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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30

作者:逐舟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三百人


    妱儿将纸递给她, 悄声走出了屋子。


    程荀望着桌上散落的纸页,久久无言。沉默半晌,程荀将几张纸以此叠好,郑重放进那个熟悉的木盒之中。


    草草用过早膳与汤药后, 程荀穿好外袍与皮靴, 对妱儿道:“我去看看粮草的情况, 你也奔波多日了, 再休息会儿吧。”


    妱儿乖巧地点点头,程荀捏了下她的脸颊,匆匆出门去。


    走在寂静的寺中, 冷风灌进领口,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热。


    这一场, 他们只能赢。


    库房在金佛寺西北一隅,大片的空屋与地窖被临时腾空。刚走到门口,程荀就看见冯平带着几个亲卫从庭院门口匆匆而出。


    “主子。”看见她,冯平等人赶忙停下行礼。


    程荀点头回礼, 言简意赅道:“昨夜都入库了?”


    冯平点点头, 又道:“将军在里头……”


    程荀微微扬眉,侧身迈进院子:“你们先去忙吧。”


    她走得快,没有注意到冯平欲言又止的神情。


    庭院空荡荡的, 房檐角落还垒着几袋子未收进库房的粮食。程荀上前检查了粮食可有发霉掺沙的情况,见质量并无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往院子深处走,程荀隐约听到了人声。她放轻脚步, 悄悄朝声音处靠近。


    “如何, 这下你可放心了?”


    是晏决明的声音。


    隔了许久, 一个粗哑浑厚的男声响起,语气很是憋闷。


    “……是属下鲁莽了。”


    程荀站在墙根阴影里, 微微探身看去,只见晏决明站在库房正中。他微微侧身,长身玉立,一半身子落在阴影中,棱角分明的侧脸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凛冽。


    而方才出声的男子身形高大魁梧,一身短打,像是刚被人从教场拉来似的。


    程荀默然无声站着,可里头两人却似乎有所察觉,敏锐地转头看过来。她有些尴尬,干脆不掩饰,直接走了过去。


    那将士看了眼程荀,低头道:“那属下先行告退。”


    晏决明点头默许。


    那人匆匆离开,程荀问道:“他是?”


    晏决明神色柔和下来,道:“是我麾下一个千总,元辉。”


    “看着有点刺头。”程荀道。


    晏决明笑了下:“元辉能力出群,可唯独性子有些莽撞,容易听信于人。按他的资历与军功,早该做上守备;可就因这毛躁的性子,一直被上头压着……”


    程荀了然,一挑眉:“恐怕就连这千总的位置,也是你给升的吧。”


    晏决明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什么都瞒不过你。”


    略一停顿,程荀试探问道:“他今日来,可是将士们有怨言?”


    从两人寥寥几句话,她已大约猜到了元辉的不满来自何处。


    只能说,这批粮草来得正是时候。


    晏决明眉头微蹙,转瞬又消失了,只道:“不过是个别人,无事,我已处理好了。”


    他说得风轻云淡,程荀心下却有些沉重。


    可现况如此,除了尽快寻到生路、让这五百神隐骑残部不必再躲躲藏藏,别的办法也不过权宜之计。


    “不说这个了。”晏决明微微俯身,一张俊美无铸的脸凑到她跟前,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昨儿休息得可好?”


    程荀下意识躲了一下,反应过来又大大方方回望过去,道:“自然好了。我与妱儿一起睡,可暖和了。”


    晏决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游离一瞬,直起身轻咳一声:“那就好……两个人睡,自然是要暖和些。”


    程荀眨眨眼,转口说道:“分家不太顺利。”


    晏决明拉着她的袖角往外走。


    “杜家不满意分利?”


    程荀抿抿唇,将杜三娘的信细细说了。晏决明安静听着,时不时牵她躲过石板路上结霜的地方。


    北风吹得凌冽,寺外临时用作教场的空地上远远传来将士们操练的声音。


    “……三娘铁了心不愿分家。”她低声道,“于我,自然是好事,可是于杜家而言……”


    宽大的袍袖底下,晏决明握紧了她的手。他脚步不停,只柔声道:“杜家义勇,可此事与他们而言,未必没有好处。”


    晏决明轻声细语,说得却极为犀利残酷:“程杜联系如此紧密,就算一朝分家,可难免不波及于杜家。士农工商,上头若是有心想要治杜家之罪,与按死一只虫蚁又有何区别?”


    “不分家是险,难道分家就没有险了么?两相权衡,不如此时放手一搏。”


    “阿荀,我并非诋毁杜家义气,只是你也需得知道,杜家早已无法抽身了。”


    晏决明身居官场多年,虽也感叹杜三娘的果决,却难免想得更现实一些。


    程荀默默听着,思忖良久,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停下脚步,直直看向他:“可如今形势如此,杜家仍敢交付信任,便是你我的责任。”


    “杜家上下几十条人命,亲自交到我们手里了。”


    晏决明沉默对视,半晌,轻声道:“今夜,我要带队往瓦剌西路去。”


    程荀一惊,未曾想到他行动这般快,急忙道:“你伤势好了么?策略如何?有几成胜算?”


    她抬手慌忙按住他领口,想要确认他肩头的伤。晏决明含笑看着她,丝毫不急不慌的模样。


    程荀忍不住来气。她自然知道军情为重,他们已在金佛寺耽误太久,如今粮草来了,自然没有再拖延的道理。


    可即便道理如此,她想到那日雪原上重逢,晏决明奄奄一息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就不能提前与我说一声!”她气得推了他一把,转身就要走,“东西收拾了没?今夜就走,什么都没准备好……”


    而晏决明反手便拉住她,转身推开旁边一间空荡的柴房,提脚关上门,一旋身将她搂紧怀里。


    晏决明俯身抱着她,一张脸紧紧埋在她肩颈伸出,闷声闷气道:“行军打仗,又不似上巳春游,有兵马粮草不就够了。”


    程荀心头酸胀,抬手揽住他的后背。她轻声道:“你准备怎么做?”


    晏决明仍躲在她怀里没有抬头,鼻尖充斥着她的气息,繁杂疲累的大脑好像得了片刻安定。


    “我只带三百人。”


    “……什么?”


    程荀不可置信,当即就要挣开他的双臂,晏决明却将她死死抱住,声音低沉而缓慢。


    “我手中满打满算八百人,就算强攻也是死路一条,更何况神隐骑而今暗潮涌动,轻易不能动。”


    “那怎么办?”她有些懵怔。


    “道清前几日送来的信,只字不提瓦剌西面大军的动向,实在反常。西路大军,或许早已脱离了阿拉塔的控制。”


    “西路大军来源混乱,阿拉塔或以武力、或以利益集结数个部族。


    “可如今已过去数月,西路从七卫打到昆仑山,所经之地都是些人迹罕至、千里冻土之地。打不了城池、抢不了财宝,如今业已入冬,还守在昆仑那等苦寒之地,不内讧都是神迹。”


    “更何况依我所见,恐怕岱钦所说为真。各个部族原本就是表面协作,实际矛盾深重、一盘散沙。只要他们并非铁板一块,便有留给我的机会。”


    恐怕他此去,是打这个将西路那滩浑水越搅越浑的主意。


    程荀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说得云淡风轻,好似成竹在胸一般。


    她嘴唇翕张,半晌才道:“三百人,真的够吗?”


    “若是时机不对,纵是三千人也不够。”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儿时安慰她的模样,“况且,这三百人已是我能选出的极限了。”


    程荀心中一惊。


    “我带走一百亲卫,再从神隐骑中抽调二百将士。这些人是随我一路打出头的,说是心腹也不为过,你不必担忧。”


    他扶着她的肩膀退出怀抱,肃然望着她:“晏立勇、贺川等人留在寺中,那近二百亲卫是你的人,危急时会护你无虞。”


    “可那剩下的三百神隐骑,你要多加小心。他们其中不乏异心之人,只怕仍念着逃离此地、恢复身份。若有任何异动,不必与他们对峙,让亲卫带你离开便是。”


    他抬手轻抚她的侧脸,眉宇间满是担忧:“没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答应我,切莫逞强,好么?”


    程荀望着他,轻轻点头。


    接下来数个时辰,好似离弦之箭一般,飞快溜走了。


    明明当夜就要走,晏决明却不慌不忙,只字不提行装、粮草等事宜。


    他呆在程荀身边,如往日般陪她查阅藏书阁账目、喝药换药、按摩艾灸双膝。就连程荀精力不济、迷迷糊糊小睡过去,惊醒后他仍在她床侧坐着,手里还拿着程荀未读完的账目。


    似是因为连日操劳,他靠在床架上睡着了。


    窗外天色渐暗,暮色降临苍茫大地。暗紫的霞光漏进屋内,在晏决明侧脸上落下凛冽的剪影。


    程荀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直到那束霞光愈发暗淡,她才开口道:“要走了吗?”


    她声音不高,晏决明却霎时惊醒,看了眼外头天色,脸上露出些懊恼的神情。


    程荀自然没有错过他片刻的情绪,急忙道:“晚了吗?那你快去。”


    晏决明却摇摇头。他凑到她身旁,轻轻捻开她散落侧脸的碎发,低声道:“只是惋惜,明明能多看你几眼,结果睡过去了。”


    他的脸庞近在咫尺,有些淡淡的倦意,惺忪的睡眼里还浮着不甚清明的水光。


    昏暗的床帐内,他不像那个勇毅果敢的将军,也不像那个霁月光风的世子爷。剥去那重重光环,他只是个恋慕她、眷恋她的男人。


    一瞬间,程荀心口直跳。


    她看着他,忽然抬手捧住他的两颊,未加思索,双唇重重撞了上去。


    她太过用力,牙齿似乎磕碰到他的唇瓣,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他们嘴唇相贴,却不似一个吻。


    而晏决明瞳孔紧缩,灵魂都好似在震颤。瞬息之间,他一手撑在枕边,一手揽住她的后脑,压了下去。


    她的胸中像有火在烧,那热浪烧得她视野一片模糊。她看不清他痴狂的神情,更看不清他们的前路在何方。


    仅仅三百人。


    他能回来吗,她能活下来吗,他们可否还能再见,一切答案,她统统看


    不清。


    某种绝望在身体里滋生,与她的骨血交缠。黑色的潮水汹涌而来,不断冲撞她的心防,而她无处宣泄那份彷徨,只能用力咬住他的唇舌,任由那血腥气提醒她,他们还未走到绝路。


    半晌,程荀终于松开双手。


    她与他额头相抵,彼此都轻轻喘着气。


    程荀伸出舌尖,抿了抿嘴角沾染的血珠。而晏决明,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抬手擦过她的眼角。


    她嘴唇微颤,声音微不可闻。


    她说:“我要你活着回来见我。”


    第122章 忘前尘


    晏决明离开当夜, 贺川便出现在她的禅房内,贴身照料她的起居。


    而妱儿也不愿与程荀分开,她思忖后,干脆让二人都搬进她所住的院子——地方小些, 可在安危面前, 又算得了什么呢?


    日子好像没什么区别, 偌大一个金佛寺内, 僧侣诵经念佛、侍者洒扫除尘,亲卫奔走忙碌、将士静默无声。


    晏决明的离去仿若一阵风拂过水面,吹起片刻的涟漪后, 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而那静水下暗涌的波澜, 程荀虽有所感, 却顾之不及。


    是夜,时辰已近晚。


    藏书阁只燃了两盏灯,将斗大的内室照得通明。程荀坐在蒲团上,老旧的书箱当桌子, 伏案至夜深。账册看到最后一页, 她合上册子,疲倦地揉揉眼睛。


    藏书阁中所有与泰和二十五年相关的卷册她都看遍了,却仍未曾寻到任何线索。


    难道她的猜测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咬紧嘴唇, 心中不甘。


    楼下传来脚步声,老旧的木梯被踩得吱呀作响。程荀循声望去,晏立勇手持油灯在楼下停住步子, 道:“姑娘, 时辰不早了。”


    程荀看了眼凌乱的书箱, 叹了口气,心下失望。


    “走吧。”


    站起身, 刚要吹灭蜡烛,程荀犹豫了下,随手拿起一本已看过的法事记录抱在身前。


    走出藏书阁,程荀才知夜已深。凄清的月光洒在地上,除却几处佛殿还燃着香烛,连片的禅房都已熄了灯。


    寺中寂静无声,只余二人的脚步声。晏立勇持灯笼走在前头,程荀兀自思量着,默默跟在其后。刚走过一处拐角,晏立勇忽然停住脚步。


    程荀懵怔抬头,却见辩空大师独自一人从黑暗的拐角中走了出来。


    “大师。”程荀行礼,有些讶然,“这么晚了,没想到大师也还未就寝。”


    “程施主、晏护卫,多日未见了。”辩空合掌回礼,眼角噙笑,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如沐春风,“程施主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程荀与他客气寒暄几句,刚想告辞,辩空的视线却划过她怀中那本泛黄的册子。


    “金佛寺从前法事多。”辩空口吻如常,面上依旧慈眉善目,“当年香火鼎盛,如今是比不了了……”


    程荀心一紧,下意识将册子抱紧。辩空却移开视线,微微颔首,提步要离开的模样。


    程荀终日泡在藏书阁不是秘密,她也从未遮掩自己在调查泰和二十五年的事,可这却是辩空头一次提起当年。


    心念电转,她不动声色道:“大师当年来过金佛寺?”


    狭窄的拐角被程荀、晏立勇二人挡住,丝毫没有让路之意。辩空停下步子,温和道:“未曾来过。只是曾与当初的住持有过些书信往来。”


    程荀故作惊讶:“难道是那位咏一禅师?大师交游甚广。”


    “陈年旧事罢了,不足一提。”辩空淡淡一笑,“时辰不早,二位施主早些休息。”


    话说到这份上,程荀只能让开一步,目送他擦肩而过。


    月光拉长他的影子,程荀收敛笑意,目光沉沉。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晏立勇才低声道:“姑娘,可要属下派人……”


    咏一与辩空的关系许是个突破口,可程荀沉吟片刻,道:“此时抽调人手恐怕不妥,先放一放吧。”


    晏决明在前线情况不明,多留些自己人在身边,总要稳妥些。


    更何况……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平平无奇的册子。


    辩空为何要主动提起此书?


    程荀精神一振,身体的疲惫好似瞬间消失。顾不及身后的晏立勇,她大步朝禅房跑去。


    禅院里,妱儿早已睡了。贺川听到声响从侧间迎出来:“主子,热水已经……”


    话音未落,就见程荀匆匆冲进了卧房,关门、点灯一气呵成。她疑惑地看向后头跟来的晏立勇,却只听他严肃道:“莫去打扰姑娘。”


    屋内,程荀看着那本她早已查阅过的册子,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金佛寺当年也算是西北之地的大寺,寺中一切活动皆记录在册,行事很是规矩。


    一年到头,寺中大大小小的法会道场、三皈五戒、祭祀祈祷等活动记录详实,筹备组织、开支用度、时间地点,乃至参与人员都清晰可见。


    只可惜,所有记录都在泰和二十五年的腊月戛然而止了。


    可即便如此,隔着二十年岁月,程荀也好似依稀看见了当初那个传承百年、香火鼎盛的金佛寺。


    可其中关窍,究竟在何处?


    程荀不敢马虎,干脆将所有记录按月进行区分,重新誊写在白纸之上,逐条进行摸查。


    时过境迁,书册里偶有油墨斑驳、生霉陈腐之处,程荀多点了几盏灯,自己冲了杯酽茶,埋头苦读。


    而一直细读到仲冬十一月,程荀终于发现了些许异样。


    前头十个月法事众多,可无论形式、目的几般变化,除却住持咏一,寺中八十三名僧人的名字始终如一。


    可自十一月后,这冗长的名单中多了一个名字。


    ——忘尘。


    程荀心中忽然浮起一个自己都荒谬的念头。


    呆怔片刻,她猛然站起身,随手拿起一件斗篷披上,推开门便往外跑。


    贺川还蹲在门外,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见门骤然被人拉开,程荀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外。


    她一愣,赶忙冲进屋子将烛火熄灭,关上门,匆匆追上去。


    此时天边已露出一线白,月儿挂在淡色的天幕上,薄如蝉翼。金佛寺在晨光中苏醒,路上渐有僧人夹着经书穿行而过。


    程荀一路跑到藏书阁,开锁后直冲三楼,毫不避讳地坐在地上,在那一堆堆凌乱的书山中翻找着。


    贺川匆匆赶来,不敢出声打扰,只安静地点了两盏灯,站到她身侧。


    终于,程荀在书堆之中抽出了一张薄薄的纸页。这纸页早已泛黄变脆、上头的墨迹也糊了,只依稀能看清写了某人在泰和二十五年冬月剃度受戒。


    这张纸早已从原本的书册上脱落,字迹模糊、内容不全,程荀此前忙得头昏眼胀,只匆匆一瞥就放到一边。


    而今日,她终于能辨别出那模糊的几个字写的是什么了。


    ——是忘尘。


    籍贯不明、来历不详,唯一的记录不过是“……不过弱冠,却身残曳杖、口不能言,住持虽怜其遭遇,可贸然收留实属……”。


    这几句话显然不该出现在寺中受戒记录之中。


    撰写之人也心知肚明,故而只是将这抱怨用极细的笔尖写在纸张角落之处。写完后似乎又觉不妥,便在其上胡乱画了几笔,想要盖住字迹。


    程荀起初也只以为是打翻了墨汁,直到将书页放回原来的位置,看见了这字迹洇到下一页的痕迹,这才终于明白。


    约莫弱冠的年纪,身患残疾,在泰和二十五年的冬月被咏一禅师收留至金佛寺……


    而一个月后,金佛寺在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窗外忽然传来撞钟声。


    沉闷而肃穆的钟声在风中回荡,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久远的答案终于冲撞而来。


    程荀捏着那张纸,怔怔坐下。


    贺川观察她半晌,见她坐在冰凉的地上久久无言,终于憋不住打破沉默。


    “主子,地上凉……”


    密不透风的藏书阁内,橙黄的烛光自上而下打在程荀脸上,她浓密的长睫在眼下留下深深的阴影。


    程荀眼神放空,不知飘到了何处。贺川听见她轻轻叹息一声,似疑问又似感念。


    “你说,究竟是谁将我一步步引到这儿的……”


    贺川一愣,她不解其意,只能试探问道:“主子之前说,藏书阁的钥匙是辩空大师给您的。”


    程荀无言良久,直到贺川一夜未睡的眼皮都开始打架,就听她忽然道:“不对。”


    “什么不对?”贺川下意识反问。


    程荀却没有再作答,将手中的纸张小心叠起、收到袖中,利落地站起身。


    “走吧。”


    贺川拍了拍她身后的尘灰,随口问道:“主子要去哪儿?”


    程荀面不改色:“回去睡觉。”


    贺川不由顿住,随即点头道:“主子是该好好休息了。今日的药还没喝呢。”


    程荀先一步走下楼梯,神色却自如许多,不似前日那般严正、肃然。


    贺川心神一动,跟在她身后低声问道:“主子可是有线索了?可有属下能做的?”


    程荀没回头,只平静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这几日好好休息就是。”


    “那万一占了下风呢?”


    贺川有些不解,从程荀方才的举动来看,她分明知道了什么才对。


    她不明白,为何程荀不选择乘胜追击。


    狭窄黑暗的木梯上,在那老旧的木头吱呀声中,程荀声音轻柔缓慢,贺川却听出几分算计与狠辣。


    “被人牵着鼻子走这么久,你不厌烦么?”


    “我们按兵不动,才能让背后的人亲自跳出来。”


    贺川心神一凛,不再说话了。


    走出藏书阁,天已大亮。


    几步之外,观林抱着一摞账目正往门前走来,见程荀二人推门而出,他脸上闪过讶然。


    “程施主莫非在藏书阁待了一夜?”


    程荀笑笑:“只是起早了些。”


    观林点点头,并无追问之意。


    程荀看了眼他手里的账目,关切问道:“观林师父,寺中日常起居供应可还顺利?若开支不够,尽管与我说便是。”


    说来惭愧,程荀虽说明面上接手了金佛寺的庶务,可自物资到后,一应事务还是交给了观林,晏立勇从旁协助。


    她则每日与那些十几、二十年前的书册打交道,寺中实际开支用度如何,恐怕只有观林与晏立勇知道。


    她本也只是随口一问,可没想到观林面上居然真的露出几分难色。


    程荀心一沉,不禁正色。


    而观林犹豫再三,才委婉说道:“说起来,倒与开支用度无关。只是将士们平日操练切磋,难免有磕碰的时候。寺内屋舍损坏都是小事,只是毕竟都是肉体凡胎,还未上阵抗敌就落得一身伤,多少有些因小失大了。”


    程荀微怔,旋即反应过来,脸色有些难看。


    “观林师父教训的是。寺内打斗实在不妥,是我倏忽了。寺内一切损失,我会一并承担,请您务必放心。”


    说完,她目光一沉,冷声吩咐贺川:“让晏立勇来找我。”


    见她有心插手,观林神色一松,合掌行礼:“既如此,老僧便放心了。”


    程荀勉强扯出个笑,与观林匆匆告辞离开。


    回到禅房,程荀面沉如水,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第123章 溃逃者


    面对程荀的疑问, 贺川眼中闪过尴尬,低下头吞吞吐吐道:“……是与神隐骑的人吵起来了,两边一个没拉住,便……有了些争端。”


    程荀靠在椅背上, 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亲卫六子随她一路从紘城走到昆仑山, 也算是程荀的自己人。六子年轻气盛, 行事有些粗疏莽撞。


    而晏决明不坐镇, 神隐骑平日的操练管束都交由几个副官、千总,小将压不住下面的人,难免惹出祸端。


    亲卫与神隐骑虽互不相干, 可同在一个屋檐下, 又多少有些亲疏之分。双方有些摩擦, 程荀多少也能理解。


    可据她对观林的了结,能让他那样体面古板的人亲自找她告状,恐怕事情不小了。


    门外,晏立勇匆匆赶来。贺川微微侧身给他使了个眼色, 他心下了然。


    不待程荀发问, 晏立勇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此事起因说来也好笑。六子是个急性子,可偏偏口齿有些不清,遇事不说则已、一说就容易打磕绊, 听得人直冒汗。


    那日,六子在外探查消息回来,刚进西北门就遇上了另一个亲卫, 二人便站在门边闲聊片刻。


    聊到中途, 他看见几个神隐骑将士走进侧门, 大大咧咧在墙根坐下。那时本是操练的时辰,几人却像是偷摸跑回来躲懒的模样。


    六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多少有些不悦。可碍于身份,他也不便多说,只能在心底给几人记下一笔,待日后告诉晏决明。


    很快,六子将此事抛在脑后,和亲卫有声有色聊了起来。


    那亲卫知道他性子急,故意与他开玩笑,六子果然急得红了脸,忍不住提高声音、语句也磕磕绊绊起来。


    可原本只是二人之间的玩笑话,那几个神隐骑将士却不知怎的围了过来,凶神恶煞、面色不虞,二话不说便打了过来。


    六子与亲卫不明所以挨了一拳,自然恼怒,当即回敬过去。原本关系就微妙的两拨人马,就这样在西北门前扭打起来。


    两伙人都是武人,人高马大、身经百战,血气上来自然打得不可开交。直到动静惊动了巡查到此的晏立勇,这才得以制止。


    而几人打斗之中,又撞破了西北门旁一间禅房的木窗。窗前供了两盏香烛,烛台一倒,火苗蹭地窜到一旁经幡之上。若非发现及时,差点酿成大祸。


    程荀听完,头疼得更加厉害。


    金佛寺当初一把大火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难怪观林如此怒不可遏地将事情捅到程荀面前。


    “人现在在哪儿?”她按住发胀的额角,问道。


    “寻了个空屋,都还关着受罚呢。”


    程荀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忽然纳闷道:“所以为何打起来了?神隐骑那几人就没个交代么?”


    “说是……”晏立勇难得有些犹豫,好似自己都觉得荒谬,“说是他们其中有个说话口齿不清的,以为六子在故意学舌挑衅,一言不合才打起来的。”


    程荀听后冷笑一声:“一言不合?我看这几人恐怕巴不得打一架呢。”


    屋中一片死寂。


    抬手按按眉心,她思忖道:“那几人在谁手下?操练的时辰都能躲懒闹事,当真是胆大包天。”


    “是个千总,名叫元辉。”


    程荀抿抿唇,心中若有所思。


    沉吟片刻,她对晏立勇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先补齐寺里的损失,让那几个闹事的亲自去修补重建。至于剩下的,各自按规矩行事。”


    晏立勇面色肃然,领命离开。待他走后,贺川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神态。


    “……主子,这事儿难道就这么过去了?”


    程荀呼出一口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一夜未睡,她浑身酸胀,面上倦意难消。


    “此事我不便出面,贸然动作恐怕适得其反。”


    她的身份有些微妙,来寺中那么久,在神隐骑中也只见过元辉一人。晏决明似乎有意将她与神隐骑分隔开,其中苦心,程荀自然也明白。


    ——即便这作用微乎其微。


    “况且……”她声音有些恹恹,“而今誉王代理朝政,麻烦只怕还在后头,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皇帝称病罢朝,太子久居东宫,又有晏决明现成的把柄在手。于誉王而言,朝中局势一片大好,他必不可能没有后手。


    晨钟响起,阴灰的天幕之上黑云密布。程荀将小和尚送来的汤药一口喝下,跌进柔软的床榻中,昏昏沉沉睡去-


    可令程荀没想到的是,在誉王出手之前,神隐骑竟出事了。


    这天夜里,贺川仓促赶来,将睡梦中的她叫醒。


    “主子,三个神隐骑兵士趁夜逃出金佛寺。晏立勇已带人前去抓捕,尚无结果。”


    霎时间,程荀满腔睡意都被吓跑了。她一激灵坐起身,匆匆下床。


    “那三人是谁?离去多久了?又是谁发现的?”程荀一面穿衣,一面飞快询问。


    贺川为她披衫系带,低声道:“就是前几日与六子打起来的其中几人,今夜晚膳后便没有人再见过他们,是其上官元辉发现的。”


    程荀利落地挽起长发,用木簪固定好,道:“此事还有谁知道?”


    “除却您,只有元辉与几个亲卫知道。”贺川又补充道,“还有他们同屋的一人,就是那个口齿不大清楚的。”


    “他们现在在何处?”


    “在明禅堂候着,六子和李显在旁把守。”明禅堂位置偏僻,离神隐骑兵士居所较远,是个隐秘清静的地方。


    程荀从枕下拿出那枚白云令牌系在腰间,想了想,又将晏决明临走时给她的那枚翠玉戒环戴在手上。这翠玉戒环他佩戴多年,已是件旧物了。


    “走吧,带路。”她平静道。


    刚走出门,就见妱儿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比了个“怎么了?”的手势。


    程荀上前拉紧她随意披上的外袍,只柔声道:“没事,你快去睡。”


    三更天,寒风起,天上飘着稀疏的雪粒。一路走到明禅堂,程荀发丝间落了星星点点的白。


    明禅堂灯火通明,向东的侧间里时不时传来鞭子的破空声,间或夹杂两句粗野的咒骂。


    程荀面不改色走进正堂,她屋中坐到主位,轻敲桌面:“叫元辉过来。”


    六子领命出去,不一会儿,侧间的声音停下了,元辉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见程荀端坐上首,他在几步外停下,脊背挺得板正。他微微扬着下颌,神情桀骜。


    “不知这位是?”


    他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屋中几个亲卫。六子张嘴便要怒骂,被一旁的李显死死拉住。


    程荀微微眯起眼,心中忍不住嗤笑。


    当初她迷失大漠,误打误撞到神隐骑求援;后来在紘城,与晏决明共同出入数月。而今在这个关头出现在金佛寺、又与晏决明关系甚笃的女子,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她的名字与身份,旁人不知便罢了,身在神隐骑的元辉又怎会不知?


    他摆出这般架势,分明是在暗讽程荀无权插手神隐骑之事。


    程荀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只淡淡道:“元千总,事已至此,你我大可不必再兜圈子。神隐骑不是我的人,我自然没有插手质问你的道理。”


    “只是。”她微微倾身,双眸紧紧盯住元辉,眼神暗藏锋芒,“你当真觉得,神隐骑如今还有别的生路么?”


    元辉神情骤变。


    “你什么意思?”他身体紧绷,面露防备。


    程荀收回视线,只凉凉道一声:“神隐骑人才济济,外头而今是什么局势,元千总当真不知道么?


    “若不知道,那几位又何必偷跑呢?”


    元辉咬紧牙关,眼中是强压的怒意:“我元辉就算心中有千万怨气,也绝不是放任将士临阵脱逃之辈!”


    “临阵脱逃不、不行,偷奸耍滑、躲懒闹事就、就行了?”六子憋不住了,不禁出言打断,话里满是讥讽。


    话被堵六子堵住,元辉面色难看,却无力辩驳。


    “行了。”程荀摆摆手,言简意赅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站起身,准备往侧间去。与元辉擦肩而过时,她停下脚步,低声道:“元千总,还望你明白,寺里这几百号人无论从前如何,到今日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出了这个门,还想着‘弃暗投明’‘戴罪立功’,无疑是痴心妄想。上头那位什么性子,你当真不知么?”


    元辉身子一僵,头上冒出细密的汗。


    程荀站在他身侧,瘦得好似一颗细竹,风一吹便折了。


    她的声音与她清丽瘦弱的模样一样,轻得像窗外簌簌的雪。可落在地上,却掷地有声。


    “神隐骑是圣上的人,可不是誉王的人啊。”


    说完,程荀直直向外走去。


    侧间里,一个年轻男人被捆在长凳之上。他垂着头,头发散乱地落在地上,背上满是鞭打后的血痕,身体几乎没有了起伏。


    程荀走进来,瞳孔骤然一缩,又立马恢复寻常。她看向站在一旁的亲卫,亲卫迈步上前低声禀报。


    这男人名叫林右,与逃跑的马闲、大力、唐九三人住同屋,平日也多来往。林右自言,四五日前他们同六子起了争端,受罚后马闲三人便起了逃至肃州、投奔范脩的念头。


    林右虽与那三人交好,在此事上却打了退堂鼓。对此,马闲并未多言,大力、唐九却颇有微词。


    林右担心他们铲除自己,这几日始终战战兢兢,想方设法躲开三人。今夜他照常躲在校场操练,直至寺里下钥,他才匆匆回来。回屋后,那三人果然已不见踪影。


    而元辉察觉到林右近日的反常,今夜专门前来找他谈心,结果就撞破了三人逃跑的计谋。


    元辉询问三人的下落,林右百口莫辩,直接被带到了明禅堂。


    程荀听完,只道:“找大夫来,这几日就住在此处。另外告诉元辉,此事必须瞒下,叫他自己想个缘由。”


    六子、李显等人匆匆出去安排。程荀又看了眼昏迷不醒的林右,转身走了。


    走出明禅堂,风雪渐大,雪已积了厚厚一层。程荀迈出门槛,眼前一晃,差点摔倒在地。


    贺川连忙上来搀扶,她稳稳撑住程荀半边身子,眼含关切,低声道:“主子,千万要保重身体。”


    局势本就险要,说是险象环生也不为过。逃跑的三人更是在贺川心中抹上一道阴影。若是他们向朝廷泄露了金佛寺、泄露了程荀,她又该怎么办?


    贺川眉头紧蹙,已经在思量此前晏决明告诉她带程荀逃跑的几条退路了。


    可她细致观察程荀的神情,只见她面色煞白,神态却不见多么压抑急躁。


    贺川有些讶异,踌躇问道:“主子,金佛寺恐怕不能久居,可要属下回去准备着?”


    准备什么?


    程荀不由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自然是准备着离开此地、另寻生路。


    她抬起头,雪花落在鼻尖,触感微凉。


    天地之间茫茫一片白,程荀静静看着,许久后,若有所思道:


    “或许,这反倒是个机会呢……”


    贺川错愕道:“机会?”


    程荀摇摇头,不再说话。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她能不能赌赢。


    脚印在雪地之上蔓延,风雪之下,转瞬就消失了。


    三日后,晏立勇传来消息,亲卫在凉州附近追捕到了叛逃的马闲、大力、唐九三人,即刻返程。


    亲卫追得紧,三人一路躲躲藏藏,尚未寻到机会进城自报名号,此行并未惊动旁人。


    得到消息,贺川长舒一口气,程荀却仍旧面沉如水。


    直到她打开了随行送来的王伯元的书信,她终于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信里只有寥寥几个字:


    誉王监国,抽调西北大军五千人,全力捉拿罪臣晏决明及其叛党神隐骑,除晏决明外,遇者格杀勿论。


    程荀拿起那张纸,心中终于浮起久违的激动。


    她赌赢了。


    第124章 一险招


    王伯元送来的信只寥寥几个字, 还附带了一张不知从何处撕下来的文书,上头清楚写明了朝廷的谕令。


    贺川接过信,一目十行读完,脸色愈发难看。刚想说什么, 却看见程荀截然不同的神色, 不由得陷入深思。


    沉默片刻, 她的双眼中也迸发出一丝光亮。


    短暂的激动后, 程荀迅速冷静下来。她踱步到书案前,拿起墨条徐徐研墨。手上动作轻缓,心底思绪却飞快运转。


    沉吟片刻, 她眉头一蹙, 道:“外头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不知主子说的是?”


    “昆仑山, 阿拉塔的西路大军,如今情况如何?”她言简意赅道。


    晏决明离开近一月,天高路远,又许是出于安全考虑, 还并未送信回来。眼下前线是何情况, 寺中人都未可知。


    贺川反应过来,立时答道:“已派人出去打探,但属下暂未收到消息。”


    程荀摇摇头, 正色道:“多加些人手去查。”


    贺川领命,风风火火出门去。程荀拿起狼毫,笔尖轻轻舔墨。


    按理说, 在朝廷眼中, 晏决明带着五十将士不知所踪, 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扁都隘口一役后,他销声匿迹数月, 宁远侯府又与他断绝了关系。于誉王而言,晏决明已是太子的一招废棋,又何必大张旗鼓、从前线调兵遣将来围追堵截呢?


    她抿着唇,展开一张黄麻纸。腕子悬在纸上,笔尖迟迟未落。


    除非,晏决明在他眼中又多了几分威胁。


    而那威胁是什么呢?


    是偷偷藏匿下来的五百人?


    不对。


    区区五百人,纵是军中精锐,在朝廷数十万大军面前,也不过是蚍蜉撼树,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么,是蛰伏东宫的太子有了什么动作吗?


    或许是的。


    这步棋看似是对晏决明赶尽杀绝、重挫太子势力的杀招,可若是局势依旧有利于誉王,他大可更从容稳重些,又何必给人徒增话柄?


    前线正吃紧,在此时调遣兵力、攻于党争,未免吃相太难看了点。


    而最大的变量,恐怕还在晏决明身上。


    她心中隐隐有些预感,阿拉塔为之自傲的三路大军,或许已有了溃败的端倪。


    屋中一片寂静,她深吸一口气,笔尖终于落到纸上,盖住滴落的墨汁。


    她写了一个字,“等”-


    两日后,晏立勇带着三个溃逃者赶回金佛寺。他询问程荀要如何处置这三人,程荀想了想,只让人将元辉叫到明禅堂。


    元辉匆匆赶来,见到程荀时,仍是那不服气、却也无处发泄的憋闷模样。


    可看见正堂上晏立勇的身影,他神色不由一变。


    程荀将一切看在眼里,嘴上却只开门见山道:“马闲三人已被抓回来了。”


    元辉咬紧牙关,警惕地看向程荀,好似看一个洪水猛兽:“你想怎么样?”


    程荀不禁嗤笑一声,好整以暇看着他:“元千总说笑了。虽是我的人将他们带回来,可毕竟还是元千总的兵,我又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呢?”


    元辉胸膛剧烈起伏,面色霎时铁青。


    阴阳怪气两句,程荀过了嘴瘾,心里痛快不少。


    欣赏了会儿元辉难看的脸色,她收敛容色,正色道:“如何处置这三人,自然是元千总的事。只是,在那之前,还请元千总先将人关个几日。”


    元辉面露戒备:“这是何意?”


    程荀静静回望:“不过是多等几日功夫,想来并不碍事。还是说,元千总已经想好了如何处置?”


    元辉眉头紧拧,像被激怒一般,厉声道:“自然是按军法处置!我元辉,从来不是那等徇私舞弊之人!”


    元辉态度不逊,一旁忍耐许久的晏立勇终于忍不住向前一迈步,怒喝一声:“你放肆!”


    程荀抬手止住晏立勇的动作。她安静地注视着他,语气平淡:“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罢,程荀从容起身,不再看他,只带着晏立勇往外走。


    走到门口,她背对着元辉,忽然开口道:“元千总,昔日你投军入行伍,为的是什么?”


    元辉转身看向她。


    程荀站在背光处,只留下一个单薄的剪影。她长长的影子投落在元辉身上,好似要将他牢牢笼盖在阴影之下。


    他不明白,眼前人明明只是个病弱瘦削的女子,为何自己却频频受制于她。


    这种徒劳无力的困顿令他烦闷,更令他平白无故生出几分茫然的畏惧。


    他怔怔望着她,全然忘记了她的疑问。而程荀似乎也只是心血来潮一问,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大步离开了。


    徒留元辉一人,心绪凌乱地站在屋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元辉面上不显,心中却愈发阴郁起来。


    他不明白,程荀究竟在等什么?那日的询问又是何意?


    他更不明白,他们这群留守金佛寺的神隐骑又算什么?边关战火未平,主将行踪不明,一群刀枪里杀出来的战士就这么蜗居一隅,整日戏台上耍大刀,逗那群秃瓢和女人玩么?


    他们是圣上亲兵,食俸忠君,流过多少血汗才拼杀得一个神隐骑的名号,又怎能就此稀里糊涂地龟缩寺中?


    而这样的念头,绝非他一人所有。


    马闲、林右等人的消失,仿若黑色海面下一道道暗涌的浪,悄无声息之间,将那状似平静的海水搅动得愈发激荡。


    神隐骑中谣言四起,有关马闲四人的种种猜测甚嚣尘上,甚至有副官私下找到元辉,旁敲侧击地向他打听。


    而他只能三缄其口。


    某种彼此心知肚明的阴影盘桓在金佛寺上空,压得人喘息艰难。仿若暴风雨的前夜,阴沉、压抑,只待一声雷响,倾盆大雨就奔涌而下。


    一切爆发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雪夜。


    将士们休息就寝的时辰,一个胆子大的年轻士兵,开始抱怨起调至金佛寺后的种种不快。


    金佛寺隔绝于世、主将去向不知、嘴里更是淡出个鸟、将军亲卫每日看贼一样暗中提防他们;


    更别提边关又起战火,明明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却将他们不明不白拘在此处,莫说打军功了,一身本事都要消磨光了!


    ——此话多多少少有些刻意。


    这话若说在他们西进抗击瓦剌、中途被晏决明调至此地候命时,或许还有人信。


    可如今谁不知,晏决明明明身为神隐骑主将、朝廷三品参将,却置前线战事不顾,仅仅带着伤势不一的五十人,狼狈赶到此处。


    要说这背后没有鬼,谁信呢?


    他们到此的数月里,上到主将晏决明,下至那五十神影骑同袍,竟无一人站出来说清真相,又怎能不让人心存疑虑?


    年轻兵士半真半假的一番话,瞬间打开了众人的话匣子,鲁莽粗直些的人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群情激奋。


    而少数几个消息灵通者也大起胆子,悄悄说起私下流传已久的消息:


    晏将军犯了事,早就被朝廷定罪了!马闲几个老油子,便是听到消息、自寻生路去了。至于将军?指不定如今躲在哪儿吃香喝辣呢!


    一群人瞬间炸开了窝。有沉默以对的,有诧异错愕的,更有恍然大悟、言之凿凿开始分析的。


    可不等众人厘清个所以然,屋外突然冲进来数个亲卫,一掀桌椅,直接与在座几人扭打起来。双方都是武人,新仇旧恨一上头,无不打得拳拳到肉。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激烈的打斗声在院子中响起,旁边几间屋舍纷纷打开门。定睛一看,竟然是积怨已久的两伙人打起来了,这下还了得?


    有怒喝一声加入战况的、有上去拉架还顺势补两拳的,还有几个撒腿跑去别的院子通知士官的。


    待骚乱终于平息下来,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所有将士被拉到宽敞的教场之上,领头闹事的几人站在前头,被各自的将领劈头盖脸怒骂一顿。


    漫天飞雪飘扬,凛凛寒风呼啸。四周燃起火把,将偌大一个教场照得通明。


    元辉虎目圆瞪、双手叉腰,直接将带头闹事那人骂得狗血淋头。


    惹出这么大的场面,谁知那女人又要以此搞出什么名堂!


    元辉气得头晕眼花,骂得正起劲儿,忽然发现周遭安静下来。


    他抬头望去,却见教场外,一群人迈着步子走来,沉默无言、却来势汹汹。


    程荀走在最前头,明明身形瘦弱单薄,可即便在一众亲卫的衬托下,也丝毫不减气势。


    猎猎的风吹动大氅袍角,她神情冰冷凝重,竟然走出了几分威严肃穆的气度。


    视线一转,却见马闲三人踉踉跄跄跟在其后。双手被捆缚在后,麻布严严实实堵住嘴,分明是被亲卫押送至此的模样。


    元辉不由得心一沉。


    程荀的现身显然在神隐骑的意料之外。


    即便此前有人隐约察觉到些许端倪,但除却元辉,谁又能想到寺里居然还住了这位“老熟人”——将军表妹呢?


    可来不及说笑打趣、挤眉弄眼,消失数日的马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程荀走到教场高台上站定,滞留寺中的百名亲卫站在她身后,呈拱卫之势,与神隐骑相对而立。


    而马闲几人,则被丢到了神隐骑各将士面前。


    几个千总、副官对视一眼,面色都不太好看。背后的将士们更是窃窃私语起来。


    向来鲁莽冲动的元辉此刻却双唇紧闭,沉默注视着程荀的举动。


    有个副官看不下去,上前就要解开马闲等人身上的麻绳。


    可刚迈出一步,便听晏立勇在其上高声道:“刘副官,莫非神隐骑还能留下刁斗闹事、谤论主将、私逃军营之人?”


    刘副官动作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元辉。而元辉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


    人群顿时死寂。


    视线扫过底下众人,程荀朗声道:“诸位,今日之事,可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一个年轻气盛的把总讥笑一声,冷冷道:“无知妇人,莫仗着将军几分偏宠,便自以为能作威作福!军中之事,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插手的!”


    说着,他瞥了眼火光下程荀秀丽沉静的样貌,想起晏决明尚未娶妻,心中鄙夷更甚。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太平时候抛头露面、在外行商,已足够惊世骇俗;而今多事之秋,还妄想染指军中之事,当真是荒谬至极!


    他话里明晃晃写满了轻视与讥讽,身后的亲卫当即就要暴起,程荀却摆摆手,只随意道:“这位军爷,若不是我这个妇道人家出手,恐怕诸位早饿死在这金佛寺之中了。”


    那人怒道:“荒唐!神隐骑乃是圣上亲兵,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


    元辉却心道不好,呵斥一声:“郑康,够了!”


    程荀微微挑眉,心下哂笑。


    没想到晏决明也有看错人的时候。这元辉,比他说得要聪明多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提高声音道:“诸位出身神隐骑,能走到今日这一步,靠得是刀光血影中杀出来的军功,我自然知晓‘神隐骑’三个字的分量。”


    “只可惜,神隐骑早在三月前扁都隘口一役后,就全军覆没了。”


    程荀环视一圈,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张张茫然的面孔,其中间或夹杂几道恍然大悟的叹息。


    “晏决明欠你们一个解释。今日,我会补上。”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双眼认真地望着他们。


    “神隐骑抵达前线后,总兵范脩一意孤行,强迫晏决明带兵穿过祁连山,正面强攻瓦剌北面大军。


    “途经扁都隘口,瓦剌在此设伏。神隐骑奋战一夜,奈何敌军有备而来,最终不敌。


    “都司范春泽趁夜逃跑求援,参将晏决明带领仅剩的五十将士冲出重围,路遇数次追杀,最终逃至金佛寺。”


    面前三百将士,只余一片死寂。


    寒风不住地吹,碎发不断挡住她的视线。纷飞的乱发之间,程荀望见一双双或空茫、或惊惧、或含泪的眼睛。


    鼻尖酸胀,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刺得程荀生疼。


    而她只平静道:“从紘城拔营的三千神隐骑,只剩你们了。”


    第125章 平哗乱


    “从紘城拔营的三千神隐骑, 只剩你们了。”


    程荀说完,整个教场陷入短暂的沉默。而后,排列成行的人群中,隐约响起了断续的抽泣声、低沉的咒骂声。


    可更多的, 仍是沉默。


    这个结果, 或许他们心中早有猜测。


    教场周围熊熊的火光映着地上积雪, 天地间亮若白昼, 照得众生一览无余。


    他们无言僵立在原地,像是一棵棵落满雪的枯树。


    大抵行军打仗之人都见惯了生死,就连悲痛都是克制的。


    程荀静静看了一会儿, 道:“若有不信的, 自可询问当初随他回来的那五十人。”


    当初晏决明腹背受敌, 能将那五十人活着带回金佛寺,已是极限。


    其中三人虽捡回来一条命,可伤势严重,如今还在寺中休养。


    “那我们留在金佛寺, 又算什么?”


    方才那个对程荀出言不逊的把总郑康忽然向前一步, 抹了把脸,声音嘶哑道,“我们连瓦剌人的影子都还没见过!”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群中渐渐响起质疑。


    “我们没死,又怎能说神隐骑全军覆没!”


    “难道将军还没将我们上报朝廷?”


    “你傻啊!你还看不出来么,将军他……”


    眼见底下骚乱起来, 程荀侧头示意晏立勇。晏立勇得令, 两步跨下高台, 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好的薄纸,递给元辉。


    元辉半信半疑接过, 打开一看,身子僵在原地。


    旁边几个副官围过来,从他手里拿过信,也都愣住了。


    元辉抬头看向程荀,程荀垂眸俯视,安静地回望。


    隔着风雪,程荀看见他蓄着杂乱胡髭的脸冻得青白,一双凸出的眼睛写满了错愕和颓败。


    在他身侧,朝程荀不断叫嚣的郑康低下头颅,身子微不可察地摇晃着,靠着旁边的副官的支撑才勉强站稳。


    教场的高台上下,沉默的空气在对峙的两军之间蔓延。


    靠前的士兵察觉到异样,敛容息气、不再言语。


    站在后头的将士却还不明所以,仍你一言我一语地揣测、私议着晏决明的行踪。话音随风飘散,声音微弱却又尖锐分明。


    “一群蠢货,都给我住嘴!”


    元辉陡然暴起,大步走进队伍后排,抬脚将几个窃窃私语的士兵踢倒在地。


    周围人吓得呆若木鸡,而元辉似是仍不解气,嘴上凶神恶煞地咒骂着,扑上去打得拳拳到肉。


    数百人的队伍骤然陷入死寂,只闻元辉愤怒的嘶吼与士兵的哀嚎。


    程荀站在高台上,冷眼看着元辉“教训”自己手下的兵,半晌才对晏立勇说:“将他带上来。”


    晏立勇走过去,元辉瞥了他一眼,抹了把额上的汗,扭着腕子站起身。他丢下躺在地上不住呻|吟的士兵,大步走到高台前。


    明亮的火光下,程荀看着他状似平静的冷硬面容,心底再一次确认,此人绝非面上表现的那样粗鄙憨直。


    她静静道:


    “神隐骑不是我的人,我也无权决定军中之事,元千总大可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元辉放在身侧的手一颤。


    瞥了眼后排被战友搀扶着站起身的几个士兵,视线又扫过底下五花大绑的三个逃兵,她不动声色道:“你的兵,自然由你处置。”


    沉默半晌,元辉抬起头,一字一句道:“神隐骑,是晏将军的兵,属下不敢僭越。”


    此话一出,元辉背后几个一直紧张注视着他的副官,也终于低下了头。


    程荀紧紧盯着他,提高了声音:“元千总可想好了?”


    元辉声音铿锵有力、雄浑坚定:“我等势必追随将军、效忠陛下!”


    说罢,几个副官对视一眼,带领数百将士齐声高呼三声:“追随将军!效忠陛下!”


    呼声直冲寰宇、震彻天际,在四面环山中不断回荡,直叫人听得血脉偾张。


    程荀的视线扫过人群,那一张张或年轻、或老成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对这突如其来的呼喊,他们好像早已司空见惯。或许日复一日的训练,早让他们对此烂熟于心。


    可他们当真明白这句话的重量、这句话背后的选择么?


    片刻恍神后,程荀看向元辉:“既如此,在将军回来之前,便有劳元千总与诸位了。”


    元辉躬身行礼,又听程荀在上头道:“至于这三位,元千总准备如何处置?”


    元辉身体一顿,敛容道:“一切,按军法处置。”


    “军法?”程荀轻哼一声,徐徐道,“元千总是个聪明人,该如何做自然不必我多虑。将军今日不在,可明日、后日,总有回来的时候。”


    元辉将身子躬得更深,咬紧牙关:“属下必会给将军一个交代。”


    程荀冷冷地打量他片刻,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带着亲卫便要离去。


    元辉声音不大,却足够前排将士听清。周遭霎时鸦雀无声,而倒在地上的那三人却剧烈挣扎起来。


    马闲弓起腰,在粗砺的沙石上来回磨蹭,半张脸被磨得血肉模糊,终于吐出了口中的麻布。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朝着刚刚走下高台的程荀声嘶力竭地怒吼道:“竖子岂敢!好一个毒妇——”


    话音未落,旁边几个副官便反应过来,将他狠狠按倒在地。


    马闲吃了一嘴的雪泥,脏乱打结的头发遮在眼前,喉咙鼻腔里满是血气。


    他看着程荀停住的背影,厉声叫嚣着:“……咳……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插手、男人之事……呸!”


    亲卫怒目而视,而元辉在旁呵斥一声:“放肆!快将他带下去!”


    程荀却一抬手,止住了亲卫与元辉的动作,缓缓走过来。


    马闲磨出血的半张脸被按在地上,冰凉的雪刺得皮肤生疼。土腥味与血腥气交织着,冲得他双眼发酸。


    而眼前,被火光映得泛红的雪地上,一双皮靴直直走到他面前,黑色的影子逐渐挡住他的视线。


    马闲满腔的愤怒与不甘中,莫名浮起些忐忑。


    下一秒,那只皮靴踩住了他的后背。


    程荀俯下身,毫不犹豫地伸手扯住他的散发,用力拉起他的头颅。


    “你问我凭什么插手?”


    程荀凑近了些,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而马闲被她狼狈地拽起半身,浑浊的眼中渐渐露出几分惧怕。


    她轻声细语道:“就凭你日日吃的饭食、夜夜烧的柴炭,身上穿的冬衣、手里握的箭羽,都是我这个‘毒妇’的。”


    “清醒点。”她抬手拍拍他的脸,“做人该知恩。”


    说罢,她松开手,任他重重摔在地上,转身便要走。


    马闲目眦欲裂,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怒不可遏地要赢回尊严。


    “晏决明都逃了!我凭什么不能逃!我凭什么不能逃!”


    话音未落,程荀直接抽出身旁元辉腰间的佩刀,一旋身便劈向马闲!


    利刃在马闲侧脸急急停下,可锋利的刃风直接砍下他一段散发,脸上缓缓渗出一道血缝。


    她出手极快,周遭众人都不由得愣在原地。


    马闲惊恐地盯着那刀刃,在那瞬间,就连呼吸的起伏都消失了。


    森寒的刃上映着跳跃的火光,落在程荀瞳孔里,仿若冰与火的两极。身体也好似掉入冰冷的火焰之中,愤恨和失望像是藤蔓,瞬间爬满整个心脏。


    刹那间,她甚至想笑。


    晏决明,你明明拼死拼活,为何上至庙堂、下至营帐,都不信你呢?


    她咬紧牙关,嘴里渐渐漫出血味,半晌终于开口,好像用尽全身力气,声音穿透整个教场。


    “扁都隘口一役,神隐骑腹背受敌,是他带领五十人杀出重围;路遇刺杀埋伏数次,方赶到金佛寺,是他负伤前往昆仑山刺探瓦剌敌情;直至今日,仍是他带兵前去西北,与瓦剌西路大军周旋。”


    程荀身体微微颤动,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若非他当日将你调离大军,今日死在祁连山、还要被朝廷追责的,便是你马闲。”


    周围一片死寂。


    而马闲浑身颤动,似乎已失了思考的能力。


    程荀抬头抹了把脸,飞雪在手心融化成点点水迹。她转过身,将刀递给无言的元辉。


    “元千总,敢问怨憎诡言、抹黑诽谤、私逃营帐、挑拨军士之举,于军法该当何罪?”


    元辉停顿一瞬,答道:“谤军、乱军、逃军,犯者斩之。”


    程荀注视了他片刻,拂袖离去。


    她穿过沉默的飞雪、沉默的将士,像是一只黑色的雁,转瞬便消失在黑夜里。


    元辉转头望过去,只见程荀一身黑衣,斗篷随风而动,数百亲卫紧随其后,宛如流星的彗尾。


    程荀身形高瘦,穿上宽大厚实的狐裘斗篷,仅从背影望去,与男子似乎也别无不同。


    他一时间有些恍神。


    身旁的副官踩了他一脚,将他唤回神。元辉看了眼趴倒在地、眼中再无生机的马闲三人,又扫视一圈身后面色各异的将士们。


    “按军法行事。”


    他平静地吩咐道-


    自那夜后,神隐骑肉眼可见地沉寂下来。


    据贺川所说,神隐骑每日的操练仍照旧,只是偶尔与亲卫同时出入,少了许多以往的嚣张与高调。


    ——在此之前,神隐骑在亲卫面前向来很有几分优越感。


    虽不知元辉私下如何与将士们解释的,可到这个地步,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程荀想了想,叫来晏立勇。


    “前线可有消息了?”她先问道。


    晏立勇摇摇头,又补充道:“不过,寺里这几日的情形我已派人写了信追去,只要找到了人,将军就能知道。”


    程荀有些失望,呆坐了会儿,又打起精神。


    “我听贺川说,这几日神隐骑有些低迷?”


    晏立勇斟酌道:“据我所知,朝廷的态度,在神隐骑中已不是秘密了。加之那三个逃兵的处置,将士们难免有些惶惶。”


    程荀不禁陷入沉思。


    贺川与晏立勇对视一眼,又试探道:“主子,朝廷不知何时会找来,要不我们还是做些准备吧?”


    程荀瞥她一眼,道:“带着这几百号人在西北大地上奔逃,生怕他们找不到我们么?还不如躲在金佛寺呢。”


    贺川讷讷闭上了嘴。


    “神隐骑如此,恐怕不妥。”程荀说回正题,“平日镇守寺中的亲卫还有多少?”


    “除却运送粮草、探查消息的,还剩一百五十余人。”晏立勇答道。


    “想个法子,让这一百多亲卫与神影骑一同操练。”


    “啊?”晏立勇讶然,随即面露难色,“亲卫与神隐骑各自成军,恐怕不宜相合。”


    程荀纳闷道:“又不是让你们编做一军,平日里多些切磋、擂台,彼此间稍熟悉些就是了。”


    晏立勇一顿,忙道:“属下遵命。”


    “顺便看看,若神隐骑中仍藏有不臣之心者,及时解决。”她转过身,正色道。


    晏立勇目光一肃,领命走了。


    贺川琢磨片刻,恍然道:“主子现在颇有些军师的样子呢。”


    程荀看着摊了一桌的账册,叹了口气:“哪有军师整日扑在账册上的!”


    深冬已至,风雪愈发肆虐。寺里道路湿滑,观林师父前几日不慎摔了腿,虽并无大碍,可程荀心里过意不去,还是将管账的活儿接了过来。


    妱儿在旁打着算盘,闻言摇了摇算盘,咧起嘴朝她笑。


    程荀脸上的愁容消散几分,探身捏捏她的脸蛋,笑道:“还好有妱儿在!”


    对算学一道很是头疼的贺川挠挠鼻子,到侧间煮茶去了。


    时间一日一日过,神隐骑与亲卫之间那层坚冰渐渐融化,程荀也终于等到了来自西北的消息。


    她看着从西北匆匆赶回来的探子,嘴里错愕地重复。


    “‘程’家军?”


    第126章 消寒图


    送来消息的亲卫也露出些疑惑的神色。


    思忖片刻, 程荀鬼使神差地问道:“哪个‘程’?”


    亲卫老老实实答道:“就是主子名字里的那个‘程’。”


    程荀放在膝上的手蓦然一颤。


    据亲卫所言,瓦剌西路大军远在昆仑以西,近万大军陈兵于此,亲卫们对路线并不熟稔, 轻易不敢靠近, 暂时只能在边缘的几个村落、镇子中打听消息。


    村镇里的百姓几乎世代居于此, 人口不多、朝廷也难以管辖, 加之多年来的通婚,胡汉的边界已不甚明晰。


    可即便如此,自瓦剌大军来到此处后, 常有小股瓦剌士兵偷跑出军营、前来骚扰百姓。


    原先许是有些忌惮, 大多是些言语上的骚扰与威胁、逼迫百姓交出余粮。可日子一天天过去, 瓦剌士兵们气焰愈发嚣张,竟集结起来,烧杀劫掠、无恶不做。


    直到前段时间,一支汉人军队途径此处, 将作恶的瓦剌人斩于马下, 形势才开始好转。


    当地人本以为这是朝廷派来的军队,可询问诸位将士,却全都三缄其口。唯一知晓的, 便是那位年轻骁勇的将领,姓程。


    自那以后,这支军队在昆仑一带仿若神兵天降, 一连解救了数个村镇, 未曾放过一个瓦剌外敌。


    甚至考虑到他们走后瓦剌人前来报复, 那位程姓将领还留下了几十个士兵,帮助几户住得偏远的村民, 举家向后方搬迁。


    待亲卫前去探查消息的时日,那群将士已然离开。人虽然走了,可有关这支百姓眼中的“神兵”的种种传闻却留了下来。


    百姓们不知这“神兵”来自何方、又要去向何处,只知道自己这条命是靠这群冲锋陷阵的将士们捡回来的。


    他们便将其称为“程家兵”。


    程荀听完,久久无言。


    说到这个份上,真相如何,早已昭然若揭。


    程荀没想到,明明连她都熟悉了“晏决明”这个名字,他却并未忘记“程六出”。


    沉默良久,她捏捏眉心,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只反问道:“可还有别的消息?西路的瓦剌大军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亲卫想了想,摇摇头,面露惭色:“暂且还未得到消息。”


    程荀支着下巴,沉吟道:“北面和东面最近如何?”


    一旁的晏立勇开口道:“属下昨日得到消息,瓦剌东面、北面两军仍再与齐军对峙。不过,许是因为朝廷临阵抽调人手捉拿……追捕将军,加之范脩决策错误,大齐丢了陕西都司附近两个堡。”


    程荀一惊,诧异道:“那岂不是快直指凉州了?”


    晏立勇面色严峻,沉重地点点头。


    “阿拉塔来势汹汹啊……”程荀不禁喃喃道。


    瓦剌东面、北面两路大军联手围堵,秃鹫一般,将齐军的防守线活活撕咬开一个口子,陕西都司已是案上鱼肉。阿拉塔野心熊熊,剑指凉州。


    这是自扁都隘口一役后,两军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对战,此前几乎静止的状态终于终结。


    阿拉塔似乎调整了兵力,不再选择三面作战,而是选择地势占优的东、北两路大军,集中力量攻破大齐防线。


    而这样一来,至今没有任何声息的西路大军,更显蹊跷。


    程荀靠在椅背上,眉心微蹙,目光渐渐虚焦,拇指不停转动着食指上那枚大了一圈的玉戒。


    晏立勇的目光落到案上,猝然看见了她正在转动的那枚玉戒,瞳孔不由得震颤了两下。


    “难道……”


    程荀一面思考着,嘴上念念有词。晏立勇当即垂眸敛容,收回了视线。


    程荀看着桌上的羊皮舆图,手指轻点崎岖起伏的昆仑山脉,低声说道。


    “或许,西路大军已然被阿拉塔放弃了。”


    晏立勇回过神,不由猜测:“难道是将军他们……”


    程荀摇摇头:“三百人对上近万人马,要说攻破了瓦剌大军必然不可能……恐怕是借力打力,给本就隔阂重重的西路大军来一计推波助澜、火上浇油。”


    说着,程荀眼睛一亮:“他在昆仑动作不小,亲卫都能打探到的消息,恐怕朝廷或多或少也知道了。”


    晏立勇恍然大悟。


    难怪誉王如此莽进,偏要在此时从前线调兵遣将,全然不顾边关将士与百姓的死活,一心要将晏决明与太子彻底按死。


    这位昔日的侯府世子、后来的边关大将,不仅没死于瓦剌的伏击、敌党的追杀,反而在西路掀起了风浪。


    誉王此时,心中该作何想呢?


    而程荀心中却渐渐升起些许雀跃。


    她想,或许,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寒雪渐漫山,一场又一场冻雨过后,深冬悄然降临。


    这日,程荀早起用饭时,妱儿忽然拍拍她的肩,告诉她到冬至了。


    都说山中无岁月,可程荀躲在金佛寺内,好像也丢了对时节的概念了。


    她愣了愣,随即笑了下,对妱儿说:“若是在江南,此时合该吃花糕、喝分冬酒。”


    说起故里,程荀脸上久违地露出些松快的神情。回忆起在溧安的种种,她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忍不住滔滔不绝念起往事。


    妱儿与她同乡,两人虽从未在溧安见过面,可那些往日都熟稔的乡音民俗却亲切。她微微笑着,静静听她讲古。


    而贺川若有所思,悄悄走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她顶着满身飞雪走了进来,怀里小心护着一幅卷轴。


    程荀走上前正要问,却见贺川将卷轴放到桌上,小心翼翼揭开上头包裹的绸布与细绳。卷轴缓缓打开,藏匿其中的,居然是副九九消寒图。


    程荀站在一旁,目光瞬间凝住了。


    只见画纸之上,浓淡相宜的墨勾出一枝凌寒傲放的梅,花枝遒劲、骨朵灵动。满枝的花瓣不着一色,好似殷切盼着谁拿起朱红装点色彩。


    画纸角落盖了个小小的印章,上头纂刻着“四台逢雪”四个字,是他平日闲来作书画时用的私印。


    “这是将军临走时交给我的,让我务必在冬至时给您。”贺川道。


    “啊。”


    程荀眨眨眼,嘴上短促地应了一声,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画上。


    贺川觑着她的脸色,悄悄退出了里间。妱儿轻手轻脚地从书房拿来笔墨,推到她面前。她努努嘴,眼里有几分打趣。


    程荀抿着嘴笑了下,拿起笔,沾了沾朱红的彩墨,小心翼翼涂满一片花瓣。


    待寒去春回,想必枝头这无色的梅便能绚烂地绽开了吧。


    许是在纸上见到了些许春色,今日程荀脸上久违地挂起笑意。


    吃过早饭与汤药后,她照例去到辩空大师处拜访。


    不知何时起,程荀几乎日日都要抽出空来拜访辩空大师。


    有时对弈三两局;有时打着“监院病休、寺中事难以做主”的旗号过来询问庶务。


    有时拿着本崭新的佛经前来请教佛法;也有时只是过来问个安,然后在他旁边无言做自己的事。


    在旁人眼里,似乎只是她嫌寺里苦闷,才三番五次前来打搅辩空清静。


    辩空身边有个亲传的小弟子,每每看见程荀就忍不住气闷。


    可偏偏辩空什么也不说,反而是程荀屡屡打趣他心有嗔怨、六根不净,搞得小弟子现在看见她就躲着走。


    无论外人如何看,辩空却好似默许了这不远不近的距离,也习惯了程荀意味深长的机锋。


    今日也一样,程荀踏雪而来,辩空已在窗前炕上摆好棋盘,仿佛早已等待在此。


    程荀走进室内,微微挑眉,嘴上却恭敬道:“又来叨扰大师了。”


    辩空大师的禅室宽敞清静,二人坐在窗边炕上,就着窗外簌簌的雪声,安静对弈。


    下得正酣,辩空忽然道:“程施主今日棋风很是轻盈。”


    程荀闻言一愣,正要落下黑子,心里念头一转,改变原本的想法,选择毫不犹豫地封住白棋的逃生之路。


    她抬眼观察辩空的神色,却见他不动如山,眉梢眼角仍挂着平静淡然的模样,甚至微微笑了下。


    “程施主年轻气盛。”他执起白子,沉着应对。


    程荀不置可否,几乎未加思考,黑子便落了下来。


    辩空摩挲着手里的棋子,问道:“莫非今日有什么好事?”


    “今日是冬至。”她声音温和柔软,与手下凌厉的棋风全然不同。


    “冬至,那确是好日子。”辩空轻声道。


    思忖片刻,他将手中的白子放到棋奁中,微笑道:“是老衲棋输一着。”


    程荀一怔,低头看向棋盘。可无论她怎么看,白棋分明还有生路。她心中奇怪,却见辩空侧过身,望着窗外一片茫茫风雪。


    飞雪飘进屋里,也飘到他花白的眉上。寒风吹动他的髯须,程荀竟在他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里看见了几分寂寥。


    她不由得心神一动。


    “大师,您当初为何非来金佛寺不可呢?”程荀试探着,终于问出那个盘桓于心许久的问题。


    无论是坊间传闻、还是晏决明亲口告诉她的原因,都是辩空所谓的“梦醒顿悟”。


    可程荀不信。


    辩空缓缓转过头来,眼中露出几分了悟与恍然,却依旧宽容平静,全无反感之意。


    程荀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道:“咏一,是我的师弟。”


    程荀怔怔望着他,嘴唇翕张。


    果然,果然。


    说完这句话,辩空不再看她,又看向窗外的雪。不知过了多久,风中传来他喃喃的低语。


    “二十年前那天,也是冬至。”


    走出禅房,程荀仍沉浸在思绪之中。贺川上前为她披上斗篷,顺势在她耳边轻声道:“主子,紘城送来了王大人的信。”


    “回去说。”程荀干脆道。


    一路匆匆走回禅房,晏立勇已在屋中候着。


    “今日风雪大,又是冬至,神影骑还在操练么?”她站在廊下抖落两下斗篷上的雪粒,一面交给贺川,一面对晏立勇说道。


    “今日神影骑与亲卫约了打擂台。”晏立勇垂首答道。


    程荀坐到桌边,把手伸到熏笼上,思忖道:“让厨上今日多做些甜汤,给寺里的僧人也送去一份。对了,分清锅碗,切莫沾了油荤。”


    贺川接过话茬:“我去吩咐吧,主子您与勇叔先忙。”


    程荀自无不可。贺川顺手拉起坐在一旁做针线的妱儿,让她与自己一同去厨房。


    屋里安静下来,晏立勇将信递给程荀。


    “不是说先不写信了么?”程荀一边拆信一边问道。


    自从得知朝廷开始追查晏决明下落后,为两人安全起见,程荀决定暂时不与王伯元书信往来。


    毕竟晏、王两人交好多年,王伯元恐怕早已成了朝中某些人的眼中钉了。


    面对她的疑问,晏立勇语气肃然:“是王大人有一夜忽然找到亲卫,吩咐我们必须将信尽快送来。”


    程荀眉头一皱。


    她迫不及待打开信,一目十行看下去,一颗心渐渐沉底。


    今日那副九九消寒图带来的欢喜蓦地消失了。


    王伯元先说了自己的近况。


    几个月前瓦剌骤然宣战,一众商定互市条约的朝中官员、和鞑靼使臣都被迫困守紘城。


    彼时朝廷担心鞑靼临时反水、与瓦剌暗度陈仓,硬生生将新任鞑靼王的心腹呼其图留在大齐。


    可瓦剌与大齐的争端比想象中更加严峻,战争持续了几月,鞑靼使臣便在紘城困了多久。


    可泥人也有几分脾气,更何况向来粗莽自傲的呼其图。而一天夜里,呼其图直接带着人马打晕了巡城的将士,丢下一封信,拍拍屁股逃走了。


    翌日天亮后,众人才发现了晕倒在街上、差点冻死过去的巡城将士。可此时再追也来不及,呼其图恐怕早已跑回漠南了!随行官员只能将此事上报朝廷。


    朝廷收到消息,自然怒不可遏,却也无可奈何。而呼其图留下的那封信,则成了朝廷此时唯一的体面。


    很快,京中传来消息,互市条约已定,鞑靼使臣经由大齐皇帝准允后离开。


    消息既定,驻留紘城已久的大齐官员也终于能够返京。


    可就在此时,王伯元做了件非常“王伯元”的事——他亲自摔了自己半截腿,自言伤势严重、无力奔波,等病好后才能离开。


    老实说,程荀多少能明白他的意图。现如今京中正乱,太子情况不明、晏决明又被通缉,留在紘城、远离京中纷扰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可硬生生将自己半条腿摔断,不知何日才能痊愈,也当真是……


    她叹息一声,继续往下读。


    最后一张信纸像是从何处匆匆撕下来一般,上头的字迹也潦草凌乱,程荀辨认一会儿才读懂。


    上面写着寥寥两句话:


    凉州危,齐军节节败退。


    范春霖领命捉拿神隐骑,金佛寺恐有变,寻机离开。


    程荀捏着信纸的手陡然一颤。


    晏立勇见她脸色不对,忙问道:“主子……”


    程荀直接将信纸递给他,晏立勇匆匆看完,神色也多了几分异样。


    “主子,金佛寺恐怕不宜久呆。”


    程荀心头一片乱麻。她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平静下来。


    “金佛寺事小。”她道。


    程荀没想到,此事竟交给了范春霖。恐怕范脩还惦记着,让自己的小儿子在后方也夺些功劳。


    可程荀想起范春霖那副草包模样,就觉得此事暂时不足为惧。


    更何况,偌大一个西北,待找到金佛寺,不知还要多久呢。


    更要紧的,是如今岌岌可危的凉州。


    她没想到,阿拉塔两路大军拿下陕西都司附近两堡仿佛还在昨日,怎么不过区区半月,就一路打到了凉州!


    凉州地势险要,向来是边关重镇。若瓦剌当真攻破凉州,打开西北的咽喉之地,离整个西北大乱不过一步之遥。


    更何况,还有态度暧昧的鞑靼。即便新鞑靼王表面看上去亲近大齐,可利益在前,谁又能肯定二十年前的事不会重演?


    若鞑靼与瓦剌再度联手,恐怕整个中原都要被卷入战火。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当真是废物!”她眼前发晕,忍不住骂道。


    晏立勇见她身子摇晃,吓了一跳,连忙扶她坐下。


    “主子,当务之急还是你的安危。”晏立勇为她倒了杯热茶,苦口婆心地劝道:“金佛寺并非世外之地,总有被找到的一天。”


    程荀有些烦了:“我都说了,带着几百号人一起走,那才是活靶子!”


    晏立勇不为所动,直言道:“亲卫的责任只有您一人。只要您与我们走就是了。”


    “什么?那神隐骑……”


    程荀眉头紧蹙,刚要质问,就见贺川大步跑进屋中,语气中难掩激动。


    “主子,冯平回来了!”


    第127章 破西军


    “主子, 冯平回来了!”


    程荀猛地起身,放在桌上的手骤然攥紧。


    “他回来了吗?”


    贺川一愣,随即摇摇头:“回来的只有冯平和几个神隐骑的人。”


    悬着的心蓦然一落,她垂眸掩饰失望, 又道:“让冯平过来找我。”


    贺川点点头, 风风火火地出去, 不一会儿便带着冯平回来。


    “属下参见主子。”


    冯平满面风尘, 下颌胡髭杂乱,较之从前憔悴许多,却也添了几分刚毅。


    程荀忙让他坐下, 待一杯热茶下肚, 她才问道:“前线如何?怎么只有你们回来了?”


    冯平正襟危坐, 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和一个木盒。


    “这是将军托我转交给您的。”


    程荀手指蜷缩一下,才接过信和木盒。她背过身走到墙边,将木盒放到一边,先借着窗外雪光展开了信。


    贺川几人对视一眼, 识趣地退到外间, 小声问起外头的情形。屋内安静下来,只听闻桌边轻沸的煮茶声与窗外簌簌的落雪声。


    只是,信纸上并未写有什么缱绻私语, 甚至连称呼与寒暄也无,干脆利落得像一封军报,只写明了前线的情况。


    晏决明向来是个事成前、没有万般把握绝不多说的人, 程荀也是直至此刻才明白他的谋略。


    离开金佛寺后, 他们一路向昆仑山下的瓦剌大军西进。也确如程荀所猜测的, 沿途解救了数个村镇,俘获了越过军营偷跑出来作乱的瓦剌士兵。


    而通过那群士兵, 晏决明终于确定自己的推测为真——西路大军内部矛盾重重,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与阿拉塔亲率的北路、哈达部落多位大将坐镇的东路不同,西路大军的组成与来历复杂得多。


    阿拉塔好大喜功、野心勃勃,自掌权后便一改其父伊仁台的保守作风,开始大肆收割吞并瓦剌草原上众多小部落。


    各部落或受武力胁迫、或被钱财利诱,才硬生生集结起来,组成这来势汹汹的三路大军。


    除却各小部族的人马,西路还包括了不少在哈达内斗中,最后关头才由岱钦一派倒向阿拉塔一派的哈达人——他们在内斗中保住一条命,却也不得阿拉塔信任,便被随意安排进西路凑数。


    西路大军内部鱼龙混杂,各部族从前在草原上便有不少夙怨,相处起来更是摩擦不断。


    更何况,谁又真的愿意为阿拉塔嘴上一个“荡平大齐”的壮志去卖命呢?即便阿拉塔将来得偿所愿,他身边的心腹那么多,他们这群临时被拉来的“外人”又能得到多少好处?能喝口汤就不错了!


    战事之初,瓦剌数万大军攻城略地、有如神助,齐军的溃败快到不符常理。不过一月的时间,阿拉塔便将兵线推至肃州外。


    可自从扁都隘口一役后,双方却进入了几乎停滞的状态。据晏决明的分析,或许一方面是大齐朝廷增员兵马的“及时”反应;另一方面则是阿拉塔起初将兵线铺得太开,后续却难以为继。


    看到这,程荀不禁皱眉。


    她总觉得,事情恐怕不止表面这般。


    她接着往下看。


    本就摇摇欲坠的信任与共识,在昆仑山下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逐渐消逝。


    时值寒冬,兵士们被迫驻守荒凉苦寒的大漠之上,等待迟迟未到的号令。


    东、北两路大军有阿拉塔及其心腹大将坐镇,暂且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对于西路大军而言,粮草不断消耗、内部摩擦频频,就连此前唯一的念想——在入侵途中多屠戮几座城池、多捞些好处都做不到了。原因无他,昆仑一带哪里找得到什么重镇、大镇呢?


    因利而来,势必因利而往。


    得知西路大军人心动荡、管束松散,晏决明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之后的谋划必想象中还顺利。晏决明先是一连截断了西路大军的数次传信,阻绝了上层将领与阿拉塔的联系;


    而后,再往军营中放出些或真或假、影影绰绰的消息,或是瓦剌前线已然溃散、或是阿拉塔重伤休养,不断弹压底层将士的情绪。


    而真正的导火索,是一场不起眼的斗殴。


    几个来自不同部落的将士,私下相约“切磋”,在斗殴中“失手”杀死了其中两人。


    一位来自哈达部落的将领负责处理此事,而他态度敷衍,只随意处罚了剩下几人,妄图息事宁人。


    可翌日,几名斗殴者,连同那位实行惩处的主将,都死了。


    他们的尸体被人悬挂在各自部落的主将营帐外,浑身□□,死状极其残忍。在瓦剌习俗中,那样的死法是无法在草原安眠、重回母亲河的。


    ——这无疑是种挑衅。


    对于一群困守雪原数月,早已被疲惫、焦躁与绝望折磨至麻木的兵士而言,族人的受辱,是他们终于得以寻到的发泄口。


    汗与血在军营中迸溅,愤怒的嘶吼、张狂的咆哮交织成冲锋的号角,他们拿起武器劈向身边或陌生、或熟悉的瓦剌同族。


    西路大军哗变了。


    骚乱持续了一整日。士兵们杀红了眼,本就各怀异心的上层将领收拾钱财、准备作鸟兽散。


    而晏决明的人趁机混入其中,在□□的人群中利落地手刃了妄图逃跑的将领。


    直至翌日黎明,哗变才终于平息,换来的是整个军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就此,除却部分借机溃逃的瓦剌士兵,阿拉塔原本引以为傲、视作一统草原的象征的西路大军,就此溃败。


    看到最后,程荀长长地舒了口气。


    在信中,晏决明并未对整个过程进行太多渲染与强调。但以区区三百将士攻破近万人的西路大军,哪怕是智取,其中艰难也可想而知。


    但凡错算一点时机、错失一分运气,今日结果都不会如此。


    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下。程荀倚靠着木窗,闭眼缓了缓神。待眩晕感稍稍消退,程荀将信丢进火盆里烧尽,才拿起放在一旁许久的木盒。


    木盒形状细长,程荀轻轻握着,心中已大致有了猜想。


    打开木盒,果不其然,其中静静放着一支木簪。木簪素雅简单,只在尽头做出一簇兰花的样式,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拿到手上,木簪却很有分量。


    程荀缓缓转动角度,竟在角落微微绽开花瓣的花骨朵里,透过那狭窄的缝隙,看见一个由花蕊组成的、小小的“六”字。


    她一时忍俊不禁。


    刻了自己的记号,却偏偏藏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明明笃定她一定会看见,却还要装得姿态云淡风轻。


    嗯,这做派特别晏决明。


    程荀嘴角微扬,走进里间,就着铜镜将木簪插到发间。照影中,她目光忽地一凝。


    取下木簪,她蹙眉打量片刻,试探性地推了下那刻了字的花骨朵。


    下一瞬,伴随一道破风声,那木质的簪尖上竟然冒出了一段与簪身相当长度的利刺!


    程荀吓了一跳,这才明白,原来这木簪是件防身的机关造术。只要轻轻一按花骨朵,那尖刺便又能收回去。


    她眨眨眼,指腹轻轻摩挲着木簪上的兰花。


    “也不写张纸告诉我。”


    她在心中小声道。


    半晌,书房的门终于拉开。闻声,站在廊下低声说话的几人赶忙走上前。


    程荀已整理好情绪,平静道:“进来说吧。”


    进屋后,程荀开门见山道:“大致情况我已知晓了。你直接告诉我,此番回来,是为何事?”


    冯平坐直身子,道:“回主子,将军命我带走神隐骑,随他一同去前线。”


    程荀一惊,心骤然缩紧。


    “前线,哪里的前线?”她问。


    “凉州……挡不住了。”冯平声音艰涩,“是前些日子将军才得的消息。”


    屋内响起抽气声,贺川讶然惊叫:“什么?”


    范脩虽身为西北老将,却在阿拉塔猛烈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如今只能算是勉力支撑。


    在这个关口,誉王陡然抽调人手追捕晏决明,打乱了前线的诸般策略。而阿拉塔也终于一改此前颓势,选择集中东、北两路的力量,对重要城池进行逐点攻破。


    战场上,决定胜负的往往就是那片刻力量的此消彼长。


    程荀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她轻咬下唇,半晌,低声道:“好,你去安排。”


    冯平起身要走,晏立勇打断道:“那主子呢?”


    冯平立马道:“除却运送粮草之人,所有亲卫都留给主子。只是金佛寺不能久呆,不知何时朝廷就会找来。”


    他觑着程荀脸色,道:“依将军的意思,恐怕还是希望您……回京城。”


    程荀不置可否,只道:“正事要紧,你先去忙。神隐骑近来老实许多,可还是要注意说辞,莫给他添麻烦。”


    冯平容色一整:“属下明白。”


    说罢,他匆匆离开,向神隐骑住处去了。


    晏立勇转过身,目光在她发间的木簪停留了下,正色道:“主子,您看……?”


    程荀手指轻敲桌面,沉吟道:“不急。你先去安排下,我身边只用留五十人。”


    “可是……”晏立勇欲言又止。


    “无事。前线需要人手,况且我们人少反倒好行动些。”


    明白她的意思,晏立勇不再啰嗦,领命后,利落地转身离开。


    屋内一静,程荀眉头紧蹙,陷入思绪之中。直到半晌后,贺川犹豫着问道:“主子,我们何时离开呢?”


    程荀沉默地站起身,走到书案面前。桌上,除却一张边缘起了毛的羊皮舆图,还放着那本泰和二十五年金佛寺的法会事记。


    册子老旧泛黄,最近还新添了些反复翻阅的痕迹。程荀随手翻开,就是她看过无数遍的那一页。


    指尖轻轻划过一个名字,程荀漫不经心道:“急什么。你就不好奇,他到底是谁么?”


    黄麻纸上,静静躺着“忘尘”二字。


    第128章 金佛关


    翌日, 金佛寺外。


    天色尚早,黑暗之中,四面环山仿佛沉睡的巨兽,在山风中起伏呼吸。


    此时不过寅时, 三百神影骑与近百亲卫已集结队伍, 准备出发。数百人整齐排列在寺外, 却只闻飒飒风声、原地轻踏的马蹄声。


    程荀站在台阶之上, 环视了一圈众将士。火光下,他们神色冷硬沉着,没有半分此前困守寺中时的躁动与疲态。


    在往后看, 亲卫们并未另起队伍, 而是混杂在神隐骑之中, 再不负从前的泾渭分明。


    冯平逐一清点人马、粮草情况后,大步跑上台阶,平声道:“主子,时辰差不多了。”


    程荀点点头, 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深蓝的缎面之上, 绣着两丛紧紧相贴的兰草。


    荷包色泽秀雅,只是这绣样却不甚高明,针脚有些凌乱, 布上甚至还有拆线后未被盖住的针眼。


    程荀只看了一眼,就将绣样朝下,匆匆塞到冯平手里。


    她压低声音, 飞快说道:“里头是我向辩空大师求的平安符, 自他走后便一直供在佛前, 你让他好生带在身上。”


    冯平自然看清了那兰草的模样,本还觉得手里的荷包有些烫手, 听她一说,当即敛容道:“属下遵命。”


    说完,他将荷包小心收起,眼睛却不自觉掠过程荀头上那根兰花样式的木簪子。


    程荀见他收起荷包,暗自松了口气,正色道:“此去,多加小心。”


    冯平站直身子,声音更大了些:“属下遵命。”


    程荀顿了顿,看着石阶下的将士们,只道:“去吧。”


    一声令下,队伍开始行进。


    穿过寺外空地,将士们从狭窄的山谷鱼贯而出。队伍渐行渐远,点点火光在谷道中忽闪,如同江面上的渔火。


    那星点的火光何其微茫,仿若疾风一过,就要消逝在黑夜之中。


    凉州撑不了多久,瓦剌的战火很快就要穿过边塞,向西北各地蔓延。


    而他们手中,也仅有不到千人。


    即便晏决明能救一人、救一户,可西北呢?中原呢?万民呢?


    手握大权之人,醉心权欲、玩弄权柄;号令万军之人,昏聩愚蠢、数度溃逃。瓦剌人就在卧榻之畔,却将抗敌的剑锋对准自己,栽赃陷害、党同伐异。


    程荀沉默地站了许久,直到视野中再也看不清队伍,才转身走进庙宇。


    寺庙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声,晏立勇将沉重的门闩用力卡上。远处传来撞钟声,一片嘈杂中,贺川听见程荀低低的呢喃。


    “我们的人,还是太少了。”-


    自冯平将神隐骑带走后,寺中骤然冷清下来。


    大半亲卫都跟去了前线,程荀算来算去,只在身边留了三十人。偌大一个金佛寺,算上僧人,如今也不过六十余人,就连厨房帮工的人手都减员了。


    寺中的压力骤然一轻。神隐骑一走,粮草不必再往寺里运,就连寺中庶务,程荀也主动提起要交给观林。


    在晏立勇眼中,到这个地步,程荀实在没有留在此处的意义了。


    可程荀对此却不置可否,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拜访辩空、翻阅陈年书册。若非他知晓内情,恐怕当真会怀疑她起了遁入空门之意。


    犹豫几次,一天上午,在程荀又起了个大早、打算出门去见辩空时,晏立勇终于忍不住开口。


    “主子,我们何时启程离开?”


    程荀低头整理着书册,随口道:“离开去哪儿?”


    晏立勇不假思索:“此时来看,恐怕向南更稳妥些。”犹豫了下,他又道,“主子,不知何时朝廷就能找来,金佛寺实在不宜久留。”


    程荀一顿,抬起头问道:“若朝廷当真找来了,金佛寺可会……”


    他摇摇头:“辩空大师德高望重,在京中也颇有声名,没有切实的证据,誉王不会擅自出手。”


    程荀若有所思,随手拿起桌上一本佛经便往外走。


    晏立勇有些头疼,想追上去再劝劝,贺川却将他拦住,低声道:“勇叔,主子心中自有打算,咱们且等着就是。”


    晏立勇望着她的背影,眉头紧蹙。


    下了半月的雪,今日难得晴朗,朦胧的灿阳照在雪上,刺得程荀眼睛一疼。身子一晃,地上又结了冰,她一个没站稳,半边身子重重摔到地上。


    贺川二人在屋中耽搁几步,听到声音连忙冲出去,却见程荀已扶着墙站了起来。


    贺川连忙上前搀扶,她只拍了拍身上沾染的雪泥,随意道:“没事,走吧。”


    一路走到辩空所住的院子,程荀顿住脚步,有些讶然。辩空不似往日那般在屋中烹茶念经,反倒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拿着扫帚在庭院中扫雪。


    程荀将手里的经书交给贺川,示意二人在外等候,也拿了把扫帚走进庭院。


    背后传来唰唰的扫雪声,辩空头也不回地说道:“早课结束了?”


    她面不改色道:“大师。”


    辩空一顿,侧过身来。视线掠过她衣袍上的雪泥痕迹,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程荀不再言语,继续低头扫雪。二人无言良久,直至扫完雪走进室内,辩空一面在小炉上煮茶,一面说道:“积雪深、路难行,程施主本不必来的。”


    程荀笑笑,并未答话。


    她坐在矮凳上,脱下手衣烤火。二人围坐在红泥小炉的两侧,仿若风雪中劳作归家的一对祖孙,竟平白多了几分温情。


    炉上的水渐渐沸了,白气从茶壶口漫出,辩空伸手揭开茶盖,茶香霎时飘满鼻尖。程荀嗅着茶香,脸上浮起几分满意的神色。


    “程施主,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呢?”


    辩空突然冷不丁开口,程荀不由一惊。她坐直身子,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的神情。辩空说完后便提壶倒茶,一派平静。


    半晌,程荀看向他,目光清冽如水:


    “二十年前金佛寺那场大火,您又知道多少呢?”


    辩空动作一顿,并未言语。


    程荀并不逼问,双手接过他的茶,静静等待着。


    沉默在室内蔓延,小炉里的木炭烧得灰白,间或闪烁着火星。直到手中茶水变得温热、不再滚烫,头顶才响起辩空低沉缓慢的声音。


    “程施主,你又为何执着于这二十年前的旧事呢?”


    程荀抬眸看向他。时近巳时,日光映着满地雪,愈发明亮的光线射进屋中。辩空坐在背光处,面容掩在黑暗之中,只能看见苍老的轮廓。


    “有人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她思忖许久,干脆坦然开口,“况且,我本就不信二十年前那场大火是意外。”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前尘往事,不如让它随风去。”


    程荀抿抿唇,声音冷下来。


    “大师当真觉得,所谓前尘往事,都与今日无关了么?”


    泰和二十五年,沈家败了,败得惨烈、也败得蹊跷。


    可被那场战役所改变的,又何止一个沈家?


    胡瑞推脱责任、延误运粮,从此攀上高枝、飞黄腾达;


    危难关头,孟忻挺身而出、死守紘城,真正开启了自己的孤臣之路;


    孟其真送走妻小,披甲执刃血战到生命最后一刻,换来一块石碑、一段嘉奖,就此长眠大漠。


    那场战争,催生了多少个胡瑞、多少个孟忻、多少个孟其真?


    程荀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还有无数个程荀,在尚且懵懂的年纪,早早尝到流离失所、生死相隔的滋味。


    这


    些血泪,当真能随风去么?


    她做不到,晏决明做不到;


    身负骂名的沈焕做不到,临死说出只言片语线索的张善道做不到;


    乃至远在京城的孟忻、高坐龙椅的天子……谁不是直至今日仍在耿耿于怀?


    况且,此时与彼时又有何区别呢?


    来势汹汹的瓦剌,仓皇反击的大齐,姿态暧昧的鞑靼,甚至于步步败退的范家……


    斗转星移二十载,一切却又仿佛回到原点,谁又能说昨日今朝全然无关?


    更何况。


    “若当真无关,您又何必离开京城,苦守金佛寺五年之久?”


    程荀看不清辩空的神色,可她仍紧紧盯着他黑色的剪影,步步紧逼。


    “咏一禅师是您的师弟。当初那场大火的真相,您当真不在意么?”


    程荀微微倾身,自下而上凝视着辩空浑浊苍老的双眼。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宽厚、包容。


    僧人视万物为空,可程荀分明在其中看见了些许流转的暗光。


    无言良久,辩空终于开口。


    “泰和二十五年,得知咏一寂灭后,我孤身一日从岭南赶赴金佛寺,只念着为他超度。”


    他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


    “金佛寺从前香火鼎盛,出事后便人影寥寥。待我去后,信众告诉我,官府已将四十余位僧人安葬,寺中建筑半数都已倒塌,只待将来重建,不许人进出。”


    他并未与官府抵抗,只在金佛寺门口坐了四十九日。完成超度后,他便走了。


    而后十几年,他再未去过金佛寺。


    于佛门中人而言,死亡并非终结,只是回到万物伊始、轮回之初。咏一的逝去,与世上一株草木的枯萎、一只鸟雀的殒身,并无不同。


    ——他本该这么想的。


    他与咏一自小便被师父收养、受戒,二人在岭南长大。


    咏一离世前,他们已经四五年未见了。咏一去金佛寺传承佛法,他则继承了师父的衣钵,留在岭南苦修。几年来,除却几次书信往来,再无交集。


    可无数个午夜梦回,他却总能梦见咏一坐在大火之中,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熊熊烈火不断吞噬咏一的面容,扭曲的火舌之中,一时是他儿时懵懂无知的模样,一时是他沉静清秀的青年样貌,还有多年前离别时、他一身落拓行装的模样。


    而每一个咏一,都在声声唤着一句话。


    “师兄。”


    他明白,这是怨憎、是妄念、是着相。他的心,不静了。


    后来,他离开了自小长大的岭南,向北修行。十几年里,他游历各地,辗转来到京城,渐渐站稳脚跟,有了个“高僧”的名号。金佛寺的种种,已好似一个遥远的故事。


    直到五年前,他收到一封来自没有来历的信。


    上头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


    “乌三意绝断,藏密金佛关。”


    程荀不由得一怔。


    她自然明白这信里的乌三是谁。


    这乌三原名乌钊,家中排行第三,是前朝一位德高望重、声名远扬的大儒。


    乌三顺遂了一辈子,临要致仕时,却因异党陷害、政治倾轧,全族俱没。临死前,乌三在狱中留下万字血书,而后气绝身亡。


    可乌三又与金佛寺何关?谁又是金佛寺中的“乌三”?


    程荀眉头紧蹙,线索在脑海里结成一团乱麻,她试图从中抽出解开一切的线头。


    半晌,她道:“所以,你来了。”


    辩空停顿许久,终于开口道。


    “是的,我来了。”


    第129章 井下冰


    “那您, 找到‘乌三’了么?”


    沉默半晌,程荀问道。


    辩空微微佝偻着背,神色不复往日那般矍铄,反倒露出几分疲态, 愈发显得苍老。


    “‘乌三’……我没找到。”


    他半眯着眼睛, 仿佛陷入回忆中, 声音缥缈而粗砺。


    “若真有什么秘密, 或许也早在火中付之一炬了。”


    程荀不甘心。她双唇紧抿,又问:“大师,您说咏一禅师当年曾与你通过信件?”


    “西北到岭南, 路途多不易。咏一与我相别多年, 写的信也寥寥无几。”他重新架起一壶茶, 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数着佛珠。


    听罢,程荀脸上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


    “不过,泰和二十五年的冬天,他确实给我写过一封信。”他声音一顿, “天南地北的, 信送得慢。等我拿到信,一并送来的还有他的讣闻。”


    他缓慢地站起身,拖着步子独自走进内间。不过片刻, 他拿着一封书信走出来。


    “这封信……”他布满褶皱与斑点的手抚过信封,轻轻按了按卷翘的边角,低声道, “这封信一直留在我身边。你若想看, 便看吧。”


    程荀站起身, 双手接过信。她郑重地看辩空一眼,见他微微点头, 才小心翼翼打开这封尘封二十年的书信。


    信中并未写有什么惊天秘密,行文平常,口吻孺慕,半数都在探讨佛法。


    除此以外,大多是些金佛寺中的琐事,香客如何、庶务如何、新收的弟子如何……


    程荀目光一凝。


    心跳渐快,她指尖微微颤动,一字一句往下读。


    泰和二十五年冬,一个寻常清晨,咏一在金佛寺门前发现了一个昏迷濒死的男人。


    男人倒在石阶之上,面色早已被冻得青白,只剩下微弱的鼻息。风雪飘扬,在他后背落了一层白。


    男人伤痕无数、浑身是血,虽有仓促包扎过的痕迹,可石阶上还是留了深深浅浅的血迹。


    咏一将人带回金佛寺,尽力诊治数日,他终于醒来,不光断了一条腿,还是个疯疯癫癫、口不能言的。


    无论来历姓名、还是前尘往事,甚至那日他身上的血从何而来,咏一都一无所知。


    程荀蓦然想起那本写受戒名册上,被人划去的那段话。


    “……不过弱冠,却身残曳杖、口不能言,住持虽怜其遭遇,可贸然收留实属……”


    可即便寺中僧人心怀顾虑,咏一还是力排众议,收留了他。


    而那人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刻,似乎都在想方设法——自尽。


    他行动不便,负责照料他的僧人又格外小心,可即便如此,依旧让他寻到机会,数次求死。好在僧人发现及时,大都有惊无险。


    最后一次,是他趁夜偷跑出屋子,意图在院中投井自尽。可天大寒,井水结了冰,他摔在一层冰上,头破血流,却仍未死成。


    而自那之后,咏一选择搬到他的屋中,与他同住。


    半月后,男人受戒皈依,法号“忘尘”。


    那是咏一生前,最后一位弟子。


    读完最后一字,程荀捏着那几张薄薄的信纸,呆坐在凳上。


    “忘尘”是谁?他要忘记的前尘往事是什么?


    写下“乌三意绝断,藏密金佛关”的人,与借王伯元之手引导她来金佛寺的人,会是同一人么?


    若是同一人,他的目的又何在?


    程荀心中一片乱麻。


    辩空静静坐在一旁,半晌才道:“程施主,我听少亭说,你原本也打算来金佛寺?”


    她回过神,答道:“……是。我曾受到一封信,信中人似乎有意将我引到金佛寺。”


    她原本以为,那封信背后所指的是晏决明藏兵金佛寺。


    可有辩空五年前收到的那封信在前,程荀几乎可以断定,那人一定想让他们在金佛寺中发现什么。


    而金佛寺内,一定藏有某个秘密。


    她隐隐有种预感,这个秘密的真相,能够真正扭转一切。


    程荀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将信还给辩空。


    “近来对您多加叨扰,还望您见谅。”她恳切道。


    辩空摇摇头,将信收下。


    程荀不再多话,披上外袍,转身向外走。


    门外传来几道匆忙的脚步声,程荀与亲卫小声说着话,絮语透过厚重的门帘传进屋内,不多时便消散了。


    人声与脚步声渐行渐远,室内又重归寂静。


    辩空握着那封信,无言坐在原处。指腹摩挲过已泛起毛边的信纸。这是他早已熟悉的触感,就连哪里有纸张粗糙的凸起,他都烂熟于心。


    小炉里木炭灰白,仿佛已经烧透,只有挨近时,才能触到微弱的余温。


    辩空拿起火钳,轻轻拨弄一下。余烬腾起,火星爆开,掩藏其下的火苗重见天日,霎时点燃炉中炭。


    摇曳的火光映在他苍老浑浊的双眼中,仿若二十年前,那场他未曾目睹的旧梦-


    离开辩空住处,程荀脚步匆匆向外走。


    贺川与晏立勇在门外等候多时,连忙追上来。


    “主子,您要……”


    程荀打断他的话,脚步不停,飞快吩咐道:“召集亲卫,仔细搜查金佛寺所有未曾修缮过的地方,一处也不要落下。”


    晏立勇自然听出她话里的肃然与紧迫,大步跟在她身后,正色问道:“主子要查什么?”


    程荀猛地停住脚步,大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未加思索,她脱口而出:“字。”


    “字?”贺川疑惑道。


    程荀抿抿唇,思忖片刻,还是谨慎道:“算了,无论什么痕迹,只要有异样,都报给我。”


    晏立勇点头应是,离开去安排。


    “主子,您身子可有不适?要不回去休息下?”贺川觑着程荀脸上两团有些病态的红晕,有些担忧地问道。


    程荀摇摇头,只大步往外走。


    她留在此处的时间不多了。


    接下来的半月,程荀几乎是在金佛寺的废墟之中熬过来的。


    辩空在金佛寺呆了五年之久,即便有心重建,可碍于人力、物力、财力所困,直到如今也只修缮了其中二分之一。


    剩下的大片屋舍,仍旧保持着当初大火后的样貌。二十年的风吹日晒,这些本就摇摇欲坠的建筑,变得更加残缺老朽,好像轻轻一戳,就能结束漫长的伫立,轰然落地。


    为确保安全,寺中僧侣几乎不往那处去。程荀却带领着亲卫,亲自走进了这片枯朽的残垣断壁。


    而她的寻找并不顺利。


    岁月何其伟力。她的所有猜想与怀疑,被朽木之上的枯草覆盖,被已成齑粉的砖石掩埋。


    她赤手空拳在废墟之中翻找,可寻到的,只有冬雪与尘灰。


    除却吃饭睡觉的时间,她几乎一门心思都扑到了寺中各个角落之中。


    她亲力亲为,亲卫们自然不敢敷衍,也拿出了十二分的专注。一遍没有结果,那就搜查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他们不知道程荀要找什么。


    而程荀自己,或许也不知道,那份真相会以何种面目出现在她眼前。


    时间一天天过去,程荀手上多添了几道伤,除此以外,一无所获。


    她不甘心就此放弃,可就在此时,她又收到消息。


    朝廷派遣来搜查晏决明的数千人马,越过了祁连山,正浩浩荡荡向昆仑的方向去。


    其中必然途径之地,是金佛寺。


    辩空在京中时,就长居邱山之上的一座古刹。而邱山之上,那座久负盛名的醴泉别院,是晏决明的产业。二人相识多年,这忘年交的关系,在京中并不是秘密。


    负责搜寻逮捕晏决明的将领,想来必然不会放过辩空这个线索。


    朝廷兵马不知何日能到,金佛寺危机重重,程荀必须走了。


    而她自然也明白事态之严重。若出了差错,连累的是金佛寺上上下下四十余僧人,她不能任性。


    可看看自己脚下的梁木砖石、手上的豁口血迹,程荀仍是不甘心。


    她咬紧牙关,疲累的身子微微佝偻。


    半晌,她低声道:“派人盯好朝廷兵马的行踪去向;准备好离开的一应物资;再将寺中不该有的‘痕迹’都擦干净。”


    晏立勇旋即道:“主子放心,属下都已安排好了。”


    “好。”她话音一顿,“剩下的人与我一起,继续在寺中搜查。”


    晏立勇呼吸一窒,赶忙问:“主子,此时耽误不得,还是尽快离开为上。”


    “我知道。”程荀抿抿唇,“所以,看好朝廷的行踪,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我自然会走。”


    她目光笃定,简单吩咐完后,又拍拍手走进了废墟之中。晏立勇望着她弯腰翻检的背影,沉默半晌,无声叹了口气。


    刚要转身离开,程荀又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几步跑了过来。


    “来的那位将领是谁?我记得,最开始这事儿是交给了范春霖?”


    当时她还暗自腹诽过,范脩当真是个什么好处都要揽身上的貔貅。


    晏立勇犹豫了下,开口道:“是沈焕,沈守备。”


    程荀一愣,又迅速反应过来:“无论是谁,都盯紧了他们的行踪,随时来报。”


    晏立勇自然照办。


    接下来一连数日,程荀顾不上别的,只闷头埋在那片废墟之上。


    沈焕率领的队伍离金佛寺越来越近,晏立勇也愈发焦躁起来。


    他被程荀要求全权负责此事。既要为她留足在金佛寺的时间,又要确保她能够及时离开此地、安全脱身。如何掂量双方行动的毫厘之差,不可谓不艰难。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他准备告诉程荀启程离开之时,沈焕的队伍方向一转,竟绕过了金佛寺,向更西北面的红水去了。


    为谨慎起见,他亲自带队,暗中跟随沈焕的兵马,试图从中找到沈焕另有所图的证据。


    可沈焕竟一头扎进红水流域,在红水边安营扎寨,颇有几分驻守于此、不顾朝廷诏令的架势。


    晏立勇不敢妄动,连夜奔回金佛寺,告知程荀此事。


    而程荀沉吟许久,提出了个更令他匪夷所思的要求。


    “你想办法,让我与他见一面。”


    第130章 沙成塔


    日落西山, 金色的余晖映照雪峰。红水畔不复往日的宁静,缓缓升起炊烟。


    营帐外渐次走动的喧闹声,沈焕却仿若未闻。他坐在案前,垂眸看着手上书信, 眉头紧皱。半晌, 他放下军报, 深深叹一口气。


    月前瓦剌两路大军会师后, 阿拉塔率兵逐个攻破了紧邻凉州的多个城池。瓦剌势如破竹,凉州危在旦夕。


    而自两国交战后,范脩节节败退, 如今处境也不算好过。誉王监国后, 一面从前线抽调人手追捕晏决明, 一面下派将领与监军到凉州前线,将范脩手中的兵权分而化之。


    可范家在西北经营二十年之久,又岂会轻易放弃手中权势?几个将领相互撕咬,临到阵前, 营帐内的火药味竟不输真刀真枪的前线。


    对此, 沈焕只觉无力。


    将领如此,此战又能有几分胜算?


    果不其然,今日远在前线的同僚送来战报, 凉州一役,大齐虽勉强胜过一筹,却也元气大伤。而阿拉塔迅速西撤, 似有绕行凉州直捣西宁之意。


    若西宁没能守住, 大齐当如何?边关百姓又当如何?


    然而, 他又能做什么呢?他连去前线杀敌的资格都没有。


    自从朝廷下达了抓捕晏决明的命令后,范脩便将此事交给了偏安紘城许久的范春霖。


    大敌当前, 沈焕本想申请调往前线,谁知上峰竟然拒了他的毛遂自荐,反倒将范春霖身上的差事,一股脑儿给沈焕。


    沈焕自然不甘愿。他心中愤怒,干脆私下找到范春霖。


    这是十三岁那年家中巨变后,他第一次与范春霖私下会面。


    彼时那个小他三岁、聪颖调皮的小师弟,此刻醉醺醺趴在酒桌上,不理会他低声下气的恳求,只摇晃着手指,大着舌头说道:“让你去……嗝,你就去!”


    沈焕放在膝上的拳头松了又紧,最终沉默低了头。


    他是“风头无两”的范小将军,他是位卑言轻的罪臣之子,孰轻孰重,何须多说?


    边关危在旦夕,自己却成了内斗的走狗,沈焕心中苦闷而悲哀。


    他一手握拳,狠狠锤在书案上。


    营帐外的脚步声一顿,过了会儿,才掀开门帘。


    “少将军,是用饭的时辰了。”一个面容沧桑的跛脚男人走进营帐,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


    沈焕回过神,站起身无奈道:“永叔,在军中就莫要唤我‘少将军’了。”


    名叫永叔的中年男人笑呵呵的:“习惯了,就私下叫叫。”


    简单寒暄两句,永叔匆匆离开。沈焕看着他踉跄的背影,心中不是滋味。


    永叔是从前沈家奴仆,从小看着沈焕长大。因为人勇猛上进,永叔被沈仲堂消去奴籍、破格录入军中。


    沈家落败后,永叔因伤退下前线,在城中做些吃食的小生意。有沈焕与老战友时常接济,日子也算温饱。


    可听闻沈焕不日便要外出捉拿叛臣,他主动找上沈焕,提出与他同行。


    原因无他,沈焕几乎需要从头开始组建一支队伍。


    范春霖沉湎酒色,原本抽调来此的兵士见将领如此,也都学得偷奸耍滑,沈焕早就看不顺眼。


    借由此次机会,他主动提出,既然都要抽调,那就由他亲自挑选。范春霖自然无所谓,而沈焕也借此机会,得以凭自己心意召集人手。


    而今他手下的三千余人,除却多年来随他打拼的弟兄,就是他顺势寻来的沈家残部。


    当初沈家败落,追随沈仲堂的兵士们也大多散去。


    他们之中有离开军营自谋生路的;有抓紧时机再寻靠山的;也有一大批哪怕已散落各处、却仍将自己视作“沈家兵”的。


    他们大多已四、五十岁,连同儿孙辈都已入了军营。听闻沈焕自立队伍,都纷纷前来投靠。


    沈焕感念他们对沈家的追随,可这份追随越是纯粹,他就越是痛苦、越是对自己不耻。


    因为他知道,这群沈家老臣期盼的,是昔年在沈大将军麾下纵马杀敌、守卫边疆的使命与荣耀。


    而非如今日这般,成为权贵手中党同伐异的工具和走狗,在无知无觉中,残害良臣。


    ——他与晏决明相识数年,他从一开始便不相信,晏决明会是通敌叛国之辈。


    沈焕抬手抹了把脸,打开食盒,没滋没味地往里塞。


    草草用过饭,小兵前来拿走食盒,沈焕却一摆手,自己提起食盒走出营帐。


    天黑得早,营帐外已燃起篝火。营地里秩序井然,几个千总正带兵操练。巡逻的小队来回穿行,见到沈焕后纷纷停下行礼。


    沈焕看着他们年轻的脸庞,心中愈发晦暗狼狈。点头示意后,他迈开步子匆匆离开。


    将食盒交还给灶上,他独自走到红水边。喧闹的人声远了,他心中的喧闹却更甚了。


    沈焕静默地望着红水上那轮清晰的月,无言良久。


    直到夜风吹得他脸颊生疼,他才稍稍挪动身子,准备回去。可脚下刚传来石子滚动的摩擦声,他眉头一皱,身体骤然绷紧。


    呼啸的风中传来一股莫名的气息,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下一秒,肩上一重,沈焕侧耳一躲,反手扣住肩上的手,腰身向前一带,将身后那人狠狠摔向身前!


    那人应声倒地,沈焕扑上前按住他的后背。还来不及看清偷袭之人是谁,沈焕却忽觉脖颈一凉,当即僵在原地。


    “可以了。”


    脖颈处利刃未动,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沈焕垂眸望着河面,只见凄清模糊的月影下,缓缓显出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


    他轻抬眼皮,却见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瞳,静静望着自己。


    “沈守备,不如我们聊聊。”


    沈焕目光微动,缓慢地点了下头。


    被他摔落在地的晏立勇利落地翻身站起,拿出麻绳紧紧捆缚住他的双手,又用布条挡住视线、堵住口唇。


    身后的贺川则收起剑,走到程荀身边,目露防备。


    比起如临大敌的两个亲卫,程荀与沈焕反倒很是平静。


    沈焕任由晏立勇强硬的动作,顺从地跟随他们,向红水边僻静无人的树林走去。程荀落在几步后,甚至得空提醒他注意脚下的树根。


    四人行走在林中,枝头积雪簌簌而下,脚下踩着松软的雪泥、腐烂的枯叶,声音极轻。


    过了约莫一炷香,众人终于停下脚步。


    嘴里、眼上的布条被取下,沈焕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是某处陌生的林间。


    “沈守备,冒犯了。”程荀露出个歉意的笑。


    沈焕瞥了眼身旁仍牢牢制住自己的晏立勇,脸上闪过一丝讽意:“程姑娘,你不应当在这。”


    程荀仰头环视周遭一圈,回道:“沈守备,若按常理而言,你也不应当在这。”


    沈焕声音一顿。


    程荀好整以暇看着他:“沈守备,你为何绕过了金佛寺?”


    “军中之事,我自有成算。”他目光晦暗,“更何况,你我都知道,晏决明不在金佛寺,不是么?”


    他语含威胁之意,程荀却摊开手,微微笑了:“早知沈守备为人正直、不偏不倚,可将我这共犯漏了,难道不算失职么?”


    沈焕脸色阴沉下来。


    “程姑娘,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沈守备,我在说什么、我想做什么,我都清楚得很。”她向前一步,目光紧盯沈焕,“可你想说什么、你想做什么,你自己清楚明了么——”


    “你所言何意?”他似是被激怒,高声打断她的话。


    贺川面露警惕,上前一步护住程荀,晏立勇扣住他后肩的动作更加强硬。


    程荀却分毫不退,直截了当道:“你迟迟拖延对晏决明的搜捕,反倒几次三番带兵往前线方向去,沈守备,你又何必如此言行不一!”


    沈焕胸口剧烈起伏两下,程荀却没给他反驳的机会,步步紧逼。


    “范家名不副实、外强中干;朝堂几多动荡、昏招频频;各路人马各怀私心,将战场作官场,勾心斗角、玩弄权术、谋取私利!


    “大齐前线统兵之混乱、士气之浮躁,你沈焕堂堂守备官、十三岁就能领兵支援紘城的沈仲堂之子,当真不知么!”


    “你——”沈焕瞳孔颤动。


    “沈焕!”程荀提高声音,怒声道,“若你当真不知,若你当真不在意,又何必集结那群苦苦等待二十余年的沈家残部!”


    她抬手指向西边,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七卫倒戈,肃州陷落,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将士死于瓦剌刀下!若瓦剌攻破凉州、西宁,今时今日与二十年前又有何不同!”


    “沈焕,你敢当着那群垂垂老矣、却仍追随你上阵杀敌的沈家残部,说你不在意么!”


    话音落,林中霎时一静,只闻二人粗重的呼吸声。


    枝头一只飞鸟被惊醒,扑扇着翅膀飞出巢。


    程荀与沈焕双目相视,彼此眼中都有挥之不去的愤怒。


    半晌,沈焕移开视线,缓缓垂首。


    他的脸上浮起一层疲惫,仿佛回到了程荀在紘城外墓园初见他时的模样。


    “程姑娘,你又何必戳人痛处。”他声音深沉喑哑,像雪原上的冻土那样凉。


    程荀抿抿唇,声音温和了些,不再那么生硬:“沈大哥,你知道我在金佛寺。”


    “烁儿与你行商多年,行事之道多有类似……并不难猜。”


    她一顿,语气笃定:“你也无意抓捕晏决明。”


    沈焕沉默了下,望向梢头明月。


    “我不信他会通敌叛国。我与他相识多年,这点眼力,总归是有的。”


    “沈大哥,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程荀冷静得出奇:“你既要忠君尽责,又不愿负人负己。你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做不到,难道就这么躲在红水畔,掩耳盗铃一辈子?”


    沈焕猛然低头看向她。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大逆不道——”


    “有何大逆不道的?”程荀面不改色地反问道,“圣上龙体有恙,朝政暂时交由誉王与两位尚书。可朝堂之事几多艰深,除却临朝二十余年的圣上,旁人出些差错,也是情理之中。”


    沈焕目光狐疑:“所以?”


    “既然出了差错,身为臣子,又怎能袖手旁观?正道肃清,难道不是臣子应有之责?”


    她语气漫不经心,沈焕竟有些分不清她的真意了。


    程荀靠近一步,声音放轻了些:“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可不是他誉王的啊。”


    “况且,若真变天了,誉王胜算几何,还不好说呢。”


    沈焕瞳孔一缩,未曾料想她竟然说得如此直接。


    程荀点到为止,退后一步。她面上神态坦荡自然,却只有她知道,自己藏在背后的手已经洇出了汗。


    沈焕心绪杂乱。


    京城离西北太远,其中太多微妙的偏转、太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不明晰、也不喜欢。


    他唯一知道的,只是为将者,当为国、为民。


    国是什么?民是什么?


    三岁小孩都答的出来。


    他看向程荀:“你直说吧。”


    指尖深深嵌入手心,程荀平静道:“晏决明的踪迹,你当真不知么?”


    沈焕眉头微皱。


    他一路追查到金佛寺,手里自然掌握了些信息。


    金佛寺毗邻昆仑,而此前驻守昆仑的瓦剌西路大军又毫无征兆地哗变,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帮大齐解决了心腹大患。种种联系相加,他心中已有大致的猜测。


    只是……


    “程姑娘究竟何意?”沈焕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确信。他紧盯程荀的神色,心中一下下敲起边鼓。


    而程荀的紧张与提防更甚。


    话到临头,她忽然沉默。


    心中像是放了个戥秤,她反复计较着那分厘斤两,不敢轻易松口。


    无言的焦灼在空气中弥散开,烧得人心脏直跳。


    程荀注视着他,以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她想起他与晏决明之间的亲厚言语,想起初遇时沈焕独立墓园中的哀痛,想起他方才的愤怒与不甘,想起军营中那群不再年轻的沈家残部。


    半晌,她终于开口。


    “西宁地势特殊,不宜强攻,瓦剌大多小股作战。那一带,有支姓程的队伍,正在全力抗敌。”


    沈焕愣在原地,反应一瞬,心神蓦然一动。刚想追问,却见程荀下唇紧抿,眼中露出几分狠厉。


    “沈大哥,伯母与沈烁还在大同。为他们着想,行事时万事切莫冲动啊。”


    沈焕一怔,旋即明白她的用意,心中没有多少被威胁冒犯的愤怒,反倒颇有些欣赏。


    他深深看她一眼:“你的心智,不似这个年纪的女子。”


    程荀不为所动,反问道:“心智还分男女之别?”


    沈焕摇摇头,短暂地露出个笑,面容旋即又严肃下来。


    他抬头望向半空,双眼微眯,不知目光落在何处。月光漏过纵横的枯枝落下来,将沧桑冷硬的侧脸分割成一块块。


    许久后,他终于看向程荀。


    “程姑娘,我都知道,我都在意。”


    程荀一时怔住。


    “沈家血脉,只剩我与烁儿了。可沈家人,绝不只我与烁儿。”


    “西宁,我会去的。”


    程荀没有答话。


    沈焕笑了下,眼角露出了淡淡的纹路。他已三十三,岁月与风沙早在他脸上留下痕迹。


    “你放心。我刀上的血,向来只沾外人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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