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梦流转
程荀双脚好似被粘在原地, 不能动弹。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马背上那人,几乎忘了呼吸。
白马之上,那人发髻散乱,黑发披散在侧脸上, 看不清容貌。而他整个身体都伏在马背上, 一根麻绳将他牢牢固定在其上, 人已经不省人事。
那一刻, 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停止了流动。程荀站在高处坡头上,目眦欲裂。喉咙像被人牢牢卡住,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喘息。
身体里有个声音, 在不断呐喊:是他。
是他, 一定是他!
坡下, 灰狼缓缓沉下前腿,肌肉绷紧,做出蓄势待发之态。而那白马早已嗅到了危险,向来温顺的双眸写满警觉, 焦躁不安地在雪地上轻划马蹄。
程荀站在高处, 还未缓过神,却见电光火石之间,那灰狼骤然暴起, 雪地之上仿若凭空出现一道灰白的影子,直直扑向白马!而白马早有准备,用尽全力抬起前蹄, 朝那灰狼的吻部狠狠一踹!
那灰狼避之不及, 被体型远大于自己几倍的白马狠狠一踢, 飞落到几步外。而白马后腿原本就被撕裂的伤口雪上加霜,殷红的血汩汩向下流, 它痛得嘶鸣一声,后腿几次弯折,几乎无法站立。
可白马奋力的一踹并未就此击退灰狼,它灵巧地一翻身,在雪堆中站稳,尖利的狼牙中挤出威慑的低吼,牢牢挡住白马的去路。
还来不及为那可能的重逢欣喜,眼下的情况令她瞬间绷紧心弦。
受伤的白马颓势尽显,灰狼来势汹汹,若是作壁上观,下一个入狼口的便是背上那人了!她匆忙在身上搜寻,宽厚层叠的衣衫内却只寻得一把短刀。
坡下响起一声狼嚎,程荀握住短刀的手不禁一颤。
此时看,那匹灰狼身形不算大,或许只是头初来捕猎的小兽,她还尚能有一搏。可那狼嚎若是唤来了狼群,那莫说下头一人一马,就连自己也在劫难逃了!
灰狼在其下蓄势待发,一步步向着白马迈进。程荀心脏怦怦跳,血液在身体中疯狂涌动,疲惫与饥饿好似渐渐远去。热血上头,来不及多想,她抓起脚边一块裸露的石头,朝那灰狼用力掷去。
石头砸偏了些,落到灰狼几步外,它却敏锐地转过身,直盯程荀的方向。
月光下,那双眼睛灰蓝泛白,写满了嗜血的兽性。
她强压下恐惧,余光望见白马似是彻底脱力,后腿一弯,恹恹坐在地上。灰狼有所察觉,又转头面向白马。程荀心陡然一沉,咬紧牙关,又接连朝那灰狼丢了几颗石子。
石子不断落到身上,灰狼终于被激怒。嘴里发出低沉的轰鸣,它眼神凶狠,甩甩头,一个箭步冲向缓坡,朝她冲来!
那灰狼跑得飞快,一道残影划过雪地,矫健的四肢在坡上攀爬,不过瞬息之间便冲到了程荀脚下。来不及细思,她惊叫一声,抬脚便朝灰狼踹去。那灰狼却一个闪身,张开嘴,牢牢咬住她的皮靴。
程荀慌忙去甩,尖利的狼牙却刺穿宽厚的皮面与柔软的狐裘,死死钉在上头。坡头边缘积雪深厚,一人一狼拉扯之间,积雪陡然散落,灰狼与她直直滑落坡下!
雪地松软,程荀卷着灰狼滚到坡下。一阵天旋地转后,还不待她起身,面上突然扑来一道灰影,程荀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反手抬起短刀格挡!
月光下,灰狼锋利的狼牙紧紧卡在刀鞘之上,腥膻黏腻的口涎不断从齿间流下。两只利爪按在她的腹腔之上,仿佛再深一厘,便能划破外袍刺入皮肉。
在她与灰狼对视的瞬间,望着那双充斥着嗜杀野性的兽眸,程荀心底蓦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欲。
她不能死,更不能死在这里。
僵持的时间不过短短一息,在她眼中却好似无限拉长。在那漫长的瞬间,她的呼吸与心跳,清晰可闻;灰狼鼻尖的耸动、瞳孔的紧缩,清晰可见。
不过是个牲畜罢了。
她要活下去。
她一定能活下去。
从前与贺川交手的种种浮上心头,她咬紧牙关,双臂用力一撑,将那灰狼推离几分。灰狼受力一偏,程荀顺势一个翻身打挺,将那灰狼压到身下。
尖利的爪子划过她的手臂,手臂骤然传来痛感。衣帛撕裂声中,程荀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死死掐住灰狼脖颈,憋得满脸通红。
她用尽浑身力气,双膝用力压住灰狼的腰腹,将它牢牢制在身下!攻守之位一换,最柔软敏感的腹部露于人类之手,灰狼惊慌愤怒地挣扎,四肢拼命在空中抓挠,几次划破程荀的双肩臂膀!
打斗之间,程荀高束的长发披散下来,凌乱的发丝不停在侧脸摇晃,几次被灰狼慌张的前肢勾住,扯得她头皮生疼。
事不宜迟,程荀寻到机会单手拿起短刀,张嘴咬住刀鞘,用力拔出短刀!
明亮的月光照在刀刃之上,森然寒光映射在她脸上。灰狼似是察觉到危险,上身奋力一挣,翻过身来,试图逃出钳制——
电光火石之间,程荀高高举起短刀,嘶吼一声,用力砍向灰狼的后背!
刹那间,猩红的血柱从刀口奔涌而出,程荀眼前一片血雾。
利刃狠狠刺入灰狼后背,薄薄的刀刃卡在脊背之中,震得程荀虎口生疼。刀把不断震颤,程荀不敢松懈,双手握住短刀,半身压上去,硬是将那刀刃又往里深入几分。
身下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流出,腥膻的气味飘满鼻腔,她清晰地感知到刀下的颤抖与抽搐逐渐微弱,灰狼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也趋于平息。
程荀浑身颤抖,将那灰狼翻过身来。
灰狼浑身是血,温热的身体仍时不时抽搐,可呼吸已然停止了。而那双灰蓝泛白似宝石一般的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半空,永远失去了光泽。
她抬起头,目光游离,看向那雪地里蜿蜒的血河。
灰狼死了。
她活下来了。
程荀的手骤然一松,整个人瘫倒在雪地之上。
雪原上依旧静谧,凛冽的风吹过鼻尖,风中混杂了干冷的雪沫与粘稠的血腥味。程荀浑身脱力,侧脸贴在土地上,听到了她蓬勃有力的心跳声。
大脑一片空白,她突然很想哭。
泪水涌出眼眶,还未滑落,便在睫毛上结了冰。程荀倒在坚硬湿冷的泥地上,无声哽咽。
一口气泄下,痛觉愈加凸显。短短一天内接连逢难,浑身几乎找不到一处好皮,衣衫之下布满了淤青。
双臂被灰狼的利爪划伤,厚实的棉袄与狐裘被割得漏风,冷风挂在道道血痕上,虽不算深,却是钻心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她耳畔突然响起一阵温热的呼吸声。
身体下意识绷紧,脑中警铃大作。还未撑起身体,手臂突然传来一阵温柔的、毛茸茸的触感。
她转头望去,却见白马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低下头颈,雪白的额头在她伤处轻轻蹭着。
离得这般近,程荀终于看清了,这就是绝影。
是晏决明的绝影。
她呆愣一瞬,当即爬起身,冲到绝影身旁。
眼前的男人依旧不省人事地趴在马背上,程荀颤颤巍巍伸出手,轻轻挑开挡在脸上的斗篷与乱发。
是他。
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消失了近两月的脸。
她贪婪地在那张脸上寻找熟悉之处。这张脸憔悴苍白,消瘦了许多,可依旧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眉尾一道浅浅的疤、鼻梁上一点小痣,每一处细节,都在告诉她,是他没错。
沙哑微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程荀不敢高声,唯恐眼前一切不过黄粱一梦。
“晏……”
数十天的艰难寻找、数千里的跋涉、屡次深陷险境,一切受过的伤、走过的路,在这一刻好像都不重要了。
眼前逐渐朦胧,她伏在他背上,紧紧抱住了他。
“晏决明……晏决明……”
怀里的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喉咙里发出了微弱的呻|吟。程荀如梦初醒,解开他身上的麻绳,艰难地将他放到地上。
晏决明浑身瘫软,倒在她怀中不省人事。程荀拨开他脸上的乱发,额头相抵,烫得可怕。
心中惊慌至极,程荀深吸一口气,拉开他的领口,俯身去听,胸腔中心跳如常。
她又扯开他四肢各处的衣服,却见他右肩处缠满了布条,布条上的血迹已然凝固。
除去此处,身上还有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各种刀疤。
程荀不过匆匆一看,眼泪便止不住地往外冒。
她抱住他的头,冰凉的手在他脸上不停摩挲。泪眼中,她仓皇而无措地摇晃他的身体。
“你别死……我来找你了。”
“我是阿荀啊!六出哥哥,你看看我,我来找你了……”
“不准死!我不准你死,你听见没有?”
程荀抵在他耳边不住呼唤,可晏决明双眼紧闭、长睫微颤,始终没有醒来。高原的夜酷寒无比,在雪地待了太久,他的唇色已透出几分青白。
与灰狼拼死一搏后,一身汗终于落了下来。风一吹,程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遭静得可怕,程荀抱着他坐在地上,环顾四周,心头忽然浮起绝望。
这片雪原,真的好大啊。
大得不过一个喷嚏,就能将她吞噬其中。
绝影在她身旁坐下,温热宽厚的肚子紧紧支撑住她脱力的后背。
而它那双温顺的大眼睛里蓄满水光,沉默而忧伤地望着她。这目光太过熟悉,程荀骤然想起,当初陷落沼泽地的那匹黑马。
她能感知到,怀中的生命、背后的生命,都像是紧握手中的流沙,她越是用力,生机就越是争先恐后地从指缝间偷偷溜走。
一瞬间,天地倒转,程荀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孱弱无力的童年。
此时与彼时,何其相似。
她谁也救不了。
第112章 不信命
北风仍在呼啸, 苍茫天地间,程荀抱着晏决明,渺小得仿若两个黑点。
月亮渐渐西沉。云翳聚散,清光明灭, 夜黑沉如墨。
胸前仿若被一块巨石牢牢压住, 连呼吸都变得艰难。程荀仰靠在绝影身上, 眼神涣散, 嘴唇翕张,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不明白,明明没有伤处, 可为何胸口的窒息感却越来越强烈。
她更不明白, 明明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为何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难道她做错了什么吗?为何老天要苛待至此?
她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罢了。
风渐起,卷着地上松软的雪,冰凉的雪粒落到程荀鼻尖。
她不喜欢雪天。
儿时, 雪天意味着所剩无几的食物、冰冷单薄的被褥、湿滑难行的山路。
后来, 雪天意味着冻疮开裂的手、结了冰碴的抹布、动辄下跪的受罚。
有快乐欣喜的时候吗?或许有吧。只是实在太苦了,那些细枝末节的喜悦,如今想来都像是碎掉的玻璃渣。
她在一个雪夜失去了父亲。
可偏偏又是那个雪夜, 她遇到了程六出。
而今日,天上又降下大雪。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像是某种命运轮转的残忍暗示,告诉她, 你终究逃不过、躲不开。
周围实在太静, 程荀心中无端涌起恐惧, 她不禁搂紧了怀里的晏决明,垂首躲进他宽厚的肩窝中。
他们离得那般近, 刺鼻的血腥味中,程荀听见了他迟缓而有力的心跳声。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他的脖颈,他突然微弱地挣扎两下。
程荀愣在原地,而耳边传来了气若游丝的声音。
“……荀……阿荀……”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慌乱地看向他。怀中人依旧闭着双眼,眉头却紧蹙,长睫颤动,嘴里不断传来微弱的呻|吟。
程荀无措地搂着他的肩膀,一双手在他脸上仓惶摩挲,她无措地回应:“我在,我在……”
高热中,晏决明迷迷糊糊睁开眼。他呆呆望着她,目光却好似透过她,不知看向了何处。
她抵在他耳边,哽咽道:“我来找你了,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晏决明却仿佛置若罔闻,只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布满薄茧与伤疤的手指堪堪抓住她的肩头。
“冷、好冷……”
程荀侧耳贴在他唇边,才听清他说了什么,慌忙拉紧他的斗篷,又要脱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到他身上。
可晏决明脱力的手却死死拽着她,用力得指节都发白,止住了她的动作。
程荀不解其意,却见他微微合上眼皮,嘴里不断呢喃重复着:“……冷……阿荀怕、怕冷……”
一边说着,他另一只手不断在自己斗篷系带上拉扯,试图解开绳结。他的手早已被冻得青紫僵硬,结了冰的坚硬绳结在其上不断剐蹭,几乎要磨出血痕,他却熟视无睹,只一心执拗地想要将斗篷解下。
程荀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泪水夺眶而出。
即便高热到意识不甚清明,他也记得,她从小就怕冷。
他只是怕她冷。
心中那片荒原掀起风暴,她站在其中,摇摇欲坠。
脑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名为理智的弦骤然断裂。她隐忍多时的不甘、不断咬牙咽下的苦痛,而今不断上涌撞击她的胸膛喉咙,顶在牙关,试图冲破那层阻隔。
而她颤抖着将脸埋进他的臂膀中,躲在他怀中,终于声嘶力竭地悲泣出声。
她自问,这短短的一生,俯仰之间,他们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可天上诸般神佛,明明满口的慈悲怜悯,为何却不愿放过她和晏决明?
他们所求所念,不过是堂堂正正活下去。
世上多少蝇营狗苟、穷凶极恶之辈,尚能珍馐玉食、苟且偷生;他们清白公明之身,却要被无端污蔑,活活困死此地!
记忆深处,困囿她多年的那句话又在耳畔响起。
助纣为虐的权贵、骄奢淫逸的纨绔、阿尊事贵的伥鬼,愚善懦弱的乡民、造作伪善的主子、自轻自贱的奴隶,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在她眼前掠过。
他们说。
“都是命啊。”
“只怪他命不好。”
“有些人的命,就是贱。”
那么,她是什么命?晏决明是什么命?
那些欺她辱她恨她之人,又是什么命?
生来一世,谁不是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命?谁不是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为何在他们嘴里,偏偏自己就要乖巧顺服、感恩戴德地接下这条命?
她活不活、如何活,老天说了算么?
若一切真由那虚无缥缈的神灵书写,属于她与晏决明的那一笔,又何故潦草歹毒至此、不公不义至此?
湿冷结冰的层叠厚衣阻绝了她崩溃的鸣泣,只漏出些许呜咽的闷响。晏决明却似有所察,强撑开眼睛,艰难地抬手,放到她的后脑。
昏沉之间,他早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程荀又为何出现在身侧。他只是一如往常般,低声嚅嗫着,轻抚她的乱发。
“阿荀乖、不哭……不哭……哥哥在……”
脑后传来轻柔的力度,晏决明气息奄奄,声音几近于无。程荀侧脸贴在他的脖颈处,只能从喉咙轻微的震颤中,听清他的呢喃。
那震颤,像是情人未尽的呢喃,又像是生命残存的终曲。
程荀力竭地抬起头,湿润的双眼,静静望着晏决明那张披满憔悴风霜、仍不减风流的脸。
良久,她扶住他歪倒的侧脸,侧过脸,干裂渗血的唇轻轻印在他眼角那滴不知何时渗出的泪上。
她想,她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此无声无息地死去,不甘心身负骂名、满身脏污地死去,不甘心……
不甘心,还未与他剖白那颗真心,就默然无言地死去。
佛说生死流转、六道轮回。可人死如灯灭,若那九泉之下,只剩一片寂灭虚妄,她又该怎么办?
生死轮回虚无缥缈、玄之又玄,她不敢赌。
她不要来世,只要今生。
脸上的泪痕早已冻在脸上,风一吹,和那皲裂的口子一道钻心的疼。肌肉被冻得僵直,程荀双手撑住雪地,摇摇晃晃站起身。
人生短短几十年,谁不是稍纵即逝的一眨眼,她不甘心就此卑躬屈膝地认命。
在外行商那几年,有出言不逊者酒后嘲讽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彼时,程荀不过一笑而过。
因为她向来明白,她是什么命,轮不到一个迂腐自傲者说了算。
而今日,她同样笃定,她是什么命、晏决明是什么命,她自会算个明白!
疼痛从身体的四面八方袭来,像是无数幽魂扒在身上,贪婪地啃食她的骨髓血肉。程荀直不起身,半弯着腰大口喘气,试图缓解这蚀骨的疼痛。
绝影似乎明白了什么,探过头来,轻轻舔舐她垂落的手背。程荀渐渐缓过一口气,抱住白马的长颈,抬手在它脸上摩挲。
“好姑娘,坚持下来,再陪我们走一段路,好不好?”
绝影温热的鼻息打在程荀脸上,一双明亮潮湿的大眼睛,静静望着她。
程荀强忍鼻酸,在它染了一抹棕的前额落下一吻。
绝影趴在地上,透明的心藏不住欢喜,轻轻动了下尾巴,像狗儿一样。
程荀深吸一口气,目光逐渐坚定。她捡起那根麻绳,围在晏决明身上,又绕过自己的肩膀,艰难地将他拉拽到绝影身侧。
绝影乖巧地偏了偏身子,程荀咬紧牙关,将他推到马背上。
绝影的后腿被狼牙狠狠贯穿,血已经干涸,却痛疼到失力,几次尝试,都站不起来。程荀走到它后臀处,用力推搡,试图将这一人一马推起来。
动作间碰到伤处,绝影发出凄厉的嘶鸣。程荀紧紧抿着唇,不知是泪还是汗落下,挂到长睫之上。
她声音颤抖,低声安抚着绝影。
“好姑娘,好绝影,马上就好了……再加把劲儿……”
不知过了多久,绝影终于借力站了起来。
程荀来不及休息,拉紧麻绳,气喘吁吁地将晏决明捆在马背上。绝影疼得后腿直打颤,程荀顺了顺它的鬃毛,从身上翻找出为数不多一颗芝麻糖,喂进它嘴里。
风雪逐渐变大,地上腥湿粘稠的血迹被一层薄雪盖住,可气味却依旧刺鼻。程荀想了想,将那已经僵硬的灰狼尸体抱起来,放干了血,挂到马鞍上。
头顶风声呼啸,暗淡的月光彻底躲到云翳背后,程荀已分不清来时的方向。
荒忽远望,天地共分一色。雪原之上,何处不相似?
程荀沉默地紧了紧斗篷,拿起缰绳,在手上缠绕数圈,随意选了一个方向。
哪里都是死路,便意味着,哪里都是生路。
厚实的皮靴踩在雪上,留下一人一马两串血脚印。
风雪越发肆虐,风刀霜剑割在她脸上,身上的汗早已被冷风吹凉,程荀努力封闭自己的痛感,咬牙向前。
不过是再奋不顾身一次。
不过是再打一次逆风局。
她既然能赢一次,便能赢第二次、第三次。
苍风滚滚,雪原莽莽。绝影系在脖上的摇铃不住回响,恍惚之间,程荀忽觉自己仿若那话本里的苦行僧。
可惜少了一钵一杖。
脚下脚步不停,程荀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走了太久,隐隐的湿意浸入皮靴,双脚僵冷到麻木。每走一段路,程荀就停下检查一遍晏决明鼻息与脉搏。
绝影温热的马背抵在他的前胸腹部,为他保持着温度,即便仍旧不省人事,也不至于失温。
程荀苦中作乐地想,至少,情况不会更糟糕了。
苍茫风雪中,程荀陡然想起在红水时,她望见的日照金山的景象。那时,众人都惊叹神迹。
走到今日,又何尝不是神迹?
她只要坚持久一点、再久一点,会不会,也能创造自己的神迹?
不知走了多久,风雪仍旧不减,可天边却隐隐露出些拂晓之意。体力逐渐在流失,到最后,程荀几乎只靠一口气,撑着往下走。
数不清多少个时辰了。
地上的雪光越来越盛,不断刺入程荀双眼之中。程荀半眯着眼,沉重的双脚却仿若踩在棉花之上,轻飘飘带着风。
口舌干涸,程荀顿住步子,从地上挖了块干净的雪,喂到嘴里。又摸索着晏决明的脸,抹在他唇上。
身体越来越轻,神志也逐渐飘忽。程荀趴在绝影身上,缓缓闭上眼。
闭眼不过刹那,身下的白马陡然嘶鸣一声,身体也不住激动地颤抖。
程荀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只见旷野之上,数道黑影疾驰平野,仿若天上而来,扬起了阵阵雪雾。
“救……”
嘶哑的声音从喉间挤出,程荀吞咽一声,用尽全力,却依旧声若蚊蝇。
那鹰群般的黑影越来越近,程荀努力睁大眼,隐约看清了领头之人。
一颗心骤然落下,浑身力气像被抽走,程荀软倒在地。
得救了。
她赢了。
第113章 梦中人
半梦半醒的边缘, 程荀迷迷糊糊梦见一件旧事。
有年冬天,程六出捕猎时摔伤了腿。常给人看家中牛羊病痛的刘大叔好心帮忙绑了木板,嘱咐他好生休养,不然恐怕会落下瘸腿的病根。
程六出原本还不甚在意。穷人哪儿有好生养病的资格?休息几月, 冬天到了, 拿什么喂饱肚子?
程荀见他态度敷衍, 生了好大一通气。
彼时不过九岁的她, 强逼他呆在家休养,并立下豪言壮志:过冬有什么怕的?不过是帮工几个月罢了!
第二天,她立马去城里某间食铺寻了个短工。
帮工三个月, 眼见就要除夕了。临要走时, 她满心欢喜地找掌柜结月钱, 那黑心掌柜却强词夺理、克扣工钱。
程荀气不过,据理力争,却被人高马大的掌柜儿子扫地出门,摔得浑身泥水。
拿不到工钱, 这个冬天要如何过?她只觉得天都塌了。
于是, 她捏着兜里寥寥无几的铜板,在四台山兜兜转转,不知该如何回家, 更不知如何面对程六出。
而那天程六出在家门口从傍晚等到天黑,见她迟迟未归家,便冒着风雪出去找她。
走到半山腰, 总算看见了坐在老树根上不住发抖的程荀。他有些生气, 又有些心疼, 上前拉住她的手,问她怎么不回家。
程荀又羞臊又难过, 低着头,小声说了缘由。程六出听完却问:“摔疼了吗?”
程荀摸摸自己摔得破皮的膝盖,忍不住委屈,抱着他的腰大哭了一场。好不容易停下,她问他:“怎么办,今儿过新年,我们吃什么啊?”
刚说完,她一瘪嘴又想哭。程六出却将她拉起,一瘸一拐地往后山走。
天上飘起小雪,雪中的四台山静谧无比。
她随他走到一处茂密的芦花荡中,他神神秘秘地拨开枯草,却见那厚厚的软草上,窝着一只漂亮的水鸭子。
水鸭子懒懒地瞥他们一眼,并不戒备。程六出小心翼翼地抬起它半边翅膀,程荀这才发现,其下藏着四五颗鸭蛋,其中有几颗已经有了破壳的迹象。
那夜,他们就窝在芦花荡里,悄声望着水鸭子孵蛋。
溧安的冬天,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一不留神就钻进人骨头缝里。连人都觉得难熬的冬天,她却亲眼目睹了一个个幼嫩弱小的生命的诞生。
它们那般幼小,湿漉漉的,眼睛都睁不开,鸣叫声却响彻芦花荡。
她看入迷了。
雪逐渐变大,程六出悄悄在她耳边说,他偷偷接了几个帮书生写策论的活儿,攒了不少钱,不用担心没粮食。
他又说,等小鸭子再长大些,就将它们抱回去养在家里,将来每天都有鸭蛋吃。
他还说,阿荀,冬天没有那么可怕。孱弱如新生的小鸭子都能活下来,我们又怎会轻易死去呢?
那时,九岁的程荀满心都是毛茸茸的小鸭子,哪里顾得上他的话。
而时至今日,二十岁的程荀幽魂般站在几步外,泪眼婆娑地望着蹲在芦花荡里窃窃私语的两个孩童,终于了悟他话里的寓意。
一眨眼,眼前的一切遽然消散。
程荀一晃神,再抬起头,却发现二十岁的自己竟蹲在那芦花荡中,破壳而出的小鸭子就在眼前喳喳叫个不停。
“阿荀,冬天没有那么可怕。”
耳畔响起熟悉的男声,低沉而悦耳。程荀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望去。却见晏决明就在她身旁,嘴角噙笑,温柔看着她。
比清风明月还动人。
一瞬间,她感受到某种生命的刺痛,像幼苗破土而生,又像鸟儿挣开蛋壳。
那痛感提醒她,她那片荒芜的原野,终于迎来春风、迎来拂晓、迎来灿阳。
泪眼中,她侧身探去,轻柔地吻上他的唇。
她闭上眼,鼻尖是熟悉而安心的气息。在那漫长的一吻中,小鸭子消失了,芦花荡消失了,四台山消失了,天与地都消失了。
世界分崩离析,而她飘在半空,坦然宁静。
慈故能勇。
她想,她再也不会畏惧了。
梦悠悠,思遥遥。
程荀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时间从缝隙间溜走,再醒来时,程荀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
身体像被车轮狠狠碾过,莫说动弹,就连双眼刚睁开,就被光刺得一痛。半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屋中不过点了盏油灯。
一灯如豆,暗淡的灯影在墙上随风摇曳。程荀的视线随之晃动,愣神许久,才艰难地侧过头,打量屋子的全貌。
可视线刚偏转,看见的就是伏在她床边的晏决明。
程荀嘴唇微颤,心头浮起莫大的庆幸。
他们都活着,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夜已深,晏决明坐在床边脚踏上,趴在臂弯中睡得正熟。程荀没有动,只垂眸凝望着他。
他瘦了,额角也添了一道伤。
视线顺着他英挺的眉骨一路滑到棱角分明的下颌。
月色与灯影交织流动,时冷时暖的光落在他脸上,即便难掩憔悴疲态,却依旧丰姿俊朗、霁月光风。
倒似画中人。
程荀的呼吸不由得放轻了些。
她从小便知道他的样貌与旁人不同。只是认识十多年,为何今日才发现,这张皮相竟能让人看得舍不得移开眼呢?
想到梦里种种,她眨眨眼,移开视线,四处打量。
这屋子不似民居,摆设简洁而古朴,墙角的瓦罐里随意插了根枯枝,有些悠远的禅意。再看墙上挂着的一句佛偈,程荀了悟,这是间禅房。
这禅房面积宽敞、布局规整,种种摆设虽不张扬、却不似凡品。程荀思忖片刻,心中升起一个猜想。
昏迷前,她最后看见的人是消失多日的冯平。
从身体情况看,她昏迷的时日不长。短短数日,冯平要用最快速度将他们安顿下来,此处又不似荒野小寺,最大的可能,便是离红水不过数百里的金佛寺。
程荀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来了金佛寺。
金佛寺坐落在金佛寺堡中。此地四面山峦盘踞,道路不变;地势又高,终年苦寒,即便在条件艰苦的西北,也算不得好地方。而最有名的,就是一个金佛寺。
金佛寺建于前朝,因着地理位置,香火并不算旺。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这座寺庙似乎颇有佛缘。
百年前曾有位得道高僧来此悟法授道,最终圆寂于此。传闻寺中保存了那位高僧参禅证悟的万卷经书,金佛寺名噪一时。
不过二十年前金佛寺曾遇一场大火,纵是真有什么得道真经,也都在火中付之一炬了。
故而,金佛寺沉寂下来,多年来再无人问津。居住此地的乡民本就只能靠着金佛寺的招牌,卖点线香烛油糊口,寺庙出事后,也都纷纷搬离此地。那以后,金佛寺更是人迹罕至。
而几年前,京中曾有一位高僧自言与金佛寺有缘,千里迢迢跑到此处,自掏腰包重建金佛寺。可几年过去,金佛寺仍大门紧闭,知道里头情形的寥寥无几。
想到金佛寺的种种传闻、王伯元那份意味不明的信,不知为何,程荀莫名笃定,这里一定是金佛寺。
那么,到此处来,是冯平的主意,还是晏决明的安排?
程荀视线胡乱转了一圈,又落到晏决明身上。
他身上有太多秘密了。
屋外朔风乍起,吹得半掩的窗户吱呀乱响,打破了夜的寂静。晏决明眉头轻蹙,眼皮微动,被风声惊醒。
灯影昏暗,程荀躲在黑暗中,晏决明浑然不觉她已醒了。他伸手掖了掖程荀的被角,起身轻手轻脚关上了窗户。
程荀静静看着他,直到他转过身看见床榻上那双湿润而明亮的双眼,如遭雷劈般站在原地,她才微微勾起一个笑,开口道:“好久不见。”
干涩的喉咙没能发出声响,晏决明只能看见她开合的嘴唇。他呆愣一瞬,大步冲到床边。
“阿荀。”
刚开口,声音便堵在喉头,再也说不下去。他压抑克制自己奔涌的情绪,紧紧握拳的手藏到背后。可他不知道,他那黑沉沉的眼睛早已泄露一切秘密。
像梦一样。
隐忍许久,他伸出一只手,颤抖地、轻轻地拂过她落在脸上的碎发。
“阿荀。”
词穷一般,除了她的名字,他再也说不出话。
程荀忍不住笑了下,身体却不停使唤,竟剧烈咳嗽起来。她全身无一处不疼,咳起来更是要命,震颤的胸膛牵连全身各处,身体不禁痛苦地后仰。
晏决明神色仓惶,惊慌失措地将她扶起,拍顺着她的后背,又抓起备在一旁的温水,一点一点喂她入口。
过了许久,程荀终于缓过劲儿,可身体却彻底失了力气,只能脱力地倚靠在晏决明臂弯里。而晏决明也不知何时坐到了床上,将她半搂在怀里。
程荀那如同破旧风箱的呼吸渐渐平息,晏决明放下杯子,这才发现二人亲密得有些尴尬的姿势。
剧烈咳了一阵,程荀的长发凌乱地蹭在他的胸膛上,与他的发丝交缠着。
而他一低头,就看见程荀苍白的脸上布满红晕,连眉梢眼角都抹了红。泛着水光的眼睛微微低垂,露出了薄薄的眼皮上一点小痣。
再往下,那双丰盈的唇上落了几颗水滴,她轻轻一抿,便消失了。
他看得发怔,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明明是病态,却艳若春情。
这念头一出,晏决明便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他狼狈地转开视线,搂住她肩膀的手也慢慢往外抽。
程荀却蓦然开口道:“晏立勇……”
她声音微弱嘶哑,晏决明一愣,连忙道:“他们都安好。冯平前日便寻到他们了,如今在来的路上,你放心。”
程荀点点头,心中的包袱轻了些。
屋中又陷入安静。
温香软玉在怀,明明是寒冬,他前额后背却冒了汗。刚想不露痕迹地抽出手,程荀却微微往后靠了靠,寻了个舒服自在的位置。
晏决明手一僵,不敢动了。
“我做了梦。”她说道。
晏决明大脑发胀,反应都慢了半拍。
他问她:“什么梦?”
“我梦见那年除夕夜,你和我蹲在芦花荡,看了一夜水鸭子孵蛋。”
烛火微茫,程荀单薄瘦弱的身子窝在他怀里,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她像是仍陷在梦里,声音沙哑轻柔,宛若渺远的梦呓。
她娓娓的话语中,晏决明躁动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旁人谁还知道你从小就唠叨?就连看鸭子孵蛋,也和我说个不停。”
晏决明忆起旧事,一切也仿佛历历在目。听程荀抱怨,他有些忍俊不禁。
“嗯,我记得当时和你说,家里还有粮食,不必担忧。”
黑暗中,程荀声音一顿,问他:“还有呢?”
晏决明想了想。
“还有,我要抱小鸭子回家,以后养在家里天天吃鸭蛋。”只可惜,等他们过几天再去找,水鸭子早带着小鸭子们溜之大吉了。
“还有呢?”
“还有,我和你说,不要害怕冬天。”
晏决明沉默一瞬,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低声问:“阿荀,你还害怕冬天么?”
程荀却并不作答。
他们肩并肩坐在榻上,近得呼吸可闻。
“我亲你了。”
四个字好似平地一声雷,晏决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程荀坐起身,直直看进他眼中,丝毫没有躲闪。
她语气平静:“我说,我梦见我亲你了。”
烛光映在她脸上,轻颤的长睫像是鸟雀闪光的尾羽,时不时降落在澄澈的海面上。
晏决明大脑一片空白。
而眼前,他的阿荀,他的妹妹,他的心上人,他的另一半骨骼血肉,轻声问他:
“你不想知道,我亲哪儿了吗?”
第114章 一个吻
“你不想知道, 我亲哪儿了吗?”
她声音软软的、带着些鼻音。
朦胧的烛光映入床帐,暧昧与试探在年轻的生命之间交织流动,悄无声息又震耳欲聋。
他们靠得那样近,她蓬乱的发落在他的手背上, 发梢轻移, 那痒意顺着手背一路爬到喉咙, 他忍不住吞咽一下。
见他神色怔忪, 程荀侧过上身,靠得更近些。
昏暗的床帐内,一切感官都在无限放大。
布料摩擦的声响、温热湿润的鼻息、还有她颈间隐隐传来的清香, 都仿佛三伏天烧了炭, 热得他浑身发汗。
“怎么不说话?”她问。
“……我不知道。”他声音沙哑。
她笑了一下:“你猜啊。”
说着, 她微微俯身,将脸凑过去。他们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近得晏决明在她明亮的瞳仁中发现了自己的倒影。
灯影被摇晃的纱帐揉碎,在她光洁的脸上洒下明灭的光。
她抬起一只手, 轻柔地落到他的眉上。
微凉的指腹按在眉间, 仿佛话本里武林高手轻点穴位,四两拨千斤般,将他牢牢定在原地。
“你要问, ‘是这儿吗?’。”
她耐心教导。
思绪像被滚水煮沸,他笨拙地点点头,只能听从她的指令。
“是这儿吗?”他讷讷学舌。
“不是。”
指腹轻移, 贴在他的眼皮上。
晏决明从善如流。
“是这儿吗?”
“不是。”
手指划过鼻梁, 落在他的鼻尖。
“是这儿吗?”
她摇摇头。
晏决明大脑一片乱麻, 一颗心随她指腹划过的地方上上下下,直到她将手指贴到他唇上。
床帐外, 油灯像是终于烧到了棉绳尽头,微弱的光挣扎一跳,屋中陡然变暗。
黑暗中,程荀静静看着他,似是仍在等待他的话。晏决明嘴唇翕张,在她指腹上似有若无地摩擦。
“……是,这儿吗?”
这一次,她没有回答。
晏决明心脏骤然缩紧。
下一秒,指腹移开,一个更为柔软的存在贴了上来,轻轻一碰,转瞬便消失了。
他愣在原地。
刹那间,他压抑隐忍多年的妄念像是终于等来雨露甘霖,以磅礴之势在心口疯长,瞬间将他淹没。
“这次猜对啦。”
她语气轻柔,边说边向后退,像是含羞的月要躲到云层后。
脊背还未靠到床榻,骤然被扯入一个滚烫的怀抱。晏决明浑身颤栗,双臂将她用力箍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他埋在她的肩颈里,声音喑哑,带着隐隐的哭腔。
“阿荀。”
程荀蓦然鼻酸,抬手抚摸他的后颈,像是安抚呜咽的大狗。她闷闷道:“嗯,我在。”
他将她抱得更紧些,太过用力,连肩上的伤处都在隐隐作痛,可那痛感却带来安心——提醒他,一切并非梦境,也并非臆想。
世界山摇地动,坚硬贫瘠的冻土不断龟裂,绚烂缤纷的花儿冲出黑暗的缝隙,在他心中降下一场盛大的花瓣雨。
可在那触手可及、仿佛虚幻的幸福中,他竟感到了片刻的痛楚。
他紧紧搂住她,沉默良久,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可以后悔的。”
他不需她削足适履。
他要她永远有退路。
而程荀动作一顿。
她想,她不会后悔的-
天色渐明,断霞赤若鱼尾,在天上轻轻一甩,那抹红便漏进禅房中。
一夜无梦,晏决明迷迷糊糊睁开眼。耳畔有平缓绵长的呼吸声,低头一看,程荀躺在他的臂弯中。被子被挤到床脚,她缩在他怀里,睡得脸颊泛红。
他们和衣睡了一夜,散乱的长发交缠着,细碎的发梢落到她侧脸上。好像有些痒意,她在他结实的臂膀上蹭了两下,睡梦中嘴唇微撅,不甚满意的模样。
晏决明屏住呼吸,笑意跃上眉梢眼角,一颗心像是掉进蜜罐里。
怎么会这么可爱呢?
他缓缓抽回胳膊,轻手轻脚地,尽量不惊动程荀。
程荀的身体仍旧虚弱。昨夜,晏决明怀抱着她,还想与她说说话,却发现程荀已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盖好被子,纠结许久,小心翼翼躺在了她身侧。
明明昨晚二人之间还隔着半张床,怎么醒来后她就在怀里了呢。
晏决明咂摸着心底这点甜蜜的苦恼,抬手试了试她前额的温度,掖好被子,蹑手蹑脚走出了禅房。
朝雾夹着寒意倏地钻进领口,晏决明瞬间清明几分。不远处,冯平风尘仆仆走来。
“来了。”
晏决明声音如常,冯平却听出了几分轻快。他上前行礼,偷偷瞄了一眼,连忙一五一十回禀。
“主子,人已找到了,除却一人还被落石砸伤后脑仍在昏迷,其余众人并无大碍。”
“随您出行的五十人也陆续到齐,众人伤势不一,辩空大师已带人前去查看。”
晏决明沉吟片刻,思忖道:“寺中所存的伤药可还跟得上?”
冯平一愣,连忙道:“是属下疏漏了,这就去查实。”
“辛苦了,安排下去就行,你也去休息吧。”他微微颔首,稍一停顿,声音沉下几分,“晏立勇状况如何?”
“有根手指冻断了……看着,精神倒是不错。”
“好,我去看看。”
说完,他没有犹豫,大步流星往外去。
他想,他也该弄清楚,阿荀这一路,究竟是如何走来的-
那夜过后,身体像是干涸渴水的鱼儿终于游回湖中,她全身心放松下来,在床上昏睡许久。
短暂清醒的时间,晏决明都陪在身旁。穿衣吃饭、喝药换药,他就差沐浴如厕没有代劳。
好几次半梦半醒之间,她隐约感觉有人站在她身侧。温热柔软的帕巾擦过她的脸颊脖颈,酸痛的肩背被人轻轻揉开,就连凌乱的长发都被小心梳开。
而她鼻尖始终萦绕着那股熟悉的清苦气息。
她睡了个痛快,等再醒来,时节已近小雪。
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她想抓着晏决明问个究竟,他却先一步找来了辩空大师。
辩空大师年近古稀,容貌慈眉善目,气度仙风道骨。他把脉良久,又细细问了她的日常起居,神色愈发严峻。
据他所说,皮肉上的病痛暂且不提,最大的问题是,程荀的身体像是被提前烧干的水,如今必须好生将养,不然恐怕有碍寿数。
辩空当着他二人说得毫不留情,程荀对自己的身体虽有几分自知,却没想到已到了这般境地。
晏决明的脸色则是难看得骇人。
“有碍寿数”,这四个字,他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早在当年扬州他与程荀重逢后,苏老便说过了。那时他瞒着她,花费不知多少心血,才将她的身体养得好转。哪怕程荀在外游历的四年,药材补品也从未断过。
可为了他,不过短短一月的奔波,就又变成了这副模样。
辩空大师斟酌着写了药方子,程荀窝在床榻里,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看晏决明。
明明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吧?
辩空细细嘱托一番,施施然离去。晏决明立时吩咐人换了原先的药方、备药煎药。等再走进屋中,见到的便是神色有些躲闪的程荀。
他如何不知道她的想法呢?
晏决明轻叹一声,在她床边坐下。他垂首望着她放在一边的手,手心里布满了缰绳磨出的水泡和血口子。
“是我不好。”他低声道。
程荀眨眨眼,食指轻移,勾住他垂落一旁的小指。
“这有什么……我好好吃药休养就好了啊。”
晏决明没有说话,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小心避开她的伤口,虚虚覆在其上,与她十指相扣。
程荀望着他逐渐泛红的耳根,嘴角微微勾起。
他们没有在言语,屋中一片静谧,直到一个小比丘送来汤药,晏决明才倏地抽出手,站到一旁。他轻咳一声,道:“多谢小师父。”
小和尚圆头圆脑的,看着年纪小,做事却稳重。他低头施礼,老气横秋道:“施主快喝了吧,住持特意说了,要趁热。”
程荀被他逗笑了,连忙接过碗,将汤药一口喝下。小和尚满意地走了,留下程荀皱着一张脸,抱着茶壶往嘴里灌水。
这一打搅,屋中原先暧昧的气氛荡然无存。晏决明寻来丝帕擦去她嘴角的水迹,拍着她的背,絮絮叨叨抱怨:“这么急干嘛……又没人催……”
程荀眉头紧皱,小声道:“我想吃甜的。”
晏决明动作一顿,嘴上却道:“好,我去找。”
程荀察觉到什么,心头浮起疑问,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道:“这金佛寺地处大漠、道路不便、又人迹罕至,寺中人靠什么吃喝?”
惯常来说,寺庙是不愁吃喝的。不说隶属于寺庙的田地与农产,靠着香油钱也能支撑寺中人吃斋了。
可是金佛寺情况这般特殊,如今又多了晏决明百来号亲卫,寺中物资要如何供给?
晏决明心知瞒不过,轻叹一声,收好丝帕与茶壶,扶她靠在床头,才寻位置坐下。
“金佛寺也有些田地,虽产粮不多,只供寺中人日常起居倒是无碍。只是……”他停顿一下,“如今寺里将近八百人,确实有些困难。”
那倒是……
程荀刚想点头,眼睛蓦地睁大。
“多少人?”
“八百人。”
程荀愣在原地,怀疑自己睡糊涂了。
“这哪儿来这么多人?别和我说这金佛寺大有乾坤,是什么我不知道的佛门圣地!”
晏决明有些不好意思,像是难以启齿一般,尴尬道:“我在出发之初,便在这儿藏了五百神隐骑。”
程荀嘴唇翕张,不可置信地坐直身子,惊叫道:“五百人?!”
第115章 论前事
程荀万万没想到, 晏决明竟在这古刹内藏了五百私兵。
“你可知道,要是被朝廷发现了,该当何罪?”心下焦灼,她强忍着压低声音道。
晏决明自然知道这件事有多出格, 脸上难得浮起了些尴尬。
他轻咳一声:“确实是我鲁莽了。”
嘴上虽这么说, 可程荀却并未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懊悔, 不禁狐疑道:“难道你……?”
晏决明一惊, 连忙道:“想哪儿去了。况且不过区区五百人,你也太高看我了。”
程荀心知自己想茬了,可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不免有些来气, 扯住他的袖子, 瞪眼道:“到底怎么回事!”
望着她杏儿一样的圆的眼睛,晏决明嘴角刚露出一丝笑意,见她神情焦急,赶忙收敛。
“你可还记得岱钦?”
这名字太过敏感, 想起那两封信, 程荀不由得一怔。
“自然。”
“大军拔营后,他来见过我一面。”
晏决明声音平淡,目光却幽邃, 他望着窗外,像是陷入回忆中。
哈达部落作为瓦剌最大的部落,多年来又与大齐频频交战, 晏决明对其早就留意在心。而岱钦身份特殊, 与叔父阿拉塔又矛盾不断, 自然成为他关注的重点。
可即便这个名字已经烂熟于心,他与岱钦真正打交道的机会, 却不过两次。
第一次不必多说,第二次却在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伊仁台死后,蛰伏多年的阿拉塔迅速掌控了哈达局势,或盟约或吞并了大大小小数个部落,其中包括暂留岱钦已久的妻族克木齐部落。
成王败寇,晏决明以为岱钦早已死在了阿拉塔刀下。
可此前大军方走出紘城地界,岱钦便派人送信请他一叙。晏决明思虑片刻,坦然去了。
可没想到,再见岱钦,他瞎了一只眼、步伐蹒跚、右臂在袖中空空荡荡,整个人落魄阴沉,浑似一条败家之犬,哪里还有数月前意气风发、胜券在握的模样。
病痛折磨得他形销骨立,晏决明面上不动声色,心弦却绷紧了。
兔子急了还跳墙,阿拉塔既然宁可将他折辱至此,也不愿了结他,又与放虎归山何异?
果不其然,还不待他询问,岱钦居然开门见山,一五一十说明了阿拉塔围袭大齐的策略。
——其中种种,与范脩战报所言相去甚远。
岱钦一股脑说完,阴恻恻留了一句:“立功去吧,汉人。就像割下布日脑袋一样,将阿拉塔的脑袋献给你们的王做贺礼!”
说完,他转身离去。
当夜,晏决明的营帐亮了一夜的灯。他反复比对岱钦与范脩的消息,加之自己手里的种种情报,抽丝剥茧一般,试图寻到真相。
百般思虑后,他做了个胆大包天的决定——局势不明,他不能让那三千精锐,统统葬送在迷雾之中。
恰逢此时朝廷调兵,沿路奔赴前线的三路大军会师,调配其中三千精兵纳入神隐骑之中。晏决明抓住时机,压下了其中五百人,暗中送到金佛寺。
而此后的事实证明,他这一步棋,走得险、却走得值。
程荀听完,不由心神震撼。无言良久,她问:“所以,从你府上搜出的那两封信,究竟是何人所为?你见岱钦时可有人跟着?”
此事事关晏决明清白,即便说出真实情况,其中解释不通的疑点也颇多,程荀实在不敢马虎。
晏决明早已从冯平等人口中知晓紘城的风波,自然听出她意有所指,思忖道:“我们初遇岱钦那日,有一个人在场。”
程荀一愣,不禁诧异道:“陈毅禾?”
此人虽算不得什么清白贤能,万事求一个“稳”字。若真要他做出构陷三品大将之时,恐怕不容易。
程荀刚想反驳,可略一深思,她又喃喃道:“或许,是借刀杀人之计。”
回想陈毅禾那时理直气壮、自觉正义的模样,程荀有些语塞。
此时纠结这个也无济于事,程荀想了想,犹豫道:“扁都隘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闻言,晏决明薄唇紧抿,眉宇间闪过痛色。他垂首望着地面,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
程荀轻轻挪动,贴住他半边身子,从被褥下伸出温热的手,拉住他那双厚实的大手。
晏决明默然良久,向她扯出一个弧度极浅的苦笑。
他声音低哑干涩,叹息飘散在风里:“是我之过。”
将未成,白骨已枯。
程荀望着他颓唐的侧脸,没有言语。近六千条活生生的人命面前,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过矫饰。
沉默许久,她低声道:“他们的死,总要有个交代。”
这并非她一人的想法。
交代、交代,逃出生天的范春泽需要,节节战败的范脩需要,愤然震怒的朝廷需要。
如今,这交代不就落到了“通敌叛国”的晏决明身上了么?
晏决明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与她大致说了当日扁都隘口的战况。
情况与冯平此前转述的范春泽之言并无多少不同。只是范春泽趁夜逃走后,晏决明带兵奋力抵抗、浴血奋战两日,前赴后继的瓦剌人终于慢下攻势。
而晏决明也终于寻到机会,带着精疲力竭的数十人,杀出一条血路。
伏击来势汹汹,晏决明杀出扁都隘口后,本想绕道返回肃州。可谁曾想,刚掉头走到祁连山口,一行人又遇追杀!
那群人头围布巾,口音胡汉交杂,显然不愿让他们认出身份。晏决明心知其中有诈,恐怕有人不愿他回到肃州,就算回去了恐怕也躲不过一死。而恰是此时,他又得知自己头上莫须有的罪名,便是想回也难了。
两相权衡,他一咬牙,干脆出走祁连山,转道向金佛寺来。
与程荀此前的猜测一致,晏决明起初确有带领神隐骑围攻瓦剌西路大军的想法。可后来情况急转直下,他再度往红水一路走,是为了抵达金佛寺。
晏决明早从晏立勇嘴中听闻了程荀的想法,可还是难掩诧异:“那时你以为我手里最多五十人,为何还笃定我会走西路?”
其实,程荀何曾想过那五十人就能扭转乾坤?只是她知道,晏决明坦荡刚正、一身傲骨,便是葬身胡人刀下,也绝不会容忍自己被安上通敌的罪名。
往西路去,即便只杀死五个、十个瓦剌人,都能为他挣来最后一分尊严。
心中万般滋味,可程荀只是摇摇头,继续问他:“我遇见你那日,你为何在昆仑一带?”
果不其然,他道:“据岱钦所言,阿拉塔虽集结了数个部落上万人马,西路兵马尤甚。可这西侧大军,却恰恰是所存部落最多、情况最为复杂的一路。若想扭转如今两军对峙的局势,西路是最佳的入手。”
“可这毕竟是岱钦的一家之言,我不放心,想亲自去探探,便抽调了那五十人随我同去。”
程荀微微挑眉,正想问有那五百人在,何须他亲自上阵?可随即便反应
过来,如今的局势下,真正能算得上和他“一条船”的,只有那随他拼杀出扁都隘口的五十人。
在朝廷眼中,他们五十将士,早已被一同打上了“通敌叛国”的标签。
而提前被抽调至此的神隐骑却不同。
神隐骑本就不是晏决明私兵,即便在他麾下,可实质隶属的,仍是京中龙椅上的那位。他们被抽调来此,不过是听从将军之令,并非出于本意。
况且神隐骑中人才济济,多得是恃才傲物之辈。晏决明真正靠军功降服这群人都不过是这半年的事,其服从性莫说与晏家亲卫相比,就连比起那五十人,恐怕也还相差甚远。
思及此,程荀不由得蹙起眉。
即便手中有近八百人,可晏决明真正的处境,恐怕依旧不容乐观。
晏决明并不知程荀的所思所想,只轻描淡写道:“从金佛寺到昆仑一路,原本还算顺利,只是路上旧伤犯了,又遇到地动与狼群,一群人便走散了。”
他话音一顿,望着程荀轻声道:“若是没有你,恐怕我已在野狼肚子里了。”
程荀想起那日的情景,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涌上心头,不由得沉默下来。晏决明拉着她的手,神色肃然。
屋中气氛沉郁,程荀不忍他继续折磨自己,强打起精神,兴致勃勃道:“醒来这么多日,一直待在屋里,还未见过金佛寺全貌呢。要不你带我去看看?”
“也不知绝影如何了……还有勇叔他们,随我出来也吃了不少苦,我合该去看看的。”
晏决明被她拉出伤怀的情绪,考虑她的病况本想一口回绝,可程荀已经趿拉着鞋子跑去衣橱中翻衣服去了。
难得见她精神头这样足,一想到她是为了自己才这般,他又不忍心了。看看外头天色,摇摇头,走上前替她挑衣服。
程荀为人处事都心细如丝,可唯独在照顾自己一事上粗枝大叶。
晏决明看了看她手里随意拿起的几件外衫,头疼地将她推到一旁坐下,撸起袖子亲自上阵找衣服,嘴里还不忘念她从小就粗心、不爱惜自己云云。
程荀坐在桌前,看着他不住唠叨的背影,忍不住微微笑了。
晏决明利落地拿出外袍、夹袄、披风等物,一样样在桌上摆好。程荀刚想去拿,晏决明看了眼她满手的伤痕,又接了过来。
“我来吧,你抬起手。”
程荀眨眨眼:“女子的衣裳,你会吗?”
晏决明看了眼手里几件除了尺寸、布料、绣样以外,与男装无异的外袍,有些纳闷道:“这有什么不会的。”
程荀看他一眼,转身抬起手,意味深长道:“哦……也是,世子爷、大将军,都及冠的年纪了,女子闺中之事,明白些也不奇怪。”
外袍穿过她的胳膊,晏决明小心地从领口抽出她的长发,并未在意她话里的阴阳怪气:“与女子闺中什么关系?穿衣服,垂髫小儿都会的。”
程荀闭上嘴,默不作声。
晏决明一心放在衣服上,刚整理好肩背处的褶皱、拿起腰带,神情一顿,这才反应过来。
“阿荀!”
他神情焦灼,大步走到她面前,见她低眉垂首、好似伤怀委屈的模样,连忙辩白:“我、我……我何曾知道女子闺中之事!”
程荀又背过身去,耍小性子一般,不愿看他。
大冷天,明明屋内没有烧炭火,晏决明额上也急出了一圈汗。
他又绕到她面前,举起一只手,一字一句道:“我发誓,此生除了你,从未与另一个女子如此……亲密过。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程荀低着头,声如蚊蝇:“亲密?什么亲密?”
晏决明张张嘴,不知所措道:“就是,就是……”
他想起那天,黑暗中那个柔软的吻。
是这样亲密么?
脸上逐渐浮起红晕,耳根也烧得发烫,他望着她轻颤的长睫,讷讷无言。
半晌,心一横,他凑到她脸侧,轻轻碰了一下。
“就是这样……亲密。”
他捏着那条腰带,声音越来越小。低下头,却见程荀一双光洁白皙的脚踩在鞋面上,圆润的脚趾落在那海棠绣样上,一时竟分不清是那朵朵浅粉,是花还是脚趾了。
手中的腰带被捏皱了。
一颗心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好一会儿,他才听见对面那人一声忍耐不住的轻笑。
他讶然抬头,却见程荀抿着唇,强忍着笑意,眉梢眼角都被憋得泛了红,哪里有什么委屈、难过的模样!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一颗心化成水,就连眼底也盛满柔情。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拿起腰带,只说:“乖,抬起手来。”
第116章 大功德
直到走出蜗居数日的庭院, 程荀才对这已有百年历史的金佛寺有了实感。
西北之地苍莽寥阔,金佛寺似乎也被染上那份悲怆。
群山之间,古刹的红墙青瓦映着霞光,间或有僧人在其中穿行。风中传来渺远的诵经声, 伴着笃笃木鱼声, 一派淡泊宁静之景。
见识了金佛寺占地之广, 程荀总算理解这里如何藏得下近八百将士了。
寺中建筑并非簇新, 虽已有修缮的痕迹,可从高处看,仍有大片残垣断壁。
破败的屋舍中隐约可见一尊尊斑驳的佛像, 它们安然坐在废墟之上, 已在风沙中沉睡二十年之久。
直至此刻, 程荀才终于明白了辩空大师多年来在此的那份付出,分量之重。
正值清晨,空气中还弥散着寒气。晏决明替她系紧斗篷,与她同行在玄廊之下。
程荀感叹道:“辩空大师这份心性, 实非常人。不过, 你此前便认识辩空大师么?”
程荀实在想不出来,该是如何的交情,才能让大师心甘情愿为他藏匿那五百兵士。
晏决明垂眸看了她一眼, 有些迟疑:“……当初,你可曾去过京城邱山醴泉别院?”
这个地名有些熟悉,程荀神情愣怔, 思忖后, 心中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她点点头, 在记忆深处翻检片刻,隐约记起了, 那时曾听人说,这别院是晏家世子爷的……
她恍然大悟,又问:“你是如何知道我曾去过的?”
“那时……我似乎看见你了。”
程荀对上他复杂的视线,心里泛起些涟漪。原来早在那时,他们便擦肩过了。
只是往事不可追,今日在重提旧事,又有何意义?
她不愿再沉溺其中,转而道:“我听说,邱山上有座古刹,莫非辩空大师与你早就相识?”
晏决明放下那片刻的伤怀,恢复了平常,道:“是。当初大师起了重建金佛寺的念头,我也尽了绵薄之力。”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修缮金佛寺花费之巨,哪里算得上“绵薄之力”?
也难怪辩空大师愿意承担这份风险,为他保了一条退路。
她骤然想起此前王伯元匆匆送来的那封信。
“金佛寺有异”,这异常之处,就是这个吗?
她忍不住问:“这件事,你告诉过伯元哥吗?”
“未曾。怎么了?”
程荀一五一十将其和盘托出。晏决明听后,沉吟片刻,道:“此事恐怕不简单,之前顾不上,待我之后去信问问便是。”
程荀连忙道:“还有义父义母,他们在京城,想必担心已久了。”
晏决明点头应是,却见程荀神色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
程荀望着似乎仍被蒙在鼓里的晏决明,心底很不是滋味。
挣扎半晌,她停下脚步,拉住他半边袖子,小心翼翼道:“你可知……京中的反应?”
晏决明不解其意,却宽慰道:“勇叔已经告诉我了。你别担心,庙堂之上,未走到最后一刻,谁赢谁输,谁又说得准呢。”
看来,他们还未曾告诉他。
程荀下意识咬住嘴皮,晏决明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指腹按住她的嘴角,脸上露出些谴责。
他刚想说话,却听她支支吾吾道:“晏家……晏侯爷将你……”
晏决明一愣,手落了下去。
天边断霞渐渐散开,晨雾中的古刹仍旧静谧,高耸入云的古云杉在风中婆娑作响。
远处倏忽传来杳远悠长的撞钟声。那钟声深沉浑厚,在对立而望的二人之间徘徊。
他问:“是除名吗?”
程荀不忍去看,敛眉垂首,艰难“嗯”了一声。
晏决明神色怔忪。他愣在原地,似是陷入纷繁思绪中。
程荀心里却苦涩难言。
她想,他吃了那么多苦头,兜兜转转近十年,才回到家中。可不过一朝被害,就被晏侯爷逐出族谱……晏淮,当真是狠心。
她虽亲缘薄,可无论生父生母、养父养母日子有多难过,都从未将她抛下。
她无法想象,为亲生父亲所抛弃、所曲解,该是何等滋味。
程荀心中沉甸甸,可一抬头,却见晏决明神色舒展,嘴角噙着笑意,面上是许久未见的松快,像疲累的行者终于卸下包袱。
他看着她,幽邃的双眼盛满复杂的情绪,似喜似悲。
他笑着说:“这样不好吗?”
从此,不必是任何人的附属了。
程荀面露讶然,晏决明没有解释,只勾着她的小指,带着她继续向前走。
程荀一头雾水,可见他神色中的轻快不似作伪,也只能暂且放下心来。
或许,这对曾失散数年的父子,关系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融洽。
二人一路无言,程荀随他在禅房之间兜兜转转。
路上偶尔能遇到穿行其中的僧人与亲卫,晏决明面不改色回礼,任由宽大的袍袖遮住二人相连的手,察觉程荀有收回手之意,甚至勾得更紧了。
长袖遮掩下,程荀起了玩心,轻挠他的手心与他较劲儿。晏决明轻咳一声,大手一张,将她作怪的手握在手心里。
程荀终于安静下来。
已入初冬,程荀与他并肩走着,寒风瑟瑟刮在脸上,张口便能呼出白气。可二人在黑暗中相握的手却滚烫,汗津津的,却没有一个人抽手。
晏决明享受着这隐秘而心照不宣的甜蜜,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走过一处转角,空气中渐渐飘来马群的气息,程荀眼睛一亮,甩开他的手,大步跑向马圈。
晏决明:“……慢点!”
程荀跑得飞快,膝盖、大腿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却顾不及那么多。不多时,便在长长一排马厩之中,寻到了其中一抹雪白的身影。
绝影单独关在一处马厩中,正低着头乖巧啃着粮草。听到脚步声,它似有所察般抬起头。
程荀小跑上前,抱住它不住兴奋得摇晃的头,隔着马厩的木栅栏轻拍它的长颈。
晏决明慢步上前,睨着不住摇晃尾巴的绝影,轻轻弹了下它的耳朵。
“干嘛呢。”程荀松开手,语带责备。
晏决明无辜望着她。
程荀白他一眼,绕到一旁看绝影后腿处被包裹起来的伤处。
“这伤,还严重吗?”
晏决明走上前,绝影从马厩中探出头,乖乖倚靠在他身上。
他抬手抚摸它额前那抹棕色的毛发,轻声道:“那畜生咬得深,伤到了经脉,绝影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上天眷顾。行走奔跑虽是无虞,可若是随我上战场,恐怕难了。”
绝影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程荀,仿若孩童一般。程荀心里止不住地难过。
绝影不光是匹脚力强健的战马,更是匹骁勇无畏、赤胆忠心的好马儿。
晏决明神情低落,程荀暗自叹了口气,嘴角抬起一个笑,故意上前将绝影抢进怀里。
她捧着白马漂亮的脑袋,像哄小孩儿一样:
“去不了就去不了呗!整天泥啊血啊里头滚,把我们绝影的白衣裳都弄脏啦。那干脆绝影就归我了,以后我带你去看春花早树、品山泉溪流,想想都悠哉,对不对?”
说完,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晏决明,揉了揉绝影的脸,清清嗓子朗声道:“乖绝影,你说好不好啊?”
晏决明望着她,眼神渐渐柔和下来。
“自然是好的。”
程荀眼角溢出笑意,嘴上却道:“又没问你,我问绝影呢……哎呀!它同意了!”
绝影轻轻舔舐着她的手背,蓬松的尾巴在身后不住摇摆,纯然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
程荀惊喜地看向晏决明,他点点头,终于忍不住笑了。
从前行走在外,常有水路,骑马不便,程荀向来是到一处地方后便雇马通行。
如今乍然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爱马,程荀喜不自胜,又是梳毛又是换药,若不是看自己大病未愈,恨不得亲自上手修蹄子。
最后,晏决明实在看不下去,又哄又劝,将依依不舍的她带离马舍。晏决明带她去了隔壁屋子,翻出熏香,熏了熏外袍。
程荀暗自腹诽他公子做派,脱下外袍交给他,独自在屋内打转。
这屋子很是宽敞,陈列着一排排高大的木柜子,似是存放寺中常用物资的库房。可与那表面的气派不同,程荀随意拉开几个抽屉,里头的蜡烛、布匹、草药等物都所剩无几。
程荀微微皱眉,想起今日早些说起的那八百人,脚步猛地一顿。
她看向晏决明:“我今早问你的事,你还未回我呢。”
晏决明忙着将程荀的外袍挂到架子上,并未回头:“什么?”
“寺中如今八百来号人,还不算原本在此的僧人。这么多人,吃饭、穿衣、用药,这许多日常用度开销,寺里要如何承担?”
“或许吃食还能靠寺中田产支撑一阵儿,可是日常所用怎么办?就算去隔壁县镇买来,八百人的用量,不免太过招眼了。”
晏决明动作一顿,并未转身。
程荀顺着自己的思路,冷静推演:“如今局势微妙,又与晏家断绝了关系,名下的诸多财产恐怕早在监控之下,同样动不得。”
“你之后如何打算的?”她神色严肃,走到晏决明身前,“无论偏安此地,还是打回去、靠军功证清白,都少不了养这百来号人,拿什么养呢?”
晏决明道:“我会想办法的。”
程荀有些生气:“什么办法?能有的办法我都替你想了!难道你还打算让太子从天而降送上支援?”
晏决明紧抿着唇,默不作声。
程荀向他身前走了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你明明知道,办法就在你面前,为何不愿接受呢?”她声音一顿,语气冷下几分,“还是你觉得,女子就不该插手所谓‘男子’之事?”
晏决明猛然抬头,急切道:“阿荀,我绝无此意!”
“只是……”他咬紧牙关,难掩羞愧,“我不能再将你扯进来了。”
如今他藏匿在金佛寺,身前是瓦剌大军、朝中奸人,身后各有所思的五百神隐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而程荀躲开朝廷的问询、随他逃至此地,本就承担了不小的风险,他又怎能将她再推入火坑?
他原本便打算待她身体好一些,就让亲卫送她回京。只要回到姨父姨母身边,纵是奸人意有所图,她也不过担得一个不尊朝廷调查传唤的罪责,姨父姨母定然能将她保住。
可若是插手到自己这件事,那她身上所背负的,就远不止如此了。
他低头无言,程荀望着他,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还想将我送走,是不是?”
她脚步轻移,离他更近几分。晏决明明明比她高大,此时却全然处于下风,忍不住随她步子后退一步。
她低声道:“晏将军,你小瞧我了。我当日既敢追来昆仑找你,便已做好了入牢狱、上刑场的准备!”
晏决明心神一震。
“我承认,我那时只想带你回来。可走到今日,你我的处境相同,天下人的处境亦是如此。”
“外有强敌,内有奸臣,瓦剌横刀立马就在卧榻之畔,朝中那群肱股之臣,却还忙于党同伐异、诛锄异己。”
“我们。”她抬手指着自己,“与外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有何异?”
“我帮你,与帮自己、帮百姓,又有何异?”
晏决明双唇微动,目光寂然。
“这世道,总该有人站出来。”程荀抬手抚了抚他的前襟,软下声音:“你是当世之才,是边塞百姓的大英雄。既有谋略,又有兵马,就算不说救万民于水火,救一人、一家、一城,都是功德。”
“这样的大功德,你想撇了我独吞吗?我可不许。”
第117章 金佛寺
程荀双眼明亮, 恳切而坚定地望着他。晏决明沉默良久,终于让步。
“阿荀,我不会……不会让你白白付出的。”
他声音低沉缓慢,面色沉沉。程荀却一笑, 只道:“当官的看见年轻后生, 都要提携押宝;你身上大好的前程, 怎么, 还不许我提前买注么?”
可程荀语气越是轻松,晏决明心中的歉疚越是沉重。
他们都知道,这赌桌上押的可不是什么金银财宝, 而是活生生的人命。
有些陈旧的熏香在空中弥漫, 程荀随意拍了拍挂在架子上头的衣裳, 抖落两下,披到身上。
“事不宜迟,快走吧。寺中粮食、药材、布匹结余多少,八百多人日常开销如何, 兵马在此修整后你的策略与战术, 都要一一了解个清楚明白。”
她对着库房中一面落了灰的铜镜整了整发髻,嘴上一边快言快语念叨着。
“粮草非小事,想让商队运到此处, 既要隐秘又要迅速,里头要筹谋转圜的关卡可太多了。”
她在心中飞速盘算,越思忖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面上也不由带了几分在外料理商号事宜时的雷厉风行。
她先一步拉开房门, 见背后安静得有些异样, 转过头,语气有些莫名其妙:“愣着干嘛, 先带我去辩空大师处吧,想来寺里的账本都在他那儿。”
晏决明还愣在原地,对上她奇怪的目光,这才回过神,连忙应了一声,跟上她的步子,快步向辩空大师处去。
一路上,程荀微微蹙着眉,仿佛仍旧陷在思绪中。晏决明在旁带路,目光时不时扫向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新奇感。
——他还从未见过程荀这般呢。
日头渐渐升高,初冬的红日躲在云翳后,带着几分朦胧的光洒向古刹。他们一路走到金佛寺正殿,正殿大门敞开,里头传来了阵阵诵经声。
许久未曾如此走动,程荀稍有些喘息,苍白的面色透着薄红。晏决明时刻注意着,见她脚步有些不稳,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后腰。
隔着层叠厚重的夹袄与外袍,那后腰依旧一只手就能环过来。
世人崇尚那“盈盈一握”的杨柳细腰,晏决明心中却没多少狎昵心思。他只气闷因自己之过,不知她何时才能将身子养得康健。
况且,他也实在不明白细腰有什么好的。若是让他选,他宁愿她白胖健壮些。
那厢,程荀踮脚朝里望了望。
宽敞明亮的正殿正中高高坐着一尊佛祖金身,那佛像直抵房梁,很是恢弘大气。而其下,辩空大师身着袈裟,正盘坐着与一众僧侣论道讲法。
程荀略一环视,殿中僧人大约四十人上下。
她暗自思忖,原来寺中原本只需供给四十来号人衣食住行,难怪如今这般紧张。
二人不好擅入,便在门口等待。门边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和尚看见了,便小跑到他们面前,仰头嫩声嫩气问道:“不知二位施主有何事?”
程荀微微弯下腰,道:“小师父,我们找辩空大师有事。”
“主持还在与师兄们上晨课,劳请施主稍等片刻。”
程荀见他圆头圆脑、很是机灵的模样,便微笑问道:“敢问小师父,近来寺中斋饭可还应时应量?”
程荀本只想旁敲侧击了解些现状,没成想这小和尚却坦荡直言道:“女施主是想问住在寺中的其他施主吗?小僧日常起居与从前并无不同,施主不必担忧。”
程荀一愣,连忙道:“那便好。”
说完,小和尚坐到廊下蒲团上像模像样地打坐,他二人识趣地走到一旁,不再多话。
正殿地势较高,站在台阶旁,整个金佛寺一览无余。
程荀望着远处一片扎眼的废墟,不禁轻声感叹:“二十年前那场火,竟猛烈至此么?”
金佛寺占地极广,从高处看,道路纵横、屋舍俨然。程荀下意识用目光绕了一回自己的来时路,可这一细看,她忽然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当初那场火,是天灾,还是人祸?”她看向晏决明。
晏决明一愣,当即道:
“我听辩空大师说过,似是因为那年秋冬天干物燥,未燃尽的线香点燃了存放经书的库房,又遇夜里风起,火势才蔓延至大半个寺庙。也因着是夜里,所以寺中反应不及,才酿成大祸。”
“不对。”程荀转过头,喃喃道。
她指着其下修缮前后、泾渭分明的两片区域,压低声音,皱眉道:“寺中分割成块,各院子都用石墙土墙隔开,又不似连片的木楼,怎会因一处屋舍波及整个寺庙?”
能一夜之间烧得偌大一个金佛寺面目全非,除非有人在各处恶意纵火,不然何至于此?
更何况,即便是夜里,难道寺中竟无一人巡夜、撞钟么?偌大一个金佛寺,上下数十人,竟无一人发现走水了么?
晏决明随她所指望去,目光逐渐凝重。
他此前确实并未多想,如今程荀乍一点破,他立刻反应过来其中异样。
“更何况,二十年前……”程荀望着那片废墟,低声呢喃。
泰和二十五年的秋冬之季,这个日子实在太过敏感。
程荀的心陡然一沉。
身侧,一个幼嫩的声音突然响起:“二位施主,住持已经课毕。”
转身望去,僧人们正从殿中鱼贯而出。程荀与晏决明对视一眼,只能暂且压下心中的狐疑。
辩空对他们的到来并无意外,晏决明简单说了二人来意,辩空带他们去了寺中处理公务的禅房。
走进屋后,程荀抬手按按眉心,强迫自己先将注意力放到正事上。
——无论当初那场火有多少疑点,毕竟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比那要急迫千倍万倍的生存难题。
辩空遣人找来监院僧人观林。观林执掌寺中开支用度,听闻辩空吩咐后,抱来了金佛寺近一年的账册。
账册分门别类、条目清晰,其中特意将神隐骑来此前后的账目区分开来。程荀也没有客气,将厚厚一摞账册拿到手边,一页页飞快翻阅起来。
晏决明坐在一旁,本想拿过一本来分担,却被程荀止住。
她按住晏决明试图抽出的账册,头也不抬吩咐道:“你若闲着没事儿就给我倒碗茶,我渴了。”
辩空坐在一旁,闻言看了晏决明一眼。却见晏决明笑着摇摇头,从善如流地走到侧间,起壶烧水去了。
程荀坐在书案前,眼睛在几本账册上来回梭巡,一边时不时询问观林其中细节。
观林虽年逾五十,为行事稳妥、思路清晰,无论多么细枝末节的问题都能说出个所以然。一时间,屋中只听闻二人的一问一答声。
辩空在旁听了一会儿,视线一转,却见晏决明倚靠在侧间房门旁,双手抱臂,姿态风流。而他静静看着程荀,目光沉静如水。
他缓步走上前,晏决明望着他微微一笑,让开道,随他走进侧间。
“少亭这位表妹,倒与崔施主有几分相似。”
辩空坐到椅上,数着佛珠,语气平静。
“母女母女,多少也有些前世的缘分。”
辩空与孟家是老相识,自然知道二人不过半路认的义女关系,也并未点破。
红泥小炉上,茶壶冒出白烟,滚水在壶中咕嘟作响。晏决明将茶壶提起,驾轻就熟寻到茶盏,悠悠然倒茶。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茶水入盏,清香飘了满屋。晏决明稳稳倒着茶,嘴角不自觉冒出些笑意。
辩空闭上眼,并未答话。
晏决明也不以为恼,只自顾自咂摸着方才窥见的景象。
程荀这几年在外闯出了不小的名堂,晏决明自然不会将其种种成绩都归结于她孟家女儿的身份。
以女子之身,行走在重利的商人之间,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他虽钦佩、疼惜她的心性与付出,却未曾想过,她早在风雨中练就了一双坚韧的羽翼。
想起她专注冷静的侧脸,晏决明嘴角又忍不住勾起了。
一盏茶倒好,辩空听水声渐歇,轻轻清了下嗓子。
晏决明小心翼翼用茶盖撇去上头的沫子,没理会辩空的暗示,端着茶盏转身便出了侧间。
门外传来晏决明的声音:
“阿荀,小心烫。”
“观林师父,劳您再等等,这壶小,只能再煮一壶了。”
屋内,辩空睁开眼,轻轻嗅闻空气中余留的残香,有些哭笑不得。
哪里是壶小,分明是把他自己私藏的那一撮好茶拿去给自家人喝了。
果不其然,待晏决明走回侧间,他面不改色地倒掉茶沫、起壶再烧水——这回,用的是禅房里惯常用的茶。
晏决明察觉到辩空微妙的神色,直接开口堵住了他欲打机锋的嘴:“将来寺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还要靠外头那位‘施主’呢。”
辩空:“……”
小炉里重新架起炭火,晏决明守着小壶无言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大师,您到此处也已有四五年之久了吧。”
辩空仍闭着眼,道:“五年又三个月。”
“五年了啊……要重建这偌大一个佛寺,确实不容易。”他感叹道。
“只是少亭不解,五年之久,就算重建困难重重,可为何当初烧毁的残垣朽木还留在寺中呢?”
晏决明转身望向辩空,语气平常,好似只是随口询问。
“留在原地,看着未免太过凄凉破败了些。少亭担心,这可有亵渎怠慢佛祖之意?”
佛珠挂在手上,辩空动作一顿,睁开眼向他望去。
“有形胜无形、无形胜有形,又有何怠慢之意?”辩空神色淡泊,古井无波一般,“少亭误会了。”
第118章 碎红糖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 程荀总算对金佛寺而今的开支用度有了较为详尽的了解。
观林师父为人尽责,对程荀所问知无不言。她翻阅着账册,心中思量不断。药材冬衣自不必说,而今最要紧的, 恐怕还是能供给数百人马至少一冬的粮草。
而最快、最稳妥的路径, 恐怕还得从平阳送来。程杜商号根基在山西, 有杜三娘与妱儿从中斡旋, 此事也能顺利些。
……等等。
她猛地反应过来,此事恐怕不便于将杜三娘与妱儿牵扯进来。若是无事那便罢了,可若是将来事败, 妱儿与杜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 难道要一同与她上刑场吗?
想到慈眉善目、相识以来从未对她怀抱偏见的杜家老夫妇, 想到乖巧伶俐、喜欢赖在她身边叫她“干娘”的杜庆儿,想到九死一生才逃出夫家魔窟的杜三娘,程荀忽然沉默了。
更何况,还有这么多年同她风里雨里一路走来、早就形同手足的妱儿。
室内安静下来, 观林自顾自收拾着散落的账册。程荀握着那尚且温热的茶盏, 思忖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观林师父,这几本可否借我再看看?”她语带歉意, 看向被她撂在一旁许久的观林。
观林紧皱的眉头松开少许,严肃的面孔上浮起几分和善。
“程施主,这些您都带回去也无事。不过我抱来的这些也只是近一年多的, 若您想看之前的, 恐怕还得去寺里的藏书阁。”说着, 他从袖中拿出一串铜钥匙,放到程荀面前。
程荀看着桌上那串老旧的钥匙, 有些惊讶。这钥匙不止开锁之用,还多少象征了监院之权,思及此,她连忙将钥匙推到他身前。
“观林师父,您误会了。晚辈只是想……”
观林却摆摆手,只道:“程施主,您愿施以援手解寺中之困已是大善,您收下,也方便后头行事。”
程荀斟酌片刻,试探问道:“晚辈若当真收下,未免太托大僭越了些,就怕您与住持笑话。”
观林闻弦知音:“此事我已与住持相商,住持并未回绝。此后我也会从旁协助,还请施主放心。”
程荀望着那钥匙,心神一动:“敢问观林师父,这藏书阁可是寺里西南面的那座高楼?”
观林点点头,她不由诧异:“那楼从外头看,好似还是被焚烧过的样子……”
观林以为她担忧安全,忙宽慰道:“施主放心,藏书阁只是外头被当年走水时的浓烟熏过,看起来难看些。里头梁柱并无大碍,就连当年一些经文账目,如今都还好生生放着呢。”
程荀诧异:“不是说,当年一把火,将寺中传承的经书都烧毁了么?”
观林一番解释,程荀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寺中经文大多供奉在各个殿中,藏书阁也多放些与庶务相关的账册与文书,故而从大火中幸存下来。
观林话里话外不乏对失传经文的惋惜,程荀附和着喟叹两声,心底思绪却飞快转了两圈。
话都说到这份上,程荀也就没有再推辞,收下了钥匙。
“承蒙监院与住持厚爱。晚辈愚钝,诸多事务还请观林师父多多指教。”程荀客气道。
观林却很实在,只语重心长道:“虽说只是暂代,可施主毕竟还在病中,还是身体要紧。若因庶务耽误了休养,反倒得不偿失了。”
他本不必说这句话的。
这话若换个人说,或许多少会叫人读出些许隐晦的不满和抱怨。可观林说得坦坦荡荡,程荀点头应是,嘴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观林收拾账册准备离开,程荀走到侧间门外,敲敲敞开的门,对里头相对而坐的二人道:“大师,时辰不早了,我便不打扰了。”
闻言,晏决明转头对她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棋子道:“大师,这残局留着你我下次再对吧。”
辩空神态自若,袖子一敛,直接将其上棋子收捡到一旁棋盒之中。程荀站在门边,只来得及看清这棋局正厮杀到了紧要关头,不由懊悔道:“正是精彩处,是晚辈鲁莽了。”
辩空没有抬头,只微微一笑道:“棋在此处,对弈者也在此处,这一局与下一局又有何不同呢?”
他说得洒脱淡然,程荀一怔,也笑道:“晚辈受教。”
走出禅房,程荀拿出那串钥匙给晏决明看。她一扬眉,手腕轻动,钥匙在手中叮当作响。
晏决明走在她身旁,脸上却露出些担忧,迟疑道:“琐碎的事务交给寺中僧人就是,休养为重。”
“放心,我知道。”程荀收起钥匙,神色一正,“你带我去看看神影骑与亲卫们的居所吧,不亲自看一眼,我总不放心。”
晏决明有些无奈。大病未愈,他本不愿她在奔波走动。可见她神色远比待在屋中时精神多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好。”他侧眸望了眼程荀披得松垮随意的斗篷,停下步子微微俯身替她系上脖颈处的系带。
二人离得极近,晏决明几乎能看见程荀颈子上细微的汗毛与微微搏动的脉搏。她身上那股清淡的药香沁入口鼻,他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就在此时,程荀忽然轻声道:
“我想将商号分了。”
晏决明手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猛地抬头看向她。
“什么?”
程荀解释道:“这么多粮草,筹措运送必定要用到商号,可此事需得隐秘,商号里人多口杂,保不齐什么时候走漏了风声。”
晏决明却读出了她那层未尽之意,不由得直起身。他沉默片刻,道:“你不想拖累杜家,对么?”
程荀移开目光,嘴上云淡风轻:“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此时分了对彼此都好。”
她自顾自往前走,初冬柔和的光穿过玄廊落在她身上,钥匙在空荡的袖中相撞,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晏决明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翻涌的情绪久久无法平息-
程荀拖着病体在寺中转了一上午,纵是脑中早已列好了要做的一件件事项,可回到屋后她还是精神不济。她稀里糊涂吃完饭、喝完药,倒在床榻上睡着了。
再被晏决明叫醒时,日已西沉,断霞将天际染得一片火红。
时间不早了,程荀随便往嘴里塞了几块糕点,匆匆洗了把脸,便坐到了书案边。
粮草筹措运送的诸多关卡,程荀与晏决明相商后心中便有了谋算,她成竹在心,安排起来不算困难。
可写到给杜三娘的书信时,程荀提笔斟酌许久,墨几乎在笔尖凝固。在心中打了一遍遍腹稿,她终于缓缓落笔。
屋中光线渐暗,晏决明悄无声息点上灯,站在一旁为她磨墨。
烛火暖黄的光映在她微微蹙眉的专注侧脸上,他静静看着她。那颗在她面前从不听话的心,像是被人轮番放进滚水与冰水,酸胀得难受。
面对她,他总觉亏欠。
可他也明白她的权衡与付出,无论何时,都绝不仅仅是为了他晏决明。
她有抱负、有胆识、有野心,有与男人同场拼杀的孤勇,也有誓要为这动荡的世道尽一份力的豪情。
他甚至想过,今日她行商,或许是因为,那俗世身份只允许她走到行商这一步。
直到暮色四合,程荀终于放下笔。她将书信折好,刚要说话,晏决明便说道:“先去吃饭,我已吩咐冯平过来了。”
程荀一挑眉,看了眼圆桌上尚还冒着热气的饭菜,边走边开玩笑道:“让走南闯北的大将军来料理我的起居,真是屈才了。”
晏决明无言笑了声,低头继续整理被她丢得凌乱的书案。
吃到一半,冯平来了。程荀赶忙放下筷子,将几封书信递给他,逐一交代去平阳筹措粮草之事。
此事非同小可,程荀不敢贸然交给别人,最稳妥的人选只能是晏决明的一众亲卫。
可即便钱财、人马都在手,真要隐秘迅速办成此事,还需其中各个环节与关卡都不容闪失。
几人照着舆图推演几遍路线,将可能发生的意外与解决的备用之计都商讨清楚后,冯平才匆匆离去。
此时月已高升,桌上所剩无几的饭菜早已凉了,程荀也没了胃口。晏决明没勉强她继续吃,只热了药端给她。
她捏着鼻子将那苦药汁灌进嘴里,恹恹坐在床边,看晏决明忙前忙后收拾。
忙碌一晚,程荀斜倚在熏笼上,倦意又席卷全身。
可嘴里的苦药味儿实在扰人,那苦意从舌尖蔓延到牙根,程荀难受得打了几个寒颤。
晏决明将房内收拾一清,特意燃了香散散屋中残羹冷炙的气息。做完这些,一回头便看见程荀恹恹的神色,他悄声走到床边,坐到她身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程荀懒懒地倚靠在床头不想动弹。晏决明打开那巴掌大的布包、递到她面前。却见那干净的黄麻布中间,放着三、四块碎红糖。
她眼睛一亮,坐直身子,惊喜地问他:“你哪儿找来的呀?我今日明明看见账册里说糖已用尽了。”
“库房里找到的,还剩一点。”
程荀拿了一颗喂进嘴里,舌尖久违的甜意驱散了药的酸苦,她微微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猫。
小孩儿一样。
晏决明坐在她身旁,侧身看着她脸上安逸的神情,有些忍俊不禁。程荀听到他一声轻笑,飞快睁开眼,有些不好意思。
——活了二十岁,因为一块糖这么欢喜,好像确实有点犯傻。可她转念一想,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有什么好羞的呢?
思及此,她理直气壮拿起一块糖,塞到他嘴边。晏决明下意识一躲,程荀捏着糖块不依不饶追过去。
“你吃呀。”她嘴里含着糖,声音含糊。
糖块抵在嘴角,晏决明抓住她的手腕,嘴皮微动:“你留着吃吧。”
寺里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糖,最近的城镇买来也要三五天,程荀还要吃好几日的苦药汁,晏决明便想全都留给她。
程荀却误会了他的用意,只以为他仍想着打趣自己,更不由分说要塞进他嘴里。两人一追一躲,没长大似的,坐在床边打闹着。
笑闹间,不知是谁不小心撞掉了床帐的钩子,纱帐瞬间垂落,将二人关在狭小的床榻内。
眼前蓦地一暗,两人都愣住了。
程荀双手压在他的胸膛上,捏着碎红糖的那只手戳在他嘴边;而晏决明靠腰背力量悬在榻上没有落下去,双臂还虚虚护在程荀后腰上。
一时间,程荀与晏决明仿佛相拥着倒入绵软的床榻中一般。
屋内燃着火盆与熏炉,将一室烧得暖烘烘。程荀后背热得冒汗,而她怔怔看着晏决明,竟发现他两颊泛红、鼻尖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狭小昏暗的空间内,他们逐渐急促的鼻息交织着。二人离得太近,晏决明眼中的懵怔与羞赧一览无余,程荀的心跳猛地快了两拍。
程荀望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鬼使神差将糖抵到他唇缝上。
“吃呀。”她小声说。
晏决明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张嘴卷去那块方糖。
唇舌似乎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来不及反应,就见程荀挣脱他的怀抱,坐起身,收回了那只手。
他的视线顺着那只手流动,却见那白皙的指尖,沾了几道红糖融化后的赤褐痕迹,像是陈年的伤疤,却又比伤疤多了几分……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程荀似乎察觉到了黏意,指尖下意识轻搓,看清是什么后不由得啧了一声。
下一秒,他看见她将那葱白似的指尖放到了双唇间,一截粉红的舌尖迅速从贝齿中钻出,轻轻舐一下,又立刻收回了。
程荀嘴里嘟嘟囔囔地钻出床帐,走到侧间洗手去了。
床帐被人甩开又丢下,一阵风过,帐内只剩下晏决明一人。
而他倒在床榻上,不知所措地望着那摇晃的纱帐。
半晌,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唇缝。
满齿甜香。
待程荀洗干净指尖黏腻的触感、走出侧间时,屋内已空无一人。
散落的床帐被人挂好,原本凌乱的床榻也一片齐整。
程荀一愣,走上前却见床边矮几上,放着一块叠好的白布包。
门外,晏决明走在玄廊下,步子又急又快。
夜里朔风渐起,吹得袍脚飘飞,冷风刀子一般,毫不留情地刮在手无寸铁的行人身上。
晏决明走在狂浪的寒风里,身体里却热腾腾的,像是烧了三昧真火,满灶膛都是熊熊烈焰。
走到庭院外,他回头望了眼那间亮灯的禅房。
他情不自禁停住步子,又抬起手放在唇间,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他想,我何时才能娶她呢?
第119章 藏书阁
与程晏二人商讨后, 当夜冯平便点人带队离开金佛寺,一路向平阳疾行。
翌日,程荀早早醒来,未惊动任何人, 洗漱穿衣后独自出门了。
天刚蒙蒙亮, 寺中已依稀传来悠远的诵经声。天渐寒, 行走的人呼吸间不断冒出白气, 程荀一路抱着汤婆子,朝着藏书阁去。
走到那座曾在大火中得以幸存的木楼下,程荀惊讶地发现, 辩空居然站在门外。
“辩空大师。”她匆匆上前, 讶然道, “您怎的来了。”
他们并未提前通过气,程荀对辩空的到来全然不知。
辩空仍旧挂着慈眉善目的神情,双手合十对她施礼,程荀忙不迭回礼。
“本该是观林为施主带路, 只是他昨夜偶发风寒, 老衲便代劳了。”他脸上带笑,眉梢眼角都挤出了苍老的皱纹,“看来我与施主有缘分。”
辩空语气平淡, 可周身气度却让人不自觉地亲近信任。程荀本有几分诧异防备的心安定下来,也笑道:“是晚辈之幸。”
程荀从袖中拿出钥匙,辩空微微侧身让开位置。沉重的木门早已破败发朽, 程荀用力一拉, 伴随一道吱呀声, 木门缓缓打开。
视线一片漆黑,程荀摩挲到墙边一盏盖了琉璃罩的油灯, 借着淡淡的天光将它点燃,这才看清了藏书阁内的模样。
内室长宽不过二十尺,几面墙上砌满木架,上头满满当当塞满了书册;向东一面有条狭小的木楼梯,木梯高陡,表面被人磨出了深深的坑印。
藏书阁从外看便是窄而高的模样,可即便程荀心中已有预料,还是被内部的狭窄吓了一跳。
身后传来脚步,程荀往室内退了几步,给辩空让出位置。
“让施主见笑了。”辩空道。
程荀连忙道:“毕竟二十年前的楼了,能留存至今实属不易。”
她停顿一瞬,迟疑道:“只是晚辈不明白,既然寺中已在翻新重建,为何不将这藏书阁腾空了,换个地方存放呢?”
说完,程荀便觉得有些不合适,找补道:“不过放在此处也并无大碍,若真要腾空换地方,恐怕也不容易。”
辩空微笑看着她,脸上并未露出不悦。
“这倒是其中一个缘由。”他微微仰起头,环视周围一圈,“老衲多年前来此处,所为也并非建个全然崭新的金佛寺。”
程荀心中讶然,她疑心是自己想太多,可为何辩空语气重那份伤怀和感慨清晰可闻呢?
更令她想不通的是,他对此似乎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欲。
心念电转,询问就在口中,辩空却收回视线,恢复了如常的模样:“藏书阁一共五层,前两层都是我接管的五年来,寺中修筑重建、皈依受戒、起居采买、开设法会的诸多记录。”
程荀只能将疑问咽下肚子。
辩空接过她手中的油灯,一手扶着墙壁走上狭窄的楼梯。楼梯将将够一人通行,连转身都艰难。辩空走得缓慢,程荀在背后看得提心吊胆,只能抬手虚虚护着他的后背。
辩空带她在二楼看了一圈,站在楼梯前停下了。
“再往上,老衲便不带施主去了。”说着,辩空从袖中拿出一把表面磨得光滑的黄铜钥匙,递给程荀,“二十年前寺中一应记录,都存放在上头三层,需得钥匙才能打开。”
程荀接过钥匙,探身向上望了一眼,果真在那楼梯漆黑的尽头,隐约可见一块木板挡在了头顶。
“上头三层,我也可以翻阅么?”程荀嘴上客气询问,手里却将钥匙握紧了。
辩空微微一笑,点头道:“自然。钥匙在手,程施主自便即可。”
“只是毕竟存放了多年,尘灰大,施主不嫌脏了衣裳就是。”
程荀一怔,随即道:“大师说笑了。”
天已不早,快到了晨课的时辰,辩空与她闲说几句便要告辞。二人寒暄几句,程荀小心翼翼送辩空下楼离开。
程荀站在门内,看门外辩空缓步离开。望着他的背影,程荀心中忽然有种荒谬的猜想:或许观林师父并未染病,只是他想亲自送钥匙来罢了。
辩空这份并不遮掩、甚至暗中默许程荀探寻的神秘,令她有些费解。
无言目送他离开,程荀拍拍被风吹得冰凉的脸,转身直奔藏书阁三楼。
通往三楼的楼梯被一块上锁的木板牢牢封住,程荀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木板推开,终于走上了三楼。
乍一看,上面三楼的陈设、结构与下面两层楼并无不同。一如辩空所说,许是多年未有人到访,书架上积了一层厚厚灰尘,角落甚至结了几张蛛丝网。
程荀举着油灯,顺着书架上的标注看了一圈,也基本都是寺中大大小小各种庶务的记录。
她的手指顺着上头的年月划过,最终在“泰和二十五年”处停下了。
她从中随手抽出一本册子,是那年寺中采买用度的记录。纸张已经泛黄发脆,程荀随意坐到一处书箱上,小心揭开第一页。
在页尾的批注上,盖着一个残缺不全红印小章,程荀认真辨认一会儿,终于确认上头所写的是“咏一法师”四个字。
此时程荀才恍然,原来二十年前金佛寺的住持是这位名叫咏一的禅师。不知为何,这名字她之前竟从未听人提过。
二十年过去,金佛寺仅存留在世人心中的记忆,似乎只剩那场大火了。
天色渐亮,日光透过被封死的木窗缝隙漏进狭窄的室内,借着昏暗的烛火和束束天光,她低着头,眉头微蹙,专心致志翻阅着手中的账册。
不知过了多久,木梯下突然传来一道呼唤。
“阿荀?”
程荀还沉浸在账目中,懵怔抬起头,却见晏决明几步跨上楼梯,看到她安然坐在书堆里,有些气闷、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程荀这才如梦初醒,道:“你怎么来了?什么时辰了?”
晏决明嘴唇紧抿,暗自深吸一口气,道:“早过巳时了。”
昨夜从程荀屋子回去后,他将自己关在房中,一直到夜深才沉沉睡去。
而他破天荒做了个梦。梦中的种种他早已记不清了,可那柔软轻盈的重量、炽热滚烫的温度、玄妙缥缈的感受却牢牢烙印在记忆中。
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看看周遭陈设,他的理智才重新归位。
想起昨夜那个梦,他心中又是歉疚又是心虚,就连走出房门听到撞钟、诵经声,都不由得气短。
心中情绪翻江倒海一般,可他面上却只能假作镇定。
晏决明在屋里磨磨蹭蹭,洗个脸洗得自己面红耳赤,努力平复半晌、在铜镜前反复确认后,他才迈出屋子。
可去到程荀院子里,见到的却是坐在门外愁眉苦脸的小和尚。
小和尚告诉他,程荀一早便不在屋中,这个点了也未尽饭食、汤药,人也不知所踪。
晏决明脑中轰的一声响,差点以为程荀又被人掳走了。匆忙冲进屋中检查一圈,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思忖片刻,他直直冲着藏书阁跑来了。
果不其然将她在此处抓个正着,晏决明一颗心终于落定。
晏决明肃然的目光下,程荀有些心虚地合上账册。刚要站起身,眼前却一黑,意识短暂地抽出身体,她直直往地上倒去。
晏决明面色煞白,当即冲上前将她揽到怀里。
所幸程荀不过是坐久了、起身有些猛,加之晨起至今只塞了块糕点,所以有些短暂的晕眩而已。
“藏书阁就在这,难道用饭喝药后再来它就长腿跑了?”晏决明望着她消瘦的侧脸,忍不住轻声埋怨。
程荀渐渐缓过来,撑着他的手臂慢慢站稳。她鼻子轻皱,有些歉疚、又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
晏决明一肚子气烟消云散,确认她并无大碍,这才发现二人之间的距离近乎于无。
藏书阁狭小逼仄,程荀方才摔倒时碰掉了油灯,屋内光线昏暗,只余窗中透进来束束微光。
而晏决明揽着她的后背,她蓬松的碎发贴在他侧脸上,呼吸间几乎能嗅到那股淡淡的清香。
他有些懵,然后猛然回想到昨夜那个无法言说的梦境。
程荀浑然不知他的僵硬,扶着一旁的书架站稳,语气急迫:“快快,找找那油灯,万一烧起来了。”
她抱着长长的裙摆蹲下,在地上摩挲着。晏决明大脑还一片混乱,嘴上却飞快地应了一声,迅速处理了地上的残局。
等终于将那洒落一地的灯油擦干净,晏决明一肚子遐思早已飞远了。两人看着对方灰头土脸的模样,都忍不住笑了。
“花猫儿一样。”晏决明扯着袖子干净的内里,轻轻擦拭了下她沾了灰的鼻头,“走吧。”
程荀眼角带笑,看着难得狼狈的他,坏心眼地不去提醒,只背过身道:“等等,我想拿几册回去看。”
回去的路上,程荀犹豫片刻,开口道:“你知道金佛寺上一位住持,咏一禅师么?”
晏决明抱着厚厚一摞账册,脚步不停,想了想道:“当年我似乎问过辩空大师为何要去金佛寺。我记得那时他说,自己与金佛寺有几分渊源。”
“你的意思是,或许这位咏一禅师便是辩空大师的‘渊源’?”
“说不准。”
程荀不由得陷入沉思。
一路走回禅房,热水早已备齐了。晏决明推着程荀去屋内更衣洗漱,自己则匆忙安排人热菜、热药。
待程荀绞着湿发走出来,晏决明早已在饭桌边架好了熏笼。
程荀饿得眼前发晕,赶忙坐下吃饭。晏决明没闲着,站在她身后为她擦拭湿发。
“对了,道清送信来了。”
程荀正吃着,一句话惊得她连声咳嗽。晏决明忙递上茶水,不住拍着她的后背:“慢点、慢点。”
程荀艰难咽下茶水,问道:“他可说什么了?外头现如今情形如何?”
见她无事,晏决明又拿起帕巾站到她身后。
“不算好,也不算坏。”
程荀当初连夜逃出紘城,躲过了蒋毅方等人的审问。
王伯元却没那么好运,他当日便被陈毅禾“请”到了衙门,在衙门里待了近十日。在王祭酒与孟忻在京中多方斡旋下,他才终于安然走出衙门。
而比起他在衙门所承受的压力,更让人心惊的是京中现况。
晏决明从扁都隘口死里逃生已近两月。两个月以来,朝中局势实在令人心惊。
据王伯元所说,他从京中熟人处打探到消息,圣上龙体有恙,已有半月未上朝。而太子仍旧深居东宫,并无异动。
可瓦剌刀马在畔,战报雪花般飞入京中,又怎能无人主持大局?朝中大臣焦头烂额之时,皇帝总算下了一道圣谕,指明在他病愈之前,朝中政事由誉王暂领,蔡庸、徐勤两位尚书从旁协助。
圣旨一出,京中陷入一种微妙的平静处境。
虽说明面上的大事小事,依旧要过一遍圣上寝殿,可在这个关口,皇帝刻意忽略了东宫、转而将监国大权交予誉王,似乎本身就在释放某种预兆。
人人都看得清楚,太子的处境,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关头。
相比起来,西北一面的战况反倒见好。
不过所谓“见好”,却并非范脩神兵天降、连连大捷,而是阿拉塔所带领的三路大军,居然诡异地停滞下来。
北面、东面的两路大军仍陈兵祁连山外,双方大大小小的试探与摩擦不断。
可阿拉塔却一改此前攻城略地、大开大合的战策,反倒保守起来。除却时不时派小股兵马骚扰几座边城,他几乎不再进行实质上的侵略。
这样的举动,分明透着几分怪异。
程荀扒拉着碗里的米粒,思索片刻,皱眉问道:“难道是因为入冬了?”
寒冬之日,确实不利作战,之于瓦剌这样以游牧为生的族群更是不易,光是粮草就是大问题。阿拉塔行动忽然趋向保守,似乎也有迹可循。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粮草总不能凭空变出来,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去杀、去抢。此时不过初冬,阿拉塔若是迟迟不发兵,被熬死的只会是自己。
至少从如今朝廷的动向来看,似乎也打着靠兵马粮草耗死对方的主意。
晏决明听完程荀的猜想,并不置可否,只若有所思道:“恐怕原因不止如此……不过不管怎么说,两相对峙的局面对我们总是有利的。”
程荀不禁点点头。
而今粮草未到、兵马不齐,他们的局面非常被动。两军多拖一日,他们的机会也多一些。
二人各有思量,沉默片刻,程荀突然问起:“伯元哥可说了,当日给我的信是什么意思?”
晏决明一顿,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她。
“本想等你吃完再给你的。”
程荀眼睛一亮,忙不迭撕开信,头也不抬道:“我吃饱了。”
她匆忙展开信纸,视线匆匆划过寒暄问好、和方才晏决明所说别无二意的朝堂战场之事,直到信最后,他终于提起了那份信的由来。
据王伯元所说,程荀出走那日他一夜未睡,只等蒋毅方等人的动静。临到快天亮时,他困得受不住,迷迷糊糊趴在桌上打了个盹。
再醒来时,手边便多了个纸条。而上头不过三个字:“金佛寺”。
那三个字歪歪扭扭,似是故意用左手写的,不愿让人分清。而王伯元看到那纸条后,心中不由警铃大作。
这纸条的目的太过明显,令王伯元不得不多加谨慎。
有关送信之人,他首先排除晏决明——他们之间太过熟稔,自不必用这般故作玄虚的方式。
可除却晏决明,无论是谁在此时送来信,背后似乎都有几分教唆、煽动之意。
王伯元左思右想仍未寻到头绪,而那时蒋毅方等人已经围住了官署门外。
他来不及细思,只能将纸条燃尽,匆匆写下一句“金佛寺有异,多加留心”,寻机会让人交给程荀。
而王伯元此时得知了他们正藏匿在金佛寺中,还询问晏决明,那纸条可是他送来的信?
程荀看到最后,背后冷汗直冒、毛骨悚然。
她自然知道,那纸条并非晏决明送去的。
那么,在他们相聚之前便知晓了晏决明藏兵之地的人,是谁?
他送信来的目的又是为何?
甚至最开始,晏决明将金佛寺作为退路,这个选择,又是否有为人引导之意?
晏决明见她脸色不好看,接过信一目十行读完,也沉默下来。
直到这一刻,程荀心中又浮起那个疑问。
一切,究竟是人为、还是天意?
她站在迷雾之中,满心茫然。而桌下,晏决明牵住了她的手。
他们相视一眼,从彼此瞳仁中发现了同一种坚定。
无论如何,路已走到今日。
他们能做的,就是继续往下走-
那日之后,晏决明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
除却每日用膳时,他雷打不动前来陪程荀用饭喝药,其余时间,他似乎一头扎进了练兵与筹谋中。
程荀并不知晓那群被他“拐带”至此的神隐骑,对他这位通缉犯还是否信服。他神色如常、情绪也一如既往的沉稳淡然,身上的伤处也日益好转。
程荀想,或许即便有困难,他也不会在她面前显露出分毫。
——因为他与她都是如此。
不过几日,藏书阁几乎成了程荀每日呆的最久的地方。
书目、账册浩如烟海,而其中记载的也不过是最平常的人事名录、采买用度等寻常事务。
而程荀能做的,便是一如潜伏胡家那些年里一般,依靠那一条条枯燥寻常的文字,层层推导、建构网络,试图重现二十年前金佛寺发生过的点点滴滴;再从中抽丝剥茧、去伪存真,寻找值得探寻的疑点。
而这不光考验耐心、更考验体力。
又一个一无所得的夜晚。
程荀将手中看了整整两天的开支账册丢到一旁,颓丧地伏在桌面上。
脸下压着厚厚一摞她翻阅时的记录,她嗅着那并不算上乘的墨香,疲累和倦意涌上心头。
脚边放着火盆,烤得她全身暖洋洋。眼皮不断打架,就在沉沉睡去的前一秒,房门外陡然传来一阵喧嚣。
程荀警觉地坐起身,手伸向了一旁抽屉里的匕首。
下一秒,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和一道熟悉的声音:“主子,平不辱使命,带粮草回来了。”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其中的兴奋与雀跃却不言而喻。程荀心神一震,当即站起身,大步走到门前。
“平叔,你……”
程荀急切地打开门,刚想说什么,看清门外的人时,话却堵在了嗓子眼。
而冯平身旁,站着一位不速之客。
她望着那人,竟感到恍如隔世。
程荀喃喃道:“妱儿……”
第120章 她与她
妱儿穿着一身旧衣, 风尘仆仆站在门外。还不等程荀开口,她双眼涌出泪,猛地扑进程荀怀里。
程荀下意识搂住她的后背。耳边响起妱儿轻轻的抽泣声,不知为何, 她的眼眶也逐渐湿润了。
想到从平阳离开后几次险象环生, 当真如梦一般。
冯平识趣地退到一侧, 将空间留给她们姐妹二人。
相拥好一会儿, 二人终于平静下来。妱儿满面风尘被纵横的泪水打湿,狼狈极了。程荀没有多言,只将她推到早已备好热水的侧间去沐浴洗漱。
安顿完妱儿, 程荀站在屋子中央沉默稍许, 唤冯平进来。
她开门见山道:“如何, 路上可还顺利?”
“属下幸不辱命,粮草人马都已抵达金佛寺,已派人清点入库。”他从前襟中拿出一封书信,“这是钱庄与买卖的账目, 还请您过目。”
程荀大致翻阅一遍, 心中有了数,又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商号分家之事这般顺利么?还是留了人在平阳处理?”
冯平面露难色,程荀敏感地捕捉到这片刻的异样, 追问道:“怎么?杜家是何想法?”
她本以为三娘已然同意了分家,不然妱儿又何必前来投奔自己?可看他的神色,恐怕其中另有内情。
果不其然, 冯平支支吾吾说道:“杜老板不愿分家。”
程荀一怔, 纳闷道:“为何?可是你们没和她说清楚?还是她没看我的信?”
她有些不解。按照她原本的设想, 表面说是分家,可实质上与程荀独自出走并无多少不同。
除却转运粮草必要的车马、几年下来她留在商号的分利, 她几乎将大半个程杜商号都留给了杜家。
说不心疼是假的。
可她这般决绝,原因也简单。一来她这些年在各地的产业与积蓄还足够支撑,晏家亲卫与神隐骑的人手总足够调配;二来她也实在不愿再将商号中的人牵扯进来。
顶着程荀的目光,冯平忍不住在心底叹口气。
他这位主子,总是对自己太狠、又对人心世事算得太清,事事要完满、要周全、要无愧于人;可对于身边其他人,却似乎从未有过什么期待或要求。
他不知是她看过了太多人情冷暖、便不愿去强求,还是她从始至终就未曾将希望托付于他人、只是相信自己罢了。
人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可她的“宽容”,似乎只是因为不敢期待、不愿亏欠。
心中思绪百转,落到嘴上,他也只说了句:“杜老板坚持不分家,只与我说,若真要分家,就让您亲自去平阳谈。”
程荀不禁语塞。
她似乎隐隐猜到了杜三娘的意思。
可若真如她所想,杜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难道就要随他们一同涉险么?
她怔怔坐着,心绪翻涌。
不知过了多久,妱儿在侧间敲了敲门。冯平在旁察言观色许久,立时起身告退。房门关上,妱儿披着程荀的斗篷,小心翼翼推开门。
从金佛寺到紘城,算上与杜家商谈、筹集粮草等要事,一行人来回只用了八日,其中奔波劳累可见一斑。妱儿黑了瘦了,怯怯地站在一旁,看得程荀心里难受。
“饿不饿?寺里暂且只有斋饭,等明日我叫人在外头重新砌个灶房,吃肉就方便了。”她拉着妱儿在桌边坐下,打开食盒,将筷子塞到她手里。
她心中早有这个打算,倒不是为了自己的口欲,只是总不能让数百号要上战场的将士整日清汤寡水地过日子。
奈何此前囊中羞涩,如今粮草到手,一切总算能走上正轨。
妱儿也确实饿了,没有多话,只不停低头吃饭,程荀望着她被饭菜塞得鼓鼓囊囊的脸颊,心底像是有温水流淌而过。
吃饱喝足后,妱儿脸上终于多了几分血色。她来得仓促,寺中并未准备她的屋舍,程荀便直接将她带到自己屋内。
她们坐在床帐内,烛火昏暗,程荀低声问她:“你怎么来了?冯平未曾将前因后果告诉你么?”
若是知道了她现如今是何处境,又何必前来同她吃这还看不到未来的苦呢?
妱儿没有回答,只拿起她垂落的双手,低头看着。手心手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这段时间晏决明悉心照料着,伤疤已经变淡了。
妱儿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划过那细密的伤口,她说不出话,可垂首蜷缩的姿势却分明写满了哀伤。
程荀一怔,没有说话。
妱儿抬起头,眼睛润润的。她比划着:“这些伤,疼不疼?”
程荀下意识扯出一个笑,冲她摆摆手,随口安慰道:“都快好了,早就不疼啦。”
可妱儿只倔强地望着她,有些激动地比划着:“不是这些伤。是所有伤。”
似乎不愿给她逃避的机会,妱儿直接探身从床边矮几上拿过纸笔,唰唰写下几个字,递给程荀看:【身上的伤,疼不疼?】
程荀万万没想到妱儿纠结的居然是这样一件小事。被她突然的强硬打得措手不及,程荀居然有些词穷。
妱儿抿抿唇,又在纸上写:【你受伤了,为何从不愿与我说?】
她又写:【你疼,我也会疼的。】
程荀愣在原地。
妱儿放下纸轻叹一声,膝行到程荀身边,直起上身,双臂穿过她的侧耳与肩膀,将她抱在自己怀中。
妱儿抬起手,轻轻地、温柔地从她头顶顺到后颈,仿若安抚一个哭泣的孩子。
程荀的侧脸压在妱儿平坦的腹部上,单薄的衣衫下是她温热的体温。她听着那细碎的摩擦声、妱儿平缓的呼吸声,心底居然涌起了久违地涌起了委屈。
她抬手搂紧了妱儿,整张脸埋进她呼吸起伏的腹部。
程荀躲在她的怀抱里,许久后,终于开口道:“妱儿,我好累啊。”
为什么,这世上的难关总是一个接一个呢?
妱儿仍旧轻抚着她的后脑,不言不语地听着她疲倦、低沉的叹息。
而程荀想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卸下了冷静干练的面具,将那些日日夜夜无处可说的担忧、泄气与倦怠一股脑倒了出来。
有些话,说给外人听惹人笑话;说给晏决明听,他恐怕比自己还着急上火,恨不能以身替之。
外人不甚求解,爱人关心则乱。可她从不缺少去拼去闯的勇气毅力,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安静聆听她万般思绪的人罢了。
这是独属于她与妱儿才能共享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床帐外,短短一截蜡烛烧到底,火苗随风而去。淡淡一层月光漫进禅房内,程荀与妱儿并肩躺在被子里。
黑暗中,程荀轻轻对妱儿说:“听我说这些,你心烦么?”
妱儿摇摇头。
“烦也没办法,我都说了快十年了。”眼前浮现出她们初见面的样子,程荀忍不住笑了。
妱儿忽然戳了戳她的侧脸。程荀转头望去,借着清浅朦胧的月色,见她比划着:“你和晏少爷,和好了吗?”
程荀眨眨眼,想了一会儿,别别扭扭道:“我们好像也没有吵过架。”
妱儿飞快地偷笑一下,又比划着:“那你要和他成亲么?”
程荀一愣,脸颊温度渐渐升高,她轻咳一声,道:“……还早着呢。”
妱儿却好像从她躲闪的视线中发现了什么,探过身扒住她的肩膀,一双眼睛在她脸上寻找蛛丝马迹。
程荀被她小狗儿一样的动作逗笑了,有些羞赧,又忍不住故意打趣道:“妱儿这般关心,是不是自己想成亲了?”
妱儿脸一红,赌气一般,一翻身不理她了。
程荀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故意凑上去作怪道:“妱儿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寻一寻!说起来,我们妱儿也是大姑娘了……”
妱儿只小她两三岁,若是换做普通人家,这个年纪或许早在家养孩子了。可与程荀外出行商、游历后,妱儿从未主动提起成家之事。
虽然那时程荀将成亲生子看做洪水猛兽,可毕竟只是自己一家之言,她总担心自己的想当然,耽误了妱儿的意愿。
她几次与妱儿谈及此事,妱儿却遮遮掩掩,只怯生生说想留在她身边。那时程荀便明白,或许她仍在意自己的过往、与无法说话的缺憾。
而这些年下来,她眼见着妱儿愈发沉稳、自如,即便无法言语,也依旧能将商号事务料理得清清楚楚。
商号中曾有年轻俊秀的后生,借公事之由与她相交。可据程荀所见,恐怕妱儿还未开窍呢。
今日也是这般,她存了几分打趣的心思故意玩笑,可妱儿的举动却有几分不一般。
她久久没有转过身,就连程荀都以为她睡着的事后,她却忽然从被子里拉住她的一只手,用手指在上头缓缓写着:“你们牵过手吗?”
自诩“过来人”的程荀忍不住笑了,在她耳边用气音道:“我五岁的时候,我们就牵过手了。”
妱儿终于转过身,轻轻掐了一下她的手臂,黑亮的眼睛有些气恼地看着她。
“好啦。”她连忙安抚她,“牵手……自然是牵过的。”
她不禁回想与晏决明相处的点点滴滴,忽然发现,他们之间大多数亲密的接触似乎都逃不开伤与痛。
就连而今回忆起来,除了那或冰冷、或滚烫的温度,鼻尖好像还能嗅到肆虐的雨、腥膻的血、湿冷的泥的气息。
除了那一个吻。
妱儿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没有错过她神情微妙的变化,连忙拉紧了她的手,向她投去狐疑又好奇的目光。
程荀望着她,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我亲过他。”
此话一出,相对而视的二人都愣住了。
程荀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糊涂,心下懊恼,当即就躲进被窝里。而妱儿回过神,伸手就去扯她盖在头上的棉被。
二人笑着打闹一会儿,妱儿钻进被子里,呼吸渐渐平息。黑暗狭窄的空间里,妱儿轻轻抬手按在她侧脸上。
她在她手上写,“是这吗?”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程荀微微摇摇头。
手指顺着她脸颊划下,按在她的唇瓣上。
妱儿写:“是这吗?”
程荀没有说话,厚重的棉被里她的呼吸渐渐快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妱儿笑了一声,将盖住脸的被子掀开,终于重见天日。
妱儿藏在被子下的手,仍在她手背上写着:“是什么滋味?”
“……我要睡了。”
说完,程荀反手按住她作乱的手,闭上眼不说话了。
许是白日太累,不多时,妱儿耳畔便传来她平缓的呼吸声。
妱儿轻巧缓慢地抬起上身,安静地注视着她平静的睡颜。
十年过去,阿荀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变。
从玉竹姐姐、到她从未开口念过一次的“阿荀”,她有时也会感叹时光匆匆。
当初以为暗无天日、永无尽头的日子,被这个没有血缘的姐姐一路拖拽着,她竟也走出来了。
若是没有姐姐,自己如今会在哪儿呢?
妱儿想,或许,自己早已冻死在某个寒夜之中了。
过了半晌,妱儿小心翼翼抽出那只手,拂过程荀侧脸的碎发,轻轻落在她唇角边。
程荀睡得沉,睡梦中依稀察觉到她的动作,忍不住皱皱鼻子,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
妱儿不禁扬起一个笑,笑里是纯然的喜悦。
真好,她的姐姐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归处-
程荀许久未曾睡得这般安稳,一觉醒来,外头天色已然大亮。
她发了会儿愣,侧头便望见妱儿抱着她一只手臂睡得正香。安静看了一会儿,她悄悄抽出手臂,安静地下床更衣、洗漱。
再从侧间出来,妱儿已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程荀笑了下,道:“困就再睡会儿。寺里清静,无人会说你。”
妱儿摇摇头,乖乖下床寻自己昨夜带来的包裹。
小和尚早已将食盒放到小院偏房的小炉上热着,程荀刚端起食盒往房里走,却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妱儿穿着一身单衣,站在猎猎寒风里,手里还捏着一封书信,焦急地望着她。
程荀赶忙上前,一面将她推回屋子,一面问道:“怎么了?”
妱儿指了指自己打开了一半的包袱,将书信递给她,上面是熟悉的字迹,写着“阿荀亲启”四个字。
这是杜三娘的字。
程荀心里猛地一跳。她将书信揣到怀里,先把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让妱儿先吃着,自己则躲去了卧房里。
关上门,她迫不及待打开信。里头只有薄薄两张纸,第一张纸字迹绢秀,落笔却有些凌乱,洋洋洒洒写着几句话:
【阿荀当年帮扶,三娘铭感于心。而今阿荀逢难,杜家自无袖手旁观、隔岸观火的道理。分家,休要再提。】
程荀盯着那几个字,好一会儿才看向第二张纸。与那绢秀的字迹不同,这笔字力透纸背、暗藏笔锋。上面写道:
【杜家先祖有抗击胡人之功,今时局艰难,我辈又岂敢堕先祖之名?程老板尽管放心,杜家人不是孬种!】
这是杜父的口吻。
程荀捏着那两张有如千钧之重的信纸,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子正中。
原来,是她低估了杜家人。
不知过了多久,卧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妱儿走上前,看了眼她手里的信,将她拉到一旁坐下。
她拿起案上的纸笔,对她写道:“杜家人很好。他们不害怕。”
程荀说不清心中的滋味,只能百味杂陈地点点头。
妱儿望着她,沉默许久,又写道:“阿荀,你可以试着依靠我们的。”
“你并非孤军奋战。”【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