策。”


    林瑞简要说了军中几处变化,诸如城内外巡视、工事建造、刀枪甲胄检查维护等,较之此前都有了更为实际的进展。


    范春霖当惯了甩手掌柜,接手紘城城防也不过数月,他这番心血来潮般下达的军令,让不少人对他都颇有微词。


    而范春霖也终于露出了几分锋芒,当日就聚集了一众中层将领,拿捏着这群人在军中的错漏和把柄,狠狠发落了一通。几个老油子被当场军法处置后,他又迅速抬起几个人顶了位置。


    这出杀鸡儆猴、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演得老套却有效,军令也得以迅速推行下去。


    一切紧锣密鼓地实施着,一点点弥补起紘城错漏百出的城防。就连守城军懒散惯了的模样,也有了几分收敛和紧神。


    ——没办法,那个偏要和范将军作对的,被他抓住错漏,直到如今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呢。


    林瑞一面说着,一面不住感叹道:“范将军平日行事虽有些……放浪,可毕竟还是范家人啊。”


    闻言,程荀轻抿唇角,没有接话。


    林瑞自知失言,赶忙转移话题:“西北天冷,我儿子不知写了多少信来,担心我腿上旧伤。这护膝,实在救了急,还要多谢程老板。”


    程荀和林瑞搭上关系,又拿到了此时最想知道的消息,心中紧绷的弦一松,疲倦又从脊背爬上大脑,满心只想着与林瑞寒暄两句就打道回府。


    “林千总客气了,这话还是留给沈大哥吧。”她随口道,“不过,林千总家中已有孩子了?”


    “我这年纪,没有成家、没有孩子的才算是少见吧。”林瑞露出了今夜第一个全然放松的笑,随意道,“我这个年纪,也只见过沈守备与范将军,家中还没有孩子呢。”


    沈焕她知道,可范春霖不是早就成亲了么?


    程荀也没多想,只顺口问道:“范将军不是已成亲多年了么?”


    林瑞叹息一声,许是为人父后心有所感,也许是想与程荀再套些近乎,竟压低声音道:“程老板有所不知,范将军从前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程荀一愣。


    林瑞压低声音:


    “我也是最近在范将军身边做事,见他身上常戴一块刻了满月吉利话的佛牌,才得知范将军五年前曾有过一子,只是不到一岁时便夭折了。”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林瑞有些感同身受地悲伤,说完又不放心,暗示程荀莫将此事说出去。


    程荀神色怔忡,听到林瑞略带忐忑的声音,才回过神,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


    “林千总放心,程某绝不多言。”


    二人又寒暄两句,林瑞抱着木盒利落地转身离开,大街上一时只闻风声。


    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角落里,只有两盏摇晃的灯笼在头顶照着。


    五年前。


    程荀眉头紧蹙,在心中不断重复这个节点。瞬息之间,她猛地抬起头。


    第145章 画中人


    自前一阵程杜商号打出名号后, 不少有心人都察觉到,虽因为晏决明之故,程荀的身份多少有些敏感,可与官衙的关系却并非外界此前猜想的那般紧张。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少官眷都送来拜帖, 孟家老宅门前一时又热闹起来。


    程荀本想着从中打探些消息, 便也耐着性子接待了几位客人。可惜, 几次交谈下来,程荀便有些意兴阑珊。


    对程荀年已二十,非但未嫁, 还在外抛头露面做生意的种种“出格”行为, 即便那几位夫人言辞如何客套奉承, 怜悯、轻视与无法理解,还是从某些细枝末节中,不经意间就露了出来。


    “程小姐独自一人在外,身边也没个长辈、婆子?那岂不是样样都要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做主了?”


    “……女子不似男子, 青春年华就那么几年, 可荒废不得,还是得找个归宿……”


    “可不是么?我听说啊,张夫人最近就忙着给她家那个二丫头相看呢……”


    碍于程荀的身份, 她们明面上自然不会多说什么,而程荀也并未放在心上。


    她明白,她们未必就对自己有敌意, 有些话甚至是出于好心。只是这种好心, 本身就是隔阂罢了。


    可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贺川与妱儿却坐不住了。


    在某天下午, 程荀带着笑脸又送走几位客人后,妱儿叫来门房上的亲卫, 当着程荀的面,拿起纸笔将那些拜帖一一回绝了。


    程荀仍由她写完,有些哭笑不得,问她,哪来的这么大火气?


    妱儿低着头没说话,半晌,眼泪却落了下来。


    她在纸上写:她们故意挤兑你。


    程荀顿然,走到她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我们只是不一样而已。”


    世上有杜三娘、崔夫人、妱儿、贺川甚至王翠儿这般,明白她的野心、理解她的反骨之人,自然也会有将她视作出格叛逆、行事荒唐之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本就不是为了听她们嘴里或真心或假意的夸赞,才与之来往的。


    “那主子,您还要见她们吗?”贺川也走上前,小心问道。


    她原也有些忿然,可见程荀态度平静,往深里想想,也明白了她的用意。


    程荀却摇摇头,有些无奈道:“算了,我本也不打算再与她们碰面了。”


    若没有今日这一出,程荀原本也打算从这诸多应酬中抽身了。


    紘城不似京城或江南,达官显贵不多,主动前来拜访的也多是些随丈夫调任此地的普通官家夫人。


    这些夫人们或在打理中馈一事上颇有手段,可对丈夫在外的公事却知之甚少,说来说去都是后宅车轱辘话。


    偶尔说点家长里短外的新奇事,程荀刚提起兴趣,一听就发现竟是转手了几道的旧闻,顿时也没有心思。


    当然,程荀也不敢以此断定,这些夫人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短见之辈——谁又能说清,她们避而不谈的,是不知还是不愿呢?说不准,程荀才是那个被打探一二的人呢。


    可无论她们是不是假无知、真城府,程荀都不耐于再与其周旋了。


    “还得谢谢妱儿,替我写了这许多回帖呢。”


    亲卫带着程荀早已准备好的回帖与回礼离开。程荀找了个身子不爽利的由头,干干脆脆闭门谢客。


    时维岁暮,正是放下一年的负重,好生将养之时。


    在妱儿和贺川的强烈要求下,程荀将手头上的事务都交了出去。


    外头冰天雪地,朔风刮得院中枯枝飒飒作响,正是酣眠时。


    程荀窝在烧得暖烘烘的炕床上,痛痛快快睡上了三两日。


    即便身体已到了困乏的极限,可她精神上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一闭眼,就是纷乱复杂、混沌不清的梦,程荀在梦的潮水中起伏,竟有些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了。


    再醒来时,窗外隐隐传来了鞭炮声。


    程荀揉揉惺忪的睡眼,在床帐中呆坐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日已是除夕。


    狭小昏暗的床帐隔绝了杂音,程荀坐在黑暗中,听到自己绵长缓慢的呼吸声。她慢吞吞地眨眨眼,心中有些困惑。


    她好像梦到了什么,此时醒来却想不起来了。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耳边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程荀用力摇摇头,不再去想,沙哑着嗓子道:“贺川,现在几时了?”


    贺川一听,脚步轻巧地走近床边,答道:“巳时了。主子可要起了?”


    程荀伸个懒腰,躲在床帐内将衣服穿好,趿拉着鞋子走到内间洗漱。贺川进来为她添热水,程荀瞥见她嘴角的笑意,打趣道:“怎么跟小孩儿似的,过节了就这般开心?”


    贺川笑意不改,握着水壶低头倒水,一面说着:“主子不知道,昨日夜里,将军派人送礼来了,就连我们亲卫也有一份。还有今晨,崔夫人和杜家的礼也从平阳送来了,加起来足足有两车呢!”


    程荀握着沾湿的帕巾,一时愣在了原地。


    自金佛寺一别,程荀已经许久没有再见晏决明了。前线虽说时不时会送来书信,可大多只是简短的军报,没有前缀、没有落款,即便路上被人劫走,也绝对找不到程荀头上。


    程荀每每收到那公事公办、言简意赅的信报,都忍不住想笑。


    半个商号的钱财换来的粮草,不知往前线送了多少次了,他却还想着将她摘出去,生怕她身上再担上别的罪责。真不知道他是傻,还是固执。


    “……昨晚下了好大的雪,东西到时,您都睡下了。我便叫人都放在前头院儿里了,想着今儿待您起了再告诉您。将军的礼放着没动,杜家和崔夫人的礼……”


    贺川仍在念叨着,程荀呆愣一瞬,而后又恢复如常,一面洗漱,一面时不时回应贺川两声。


    贺川跟在她身后,一路从里间净房说到梳妆台,直到她梳洗得差不多了,才问道:“主子,厨房里早已备好了,您要用过早膳再去看,还是咱们现在就过去?”


    程荀在圆桌旁坐下,不紧不慢道:“先吃吧,东西就在那儿,又不会跑。”


    贺川应了一声,刚要去通知府里厨子送饭菜,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心神一动,转过身说道:“主子,我才想起来厨房热汤粥估计还要一阵,要不我们先去前院看看?”


    果然,她话一说出口,程荀便嗯了一声,自然地站起身往外走。


    贺川跟在身后,望着她比平时略快几分的步子,心中久违地升起几分了然的笑意。


    她这两位主子,虽然年说都比她小,可论起筹谋胆识、眼界心性,却是个顶个的老道。


    唯有面对情爱恋慕一事,二人才会露出几分青涩和无措来。


    二人一路走到前院,只见妱儿带着几个亲卫,正在整理崔夫人送过来的年礼。


    灰鼠裘袍、风干鹿肉、果脯酒水、寺里求来的平安符,看得人眼花缭乱,就连利钱红封上都写清了亲卫的名字,一个不落。


    程荀望着崔夫人送来的礼,一时语塞。


    亲卫是晏决明的人,又交予了程荀。如今她令牌在手,亲卫们又早已打心底将她看做主子,这些礼,原也用不着崔夫人来送。


    她只是总盼着,他们能对程荀再好些罢了。


    程荀眨眨眼睛,逼回眼中的潮意,看了看杜家与崔夫人送给自己的礼。


    给程荀的礼自然更重些,翡翠玛瑙、金石玉器自不必多说,最令程荀喜欢的有两样东西。


    一个是杜三娘独女杜庆儿送的喜鹊梅枝图。轮廓用色都还有些稚嫩,可旁边提了一首陆放翁的诗,落笔干净利落。


    字如其人,大半年不见,杜庆儿一手字进步不少,甚至已有了几分杜三娘雷厉风行的模样,程荀很是欣慰。


    另一个,则是崔夫人亲自缝制的一身里衣。


    自程荀认到孟家后,崔夫人每年都会为程荀做一身衣服。程荀第一次收到时,心中很是惶恐。按理说都是义女给义母做针线,哪有义母主动做了给义女的?


    可崔夫人却说,孟绍文小时,她就做了许多衣服;如今有女儿了,也不能厚此薄彼,合该给程荀也多做几件才对。


    程荀针线活不好,到了孟家也只在逢年过节才给孟忻、崔媛二人做过些荷包、络子之类的简单针线,可崔夫人却给她做了不下十身衣裳了。


    崔夫人送来的里衣丝滑柔软,针脚极密,下过一次水,连布料表面的浮毛都看不见。


    程荀轻抚着这里衣,心中有种沉甸甸的暖意。


    看过礼,贺川安排亲卫将东西依次送进库房。妱儿瞅准时机,走到程荀身边,拉着她的手走到前院另一间房门大开的厢房中。


    厢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放着两个大木箱。


    妱儿朝她俏皮地眨眨眼,嘴角含着几分暧昧的笑意,将她往那木箱边一推,自己退后两步,施施然关上门离开了。


    程荀笑得无奈,在阴冷的室内,脸却忍不住红了。走到木箱边,程荀蹲下身,打开第一个木箱,里头满满当当塞着狼皮狐裘,还有不少样式粗犷、其上却镶满宝石的短刀、匕首。


    程荀大致翻了翻,明白过来,这恐怕都是晏决明的战利品。


    再打开第二个木箱,眼前是琳琅满目众多土仪,都是百姓们年节常备的东西,被油纸包好,郑重其事地放在木箱之中。


    程荀愣了一下,再翻了翻木箱底下,发现其下竟还有个木盒。木盒里静静一本装订成册的小册子。


    她翻开小册子的第一页,才发现其上竟然没有文字,反而用墨笔画了一座巍峨的高山。


    高山之下,是骑在马上的点点人影,朝那高山走去。而人影身后,是一座庙宇。


    程荀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睁大,嘴唇开合,竟一时怔住了。


    这是……他从金佛寺离开,前往扎营在昆仑山下的瓦剌西路大军时的场景。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程荀喉头发紧,一股潮热从胸膛向上翻涌,不断冲击着程荀的眼眶。


    她继续往后翻。


    第二张画,画的是月下的篝火。


    营帐驻扎在溪水畔,马儿在溪边喝水,将士们围着篝火取暖。而人群之外,一个人独自站在一侧,仰头望着月亮。


    第三张画,画的是崎岖山路上的风雪。


    狭窄的山脊,是翻阅群山唯一的去路。白雪覆盖高山之上,裸露的巨石横亘在山脊中间,黑色的人点儿牵着马匹,弯腰躲避风雪,小心翼翼地从旁穿行。


    第四张画,画的是雪原边缘的山林。


    高大繁茂的松林中人影绰约,枝叶之间依稀可见远处黑压压的大军。而画面正中,却突兀地画着一株梅树。周围人来人往,一个小小的背影站在树前,仰头嗅闻着梅香。


    第五张画,只画了一面倒在泥地之中的瓦剌旗帜。


    画纸边缘蹭上了些许血污,有人仓促擦去,却在纸张别处留下了带血的指纹。


    第六张画,画的是行军跋涉的夜晚。


    一轮残月挂在天上,山谷中密密麻麻塞满了行走的兵马。山崖之上,一人带着兜鍪,高高坐在马上,面朝着一座庙宇的方向。


    第七张,第八张,第九张,第十张……


    程荀蹲在木箱边,蹲得腿脚发麻,却身体好似浑然不觉,只捏着那画册,一张张往后翻。


    画册的纸张有些发皱,再往后翻几页,有些纸上落了水滴泥污,还有血滴被人擦去的痕迹。


    这画也并不精美。画工平平无奇,没有旁的彩墨,一看便是用随行画笔匆匆画成的。几处线条还有些摇晃抖动的痕迹,像是在马背上行走时,匆匆画下的。


    翻到后来,程荀几乎看不到行军打仗的内容了。


    那皱巴巴的、笔触潦草的画里,画着烤得焦黑的野兔,画着山野间一丛绽放的花,画着从遥远村落里飘起的炊烟,画着弥漫晨雾的山,画着落日下的粼粼的河。


    日复一复的筹谋埋伏、奔走列阵、对垒拼杀,日夜面对的刀枪血肉、牺牲阵亡,那一切真实的时刻,被他小心地藏在真实的世界里。


    拿起笔,他仍书写真实——那也是真实世界的一角,哪怕细枝末节、哪怕毫不起眼,他也为她留下了。


    就像她理解他如此下笔的缘由一样。


    他同样理解,这是她希望他看到的世界。


    程荀紧紧攥着那厚厚的画册,泪模糊了视线。


    分离的数月,那些空荡荡的日子,那些逼迫自己不去想他的安危、他的近况的日子,那些拼命让自己忙碌起来的日子,好像又被他一点点填满了。


    她手指有些颤抖,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没有画,只写了两句话。


    “礼不似往年厚,吾之过也,甚愧。若他日……”


    “只望……安好。”


    本该写她名字的地方,只留了一个墨点。


    泪顺着脸颊落在纸上,瞬间洇开。泪珠碰到墨点,顷刻间便交融为一。


    程荀慌忙擦去纸上的泪,小心翼翼地放进怀中。


    再看看木箱里那一堆被油纸细细包裹起来的腊鱼腊肉、干果饼子,程荀心里像是破了个洞,呼啸的风穿胸而过,吹得人生疼。


    她呆坐半晌,嘴里只喃喃骂了一句:“傻子。”


    第146章 争与论


    程荀独自一人在屋中呆了许久, 再走出房门时,庭院中已不见人影。


    推开门,寒风吹得人鼻尖发红,程荀拉紧外袍, 这才发现天上已然飘起雪。


    融融细雪映着庭院中四处悬挂的窗花彩绸, 红对子上也覆了薄薄一层雪。伴着声声爆竹, 一墙之外, 传来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


    时值晌午,家家户户忙团圆。灶房角落里空空的米缸,被人举着布袋添进新粮。炊烟腾腾升起, 深巷里满是烟火气。


    程荀站在廊下, 望着庭院里纷纷飘扬的雪, 翻涌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瑞雪兆丰年。


    只望来年是好时节。


    庭院外,贺川极有眼力见地带人离开,将年礼安排好后,又匆匆跑回小院。


    走到小院门前, 她慢下脚步, 悄悄往里望了一眼,见程荀已走出屋内,神色也如常, 不由松了一口气,轻巧地踏进庭院中。


    “主子,王公子来了, 妱儿姑娘在前头招待呢, 席面也备好, 就等您过去了。”


    程荀收回思绪,望向贺川:“好。年礼可都安置妥当了?”


    “崔夫人与杜家送来的礼该分发的分发、该入库的入库, 都已安排好了。”她停顿一下,回忆道,“门房上说,范春霖送了礼过来,还有之前来过府上的刘家、张家、钱家也都送了。”


    程荀眉头一皱,问道:“都送了什么?”


    “倒也都是些寻常年礼,没什么扎眼的。”贺川老实答道,“范春霖额外送了一副琉璃棋子,很是精美。”


    ……琉璃棋子?


    这琉璃物件虽不易得,却也算不上多么昂贵稀世之物,更莫说以范家那般身家而言。


    程荀若有所思,又问:“那棋子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贺川摇摇头。


    范春霖身份敏感,她也不敢托大,当即便仔细看过了。


    程荀思忖片刻,道:“那便先收着吧。”


    贺川应下,犹豫一下,又问:“将军送来的年礼,主子要如何处置?”


    程荀一愣,脸上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神色,清清嗓子:“那箱狐裘先放着,待正月过了再说;还有一箱……送去厨房吧,这几日就上桌。”


    “噢,好。”贺川瞥了一眼那间门户紧闭的屋子,眼中露出几分好奇。


    将军这回送来的礼,还怪……实在的。


    程荀轻咳一声,加快脚步,将贺川甩在身后,大步流星走进雪中。


    画册藏在宽袖暗袋之中,行走间,画册轻轻撞在手臂上,一下一下,敲得程荀那颗心也随之雀跃起来。


    走到正院,桌上席面已备好,热腾腾地冒着白烟。听循程荀安排,侧间也安排了几桌席面,让尚在府中的众亲卫一同团圆。


    程荀刚在桌边坐下,王伯元与妱儿便走了进来。他今日一袭月白衣袍,玉冠束发,全然不见往日要人在旁搀扶的狼狈,施施然在她对面坐下了。


    见状,程荀一挑眉,打趣道:“王寺丞这腿好了?今日风雪大,道路湿滑,可千万小心,别又摔了。”


    王寺丞伸手随意作了个揖,懒懒道:“借程老板吉言了。”


    妱儿忍不住背过脸偷笑。


    屋外风雪渐盛,屋内架着羊汤锅子。一碗热乎的羊汤下肚,亲友在侧,好像连月的奔波与不安都被抚平了。


    席面上没有备酒,亲卫们喝着甜汤,也渐渐放开、不再拘谨,说笑起来。即便压低声音,隔着一扇屏风,也能听见亲卫们的话音。


    程荀、妱儿、王伯元、贺川同坐一桌。几人相识已久,虽不似亲卫那般热闹,可也是玩笑机锋不断。


    程荀与王伯元你一言我一语,默契地回避了许多话题,只说些不着边际的荒唐话,逗得妱儿和贺川直发笑。


    午后,程荀给府中一众亲卫、仆从发了红封与讨喜的银锞子,便让众人散去了。


    特殊时期,亲卫们无暇休憩,照常盯着城中动向;几个仆从是崔夫人当时留下的孟家家仆,就算程荀放了假,也无处可去,便干脆各自回屋中蒙头睡觉去了。


    时辰差不多了,王伯元请辞,程荀主动提出送他出府。贺川与妱儿心明眼亮,明白二人有话要说,便早早寻借口回避开了。


    一时间,前院安静下来。二人慢慢走在游廊上,连脚步声都微不可闻,周遭静得只听得见雪声。


    “伯元哥,范春霖今日送了我一副琉璃棋子。”


    沉默半晌,程荀忽然说道。


    王伯元脚步猛地一停,语气有些莫测:“以他的手笔,想来是副极上乘的棋子。”


    程荀不置可否,只问:“我素来只听闻范春霖少时文才极佳,却不知他棋艺如何?”


    她说得寻常平淡,王伯元却当即心领神会,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未与他对弈过,不过想来,他的棋艺只怕远在我之上。”


    不知为何,程荀竟噗嗤一声笑了:“倒是难得听伯元哥在棋艺上贬低自己、抬高旁人。恐怕就连晏……”


    她话音一顿,继续说完那句:“恐怕就连晏决明面前,都未曾这般低过头吧。”


    王伯元虽不解她这番话的目的,可提起晏决明,他心中也忍不住低落下来。


    愁容浮上眉间,压抑了一整个席间的苦闷仿若辛辣的酒气,瞬间翻涌上来。


    他望着府内各处张贴的红窗花、红对子,心中很不是滋味。


    “想当初,我与少亭每年除夕,都是在……东宫与那位吃过酒,才各自散去回府。”


    他轻笑一声:


    “说来也怪,明明是天潢贵胄,却还年年给我们造酒喝。”


    王伯元停下脚步,风雪从廊外飘进来,飘到眉间、发间,竟给他添了几分沧桑之感。


    庭院中一片萧索,雪地上只剩几棵枝干遒劲的枯树。庭院一角种着几棵竹,竹叶被冻得发黄,被积雪压弯了腰。


    风雪胡乱地刮,就连拂到面上的雪粒都带了几分西北大漠的荒凉之感。


    这老宅今秋刚修缮好,可在紘城这样的小地方,又哪里能寻到能工巧匠?在王伯元眼中,此地的山水、此地的镇村、乃至此地的百姓,都是说不清、道不尽的苦。


    紘城就是紘城,既不似富庶的江南,也不似繁荣的京城。


    许是这时节太过不同,许是这一年太多跌宕起伏,也许是眼前的一幕幕让他念起过往种种,王伯元心中百感交集,竟不由得话起从前。


    “……那位身份虽贵,可自小在宫中却吃了不少苦头。”


    先皇后中年得子,生下太子亓禧不久后便病逝了。


    皇帝临朝不久,龙椅尚未坐稳,终日忙于前朝;皇长兄素有孝名,前有身负从龙之功的祖父蔡庸,后有执掌三宫六院的蔡贵妃,已到了出宫立府的年纪。


    而亓禧自幼病弱、母族不显,除却先皇后薨逝前为他拼死谋得的一个“太子”之名,说是孤立无援也不为过。


    亓禧艰难长大,直到十六岁那年,才主动提出择选太子伴读,王伯元、晏决明得以出入宫廷。八年时间,三人虽有君臣之别,可也早将彼此看做莫逆之交。


    “……不过数月,少亭身负冤屈、百口莫辩,那位在京中也……”


    王伯元欲言又止,不过寥寥几语,说得极为婉转含蓄,可话中那份牵挂与怅然交织的情谊,却塞满了字里行间每条缝隙。


    他说得动情,程荀脸上却不见动容,只是静静听着。


    他沉默半晌,只低声叹了句:


    “不知何时才能再喝上今岁的酒。”


    话音刚落,不待王伯元走出情绪,她突然问道:“东宫有难,你留在紘城,当真是最好的选择吗?”


    王伯元一惊,好似被她直言不讳的问题震在原地。踌躇片刻,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


    “自然不是上策。可我也……不得不为之。”


    他四处望了望,朝程荀走进两步,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早在少亭出事之初,东宫便给我送过信。”


    程荀心一动,霎时恍然,只觉得自己某些从未宣之于口的疑惑与猜想,忽然解开了。


    “信上只说,让我此时切莫回京。”


    “你们兄弟几个情深义重,他许是顾虑你的安危。”程荀垂眸望着袍脚边缘隐约露出的靴子,状似随口道。


    王伯元被她话一噎,方才横亘在心头的愁绪也散去大半。


    “尽说些要被杀头的话,我们哪敢攀这个兄弟!”他没好气道,“这般紧要的关头,怎会拿这个开玩笑?想来是……”


    他话音微顿,“……想来是,东宫自有谋划。”


    程荀转身不再看他,双手抱臂,身子微微靠在一旁廊柱上。


    望着庭院中绵绵不绝的雪,程荀凉凉道:“就连岁酒,那位都屈尊降贵亲自造了几年了,多为你的安危考虑一二,有什么可奇怪的?”


    王伯元眉心一跳,明白过来她话里话外的用意,可嘴唇开合,半晌也只吐出一句叹息。


    “君君臣臣,这是我本就该受的。”


    程荀仍望着庭院,没有答复。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风呼啸吹过,雪雾在空中打着旋,晶莹洁白,浑然诗中说的碎琼乱玉。


    可就是眼前这美极的景致,对世上许多人而言,是灾、是惧、是梦魇、是催命符。


    程荀挨过冻,所以她明白其中滋味。


    今冬,边关狼烟四起,千万兵马前赴后继。一仗打了近半岁,粮草何来?军费何来?不仍是张三家的米、李四家的粮,一箪箪堆起来的么?


    而今朝中局势又动荡,从前敲山震虎、稳坐钓鱼台之人退避三舍,眼见高台欲坠、又眼见新日高升,人人自危、人人欲争一杯新羹,吏治如何清明?


    内忧外患,又有多少人要被留在这个冬天?


    君君臣臣,有些东西,王伯元该受、也愿意受,可百姓呢?


    百姓也该受么?


    那些被慌忙赶上沙场,死后被冠以高尚之名,却连尸身都无人收敛的将士们,也该受吗?


    甚至不必提被瓦剌攻下,至今仍未收回的诸多城池,就看看眼下周围。


    若她程荀、若商号未曾用尽力气走出那微小的一步,此时紘城上各家各户飘的恐怕就不该是炊烟,而是纸钱了。


    她也不是天真稚童,从一开始她便明白,一切或许只是庙堂之上又一场争权夺利的对弈,黑棋白棋围追堵截、各显神通,再正常不过。


    只是,被用作厮杀的,不是那一副琉璃棋子,而是真真切切的人啊。


    一切,若是无人设局、无人纵容、无人因势利导,或许本不必至此。


    思及种种,程荀只觉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无名火,却又无处发泄。


    好像谁都有错,可就算天大的错,这么一桩桩一件件细数完,才发现落在每个人头上的因果,好似也不过如此了。


    没有一个人,能为眼下的世界全然负责。


    这个结果更令她挫败。


    “那你便受着吧。”她冷冷道。


    王伯元被她一句话堵得语塞。


    他明白她愤然的情绪,可从理智而言,这种情绪于现下并无用处。


    ——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指着老天骂,凭什么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么?


    王伯元揉揉眉心,深呼吸几下,只道:“阿荀,我知道你心中愤慨,可这世道……或许便是这样的。”


    他走上前,隔着厚实的大氅,悬空拍了拍她的肩膀。


    “若生来匹夫之身,纵有超世之才,又何以为天下?”他声音低缓,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挣扎与释怀,仿佛要说服自己一般。


    “若不走上那个位置,一切雄心野望也不过过眼云烟。”


    程荀始终站在原地,没有转身。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而后衣袍微动,脚步声渐行渐远。


    不知过了多久,贺川小心翼翼寻了过来。


    她在后院等了许久都未见程荀人影,路上又遇见门房来报,说是王伯元走时是一个人出的府,脸色是从未见过的肃然。贺川听罢,当即便加快了脚步。


    走到庭院外,远远看见程荀独自一人站在廊下,贺川心一紧,几乎断定二人必是不欢而散了。


    她几步跑上前,小声唤道:“主子,天冷,咱们回去吧。”


    程荀背对着她,此时才如梦初醒一般,转过身来:“是该回去了,走吧。”


    二人一同往后院走,贺川端详着程荀的神态,见她没有恼怒难过之意,不由得松了口气。


    程荀察觉到,问:“怎么了?”


    “没事。”贺川摸摸鼻子,“就是门房上瞎传,属下误以为主子与王寺丞起了争执。”


    程荀脚步一顿,平静道:“说了几句话而已,他说得有道理,我便多想了想。”


    “对了。”她想起什么,声音冷了些,“安排两个人去他那,告诉他这几日要多加警醒些。”


    贺川心领神会,得令先行离开。


    茶足饭饱,程荀的情绪又几番波动,困倦不断钻入身子。


    一路走回卧房,脱下厚重的大氅与外袍,将藏在袖中许久的画册小心取出,安放在那个熟悉的木盒中,又小心地放在榻上暗柜重,她才终于晕乎乎窝进了温暖的床榻之中。


    冬日正是好觉时。


    再醒来时,是贺川在她耳边不断轻唤。


    “主子,主子。”


    程荀迷迷糊糊睁开眼,屋内已经点了烛火。


    “到晚膳了?你们吃吧,我不吃了……”


    刚睡醒,头脑还一团浆糊,程荀嘟嘟囔囔说完,闭眼就要去梦周公。


    可下一刻,贺川的话仿佛一瓢冰水泼到头上。


    她轻柔而坚定地扶起她的半身,语气较之以往更加沉稳利落。


    “主子,紘城二百里外有异,范春霖手下兵马已赶去,城中已调配将士,防守工事正往外运。”


    程荀瞬间清醒,只抓住她的领口问:“晏立勇呢?”


    第147章 看人心


    “晏立勇呢?”


    贺川道:“尚没有消息。”


    程荀心底一沉。她飞快起身, 匆匆穿上早已放在床脚的轻便衣裳。


    贺川退到屏风后,有条不紊回道:“李显已带人前去城外查探,六子给王寺丞送信了,府内各处都无恙。”


    程荀双手抓拢长发, 随手用发带束起, 一面问道:“妱儿呢?”


    “妱儿姑娘尚在屋中, 属下担心姑娘受惊, 还未告知她。”


    程荀站在盆架前,掬起冷水泼在脸上,闻言道:“不必, 去告诉她吧, 让她先收拾行装。”


    “她没你想得那么怯懦。”


    贺川一愣, 答道:“是。”


    说着,程荀绕出屏风,大步往外走,“走吧, 先去正院。”


    二人一路疾行至正院, 几个在城中打探的亲卫回来禀报,除却守城军加强了守备,城中百姓并无异动。


    正说着, 妱儿穿戴整齐走了进来。


    程荀朝她点头示意,转头继续问了亲卫几处官衙可有反应。亲卫们做事稳妥,自然也将官府的情况都看了个遍。几处官衙皆是烛火通明, 官吏们身着官服出入衙门, 行色匆匆。


    程荀沉吟片刻, 又问:“城外何时报的信?范春霖呢?”


    “约莫半个时辰前,范将军已亲自领兵马前往城外。城中已经戒严, 南北两道城门均有官兵把守。”亲卫面露难色,“至于城外具体情况……属下尚不得而知。”


    程荀摇头示意无事,心中却若有所思。


    “好,你先去忙。城中还是派人巡视着,特别是几处官衙,还有范春霖的府邸,都盯紧了。”


    “属下听命。”


    亲卫神色肃然,应声后利落地转身离开,却在门口与王伯元撞了个满怀。


    “伯元哥你来了。”程荀大步迎上去。


    王伯元站稳身子,抬手示意亲卫先去忙,自己匆匆走进屋内。


    几个时辰前才在饭桌上见过的人,现在一身玄色衣袍,映得神色更加紧绷,不似往日的松散。他一路奔驰而来,声音有些急促。


    “城外的情况我大致打听了一二。”


    他一面走,一面脱下身上那件落满雪的大氅。屋内烧着熏炉,抖落的雪刚落到地面,就化作了点点水渍。


    “约莫半个时辰前,一军中探子策马叩城门,自言在城外二百里一处山坳中发现了胡人踪迹。”


    妱儿默默上前递了杯茶,王伯元接过一饮而尽,被一路风雪冻得苍白的脸也终于有了血色。


    “夜黑风高,只大致看见了千人,实际人马必在其上。”


    王伯元垂眸,声音也随之沉下去,“自入冬以来,军中斥候每日都会在城外巡视打探。那二十斥候发现胡人踪迹后,欲返回城中,却不料被胡人先一步发现……”


    他之后的话并不难猜,程荀不由得心一沉。


    “那探子冲出重围,拼死赶回城中,禀告完城外情形后……就没了气。”


    程荀闭了闭眼。明明熏炉就在身前,她却觉得全身发寒。


    斥候死于阵前,此事绝非胡人小股作乱能解释,难怪城中反应如此迅速,就连范春霖也亲自带人前去了。


    虽然对范春霖本人的武艺心存怀疑,可事态严峻,他必须做出姿态。


    “是鞑靼?”她又问。


    “八九不离十。”即便探子没有说,可此时能夜袭紘城的,绝不可能是仍在凉州泥足深陷的瓦剌人。


    停顿片刻,她又问:“范春霖带了多少人?”


    王伯元沉默一瞬,道:“城中防守是重中之重,他不敢带走太多。三千兵马,恐怕他只带了不到千人前去。”


    程荀眉头紧蹙,王伯元又解释:“探查情况、稳定军心是首要,不大可能就这么打起来。”


    程荀勉强点点头。


    说罢,王伯元的小厮走进屋内,在他耳畔低语几句。他神色有些难看,与程荀使了个眼色,匆匆走到门外,与那小厮详谈。


    程荀定定坐在原地,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手中的信息,而后看向妱儿。


    妱儿就坐在一侧,双手搭在膝上,一如既往的乖顺、缄默姿态。


    程荀走过去,半蹲在她身前,仰头看着她。


    “若前头守不住了,我派亲卫送你离开。”


    妱儿猛地站起身,一双眼睛直直看着程荀,杏眼中满是不甘心的怒意。


    程荀伸手想将她拉到椅子上,她却倔强地站着,好像一头使了蛮劲儿的牛犊,任她如何拽都扯不动分毫。


    程荀只能无奈地站起身,望着她的眼睛,靠近她低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也知道你绝不是拖后腿的懦夫。”


    妱儿的姿态稍稍软化,却仍抿唇望着程荀,不甘退让。


    “我让你先走,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交由你带走。”


    程荀凑到妱儿耳畔,轻声说道。


    妱儿瞳孔微张。


    她自然知道程荀所说的“东西”是什么。


    可是……


    她目露犹疑。


    “那东西事关重大,我信不过旁人。”程荀在她耳边继续说道,“若胡人当真打过来了,你便带着那东西回平阳,接上崔夫人,直接回京。”


    妱儿听出她话中决绝之意,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她微微颤抖,情急之下竟不待用手比划,嘴唇张合几下,却说不出声音。


    程荀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直直望着她,道:“妱儿,我可以信你,对么?”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妱儿咬紧牙关,半晌,终于用力点了点头。


    说罢,妱儿抹着泪跑出正院,程荀使了个眼色,贺川忙跟上去为她准备。


    她这边动静不小,王伯元与小厮说完话,转身就望见妱儿飞奔至雪中的背影,进门纳闷问道:“妱儿姑娘吓着了?”


    程荀不置可否,只问:“外边怎么了?”


    王伯元回过神,面沉如水道:“我让人去看看几处府衙情况,没想到竟撞见了几个官吏仓皇赶回家收拾包袱。”


    今夜除夕,几个从外地来赴任的官员相邀在酒楼设宴。喝到后半夜,众人都已酩酊之时,衙门忽然来人请。


    被人抓着袖子一路奔到县衙,才知城外竟打起来了,一身醉意霎时惊醒。


    消息来得突然,衙门内一片兵荒马乱。不知是醉酒壮胆、还是醉酒糊涂,其中两人竟悄悄从后门离开,趁夜朝各自府邸跑去了。


    没成想这一跑,就被王伯元的人望见了。


    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一路跟在身后,待二人一直走到宅院门口,才将


    其分别抓住,不由分说地替二人“带路”,送回了县衙。


    将二人亲自交到县衙,陈毅禾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那两人几番争辩,一时说自己是想回去换身衣裳,一时又说是想让家中小妾带着孩子收拾行李出城避难。


    可无论理由多么合情合理,让一个京官的手下,抓住了自己衙门人的把柄、还亲自送到了面前,对陈毅禾而言,属实是往自己脸上甩的两巴掌。


    更何况那京官,还是此前就有过龃龉、自己心中最为不屑的“世家子弟”的王伯元!


    陈毅禾强忍心中的屈辱,派人将王伯元的小厮好声好气送出了府衙。那小厮也机灵,立马便跑到程荀府上报信了。


    程荀听罢,心中亦有几分愤然和不屑,却无暇讥讽,只问道:“县衙里什么反应?陈毅禾有何准备?”


    王伯元看向小厮,那小厮上前一步,严正道:


    “回禀姑娘,据小的在府衙中打探到的消息,县衙各处的人马基本都已到齐,陈毅禾已着手安排朝府城、睢城、兆杨几处送信,只待范将军从城外送回更细致的情况。除此外,便是些稳固民生、牢狱监守等安排。”


    府城不必多言,睢城、兆杨两镇分别在紘城东南、西南,紘城位置僻远,可这两个镇已是相距紘城最近之地。若紘城守不住,睢城、兆杨便要直面奔袭南下的胡人。


    陈毅禾的做法也挑不出错,或者说,这已是他目前为数不多能做的事。紘城自古便是军镇,文官权力有限,更何况在城防这等要事上,更是处处掣肘。无论心中多少成算,恐怕都要过范春霖那一关。


    程荀兀自思忖着,不料那小厮又道:“小的多嘴一句,主子、姑娘莫怪。”


    她与王伯元都望向小厮,那小厮犹豫着,吞吞吐吐道:“不知是不是小的看错了,总觉得陈县令言行举止间,有些……狂热。”


    二人都不由得一愣。


    “什么意思?”王伯元眉头紧皱。


    小厮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描述,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说这话,一时僵住了。短暂的疑惑后,程荀却心领神会,只道:“若没事,你便先去忙吧。”


    小厮看看王伯元,见他点头,才转身离开。


    厅堂内一时只剩他二人,王伯元仍有些不解:“狂热?什么意思,难道这陈毅禾有问题?”


    程荀没有答复,只缓缓踱步到窗前。


    丑时已过,夜幕仍旧一片漆黑,抬头望不见光亮。唯有街头巷尾悬挂在门前、一夜未熄的灯笼,在雪夜中明明灭灭,点亮整座城池。


    除夕的烟火方才放尽,爆竹的红纸仍飘洒在街边,风一吹,雪片卷着红纸,仿佛开了满地的红梅。


    这座城的百姓仍在安睡中,浑然不觉战火已然蔓延到了枕畔。生死或许就在顷刻间,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陈毅禾未必有问题。”沉默半晌,程荀低声道,“他为人偏执、好大喜功,只怕还觉得是自己立功扬名、名垂青史的机会呢。”


    王伯元听后,不由露出古怪的神色。


    “就算真有问题,也就在这几日了,一切都能见分晓。”


    第148章 渡前夜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正院里烛火通明, 屋内熏炉燃了一夜。亲卫们往来进出,门帘拉起又放下,风雪的寒意吹进屋,不断绷紧着屋内众人的心弦。


    自程荀被叫起, 已过去两个时辰。屋外传来鸡鸣声, 天光逐渐亮起, 整座城缓缓醒来。


    而这两个多时辰里, 城外的情况仍旧影影绰绰。官衙里人心惶惶、城内愈发戒严;城外消息迟迟递不进来,众人都绷紧了心弦。


    王伯元负手在厅堂中踱步,眉头紧锁着;程荀坐在堂下, 抬手支着额角, 好似仿若闭目打盹, 可另一只手里却飞快转着一枚玉戒。玉戒在指尖翻飞,一如某人从前那般。


    屋内静悄悄的。


    “主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道男声响起,门帘忽然又打开, 李显终于露了面。


    他挟着风雪大步走进屋中, 程荀当即站起身,目光紧盯着他,问道:“城外如何?”


    李显满面风尘、神色肃然, 匆匆行了个礼,不待擦去眼角融化的雪水,迅速说明了外头的情况。


    “范将军带兵出城后, 在紘城西北二百里外的六坝山坳中寻到了胡人踪迹。山中约莫三千余人, 依口音、外貌, 应是鞑靼人。”


    果然是鞑靼,三千余人……


    程荀暗自思忖着, 不由得心一紧。


    李显继续道:“昨夜风雪大,山中雪崩,几处向外的路都被积雪堵住。好在行路不便,鞑靼行军慢了下来。


    “范将军只带了百来人,山中情况复杂,不得妄动,打探一二敌情后,便带人马回来了。”


    王伯元打断道:“三千人……确切么?”


    李显一顿,答道:“不好说。大道难行,鞑靼人便分作了好几支队伍,在山中找寻出路。加之夜黑风高,视物不便,说不准有没有遗漏的队伍。


    “更确切的,恐怕要等留在前线的探子来报。”


    如此看来,实际的兵马总数或许比这更多。


    思及纮城的情况,王伯元脸色严峻了几分。


    程荀又问:“范春霖如何反应?城外还留了多少人?”


    “城外留的人不多。”李显摇摇头,“范将军回城后,已往南北城门加派人手,恐怕还是以守城为重。”


    如今看来,若没有意外,敌我兵马应是相当。可紘城原由神隐骑在此守备,神隐骑被调走后,如今所剩的多为征役的兵吏,实际作战如何,还是未知数。


    更何况城中还有诸多百姓,若只顾前线,反倒被鞑靼人绕后攻了城,后果不堪设想。


    而据守城中虽说被动,可只要多坚持几日,待援兵一到,就是转机之时。


    程荀眉头微蹙,兀自思量着。


    范春霖此举,已是上策。


    正院一墙之隔外,渐次传来沉闷的声响。伴随规律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响起甲胄碰撞的声音,将程荀从思绪中唤醒。


    “去看看。”程荀给李显递去一个眼神。


    李显领命离开,王伯元终于开口,沉沉道:“紘城到府城需得四、五日,到睢城、兆杨更近些,可无论多快,怎么也需两、三日。加之拉扯解释、调兵遣将的时日,不知还要多久……”


    王伯元忧心忡忡,程荀却道:“若紘城破了,睢城、兆杨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应当不至于。”


    程荀温声宽慰着,王伯元却看了她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这可……不好说啊。”


    程荀不禁讶然。


    “怎会……”


    可疑问刚说出口,程荀猛然反应过来。


    鞑靼此行不过千人,新王上任政权不稳,未必有粮草兵力南下啊!


    若他们只将紘城作为切口,目标正是与瓦剌缠斗中的大凉呢?


    她与王伯元都能想到的,难道睢城、兆杨那群久经官场、老谋深算的官员想不到吗?


    即便不去赌那个可能,一个紘城倒了,即便援兵不及时,那也是范春霖、陈毅禾抗敌无力的过失。睢城与兆杨出不出力、几时出力、出多少力,仍是未知。


    援兵一计,甚至与范春霖、陈毅禾和睢城、兆杨背后党羽势力、交际网络、利益纠葛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种种权衡,哪怕太平盛世、江山稳固时都难以一言以蔽之,更何况如今?


    就像当初沈家迟迟等不来援兵一样,背后纵是有人蓄意陷害,可究其根本,未尝没有沈家太过惹眼、旁人又只为保全自身的缘由。


    程荀深吸一口气,忽然感觉心口像是被人压了一块大石,竟有些绝望之感。


    “不。”太多情绪翻涌而上,她努力稳住心神,“那便将这看做最坏的打算。”


    王伯元抬头望向她。


    “我不信这大齐江山,养的尽是自扫门前雪的短视、冷血之辈。”


    她眼前忽然闪过无数模糊而真切的身影,那是晏决明、是沈焕、是仍奋战于前线的“程家军”、是死在扁都隘口的神隐骑。


    还有二十年前的孟忻,和她未曾谋面的生父孟其真。


    程荀望着王伯元的双眼,一字一句道:“王寺丞,你也是大齐江山、无数百姓一谷一粟养出来的朝廷命官。”


    王伯元目光一震。


    而程荀不再多言,只无声看着他。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对视间,程荀清楚看见了王伯元脸上的愁容与震惊褪去。他嘴唇微抿、眉头舒展,目光逐渐变得明亮而坚毅。


    “程老板,这是自然。”


    他站起身,理了理袖口,向程荀行了一礼,举手投足间满是当年未入仕时的风流洒脱。


    “身负天恩、民恩,自不敢退。”


    说罢,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向外走。


    程荀无言望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恰巧贺川走进庭院,不留神差点撞到王伯元,见他行色匆匆,不由问道:“王公子要走了?”


    王伯元兀自向前走,闻言只朝后摆摆手,漫不经心道:“鄙人怎么说也是天子门生、朝中要员,去看看府衙情况如何,不是理所当然么?”


    贺川不解地应了一声,转身走进厅堂中,将此事抛之脑后,对程荀道:“主子,东西都已备好,妱儿姑娘也收拾好行装了。”


    “她怎么样?”程荀关切问道。


    “哭了一阵……现下倒是无事,应是想通了。”贺川神色中有些不忍。


    虽然与妱儿相识不久,可她已然看出她与程荀感情之深厚。即便程荀打着送出当年罗季平留下的证据的旗号,让妱儿离开此地,可谁人又看不出她想要保全妱儿的意图呢?


    ——毕竟当年之事,除却他们与辩空,恐怕只有那位屡次送来线索的神秘人知晓背后种种,就连晏决明、沈焕、王伯元,程荀都未曾告知,被旁人截胡的可能微乎其微。


    “现在城中守备情况如何?”


    贺川回过神,不待她开口,方才出府一探外头究竟的李显回来了。


    “回禀主子,大批兵马已调至南北城门,壁垒、竹马、鹿角、木栅等工事已在城内外就位,城中几处大街也已备了人马巡视。”


    墙外兵甲的声音仍在回响,程荀看了眼时辰,已是卯时末。


    “妱儿的事先不急,此时不是送出去的时候,让她安心在屋中等待就是。”程荀沉吟片刻,又发问,“百姓反应如何?”


    “城中有些骚乱。”李显一五一十道,“不少早起准备出城拜年的百姓都被官兵赶走了,不少人在城门处跪求出城,与官兵起了争执。”


    正说着,庭院外忽然隐隐传来一道尖利的哭喊,划破了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嘈杂的人声渐次响起,屋内众人都不由得向外看去。


    程荀眉头一皱,立马起身,贺川与李显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宅院中各处都有亲卫把守,一行人循着声音往前院侧门去。


    抬起门闩,却见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妇人跪在路中央,身后还跪着几个稚童,挡住了这伙官兵的去路。为首的将领站在那妇人面前,急言令色斥责着,要着妇人让开道。


    贺川担心那妇人孩子受伤,当即就想上去帮忙,程荀却先一步走出去,朗声道:“林大人。”


    那将领转过身来,竟是程荀前些日子联络过的千户林瑞。


    程荀见他虽言辞凶悍,却也未曾对那妇人上手,心下稍安。


    她朝贺川使了个眼色,贺川匆匆上前,不由分说将那老妇人拉到路边,低声安抚着;李显也一手抱住一个孩子,将不甚宽敞的路让了出来。


    一队将士继续朝前去,程荀此时才看向林瑞,问道:“方才听闻城中戒严,林千总这是要去北城门?”


    林瑞满面风尘,见官兵都已向前,这才靠近些,压低声音道:“程老板,不瞒你说,鞑靼来犯,人马就在六坝山,估摸着晌午就能到城外。”


    程荀此时也不愿再装相,言简意赅道:“局势危急,林大人且去忙碌。紘城百姓的安危,都交由大人了。”


    林瑞目露诧异,似是未曾料想到程荀的反应竟如此平静。短暂的惊诧后,他正色抱拳,匆匆离去。


    不远处那老妇人见林瑞离开,身子猛地前扑,险些挣开贺川,朝林瑞的背影哭喊着:“军爷!大人!让我出城去吧!我儿……”


    林瑞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大步向前离开。贺川赶忙将她拉住,而那老妇人浑身脱力,倚在贺川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显身旁的几个孩子也放声大哭,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程荀看了看四周,百姓行色匆匆,一波又一波人肩扛手提着包袱,慌忙离开宅院,不死心地朝城门走去;路上巡视的官兵无数,握着刀鞘挡住百姓的去路,叱骂与哀求声不绝于耳。


    程荀环视一圈,当即道:“将人带进府里,进去再说。”


    第149章 兵戈起


    侧门关上, 程荀带着那老妇人去了就近一间空室。


    那妇人情绪激动,身子不住颤抖,还不等程荀询问,妇人一进门就跪在了程荀面前, 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身后那几个孩子见状也扑了上来, 不过三四岁的模样, 跪在地上有样学样地磕起头来。


    程荀吓得差点原地跳起来, 一旁的贺川和李显赶忙上前将他们扶起,寻了椅子、递了茶水,一番忙碌后, 那妇人的情绪终于稍微平静下来。


    她局促地坐在椅子里, 腰背佝偻着, 布满褶皱的双眼噙满泪水,断断续续地哭喊道:“大小姐、好小姐……求求你,让老生出城、出城去寻我儿吧!”


    那妇人语无伦次地哀求着,程荀终于弄明白了她所求之事。


    原来这妇人的独子是紘城守城军中的将士, 儿媳早早病逝, 儿子又在军中讨生活,老妇人便独自在家拉扯几个孙儿。


    老妇人原本还庆幸儿子未被抽调到西北前线,而是留守在紘城中, 在军中做些巡视、查探的活计。


    可她万万没想到,今早起来便听到传言,鞑靼来犯, 军中一队探子死在了城外六坝山里, 全城戒严。


    听到消息后, 她抱着孙儿在城中寻了一早上,都未能在城中将士里发现儿子的身影。


    而方才孟府门前的闹剧, 便是她哭求林瑞放她出城。她要出城寻找自己的儿子。


    “老人家。”程荀终于明白来龙去脉,只能上前道,“而今城外不安生,军中下令闭城门,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的。”


    “……那我儿子怎么办?”老妇人捂着嘴,一张脸扭曲着,仿佛痛到说不出话。


    程荀一时语塞。


    老妇人抱住头,深深埋在腿上,无声崩溃。贺川担心几个孩子被吓到,干脆拉着他们的手走到门边坐着。


    “他怎么没回来呢?怎么没人接他回来呢?”


    半晌,那老妇人终于抬起头。她坐在椅子边缘,垂首盯着地面,嘴里喃喃着,不断重复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程荀的心口像被人紧紧抓住,竟有些喘不过气。她移开视线,却见贺川抱着几个孩子坐在门口,给他们分蜜饯吃。


    他们尚且不知,城外百里,他们的父亲已然倒在了那冰天雪地之中,连尸骨都来不及寻回来。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程荀闭了闭眼,努力寻找委婉的言辞:“这样,我帮您留意着,待时机合适,便命人出城去找。”


    老妇人反应了好一会儿,明白过来程荀的意思,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双眼迸发出光亮。


    程荀从一旁拿来纸笔,细细询问那位将士的名姓、年岁、特征,一字一句记录下来。老妇人也坐直身子,倒豆子一般,将儿子的情况事无巨细说了出来。


    郑田,年二五,蓄胡,侧脸有痣,额角有疤,腿脚伶俐……


    写完后,程荀将那纸张叠好,当着老妇人的面塞进衣襟里。


    “多谢您,多谢您,真是大慈大悲……”老妇人又哭又笑,涕泗横流,狼狈到了极点。


    程荀艰难地扯出个笑,吩咐亲卫将祖孙几人安然送回家中,还捎上了不少口粮,准备送给这祖孙一家。


    临出门前,贺川特意将亲卫拉到一旁,嘱咐他们务必要到人家中后再拿出口粮。亲卫心下了然,带着他们匆匆离去。


    待祖孙几人走后,府中霎时安静下来。


    程荀强撑的笑脸也落了下来。她嘴唇紧抿,在原地站了半晌,开口吩咐道:“叫厨房准备起来吧。”


    贺川一愣,以为程荀要安排厨房什么要事,连忙追问。


    程荀却看了她一眼,只道:“大敌当前,难道就不吃饭了?”


    说罢,她大步朝书房走,话音丢在身后。


    “正月初一,往常怎么过,今日就怎么过。”-


    乌云蔽日,过晌午,天色很快昏暗下来。狂风乱卷,城中空空荡荡,满是肃杀之意。


    经过一上午的混乱,街上已看不见惶惶无措的百姓,只剩下兵甲列阵的将士各处驻守、巡视。


    正是新春,家家门户紧闭,莫说爆竹声,连婴孩的啼哭都分毫不闻。朔风刮起满地飞雪,风中只隐隐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程荀坐在府中,静静等待着夜幕降临。


    鞑靼昨夜已与紘城将士有过交锋,又被雪崩挡了去路,失了袭城的先机;可要若是为了等待时机迟迟不出兵,也不过是平白消耗己方,给了援兵机会。


    故而程荀猜想,最迟今夜,鞑靼必然要出手。


    屋内燃着香薰,程荀缓缓吐出一口气,松开手中被攥了许久的玉戒,轻轻放在桌上。暗淡的天光透过窗纸,落在青碧莹润的戒环上,程荀盯着那玉戒,沉默许久。


    时间飞快溜走,暮色四合之际,屋中、廊下都点起灯。程荀披上大氅在府中绕了一圈,只见墙根转角都安放好了桐油与陶罐,亲卫们一身黑衣,隐藏在阴影中,无声把守着孟府的安危。


    下人房里,崔夫人带来的仆从们也早早熄了灯,房门紧缩,俨然已睡去的样子。程荀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些歉疚,驻足片刻,还是离开了。


    入夜后,城中愈发寂静。盘旋紘城上空的鹰隼离去了,往来的脚步声停下了,就连风声都静止了。街上间或响起奔马声,马鞭破空的声响彻街巷,一颗心也仿佛跟着那匆忙的马蹄声远去了。


    直到子夜时分,孟府侧门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砸门声。亲卫目露警惕,摸着腰间的长刀向门边靠近,却听门外有人高喊着:“程姑娘!王寺丞让我来送信!”


    正门打开,王伯元的小厮直冲到闻声赶来的程荀面前,扶着膝盖,气喘吁吁道:“北门!北门外……”


    程荀心一沉。


    不待他说完,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李显从马背上跃下,大步跑到程荀面前。


    “主子,鞑靼人已集结人马,陈兵北城门下。”


    李显语速极快,程荀却打断道:“到底多少人?可是四千?”


    “不止。”李显抿抿唇,“属下亲眼所见,至少六千余人。”


    程荀心一紧。


    “领兵者何人?”


    “瓦蒙。他自称是当初老鞑靼王布日手下的忠信,要……”李显声音一顿,飞快抬起头看了程荀一眼,“要取下……将军头颅,替老鞑靼王复仇。”


    “待属下赶回之时,北城门处仍在僵持。”


    程荀双眸微眯,直截了当问道:“当真有此人?”


    六子从前跟随晏决明讨伐过鞑靼,当即在旁答道:“布日身边确有一个叫瓦蒙的忠信,可布日死后,这人似乎投靠了布日的弟弟扎那。哈日查盖上位后,便再未听说过此人的踪迹,许是哈日查盖杀了,也许是逃走了,并无下文。”


    “他虽自称瓦蒙,可无人知晓真假。”


    程荀听后不由冷笑一声,低声骂了句:“孬货。”


    哈日查盖既想做那鹬蚌相争后得利的渔人,又不愿承担被大齐秋后算账的风险,竟想出了这么一个蹩脚的借口。


    瓦蒙?一个先后倒了两个靠山的“忠信”之徒,恐怕尸骨都被秃鹫啃完了。今日还能集结六千余人马大肆攻城,才当真是这雪原上的“神迹”!


    而打着取下晏决明头颅、为布日报仇的旗号攻城,若紘城当真罹难,晏决明就算洗清了冤屈,恐怕也要在青史上留下千古罪人的名号了!


    她强压心中怒火,看向在旁等待许久的王伯元小厮。


    “王寺丞命小的前来通报的也是此事。”那小厮急忙回道。


    “他人还在官衙吗?”


    小厮却摇摇头,面上露出几分愤然与担忧:“陈县令在官衙里耍了好大的威风,非要逼迫官衙的大人们去北城门!自言什么本分、风骨,恐怕此时已压着一干人等往城北去了。”


    程荀眉心一跳,在这个紧要关头,居然莫名感到几分意料之中的滑稽。


    “当真是个蠢的,此时去城北,不是添乱是什么。”六子忍不住在旁嘀咕。


    程荀按住额角,皱眉道:“不管了,李显,你现下再去……”


    话音未落,城中忽然遥遥传来一道巨大的撞击声。那声响穿过半座城池,好似将满天的飞雪都震开一条口子,直直众人钻进耳中,他们不由得一愣。


    众人目光交汇,瞬间明白这声响的涵义。


    鞑靼攻城了。


    “李显,带三人去前线,有消息随时来报。你,你去你家少爷,务必要护他周全。”程荀飞快吩咐,二人不敢耽搁,立时领命离去。


    程荀探身看了看门外,街上空荡荡的,原本街口驻守的官兵已不见身影,应是被调至北门前线了,只留了三五人在此处。


    她心下一动,转身对六子说道:“府中还剩不到十个亲卫,你带五人在附近巡视。”


    六子一惊,赶忙劝道:“主子,贺川与勇叔都不在,你身边怎能只留这几个人?”


    早在今日傍晚,程荀使了些手段,让贺川悄悄带着妱儿离开紘城了。若是路上顺利,此时应当已经出了紘城地界。而今晏立勇下落不明,程荀身边得力的亲卫所剩无几。


    “若城中出事,我亦没有活路,快去吧。”


    她态度坚决,六子只能领命。


    他刚要转身去安排人手,程荀忽然叫住他。


    “府中存放的桐油与柴火不必多留,给近邻送些去。叮嘱清楚用法,也莫要吓到人家。”


    六子点头示意记下了。


    “还有……”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再留心去看看,南城门留了多少人。”


    第150章 兵戈起(三合一)


    一刻钟前, 北城门。


    已近亥时,黑沉沉的暮色笼罩四野,夜幕中不见星月,城门楼上燃起烽火, 火光照亮城门上下泛着寒光的兵甲。


    城楼下, 鞑靼兵士排列在雪原之中, 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数千人马仿若贪婪的蝗虫, 垂涎等待成熟的谷麦,只要一声令下,就能飞扑前来, 顷刻间吞噬整座城池。


    城楼上, 旗帜上书“齐”字, 迎风凛凛飘扬;火油、投石齐齐备好,四金六鼓列阵其后;大齐将士紧紧握住长刀□□,弓箭手拉满长弓,寒天中依稀可见汗滴顺着下颌流下。


    硝烟在寂静中弥漫。


    范春霖身披盔甲, 凛然站在城楼之上, 俯视着陈兵木栅鹿角外的鞑靼军。


    黑暗中,范春霖看不清城楼下那一张张面容,只依稀能看见一匹匹黑马在胯|下打着鼻息, 双蹄在雪地上焦躁地踏步,仿佛已嗅到危险的前兆。


    “汉人!听不懂么!交出晏决明,我便饶你一命!”


    自称“瓦蒙”的胡人汉子身骑黑马, 站在队伍之中, 用蹩脚的汉话朝城楼上粗野不住叫喊, 已然与范春霖纠缠了许久。


    “竖子尔敢!”


    范春霖提高声音,可嘶哑的声线传到瓦蒙耳中, 仍是带了几分气短。


    “此乃大齐江山,岂容你在此叫嚣!”


    朔风猎猎,吹得满地雪尘如浪般翻涌。


    瓦蒙盯着城楼上那个身披战甲、也绝称不上魁梧的高瘦身影,眸光微动,掩藏在卷曲浓密的长须下的嘴角勾起了然而轻蔑的弧度。


    与呼其图所说的一样,不过是个放荡无用、徒有虚名的荒唐将军罢了。


    也不知他今日可喝醉了?


    思及此,瓦蒙忍不住嗤笑一声,从腰间抽出长刀,遥遥指向紧闭的城门。


    该说的都说过了,该演的都演完了,今日便拿紘城试试,鞑靼的刀利不利!


    瓦蒙的眼中划过一抹嗜血的亢奋,双手紧紧握住刀柄,用胡语厉声呵道:“给我杀!”


    一声令下,身后的鞑靼将士们高举兵戈,啸叫着向城门冲去!


    云梯钩锁扑向老旧的城墙,可范春霖早先便派人朝下浇水,可此时石砖上已然结了厚厚一层冰,几次打滑后被人勉力支撑起底座,才堪堪搭上城墙。鞑靼将士身手矫健,顺着云梯与钩锁迅速向上攀爬,顷刻间便要攻上城楼。


    城楼上,紘城将士早有防备。一缸缸滚烫的火油顺城墙而下,迎头浇在先行攻城的兵士头脸上,霎时激起一阵哀嚎嘶吼声!痛苦的啸叫声中,鞑靼人接连跌落云梯,将紧随其后的攀爬者接连拽下云梯,一时之间竟乱了鞑靼阵脚!


    另一边,数名鞑靼将士手持长刀,迎着漫天箭矢冲锋陷阵,为身后高举粗木的将士清出一条道,直直朝城门奔去!急如雨点的鸣金动鼓声中,鞑靼人在铺设一路的木栅、角马中艰难开道。


    流矢破风而来,鞑靼人在逆行的箭雨中不断倒下。


    霎时间,硝烟烽火伴着刺鼻的烧焦味直冲云霄。激烈的鼓声宛若不歇的心跳,在痛苦的哀嚎声、暴戾的冲锋声中愈跳愈快。一股股热潮从四肢涌向大脑,方寸之间,所有人此时都已来不及恐惧,只有一个念头盘踞脑中,杀!


    飞雪肆虐不息,范春霖站在城门正中。身旁两侧站着手持盾牌的亲卫,范春霖聚精会神观望着脚下战况。


    “将军!将军!”嘈杂的打杀声中,一个守城小兵忽然小跑到他身后,焦急呼唤着他。


    范春霖不可耐烦地转过去,横眉冷眼、粗声粗气问道:“怎么回事?林瑞不是在城门处么!”


    那小将面露瑟缩,急忙解释:“不是城门出了岔子,是……是陈县令带着衙门的人来了!”


    范春霖一惊,伸手一把捞起那小兵的前襟,失色道:“可是城中出了岔子?”


    那小兵从未见过范春霖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在不休的兵戈声中竟有些腿软,忙道:“不是不是!陈县令只说什么,文臣……什么之责,誓要与紘城共存亡什么的话!非要上城门来抗敌……”


    范春霖一愣,嘴上粗野地咒骂一声,拽紧那小兵的衣襟,眼中满是凶戾。他一字一句道:“让那群蠢货滚!告诉他,胆敢扰乱前线守城抗敌,我军法治他!”


    说罢,小兵被他猛地往外一推,差点摔倒在地。小兵赶忙站稳,稀里糊涂行了个礼,急急忙忙朝城楼下跑。


    范春霖转过身,一眼不落地盯着几方战况,嘴里仍骂骂咧咧个不停。站在一旁的亲卫目睹全程,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哪有文臣此时上赶着来前线添乱的?莫非真当自己是当年那孟忻了不成!


    亲卫暗自摇摇头,心中只觉荒唐。


    另一边小兵逆着接连上城楼补给、通报的将士,小心翼翼避开成箱的箭羽与刚刚烧热的火油,三步一迈地向下跑去。


    城楼下,几个士兵手持长枪挡住一众文官去路,陈毅禾站在人群最前面,负手等待着通报。见小兵匆忙跑来,他大步迎上去,忙问道:“小范将军如何说?”


    “陈县令,城楼上正是抗敌的紧要关头,恐怕不合适。”小兵不敢得罪,只委婉劝道,“刀枪无眼,若是不慎伤了诸位大人,那更是紘城之难了。”


    陈毅禾一愣,脸色有些难看,一腔热血像被冷水泼了个满怀,忍不住抓着那欲转身离开的小兵,追问道:“此乃吾辈之责,怎能有临阵逃脱的道理!你是如何和小范将军说的?可说了是我的主意?”


    陈毅禾百般坚持,却不见他身后的一众官吏脸上都露出了厌烦之意,更有甚者直接翻了个白眼,嘴上啧声不断。


    王伯元安静地站在队伍边缘,将这场陈毅禾一意孤行搞出的闹剧尽收眼底。


    他仰首望了望城楼上冲天的火光与黑烟,只见城楼入口处不断往来补给的兵士、与少数被人运下的伤员,再看远处调兵遣将、将城门牢牢堵住的林瑞等一干将士,心中大致有了底。


    陈毅禾仍在纠缠,王伯元走上前,苦口婆心劝道:“陈县令,想必小范将军也明白你一片赤胆忠心。你想报效皇恩,我们都明白。可在前线是忠,在后方护住百姓安危,不也是忠?”


    王伯元职高一等,陈毅禾不便像对下属那般横眉冷对,一时僵住了。背后一群官吏见状连忙上前附和。


    陈毅禾还想说什么,王伯元一抬手,直接堵住他的话头:“陈县令,您可是紘城的父母官,此时不在城中主持大局,若后院失火、城中有变,又该当何罪?”


    话音刚落,头顶忽然响起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众人无不一惊。抬头望去,却见城楼上升起滚滚浓烟,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仍在城中候命的将士连忙奔上城楼。


    不多时,数名紘城将士被抬下城楼,浑身都是方才扑灭的浓烟与血迹,身体胡乱蜷在布里,隐隐有人丢了手脚,脸上更是被炸得面目全非。人群从他们身边穿过,王伯元与几个小吏眼疾手快地上前帮了把手。


    方才前来通传的小兵也焦头烂额地抬着伤员往来,见一干官吏仍站在远处,一身官服鲜亮气派,也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劳烦让让!”他语气生硬,肩膀狠狠撞开要上前询问的陈毅禾,头也不回走了。


    不远处的王伯元帮忙将伤员送到一旁,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几个官吏在旁看着,对视一眼,齐齐上前拖拽着陈毅禾离开。陈毅禾面上虽仍有些不甘心,却也灰溜溜跟着人群离开了。


    王伯元的小厮此时从城中匆匆赶来,在人群中找到他的踪迹,赶忙跑过去。


    “主子,您没事吧!”小厮看见王伯元掌心、衣袖都是血,猛地一顿。


    “无事。”王伯元言简意赅道,见他来了,忙问道,“都和阿荀说了?她那边可有异?”


    小厮忙道:“都说了,程姑娘那边已知道消息,府内也警醒起来了。”


    “那就好。”王伯元神色一松。


    “不过……”小厮有些犹豫。


    “不过什么?”


    “程姑娘身边只留了几个人,还安排亲卫盯紧了南城门。”小厮老老实实道。


    王伯元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神色一时有些沉重。


    孟府老宅就在城南,那儿宽街窄巷交相纵横,是紘城普通百姓常居的地方。北城门面朝蛮族草原,过去多遭胡人洗劫,南城门则不然,是来往大齐中原的必要出口,城防向来不如城北。


    若是南城出了事……


    王伯元用力摇摇头,不去多想,只道:“你不必留在这,只管去程姑娘处,任她驱使便是。”


    小厮利落应是,匆匆离去。


    伤员逐渐被清出前线,城楼上阵线恢复如常。箭头上裹了浸满火油的布条,一支支燃烧的箭羽飞向城下,好似万千星辰划过夜空,将这本就不平静的夜晚照得亮若白昼。


    紘城防守充分,鞑靼人的进攻未能讨到多少好处,攻势渐渐慢了下来。


    兵戈声响彻半个城北,约莫半个时辰后,鞑靼人终于鸣金收鼓,高举盾牌向后退避,第一轮攻势渐歇。


    眼见鞑靼人有了退却之意,城楼上渐次响起将士们的欢呼。更有将领杀红了眼,冲到范春霖面前,要求乘胜追击。


    范春霖的侧脸被方才鞑靼人反手丢上来的火药炸伤,只用布条简单包扎了一二。布条上满是石灰与血迹,鲜血顺着眼角不断向下低落,此时的范春霖再无平日里的风流潇洒,反倒像把终于开刃的锈剑,狼狈中透着锋芒。


    范春霖冷冷地瞥他一眼,毫不留情斥道:“待走进鞑靼人的埋伏里,将这紘城变成第二个兀官镇,是么?”


    那将领一怔,这才想起二十年前覆灭沈家大半身家的兀官镇伏击,一身热血瞬间被泼了冰水,顿时愣在原地,讷讷道:“是,是。”


    “整顿兵马,轮值人手,不许松懈!”


    将领领命离去,范春霖抬手擦了擦下颌上淋漓的血滴。


    指尖被泥沙与尘灰覆盖,鲜血落在其上,好似墨点一般。范春霖低头捻了捻指尖,细小的砂砾渗入伤口,在灼烧的痛感中,他竟感到几分解脱-


    接下来的一夜,鞑靼人又几次派出小股人马,绕至东西两翼,试图捣破城中防守。城门上下,紘城将士绷紧了弦,几次化险为夷,艰难挫败鞑靼一轮又一轮的袭击。


    直至天亮,瓦蒙带领人手尽数退至六坝山林中,仅留在城门附近留了少数兵马。他们宛如一头头蛰伏的野狼,隐在壕沟之中,伺机而动。


    天明之时,城门上兵戈声停歇许久,终于有百姓推开门缝,颤颤巍巍向外望去。


    程荀在孟府等待一夜,终于得到鞑靼退避、前线稍安的消息,站起身时,眼前忍不住地晕眩。


    亲卫意欲上来搀扶,程荀先一步扶住书案,深吸几口气缓过来,大步流星向府外走去。


    “备马,去城北。”


    走到宅院门口,一身雪白的绝影已在府外等待。程荀翻身上马,正要与亲卫离开时,孟府旁边几位近邻却打开门,目送着程荀离开。


    “程姑娘,阿荀丫头!”


    一个中年女声在背后响起,程荀急急勒马,转身望去,却见邻家张夫人追了出来。


    “张夫人,不知有何事?”程荀耐下性子问道。


    这张夫人与孟家从前是老街坊,过去与程荀的生母有些交情。当初程荀修整孟家老宅时,她以为是谁要买了占下孟家宅子,还旁敲侧击前来询问过一二。


    知晓程荀身世后,张夫人感慨良久,还去李梦娘新坟上过香,连声感叹梦娘有福。待程荀搬进老宅时,还送来了乔迁礼。


    依着这份情谊,程荀对她也多有关照。


    张夫人长得富态,天生一副长得笑脸,可张家日子却说不上多富庶。


    张夫人当年新寡归家后,娘家兄嫂都待她极好。后来兄嫂接连病逝,也是张夫人独自一人将侄子侄女拉扯长大,俨然将两个孩子看做亲子了。


    此时,张夫人叫住程荀,她这才才发现,不过数月时间,张夫人双颊凹陷、颧骨高高凸起,眼下是厚重的阴影,眉头也拧成了“川”字,一张脸上再不复往日的富态与喜庆,满是憔悴。


    面对张夫人这种种变化,再看看她踌躇的神色,程荀不必多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年前战事起,张夫人既担心耽误侄女婚事、又念着将她送出西北避难,赶忙找了从前婆家那边的靠谱人家,将大侄女嫁到了南边。


    可侄子的事却有些难办。侄儿在军中谋生计,她又拿了自己压箱底的嫁妆银子走了关系,把侄子从调往前线的名录上消去,只求安安生生待在紘城就好。


    但她千算万算恐怕也未曾算到,侄儿虽不用受那瓦剌刀枪之苦,可鞑靼却打到家门前了。


    程荀望着张夫人紧紧拧着丝绢的手,不待她将话说出口,便心领神会道:“张夫人,我现下正要去城门,到时必会替您问问大郎的下落。”


    张夫人眼前一亮,激动的泪水涌出眼眶,心中压抑一夜的忐忑与惊慌满溢而出,竟捂住嘴哽咽起来。


    前线正事要紧,程荀无暇与她细谈,只能一面调转马头,一面简短地安慰道:“您放心,我等会就派人给您送消息来。”


    张夫人也不敢再耽搁她的正事,只带着哭腔赶忙道:“阿荀姑娘你去,你快去!”


    程荀朝她飞快一点头,双腿一夹马肚,白马仿若一道雪影,倏地飞进萧瑟的朔风之中。


    雪下了一夜,天明后才稍稍停下。此时大街地上已然积起厚厚一层雪。


    一夜的兵荒马乱后,雪地上尽是马蹄与车辙碾过的痕迹,雪泥结了冰,大路实在难行。


    绝影腿上的伤痊愈不久,又在宅院中待了许久,此时却走得极稳当。程荀在马背上起伏,两侧街景飞快后退,朔风刀割般迎面刮着她的面容。


    不多时,程荀与两个亲卫策马奔至前门。有将领远远看见来人,上前拦住三人去路,正要盘问,一旁匆匆走过的林瑞望见了,直接将三人带了进来。


    北城门内划出了一块底盘,临时搭建成营寨。


    营寨内人影行迹匆匆,将士们或穿行递送军令信报,或从城楼上不断抬下不知生死的伤员,或推着车辕往来运送粮草、兵戈物资,更有人搬运防城工事者,疾声唤着路上人群避让。


    硝烟味与血腥味弥漫在人群之中,一夜鏖战后,所有人的神色都肃然而麻木。哪怕此时不必抗敌,可他们脸上也不见松快,只余疲累。


    程荀一身厚实的男装,长发高高束起,本就高挑的身形走在将士之中也不见扎眼。即便路过的人群认出几分异常,可看见身旁引路的林瑞,也都默默闭上了嘴。


    林瑞带领三人走到一处稍稍人少僻静的茅草棚下,旁边三三两两坐着仍有行动能力的伤员,正歪斜身子靠着草棚小憩。他们紧闭双眼,面容被泥尘血迹模糊,在不安的睡梦中不住呻|吟。


    刺鼻的血腥味伴着伤口处的腐臭味钻进鼻孔,林瑞面上带了几分歉意,客气说道:“前线条件简陋,只能暂且委屈程老板在这说话了。”


    程荀收回环视的视线,听罢眉头微蹙,直直望着他正色道:“林千户这话说得没道理。将士们为了紘城百姓的安危舍生忘死,怎能是‘委屈’我?若是没有他们,那些伤本该砍在我身上才是。”


    林瑞闻言一愣,本还有几分敷衍的客套褪去,神色也认真起来:“是我言辞有误,程老板莫往心里去。”


    程荀摇摇头,问道:“林千户将我带进营寨内,可是违了军令?”


    “便是违了军令,程老板不也进来了么。”林瑞苦笑一下,又解释道,“沈守备与我说过,您是可信之人。更何况此时过来,想必是要事。”


    程荀感激地一点头,飞快道:“实不相瞒,此番来营寨中叨扰,是想见范将军一面。”


    林瑞皱眉思忖道:“范将军现下倒是还在营寨中……不知程老板所为何事?”


    “前阵子商号从各地购进米粮,我也恰好买了批棉布、草药等物资,都堆积在府中。今日见将士们身负伤病,心中很是不忍,便想着将那批物资一并送到此处,交由军中使用。”


    林瑞一愣,似是没想到她的来意,下意识反问:“有多少?”


    程荀微微扬眉,含蓄道:“自然比不得朝廷下拨的粮草。”


    林瑞猛地回神,脸上难掩激动。


    范春霖虽在早先忽然用军资购入不少米粮、草药等物资。可采买购置一事关乎重大,其中牵扯的利益网错综复杂,远不是范春霖这个半道来的将军能一手解决的。即便范春霖要求强硬,结果也不尽如人意。


    可程杜商号几年内便在西北声名鹊起,背后种种资源、路线、人脉,想要办成此事必然不在话下。之前商号在短时间内筹措善金、购置米粮一事,已然给紘城众人露了一手,“程杜”这个名字,俨然成了背景深厚、能力超群、心怀百姓的象征了。


    如今有了程杜的助力,不光后方勤务有了保障,对军中士气也是一颗定心丸。


    “善,大善!”林瑞强压心中澎湃,低声道,“程老板放心,我这就等您去见将军。”


    程荀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意。


    林瑞匆匆上前领路,程荀与亲卫跟在其后。走出草棚时,程荀分神回头望了一眼。


    草棚中小憩的将士们年纪不一,既有鬓间已然花白的中年男子,也有瘦瘦小小、看着不过十四、五的少年人。程荀的视线在他们脸上匆匆一扫,并没有看见熟悉的脸。


    一行人一路爬上城楼。城楼上守备森严,进出皆有将士管控。守门将士把众人拦下,看了几眼程荀与亲卫,直至林瑞拿出腰间令牌,这才放了行。


    这是程荀头一次登上城楼,只见城墙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弓箭手目若猎鹰,时刻警惕着。


    城墙上亦是一片狼藉,石砖被烧得漆黑,大片的血迹迸溅在墙上,更有一团团乌黑血色的东西糊在墙上,一眼望去叫人分辨不清是什么。程荀的视线从其上匆匆掠过,心底忍不住发毛。


    范春霖的营帐就在城楼中,是件平日供将士休憩的窄小内室。林瑞叩门进去禀报,不多时,程荀便被喊了进去。


    走进内室,程荀飞快地环视一圈,只见内室陈设相当简陋,一侧悬挂着一副盔甲,另一侧随意立着几把兵器。而范春霖背对程荀站在书案后,桌上放着一张城防图、一团脏污的布条,旁边便是一顶染血的兜鍪。


    程荀看着那刻满划痕、沾满血迹的兜鍪,竟分神想到了在紘城初见范春霖那日,他似乎也是戴了这么一顶兜鍪。


    只是比起眼前这个灰突突的,记忆中那顶兜鍪红缨飘动,银白的表面在光下泛着耀眼的光。


    “程老板,有事便说罢。”


    沙哑的声音将程荀从记忆中拉回。


    范春霖转过身,程荀瞳孔一震,这才发现他脸上那条新鲜的、长长的血痂。那伤痕顺着左眼眼角、一路划到唇边,此时还渗着血,狰狞万分。


    程荀眨眨眼,调整神态,直切主题:“今日来,是程杜商号有批物资想要献给军中。”


    她朝亲卫一抬手,示意亲卫将怀中名录册子递过去。


    范春霖却只低头看着城防图,头也不抬直接道:“待军中将士感念程老板慷慨解囊,名录便不必了。林瑞,你派人接手此事,迅速去办。”


    屋中一静,众人都不由惊诧于他这丝毫不同往日的、雷厉风行的作态。


    “怎么?”


    “放心,只要紘城不破,我自会安排人将此事上报天听,给程老板、程杜商号一个好前程。”


    范春霖微微抬起头,狭长的双眼冷冷看向众人,竟有些阴鸷之感。他盯着程荀,目露讽意,“还是说,莫非还需我向程老板嗑两个头,感念您大恩大德?”


    他当真是一点都不想装了。程荀想。


    范春霖这话说得极为刻薄,就连林瑞都面露不安,视线忍不住在程荀与范春霖之间游移。两个亲卫则更是愤慨,当即就要叱骂回去。


    程荀抢在两个亲卫前开了口。


    “这倒不必。”她不动声色地端详着范春霖的神色,不软不硬刺了回去,“我不喜旁人给我磕头,将军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话音落,屋中更是寂然。


    两个亲卫一愣,紧紧盯着范春霖的动向,浑身紧绷起来,生怕他恼羞成怒;林瑞则忍不住到抽一口凉气,当即站出来打圆场:“将军,那属下这就去安排此事,不叨扰将军了。”


    说罢,他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拽着程荀袖子就往外扯。


    谁料程荀却不动如山,仍旧不紧不慢地朝范春霖抬手施以一礼。配上那身男装与清瘦的身形,姿态竟也说得上风流潇洒。


    “将军辛苦。”程荀整整袖口,施施然离开了。


    范春霖坐在书案后,只一言不发望着她的背影。


    走下城楼,林瑞脸上这才露出愁容。


    “程老板,唉,你说这……你,唉……”


    “林千户,范将军都未曾生我气,您也别急了。”程荀语气轻描淡写,“您看看,这事交由军中谁人办,您尽快拿个章程,我们也好商量后头的事,最好今日便将东西一五一十送来。”


    “唉……行吧。”林瑞愁容不减,只得同意。


    二人一边商量着,一边往外走。时值晌午,军中正备饭菜。程荀朝忙得热火朝天的灶台望了一眼,默默在心中计算库房里仍存有的米粮还剩多少……


    “……那程老板就先回去吧。”不知不觉将程荀送至营寨外,林瑞语气中多了些真切的关心,“还劳您特意跑一趟……外头不太平,程老板切要保重!”


    程荀也收回心神,认真回道:“不过绵薄之力,只望林千户也保重!”


    亲卫从一旁路边牵来马,林瑞应声,却见程荀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由露出几分疑惑。


    “还有件私事,想劳烦林千户。”程荀面露惭愧。


    “无妨,您说便是。”林瑞纳闷道。


    “是这样,我有位近邻,家中侄儿就在守城军中。那位夫人与我有些私交,前日起便一直忧心侄儿安危,便托我……”


    林瑞恍然,心领神会道:“程老板放心,此事便包在鄙人身上。不知那侄儿年岁几许、姓甚名谁?”


    程荀忙道:“那将士名叫张有和,年岁刚过十八,家住城中酸枣巷子。”她想了想,又循着回忆补充道,“眼睛不大,侧脸有颗痣,脖颈上还系了根带玉的彩绳,是那位夫人给他编的。”


    说罢,她才反应过来这诸多细节其实不必说,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没见过他,都是听那位夫人与我说起的。”


    林瑞没有嫌烦,反倒认认真真记下,甚至颇有感触:“亲长之恩念,自然没什么可指摘的……只可惜,我身边再无这般惦念了。”


    程荀有些讶然,随即道:“林千户节哀。”


    林瑞笑笑没说话,程荀也不再耽搁,行礼离开。


    翻身上马时,程荀莫名想到了昨日那位当街拦下林瑞、要去城外拾回亲子尸身的老妇人。


    心里堵得难受,她缓缓拉紧缰绳,对两个随之停下脚步的亲卫说:“彭三,你可知道昨日那位老妇人家在何处?”


    彭三摇摇头,另一个亲卫接话:“主子,我知道,昨日是我与贺川姐一同送他们回去的。”


    “好,赵原,你去那祖孙家中看看。”她犹豫了下,想到老妇人离去时对她的几番哀求,又补充道,“……不必露面,在外头看看他们可安好就是了。”


    “属下遵命。”赵原调转马头,利落离开。


    程荀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低下头,将脸埋在冰凉的掌心中。闭上困倦近两日的双眼,她自欺欺人地躲在这短暂的黑暗中。


    深吸一口气,她放下手,又变成那个心有成算、稳重大胆的程老板。她不去看亲卫欲言又止的模样,轻轻拍了拍绝影的脖子,握紧缰绳,疾驰而去。


    一路策马奔至巷子口,程荀远远便望见张夫人仍站在孟府门前,殷殷等待着。


    程荀翻身下马,将绝影交给亲卫,对匆匆迎上来的张夫人温声说道:“夫人,您放心,我托了军中一位千户帮忙留意此事。只是现下军中也正忙,恐怕晚些才有消息送来。”


    张夫人脸色一变,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竟一时怔住了。她又立马反应过来,慌忙解释:“阿荀丫头,姨不是那个意思,姨还要谢谢你,劳烦你了,我……”


    程荀拉住她不断比划的手,用力握住她厚实长茧的大手,一字一句安抚道:“张夫人,天冷,您先回去。等我我让人给您送点热汤菜,您吃下睡一会儿,待消息来了,我立马让人去叫您。”


    张夫人望着程荀深黑的瞳孔,心中那股慌乱和焦躁好似忽然抹平了,不由得点点头,连声重复:“好好,我听你的,阿荀丫头,我听你的。”


    程荀扶着她的胳膊,要将她送回家,门房处的小厮机灵地小跑上前,乖觉地接过张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将她送回去了。


    程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她才大步走进府内。


    “彭三,库房里的东西,还有厨房里多余的米面粮油,不必留着,能备的都备齐。南城门也不要落下。”


    亲卫彭三紧随其后,连声应是。刚想说什么,却见她又走进了书房。


    “主子,前头一时半会儿估计还安稳,您要不……去休息会儿?”彭三犹豫道。


    他在程荀身边,对她这几日的作息最为清楚,难免担心,忍不住劝道。


    “不必。”程荀言简意赅回道,“前头安稳?那可不好说。”


    彭三不敢回话了。


    “我有事要交给你办。”


    她走到墙边,要将书架后一张牌匾拖出来,彭三赶忙上前,将牌匾轻巧地抬出来。牌匾上写着“程杜”二字,是此前施粥时悬挂在铺子门前的。


    程荀又走到书案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彭三。


    “去将三里大街的铺子开了。”


    彭三接过钥匙,有些费解:“您这是……?”


    “守城军多数为紘城人,亲眷牵挂,那便想个法子让他们见面就是。”她随口道。


    彭三的眼睛不禁睁大了。


    程荀扯出个笑,没有解释,只道:“快去办。”【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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