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泣血书(二更)
回去的路上, 四人之间少了许多剑拔弩张。
晏立勇本还有所顾虑,可在程荀的要求下,还是解开了沈焕腕上的麻绳。贺川虽眼中仍有警惕,却也不再横眉冷对。
林中昏暗, 只有淡淡的月光穿过枯枝, 洒在银白的路上。
地上满是白雪, 皮靴走上去, 只留下松软的踩雪声。四周一片安静,几人心中各有思量。
过了一会儿,程荀忽然开口道:“沈大哥, 今日多有冒犯, 还请多担待。”
沈焕不放在心上, 只笑笑:“这有什么。”
话音一启,后面的话反倒没这么难了。
沈焕道出自己琢磨许久的疑问:“为什么要选金佛寺?”
程荀心头一紧,随即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晏决明此前为何选在金佛寺藏兵”。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将辩空大师扯进来, 只开玩笑一般说道:“沈大哥有所不知, 晏决明从小就信神佛呢。”
走在落满雪的山林中,程荀眼前浮现起从前种种,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声音轻盈, 像是白雪上翩飞的蝶。
“儿时,我们家中曾有尊高高的菩萨像,足有房梁那么高。晏决明对菩萨很是诚心, 每日供奉、洒扫。
“将佛身佛脚擦得锃光瓦亮就算了, 他还总念着再长高点, 将来好不用梯子就能擦洗道菩萨头顶。”
另外三人安静听着,都有些忍俊不禁。
沈焕并未深究二人儿时为何同住、或堂堂侯府家的公子为何要亲自供奉、洒扫。
他声音里含了几分笑意:“哦?说来也怪, 我与他相识几年,却未曾见他对佛经有多偏爱。平日里看的,大多还是些艰深的兵书。”
程荀脸上的笑淡了些。
她想,晏决明对佛祖的诚心,其实与佛偈、佛法无关。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走到饥寒交加的地步时,那菩萨予了他一方屋檐、一个住处罢了。
他所怀的,只是份明了生存不易的珍惜与恩念罢了。
只是前尘往事,说起来总没完没了,她只随口道:“兴许是大了吧。”
她没了讲古的心思,沈焕却反倒被她勾起话头,低声说起往事。
“说起来,我家中也曾有个信佛人。那人是我养兄,我叫他六哥。他比我大十岁,对我很是亲厚。”
程荀目光顿住,心里猛然一跳。
沈焕并未察觉她的异样,仍沉浸在回忆中,含笑道:“听家中人说,六哥来我家时已到了记事的年纪,却全无同岁孩子的调皮性子,是个爱静的。”
“只是六哥那时总爱哭,那么丁点大的人,”
沈焕抬手比了个高度,“就这么高,哭起来却总是无声无息的,看得人揪心。那时我母亲房中有一尊观音玉像,六哥只要抱住那个玉像,立马就不哭了。”
“你说奇不奇?”他嘴角含笑,偏头看着程荀,头一次显露如此柔和的神色。
程荀点点头,勉强笑了下。
“从那时起,家中人就都觉得六哥有佛缘。六哥再大一些时,喜欢躲在家中书楼里看书。”
沈焕话锋一转。
“说来惭愧,我家中是武人,那书楼也只是父亲盖了用来附庸风雅的。里头唯一被翻看过的,可能就是几卷兵书了。家中好不容易出个喜欢读书的,父亲自然高兴,还特意为六哥找来许多孤本佛经。”
“我记得,那书楼里又窄又密,人躲进去,仆从们轻易找不到。那时我长大了些,爱玩闹,就总喜欢钻进书楼里躲着,结果老是叨扰了六哥。”
沈焕声音中满是怀念。可不知为何,程荀在他娓娓的讲述声中,竟感到了些许的眩晕感。
“然后呢?”她轻声问。
“然后……六哥不是家中亲生子,外头总有些风言风语。”
沈焕脸上的神情淡了些,“许是听到了那些闲话,六哥性子慢慢变了。他放下笔墨,开始舞刀弄枪起来。我五岁那年,六哥和家中据理力争,最终还是从军去了。”
“将门之家,总是聚少离多。我与六哥见面的机会少了,可每次回家,六哥都会陪我玩闹。”沈焕面带笑意,“那时他总说,等老了、杀不动敌人了,就去寺里皈依做和尚去。”
“只可惜。”他停顿许久,才轻轻道,“他后来成了家,也没能当成和尚。”
程荀脚步陡然一停。
沈焕还陷在回忆中,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转过身疑惑问道:“怎么了?”
月光照得她面色苍白如纸,程荀嘴唇微动,半晌才找回声音:“逝者已矣,沈大哥节哀。”
沈焕沉默一瞬,又露出那个宽厚温和、老好人一般的笑:“都是陈年旧事,让你见笑了。”
程荀扯出个笑,指指树林北面。
“再往前头走一会儿,就是营地了。”
沈焕看了眼四周,恍然道:“好,那我自己回去就是,你们也回去吧。”
想了想,他又郑重道:“你放心,我沈焕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程荀仍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白雾之中,久久没有说话。
晏立勇面带挣扎,几番犹豫,还是走上前道:“主子,沈守备当真可信么?”
“给晏决明送信,告诉他沈焕之事。无论之后沈焕是真情、还是假意,都让他早做准备。”
她的语气有种无来由的平静。
晏立勇一愣,连忙点头。
“备马。”她转过头,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直看着晏立勇,一字一句道,“我今夜就要回金佛寺。”-
马蹄飞驰在荒原之上,如同雨中的飞燕,一道道锋利的掠影贯穿原野,向金佛寺疾行。
程荀坐在已然痊愈的绝影背上,玄色的斗篷、黑色的发丝交织着,与夜融为一体。
卷着冰碴的风不断在脸上刮蹭,仿佛刮出了血口子,刺得人生疼。
在寒冷与刺痛之中,程荀混乱了数日的大脑一片澄明。
结合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罗季平的经历,她能断定,沈焕的“六哥”,就是那个疑点重重的罗季平。
一切起始于贪污枉法、谋害钦差的扬州盐运使胡瑞,终于落网之时。
二十年前,瓦剌入侵大齐,边关再起狼烟。
这场战争,沈家败得惨烈、败得离奇,朝廷同样损失惨重。可彼时皇帝初登基不久,根基不稳,对许多能够自圆其说的疑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可事实证明,即便时隔二十年,这根如鲠在喉的刺,皇帝也未能吞下去。
彼时的胡瑞不过一个没有根基的同进士,靠着叔父的关系谋到了增援前线、筹措运送粮草的差事。
在那场旧事中,有“正当理由”迟迟未能运送到前线的粮草,或许只是最不起眼的一环。可皇帝与亲历紘城守城之战的孟忻,都无一将其看做了切口,试图从中撬开当年的真相。
然而,胡瑞宁可在狱中自尽,也不愿、抑或是不敢,说出真相。
由此,晏决明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四年后,借大齐与鞑靼休战、互市之机,晏决明来到紘城。
紘城地处大齐、瓦剌、鞑靼三国交接地带,更是当初沈、范两家权力的分割线。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晏决明打算从此入手,向二十年前驻扎此地、如今致仕多年的老将张善道,寻求真相。
而从张善道口中,晏决明得知了“罗季平”这个名字。
罗季平,沈家养子,沈仲堂沈大将军的副将,为人上进、年轻有为。
泰和二十五年,在兀官镇一役中,沈家军遭伏,全军覆没,殒命漠南。
战败后,大齐士兵的尸身遭瓦剌人凌|虐,沈仲堂的头颅被割下。而包括罗季平在内的一众将士,竟寻不到一具全尸。
罗季平死时,不过二十有三。
可这个本该随岁月逝去的名字,时隔多年,却又出现在了张善道口中。
自那时起,晏决明便开始暗中调查。调查困难重重,晏决明甚至在罗季平当年成亲后的宅院中,遭到了袭击。但这也让程荀笃定,此人必有端倪。
可不等更进一步的调查,哈达部落新王上位,在边关又燃起战火。二人原本的计划只能暂且搁置。
可她没想到,一封“金佛寺有异”的信,好像又兜兜转转将她指回了“罗季平”这个名字。
骏马奔袭数个时辰,终于在天亮前抵达了金佛寺。
不等亲卫牵稳缰绳,程荀利落地跳下马背。两条腿酸软发麻,她扶住一旁的贺川,勉强站稳。
“主子,当心。”
程荀抓紧贺川的手臂,用力得指节发白。
“走,扶我走。”她吩咐道。
“好。”贺川连忙搀扶起她,问道,“主子要去哪儿?”
“藏书阁。”
亲卫们散去,程荀只点了贺川与晏立勇同行。三人夜奔一路,滴水未尽,风尘仆仆走到藏书阁门前。
程荀望着这座伫立二十年的木楼,蓦然有种“一叶障目”之感。
她将当初那场大火后的废墟都翻遍了,怎么偏偏忘了这一座,从一开始便沉默地诉说着自己二十年岁月的木楼呢?
似喟似叹,她竟吐出了一声笑。
晏立勇寻来钥匙,将门打开。来不及找灯笼,他顺手点燃火把。
藏书阁狭小逼仄,她又在此呆了几个月,眼前的一切本该熟悉到极点。可是此刻再站在门前,她却骤然感到一股因由陌生带来的颤栗。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顺着楼梯向上,程荀走到她最常呆的顶层。
无他,顶层拥有整个藏书楼唯一一扇窗。那木窗虽然早被顶死,可白日里,光透过明瓦洒进屋中,是为数不多令人畅快的时刻。
程荀走进内室中央,环视了一圈。藏书阁的四面墙放满了落地的架子,上头整齐码放着书册,年份甚至可以追溯到先帝那一朝。
程荀站在其中,胸中空气愈发憋闷。火光照进来,万千尘埃在其中舞动。
她独立其中,久久不语,贺川与晏立勇对视一眼,贺川小心道:“主子……”
“砰——!”
突如其来一声巨响,贺川还未说完话,就被惊得噤声。只见狭小的内室里,程荀忽然抬臂,将眼前架子上的一排书册全部挥落在地。
“来,把这里拆了。”
贺川目瞪口呆,晏立勇先一步反应过来,走进屋中,挥臂扫落一排排的书页。
陈旧的书页在屋中飘洒,尘埃一阵阵扬起,在这方寸之地中飘舞,仿若江边晨雾,又好似瑶台琼池。
三人半闭着眼睛,咳嗽声不断。不多时,墙上的书尽数飘散在地,纸海几乎淹到他们的脚踝。
程荀静默站了一会儿,忽然走到书架前。
她端详许久,终于伸出手,顺着书架内壁向下摸。指腹下的木质早已开裂,细小的木刺划过她的手心,留下浅浅的痒意。
手指顺着向下,滑到了与架子的交接处,二者牢牢钉在一起。她又用力一推,整个书架竟不停向后震颤。
此时,晏立勇与贺川也发觉了异样。
“这书架,竟然不是钉在墙上的?”贺川讶然道。
做成柜子模样的书架也并不少见。可奇怪的是,整个藏书阁除却这一层,都是直接将木架钉在木质的墙板之上,若有墙上放不下的,再放进书箱之中。程荀虽常待在顶层,可查阅书册却大多在下面几层。
“拆了吧。”
程荀退到门外,看着贺川与晏立勇合力将四面巨大的书柜拉倒在地。
沉重的木柜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雾云海。巨大的声响震彻金佛寺宁静的夜空,就连脚下的木楼都随着一震。
许久后,屋中尘埃终于稍定。程荀挥挥手臂,举着火把,走进了室内。
火光映在四面木墙上。
脚下满是碎裂的木架与陈旧的纸张,而她仰头望着四面墙,却仿佛掉入另一个世界。
好似仙人抚过灵台,程荀混沌的思绪骤然清明。
“乌三意绝断,藏密金佛关。”
她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
彼时,声名远扬的大儒乌三卷入政斗,锒铛入狱,全族俱没。
乌三不甘成为党派之争的牺牲品,更痛苦于族人的无辜牵连,他怨、他憎、他恨。可纵是绝世之才、纵是桃李天下,他也只能困守在那冰冷脏污的牢房里,与灰鼠同席。
极度的怨愤与自厌下,他咬破手指,在狱中那面粗砺的石墙上,写下万字血书。声声泪泪,字字泣血。
血书写至最后一笔,乌三气绝身亡。
而今日,在乌三消逝的百年后,程荀在这沧桑老旧的木楼里,发现了另一份尘封二十年的泣血之书。
第132章 二十年(二合一)
踩着满地的狼藉, 程荀手举火把,艰难地向前靠近。
四面木墙上刻着深浅不一的痕迹,或模糊潦草,或端正清楚。经年过去, 满墙字迹躲在黑暗之中, 已然斑驳。
程荀粗略看过几排字, 发现其上的内容也如那字迹一般, 时而行文流畅、逻辑清晰,时而颠来倒去、言辞含糊,只能依靠前后文勉强推测其中含义。
文字中流转的情绪, 像是动荡的江面。涌动的暗潮不断推起江潮, 而他竭力压制着混乱的思绪, 似乎想抓住为数不多清明的时刻,再多写一字、多刻一句。
他是金佛寺的忘尘。
也是那个本该死在兀官镇的罗季平。
而其上所刻的,是他的痛楚,他的悔恨, 和他短暂的一生。
程荀深吸一口气, 从头读起。
罗季平第一次见到沈仲堂,是在他五岁那年。
彼时边关又起战火,他的父亲是行伍之人, 便随大军赶赴前线。而母亲则带着他躲到了乡下。
罗家人都是苦出身,离开了热闹的县城,罗季平也未曾哭闹过。白日里, 母亲坐在门前缝冬衣、纳鞋底, 他就蹲在一旁, 盼着父亲从远方归家。待夜幕降临,母亲会趁他睡下时, 悄悄跪在家中那尊小小的佛祖泥像前,双手合十抵在额前,抹着眼泪小声说话。
蜡烛只有拇指长,将她的影子摇摇晃晃照在墙壁上。
不知多少个日升月落,他等到的却并非凯旋归来的父亲,而是蓄胡蒙面、伪装成胡人前来劫杀的土匪。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村落静谧的夜,母亲从睡梦中惊醒,几乎未加思索,就将他推到后院。
院子里有一座枯井,母亲早就架好梯子,催他顺梯而下。五岁的罗季平懵懵懂懂照做,刚踩到井底,就听头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罗季平慌忙往上看,可下一秒,井上那圈暗淡的天光消失了。
黑暗中,他听见愈发杂乱的脚步声、嘶吼声、碎裂声。刺入他耳畔的不是陌生的胡语,而是一道道无比熟悉的乡音。
直至一道短促的尖叫响起,一切归于平静。
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身体越来越凉。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一甲子又或是一须臾眨眼,他终于反应过来,疯了一般爬上木梯。他哭喊着,拼命向上伸手,试图推开头顶木板。
可五岁的他何其孱弱。
几次从木梯摔落后,他浑身力竭,倒在脏污的井底。
有潮湿粘稠的液体顺着木板缝隙流下,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他抬手抹了一把,是热的。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从木板漏下,几道光束打在他眼皮上,刺得人生疼。
井下的世界仿若静止,唯有明灭的天光、饥寒交迫的身体告诉他,时间与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半梦半醒之间,他隐约听见外头响起人声。
可他没有呼救。
老鼠啃咬他的裤脚,虫蚁从他身上爬过。小小的身体躺在腥膻的泥里,仿若已然死去。
直到头顶木板被人拿开,一个男人跳下枯井,拖着、拽着,将他带到一片光明之地。
那个人盖住他的眼睛,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告诉他:“孩子,别怕。”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可罗季平颤抖许久,终于伸手抓紧了他的袖子。
男人说,父亲是他的将士、他的同袍,父亲是个大英雄。
男人说,他叫沈仲堂,家中已有两个孩子,却都是跳脱的性子,没有他这般安静乖巧的。
男人说,季平,要不要与我回去?
罗季平抱着父母崭新的牌位,想了很久,轻轻点了头。
而后的日子像个不真实的梦。
沈家人正直良善,沈父沈母自不必多说,待他如同亲子;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也从未疏远、欺负他,不多时便将他视作手足。
日子那样平静,有时罗季平都会恍神,仿佛他就是沈家的孩子,自小就在此长大。
那个遥远的黑夜,好像已消散在过去。他大可凭着自己心意长大。
他喜欢研究佛偈禅语,沈仲堂随他;他不喜欢舞刀弄枪,沈仲堂随他;他不喜与人交际、总是躲在书楼中消磨时间,沈仲堂也随他。
然而年岁渐大,他也逐渐明白过来,“沈家”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
沈家的孩子,生来就是负有使命的。
他想,或许这就是他应该回报的时候了。
十五岁那年,他对沈仲堂说:义父,我想从军。
沈仲堂沉默良久,没有答话。
罗季平没有多言,只丢下手中的笔墨,开始向兄长、家兵学武。直到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掌中的茧越来越厚,沈仲堂终于松了口。
沈仲堂问他,季平,你明白上战场意味着什么吗?
罗季平说,我是军士的儿子,我明白。
沈仲堂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话。
“季平,四季平顺,这是你父母对你唯一的盼望。”
罗季平正襟危坐,也只回了一句话。
“上阵杀敌,是我对自己的盼望。”
沈仲堂应允了。
或许是在沈家多年的耳濡目染,也或许是天资如此,罗季平很快就在军中崭露头角。又因沈家义子的身份,前程更是通达。
沈仲堂从不吝于对他的提拔或厚爱,西北几大军营的总兵也对他颇为礼遇,时常宴请。
许是树大招风,在最意气风发的十八岁,一次宴请后的闲逛,让他险些丧命城中。
危急时刻,是同行一个小兵挺身而出,为他挡了一刀。
此事非同小可,沈家很快查清,埋伏行刺的是一支曾被沈仲堂带兵围剿的匪帮。可罗季平在意的,却是那个危在旦夕的小兵。
小兵名叫福生,是张善道手下的人,时年不过十四岁。早年边关战乱,家里人都死在胡人刀下,他躲在地窖中,逃过一劫。而后摸爬滚打过了几年苦日子,干脆投了军。
福生孱弱瘦小,进了军营也总被欺负。旁人都说,福生危难之际为罗季平挡刀,除却一份忠心,多多少少还有些豁出半条命、博个前程的打算。
可无论旁人如何揣测,罗季平只知道一件事——福生救了他,仅此而已。
福生痊愈后,罗季平不由分说,直接向张善道讨了人,将他调到了自己军中。起初福生对他还有些小心惶恐,可相仿的年纪、相仿的经历,让二人迅速熟络起来。
从前胆小懦弱的福生,再也没有受过欺负。
福生武艺平平,可即便上了战场,好像也不为杀胡人、攒军功,只一心盯紧了罗季平的安危。若有冷箭飞来,恨不能以身替之。
旁人私下嘲讽福生不像个将士,反倒像罗季平的家奴。罗季平也不甚明白,问他何必如此?
福生却摇摇头,黝黑瘦弱的脸挤在一起,笑得滑稽。他说,我这条命是您救下的,我不能忘本。
罗季平沉默良久,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相识第二年,罗季平立下战功,升任沈仲堂副将。升任副将的第一件事,他将福生调到身边,同进同出、随侍左右。
相识第三年,罗季平大婚,搬出沈家自立门户。在新家里,他为福生留了一间房。
相识第四年,罗季平在一次与胡人的交战中重伤,沈仲堂命他回到后方休养,而他坚持留在军中,随时待命。
福生在军营里尽心尽力照料他。一天夜里,他突然问他:“将军,你为何从军?”
罗季平不假思索:“自然是为黎民百姓、为保家卫国。”
福生却道:“黎明百姓千千万万,难道每一个都值得你用性命护佑么?”
罗季平沉下脸,对他厉声呵斥一番。
福生安安静静听训,许久后才说:“将军,我说谎了。我全家并非死于胡人之手。是一群汉人匪盗趁乱劫杀乡民,我死里逃生,才能活到今日。”
罗季平愣住了。
福生问他:“难道那群人也值得我们护佑么?”
罗季平自然知道匪盗与普通百姓的区别,也明白为将者的责任。可在那一刻,望着福生那双无比熟悉、无比相似的眼睛,他却说不出那些公正的、不偏不倚的答案。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从军,是为了沈家。”
福生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满足与轻松,他说:“我从前从军为了活命,后来是为了您。”
罗季平望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某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好似也成为了“沈仲堂”。
相识第五年,瓦剌在鞑靼的暗中默许和支援下,跨过漫长的边境线,举兵入侵大齐。
战事之初,得益于沈家的及时反应和成熟战术,瓦剌吃了不少苦头。可不知何时起,瓦剌竟调整策略、反败为胜,逼得沈家节节败退。
彼时的沈仲堂,并非没有怀疑过家贼。可无论如何调查,除却一些隐隐若若、捕风捉影的痕迹,一切似乎并无端倪。
仗越打越吃力。瓦剌分出兵力入侵西面阵线,范家自言死守前线、自顾不暇,难以支援;而朝廷允诺的援军粮草又迟迟不到,沈家一时间进退两难。
不过一月,沈仲堂两个儿子先后死在战场之上。尸身送到营帐,罗季平跪在兄长们已然冰凉的尸体旁,伏地痛哭。
而沈仲堂抱着两个孩子面目全非的头颅,无言枯坐一夜后,只对他说了句:“派人送回家,莫要耽搁大军拔营。”
透过红肿充血的眼睛,罗季平望着沈仲堂一夜花白的两鬓,抖着嘴唇领命。
两个兄长的溘然离世,令罗季平心中隐隐有了些预感。
一夜,他躺在营帐中久久无法入睡。过了许久,他忽然开口道,福生,或许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营帐内一片寂静,就在他以为福生已然熟睡的时候,黑暗中传来他微微颤抖的声音。
福生说,将军,不会的,我会护住你的。
这句话背后的涵义,彼时的罗季平不甚明晰。他只一笑而过,叮嘱福生护住自己就够了。
直到兀官镇一役。
瓦剌佯作退败,沈家探子也送来前方无恙的信报。战机一片向好,思及此役的胜利或能扭转局势,又想到朝廷的不断重压,沈仲堂一咬牙,仍是决定带兵追击。
可兀官镇外,伊仁台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瓦剌人有如蝗虫过境,不过一日,便攻破了沈家军仓惶应敌的阵法。
荒原之上,尸横遍野。
眼前全是迸溅的鲜血与烽烟,兵戈声、号角声、厮杀声像是无形的箭羽,不断刺入罗季平的大脑。杀到最后,他的大脑几乎停转,只能麻木地挥刀。
直至那一声尖利的啸叫。
一个瓦剌人爬到尸山之上,带着亢奋与狂喜,高高举起双手,尖声宣告着什么。
他手上,是沈仲堂的头颅。
他的表情定格在一个扭曲惊诧的时刻,而那双深沉温和的眼睛,恰好落在了罗季平的方向。
傍晚的残霞落在他的脸上,居然打出了几分柔和的光晕。
罗季平的世界骤然静止,一瞬间,他竟恍惚看见了十多年前,沈仲堂将他从黑暗的枯井中抱出的模样。
沈仲堂死了。
人群中爆发出悲鸣与怒吼,可转瞬便被那如浪潮一般的欢呼声盖住。残余的沈家军杀红了眼,罗季平却手一松,直直跪倒在地。
尖刀砍向他的瞬间,一旁的福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与机敏,反手挑飞那利刃,拖着拽着罗季平,在几个将士的掩护下,带着他逃离了兀官镇。
背后追兵不断,罗季平浑身重伤,再无反击的力气,一路上全靠福生,他二人才得以逃脱。
可福生并未带他回大同、回沈家。
罗季平终日昏沉,偶尔睁眼的时候也一言不发,仿若一具无知无觉的死尸。福生带着他东躲西藏,仍像往日那般照料着他。
直至一日,二人奔走在雪夜里,沉默多日的罗季平第一次开了口。
他问,福生,你到底是谁?
福生驾着偷来的板车,身体一顿,并未答话。
下一秒,罗季平手中的匕首抵在了福生的后心。
福生终于停下车。
他缓缓转身,冻得青白的嘴唇颤抖几下,眼泪夺眶,到底还是开了口。
他说,对不起,一开始就骗了你。
名字是假的,来历是假的,挺身挡的那一刀是假的,相识后无数个日夜的剖白也是假的。
他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而来,接近他,也只为了沈家的线索与情报。
沈仲堂把控西北太久,知道的密辛太多,挡了太多人的道。沈家覆灭,是无数人推波助澜、乐见其成的结果。
哦。
罗季平如是说。
他反应平淡,声音虚弱而温和,甚至带了几分往日的亲近。
他问福生,沈家的军机,是你给了瓦剌人?
福生避开他的视线,没有答话。
他了然,又问,你背后的人是谁?
福生哭得喘不过气,却依旧三缄其口。
他望着福生,只道,我明白你的苦衷,你告诉我真相,我不会迁怒。
福生泪光闪烁,抹了把脸上已结成霜的泪,小声道:“是……张善道,张将军。”
罗季平恍然大悟。
福生惴惴不安地望着他,直到罗季平抽出思绪,对他微微笑了下,他紧张的神色才一松。
可下一瞬,一声衣帛撕裂声,那把匕首没入了他的腹腔。
福生不可置信地望向罗季平,而他艰难地抬起上半身,在福生耳边轻声道:“直到现在还要骗我。”
血液奔涌而出,生机一点点流逝,福生的瞳孔渐渐涣散,却仍努力睁大眼,试图看清罗季平。
匕首抽出的刹那,福生死死按住他的手。在生命最后一刻,福生紧紧盯着他,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
罗季平面无表情地抽出匕首,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他将匕首随手丢到一旁,颤颤巍巍下了车,走进风雪之中。
沈仲堂已死,这个答案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像他不去纠结,为何福生完成了任务,还要拼死将他救下一样。
况且,他离死也不远了。
风雪愈加肆虐,模糊了他本就不存在的前路。四周一片黑暗,他漫无目的地在雪原上跋涉,忽然就想起五岁那年,他被困在井底的那一夜。
一样的血腥气,一样的伸手不见五指,一样漫长到无止境的夜。
或许那时他就该死了。
——他在心中如是说。
如此也不必因为自己的愚蠢与偏信,将沈家拖入火坑。
神志愈发恍惚,体力逐渐流失,他脚下的步子越来越重。
就在他终于力竭,决定就此倒下时,风雪之中忽然出现一处闪着金光的庙宇。
那金光渺远而和煦,在狂风之中岿然不动,伫立在不远处,仿若神迹。
罗季平呼吸一窒,骤然想到遥远的童年,他是如何笃信所谓转世轮回、因果报应。
是佛祖来接他了吗?
刹那间,眼泪奔涌而出。他哭得喘不过气,像个终于归家的孩子,伸出手,跌跌撞撞朝那金光跑去。
若那神迹为真,是否也意味着人之生死并不为外物所动、一切确有定数?
他抱着一点微弱的、懦弱的期盼和解脱,一步、两步,奔向那朦胧的金光。
再醒来时,罗季平才明白,世上哪里有什么神迹?一切不过他的妄想而已。
可却咏一告诉他,死亡并非终结或解脱。他的罪孽要自己洗净,他所寻的彼岸,也只能自己渡。
他听不懂,也不以为意。
他的日子变得断断续续,大多数时候都仿若行尸走肉。他的神志仿若掉入水中,终日只知浑浑噩噩。
只有少数清醒的时刻,他才能记起从前种种,记起自己的死志。
一次又一次自戕未果,他终于在最后一次濒死之际,看见了母亲与沈仲堂。
他们站在河对岸,微笑着朝他招手。
醒来后,罗季平受戒皈依,成为了“忘尘”。
兜兜转转,命运拐了一个又一个弯,他居然过上了儿时总挂在嘴上戏言的日子。
晨起、早课、念诵经文、洒扫佛殿,而后便能窝在藏书阁躲一整日。
日子趋向平静,从前对他心有疑虑的师兄弟也渐渐接纳他。山中岁月长,忘尘躲在金佛寺,偶尔撞见香客,居然也有了几分前世之感。
一切在那一夜戛然而止。
一伙官兵冲入金佛寺,将金佛寺团团围住,强压咏一交出忘尘。咏一挡在金佛寺门前,不为所动。
而一个师兄得到住持暗示,匆匆将忘尘推入藏书阁,叫他安心躲在里头,千万不要出来。
惊惧之下,那熟悉的溺水感又铺天盖地袭来,忘尘蜷缩在黑暗中,渐渐不省人事。
再睁眼时,周遭一片寂静。
他扑到窗前,入目却是一片红。
滔天火光从金佛寺各处升起,不断向外蔓延,将黑夜映照得仿若白日。肆虐的火焰中,他远远望见大殿前的空地上,胡乱躺着数十具尸体。
他们身着僧袍,身下的血纵横肆虐。
忘尘趴在窗前,脸上古怪地扭曲几下,居然大笑起来。
四季平顺是个笑话,忘却前尘也是个笑话。
他神色癫狂,拖着那具残破的身子走到墙边,拿起一旁的铜钥匙,抬手刻在木墙上。
前尘种种,铺陈而来。
他又哭又笑,手不住打颤,在最后只留下狰狞的几个字。
“季平之罪,罄竹难书。”-
读到最后一字,程荀沉默良久,退开几步。
屋内一片寂静,贺川与晏立勇站在她身后,俱是无言。
许久后,程荀才开口道:“继续找。”
贺川和晏立勇一愣,忙问:“主子,还要找什么?”
程荀环视着屋子:“如若没有意外,罗季平的尸骨,必然还在此。”
二人一听,头皮瞬间发麻。
据墙上字迹所看,写到最后,罗季平已然疯疯癫癫、了无生气。而他又断了一条腿,行走困难,强行离开恐怕不易。
若当初歹人已发现他、将他杀死,这满墙血书绝不可能留到今日,更不可能时值今日仍蹲守在罗季平家中、刺伤前去调查的晏决明。
话不多说,二人迅速行动起来。将满地狼藉归拢在一旁,他们仔细摸索过每一处地方,试图找寻到其中异样。
不多时,程荀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她几步上前,却见贺川站在墙角,手里怀抱一块刚卸下的木板,上头还留有一个断裂的锁扣。而她眼前的地板下,居然有一个长宽约两尺的空间。
而那空间中,藏着一具蜷缩的白骨。
身旁抽气声不断,程荀闭了闭眼睛,道:“去将辩空找来。”
贺川连忙将木板丢下,几步冲下楼梯。刚打开藏书阁大门,就见辩空手持灯笼,定定站在门前,肩上已落了一层雪。
贺川连忙将他拉上楼。走进顶层,饶是辩空心有准备,也露出了几分惊骇。
程荀并未解释,只退到一旁,让辩空看清屋中情况。
辩空身子微颤,走进屋中,仰头望着那满墙密密麻麻的文字。
良久,辩空走到那具白骨前,手持佛珠、静心打坐。
他口中念着程荀不甚明白的梵语,字字句句平静和缓,仿若流水,为那死去二十年的亡魂,超度至彼岸。
程荀站在窗前,眺望着外头光景,目光晦涩。
她想,彼时的罗季平,望着窗外熊熊大火,心中在想什么呢?
她的余光瞥见那具白骨,想到自己曾与这白骨一室共处数月,心中没有多少害怕或恐慌,反而涌起一种细密的酸涩。
她几乎能够想象,罗季平刻完这些文字,又踉踉跄跄缩进那个狭小的暗室,从中将木板牢牢锁住的模样。
罗季平一生的悲剧,始于被母亲的尸身与木板盖住的枯井,也终于被自己亲手锁上的一方暗室。
可他的悲剧,又因何而起呢?
程荀心中隐隐有个答案。
可她总觉得,这个答案太过具体、指向太过明确,又怎能概括无数卷入这场阴谋、无辜丧生的人呢?
她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声。
可即便如此,她也相信,总有人需要为此承担责任。
生者以胜利之姿,在光下苟且;死者却藏匿暗处,二十年得不到公义。
这世道,不该这么写。
直至窗外透出光亮,辩空终于颤颤巍巍站起身。
“程施主,你之后如何打算?”辩空问。
一夜未眠,程荀面色有些憔悴,声音也嘶哑低沉。可天光的映照下,那双眼睛却清澈凛冽,煜煜生辉。
“若大师不介意,还请允我拆了这座楼。”
辩空不由得愣住。
程荀环顾满墙刻字,最后望向脚下这具白骨。
一切已深藏于此,二十年之久。
窗外云开雾散,明亮的日光钻过木窗缝隙,争先恐后地跃进昏暗的室内。
她说:“我会将这一切带到光下的。”
辩空望着她,竟有片刻的恍神。半晌,他微笑道:“我自无不可,程施主还请自便。”
程荀点头致谢,看向贺川与晏立勇。
“将这些。”她抬手指了一圈,又看向那白骨,“还有这个,一片不剩,全部带走。”
二人一惊,随即应下。事不宜迟,二人匆匆行动起来,寻找工具、安排人手,今日便开工。
程荀搀扶辩空走下藏书阁。木梯吱呀响动,昭示其漫长的岁月。
辩空忽然道:“原来‘乌三’的‘密藏’,就是这些。”
程荀静静听着。
“程施主,依你所见,这一切为何能留存至今日?送信之人若想披露真相,又何必偏要借你我之手、委婉含蓄至此呢?”
程荀微微笑了下,答道:“依晚辈拙见,背后那人,恐怕未必有多希望真相大白。”
辩空一怔。
二人走出大门,程荀停下脚步,回望一眼在此哀怆地伫立了数年的藏书阁。
“那人作何想,真的重要么?只要证据在我们手中,就足够了。”她低声道。
不多时,亲卫们手持工具赶来。晏立勇一声令下,众人鱼贯而入。
一片嘈杂声中,辩空问道:“程施主之后有何打算?”
程荀心中早有成算,只道:“我要回紘城。”
贺川守在一旁,闻言一惊。
“主子,此时回紘城,岂不是自投罗网?”
见程荀没有答话,贺川急道:“蒋毅方、陈毅禾等人必然还在紘城,誉王派来的魏太监恐怕也在其中。”
“更何况,将军如今身份尴尬,若那群文武官员为讨好誉王,对您多加为难……主子,还请三思啊。”
待她说完,程荀却摇摇头。
“正因朝廷全力抓捕晏决明,我才该回去。”
说罢,她不再解释,只看向辩空。
“大师,这些日子多有叨扰。若此前晚辈有失礼之处,还请大师莫放心上。”
辩空静静看完二人的争辩,微笑道:“是我该谢你。若不是你,我不会知晓当年咏一逢难的真相。”
程荀垂眸,心下沉重。
“程施主。”辩空定定看着她,语气中有些真切的困惑,“你做这么多,想要走到怎样的位置呢?”
程荀一愣,见他神色认真,也不由得思索起来。
半晌,她老老实实答道:“我没想过那些。只是事情波及到我,我顺势应对罢了……”
想了想,她又补充一句:“可能,是我胆子比较大吧。”
辩空嘴角噙着笑意,轻轻摇摇头,声音温和而笃定。
“慈故能勇。”他说,“程施主,你会有一段好前程的。”
第133章 不速客
数日后。
时值腊月, 西北的风愈发肆虐。狂风裹挟着雪粒,在白草地上翻滚,又被车轮重重碾压成辙。
辽阔的大漠上,一支车队在风雪中艰难行进。
厚重保暖的毛毡帘掀开一条缝, 程荀偏头望向车外。天气实在不佳, 冷风刮得人喘不过气, 程荀眯着眼睛, 在茫茫雪雾中,只能隐约看见远处一座灰沉沉的阴影。
“主子。”晏立勇骑马走到窗边,在呼啸的风声中提高声音, “前面就是紘城了!”
程荀探出身子, 点点头, 高声道:“看好箱子里的东西!”
晏立勇领命离开。马车内,妱儿将她膝上滑落的毯子放好,拉着她坐回原位。
“别冻着了。”妱儿比划着。
程荀冲她笑了下,眼中暗藏忧虑。
紘城, 就在眼前了。
马车缓缓驶向紘城, 在城门外的木栅前停下。数月未见,城门外的守备较之往日还要森严。
“那边的,过来。”
两个守门官兵持刀走过来, 朝马上的晏立勇懒懒一招手。
晏立勇策马上前,从怀中抽出商号的通牒递过去。年长些的那人接过文书,反手丢给年轻些的, 自己背着手走到车队之中。
车队随行约莫十几人, 除却一架封了顶、能坐人的马车, 其余四五家板车上都堆满了木箱,许是行李、货物。
那中年兵吏拿起刀鞘拍了拍木箱, 问道:“装了什么?打开看看。”
一个亲卫走上前,不冷不热地回了句:“都是些女子的寻常行装,不便打开。”
中年兵吏眼睛一转,靠在木箱上,不悦道:“那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
队伍前方,年轻些的兵吏瞥见后头的争执,本要交还文书的手也一收。
晏立勇心底暗骂一声,走到马车边。
“他要银子,给他就是。”还未等他说话,马车内便传来程荀平淡的声音,“不必起争执,”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程荀在外走商多年,早习惯了,此时也不耐与其纠缠。
晏立勇应是,抖抖袖上的雪,转身朝那兵吏走去。
那人收了银子,态度一改,摆摆手放他们进城。
城门打开又关上,中年兵吏揣着银子施施然走回去,朝那眼巴巴望着的年轻兵吏丢了半粒碎银子。
小兵有些失望,还是小心翼翼放进衣襟夹层。老兵顺口问道:“大冷天的,他们从哪儿来的?”
小兵老老实实答道:“从平阳那边来……是个,叫什么……程杜商号来着。”
老兵眉头一皱,放慢脚步,嘴里咂摸着:“程杜……”
下一刻,他猛一抬头,手指城门惊叫着:“快,快!”
小兵摸不着头脑,疑惑道:“什么快?”
老兵又气又急,抬手往那小兵头上狠狠来了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你个蠢的,快备马!我要去找陈大人!”
另一边,程荀一行人顺利进了城。
贺川朝外看了几眼,放下车帘道:“主子,这紘城,较之以往冷清许多。”
程荀道:“西北正乱,瓦剌指不定何时就突破防线,加之互市的搁置……无论本地豪强还是外来行商,能跑的,自然都跑了。”
她偏头朝外看,透过车窗窄窄的一条缝,外头的景象映入眼帘。
这条街从前是紘城最为繁华热闹的地带,每逢旬日集市,街上更是车马难行。而今,大街两旁的铺子却已闭了半数,只有一两户卖米、炭等民生之物的铺子还勉强支撑着。
“跑不了的……”
此时正值辰时,天黑得早,街上人影寥寥。
风雪中,偶有推着板车的老者从马车旁路过,肘间的旧袄破了个洞,乌黑的棉絮裹着茅草,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目光一转,小巷口前有一对衣着单薄的孩童,他们裤脚胡乱吊着,脚踝也冻得生疮发红,正蹲在地上挖雪吃。
程荀心口一窒。
她指指外面,吩咐贺川:“去看看。”
贺川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了然,当即下车去办。
程荀收回视线,坐在车内,嘴唇紧抿。
妱儿刚刚睡了一觉醒来,察觉到她的低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程荀勉强一笑,却说不出话。
……跑不了的,自然只能继续挣扎于此。
窗外风雪愈发肆虐。
一路无言到孟家老宅,程荀刚走下马车,就听背后传来一道不怀好意的高呼。
“程姑娘,别来无恙啊!”
程荀身体一顿,缓缓转身。
“陈大人。”她顺着来声望去,细眉一抬,有些意外道,“还有小范将军,别来无恙。”
却见不远处,陈毅禾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跑了过来。他步子又急又快,宽大厚重的外袍在身上堆叠着,跑动中显出几分滑稽。
而在他身旁的范春霖却大相径庭。他人本就高瘦,相貌堂堂,从小养尊处优长大,仪态也大方。即便多年放纵享乐,行走之间露出几分醉态,好似也只为他添了几分风流落拓。
此时天色彻底变暗,孟家老宅门前已挂起灯笼。待二人走近,程荀这才发现他们身上居然还带着几分酒气,像是刚被人从酒桌上扯下来似的。
还没等陈毅禾缓过气,程荀微微一笑,温声道:
“陈大人好兴致。晚来天欲雪,正是酩酊微醺的好时候呢。看来,这边关之乱,也未能动摇陈大人雅兴。此等心性,晚辈望尘莫及啊。”
面对程荀话里明晃晃的讽刺与阴阳怪气,陈毅禾自然不是傻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窘迫,面色一沉,向前一步,厉声道:“大胆!本官还未追究你此前逃匿紘城、隐瞒罪臣晏决明行踪一事,你竟敢口出妄言!”
“来人!”他一挥手,“将她拿下!”
官兵刚要动身,一旁亲卫已先一步围了上来,将程荀牢牢护在身后。
陈毅禾脸色更是难看,当即就要发难,就听程荀在亲卫身后不紧不慢道:
“敢问陈大人,晚辈何罪之有、陈大人又以何罪捉拿我?”
陈毅禾冷哼一声,阴恻恻道:“罪臣晏决明数月前临阵叛逃,你身为其表妹非但没有自证清白,反倒连夜逃出紘城、数月不见踪影!”
“陈大人这话说得有意思。”
程荀站在人群后,纳闷道:“我本就不是紘城人,在此地的事儿办完了,就回去,有何不可?我这几月都在外走商,如若不信,陈大人自可去查。”
她声音一顿,又道:“况且,晏决明都被逐出晏家了,与我这个孟家女,又有何干?”
“程姑娘,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狡辩,未免太过天真。”陈毅禾眼睛微眯,步步紧逼:“你与晏决明来往有多亲密,关系有多密切,紘城何人不知?此时划清界限,为时已晚!”
闻言,程荀向前一步,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卫,眼神紧盯陈毅禾,情绪激动到了极点,连身体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陈大人这是何意!”
“我四年前被孟忻孟大人收为义女,那时晏决明早已从军,我与他四年未见一面!
“直至我到了紘城祭拜生父生母,才与他见了一面,也不过是因为义母的面子情才有了些来往,何来您口中的‘来往亲密’‘关系密切’!”
“陈大人空口白舌就要辱女子清白,将孟家置于何地,将我亲生父母置于何地!”她侧身抬手指着孟宅的牌匾,“莫非真要将我逼死不可!”
程荀越说越激愤,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她抬起头,朝天厉声哭喊道:“爹娘!义父义母!是孩儿不孝!”
说罢,她猛一转身,朝孟宅大门奔去,俨然一副撞门而去、以死鉴清白的模样。
在场众人当即一惊,几个亲卫赶忙追上去将她拉住,可为时已晚,只听门前“砰——”的一声,程荀竟然瘫倒在地。
“主子!”“快救主子!”“找大夫!”
孟家门前顿时骚乱起来。
亲卫们嘴上高声呼喊着,将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妱儿不知从何处跑来,疯一样扑向呆愣在原地的陈毅禾,揪着他的长须,对他拳打脚踢。
背后的小兵连忙上来推搡,几个亲卫也冲上来,将妱儿一把拉出去后,又举着拳头冲进人群。
混乱中,打斗声与痛呼声不断,就连醉醺醺站在一旁的范春霖都一时不察,被踹倒在地。
“住手!都给我住手!”
巷口突然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下一瞬,一个食盒砸了过来,里头热腾腾的汤水劈头盖脸洒了地上混乱的人群一身。
几道惨叫声后,骚乱的人群终于分开。陈毅禾被兵吏搀扶着站着,脸上虽不见伤处,却捂着肚子连连苦叫。
亲卫迅速整肃仪容,还在门前围着的晏立勇望过来,看清来人后,脸上露出几分诧异。
他匆忙跑过来,毕恭毕敬行礼:“崔夫人。”
崔媛一身行装,脸色有些憔悴,身后跟着一班丫鬟小厮,巷门口停着几驾马车。她被贺川搀扶着,快步走上前,脸上青白交加,面色很是难看。
怒意上头,她呵斥道:“怎么回事!”
说着,崔媛视线一转,只见孟府门前竟躺了个熟悉的人影。
崔媛呼吸一窒,来不及说话,推开一旁搀扶的贺川,脚步踉跄地冲上前。
背后,陈毅禾强忍疼痛站直身子,气急败坏地推开小吏,嘴上不住咒骂着。
一旁的范春霖拍拍身上的雪脚印,悄悄偏过脸,在他耳边轻声道:“陈大人,三思啊。”
陈毅禾向他投去狐疑的目光。
范春霖打了个酒嗝,目光有些游离,声音却带着几分清醒的讽意。
“孟忻的夫人、崔清的二女,崔媛崔夫人来了啊。”他笑得顽劣,带了几分看戏的兴味,“陈大人,您这下可怎么办?”
“我看呐,今日,恐怕不好收手咯。”
范春霖笑着站直身子,眼睛一闭,身体一软,俨然一副又要醉倒过去的模样。范家小厮连忙上前接住,轻车熟路地将他扶到一旁墙边靠着。
陈毅禾此时终于回过味来,腹腔的疼痛也被懊恼取代。
他环视一圈周围,巷子里,孟宅周围的四邻不知何时打开了门,男女老少都悄悄朝这张望。对上他的目光,又匆匆躲回屋内。
思及方才发生的种种,陈毅禾的心骤然一沉。
孟府门前也终于平静下来。
崔媛安排亲卫将昏迷不醒的程荀带回屋,又赶忙派人去城中请大夫。随崔媛同行的丫鬟小厮与剩下的亲卫,接力将行李搬回宅院。不多时,孟宅门前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而崔媛也终于腾出空。她阴沉着脸走到陈毅禾跟前,脸上虽未施粉黛,眉宇间却极为凛冽。
她上下打量两眼陈毅禾,吐出冷冷一句:“陈大人,是么?”
天寒地冻,陈毅禾背脊却莫名冒了汗。他稳住心神,尽量摆出为官的仪态:“下官,紘城县令,陈毅禾。”
崔媛冷笑一声:“陈大人好大的排场,捉人捉到我孟家来了。”
陈毅禾挺直腰背,端出不畏强权的姿态:“崔夫人有所不知,下官不过是——”
还未待他说完,崔媛啧了一声,打断他。
“陈大人,不如先进去坐坐。旁的是非,待我女儿醒来再说也不迟。”
说罢,几个人高马大的亲卫挤开旁边的小吏,牢牢锁住他两条臂膀,架着他往里走。几个小吏要追来,又被亲卫死死挡住。
“你这是何意!”陈毅禾挣扎着,惊怒道。
崔媛不予理会,转身朝孟宅走。
“我是朝廷命官!放开我!”
孟家大门在身后关上,崔媛这才转过身,语气和缓许多,好似服了软。
“陈大人,外头天冷,不如来府上喝些热茶。若真有什么误会,不也是个机会,方便你我说开么?”
院内还未来得及点灯,一片黑暗中,陈毅禾看不清崔媛的模样,只觉那声音又轻又冷,好似冰冻的湖。
她说:“若我女儿出了什么岔子,也方便你与我,再好好算一算这笔账。”
第134章 眉儿淡
夜已深, 风雪渐甚。
陈毅禾独坐孟宅花厅。花厅里灯火通明,门外站着一排黑衣亲卫,屋内站着一个婆子,将他“伺候”得及周到。
手边的茶凉了又换, 点心、火盆一样不少, 即便要起身更衣, 亲卫也“贴心”地跟上来引路。
一墙之隔外, 隐约传来漏夜的更声。
打更人敲打着铜锣,陈毅禾却莫名觉得,那梆子挥舞着, 一下下落到了自己天灵之上。
被崔媛强行“请”进孟宅后, 他那点醉意上头的激愤和怒火, 在等待中慢慢冷却了。
他还是太冲动了。
就算今日程荀只是个普通的清白人家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以清白之名活活逼死,也难免显得他为人促狭, 恐怕于官声有碍。
他想起临走时, 范春霖意味深长的话。
“孟忻的夫人,崔清的二女。”
若程荀当真在此出了事,那位看起来颇有手腕的崔夫人, 要如何发难?
崔家已然落败,如今朝堂动荡,孟忻的处境也微妙……可就算如此, 又哪是他一个边关的七品小官得罪得起的?
思及今日种种, 陈毅禾满腹懊悔, 忍不住拍了下大腿。
怎么二两黄酒下肚,做事就这般没头没脑了!
陈毅禾中年得中, 家中背景不显,入仕后在官场的弯弯绕绕里也跌了不少跟头,年近半百才谋了个七品县令的缺。
庸碌数年,除却自认坚守的一点底线,他的为官之道,也只剩“谨慎”二字。
可自打晏决明叛逃,他选对边、说对话,仕途好似又变得一片坦途了。他扪心自问,这日子虽是好过了,可自己那份“谨慎”又去哪儿?
官场瞬息万变,指不定哪日上头就转了风向。自己如今这般做派,在外人眼里是否已被贴上了党羽之别?今日高朋满座,可万一将来……
陈毅禾越想越心惊,忍不住抬起茶盏往肚里灌。
可他当真做错什么了么?
晏决明确实见了岱钦,家中搜出的那封信也确为真,自己不过将其如实禀明,上头怎么想,他如何左右?
陈毅禾缓缓呼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
而今日之事,他虽有鲁莽之处,可归根究底还是为了公务。孟家若真要赶尽杀绝,他也坦坦荡荡、留得清白!
陈毅禾心中闪过无数名留青史的名臣形象,或贫贱不移、或威武不屈,心中骤然荡起一股豪情,竟平添几分悲怆之感。
还未等他沉浸其中,门帘抬起又落下,门外的亲卫忽然一散,一个身影走进室内。
崔媛目不斜视地走到主座坐下,顺势接下丫鬟送上来的茶,轻抿一口。通明的烛火落在她的侧脸,从他的方向看去,锋利得令人心惊。
陈毅禾清清嗓子,不动声色地挺直脊背。
“崔夫人,此事……”
不等他说完,崔媛放下茶盏,青瓷磕在黄梨木上,轻轻一声脆响,却敲得陈毅禾心头一紧。
“这来龙去脉,我已大致明白了。”崔媛掸掸袖子,直到此刻才看向陈毅禾,“我倒想问陈大人,手里究竟有何证据,能如此笃定我女儿与晏决明一案有所牵连?”
陈毅禾轻咳一声,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崔夫人,下官不过是办案心切,打算请令爱到衙门一叙。程姑娘毕竟是闺中女子,许多事不明白,言语间闹了误会;她年纪又小,一时冲动便……也不知程姑娘身体可无碍?”
“此时倒是想起她的安危了……你空口无凭、辱人清白时,怎么就不想想后果呢?”崔媛冷冷道,“也莫拿年纪说事。依我看,行事荒唐的可大有人在呢。”
陈毅禾先是一惊,可见崔媛神色还算平静,又放下心来。
他避重就轻道:“下官绝无此意。实在是此案非同小可,抓住一分线索,也能早一日结案,为国、为民都是好事。”
崔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角忍不住嗤笑一声。
“陈大人,我倒是奇怪,按理说这捉拿逃犯一案,怎么看也算不到县官的头上,您何必这般殷勤?”
说着,她想到什么,恍然大悟般,“是我想岔了。这紘城的冷板凳,也不是谁都坐得下去的。”
陈毅禾脸色一变,透出几分愤慨和屈辱:“崔夫人
这是何意?陈某若当真是你口中的曲意逢迎之辈,今日便不会坐在这与你说话了!”
崔媛冷笑一声:“陈大人好生有趣。你口口声声的为国为民,却未见你治下有多太平富庶。
“敢问陈县令,今冬过半,紘城百姓有几多无衣穿、无炭烧、无粮用?”
陈毅禾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未反应过来,就又被她打断。
“陈大人在酒楼与高门子弟饮酒作乐之时,可曾往窗外看过一眼?”崔媛瞟过他前襟一片显眼的酒渍,面色愈发阴沉,“也是,屋内温香软玉,又何必推开窗子吹冷风呢!”
说罢,陈毅禾猛地站起身,脸上满是羞愤,竟口不择言道:“无、无知妇人,岂敢妄言!”
话音未落,门外的亲卫便冲进屋内,将他牢牢围住。
见状,陈毅禾心中那点本要熄灭的底气又熊熊燃了起来,不禁悲愤道:
“怎么,你手下人还敢对朝廷命官动手么?我也是天子门生!莫以为你孟家官大,就敢随意欺辱!”
崔媛眉头紧皱,心中几欲作呕。半晌,她挥挥手,亲卫们鱼贯而出,屋中又陷入死寂。
陈毅禾仍站在座位前,梗着脖子不肯低头,俨然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
崔媛望着他,想起来时程荀的话,忍不住在心里点头附和。
果如阿荀所说,这陈毅禾就是个自诩明臣、自我感动、蠢不自知的伪君子!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
“既如此,那我便祝陈大人仕途通达、心想事成吧。”
“若你还打程荀的主意,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她起身向外走,路过陈毅禾时脚步一顿,目光锐利,“见好就收的道理,陈大人总明白吧。”
说罢,她不再多言,提脚向外走去。
亲卫与丫鬟婆子也散去,花厅内外一片死寂。陈毅禾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
另一边,崔媛满面怒容,大步走出花厅,一路向后院去。直至走到程荀卧房门前,听见屋内程荀与贺川的说话声,表情才稍显缓和。
屋内,贺川正低声说起自己在城中偶遇崔媛一行人时的情形。
方才一片兵荒马乱,程荀联合一众亲卫演了出大戏,可崔媛的意外登场,却是计划之外。
进屋后,崔媛匆匆确认了程荀的情况,明白一切不过她安排好的局,心中又气又好笑,来不及与她说几句话,就匆匆去应付陈毅禾了。
直至此刻,程荀才寻出空档,向贺川问清情况。
对崔媛的突然来访,程荀心中虽觉意外,细想来却是情理之中。
早在程荀与晏决明在金佛寺汇合后,她便往京城送了信。
她明白孟忻、崔媛二人的秉性,若送去一封完全粉饰太平的信,不光于事无补,还会引得两个长辈担忧。
故而程荀在信中隐去了二人的伤势,只简短地说明了情况。
又思及孟崔夫妇二人在京中处境也恐怕并不乐观,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除却定时送去报平安的信,多余的内容,程荀一字未提。
时间过去几个月,许是京中局势稍缓,也许是崔夫人再也按捺不住,还是亲自赶来了紘城。
话说到一半,崔夫人走了进来。
程荀赶忙迎上去,唤道:“义母,陈县令……”
崔夫人毫不避讳地翻了个白眼,直言道:“是个蠢的。让我与他多说一个字,我都嫌费劲。”
程荀忍俊不禁,抿着嘴笑了下。
崔夫人拉着她往里间去,贺川识趣地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里间烧了炕,屋子里暖洋洋的。数月未见,二人坐在罗汉床上,终于能好好说说话。
可还未等程荀开口,崔夫人却忽然落了泪。
程荀表情凝滞,赶忙拿起丝绢凑过去,崔夫人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抬手便拍在她背上。
“你这孩子!从平阳到紘城……又到金佛寺,吃了多少苦啊……什么都不和我说,还认不认我这个娘!”
程荀被她困在怀里,鼻尖尽是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香,眼睛一红,泪珠也莫名滚了下来。
“对不起……”
程荀抱紧她的后背,嘴里喃喃重复着。
二人相拥哭了会儿,半晌才平静下来。
窗外风雪渐停,程荀乖巧地躺在崔夫人膝上,闭着眼睛,崔夫人打湿丝绢,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
柔软的丝绢擦过被风雪吹得皴裂的脸颊,又移到脖颈处,移到她与雪原上灰狼搏斗时受过伤的锁骨。
最后,那丝绢落到了她垂落在一旁的手上。
昏暗的烛光下,程荀经过数日舟车劳顿,在她温柔的轻拭下昏昏欲睡。
“阿荀。”崔夫人突然开口问道,“去找决明时,你害怕吗?”
程荀倏地睁开眼,自下而上怔怔地望着崔夫人。
沉默半晌,她道:“我更怕找不到他。”
第135章 曾年少
听到程荀的回答, 崔夫人没有说话,只轻轻捋了捋她耳边的碎发。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泪蓦然落到程荀脸上。
程荀睁开眼,望着掩面落泪的崔夫人, 沉默地扶上她的手, 无言安慰着。
崔夫人不住抽泣, 哽咽道:“好几年了……我到现在也没能见决明一面……”
她的泪一滴滴打在程荀手上, 温热又沉重。
“还有晏淮那个……”
她的话从牙齿里挤出来,又硬生生咽下难听的咒骂,声音都因为愤怒打着颤, 含泪道:“我虽知他是个冷血的, 却没想到他竟然当真做得出……他如何对得起姐姐!”
彼时皇帝已然重病休朝, 太子仍禁足东宫,誉王正得意。朝堂局势不明朗,就连孟忻那样不偏不倚的孤臣也韬光养晦、暂避风头,更莫说晏决明如此微妙的身份。崔媛心中早有忧虑。
收到边关消息的当日, 崔媛只觉悬在头顶那柄剑终于落了下来, 甚至来不及惊慌,连夜就赶去了宁远侯府,只求能商量出个对策。
晏决明立场分明, 晏淮却向来是个油滑的,崔媛也是因着这层顾虑,才率先发难, 逼迫晏淮动用宁远侯府的力量,
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 晏淮嘴上说着必会派人去西北寻找晏决明下落,可不过数日, 转头就将晏决明逐出了晏家族谱。
得知此事后,崔媛当即便拔了剑要去找晏淮,却因怒急攻心,病倒了。
崔媛病倒了,孟绍文被送回江南避风头,孟忻又在朝堂上掣肘连连,便干脆报了病,在家中全心照顾崔媛。直到收到程晏二人从金佛寺寄来的信,崔媛的身体才终于好转。
半月前,崔媛堪堪病愈,便不顾孟忻反对,独自一人赶赴紘城,铁了心要亲自来看看。
也是赶巧,今日方进城,就遇见了被程荀吩咐去办事的贺川,贺川将她带到孟家老宅,这才遇上了今日那出闹剧。
这几月京城中的种种,都是方才程荀寻机向崔夫人的丫鬟小厮问清的。
“决明……知道此事了吗?”崔夫人想起什么,忽然忐忑问道。
程荀坐起身,将满面是泪的崔夫人轻轻拥入怀中。
一场大病、连月的忧思与风雪兼程,让她本就纤瘦的身子更加瘦削。程荀揽着她的后背,隔着袄子,几乎一手就能将她揽个满怀。
程荀蓦地有些鼻酸。
她本不必来的,便是来了,难道事态就会好转吗?反倒徒伤心神。
可她还是来了。
她想,她与晏决明都是幸运的。
程荀眨眨眼睛,将泪逼回眼眶,拍着崔夫人的后背,温声劝慰着:“他是知道的。义母放心,于他而言,这许是件好事呢。”
崔夫人微怔。
程荀轻叹一声,心知若不将几个月发生的事说明白,恐怕崔夫人也不得心安,干脆坐起身,与她细细道来。
崔夫人听得专注,眉头紧蹙,时而激愤难言,时而倒吸一口凉气。程荀也没遮掩,将二人的近况和困境都说了个清楚明白,唯独瞒下了金佛寺内的秘密。
果不其然,崔夫人听完,虽愁容未减,心中却有了数,情绪渐渐冷静下来。
“他与那位沈守备,如今可在一处?”沉吟片刻,崔夫人问道。
程荀摇摇头。
她翻身下床,从随身行李中找出舆图,端着烛台坐到崔夫人身边。她手指着早已翻得起了毛边的舆图,顺着凉州一带,与她说明如今晏决明、沈焕的动向。
自红水畔一别,沈焕便带着手下人马赶赴前线。他明面上仍打着捉拿叛贼的旗号,暗中却与晏决明取得了联系。
而晏决明虽心存戒备,可也透露了些许自己手中瓦剌人的动向。两方人马维持着彼此心照不宣的距离,只由几个探子互送消息。
同袍四年,二人心中早有默契。两路精锐前后配合得当,竟也当真打得瓦剌几路侧翼一个措手不及。
“程家军”这三个字,也逐渐在边关打出了名号。
时值腊月,自今秋阿拉塔出兵发难,已有五月之久。
战局瞬息万变。而这五个月内,阿拉塔从一开始的势如破竹、陈兵肃州;
而后难以维持三路野望、被晏决明伺机瓦解西路大军;
再到如今两路大军会师,抓住大齐内部军政混乱之机,绕行凉州、直捣西宁,企图将大齐防线的薄弱之处逐个攻破,一步步蚕食大齐。
阿拉塔的动作不无道理。
凉州是块硬骨头,本就易守难攻,更是关乎中原、乃至京城安危的最后堡垒。无论前线范家和誉王的人如何内讧,就算打破头,也不敢让凉州出岔子。
阿拉塔若当真吃下凉州,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局面。
而西路大军的溃散,更宣告了阿拉塔此前一统瓦剌草原的野心的破灭。
据晏决明的信报,他们当初特意放了几个岱钦从前的余党,仍由他们从哗变中脱身,逃回草原。
那几人带回了大齐未用一兵一卒、西路大军就全军覆没的消息。
消息一出,各个部族群情激愤、一片哗然。
最初,阿拉塔或以武相压、或以利诱之,集结各部落之力,才供出了如此浩荡声势的三路大军。
各部落拿出粮草、拿出骏马、拿出各部落的青壮男子,可他们连大齐富庶的边关重镇都未曾摸到,就在昆仑山下全军覆没,何其荒唐!
激愤之下,各部落互相觑着眼色,趁机反了。而哈达部落中虽留有管事之人,可在各部落全力的反抗下,依旧未能控制局面。
阿拉塔初上位时,最为自傲、野心勃勃的一步棋,就此惨淡收场。
失去了各部落的支持,仅凭哈达一族之力与战时的搜刮,阿拉塔又能支撑多久呢?
瓦剌后继未必有力,可大齐却迥然不同。待来年开春后,若大齐朝堂稳定下来,有偌大一个物产富饶的中原作为支撑,瓦剌还能有几分胜算?
因此,在西路溃败、后方联盟破裂、兵马粮草难以为继、凉州难以攻破的种种影响下,阿拉塔选择了眼下最有利的一条路。
——分散兵力,绕过凉州,攻破防线上薄弱的镇堡,在大齐回过神前,尽可能多从中抢夺财宝、谋取利益,而后见好就收。
待回撤之日,正是草原水肥草丰之时。
不得不说,若一切顺利,阿拉塔这步棋无疑是明智的。起初,西宁一带数个军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封封求援的军报雪片般发往凉州。
可没过多久,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程家军”出现了。
这支队伍不过千人,不常出现在正面,多在瓦剌行军途中设下陷阱埋伏,或夜袭营帐、或火烧粮草,很快便引起了一干前线将领的注意。
西宁一带军镇深陷战中,凉州虽派来支援人手,却难解眼下之困。
坐守凉州的几位“总兵”,以阿拉塔主力仍陈兵于此、不便妄动为由,即便送来援兵,也鲜少精锐。说句难听的,无非是多了几张嘴来消耗粮草罢了。
面对如此境遇,将领们除却私下咒骂几声,又能说什么呢?
范家与誉王的人满心权欲,谁也不愿离开凉州这一阵地,生怕对方趁机夺权得势。顶头上峰自私短视,拿出的理由却叫人挑不出错,逼得前线将领满腹怨气。
焦头烂额之际,这支来历不明的队伍,无疑是个助力。
与此同时,奉命捉拿叛贼晏决明、范春霖手下的沈焕也赶赴此处,“顺手”参与了几次抗敌守城的对战。
就这样,大敌当前,几路人马聚于此,彼此都未去深究来历与目的,只一心朝外,竟当真将这颓势扭转过来,捷报频频。
而程荀心中总隐隐有个猜测。或许,西宁前线的将领中,已有人认出了晏决明。
程荀垂首盯着舆图,一面与崔夫人说明局势,也一面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她回忆着自己收到的消息,指腹轻点几个要塞,不禁陷入沉思。
而崔夫人的神色起初紧张肃然,在粗略明白局势后,也渐渐缓和下来。
她并不精通兵法,对两兵对垒也只有些粗浅的认知,却不妨碍她明白一件事。
——晏决明并未因为政斗、陷害、乃至于晏家的背弃而颓丧,仍心有成算、心怀大义。哪怕艰难险阻、隐姓埋名,也一步步往前走。
人活一辈子,不就活个不服输的心气儿么?
相比之下,程荀的改变更令她动容。
听到后头,她几乎未去深究军机战况、兵马粮草、胜败之争,只是无言而平静地看着程荀。
她垂首坐在炕上,一手举着烛台,一手压在舆图上,身体微微蜷缩着,毫无世人眼中大家闺秀该有的端庄模样。
烛光靠得极近,将她黑沉沉的双瞳照得格外明亮,可那双眼里写的却不是情意。它时而疑惑,时而恍然,在舆图上梭巡着、思考着,精明又机敏。
这样的姿态,不够乖顺、不够柔美,反倒野心太多、逾距太多,足以被任何一个大家世族的族老嗤之以鼻。
可大家世族里,向来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模样的?
崔媛忽而有些恍惚。
她莫名想起了刘氏。
在世家中,刘氏的名声向来不错。在外人看来,她虽身为继室,却能将前头那位夫人的儿子“养育”成才,平日料理中馈、深居简出,几乎挑不出错。
可那日,她在宁远侯府再见刘氏,却被她如今的模样一惊。
刘氏与她年纪相仿,却苍老仿若老妪。在她身上,崔媛几乎嗅不到生气。
仿若一朵曾短暂鲜妍过的花,在雕栏玉砌中彻底枯败,落入碾作成泥的命运。
不知为何,崔媛陡然感到一丝恐慌。
晏淮不是良人,独子幼年出事,或许才落得如今这幅境地。
可是她呢?她的日子过得舒心,是否也只因为自己找到了孟忻?因为几个孩子虽屡遭磨难,却至少得一个平安?
若将刘氏的境遇加之于她,她也会变成那副模样么?
“义母?”
她猛地回神,却见程荀正担忧地望着她。望着她的眼睛,崔媛心神一顿,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即便曾深陷在后宅那片阴湿不见光的土壤里,也能长出这样的存在。
不柔美、不乖顺,不会因一场风雨凋零,哪怕被压弯了枝叶,茎干也始终向上的模样。
四年前扬州城外那一别,那时她翘首望着朝雾中渐行渐远的马车,除却不舍与担忧,竟满是艳羡与激动。
崔媛忍不住抬手抚摸她的额发。
在外独自经历风雨的这几年,她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了吗?
程荀望着崔夫人满是温情的目光,心中有些不解。
还未说话,就听她问道:“阿荀,若外头有人污蔑你清白,你当真会以死来证明么?”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程荀一怔。
她观察着崔夫人的神色,以为是自己今日这出戏吓到她了,赶忙道:“怎么会。”
“陈毅禾此人迂腐虚伪、为人拧巴、满嘴教条,却总自诩君子,汲汲营营只为搏一段好名声。”程荀撇撇嘴,难掩厌烦,“对待这种人,不必想其他的,这种招数最有用。”
崔夫人没有说话,仍静静望着她,仿佛还在等那个答案。
“其实这话不太对。旁人空口污蔑我清白,为何要我来证明呢?明明该让那人拿出证据来。而且,就算当真以死明鉴,也多得是人在背后说做贼心虚,死有什么用呢?”程荀坦然道。
她犹豫了下,又补充道:“更何况,我也不曾觉得贞洁之类的‘清白’,其价值与一条命相当。”
“莫说空口白舌被人污蔑,就算真的‘清白’被辱,为什么要受害的女子去死?该死的也是别人……”程荀轻咳一声,低声道。
在时下这世道,这话多少有些刺耳,可程荀望着崔夫人隐隐鼓励的目光,还是说出口了。
而崔媛听完她的话,脸上缓缓扬起一个笑,带着几分预料之中的意味。
崔媛想,无论程荀如何评判自己,她都毋庸置疑地、成为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至少是她少年时,心向往之的样子。
崔媛眼前有些湿润,她移开视线,岔开话题,故意打趣道:“你可把我吓坏了!将来可不许再这样了。”
程荀笑得羞赧,挽着崔夫人的手臂,靠到她肩膀上。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窗外风雪纷纷扬扬,细密的白隐在明瓦之中,望不见它的身影,只闻呼啸的风声。
程荀的心也静下来。
今夜,前线也下了这般大的雪吗?
第136章 三春晖
崔夫人的到来, 对程荀原本的计划而言,可谓是如虎添翼。
那日在孟家门前的一出闹剧,几乎不必程荀派人推波助澜,种种流言迅速在紘城中传开。
——县令大人闹了口舌官司, 差点将良家女逼死;而那良家, 居然就是二十年前守住紘城的孟忻孟大人家!
即便二十年过去, 可于紘城百姓而言, 孟忻这个名字是再熟悉不过的。孟忻的事迹在紘城无人不知,而当日围观的众人又多是孟其真过去的老街坊,不多时, 程荀的身世就在百姓的议论中散布开来。
曾在紘城危难时挺身而出、现如今仕途平步青云的高官, 收养了从前相识于微末、壮烈牺牲在战场上的同袍之女, 本是段为人津津乐道的佳话。
可陈县令一出醉后胡言,逼得人家未嫁女以死自证清白,不光得罪了高门显贵的京城孟家,还给这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的故事蒙上了阴影, 实在令人扼腕。
当然, 于普通百姓而言,这也不过是私下里的谈资罢了。茶余饭后,关起房门在家中议论几句, 待天一亮,谁还记得这个?都忙着为过冬的米、炭奔波。
可对于紘城官场,此事却掀起了风波。
原因无他, 这蒋毅方当年得中进士时, 负责主考的官员, 恰好就是崔清。
虽说当年蒋毅方入仕没多久,崔清就因病离世, 他也精明,迅速就另寻山头,多年来两边几乎未曾再有过联系。
可说到底,崔清也还是蒋毅方的座师,如今闹成这样,竟逼得崔媛主动找上门来,要与他论个明白,实在令他难堪。
更何况,蒋毅方最初来到紘城,也只为了协助调查鞑靼使臣呼其图险些遭到暗杀一案,被扯进晏决明通敌之事已是意外,他心中早就生出了退却之意。
——仅凭几封书信,就将身世显赫、立过大功的三品将军拉下马,但凡长了眼睛的人,谁看不出其中猫腻?
庙堂之上的党派之争,又哪是他这个边塞小官能插手的?他老早就想从这摊浑水中抽身,回延绥府城了。
恰逢范春霖将此事接了过去,鞑靼使臣又早已溜之大吉,他也没有再留在紘城的理由,待完成一系列必要的交接,就安安心心回府城去了。
可就在这个关头,陈毅禾这个蠢货又惹出了这样的麻烦!
蒋毅方坐在衙门正院,面对以“座师之女”身份前来兴师问罪的崔媛,只能好言好语地解释、赔笑。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茶都没添几回,二人就已将此事盖棺定论。
——那夜的争端,是紘城县令一人酒后失言,绝非衙门的意思。至于晏决明一案,除却朝廷与主管此事的范春霖,旁人无权传唤。
送走崔媛后,蒋毅方阴沉着脸,命人将陈毅禾“请”来。
陈毅禾自知闯了祸,来时心中很是惶恐。可见到蒋毅方后,他虽面色难看,却也未责备什么,只与他提起交接的一干事宜。
陈毅禾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安。
师爷拿来蒋毅方到紘城后处理过的卷宗,与陈毅禾仔细说明。他也收敛心神,认认真真听着,时不时询问确认。
蒋毅方坐在上首,冷眼望着陈毅禾专注的模样,在心中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蒋毅方不到而立就已入仕。论仕途而言,虽然不见平步青云,可仅凭自己寒门的背景,走到如今也算稳扎稳打。
在他眼中,陈毅禾并非什么贪官恶吏。在紘城的几年,他虽未能做出什么佳绩,却也没有捅出过篓子,勉强算得兢兢业业。
可在这官场之中,他已然犯了大忌。
“蒋大人?”
蒋毅方回过神来,见师爷已交代清楚,便允了他先行离开。厅堂内又安静下来,陈毅禾脸上透出几分紧张。
“该说的都和你说了,我离开府城多时,也该回去了。”蒋毅方端起茶噙了一口,平淡道。
陈毅禾忙道:“风雪正盛,蒋大人何妨再待几日?”
蒋毅方手一顿,似是思索,停顿几息后才放下茶盏,开口道:“陈县令,你我名字都有一个‘毅’字,也算是缘分。今日我多说一句,你也别介意。”
陈毅禾疑惑道:“哪里的话,有什么吩咐,蒋大人尽管说。”
“倒不是什么吩咐。”蒋毅方平静道,“只是听闻,近来陈县令与那位魏公公有些来往?”
文官与太监走得太近,实在算不得体面。陈毅禾自然听出他的意思,不由面露窘迫,支支吾吾道:“魏公公相邀,吃过几次饭,仅此而已。”
蒋毅方望着他,心中不由一哂。
陈毅禾就是如此,既想攀附关系谋个前程,又自认清高、拉不下脸面,两头都想要,最后便是两头不讨好。
想到这,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陈毅禾偏偏要咬死晏决明这个案子了。
他的背景、才干、能力都平平,入仕多年还是个边镇县令。奈何他又是个心气高的,偏偏要摆出一副淡泊姿态,让外人见了赞一句“不慕权势、君子之风”。
而对晏决明通敌叛国的指认,便是他眼前唯一能抓住的,既名正言顺、又体面漂亮的捷径。
他难道不知道晏决明一案水有多深么?
他只是终于找到机会,妄图赌一把罢了。
这官场上,不怕赌徒,怕的是愚蠢短视、还不留后路的赌徒。
思绪顿开,蒋毅方心中微弱的恻隐散去,只言简意赅道:“若无事,陈县令便先去忙吧。”
本在他注视下愈发心虚忐忑的陈毅禾一愣。
蒋毅方不耐再与他纠缠,随口敷衍道:“紘城虽不在前线,可毕竟位置险要,必要的防守不能落下,不知陈县令安排得如何?”
陈毅禾也听出他言外之意,只道要与小范将军商量,赶忙起身告退。
身后,蒋毅方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喃喃道:“真是个蠢货……与范春霖倒是相配。”-
解决了咬死不放的陈毅禾,在紘城的日子,远比程荀想象中平静。
这风波已渐渐平息,可戏毕竟要做全了,程荀便打着养伤的旗号,名正言顺躲在家中。
可即便外头无人来扰,程荀每日过得也不轻省。
此前她远在金佛寺,向前线筹措运送粮草之事多交给了远在平阳的杜三娘。而今她回到紘城,几番考虑下,还是决定亲自接过此事,让杜家尽量从中摘出。
可除却此事,真正让程荀头疼的,是崔夫人特意找来大夫为她诊脉。
得知她身体情况后,崔夫人更是亲自上阵,每日盯死了她的起居,誓要将她的身体调养过来。
妱儿、贺川更不必说,直接“倒戈”。但凡程荀吃少了、睡晚了,不消多时,崔夫人便风风火火赶来了。
在众人的督促下,个把月的时间,程荀身体好转了些,原本苍白的面容也总算有了几分血色。
许是看着程荀不再是风一吹就倒了的病态模样,某天夜里,崔夫人找到程荀的书房,终于问出口:“阿荀,你要在紘城呆到何时呢?”
对此,程荀心中早有答案。
“义母。”她关切地反问,“您可是准备回京城了?”
崔媛原本赶来紘城,只是放心不下程荀与晏决明。纵是有书信往来,她也决意亲自来看看二人的安危,问清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除此以外,她留在此处,不过是徒增风险。
而今孟家几口人,孟忻留在京中,孟绍文被送去江南避风头,崔媛与程荀远在紘城,晏决明还在前线拼杀。
正值多事之秋,一家人却天南地北地散着,崔媛心中实在难安。
晏决明仍在前线抗敌,既为家为国,也为将来给自己洗清冤屈,他退不了,也不能退。
可程荀,当真不能随她回京吗?
“阿荀,紘城恐怕也不安全,随我一同回去吧。”崔夫人拉住程荀的手,眼中满是担忧。
程荀摇摇头,轻声道:“义母,我不能走。”
“是因为这些吗?”崔媛扫了眼铺了满桌的书信与账本,“你不放心交予别人?”
她想到一路从金佛寺拉来,而今还存放在库房中的那几箱物件,沉默片刻,只道:“也不全是。”
崔媛有些急了,却听她说:“义母,外头都叫晏决明的队伍‘程家军’。”
崔媛不由一愣。她只知晏决明自己暗中领了支队伍,却不知外头居然如此称呼。
不过很快她便反应过来,“晏决明”这个名字不便用,他应是用了从前那个名字。
程六出。
她嘴唇翕张,呼吸一滞,忽而明白此前程荀说的,被晏淮逐出家门,“于他而言,许是件好事”的意思。
程荀没注意到她的愣神,继续说道:
“这‘程家军’的程字,也有我的一半呢。”
“所以,我不能走。”
“通敌叛国”,蓄养私兵,无论哪一条,都够他们上刑场了。
可从她提出用商号筹措粮草的那一刻,从她穿越荒原大漠寻找他下落的那一刻,她就已做好了准备。
她与晏决明,既要真相大白于天下、洗清无妄的罪名,也要驱逐瓦剌、边关太平。
这是远比性命安危更重要的事。
更何况,神隐骑与亲卫们尚在前方拼杀,她已是偏安一隅,总要尽些绵薄之力。不然,她当日在神隐骑将士前摆的姿态、“耍”的威风,不就成了个笑话?
“义母,我不能走。”她说得温言细语,姿态却坚定。
“若您要回京城,我便让亲卫护送您回去。不过腊月天,路上难免舟车劳顿,或是先去平阳住一住。那边局势太平些,待来年开春再走,倒也方便。”
程荀思忖着,将压在心里许久的想法一并和盘托出。
“还有一事,此前担心信里三言两语说不清,便一直未来得及说……”
她站起身,走到崔夫人身前,屈腿跪下。
“女儿恳请义父义母,将我移出孟家族谱。”
崔夫人愕然,当即站起身,将她扯了起来。
“你这是何意!”崔夫人又气又急,一时间眼前发黑。
程荀却死死跪在地上,冷静道:“义母,若他日事情败露,我与晏决明必是死罪。您已外嫁,晏决明的罪过未必能影响您,我却不然。”
她抬起头,一双湿润的眼睛望着崔夫人,满是感念与孺慕。
“义父义母之恩,阿荀此生无以为报。”程荀俯身,深深拜倒。
她这辈子跪过许多人,或忍辱负重、或虚以为蛇。可真正发自真心的,只有那寥寥六个人。
他们予她性命、予她童稚、予她自由。
程荀眨眨眼,一滴泪落在冰凉的石砖上。
她有三位母亲、三位父亲,她何其幸运。
第137章 独钓翁(二更)
腊八日, 紘城外。
连月风雪后,今日难得晴朗。天上只见一轮朦胧的金光,照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上,映出刺眼的雪光。
今日是崔夫人启程离开紘城的日子。
那晚面对程荀的恳求, 崔夫人哭了半晌, 终于沉默着点了头。当夜, 她在程荀早已准备好的书信上添了几句, 次日便派人送往京城。
而在程荀的软磨硬泡下,崔夫人也同意启程去往更安全的平阳,在那稍住些日子, 待来年开春就回京城。
至于来年开春时, 程荀与晏决明的去向, 二人都默契地避开了。
在程荀的催促下,崔夫人有一日每一日地收拾着行李。离开的日子一拖再拖,直到今天,二人才终于走出了紘城。
刚走出城门不久, 马车便停了下来, 程荀掀开车帘,却听贺川说,王伯元来了。
程序连忙扶着崔夫人走下马车。
“崔夫人, 我听阿荀说,平阳杜家的厨子做鱼是一绝,比之江南的酒楼也不差呢, 您可千万记得替我尝尝。”
不远处一架青帷马车停了下来, 王伯元被人从中搀扶而出, 杵着一根木杖,倚靠着小厮, 慢悠悠走来。
崔夫人叹口气,带着几分亲昵,责备道:“还惦记这个呢。我都让你不必来了,你看看你这腿,万一再伤到了,不知道多久才能好!”
程荀与王伯元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此前,因战事被大齐困在紘城的呼其图,带着鞑靼使臣一走了之后,原本驻留在此地、商议互市一事的朝廷官员也奉命陆续回京。
而在这关头,王伯元“一不小心”摔上了腿,借着老爹王祭酒的面子,愣是留在了紘城。
王祭酒也不是吃素的,自然明白王伯元打的什么算盘。
可朝堂上誉王正得意,让他此时回京也不是上策,就干脆默许了——为表关切,还特意送来了一帮身强体壮的“小厮”,照料他的起居。
待程荀与崔夫人来到紘城后,王伯元也频频上门做客。本因种种原因门庭冷落的孟家,也热闹了几分。
“就因为我这腿。”王伯元伸手拍了拍受伤的那条腿,“没有几个月也去不了何处,也不知合适才能再见夫人,这不是更该来送送您?”
王伯元与孟家向来亲热,崔夫人也视他为子侄,闻言笑道:“那便随你吧!”
“伯元哥,义母打算走前再去祭拜一下我生父生母。”程荀挽着崔夫人的手,在旁补充道。
闻言,王伯元面色一肃,看了眼身上的衣服,道:“那我也去吧。是我的疏忽,来这么久了,都还未曾去祭拜过李夫人。”
程荀笑了下,摇摇头:“无事。”
说罢,一行人往城外墓园去。
程荀生母李梦娘之墓就在墓园外一处山坳中。众人站在崭新的墓碑前,无言上了三炷香。
祭拜后,马车又驶向墓园。
走进墓园后,崔媛心中很是震颤。
当年紘城一役的惨烈,她虽早有预想,可眼前一片密密麻麻、成排成列的无名墓碑,一眼竟好似望不到边。
程荀走在前头,轻车熟路地带着众人走向孟其真的墓。
洒扫供奉、磕头上香后,程荀退到一边,让崔夫人上前祭拜。
天上虽挂着一轮红日,可迎头吹来的风依旧像是带了刃。程荀被冷风呛了一口,控制不住喉咙的痒意,转过身咳嗽几声。
刚站直身子,就见不远处墓碑之间,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妱儿走过来,关切地拍拍她的后背,程荀却顾不上回应,她眉头紧皱,直勾勾地望着那道身影。
而那人似有所感,也望了过来。
程荀一愣,扶着妱儿的手臂,缓缓站直身子。
那人竟然是,范春霖。
妱儿察觉到程荀的异样,轻轻戳了戳她的后腰。
程荀回过神,对面带忧色的妱儿笑了笑。
再看过去,那处已不见范春霖的身影。
“阿荀,怎么了?”
程荀视线正梭巡着,那边,崔夫人祭拜完朝她走来,王伯元则在小厮的搀扶下,颤颤巍巍俯身上香。
“没事。”程荀道,“只是好像见到了个熟人。”
崔夫人环顾一圈,疑惑道:“熟人?在这儿?”
程荀停顿一下:“许是看错了吧。”
待一众人祭拜完,已近巳时。马车候在墓园外,只等启程。
崔夫人站在马车前,紧紧拉着程荀的手,说不出话来。
程荀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努力忍住鼻腔的酸涩,移开视线,故作轻松道:“再不出发,今夜到不了驿站了。”
崔夫人最为亲厚的婆子接到程荀使的眼色,忙走上前,劝道:“是啊夫人,早出发、早休息,若是露宿荒郊野岭,那才叫大小姐担心呢。”
崔夫人侧过身,抬手拭了把泪。她背对着程荀,朝马车走去,手却始终紧紧拉着她。
程荀嘴角苦笑,却没有挣脱,只一路顺着她的力气向前走。
直到婆子掀开马车车帘,崔夫人才终于停下脚步。她背对着程荀,肩头微颤,声音沙哑。
“好好的,啊。”
她带着鼻音,语气仿若哄小孩儿那般。
程荀胸膛起伏,努力咽下疯狂上涌的情绪,简短应了一声:“嗯,娘,你放心。”
崔夫人身子一颤。她飞快松开程荀的手,避之不及一般,迅速钻进马车中。
可下一秒,马车内隐隐压抑的啜泣声。
程荀深吸一口气,独自一人走到车队最后。妱儿看了看两边,提脚追了上去。
王伯元目睹全程,看着周围一众大气都不敢出的丫鬟小厮们,捏捏眉心,沉声吩咐:“照看好自己主子,该干嘛就干嘛去。”
丫鬟小厮们连忙散开,各自就位,只待出发。
“路上当心。”王伯元对随行亲卫说。
人马都已就位,王伯元看了眼还在队伍最后的程荀和妱儿,叹口气,颤颤巍巍走到马车边,清清嗓子,扬起声音:
“夫人,您就放心吧!有我在,阿荀一根毫毛都不会出事!”
马车内的抽气声减轻,王伯元不禁面色一喜。
他倚着车辕,刚想趁热打铁说两句俏皮话,就听马车里头,崔夫人带着哭腔,没好气说道:“就你!一瘸一拐的,关键时候别让阿荀分神照看你就不错了!”
王伯元脸色一僵。
小厮在背后噗嗤一声笑了。
“行了,走吧。”
崔夫人一声令下,马车缓缓向前驶动。
车队渐行渐远,王伯元回过神,朝方才偷笑的那人翻了个白眼,又伸出手:“走吧,你少爷我腿疼,走不动路。”
“得嘞。”小厮利索地拍拍袖子,上前搀扶住他,朝程荀与妱儿的方向走去。
待走近了些,王伯元才注意到,墓园外昏暗的拐角处,居然站了一个人影。
“小范将军。”
王伯元讶然道。
几人都朝他看来。
王伯元先是看见范春霖躲在阴影中的半张脸。鼻子高挺,轮廓瘦削,一双细长的眼眸被光刺得微微眯起。
他常年流连声色犬马之中,神态也带了几分颓唐和疲惫,可在明暗相间的光下,他射过来的视线竟透出几分阴鸷。
王伯元不由得脚步一顿。
可再望过去,那眼中有只剩下一片长年醉酒后的混沌与怔忪。狭长的双目盯着虚空一点,有种发愣的憨直愚钝。
方才那一瞬,仿若只是光影开的玩笑。
“伯元哥。”正愣神,程荀忽然唤道。
他恍了下神,下意识望去。
程荀盯着他脚下,平声道:“前面有石头,小心步子。”
“哦。”他低下头,稍稍整理思绪,“放心!就算瘸了条腿,区区一个小石子,也为难不了我。”
小厮扶着他走近。
“王寺丞。”范春霖道,“伤筋动骨,可要好好休息,今日怎的还出来了。”
王伯元摆摆手。
“小范将军有所不知,我与孟大人家向来亲近,小时候不知道在孟家吃过多少顿饭。更别说身上这探花之名,全因孟大人谆谆教诲。”
“诶哟——”不知踩到什么,他皱着脸怪叫一声,才继续道,“你看,就这关系,崔夫人辞行,我可不得送送?”
“是这个道理。”范春霖随口敷衍一句。
“倒是小范将军,今日怎么想着来墓园了?”王伯元问道。
“今日天好,出来走走。”
“是这个道理。”王伯元挂起一个笑,面不改色附和道:“难得天气好,就该来墓园这样的清静地儿逛逛!”
程荀:“……”
一旁的妱儿莫名觉得背脊发凉,不禁朝程荀身后躲了躲。
程荀实在受不了这对话,出言打断:“时辰也不早了,小范将军可要回去了?”
范春霖抬头看了眼天色,反问道:“你们要走了?”
程荀点点头。
“哦,那你们顺便送我回去吧。”范春霖极为自然地吩咐道,说完又补充一句,“等会儿我做东,别客气。”
王伯元眯起眼睛,微微歪头,怀疑自己听错了:“小范将军,这是将我们看作……”
可还未说完,程荀便打断道:“若是顺路,自无不可,只是要委屈将军与王寺丞坐那驾马车了。”
王伯元顺着程荀手指方向看去,竟是自己来时坐的那辆马车,脸色当时就拉了下来。
那马车虽说是小了些,可要不至于要范春霖“委屈”就坐吧?
没想到,范春霖看了眼那马车,竟真的皱了皱眉,勉强说了句“也行吧”,就径直走过去,钻进了马车里。
王伯元看看那还在晃动的车帘,又看看站在原地的程荀,气不打一处来。
他凑到程荀身边,咬牙切齿道:“小阿荀,你倒是都给哥哥安排好了哈。”
程荀微微侧脸,瞥了他一眼:“伯元哥,你摔的当真是腿?”
王伯元一愣,眼睛一转,立时反应过来:“他是一个人来这的?”
程荀迈开腿,朝远处自己的马车去。贺川和晏立勇还等在原地。
一面走,她一面轻声道:“他说自己昨儿半夜喝多了,醉醺醺地就从紘城走到了墓园,身边一个人都没带。”
王伯元气得跳脚,压低声音:“这种鬼话你也信!”
程荀停下脚步,疑惑地看他一眼:“我就是不信,才让他与我们一路走啊。”
“……有道理。”王伯元愣在原地,随即恍然,“我明白了。”
程荀叹口气,道:“王公子,探花郎,快回你马车上吧。”
理智回笼,王伯元颇有些不好意思。他拍拍胸脯保证道:“你放心,你想查什么,我都配合,绝不坏事!”
王伯元来时只坐了辆青帷马车,大小有些尴尬,恰好是坐一人宽敞、坐两人拥挤。
他掀开车帘,却见范春霖大喇喇坐在中间,环抱双臂,闭着眼睛睡得正香。他拧着眉头踏进马车,轻轻踢开他伸长的腿,挤在旁边坐下。
车帘放下,马车晃晃悠悠动起来。狭小封闭的空间里,慢慢飘起一股宿醉的酒味。
王伯元不耐烦地支起窗,冷风灌进车厢,他渐渐平静下来。
光从窗缝间透进来,照在范春霖下巴一圈乌青的胡茬上。
——看起来,范春霖所说的似乎并非“鬼话”。
他无声端详着范春霖的衣着与样貌,心中那股说不出的怪异又浮上心头。
与程荀不同,他从今夏到西北以后,与范春霖相处了近半年之久。
一语概之,范春霖此人,与他相当不对付。
王伯元也算出身高门,从小在京城长大,少年起更是出入宫廷的常客,就算在士人家中,也算是极出息的存在。
可他偏偏又是个性子散漫不羁的,生来就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好口舌,无论见到谁,不消半日,便能与之打得火热。
而在他眼中,那些靠祖上荫庇、终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相处起来最是简单、轻松。
原因无他,这群二世祖们自私、虚荣、好面子、外强中干,往往又多是些蠢不自知的,只需稍稍动动脑筋,就能拿捏准命脉。
与这样的人相处,就像逗家中那只傻鸟似的,戳一下叫一声,多有意思。
而在与范春霖相识的第二天,他就本能地意识到,就算在一众纨绔子弟之中,此人的荒唐可笑、令人厌烦之处,也算是头一份儿!
起初他也疑惑过,范春霖从前也算是汉中一带远近闻名的“奇童”,就算伤仲永,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抱着这番疑问,他也曾暗中注意过他的行为举止。
可相处越救、观察越久,他心中就愈发怀疑当初那个“奇童”传闻,是否只是一个范家溺子、旁人吹捧出的玩笑了。
直到现在。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呢?
王伯元撑着下巴,视线落到范春霖外袍前襟。鲜亮的布料上染了脏污,既有隔夜的酒渍,也有沙土滚过的痕迹。
即便时值寒冬,他内里依旧一身单薄的锦袍,只在外头披一件价值不菲的狐裘大氅。走进室内,大氅一脱,就又是那个酒色声中风流过的小范将军。
这种种做派,无一不写着“范春霖”三个字。
鲜明、精准、确切。
就像一支永不射偏靶子的箭。
……可是,这世上何时存在永不射偏的箭?
马车短暂停下、又继续行驶,窗外喧闹的人声渐渐响起,无数嘈杂的声音扎进王伯元耳中。
他心跳猛地一停。
王伯元陡然意识到,若一个人,智谋胜于他、心计胜于他,那他眼前所见、心中所想的一切,只不过是那人希望他看见的罢了。
就像水里的鱼,只见吊钩上的饵,却看不见手握钓竿的人。
下一刻,马车忽然放缓速度,车厢里的两人身体也随之一倾。范春霖的后背猛地撞像座椅,他眉头一皱,当即睁开眼,疼得龇牙咧嘴。
察觉到跟前一道视线,他抬起耷拉的眼皮,慢半拍望过去,沙哑道:“看什么?”
刹那间,王伯元竟觉头皮发麻。
第138章 心头刺
“看什么?”
范春霖语气不耐, 王伯元却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什么,只望着他不说话。
瞬息的无言中,范春霖眉间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少爷, 程小姐的马车在前头停住了, 可要我去看看?”
一门之外, 小厮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不必, 我亲自去。”王伯元迅速反应过来,一如往常般,对着范春霖扯出个随意敷衍的笑, “小范将军见谅。”
说完, 不等他反应, 王伯元飞快跳下车,朝程荀的马车走去。
几步外,马车横停在大街中间,来往行人虽不见停驻, 却都忍不住投去目光。
王伯元不明所以, 几步走上前,却见一对姐弟跪在马车前。
两个孩子大的约莫七岁,小的也不过四、五岁, 面黄肌瘦、姿态畏缩,身上那身衣服宽大厚实、却半新不旧,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怎么回事?”王伯元定定心神, 向弯腰要将姐弟俩拉起的贺川询问道。
“这是主子之前叫我……欸, 这是做什么, 快起来!”
贺川刚将人拉起身,寻出空档答话, 一转头,那两个孩子就绕过了贺川,又一溜烟钻到马车跟前跪下了。
那边,程荀也掀开车帘走下车。
看见眼前的场景,她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和了然,随即垂眸望着那二人,温声道:“你们这般跪我,可折了我的寿了。”
两个孩子仰头望着她,本就写满紧张的神色瞬间慌乱,对视一眼,连忙一骨碌爬起身。
此时程荀才露出几分笑意。她打量二人的模样和衣着,微微俯身,问道:“近来如何?可有什么难处?”
王伯元有些疑惑,扭头要问贺川,却见范春霖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
他心一跳,面上只不动声色与他点头示意,侧脸低声问贺川:“看样子,是你主子又发了善心?”
贺川点头:“是主子刚回来的那日,在街边看见了……”
回紘城那日,程荀在马车上远远瞧见这对姐弟在街边衣衫褴褛地挖雪吃,许是心有恻隐,便令她去了解一二。
这二人说来也可怜,年岁不太平,父亲应召从军,家中便只剩下一位重病的母亲。可唯一的劳力走了,莫说药钱,就连余粮都不剩多少。
偏偏两个孩子又懂事,总念着将吃的都留给重病的母亲。生怕被娘亲发现,姐弟俩饿了就跑出家门,躲在食肆附近,伺机寻点残羹冷炙。实在饿了,便干脆挖地上的雪吃。
程荀得知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挨过冻,也挨过饿,明白那是什么滋味。
可她也明白,若是一口气给得太多、太显眼,恐怕还会给这家人找来祸端,便只让贺川找了些药物、干净的旧衣,并着些能够支撑过冬的米粮,私下偷偷送去那户人家中。
贺川做事妥帖,并未告知他们自己背后的主家是谁,留下东西就走了。
可两个孩子不知在这街上蹲守了多少天,方才看见驾车的她后,竟直直冲了过来,差点惊了马。
王伯元有些心不在焉地听完来龙去脉,下意识扯出个笑,调侃道:“若是提早告诉他们,想来今日也不必如此凶险。”
话音未落,就听一旁的范春霖哂笑一声,意味不明道:“若是早几日,程小姐恐怕就要早几日被纠缠咯。”
王伯元眉头一蹙,飞快瞥他一眼。
那边,程荀望着两个孩子,诧异道:“到我府上?”
小女孩站在她身前,即便满脸忐忑与畏缩,却仍鼓起勇气道:“善人小姐,我们不白吃白喝,做饭、洗衣、洒扫,我们都会的!”
“你先听我说。”程荀按住她的双肩,耐心问道:“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岔子?你娘亲呢?”
女孩声音微顿,带着几分颤抖的哭腔:“娘亲……娘亲说,自己活不了几日了……让我们,来求您……”
王伯元一听,立时就有些不快。
可当着两个孩子,他也没说出口,只走到程荀身侧,低声道:“可要我帮你……?”
程荀没有答话,只静静望着那女孩,问她:“你可明白,你娘亲让你来求我,求的究竟是什么?”
女孩直愣愣看着她,半晌,才怯生生地天真道:“求的是,给您做丫鬟、做小厮。”
程荀抿抿唇,说不清心中到底什么滋味。
贺川及时走上来解围:“主子,要不,属下先去他们家中看看?”
程荀收回手站直身子,沉默一瞬,对贺川道:“找个大夫,随你一块儿去。”
那女孩猛地抬起头,眼睛发亮。
“先治吧,旁的之后再说。”
两个孩子脸上都难掩激动和雀跃,差点又要跪下给程荀磕头,贺川连忙揪住他俩的后衣领,一手提溜着一个,麻利地告退了。
而那女孩也一扫阴霾,一路走,一路不住扭头回望程荀,脸上挂着不可置信的笑意。
程荀无言望着她,嘴角却勾不起来。
王伯元轻叹一声。
“没事。”她深吸一口气,“走吧。”
刚要转身,就听身后范春霖拖长了话音,懒散道:“程小姐倒是个菩萨心肠。”
程荀脚步一顿:“小范将军误会了,实在当不起您这句夸。”
她语气里多少带些刺,范春霖却好似浑然不觉,自顾自道:“得了,正好走到这,时辰也合适,不如就由我做东,请程小姐、王大人,在这用顿便饭,如何?”
经他已提醒,程荀这才发现,马车停下的地方,竟然正是此前承接朝廷官员与鞑靼使臣的新丰酒楼门前。
这新丰酒楼原本搭上了互市的东风,却因鞑靼使臣险些在此被刺杀一事草草收场。掌柜的几度被带去衙门审问,酒楼也直到如今才稍稍恢复些许元气。
数月前的一幕幕映入心头,程荀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她还依稀记得,就是那日在酒楼中,呼其图设宴款待众宾,喝得酩酊大醉的范春霖不知从何处跑来,与呼其图大打出手,幸被晏决明救下。
而后,晏决明又在酒楼中查出饭菜有毒,两个店小二伺机逃脱,被程荀一行人制住,却当场暴毙,丢了线索。
而蒋毅方也正因此事,才从府城调来紘城,调查此案真相。
可如今,大齐深陷战中,互市条约暂且搁置,呼其图溜之大吉,蒋毅方也打算返回府城——这件案子,就此不了了之。
程荀抬眼看了一圈,感叹道:“谁能想到,不过数月之久,这新丰酒楼就变了样。”
此前装点一新的绸缎与灯山都被撤下,就连牌匾上都换了字——“新丰”二字,如今变成了“福安”。
程荀转过身,微微笑道:“还记得那时与小范将军初相见,就在这酒楼门前呢。”
“哦?”范春霖做回忆状,“这我倒是想不起来了。”
程荀神色不减,并未提及初见时,范春霖那失礼的醉态。
“既如此,那便进去吧,站这儿干吹冷风呢……”范春霖有些不耐,抬脚就往里走,站在门前惶恐等待多时的刘掌柜也亲热地迎上来。
程荀从善如流地跟在后头,转身时却悄悄向一旁的王伯元递了个眼色。
他那小厮也机灵,刚走进酒楼,小厮就匆匆跑过来,在王伯元耳边装模作样地一顿耳语。
王伯元做出眉头紧皱的模样,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匆匆离开了。临走时,也没忘将站在酒楼外踯躅的妱儿一并带走了。
刚坐下,酒楼的刘掌柜就期期艾艾凑了过来。不待他寒暄奉承,范春霖熟稔地点了几个酒菜,随口夸了句“还是这儿舒心”,刘掌柜便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宽敞的雅间中,除却仆从,就只剩下程荀与范春霖二人。
“看样子,小范将军这儿的常客?我还以为,那件事后,这酒楼开不下去了。”程荀端起茶盏,随口道。
“饭菜自然是寻常。这儿啊,好就好在刘掌柜这人会来事儿。
“虽说依旧一股子市井小民的酸腐味儿,不过好歹懂得一个点到为止、不得寸进尺的道理,”
“是么。”程荀垂下眼眸,轻轻吹开杯里的茶沫。
她回得不冷不热,范春霖却仿佛起了谈兴,语重心长道:
“程姑娘许是年纪小,面子抹不开。却需要明白,这世上,可不是谁都值得你去救的。就像今日,你发一次好心,那户人家不就赖上你了?”
他咳嗽两声,不紧不慢继续说道:“孤儿寡母的,看着是可怜,可说到底,又与你何干呢?”
“这么说来,小范将军是觉得我今日多此一举了?”她抿口茶,抬眸问道。
“程小姐宅心仁厚,替那妇人寻大夫已是善举。”范春霖摇摇头,直言道,“至于收留那二人,倒是大可不必。时局不好,谁知道这好心可会害了自己?”
“我确实没有收留那二人的打算,却并非小范将军口中的原由。至于您说他们得寸进尺……”
程荀轻轻放下茶盏。
“若非活不下去了,谁又真心实意愿意为奴为婢呢?难道在将军眼中,卖身进府、世代为奴,伺候你我这般的‘贵人’,还是他们百世修来的福分了?”
范春霖微怔。
“不过将军有一句说得没错,那几人确实不该我来救。”
程荀含笑望着他,盈盈道:“将军吃公粮、拿军饷,也合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才对,不是么?”
屋中霎时一静。
程荀说得痛快,遇见那对姐弟后郁结于胸的烦闷终于稍散。可说完后,她心中却缓缓升起一阵落寞。
她想,若此刻他在,那不必她说出口,他就能明白。
程荀垂首敛眉,又端起那盏茶。
第139章 穿肠过
屋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范春霖面露讶然, 仿佛未曾想到程荀竟说得如此不留情面,就连总是微微下垂、遮住眸光的眼睛都睁大了。
就在此时,刘掌柜站在敞开的门外,轻叩两下, 带着伙计鱼贯而入。
一盘盘珍馐盛到桌上, 伴着刘掌柜八面玲珑地的吉利话, 终于一扫饭桌上僵持的气氛。
范春霖先反应过来, 接过酒盏,面色如常地给程荀递了杯酒。程荀从善如流,双手接过酒杯, 神态大方自然, 丝毫不见异样。
一来一回, 仿若方才无事发生。
上完菜,刘掌柜乖觉地退出雅间。仆从和亲卫站在门外,屋里又只剩下他二人。
“今日多谢程小姐出手相助。”范春霖先一步打破沉默,“若非程小姐, 指望那群蠢货找到我, 指不定我都上西天了。”
程荀礼貌笑道:“将军言重了。”
“还不知程小姐伤势可好些了?”他语带担忧,“那日的凶险,今日想来也还是后怕呢。”
“幸得有义母在旁照料, 已并无大碍。”
二人寒暄两句,饭桌上气氛终于如常。范春霖也确实嗜酒,程荀借口不能沾酒, 他便自己一杯杯下肚。
程荀与他闲聊着西北风貌, 酒过三巡, 饭菜没动多少,范春霖已是微醺之态。
“说起来, 我倒有一事想请问小范将军。”程荀提起酒壶为他倒了杯酒,状似无意道,“将军可知沈守备家中亲眷在何处?”
“怎么问起这个了?”范春霖眯着醉眼,话音都拖长了。
“将军有所不知,我与沈守备家中弟弟沈烁,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之前西北战事起,我听闻沈守备将沈烁送回了老家,便总想着去探望一二。”
“这我如何知道?”范春霖一哂,仰靠着椅背,懒懒道,“不过既然程小姐问了,我便替你去军中问问。”
“多谢将军。”程荀不动声色道,“我本以为,以将军与沈守备的关系……”
他一愣,随即笑道:“程小姐的消息倒是灵通。”
程荀但笑不语。
“我与沈守备确实相识。”范春霖坦然道,“不过那都是二十年前之事了。若非此来紘城,我都快忘了这儿时玩伴。”
听罢,程荀不禁一挑眉。
且不说二人从前关系是否亲厚,当初沈家一夜之间覆灭,此去经年,就算旁人都忘了,同为西北将门的范家也不会忘。
“将军倒是个嘴硬心软的。”
程荀夹了一筷箸菜,不紧不慢道:“若当真忘了,将军又何必将捉拿晏决明——这般干系重大的案子——交予他?”
“此前就已听闻,沈守备在军中骁勇善战,却因身世之由,始终难以升迁。如今将军送去此等旁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可谓用心良苦啊。”
范春霖一摆手,不以为然道:“程小姐多虑了。不过是范某从小就于耍刀弄枪一道就并不见长,西北又天寒地冻的,能交给手下的,谁又真心想到处奔波呢?”
他抬起酒杯,朝她致意:“况且,若是我当初亲自去了,今日又何来与程小姐的这顿酒呢?”
他姿态洒脱、语气坦荡,仿佛丝毫不觉从一个将军口中说出“不擅舞刀弄枪”这样的话,有多荒谬。
对此,程荀只回以微笑,并不多言。
他将杯中酒一口饮下,忽然起了谈兴。
“说起沈焕,我倒想起几件旧事。”
“愿闻其详。”
“沈焕这人,从小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性子。”
范春霖捏着空酒盏,眼神放空,像是陷入回忆。
“我儿时被大师算得一个早夭之相。
“家中不知从哪儿求得了化解的法子,说汉中是我福地,与命带文昌之人日夜同处,才能勉强压住我命里的邪祟。
“为此,父母多方考虑后,决定将我送去汉中,拜师石青先生。
“那时,我才两岁不到。”
程荀心神一动,不禁抬眸看向他。
范春霖四岁拜师石青先生一事,在西北的读书人中也算是一段佳话,程荀自然也听说过。
不过这佳话背后,口口相传的却不是他幼年出众的文才与天赋,而是另一个人——范春霖的母亲。
范春霖是家中嫡子,上头还有两个庶兄。范家夫人身子弱,范脩夫妇直到中年才求得一子,自是万般宠爱。
他生来身子骨就弱,母亲更是从产后便缠绵病榻。可因为大师一句话,范母愣是拖着病体,带他去往汉中,向石青先生拜师。
石青先生乃当世大儒,桃李天下、素有声名。慕名送家中子弟前来拜师的世家大族数不胜数,能留下的却寥寥无几。
原因也简单——这石青先生虽声名远扬,却向来是个清高自傲、不事权贵的。他门下的弟子不忌背景、来历,向来只看品性、资质。
就连范春霖,也是范母多番恳求后,他怜其一片慈母之心,才默许范春霖留下。
可拜师只是个开始。
石青先生对学生的要求极严苛,进他家中读书,一应衣食住行都由他提供,身边不许留仆从伺候。
于寒门之子而言,这规矩自然是雪中送炭;对世家子弟而言,虽说过不了被人伺候的舒心日子,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对刚满三岁、娘胎带病的范春霖而言,这些要求无疑有些强人所难。
范母也明白,破格收下范春霖,已是石青先生好心,而这规矩由来已久,总没有让先生一而再、再而三迁就的道理。
更何况,就连石青先生自己身边都不留仆从,虽有学生帮忙处理庶务、照料起居,可那也是师生之礼,而非主仆之命。
思索几日,范母做出一个令所有人诧异地决定:她向石青先生提出,希望能够以其母的身份,独自一人贴身照料范春霖。待其到了寻常孩童开蒙的年纪,她便自行离开,只留范春霖在汉中随先生读书。
对此,石青先生自然不愿。
他收弟子,却不办书院,学生们就随他同住。男女有别、人言可畏,他纵是花甲之年,也不能让范母住进自己家中。
几番软磨硬泡后,石青先生终于退让一步,允许范母白日在课上照顾范春霖;待放课后,便自行离府,多一刻也不行。
范母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此后,范母也确如约定所言,留在了汉中。
她在石青先生家附近置了间小院,每日天不亮就赶去府中,独自照料年幼的范春霖;傍晚,她抹着泪将他送回寝屋,一刻也不敢多待,匆匆离开。
这样的日子,她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过了整整两年。
许是被范母打动,也许是范春霖早早地展露出天赋,在他四岁时,石青先生提前一年点了头,将范春霖正式收为门下弟子。
多年后,这段往事也随范春霖少时远播的才名,渐渐传开。
一时间,将门范家的主母甘愿放下身段、在异乡独自抚养稚子、以求拜在名师大儒门下的事迹,在西北读书人之中无人不晓。
老实说,程荀初听闻此事时,心中也很是震撼。
她也见过不少世家大族的主母、夫人,既有爱子溺子、恨不得摘下天上星辰的,也有爱之深责之切、终日苦口婆心的。
可那么多人里,她从未见过如范母那般,抛下脸面与地位,在异乡独守两年,只为全心全意照料孩子的。
范母爱子之深,几乎到了沉重的地步。
“那时我就住在石青先生家中,同屋的,便是大我三岁的沈焕。”
范春霖的话将程荀拉出回忆。她恍惚片刻,才想起范春霖的话头,赶忙顺着他的话道:“儿时大家都不懂事,同住难免会有些矛盾,倒也不算大事。”
范春霖摇摇头。
“程小姐不知。我与沈焕的矛盾,可不是因为同住。”
范春霖说着,突然笑了一下,不似平日的放荡不羁,竟带着有些许程荀看不明白的复杂。
“我曾听旁人说,那时我年纪小,母亲又不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夜里总有哭闹的时候。
“其他师兄忌惮我的身份,生怕万一我有个头疼脑热,波及到他们身上,都不敢轻易与我接触。”
他停顿一下,平静道:“只有沈焕。”
彼时,沈焕也不过五岁,可在范春霖面前,他却主动承担起了某种名为“师兄”的责任。
在范母无法踏足的世界,沈焕凭着一颗懵懂的本心,拖拽着他往前。
“将军说沈守备不讨人喜欢,莫非是当初对你管束狠了?”程荀调侃道。
“嘁。”范春霖从齿间挤出一道满不在乎的嘘声,“沈焕除却虚长我几岁,无论课业还是学识,样样都比不上我呢。”
程荀细眉一抬,并未点出他的答非所问。
“程小姐莫看我如今这般,想当年,我也算得天生早慧,有过目不忘之才。无论多艰深晦涩的文章,通读一遍就能记得一字不差,在一众师兄中,很是拔尖。”
范春霖大言不惭地对自己一通夸,脸上丝毫不见羞惭。他慢悠悠坐起身,倒了杯酒,一口饮下,又重重摔进椅子里。
“沈焕则不然。”
他捏着酒盏,喃喃说起过往。
当时的沈焕虽是家中幼子,可偏偏生来就是个寡言沉稳的性子,行事很是规矩谨慎。至于才学,他虽不似范春霖那般天生灵秀活泛,却也踏实勤恳,不光受石青先生偏重,在师兄弟中也素有美名。
儿时的范春霖不明白,明明自认无论才学还是慧根,自己都远居于其上,可为何先生与师兄们夸赞的却总是沈焕?彼时的他年轻气盛,心中很是不甘,于是处处都要与他比个输赢。
课业上要争高低,平日放课后,二人也凑到一块儿,对弈、算筹、飞花令,就连打发空闲的游戏,也满是火药味。
一杯又一杯酒下肚,朦胧醉意中,范春霖好像也被回忆勾起童趣,竟如数家珍一般,与程荀说起他儿时借着游戏,与沈焕争强好胜的经历。
“……除却那些,我与他最常比的,还得是捉迷藏。”
程荀望着眼前已是而立之年、面容轮廓已有了沧桑之感,却不着边际、又一本正经说着儿时游戏的范春霖,忍不住在心中发笑。
“便是捉迷藏,我与沈焕也要比出个高低呢……一人躲、一人寻,可先生家中就那点地方,施展不开,就只能在规则上动脑筋。
他忽然坐起来,双臂撑起,半身紧紧压在桌檐上,迷蒙的醉眼望着程荀,断断续续道:
“我们约……约定,躲的人要留下字谜作线索,寻的人则要解释清楚线索背后的寓意。若说不出个一二三,那纵是找到了人,靠得也不过运气或蛮力,不算数。”
范春霖打了个酒嗝,颤巍巍将酒杯丢到桌上。常年酗酒,如今就算不提重物,他的手也时常隐隐打颤。
“到这个份上,找人还有什么意思?比的就是谁留的线索更隐晦、更刁钻。
“为了赢对方一头,我与他,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将先生家中的书都快翻遍了!哈哈哈哈哈……”
范春霖不知所谓地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浑身布满酡红,浑浊的双眼中满是血丝。酒意上头,他竟支撑不住身子,抱着酒壶整个人滑到在地。
尖利的笑声与酒壶碎裂声惊动了外头的亲卫和仆从。
不知何时回来的贺川从门外探头往里张望,却见范春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而程荀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桌上饭菜,目光僵直。
范春霖的小厮们早已问询赶来,在门外等待许久。听见里头动静,几个小厮一个箭步冲了进去,熟稔地将范春霖搀扶起来。
程荀如梦初醒,连忙站起身道:“快送将军回去吧。”
为首的小厮目露感激,向程荀道了谢,搀扶着范春霖离开。
走出雅间时,程荀依稀还能听见范春霖醉醺醺地嘟囔着什么。
“喝!喝点……沈焕,给我上酒……”
小厮簇拥着范春霖,众人吵吵嚷嚷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程荀无言注视着他们,维持了一个席间的笑意也随着远去的背影,缓缓消失了。
贺川打量着她的脸色,走到她身边。
“主子,那范春霖可是对您有逾距之处?”程荀一时没有答话,贺川越想脸色越难看,不禁咬牙道,“都是属下来晚了,我这就去……”
“行了。”程荀打断她,“什么事也没有,回去吧。”
贺川慢半拍地点点头。
程荀慢条斯理地抽出丝帕,擦了擦方才酒壶碎裂时,溅到她手背上的酒渍。
桌上的饭菜没被人动过多少,却歪歪扭扭倒着不少空酒壶。程荀望着满桌狼藉,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看样子,范将军这酒量,连我都不如呢。”
贺川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她。
程荀深吸一口气,看向贺川,平声道:“唱戏的都走了,咱们何必还留在这戏台上?走吧,回府。”
第140章 输与赢(一更)
走出酒楼, 在刘掌柜与店小二们热切的道别声中,程荀飞快钻进了马车。
外头天寒地冻,马车在街上停了一晌午,车内也冷得好似冰窖。
程荀乍一坐下, 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贺川赶忙从小柜里拿出狐裘毯子, 披到程荀身上。
马车缓缓驶离酒楼, 朝孟家老宅的方向去。
午后, 原本晴朗的天气逐渐转阴。天上那轮朦胧的日被沉沉黑云盖住,朔风胡乱,酒家的幡子被吹得猎猎作响。
街上行人渐少, 程荀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 不断梳理芜杂的思绪。
贺川看着程荀侧脸冷淡的神情, 识趣地收起了疑问。
她赶到酒楼时,已到席面尾声,在门外只依稀听到范春霖的只言片语。至于二人席间交谈的前因后果,她一无所知。
半晌, 她终于听见程荀问道:“你觉得范春霖此人, 如何?”
贺川一愣,又连忙回想自己与范春霖为数不多的几次交往,思忖道:
“若只说平时, 看着就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纨绔。可他从前的才名也不似作伪……”
贺川越说越迟疑,程荀轻笑一声,冷不丁道:“纨绔?那你说说, 他可做过什么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之事?”
贺川眉头一皱, 猛然顿住。
她忽然反应过来, 众人对范春霖的评判,好似远远超过了他实际的为人。
若他不是范春霖, 不是那个天生早慧、名扬西北的奇童,那他如今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众多靠祖宗荫庇混混度日的二世祖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罢了。
既如此,范春霖的声名,又何至于此?是谁在背后暗中推波助澜?
不等贺川细想,就听程荀语气意味不明地感叹道:“范春霖,有些太贪心了。”
“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牢牢抓在手中,什么都求个尽善尽美。”
可有些东西,越是完美无缺,往往越是令人生疑。
程荀搂紧柔软的毯子,缩在马车角落里,转口又问道:
“你办的那件事如何了?那妇人可救得回来?”
贺川压下心头对范春霖的疑问,一五一十道:
“据惠民堂的大夫所言,马娘子常年劳累,家中又缺衣少食,身体底子虚,必须在床上静养。属下之前也送去了补品和药材,只是……”
“只是什么?”程荀心中隐隐猜到了。
贺川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中夹杂着些许怜悯和不忍:“不知怎的,马娘子自觉时日无多,竟让两个孩子将药材拿去卖了,一心念着自己走后能多给姐弟俩留些傍身银子。
“姐弟俩不肯,马娘子便自己拿上药材和补品,拖着病体偷偷去卖了。偏偏前几日城中下暴雪,出一趟门,马娘子受了风寒不说,回来的路上还摔了一跤,将头磕破了。”
贺川想起去马家的路上,两个孩子强压着恐惧,抹着泪问她:“娘亲流了好多血,是不是要死了?”
贺川说不清自己心里头的滋味。
马娘子在城里意外受伤,摸到自己头上的血,当即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被好心的乡亲送回家,可身上用药材补品换来的银子却不知所踪了。
诸多打击下,马娘子那口强撑着提起的气,散了。
病塌之上,她已分不出力气去挣扎。她只思量一件事,两个孩子该怎么办?他们的后路在哪儿?
自己或许命不久矣,而丈夫又远在战场。此时虽说还未传来噩耗,可大齐兵节节败退,瓦剌人都打到凉州了!他与她谁先死,谁说得准呢……
痛苦而漫长的思索中,她绝望地想到一个办法。
——将两个孩子推到那位年纪轻轻、或许涉世未深的大小姐面前,祈求她的怜悯与好心,收下两个懵懂的孩子。
这便有了今天这一幕。
程荀听完,久久沉默。
“这些……都是她与你说的?”
“是。”贺川艰难道,“她令两个孩子当街拦下主子的车马,未尝没有以此胁迫主子收下那对姐弟之心。
“故而今日乍一看见我带着大夫过来,她什么也没说,只将姐弟俩打发出门,然后直接扑倒我脚边,哭求主子谅解。”
贺川声音有些颤抖。
程荀闭了闭眼睛。
为人母之爱,有时当真沉重得令人心惊。
“我哪儿会在意这个……”她叹息一声,“大夫怎么说?”
贺川面色沉重:“若只论伤势,倒算不得多重。只是马娘子的身子骨实在是……眼下是保住命了,可将来如何,便要看将养的情况了。”
程荀原本已做了最坏打算,得知马娘子还有得救,不免松了一口气。
斟酌片刻,她吩咐道:“马娘子那边,寻个人手过去照料一二吧。也嘱咐马娘子,钱财之类的不必担忧,养好身子才是正事。”
贺川脸上浮起几分喜色,忙道:“属下先替马娘子谢过主子。”
程荀见惯了贺川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模样,鲜少看见她在公事面前流露真情,更何况是为了刚见过几面的人,不由得微微有些惊讶。
她虽没说什么,贺川却敏锐察觉到她的讶然,解释道:“主子有所不知……那位马娘子,与我是同一年生人。”
她眼前又浮现起马娘子披头散发跪在自己脚边、顶着那张受伤浮肿的脸,哭得狼狈的模样。
马娘子与她同岁,可生存的重担、常年的病痛已然压弯她的脊背、沧桑她的容貌。二人站在一起,谁又能看出她们竟是同岁?
那一刻,贺川俯视着她,心中升起某种巨大的荒谬感。
人生短短几十年,回顾过往,若她某一步行差踏错,或许今日落入这般处境的,就是她自己。
那不是她一人的困境,而是她们共同的困境。
贺川心中翻江倒海,却不知该如何表达。程荀望着她夹杂着庆幸与悲伤的复杂神情,莫名读懂了那些氐惆难言的情绪。
她从毯子底下抽出手,头一次主动拉起贺川的手。
“天无绝人之路。”她认真地看着贺川,一字一句道,“既然我们遇上了,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你放心,一切会好起来的。”
贺川怔怔望着程荀。她的手并非不似寻常大家小姐那般柔夷,反倒骨节分明、清瘦有力。掌心相贴时,甚至触碰到了彼此粗糙的伤疤。
“好。”贺川笨拙而用力地点点头,“我都听你的。”
这是她头一次,没有唤她“主子”-
回到孟宅,程荀直接走到书房,命人叫来晏立勇。
而今她身边只留了不到三十人,为确保安全,贺川随行左右,与她同出同入;而晏立勇,则带着几人小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各处收集信报。
“前线近来如何?”程荀问道。
晏立勇昨夜刚从西宁外回来,很是劳累。匆匆休息一夜,瞧着精神头还不错,可眼中的血丝还未散。
“回禀主子。”晏立勇身姿挺拔,有条不紊回道,“瓦剌在西宁一线分兵作战,并未吃到多少好处……”
西宁卫多山,山中地势复杂,若没有当地乡民带路,穿行其中并非易事。齐军熟悉地形,与晏决明前后配合,设伏闪击,让瓦剌军吃了不少苦头。
受伏后,大批瓦剌军被冲散,逃窜至山中。阿拉塔为保存兵力,只能下令将瓦剌大军分作小股,妄图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与大齐军灵活周旋。
可瓦剌军一来不熟悉地势;
二来,中层将领手中的权力虽然大了,可其中却不乏英武有余、智谋不足,甚至滥竽充数者。他们往常听命冲杀即刻,如今却要在陌生的战场自行决断军中大小事,即便手下兵马不算多,可其中难度也可想而知。
阿拉塔一步坏棋,直接将自己原本占优的局势,走到了泥潭深陷、尴尬难行的地步。
而大齐这方,虽对付的多是些散兵游将,不似那些名头响当当的战役,军绩乍一看并不起眼。
可正是西宁一带的多线反击,才缓慢地阻断了阿拉塔的破竹之势,为凉州提供了喘息的机会。
晏立勇说得平铺直叙,程荀展开一张西宁一带的舆图,指尖顺着他口中那些陌生拗口的地名,脑中思绪飞快转动,渐渐勾勒出前线大致的模样。
若按照如今的形势来看,只要占据凉州的范家、誉王势力抓住机会,暂且搁置权力的内斗,将长枪一致对向阿拉塔,这场历经数月的战争,或许能早一日落下帷幕。
从西路大军溃散、阿拉塔攻破肃州开始,即便局势如何糟糕,程荀也从未觉得瓦剌能够荡平中原、改朝换代。
阿拉塔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游牧人依水草而生,后续兵马粮草必然难以为继;甚至还有那所谓的瓦剌之盟,早已名不副实。
阿拉塔连瓦剌都统一不了,更何况偌大一个大齐。
这场仗,瓦剌必是要输的,于阿拉塔而言,不过是拉锯的时间长短、能捞到的好处多少之别。
可难道大齐就是赢家吗?
或许对某些人而言,这场仗是争权夺利的幌子,是借机发家的工具,是党同伐异的机会。
可对马娘子一家、对违背诏令的沈焕、对背负骂名的晏决明、对葬身扁都隘口的三千神隐骑,甚至对沦陷至今生死不明的肃州百姓而言,刀马上那一条条鲜活的、逝去的、再也无法言语的性命,是赢吗?
有些哭声遥远而伪善,看似殷殷切切,实际不过装腔作势。
刽子手穿上新衣,摇身一变,就能以英雄之名,借着尸山尸海,爬上权势之巅。
可展露在她眼前的,却是那些具体的人,和那些真切的痛。
这样的日子,哪怕早一天终结,也是百姓之幸。
程荀深深叹息,整理片刻翻涌的思绪,提笔将晏立勇所说的情报记下。
她身处后方,能获得消息的途径无非那几个途径。
程荀深知,越在这样特殊的关头,信息的价值就越珍贵。生怕错过任何蛛丝马迹,每每收到信报,她都不厌其烦将其记录下来,装订成册,时常看到深夜。
程荀埋头苦写,而那边,细致说完情报后,晏立勇只觉得嗓子都快冒烟了。恰好,贺川悄悄走进来,为二人添了茶。
趁程荀盯着舆图目露沉思之际,晏立勇迅速抬起茶盏,将温茶一饮而尽,顺便给贺川递了个“多谢”的眼神。
贺川笑了下,正要轻手轻脚离开书房,却听背后程荀唤道:“贺川,先别走。”
贺川一愣,赶忙站住了。
晏立勇二人在屋中耐心等待,而程荀整理完情报后,对照着舆图,又粗略翻看了此前的记录。看着看着,她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鞑靼……直到现在为止,连一点动向都没透出来么?”
程荀冷不丁问道。【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