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寄鸿书
“住手!”
程荀一声高呼, 惊动了那边正对峙的两个人。
男人高举的手顿住了,下一秒,眼睛望过来。
程荀神情冷淡地站在原地,声音不高不低, 却稳稳地传进了那两人耳中。
“这位老爷, 倚强凌弱, 恐非君子所为。”
男人眯着眼睛, 上下打量了一番程荀,忿忿将手放下,狠狠瞪了一眼女人, 才阴阳怪气地开口道:
“这位小姐, 若你不知内情, 我劝你莫要在此处多管闲事。否则,要是被这姓刘的、无厌足的毒妇骗了,丢了银子事小,若是毁了名声可不好了。”
程荀不为所动, 冷冷地看着他。
“这就不劳您担心了。”
那男人摸摸胡髭, 神情不满,张嘴就要反唇相讥,却见程荀背后的门打开了。
一个高大的护卫走出来, 恭敬行礼后站在程荀身后,目光锐利,姿态是全然地威慑。
男人浑身的气焰像是被人一瓢冷水浇熄了, 讪讪地收起手, 犹自不甘地瞪了那女人一眼, 灰溜溜走了。
“主子,可要去追?”冯平在程荀身后低声问。
“不必, 回去吧。”
程荀将视线从那始终都没有回头的女人背后移开,不甚在意地摇摇头。
刚走到门口,背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干涩的声音突然喊住她。
“姑娘,请您留步。”
程荀转身看去,却见那女人追了上来。
这是个有些矛盾的女人。她看起来约莫有二十七、八的年纪,面白肤净、轮廓柔美,脸上却难掩疲态,眉眼间有几分抹不去的愁苦。
连身上的衣服也是,虽质地名贵,可样式有些老气,连颜色也暗淡深沉。
不过,令程荀侧目的是,即便刚刚遭遇如此难堪的场面,她仍努力保持着平静端庄的神情,不见方才与那男人对峙时的强悍。
“姑娘,方才多谢您。”她垂首行了个礼。
程荀礼貌地向她一颔首,问道:“夫人没事就好。”
“不知,三娘可否有幸请姑娘小聚片刻?也算是酬谢姑娘方才义举。”女人语气真诚,做足了姿态。
“本就是举手之劳,夫人不必挂齿。”程荀委婉道。
那女人看出她的意思,一时不好得强求。一旁的冯平适时开口:“主子,来时妱儿姑娘说有事找您。”
“你吃完了?”程荀心领神会,看了眼门内。
冯平点点头,去里头收拾程荀的东西。
女人还在一旁站着,程荀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搭话道:“夫人姓杜?”
她记得方才那两人对峙时,女人明明叫自己杜三娘。不知怎的,那男人却说她姓刘。
女人犹豫了一瞬,点点头,“家父姓杜。”
说罢,恰好冯平走出来。杜三娘侧过身,让二人从旁过,程荀微笑作别。
刚走了几步,程荀想了想,又转头对杜三娘说:“夫人可要走了?要不,我送夫人一程?”
杜三娘抬起头,神色中写满意外。看清程荀眼中的担忧,她心下一暖,也露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动容。
“多谢您了,不过我的手下还在底下等我,便不劳烦您了。”
程荀点点头,带着冯平下楼了。
待上了车,程荀便将方才之事抛在脑后,掀起车帘,问外头驾车的冯平:“平叔,妱儿真有事寻我吗?”
冯平浑厚的声音带了几分笑意。
“妱儿姑娘倒是无事。不过主子,来时我看见家里抬了大箱的行李进来,想必是世子爷又送东西来了。”
程荀一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默默坐回车厢里,心中似有小猫轻轻挠了一下,有些疼、又有些说不出的痒。
她在外游历两年,晏决明也在西北待了整整两年了。
起初她只从冯平口中得知晏决明去往西北的消息,可去西北何地、在谁麾下、职位如何、可在前线,她一无所知。
怀着惴惴难安、还有几分气恼的心境,翻年后,她才收到他千里迢迢寄来的信。
她迫不及待打开信件,却见那信上笔走龙蛇,只匆匆写了自己如今正在延绥,不日便要随大军拔营北上,与众多将士一同抵御频频进犯的鞑靼人。
短短几行字便写完了自己的处境,后头两页纸都是叮嘱程荀在外要保重自己,万事莫要逞强。就连露宿野外如何避雨、如何识别有毒野果子、如何寻找干净水源,他都洋洋洒洒写了半页纸。
程荀一头雾水地读完,翻来覆去找可有自己漏读的纸张,没找到;又抖了抖信封,还是没有。
最后,她终于确认,没错,看起来如此匆忙的一封信,他真的只轻描淡写了几句自己的情况,剩下的全是对她的唠叨和嘱托。
程荀捏着那几页纸,怒极反笑,一时只觉得,若是晏决明现在在她面前,她一定要狠狠打上他两拳!
她坐在那儿,兀自生了半天气,最后又忍不住将信从头到尾读一遍。
读到最后,她看见他只写了一句:千万千万,珍重自己。
满心的怒火突然消失了。她摸着那几个力透纸背的字,心口酸胀。
她能遇上什么危险?最多不过是匪盗拦路、黑店宰客罢了。可晏决明,却是要用肉身扛住鞑靼人的金戈铁马啊。
“千万千万,珍重自己。”
这句话,明明是该她写给他的。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去信问过义母,也没能得到任何消息。
晏决明从军这一出,虽令人始料不及,可想到晏家起初便是军功立身,他心有抱负、想要重振家族基业,也并非难以理解之事。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并未依靠祖辈荫庇拿个现成的军衔,而是趁夜悄悄离京,独自一人跑去西北投军去了!
崔夫人在信里提到此事,用词毫不留情面,狠狠痛批了一番晏决明行事鲁莽、不顾长辈。
可程荀看得出来,崔夫人心中多的是骄傲和感叹。
她在信里说,“决明之胆魄、之决心,甚肖其外祖。”
再次收到晏决明消息,是那年的夏天。他从西北遣人送来了几箱子的上等裘皮与玛瑙珠宝。这次的信里,他终于多费了几道笔墨,写了写在前线的情形。
据他所说,他所在的大军守住了延绥以北三个城池,鞑靼战线连连溃败,他们一路追击三千里,打到了漠南,抢了鞑靼一个部落,降俘近千人。
而他在这场战役中立了功,升了衔,大将赏识他,将部落中一部分收缴的财宝奖给了他。
晏决明行文里说得含蓄克制,可程荀还是忍不住笑了。
她将信小心放在一旁,翻了翻那几箱子战利品。
她突然觉得,这与从前程六出夜里归家,假作不在意地将猎来的飞禽走兽放在门前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同。
送信来的是晏决明自己的人,程荀也总算抓住机会,让那人返程复命时,顺带捎上自己的信。
就这样依靠人力,两年来,他们虽未曾见面,可对方的影子却好似始终陪伴左右。
她在信里写江河之壮阔、山川之险峻,写富人泪、穷人笑,写游历行商时遇到的人间百态。
而他的信里,也总挟着几分大漠的烟尘。金戈铁骑、刀枪剑戟,苍凉辽阔的高天之上,是鞑靼人巡猎的鹰隼。
她本以为他不会在信中过多写前线的战事,可意外的是,他虽总是草草写几句有关自己的事,可对于鞑靼人的风俗习性、两军如何对垒、战线如何推进,都详细地写了下来。
——乍一看,不像是报平安的家书,反倒像是教人如何行军打仗的军书了。
程荀起初还去信问过,为什么要将这些东西告诉她?可会涉及机密?若是信在路上被人劫去,可会有碍?
而几个月后,晏决明在寄来的信里只写了一句话: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你会想看的。】
这句话后面落了一滴墨点,似是有人踌躇片刻,又在后头补了一句:
【边关无聊,我也只能写写这些东西,阿荀莫怪。若是不喜欢,下次我再写写别的。】
程荀看着几年下来他锋芒更甚的字,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从儿时起,她便有个想法:她和晏决明不会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双生胎吧?不然,为什么他们二人总能在无知无觉中,就猜透对方的心思呢?
对于晏决明信中所写的军中种种,她确有隐忧,可晏决明远隔千里之外,又是怎么发现她隐藏在皮肉下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呢?
她想,她从来都算不上是个“安分”的女子。
她抵触婚嫁、不甘困于后宅,甚至手里攥过人命。如今更是胆大包天,妄想窥探那遥不可及的、“男人”世界里才有的东西。
可晏决明,好似从不在意她安不安分。
他只在意她想不想要。
她想要,他便想尽办法找来了。
程荀甚至后知后觉地想到,或许在晏决明眼中,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性别之分。
她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不必承担世俗里任何一个性别或身份带来的规矩或桎梏。
从他们初遇的那天起,她便只是“程荀”。
这个想法好似一道灵光,瞬间正中她的眉心。
她突然意识到,她从前所迷茫的、心心念念的、总是觉得追之而不可得的,原来就是这么一件无比简单、却又无比困难的事。
——她要获得完全的平视,她要别人只将她看做“程荀”,而非某人的附属、抑或某个身份的饰演者。
她要尊重。
晏决明的这封信,好似一道来自漠北的利剑,挟着风刃,瞬间穿破了她眼前驱之不散的迷雾。
那天,她抱着信,许久无言。
最后,她只是颤抖着手,在信纸上回了他两句话:
【谢谢你。】
【不用改,这些东西,我很喜欢。】-
马车在城中一户不起眼的民居前停下。程荀跳下马车,快步走进院子。
这户民居是程荀在此暂时租赁的,陈设几乎没有改动,仍是普通民居的样子。
几个沉甸甸的木箱就放在院子正中,奔波跋涉千里而来,即便路上用油纸仔细裹好了,木质角落仍然能见风尘。
妱儿倚在廊下,嘴里啃着梨子,朝他们挥挥手。
几年过去,如今妱儿也长大了许多,身形模样愈发有了少女的韵味。难得的是,在外奔走几年,她晒黑了些,不似从前在后宅那般病弱,身上多了几分力量感。
而她随程荀在外行商,虽只是帮忙这些简单的边角活儿,却少不了与人打交道。
虽仍旧只能靠比划、写字沟通,也遇上过被人轻视、嫌弃的情况,但她的胆量与耐心却与日俱增,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怯生生了。
程荀有时看着她忙前忙后、四处张罗安排的身影,都忍不住想:谁还能想到,眼前这人是从前的玉盏呢?
“吃了吗?累不累?”程荀从身后拿出路上买的烧鸡,递给妱儿。
今日她去金谷楼与丰元商号的掌柜谈生意,本来妱儿也要去的,只是她在开封的几家铺子突然送来了上年的账本,妱儿便自告奋勇留下盘账了。
妱儿接过烧鸡放到一边,嘴里咬着梨子,一边拧着眉,两手一边快速比划着,就连生气的语气都比划了出来。
冯平路过,看得眼花缭乱。可程荀却好似全无障碍,笑笑安抚她道:
“从未见过面的东家突然来查账,他们自然是拧成一股绳来对付我的。没事,等会儿我去看看。”
这几家铺子,是两年前太子封赏的。虽说是“太子封赏”,可程荀后来认真看了看契书,那上头写明程荀名字、各方盖章画押的时间分明是泰和三十八年
——那时候,她才十三岁呢!上哪儿认识太子去!
稍一细想,程荀便明白过来,能做这事的也就只有晏决明一人了。
虽说这铺子写在她名下许久,可她却是第一次来开封。
掌柜对她陌生、心有防备,她又何尝不是呢?不过,此事也急不得,只能慢慢解决。
安抚完被那烂账气得头发昏的妱儿,她终于得空看看木箱里晏决明送来的东西。
油光水滑的狐裘皮毛、镶满玛瑙的马鞭马鞍、还有诸多财宝自不必多说。难得的是,里头竟然还有一把样式新奇的胡刀。
这胡刀呈半月牙状,刀柄上镶了一排金灿灿的宝石,中间还挖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空隙,手指能从中穿过,以便让持刀人握得更牢固。
程荀一见这刀便起了兴致,想来这就是晏决明曾在信中说过的,鞑靼贵族特有的、象征身份的佩刀。
不知为何,这把贵族专有的刀竟然到了程荀手中。
思来想去,恐怕这回晏决明立的军功不小。可军功越大,背后的风险和付出岂不是越大?
想到这,她心中忽然揪了起来。
她拿着刀,不再管箱子里的东西,让妱儿挑自己喜欢的,剩下的由冯平安排人,将东西送去京城孟府,自己拿着胡刀和信,冲进了卧房里。
直至午后和煦的春光渐渐散去,夕照爬到小院里垂落的海棠花丝上,程荀才拿着封好口的回信出来,递给送东西来的护卫小陶。
小陶并不从军,是晏决明自己的人。他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做事却细心妥帖,这两年一直是他在替他二人来回送信、跑腿。
小陶接过信,还未等程荀问,便回道:“程主子,主子没有受伤,一切都好。”
程荀哪会儿信他的话,每次小陶都是这副说辞,就连语气都不带变的。
不过程荀也知道,小陶不过奉命行事,摆明了是晏决明自己不愿让她担心。他什么都不说,她再怎么逼问也没有用。
她无奈地叹口气,说道:“行了,别拿这些骗我了。这里屋子都准备好了,你就先在开封休息几日吧,吃的、玩的,叫平叔给你安排,不必急着回去。”
小陶晒得黝黑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质朴的开心。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信,脚步轻快地去找冯平说话去了。
程荀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想笑。
还是孩子呢。
可一想到晏决明也不过比他大两三岁,如今却在荒凉寂寥的漠北,与鞑靼人拼杀,她的笑又暗淡下来。
她情不自禁朝北方望去。
眼前是鳞次栉比的楼阁,规整冰冷的城墙,和起伏绵延的山脉。它们像是一重又一重屏障,阻隔了她北望的视线。
从开封到漠北,从繁华安宁的古老城池,到狼烟四起的血肉战场,舆图上不过短短一指节的长度,却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她忍不住想,两年了,晏决明。
你我何时才能再见面呢?
第82章 向洛阳
初夏清晨, 小院里梅子青青,一颗颗坠在叶间,一夜淋漓雨后,青翠欲滴的模样煞是惹人喜爱。
门外, 冯平正吩咐雇来的力夫捆行李。程荀站在那匹陪他们走了两年的大黑马旁, 安静地抱着它的头, 抚摸它温顺的眼睛。
妱儿提着还在淅淅沥沥漏水的竹篮从小院走里出来。
竹篮里满满当当挤着饱满鲜嫩的梅子, 程荀望了一眼,颇有些无奈道:“这家主人说不定还想惦记着这口初夏梅子呢。”
妱儿抓了一把洗净的梅子,塞进程荀手里, 一边比划着, 树上梅子多, 她还在屋里放了多的银子。
妱儿抱着竹篮去分给冯平和力夫,程荀咬了口梅子,酸甜中有几分清爽的涩味。
马儿打了个呼哨,程荀笑了一下, 将手里剩下的梅子都喂进它嘴里。
天边升起一轮红日, 云翳渐渐散去。马车缓缓驶出小巷,向开封城外奔去。
他们的下一站,是洛阳。
程荀坐在车里闭目养神, 静静回想在开封的这近三个月。
先是与丰元商号的生意。丰元商号在开封府深耕已久,只是缺一条往南方去的门路。
程荀花了点力气,见到了丰元商号的掌柜的, 与他极力推介了自己与沈烁的商队, 掌柜有些意动。
恰好丰元商号的当家亲自往扬州去了, 而沈烁就在扬州,程荀连忙去信, 叫沈烁不要放过机会。如今,商队与丰元商号已经签了契书,合作很是顺利。
其次,便是写在程荀名下的那几间铺子。那几个掌柜倒是个棘手的,一群人仗着自己资历老、年龄大,并不怎么将程荀这个面生的女当家的放在眼里。
难得查一回账,这群老家伙就连作假也做得敷衍。对此,程荀面上并未发作。不过使了一出离间计,撤了其中两间铺子的掌柜,又拉拢了另外几人,就打破了他们本就不甚牢靠的关系。
就这样恩威并施,前前后后拉扯半月时间,无论新掌柜还是老掌柜,至少表面上,再不敢看轻了她这个当家人。
最后,便是……
马车缓缓停下,车帘外响起冯平的声音:“主子,快晌午了,要不先修整片刻?”
听到声音,妱儿迷迷糊糊坐起身,程荀拉开车帘,看了眼正午高悬头顶的刺眼烈阳,连忙道:“天气热,你们也快去休息休息。”
冯平应是,转身将车套解开,带着大黑马去山路旁的溪水边喝水。程荀跳下车,终于能舒展下筋骨。
一上午的路程,他们已经驶出了开封地界,绕过这座山,再走一个时辰,便能走到官道上。
冯平停车的地方视野开阔,放眼望去,能看到山下蜿蜒的山道与滚滚松涛。
程荀站在路边,妱儿拎着食盒走过来,递给她一个装了春饼的油纸包。酥软的面饼里卷着各色时令的菜蔬,风味清爽。
程荀一愣,问道:“你什么时候还有时间做这个?”
妱儿笑着摇摇头。冯平牵着马过来,从食盒里拿了一张饼,坐到一旁的大石头上,说道:
“昨日,您之前救济的那对兄妹听说您要走了,连夜做了点心,今日天还未亮就送来了。把东西放下后,又一溜烟跑了。”
程荀握着春饼,心中有几分动容。
月前,她在开封城外的山中踏春时,偶然在山中遇到了一对兄妹。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只有五六岁,正趴在路边挖野菜。两个孩子面黄肌瘦的,看得程荀心里难受。
她主动上前搭话,又将带来的点心都给了他们。两人狼吞虎咽地吃完,怯生生地与程荀说了身世。
这对兄妹姓张,从小便出生贫寒。一年前,两人的父母去世,鲜少见过面的大伯出现,打着照顾两个孩子的旗号,霸占了他们家的田地屋子。
这大伯不过装了两天好人,不久便露出真面路。平时对他二人又打又骂,小小年纪,他们就承担起家里的诸多农活。虽过得艰难,两个孩子却也无路可走,只能忍耐下来。
本以为一切等长大了就好了,谁曾想,那日哥哥却偷听到,大伯要将妹妹卖去城里给人做童养媳。哥哥心中又怕又恨,当夜便带着妹妹逃出来了。
碰到程荀那天,是他们逃出来的第三天。
饥肠辘辘的两个孩子,明明对陌生人满心防备,可不知道怎的,看着程荀温柔的眼睛,竟然倒豆子似的,将来历一五一十都说完了。
程荀听后,心中自是怒不可遏。她当即拿出令牌,叫冯平找几个晏决明留在开封府的人,随她一同去两兄妹家中。还特定指明了,要看起来不好惹的。
冯平起初还吓了一跳。程荀虽手持着晏决明的令牌,却从未真的拿出来用过,冯平以为她并不知道这令牌真正的用处。
谁知,晏决明早在信里给程荀透了底。他在何处安排了人、若路上遇到麻烦事能找谁求援,都一一告诉了程荀。
冯平动作快,半个时辰不到便找来了几个人高马大、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汉子。
几个汉子长得粗犷,行事却细致小心。恭恭敬敬给程荀行了礼,又好声好气地抱起两个孩子,骑上马,随程荀一路往兄妹家中去。
在外几年,程荀早已学会了骑马。兄妹俩的遭遇触动了她心中某些遥远的记忆,她带着满腔怒火,纵马风中,越跑越快。
到了兄妹俩家里,那大伯还有心斥责他们无故消失,可看见程荀冰冷的神情,和身后那堆横眉怒目的汉子,讪讪闭上了嘴。
即便程荀有心将这大伯直接丢出去,可毕竟他占了一层伦理,程荀只能耐下心神,一顿威逼利诱。
最后,在当地里长的见证下,那男人签字画押,拿了银子,灰溜溜滚出两个孩子的家。
两个孩子喜极而泣,程荀却知,她迟早有离开的一天,两个孩子的难处都还在后头呢。
第二天,她将两个孩子带回了城里自己的成衣铺子,让他们住在店里,随掌柜的学艺。不拘是学裁缝、还是学算账,总之,店里只能养他们到成年。成年后,是想回去务农,还是在城里做工,都随他们。
将两个孩子丢到铺子后,她没有再去看过。只是听掌柜的说,兄妹俩勤快又聪明,店里人都喜欢他们。
程荀也终于放下了心。
谁想到,在她离开后,还能收到这两个孩子送来的东西。
她咬了一口春饼,鲜甜的滋味,好像抓住了春天最后的尾巴。
冯平坐在一旁的大石上,吃着手里的春饼,心中若有所思。
他跟在程荀身边几年,从一开始喊“姑娘”,到后来心甘情愿改口成“主子”,或许就因为她身上某种自己都未曾发现的特质。
程荀身上,有种侠义。
在外几年,他们也遇到过几次类似这对兄妹的事。她扶危济困、出手大方,却也不是滥好人或假圣人。该帮多少、该保持怎样的距离,她心中自有一把标尺。
更令冯平惊讶的,是程荀的胆魄。自从与沈烁合伙后,程荀好像打通了某根有关行商的经脉。
每每到了某地,她会主动调查了解当地的商会、商号。若有合适或感兴趣的,便主动出击,想方设法与话事人见上一面,天南地北地聊聊。
几年下来,程荀也确实天南地北地结识到不少人,投资参股赚钱不说,手里也拿住了许多人脉资源。
当然,这个结果并不容易。不少人都不屑、甚至不耻于,与她这个尚未婚嫁的女子交游。更有甚者,时常抱着狎昵或猎奇的心思,不怀好意地接近她。
可即便屡屡受挫,向来淡漠的程荀却从未动摇过,依旧我行我素。
而对那些与程荀交谈甚欢、似乎全然不顾忌年纪、身份的商人,冯平曾经感叹,原来世上真有这般不拘泥于礼教之人。
对此,程荀却只笑笑,说:在那群人眼里,她孟家义女的身份、怀里的万贯家财,可比什么礼教值钱多了。
冯平想,或许就是那时,他看见了这个坎坷半生的少女,身上那股洒脱而执拗的矛盾感。
而这种矛盾感,他只在晏决明身上见过。
“平叔,我们先就地休息……”
程荀的话唤回他的神思。他刚想站起身,却见程荀双眉紧蹙,眼神越过他的肩膀,定定地望向他身后。
冯平瞬间警觉起来,立刻转身查探,却见不远处的山腰上,一个女人步伐仓皇地向前逃跑,后头竟紧紧跟着一个持刀的黑衣男子!
眼看那刀要落到女子背后,程荀惊叫一声,冯平立刻飞身跳下两人高的山崖,轻巧地落到女人面前,将她拽到一边,又利落地将那持刀男子制服在地。
看见女子得救,站在上头的程荀和妱儿都松了口气。程荀当即朝地下那呆坐在地的女人喊了声:“快上来!”
女人听见声音,抬头向上看了一眼,连忙顺着山路跑上来。
程荀连忙跑来接应,将她带到马车旁。
等惊魂未定的几人终于回过神,程荀这才看清她的模样,不由得一愣。
“你是,杜三娘?”她讶异问道。
这人,居然就是程荀几月前在金谷楼遇到的女子。
杜三娘早在冯平出手相助时,便认出了他们。她浑身脱力地倚着车辕,神情复杂地点点头。
“这位小姐,您又救了我一命。”
待冯平将贼人捆好、丢到马车跟前时,杜三娘已经迅速恢复了平静。
即便衣衫上还留着摔倒在地的尘土污迹、头发也还散乱着,可杜三娘却极力维持着端庄与体面。
“你是谁派来的?”杜三娘语气难掩惊怒。
男人没说话,只是在地上打着滚喊疼。冯平当即又狠狠给了他一脚,那男人才颤颤巍巍道:“是个姓刘的!一个姓刘的男人让我处理了你!只要你回不去洛阳,只要你……我就是拿钱办事的,好汉饶命啊!”
程荀一愣,当即转头看向杜三娘。
她还记得,那天那个男人辱骂杜三娘时,嘴里说的就是“这个姓刘的”。
而杜三娘煞白着脸,手指紧紧抓住车辕,久久说不出话。
冯平黑着一张脸、牢牢按住男人,妱儿疑惑地眼睛来回打转,程荀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场面一时僵持住,只能听见男人痛苦的哀呼。
“夫人!夫人!”
突然,山下突然传来呼喊。那声音越来越近,杜三娘却愈发恐惧,几乎站不稳了。
程荀当机立断,让妱儿将杜三娘扶进马车,冯平心领神会,当即将男人塞住嘴、绑到马车后头的行李堆里去。
一行人迅速上车,冯平快马加鞭,马车一路疾驰而去。
第83章 杜三娘
冯平扬鞭驱使马儿绕过官道, 在山中疾行。
山路难行,车辕压过崎岖的石子路,马车剧烈颠簸。捆在后头的男人身体不住地往行李箱上撞,时不时能听到他痛苦的闷哼。
车里的三个女子靠着内壁面面相觑, 眼中都有惊疑不定的警惕。
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终于缓缓停下。冯平在外头低声道:“主子, 前面有间废弃的菩萨庙。看天色估计一会儿要下雨, 可要进去躲躲?”
程荀微微掀开车帘,空中确实浓云密布,却也不至于即刻就要落雨。她明白冯平的暗示, 顺势看向杜三娘。
“夫人, 不如我们进去躲躲吧。”
杜三娘似是还在惊恐之中, 迟疑了一瞬才点点头。
程荀率先跳下车,在庙门前双手合掌拜了拜,才推开早已腐朽变形的门,走进正殿里。
寺庙里布满了尘土与蛛网, 程荀不甚在意地用手帕擦了擦, 找了个残破的木箱坐下。
妱儿和杜三娘相继走了进来。妱儿早已习惯时不时风餐露宿的日子,对此也见怪不怪,杜三娘却颇有几分不自在。
程荀先打破了沉默。
“杜夫人, 还未与您介绍过,我叫程荀,这是我妹妹, 妱儿。”
杜三娘回过神, 说了几句客气话。
程荀神情温和, 口吻却直接:“杜夫人,不如我们将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上。”
“无论您要报官, 还是私下解决,总得有个章程。”
杜三娘明白她的意思。程荀已经冒着风险救了她,总不能再让她稀里糊涂地带着自己四处打转。
杜三娘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唇,目带恳求。
“程姑娘,您可否送我回洛阳?”
程荀并未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她。
“我是洛阳惠通商号刘家的少夫人。”她停顿一瞬,眼中闪过愤恨和委屈,艰难地开口道,“若我没猜错,要杀我的,应是刘家的叔爷,刘荣。”
妱儿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话说出口,杜三娘脸上强装镇定的面具终于碎了。她无力靠着破旧开裂的门板,将深藏心中已久的怨与痛一一吐出。
杜三娘原是平阳一户富农的女儿,几年前远嫁到刘家,生了个女儿,日子也算美满。
刘家有个惠通商号,专营酒水生意,杜三娘刚嫁去时不过尔尔。不过,经过她夫妇二人十年的辛苦经营,如今也算是洛阳酒水生意里头一号的商号了。
可惜,刘峰在一次外出时,意外从马上摔下,落了个半身瘫痪的结果,此后只能在床榻上度过余生。家中公婆承受不住打击,先后病逝。女儿不过三岁,如今,家中只有杜三娘苦苦支撑着偌大的家业。
刘家逢此变故,对生意的打击自不必多说。家中亲戚长辈对惠通商号虎视眈眈,商号里的老人,要么被别的商号挖走,要么就与刘家旁支勾结,明里暗里挤兑杜三娘。
杜三娘不想让自己辛苦拼搏十年的家业拱手让人,原本藏在刘峰阴影里的她,终于主动走了出来。
像所有当家的男人一样,她在酒桌上爽朗应酬,与人真真假假地说着客套话,计算着一分一厘、计算着财帛人心。
可令她心寒的是,明明她为了刘家家业付出了这么多,回家后,面对的却是刘峰愈发阴鸷多疑的目光、愈发沉默暴戾的脾气。
她喝到胃痛拿下大单子,她磨破嘴皮子稳住动摇的老主顾,欢天喜地与他分享,却只得了床榻上的他一句:“不知廉耻的贱|妇。”
那一刻,杜三娘只觉得天塌了。
那夜,她躲在屋子里,看了许久的房梁。最后,是女儿的哭声唤醒了她。
第二天,她擦擦眼泪,继续带着那挑不出错的笑,奔忙在各家铺子中。
行尸走肉般埋头苦干几个月,她起了往外头拓展生意的念头。她想了许久,打了好几天的腹稿,和刘峰提了她的想法。
刘峰阴晴不定地看了她许久,一言不发。她虽不安,却以为这是丈夫默认的意思,干劲十足地准备起来。
直到去开封前一日,刘峰突然喊来一位她未曾谋面过的叔爷,说这位叔爷从前就在开封做生意,熟人熟路,让杜三娘与他一同去。
杜三娘看出丈夫的不信任,什么也没说,答应了。可她却没想到,谈生意时,这位叔爷却处处与她作对,生生搅黄了好几单生意。
与程荀相遇那天,就是她想办法甩开了刘家叔爷,自己偷摸出来见一个商人。没想到,那人却是个登徒子,见杜三娘是个女子,言语不敬不说,还提出了堪称侮辱的要求。
二人在玄廊上争吵,这才遇到了程荀。
在洛阳忙碌几月,竟然一单合适的生意都没谈下来,杜三娘心灰意冷,准备今日打道回府。
从坐上马车那一刻起,她便有些昏昏沉沉。头脑疲倦,可她心中忧思太甚,硬生生醒了过来。掀开车帘,周围却空无一人,只有她孤零零一人。
她心道不好,当即就要跑。谁承想,树丛里却冒出一个人影,拎着裤腰,见到她立刻拔刀冲了过来。她一路奔逃,最后遇上了程荀一行人,才终于得救。
说到最后,杜三娘双目空洞地望着地上杂乱的茅草,像是被抽干了浑身力气的泥塑。
屋中一片沉默。
妱儿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杜三娘的背。程荀看着她,突然想起了王翠儿。
她们的能力和手腕不输于男人,可男人能做的事,到了她们身上,就成了痴心妄想、欲壑难填、不知廉耻。
而她程荀,若是身上没有孟家的身份、没有听令于她的人马,与王翠儿、杜三娘又有什么不同呢?
权势,确实是个好东西。
她想,权势或许不能赢得全然真心的尊重,却也能堵住悠悠之口。
瞧,她不就是靠着背后的权势,才能在这绵延千年、密不透风的成见之中砸开了一条缝,得以喘息么?
而她眼前这些女子,即便被礼教死死压在方寸之地,也依旧靠自己赤手空拳打出了一席之地。
她想不到,若是有天她们背上的束缚消失了,她们能走得多远、又能打出多么漂亮的一个翻身仗!
她为自己感到庆幸,又为这短暂的庆幸感到悲哀。
沉默良久,她开口道:“杜夫人,您有所不知,我此行本就要去洛阳。”
杜三娘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程荀。
程荀微微一笑。
“赶早不如赶巧,不如现在就走吧。”-
两日后,马车驶入洛阳府城。
冯平踩着宵禁的最后一刻,冲进了城门。顺着杜三娘指的方向,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刘宅路边。
杜三娘掀开车帘,定定地望着刘宅大门上悬挂的灯笼。
灯笼在风中轻轻晃动着,像是杜三娘摇动的心旌。
刘宅门前整洁干净,连灯笼都是近来刚从江南传来的新样式。程荀一看便知,即便刘家如今大不如前,可杜三娘还是用尽心力想要撑起这个家的脸面。
她轻轻拍了拍杜三娘的肩膀。
“去吧。”
杜三娘回头望了她一眼。
赶了两天的路,所有人都难掩倦色。可昏暗的光下,程荀略带疲惫的脸上,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却坚定地看着自己。
杜三娘好像忽然获得了某种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扶着门框跳下车。在车中坐了许久,她脚步有些虚浮,可背影却有几分决绝的一往无前。
妱儿留在车中,冯平拎起马车后意识已经不太清晰的男人,与程荀一同跟了上去。
杜三娘一拳拳砸在门上,声音在冷清的街上回荡。门房不耐烦地拉开门闩,见门外是离开数天的夫人,连忙识趣地退到一边。
杜三娘匆匆走进宅院,冯平跟了上去。程荀想了想,走到疑惑的门房小厮面前。她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个银锭子,轻声交代他:“劳烦你,去将刘家族里的亲戚长辈都叫来。”
小厮看着手里的银子,满脸写满挣扎:“这……”
“你就说,出人命了。”
说着,程荀又拿出一枚金珠子,放进小厮手里。小厮立马合拢掌心,一咬牙:“行!我铁定都叫来!”
另一边,杜三娘一路冲进了后院,最先去了女儿的屋子。
闻见屋中浓重的药味儿,她的身体颤了颤。她奔到内间,却见女儿正睡在床上,被褥下,小小的身体几乎看不见起伏。
她眼前一黑,踉跄到床前,守在一旁的丫鬟惊得站起来。
她将孩子小心翼翼抱起来,脸贴着孩子额头。丫鬟磕磕绊绊地解释,小主子前几日感了风寒,如今除了有些咳,已经快好了。
在杜三娘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下,丫鬟讪讪闭上了嘴。
杜三娘将孩子放在床上,吩咐丫鬟用心看好孩子,又气势汹汹离开了。
她快步走在夜风里,身体里好像有火在烧。
她径直冲进自己与刘峰的卧房,屋中烛火摇曳,垂落的纱帐上,隐隐露出了两个交叠的影子。
推门声惊动了纱帐里的二人,男人呵斥一声:“谁!”
一个女人衣衫凌乱地从床上摔下来,看见门口的杜三娘,惊叫着跪了下来。
夜风吹进屋,吹动了杜三娘的微微散落的乱发,昏暗烛火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竟然多了几分可怖。
刘峰下身难以挪动,只能用手艰难地掀开床帐。看见杜三娘,他眼中闪过慌乱和心虚,下意识便要辩解。
杜三娘却冷笑着打断了他。
“刘峰,你还能动得了?”
杜三娘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他当即就将那点愧疚抛到九天云外,气急败坏地咒骂。
直到他骂到喘不过气,剧烈地咳嗽出声,杜三娘才开了口。
“刘峰,我要与你和离。”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时辰后,众人在刘宅正堂坐下。
刘峰被人抱到正堂椅子里。自出事后,他便鲜少见人,像今日这般不体面地被人抱来抬去,让他本就冷硬的脸色更加难看。
正堂里,灯火通明。刘家族里的长辈们坐在屋中,不满地窃窃私语。
杜三娘坐在上头,看了看站在阴影中的程荀,深吸一口气,高声道:“这么晚了,请诸位长辈过来,是三娘的不对。只是,三娘怕,若此时不将大家请来,到明日,三娘恐怕要没命了!”
屋中蓦然一静。
冯平拎着男人走进来,将他丢到屋中。
杜三娘双眼看着虚空一点,一字一句说了这几日的经历。
正堂里寂静一刻,瞬间就炸开了锅。
刘峰是反应最为激烈的人。
“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我只让叔爷看好你的行踪,别的什么也没干啊!”
“……一定是刘荣!他想你死,族里就能顺理成章分了家产,他也能从中分到一羹!一定是刘荣!”
刘峰慌不择路地解释道,杜三娘始终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屋中众人反应各异,有说一切都是误会打圆场的,有指着杜三娘怒骂她颠倒黑白、成心陷害的,还有一头雾水地问刘荣是谁的。
杜三娘想起路上程荀与她说过的话,定定心神,说道:“无论是刘峰指使,还是刘荣自己贼胆包天,此事说破天,都是刘家所为。”
“想必,各位长辈也不愿此事闹到公堂上去。”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杵着拐杖,缓缓开口。
“三娘,你想要什么,便直接说清楚吧。”
杜三娘控制不住地想要颤栗,只能用手狠狠抓住一旁的桌角,努力维持平静。
“我要带庆儿走。我要和离。”
刘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杜三娘看着那老者,话愈发坚定。
“要想此事过去,就把庆儿给我。”
程荀站在堂屋角落,望着杜三娘挺得笔直的背,不禁微微勾起嘴角-
和离之事并不容易。即便杜三娘手中证据齐全、还有程荀暗中的支持,一群人吵了整整三天,刘家才终于勉强松了口。
嫁入刘家十年,将这个小富之家奋斗到洛阳数一数二的酒水富商,杜三娘贴进去的嫁妆不知凡几。可杜三娘并未纠结财物,只咬死了要带女儿庆儿走。
刘峰安静地听着一群人争吵家中的财产与生意,他这个男主人被困在那个冰冷的椅子里,没有一个人过问过他的想法。
而那双从始至终都看向他的眼睛,再也没有向他投来视线。
直到最后,族里的长辈不甘不愿地点了头,杜三娘在和离书上签字画押完,又递给了刘峰。
他沉默许久,疯了似的撕毁了和离书,双手拼命拉扯杜三娘的衣袖,声泪俱下地求她不要走。
他不明白,他与她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将这个家经营得红红火火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可为什么这一刻,一切都变了?
她要走,他们的孩子也要离他而去。
一切都怪自己这副残破瘫痪的身子么?
而面对他迟来的眼泪,杜三娘只是冷冷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走了。
刘家长辈按着刘峰的手,在和离书上画了押。杜三娘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抱着睡梦中的庆儿,就这么孤身一人走出了刘宅。
踏过门槛的瞬间,她感觉眼角有泪划过。
她没理会那滴泪,看着门外,站在马车前等自己的三人,她扬起了一抹笑。
程荀看着她含泪的眼睛,笑着点点头。
她走上前,轻轻抱住了她。
她在她耳边说:“三娘,我有一桩生意,非你不可。”
杜三娘一怔。
“为刘家忙活了大半辈子,现在,该为你自己忙一忙啦。”
她看着程荀站直身子,微微歪着头,笑着对她说:
“程杜商号,这名字,可比惠通好听多了!”
第84章 去紘城
泰和四十五年, 秋。
平阳府城杜家大院里,今日正热闹。
两年前和离回家的杜家三小姐,今日要给自己从夫家带回来的闺女过五岁生辰宴。
大院里摆上流水席,往来的宾客也多是乡里乡亲。台上戏班子咿咿呀呀唱个不停, 一片热闹的喧嚣中, 乡亲们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他们话题的中心, 便是今日出尽风头的杜三娘。
有年轻男人不屑地说:
“这杜三娘不是个好的。自家男人残了, 转头就带着孩子和离,还将孩子上了自家族谱。这样的女子,放在我们家, 进门的份儿都没有!”
一位大娘在旁嗤之以鼻:“人家三娘如今可是赫赫有名的程杜商号老板!程杜的名声, 整个山西,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想娶,人家看得上你么!”
有人在旁帮腔:“若不是杜三娘,杜家能这么几年,就在府城里盖这么大的宅子?”
同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徐徐道:
“三娘于婚嫁一事上, 确实不大稳妥。可若说起本事, 却未必比杜家男儿差。不然,去岁杜家老祖宗走时,也轮不到三娘上去上头香。”
年轻男人还想争辩, 后背却被人狠狠一推搡。他气急败坏转头去看,却见推搡他的是个怒目圆瞪的杜家人。
男人气焰全消,灰溜溜走了, 只留下背后一桌人的哄然大笑。
前院里宾客热闹, 后院里, 五岁的杜庆儿躺在床上,巴巴地看着程荀。
“干娘, 我还不想睡午觉。”
程荀掖了掖她的被角,温声哄道:“庆儿好好睡午觉,将来才长得高。”
杜庆儿圆溜溜的眼睛一转,问道:“长高了,和娘一起去店里,就不用踩着椅子看柜台了。”
程荀失笑,点点头:“是呀。庆儿早点长高、长大,就能早点为娘亲分担了。”
杜庆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不多时便睡去了。
初秋的正午,空气中还带着几分未尽的暑热。杜庆儿额角的碎发被汗打湿,程荀握着蒲扇,轻轻为她扇着风。
窗外,蝉鸣不舍已然逝去的夏,凄凄唱着挽歌。一片祥和的静谧中,程荀也有些昏昏欲睡了。
一月前,她还流连于长安雄浑壮阔的古建之中,突然就收到了杜三娘邀她回平阳老家的信。与那封信一同来的,还有沈烁的信,信里让她务必去平阳见他一面。
过去的两年里,她游历四海的计划暂且搁置了,一心一意与杜三娘办起了自己的商号。
她手握资源人脉本钱,杜三娘又有丰厚的从商经历,加之沈烁以往的积累,两年夙兴夜寐的奋斗,竟真让他们打响了程杜商号的名声!
程杜扎根山西,专做南货北卖、北货南卖的生意。为了打通从南到北的商路,程荀用上了手里所有的人脉,甚至一度到扬州找了漕运虎帮当家的虎三爷。
如今,商号里养了六只商队,专做南来北往的买卖生意。这一切比程荀想象得简单,却也比她想象得艰难。
即便她手里有货、有路子、有资源,可要打破千年来牢不可破的偏见,却需要比旁人花费五倍、十倍、甚至百倍的努力。
好在,她们心中对此早有准备。两年时间,程荀四处应酬开拓客源,杜三娘专管商队内部运作,就连不便言语的妱儿,也开始接触查账对账等事务。
就这么跌跌撞撞,几个女人当家的商号,两年内,竟然真闯出了些名堂。
眼看着商号蒸蒸日上,手下也有不少得用之人,程荀又想起自己搁置已久的计划,便干脆给自己放个假,将生意交给杜三娘和妱儿,带着冯平跑去了陕西。
没想到,才刚到长安一个月,杜三娘的信就来了。没办法,她只能又拎起行囊,又回了平阳。
不过,沈烁说是要与她在平阳见面,怎的现在都没出现?
程荀一手支着脑袋,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暗自腹诽。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忽然响起脚步声。她迷迷糊糊睁眼望去,却见沈烁站在门帘外,一身风尘,双眼却明亮,朝她粲然一笑。
程荀连忙放下蒲扇,冲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走出屋子轻巧地带上门,才颇为好奇地看向沈烁。
“你怎么才来?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
从初识到今日,四年时间,曾经就算如何伪装成熟都难掩青涩的少年,也彻底长成了挺拔俊秀的青年。多年南北闯荡的经历,更是给他眉眼间添了几分稳重。
可面对程荀,这个在外也有几分薄面的沈老板,无奈地摇头笑笑,嘴角的梨涡有几分孩子气。
“将近半年未见,程老板连句问候都没有?”
“行了,快说。不说我回去了。”
程荀作势要走,沈烁连忙拉住她的袖子,将她拉到庭院中坐下。
坐下后,沈烁有些警惕地看看周围,确认无人,才凑过头低声说话。
程荀正想笑他形容鬼祟、不知又要作什么怪,却被他的话一下堵住了嘴。
“你可知道,三个月前,大齐军大败鞑靼人?据说,其中一支名叫‘神影骑’的大齐军,一路打到了鞑靼王庭,还割了鞑靼王布日的脑袋!”
程荀被他的
话惊在原地,霎时无言。
神影骑。
这个名字,恐怕没有比程荀更熟悉的人了。
大脑一瞬间空白,她下意识抓住沈烁的手臂,急切问道:“然后呢?神影骑中可有伤亡?将领可都还活着?”
沈烁被她突变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安抚道:“这,这我也不清楚……不过,鞑靼人如今已经向大齐俯首称臣,想必不会有太大的伤亡。”
程荀定定心神,收回手,眉头微蹙。
沈烁没料到她如此反应,想了想,试探问道:“难道,神影骑中有你认识的人?”
“有……我一位兄长。”她声音一顿,语气艰涩。
沈烁沉吟片刻,想到程荀曾偶然提到过一两句自己的身世,灵光一闪,问道:“你的兄长……莫非,是晏家的?”
程荀点点头。她虽未曾直言过自己与晏决明的关系,可只要知道自己是孟家的义女,多多少少也能打听到孟家与晏家的关系。
沈烁恍然大悟:“你放心,你那个兄长可没事。神影骑不就是晏参将的兵马么?这回,他可是立了大功!”
程荀终于放下心来,一时忍不住埋怨晏决明,这么大的事,怎么什么也不和她说!
“等等。”想到这,程荀一皱眉,狐疑地看向沈烁,“这些东西,你怎么知道的?”
沈烁轻咳一声,含糊道:“我在军中,也算有些熟人。”
程荀眯着眼睛,状似了悟地点点头,心中却想,连晏决明都没有告诉她的事,沈烁背后到底什么关系?这么硬?
“唉,我本来不是说这个的。”沈烁一拍大腿,正色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鞑靼有意求和,据说给出的条件极有诚意。”
“朝廷的想法呢?”她问。
“自然是同意了!”
程荀的大脑迅速旋转,回想起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西北局势。朝廷同意鞑靼的求和,除了鞑靼自己拿出的“诚意”,最重要的,恐怕还是出于对瓦剌的考量。
这几年鞑靼与大齐纷争不断,瓦剌也不见消停。虽说不见大规模的侵略,可几年下来,瓦剌人隔三差五便在边塞烧杀抢掠,想必也捞了不少好处。
如今鞑靼主动求和,就算奔着避免鞑靼与瓦剌再度勾结的目的,朝廷也会做出同意的姿态。
程荀犹自沉思,沈烁话里却冒出些难以掩饰的欣喜。
“我有可靠消息,下月,鞑靼与大齐便要在紘城签订互市条约!你想想,那可是互市啊!”
程荀不禁一愣。
紘城,居然是紘城。
她努力忽视心中一闪而过的微妙感受,专心思索沈烁的意思。
若真开通互市,山西紧邻延绥,地域上倒是方便,于她们的生意而言,必然是有利的……
只是——
“你究竟从哪儿得的消息?”
她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个嘛……”沈烁还想糊弄过去,却见程荀愈发古怪的神情,只能无奈地叹口气。
“我家里也有军中之人。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
相识四年,二人关系不说多么亲昵,却是托付了信任的合伙人。可即便如此,沈烁也还是对自己的来历讳莫如深。
程荀起初只以为是他从前有过些不甚清白或体面的过往,也就没有深究。没想到,沈烁居然在军中还有家人。
“这可是顶顶内部的消息,如今被咱们拿到了,难道要坐视不管?”
一聊起行商经营之事,沈烁向来是比谁都热情高涨的。他站起身,滔滔不绝地与程荀说起开通互市后,商号能够接触的生意、以及他对商号之后发展的谋划。
程荀安静听着,心思却飞远了。
四年了,如今战事暂缓,边关百姓终于能够得以喘息。而被拖延四年的她生母迁坟一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紘城,那座只在孟其真信里出现过的城池,那个她诞生之地的城池,二十年过去,究竟是何模样?
不知为何,提起紘城,她总有些近乡情怯的感受。
还有……
她微微抿唇,打断了沈烁的话。
“神影骑……也会去紘城吗?”
沈烁一愣。
还未等他回答,程荀又飞快地摇摇头,像是下定了决心,掷地有声道:“既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便不能错过。”
沈烁咧开嘴笑了,故作夸张地俯身,深深作揖。
“得嘞,万事交给我来安排!保证让程老板妥妥帖帖地去紘城!”-
五日后。
大清早,杜家宅院外站满了车马人手。程荀特意挑了个大清早,就是想安安静静出发,没想到,还是让杜家人知道了。
杜三娘站在人群最前面,神情颇为不好意思。杜庆儿抱着程荀的腿,久久不肯松手。妱儿也在旁殷殷看着她,眼里似有水痕。
杜三娘的父亲杵着拐杖走上前,客气又恳切地对程荀说:“程老板,您这是为了商号,才往紘城那等危险之地去,路上可千万要保重啊!”
杜母在旁扶着他,闻言也点点头:“是啊,程老板,务必万事当心!”
杜三娘是家中幺女,本就被杜家父母偏宠些。当初远嫁也是长辈定下的娃娃亲,二老不好得推拒。
因着这个缘故,杜家对解救杜三娘于危难中的程荀一行人,自是感激不已。后来,程荀与杜三娘合伙开了商号,杜家全家上下从中获利颇丰,从此对程荀更是敬重。
不知老两口从哪儿听说程荀要回祖籍紘城,特意准备了两车的行李与土仪,又叫上全家上下前来送行,弄得习惯了轻装简行的程荀只能尴尬地赔笑。
杜三娘走上前解围,将程荀拉到一旁。
眼见老两口将沈烁围住,程荀长长舒了口气。
“我不知要去几个月,商号里的事儿都交给你和妱儿了。”
杜三娘为人稳重,微笑道:“行,你放心吧。”
妱儿却忍不住落了泪,不舍地拉着程荀的衣角。
“妱儿,你若是陪我走了,那该哭的就是三娘了。”程荀笑着替她擦擦眼泪,又捏捏她的手。
妱儿抽噎着点点头,比了个“你放心”的手势。
没过多久,一个面生的护卫上前低声提醒程荀时辰不早了。
程荀一愣,微微颔首。
这些事以往都是冯平做,如今乍一换人,程荀还有些不习惯。只是迁坟一事程荀自己去太折腾,交给别人她又不放心,只能让冯平亲自去,将她生母的棺椁带来紘城。
为此,他临走前专门找来了晏决明留在山西的人,陪同她与沈烁一同去紘城。
一群人寒暄完,程荀终于坐上了马车,缓缓驶出平阳府城。
从平阳到紘城,一路都是山路。只是越往西,外头的翠色就愈发稀少,铺天盖地的黄土挟着风沙迎面袭来,程荀坐在马车中,轻易不敢再掀开车帘。
这样的天气,纵是能骑马,程荀也是不耐烦下车吃沙的。
只是不知道沈烁是年纪小体力好、还是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几天的路程,他愣是只在车队修整睡觉的时候才躲进马车里。除此以外,几乎所有时间都骑马走在程荀车旁,隔着车帘,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程荀听得心烦,最后掀开车帘,难掩怒意地问他:“沈烁,你不累么?”
沈烁嘿嘿一笑:“我不累啊。”
程荀面无表情:“我累了,我耳朵累了。”
沈烁脸上笑僵住,终于给了程荀清静。
就这么吵吵闹闹走了十来天,一行人终于走到了紘城百里外的驿站。
此时已入夜,一鼓作气走到紘城不太现实,只能暂且在驿站歇一夜脚。
驿站坐落在一片广袤的荒原之上,不见高山、也不见流水,只有绵延的低矮黄土山包,在缀满星辰的深蓝夜幕下,海浪一般起伏呼吸。
许是夜已深,他们靠近驿站时,驿站房门紧闭,并不见店家出来招呼。
一行人都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人,也并未拘泥规矩,安静地走进院子,各自将车马牵到房子后头栓好。
沈烁解下脖子上的布巾,抖了抖上头的沙土,看向程荀:“走吧,今夜只能在这凑合下了。”
程荀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这算什么凑合?”
沈烁失笑,连忙告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得罪。”
程荀懒得和他耍嘴皮子,上前拍了拍驿站紧闭的大门。
等了一会儿,依旧无人下来开门。
程荀心中正奇怪,门突然从里头推开了。
“实在不好意思,驿站今日没有空房了。”
开门的是个黝黑干瘦的男人,还没等程荀说话,那男人脸上就挤出歉意,张口便道。
“满了?”沈烁讶然问道。
“这位老爷有所不知,我这驿站小,能住的屋子也少,但凡来个商队就基本住完了。”男人连声解释。
程荀环顾了一圈,这院子确实不大,驿站也不过三层的模样,若是来了一支商队,将驿站住满也正常。
只是……
“那我们不在这住,就在大堂里坐下歇会儿,如何?”
沈烁还在与男人商量,程荀却在背后不动声色地掐了他一下,对那店家道:“那便不劳烦了,我们继续赶路就是。”
沈烁立马反应过来,附和道:“行,那就不必了,我们走吧。”
说着,他向外打了个呼哨,让护卫与商队的伙计收拾东西走。
那男人脸色一松,转身就要进屋关门。
可下一秒,荒原上一阵疾风陡然吹过,老旧的柴门被风吹动,撞上了男人的后腰。
啪塔一声,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程荀顺着声响去看,却见粗砺的沙土地上,掉了一把柳叶形状的弯刀。
程荀瞳孔瞬间紧缩。
第85章 逢生处(二合一)
骤变突生。
程荀望着地上的弯刀, 一时只觉得视线中的一切都在无限放大。
牛皮裹就的刀鞘摔落在地,银白的月光射到刀刃上,寒芒仿若利箭,直直刺入程荀眼中。
短暂的愣怔后, 男人迅速反应过来, 将刀捡起, 放到腰后。
程荀心口剧烈跳动, 危险的预感不断向她靠近。
沈烁率先打破了这死寂一般的短暂沉默。
“我听人说,这弯刀用来割马草倒是顶顶好用的。”
沈烁语气轻快,看似随意地接了句。只是, 在程荀余光里, 他向来懒散的脊背却紧张地绷直了。
男人借坡下驴, 黝黑干瘦的脸上挤出一个笑,顺势说了两句养马的心得。
程荀极力压抑心中的不安,面上不动声色,岔开话题:“既如此, 我们便不打搅了。”
而护卫李显不知被什么绊住脚, 这时才从驿站后头大步跑过来。他看了一眼那男人,向程荀道:“主子,您叫我?”
程荀虽身着男装、高束长发, 可一看便知是女子。男人见护卫对程荀毕恭毕敬的模样,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这儿住满了,让兄弟们都收拾收拾, 今夜接着赶路吧。”
李护卫一愣。
他想起后院只栓了几匹高头大马, 并不见其他车马的影子, 疑惑了一瞬。可很快,他便发现了三人之间古怪的气氛, 心神一凛,当即警惕起来。
他飞快地与程荀对视一眼,点头应是。
李护卫保持着面向三人的姿势,自然地退后几步,高声招呼后头三、四个商队兄弟:“弟兄们,今夜咱们不在这住,都收拾东西出来!”
后头此起彼伏地传来应声,程荀心下稍松。
她看向全程紧盯他们的男人,平静道:“掌柜的,今夜叨扰了。”
男人状似和气地摇摇头,拉过门环便要关门。
可说时迟那时快,后院骤然响起一声惊叫。
“血、血!死人了、死人了——”
惊慌的尖叫瞬间穿破大漠静谧无声的穹顶。
下一秒,那声尖叫突然中止了。
伴随一道微弱的闷哼声,有什么东西轰然摔倒在地。
在那瞬间,她耳边风沙好似都停滞了。
程荀浑身血液仿若凝固一般,眼睁睁看着门缝里那人卸下和善的面具,阴鸷的暗色爬上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门内传来刀鞘落地的声音。
而遥远的沙丘之中,潜伏已久的秃鹫终于按耐不住嗜杀的血性,振翅飞出黑暗的阴影,只余下凄厉的啸叫划破长空。
刹那间,停滞的一切重新流动起来。
方才还唯唯诺诺的男人,此时凶光毕露。他一脚踹开木门,高举弯刀,直直朝程荀劈来!
李护卫早有防备,伸手便将程荀拉到自己身后,另一只手从腰后抽出佩刀,迈步上前格挡,抬脚直踢心窝!那人避之不及,飞身摔到半开的门板上。
“小心!”
与此同时,沈烁高呼一声,纵身向程荀扑来,二人交叠摔倒在粗砺的沙石地上。
腰背、手心一阵疼痛。还未等程荀挣扎着站起身,后院里忽然跑出两个手持弯刀的黑衣男人。月光下,二人脸上溅满了斑斑血迹,几乎看不清原本的样貌。
程荀心下一沉。
歪斜的门板被人踢开,驿站内又走出两人。四个黑衣男子、连同扶着门板气急败坏站起身的男人,呈包围之势,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沈烁连忙将程荀拉起,李护卫手握长刀,一人站在她与沈烁身前。
“主子,您与沈公子先走,显自能解决。”
李护卫扭了扭脖颈,刀柄在手中腾空一转,语气极为松弛,可双脚已经做出防守准备。
程荀不敢逞强,双眼紧盯不断靠近的歹人。
沈烁抓着她的手臂,双脚不断退后。他用气音轻声道:“门外有马,数到三,和我一起往外跑。”
程荀呼吸急促,心跳如擂鼓。
“一。”
歹人中领头那人吐了口唾沫,步步紧逼。
“二。”
护卫李显收起脸上轻蔑的笑,将刀缓缓举到身前。
“三——”
电光火石之间,李护卫高呼一声,横刀一扫,将歹人逼退两步,又举刀直直劈向其中两人!沈烁趁此机会,抓住程荀双手就往外飞奔!
背后刀枪相撞声不绝于耳,程荀不敢回头望,与沈烁一道奔至门外。
门外木桩上拴着寥寥几匹马,程荀来不及去解绳索,直接从腰间抽出匕首砍断麻绳,立刻翻身上马。沈烁早已准备就绪,二人不敢耽搁,即刻飞身纵马向紘城去!
两匹黑马在苍凉的大漠之上绝尘而去。程荀上身半伏在马上,一手紧握缰绳、一手甩着马鞭,在呼啸的风中疾驰。
风沙不断拍打在她脸上,程荀眯着眼睛,几乎看不清前路,只能在夜色里描摹沈烁的背影,随他奔驰。
可还未跑出几里,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杂乱的马蹄声如雨点般,敲打在程荀紧绷的心弦之上。她忍不住转头去看,却见迷蒙的烟尘之中,远远跑来两个高大的身影,不断向他们逼近。
程荀紧紧咬住下唇,不敢回头再望,只一个劲儿催促马儿,快一些、再快一些!
可偏偏,即便他们如何努力,背后的马蹄声还是越来越近。起伏的马背上,程荀看不清一旁沈烁的神情,却能嗅到他心中同样升起的绝望。
跨过一座荒芜的山包,不远处,脚下的路突然一分为二,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而去。
程荀一时有些慌乱,她与沈烁都未曾走过去紘城的路,如何知道哪条路才是对的?
可如今岔路就在前头,分秒之间就要抉择,若是走错了,只会离求援之地越来越远!
眼见岔路就在脚下,程荀心中骤然升起一丝久违的、全然无关理性的胆气。
——不就是赌一把么?她程荀这辈子,难道赌过的还少了?
大不了横竖就是一死,可她何曾又怕过死!
被死亡紧追其后的压迫感蓦然消失,程荀大脑瞬间清明。
望着在岔路前逐渐慢下来的沈烁,她心中居然浮起了几分自得的畅意,甚至夹紧马肚、一甩马鞭,轻松越过了沈烁,向西奔去!
沈烁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却听风中余下一句话:
“分头走!别死了!”
沈烁下意识便听从她的话,一拉缰绳,带着马儿向东转,快马加鞭、疾驰而去。
可越往东走,他心中越是后悔。
若是一起走,就算走错了,至少自己还能保护她。如今二人分开,她不光要承受前路无援的风险,还要独自一人面对后头的歹人!
她要怎么确保自己安然无恙?难道靠赌吗!
他又慌又恼,转头去看,却见背后那两个歹人果真在岔路分开,各自追来。
此时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没有回头路,沈烁只能一咬牙,狠狠一甩马鞭。
他忍不住在心底咒骂。
程荀,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另一边,与沈烁分开不久,程荀向后看,果然只有一人追了上来。
程荀远远打量了一眼那人胯|下的马,膘肥体壮,比她身下这匹拉车的老马强上许多。
“驾——”
她一边驱使马儿,一边在脑中迅速分析,若是只靠马力,他们之间这点距离迟早要被追上,更遑论自己骑术远远不及那人。
西北大漠的风,裹着初秋的寒意,刀子似的不断刮在程荀脸上。迎面袭来的风中,有几分腥湿的潮气。
等等,潮气?
程荀从小在溧水边长大,对水的气息最是敏感,自是不可能认错。她兀地灵光一闪,循着那微弱的水腥味,驱使马儿不断靠近。
爬到山坡最顶端,果不其然,下头不远处就是一片滩涂。雨季已过,河床上大大小小的水洼星罗棋布,密密麻麻地织成一张水网。
她想起晏决明曾给她写过的信,这样看似安宁无害的滩涂上,往往隐藏着最致命的杀手。
背后的马蹄声愈发清晰,身下的马儿喘着粗气,颇为疲惫不满地打了个响。程荀俯下上身,侧脸紧贴马儿的耳朵,轻声安抚:“乖,最后再跑一截路,好不好?”
许是听懂了她的话,马儿渐渐平静下来。
程荀回望一眼,漆黑的夜色中,歹人高举胡刀,不断朝她逼近。那人望见程荀停在上坡的身影,忍不住高声大笑,尽情嘲讽程荀的负隅顽抗。
程荀远远盯着他,像是求饶一般高高抬起握着马鞭的那只手。
男人的笑意更加猖狂。
可下一秒,程荀凭空用力一甩手腕,马鞭的破空声响彻黑夜,马儿提起前蹄,向那坡下一跃而下!
连人带马的身影消失在坡头,男人的笑声凝固。
他气急败坏地扬鞭追上去。站到坡头,却见程荀已经驾着马儿跳下坡,一边策马向前,一边挑衅般不断朝他挥手。
男人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一个中原女人,比初生羊羔还要弱小的东西,居然敢挑衅草原上的雄鹰!
他收起此前略带几分逗弄调笑的心思,抓紧缰绳,带着健壮的黑马纵身跳下坡。
女人高束的马尾逐渐在颠簸中散开,黑发被风吹到身后,好似马背上飘扬的鬃毛。
男人气红了眼睛,一路紧跟其后。女人在路上东拐西绕、不知在耍什么手段。可她身下的马体力不足,他不过用了须臾时间,眼见就要追上了女人。
他兴奋地拿出后腰的弯刀,企图向这个中原女人展示何为草原的力量。
可下一秒,他身下的黑马却猛然踉跄一下,随即就停下了步子,再也不往前挪一步。
他低头去看,却见黑马健硕的四条腿,全然陷进了灰粽的湿泥中,不断向下沉。
不远处,女人身下的老马打了个响鼻,男人抬眼望去,却见她骑着马儿站在潮湿的滩涂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妈的。被这婆娘摆了一道!
他咒骂出声,当即就跳下马,手握这弯刀,深一脚浅一脚向女人快步走去。
双脚不断陷入松软的淤泥之中,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可女人仍端坐在马上,冷冷地、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像在看一摊恶臭的污泥。
他心中怒意更甚,阴森狭窄的眼睛死死盯着女人。短短一截路,他已经在脑子里想了一万种折磨凌|辱她的法子。
可还未走到岸边,不知他踩到了哪儿,表面薄薄一层淤泥,下头居然是水和空气填满的疏松空隙!他的一只腿直直陷了进去,无论如何使力,都抬不起来。
下陷的速度比想象中还快,一转眼,淤泥已经淹没他的膝盖。他急得满头大汗,死亡的威胁不断临近,他终于体会到了恐惧与无力。
岸上的女人跳下了马,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月光下,她长发披散,面容清冷至极,比初春冰雪消融时,额那勒河流动的水还要清冽。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淤泥已经淹没了他的腰。
“你们是谁?蹲守驿站有何目的?”
清冽的水看着他,嘴里说着他听不太懂的语言。
身体越来越沉重,胸口也渐渐喘不上气。男人试图用手边的弯刀支撑自己的重量,可那水一般的人却跪在岸边,探出身子,将他手里的弯刀夺走。
不,那是他的刀!是每个克木齐部落男儿勇猛和力量的象征!
他努力挣扎,试图从她手里夺走刀,可眼前一切越来越模糊,空气也渐渐稀薄。
他无力地垂着头,艰难向上捕捉那人的身影,可最后出现在眼前的,却是额那勒河闪着金光的水。
母亲河的水。
他死了。
程荀抱着沾满淤泥的弯刀,目光紧盯深陷沼泽的男人。
淤泥淹没了他的胸口,不断从四周挤压而来的力量将他牢牢锁住,还没待泥水淹没鼻腔,他就已经窒息而亡。
程荀将弯刀放到一旁,抽出后腰的匕首,小心翼翼地趴到岸边,将整个上半身都探出去。
全程,她的视线未移动一丝一毫,仿佛时刻提防着他突然乍起。
可无论怎么看,男人依旧保持着垂首的模样,一动不动。
他的身体还在不断下沉,程荀趴下的时间,淤泥已经快到肩膀。
程荀无声注视着他,半晌,猛地举起手臂,将匕首狠狠扎进男人的颈子!
霎时间,血柱喷涌而出,溅到程荀的手上、脸上、脖子上。
黏糊温热的血,还带着几分腥臊味,血气瞬间将程荀包围。这熟悉的血气,却让程荀的心骤然安定下来。
他彻彻底底死了。
她松了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沙地上。
明月已经爬到头顶,估摸着已经过了两、三个时辰了。
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程荀精疲力尽地仰躺在地,染血的发丝铺了一地。
她望着那半轮残月,思绪不断涌动。
一同来的商队兄弟没了。
李护卫凶多吉少。
沈烁生死不知。
而她迷失在苍茫大漠之中。
她想不通,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外出,为何就到了如今这幅田地。
几个时辰前还与她有说有笑的人,如今就躺在苍凉冰冷的大漠之中。
万林,林三郎,郑山儿,吴季。
还有不知所踪的李显,沈烁。
她回想着他们的名字、他们曾与她说过的家人,方才还激动亢奋的心突然就冷了下来。
眼角有滚烫的泪,不断顺着鬓角流入发丝。
她躺在并不平坦的沙石路上,忍不住抬起手背盖住眼睛。
手指划过陌生的触感,偏头看过去,却见手边放着那把弯刀。
她神色一顿。
不行,一切还没结束。
一切皆因此而起,至少,她要搞清楚真相。
不然,今后如何和他们的家人交代?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坐起身,抓过弯刀,拉开刀鞘,借着月色细细打量。
刀刃不算锋利,钢质也不算纯粹,靠近刀柄的部分有一圈波浪符号,像是刻上去的。
半晌后,她缓缓站起身,将弯刀牢牢系到腰间,翻身上马。
此前为了摆脱后头的人马,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况且下坡容易上坡难,如今要想原路返回已经不大可能。
她环顾一圈四周,准备在滩涂上碰碰运气。
滩涂上尽是杂乱的马蹄痕迹。夜色昏暗,她努力辨认除了自己与男人的马蹄外,其他多余的痕迹。
终于找到一点头绪,她顺着那不甚清晰的痕迹走,身下的老马却停住,怎么也不肯走。
程荀无奈地拍拍它的脖子,却见它一动不动地朝着某个方向看。
程荀望过去,却见那滩涂之中,男人的黑马安静地陷在沼泽之中。
宽厚的马肚暂时阻住了它下陷的趋势,可仅凭程荀一人,是断然没有将它拉出来的可能的。
身下的老马许是明白了程荀无言的沉默,它踏踏步子,对着那黑马嘶鸣了一声又一声。
而那匹黑马,只是睁着那双湿润的眼睛,远远地遥望一人一马。
程荀移开视线,逼自己不再去看,双腿一夹马腹,驱使老马离开。
越远离滩涂,干燥的沙地上,马蹄的痕迹就越模糊。到最后,程荀几乎只能凭着直觉向前走。
更糟糕的是,此时夜已深,大漠中气温骤降。寒风不断呼啸,程荀身上的衣物实在难以抵抗,只能弯下腰,抱住老马的脖子,靠它的体温取暖。
不知在风沙中走了多久,困倦、劳累、饥饿到了顶点,昏昏沉沉之间,程荀双腿酸软,大腿根更是磨得生疼,身子几欲摔下马。
几次在头欲着地时惊醒,程荀不敢再勉强,只能强撑着取下腰间外袍系带,将自己牢牢捆在马背上。
老马驮着她,缓缓走在荒原之上。苍凉的北风席卷着沙土,在她背上落了一层黄沙。
经历反复的清醒与昏沉后,程荀隐约看见天际边露出一点鱼肚白。
已经过去一夜。
程荀强撑着僵硬酸痛的身体坐直,揉揉眼睛,四处张望。
视线先是一片迷蒙的黄沙,而后,在那黄沙尽头,她隐隐看见了一面随风招摇的幡旗。
她睁大眼睛,驱使老马向那旗帜跑去。
跑了几十米,程荀终于看清,那飘扬的旗帜上写着一个“齐”字!
而在那旗帜下,是一片规整广阔的营寨。
程荀心中燃起希望,冻得僵直的手指抓住缰绳,抽出腿侧的马鞭,朝军营扬鞭奔去。
营帐内,晏决明放下看了一夜的书册,抬眼望去,示意突然跑进来的手下说话。
亲卫低头看着地面,磕磕绊绊地开口道:
“主子,方才李显来报,程主子在去紘城的路上遇险,如今与李显分开,不知去向。”
“你说什么?”
短暂的沉寂后,晏决明轻声反问。
亲卫头埋得更深,不敢再言语。
对面的晏决明猛地起身,长腿一迈,大步走到营帐门口,压抑着怒火,向外低声吩咐道:
“备马!让李显来我这——”
话音未落,营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一位副官从远处急急跑来,到了晏决明营帐外又刹住脚步,故作稳重地走过来,行过军礼后,一字一句汇报:
“回将军,营寨外头突然来了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女子,举着一把胡刀,说是在紘城百里外的驿站遇袭,手中有外族潜入大齐的证据,请求庇护……”
还未等副官说完,就见向来沉稳自持、敌临阵前也自岿然不动的晏决明,居然一阵风似的,冲出了营帐。
副官还摸不着头脑,却被一旁的亲卫瞪了一眼,连忙追上去。
营寨外,程荀心知自己此时这副形容,必定是行迹可疑,故而只是端坐马上,高举手中的胡刀,并不上前一步。
营寨门口的哨兵举着长枪,紧盯程荀的举动,警惕的眼神中不乏几分好奇。
不知举了多久,门口来了一拨又一拨人,看起来级别品级各不相同,似是将程荀的情况一层层上报了,只是至今都没能找到一个能做主的。
程荀颇为无奈地看着眼前场景。一整夜未进水米,她如今浑身酸软无力,一把胡刀好似千钧重,让她感知不到自己双臂的存在。
东方,天际渐渐泛起白,军营中隐隐传来操练声。程荀踩在脚踏上的双腿不住抖动,眼前的画面聚了又散,一时只觉得头重脚轻,几乎直不起身子。
晕眩而朦胧的视线中,她望见有人穿破重重人群,向她奔来。
她试图集中目光去看,可在频频降临的黑暗之中,她只望见一双熟悉得令她心悸的眼睛。
……那是,谁?
身体仿佛骤然变轻,她双臂无力地垂落,如同一片不再渴恋梢头的枯叶,轻飘飘向下坠落。
可预想的疼痛并未到来,她迷迷糊糊伸手,却摸到一片温热厚实的触感。
“胡、胡刀……紘城……驿站……”
在脸上糊了一夜的血痂黏住她的眼角,她艰难地撑着眼皮,将手里的胡刀抬了抬,气若游丝地说道。
将她接住那人却不回话,只沉默地将她抱紧。
程荀不自在地想要挣扎,可困意有如洪水,铺天盖地而来,转眼就将她淹没。
陷入彻底的黑暗前,她察觉到,有水滴轻轻敲在她眼皮上。
……为什么,这么熟悉?
记忆深处,好像也曾有过这样突然降落的雨。
下雨了。
第86章 西窗烛
程荀许久未曾睡得这样沉。
半梦半醒间, 她好像被人小心翼翼地放到床榻上。床并不算软,却有股熟悉的清苦气息。那气息包围她的周身,不知为何,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
屋中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 紧接着, 一张温热的帕巾贴住她的侧脸, 焐了一会儿, 才轻柔擦拭她脸上的沙尘与血污。
明明还身处苦寒的大漠之地,身体却像陷入粉色的云絮。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安然落下,思绪清空, 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 程荀眼前是一片朦胧的霞光。
橙红的烟霞穿透纱帘, 散落在营帐之中。室内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到外头些许脚步声。
程荀眼皮微动,茫然地望着霞光中舞动的烟尘。
身体像被车辙狠狠碾过,全身无一处不酸胀疼痛。手臂几乎抬不起来, 大腿根更是火辣辣的疼。
感官徐徐苏醒, 思绪也渐渐回神。她平躺着,终于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古怪的驿站,埋伏的胡人, 倒在血泊之中的商队兄弟,独自留下断后的李护卫,分道而行的沈烁, 被沼泽淹没的黑马。
还有永远留在那片滩涂的男人。
想到这, 她后知后觉地往腰间一探, 匕首已经被人取下,身上的外袍也被人脱了, 只剩下素色的里衣。
她艰难地从毛毯下举起手,衣袖上还残留点点血迹,手却一干二净,指甲缝里的沙土都被人清理一清,连手心被缰绳勒出的血痕,也敷上了药粉。
看来,只是被人脱去了脏污的外衫。
程荀心下一松,侧过脸,默不作声地观察所处之地。
这是间不大的营帐,正对门帘的是一张矮桌,上头整齐地码着书册,几张舆图散落在桌边,方便人随时取用。
营帐一侧放着一个高大的武器架,一副盔甲挂在其上,旁边支着刀枪剑戟等利器。
想来,这是个将领的屋子。
视线转过来,屋子的另一面则是她正躺着的窄床,床脚还垒着几个半开的木箱,依稀可见里头盛放的衣衫、书本等物。
……这,未免有些太过私人了。
她尴尬地收回视线,忽视心中的不自在,暗自琢磨待会儿要如何与那将领说清昨夜发生之事。
还未等她理清头绪,突然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程荀循声望去,来人恰好挡住霞光,只留下一个高大修长的剪影。看不清样貌,倒更显得那人宽肩窄腰、英姿挺拔。
仅从体格看,这人年纪应当不大,程荀立马说道:“这位小哥,劳烦您帮我通传一声,我——”
还未等她说完,那人突然开口。
“阿荀,是我。”
程荀急急刹住话音,愣在原地。
晏决明迈步上前,程荀终于看清了他如今的样貌。
四年的时间,他更高、更健壮,面容的线条更加成熟冷硬。
大漠的风霜刀剑刮去了他的青涩,原本温和儒雅的气度,如今像是挟了血腥与铁锈,令人心神震慑。
若说从前的他是块温润精致的玉,叫人心生向往;那么今日的他,就是把出鞘的剑,陵劲淬砺、寒芒毕露,再不必掩盖自己的锋利。
他深邃的眼眸凝视着自己,程荀忽而有些紧张。
在这漫长而短暂的对视中,她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自我审视。
她问自己,程荀,你跟上他的成长了么?
晏决明喉结滚动,在她床榻前蹲下。
“阿荀,可有哪里不舒服?”
他声音低沉柔和,像是江南最上乘的丝绢,拂过她耳边。
程荀突然有些鼻酸。
“好像每次见你,都是一副狼狈的模样。”
她努力压抑心中的波澜,撑起一个笑,故作轻松地调侃。
她命令自己,收敛起那些多余的、泛滥的情绪,至少要像个故人旧友,自然而体面地应对眼前的场景。
可溶溶夕照中,眼前这人静静凝视着她。那目光好似春日消融的水,思念、悲伤、庆幸、喜悦,太多复杂的情绪满溢出来,顺着她干燥的皮肤流淌。
那流水轻而易举地冲塌了她的伪装。
她伸手抓住晏决明的衣袖。
“那个胡人,一路追着我,举刀要砍我。”
昨夜的恐惧和委屈像是开了闸,她偏头看着他,声音哽塞。
“还有,死了好多人。”
“商队的兄弟死了。他们、他们,本不该死的……我怎么、我要怎么和他们家里人交代?”
她苍白的唇止不住地抖动,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
而那泪好似滚烫的铁水,一滴滴落到他胸口,钻心的疼。
晏决明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涌动的渴盼和痛惜,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久违而熟悉的气息将她包围,四年里,无数个她辗转反侧、担忧思念的夜晚骤然浮现眼前。
无数情绪像是澎湃的浪潮,一头高过一头,不断拍向岸上的她。程荀头抵着他的前胸,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待她情绪平复,夕阳已彻底沉入荒漠,屋中一片黑暗。
不知哭了多久,可看着晏决明湿透了的前襟,她吸吸鼻子,讪讪推开他,躲进床榻里。
晏决明也不恼,转身去书案上点起油灯。
昏黄的灯光亮起,营帐里突然多了几分静谧的柔和。
晏决明倒了杯温水,扶她坐起,小口喂她喝下。
温水下肚,程荀理智回笼,问:“你都知道了?”
自打见到来人是晏决明,她心中就安定许多。
不知为何,她对他好像有种无来由的笃信。不必怀疑什么、也不必操心什么,他会将一切都处理妥当,再出现在她面前。
果不其然,晏决明点点头:“李显受了伤,好在于性命无碍。”
停顿一瞬,他继续说道,“沈烁运气好,当夜便进了紘城。追他的人跑了,我已派人前去搜寻。驿站里的瓦剌人皆已伏诛。至于商队伙计与驿站老板,我都吩咐人去收敛了。”
程荀心情沉重,正要点头,突然眉头一皱。
“等等,你说,瓦剌人?”
晏决明站起身,从身后桌案上拿过那把胡刀。
他细细观察她的神情,试探问道:“阿荀,这是你从那歹人手里拿回来的?”
程荀自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藏在毯子里的手不自觉握拳,面上却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如何将他引至滩涂,又是如何彻底了结他。
说完,她迫不及待地继续反问:“为何瓦剌人要埋伏在驿站里?”
晏决明静静看着她,伸手将她耳畔的碎发拨到后头,才开口道:“若不出意外,朝廷派来签订互市条约的使臣与人马,本该昨夜抵达驿站。”
程荀本因他突然的动作有些别扭,听他说罢,忍不住睁大眼睛。
“你的意思是,那伙人本是冲着朝廷使臣来的,是我们误打误撞碰上了?”
“应是如此。”
程荀眉头紧蹙,下意识反驳道:“不对,他们如何知道使臣抵达的时间呢?况且,若是他们不在驿站停下,直接往紘城去呢?”
晏决明没吭声。
程荀一愣,瞬间反应过来。
想要计划万无一失,唯一的可能便是,朝廷的人马中,自有他们的接应。
这念头仿佛一道凉风,嗖的一声钻进她衣领,明明在温暖的毯子里,她却觉得脊背发凉。
晏决明担心自己吓到她,连忙温言道:“别担心,我们与瓦剌、鞑靼交手已久,恐怕各自安插的细作都不尽其数了。”
程荀没回话。她背靠床头,想起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西北局势,兀自思索。
所以,是瓦剌人提前得知、甚至设计了和谈使臣抵达驿站的时间,杀死了驿站老板,埋伏驿站之中,只待使臣到来。
可惜使臣在路上突遇意外,久久未等抵达。而程荀这群倒霉蛋,就这么误打误撞掉进了火坑。
看来,瓦剌人有意破坏大齐与鞑靼的联盟。只是无论如何看,这手段都有些直接、甚至说粗莽了。
不。她随即反驳自己。瓦剌人不需什么精巧的设计,鞑靼与大齐本就积怨已久,即便如今明面上要签订和约,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瞬间引爆局面。
更何况……
她看了眼晏决明,清清嗓子,小声问道:“你取了鞑靼王布日的脑袋?”
晏决明望着程荀故作神秘的表情,心底痒痒的。
他忍不住起了玩心,学着程荀小声探问的模样,道:
“那可不是!前几月,鞑靼兵线溃散,四窜逃跑。我带着神影骑一路往大漠腹地去追,深入鞑靼王庭,不光杀死了前鞑靼王布日,还带回来了不少‘战利品’。”
他说着说着就认真了,突然站起身走到床脚,一边说着一边查看木箱上的标记。
“若你不来,我本是要将东西送过去的……”
“停停停,先说重点。”程荀按按额角,头疼道。
晏决明已经将几个木箱拉出来,颇为自得地拍拍手:“之后我便命人将东西送到你府上。”
“战利品”一拉出来,床脚骤然空荡了,只有两个箱子孤零零放着,一个装着衣物,一个装着书本等杂物——那是行军时晏决明的全部家当。
“我府上?”
“我已命人去紘城给你收拾好了一间宅子。你若是愿意,住进你亲生父母当年的宅子也行。”
……动作真够快的。
程荀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等等,你还没说完呢,鞑靼王庭,然后呢?”
差点被他带着跑,程荀连忙叫停。
此时,屋中氛围松快许多。晏决明在她床边坐下,声音柔润醇厚。
“前鞑靼王布日早已年迈,部落里,有竞争新任鞑靼王能力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布日最宠爱的小儿子哈日查盖,如今十七岁,脑子活泛、但是缺些根基。
“另一个则是布日的亲弟弟扎那,在布日之下掌权多年,城府极深。”
程荀瞬间体会过来:“所以,朝廷站在哈日查盖那边,扶持他打败自己的叔叔,坐上了鞑靼王的位置?”
晏决明眼里露出笑意,语气亲昵:“阿荀好聪明啊。”
“少来。”程荀白他一眼,又问道:“可是,老鞑靼王不是最宠这个小儿子了么?你杀死他爹,儿子没和你拼命?”
晏决明嘴角微微勾起,笑得隐秘。
“哈日查盖年纪小,对汉人并无多少抵触的意思,相反,对汉家礼教还多有好奇。”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重要的是,布日临死前半年,娶了一位十六岁的少女为新夫人。那少女,从前与哈日查盖关系甚笃。”
程荀一时间陷入沉默。
想起鞑靼某些习俗,想必这位刚坐上王位的鞑靼王,如今应是得偿所愿了。
晏决明见她神色古怪,问她在想什么,程荀一五一十说了自己的猜测。
他听后一愣,不禁笑出了声。
昏暗的灯光下,他一手支着脑袋,笑得爽朗。几缕碎发落到额角,他忽地就有了几分从前的少年模样。
这念头令她心头一动,本有些气恼的情绪骤然消失。她也忍不住学着他的模样,手臂撑在枕边,看着他,支着脑袋笑起来。
晏决明却蓦然愣住。
明灭的灯火映在她眼中,像是西北晴朗的夜里,那苍茫大漠之上的繁星万点。
这一刻,他好像才从久别重逢的哀与乐中抽身,以一颗全然归零的心脏,欣赏面前的女子。
他们四年未见了。
在他们错过的这四年里,她长高了些,面上也不再如从前般苍白虚弱,有了淡淡的红晕。比之从前瘦削柔弱的模样,现在的她,像是终于绽开花儿的兰草,茎叶挺拔、花蕾饱满。
许是几年在外的经历,从前她眉宇间那如同经年积雪般消融不去的哀愁,好似也随风而逝了。
现在的她,像是终于挣脱脚链的鸟儿,终于能自在轻盈地飞。
唯一不变的,或许只有那双眼睛。
依旧澄澈、透明,依旧平和、安宁。
那是一眼就让他深陷其中的双瞳。
那是他永恒唯一的家园。
他愣怔的时间太长,程荀察觉到异样,慢慢坐直了身子。
啊。
程荀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二人的关系,似乎远比她想象得还要微妙。
他们站在木板两头,只靠中间一点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为基石,勉强维持着平衡。
若是谁先上前一步,或是给对方释放了可以前进的信号,这平衡也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她想让这平衡被打破么?
她垂下头,心跳有点快。
“将军,饭食送来了。”
营帐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一个士兵的影子映在帐上,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这声音好像天降的救兵,将程荀从不得不面对思考的问题中解救出来。晏决明走到门边,接过食盒,放到程荀床边的矮几上。
“我给你带了换洗的衣物。热水一会儿送过来。只是军营中不大方便,只能再委屈你一下。”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温和。
“待明日醒后,我便送你回紘城,可好?”
程荀有些迟疑:“这是你的营帐吧?我睡这,你又睡哪儿呢?”
晏决明微微笑了下,并未作答。
入夜后,程荀草草吃了饭,又独自在营帐中艰难地擦洗身子、换上干净衣物,困倦难消地睡去。
而营帐外,晏决明拿着昨日从程荀腰间卸下的匕首,在门外整整站了一夜。
一晚上,来回巡逻的几波人马都能望见自家将军独立帐前,沉默守卫的身影。
直到清晨,副官听人说起昨夜将军的举动,颇为不解地感叹道:“我们将军,有时候也够轴的。”
昨日瞪过他一眼的亲卫站在一旁,闻言又瞪了一眼。
傻老帽。
亲卫带着些许优越感,颇为自得地腹诽。
也不看看,这世上能让将军“轴”的,除了那位还有谁!
第87章 初交锋
翌日, 程荀起了个大早,随晏决明一同回紘城。
军营外停着一辆马车,李护卫站在一旁,手臂固定在木板上, 脸上还有几道血痕。
见到晏决明, 李护卫低下头, 声音艰涩。
“主子, 昨夜之事,是属下失职,请主子降罪。”
晏决明并未回应, 反倒看了眼程荀。程荀会意, 走过去低声道:“李护卫莫要自责了, 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弟兄们的……尸身,都收敛好了么?”
李护卫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属下昨夜已带人将尸身带回紘城,等您吩咐。”
程荀闭上嘴, 沉默片刻, 道:“先回去吧。”
晏决明将程荀扶到马车上,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马蹄扬起尘烟,徐徐驶出大漠深处。
想到回紘城要面对的事情, 程荀心中郁郁,靠着马车内壁一言不发。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外响起晏决明的声音。
“阿荀, 我能进来一下么?”
程荀直起身, 问道:“怎么了?”
话音停顿一下,他压低声音:“有些渴了, 水囊在马车里。”
行军之人,水囊不都是挂在马鞍上的么?
心底闪过疑惑,程荀也没多想,从旁边的小柜里找到水囊,挑开门帘一条缝,将水囊递过去。
晏决明:“……”
外头没人接,程荀困惑地摇摇水囊。门帘外,晏决明轻不可闻地叹了声,将水囊接过去了。
临走前,他说了句:“若有事便叫我。”
程荀应了一声。
短暂的小插曲后,马车继续前行。
程荀被他没头没脑的这一出弄迷糊了,呆坐在原地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晏决明岂是为了水囊?分明是有什么事要和她私下说。
……真是傻了。
她不禁懊悔地敲敲额头。可此时再叫他,未免太过尴尬了些。她索性不再去想,俯身翻了翻车中几个矮柜和抽屉。
柜子里垫子、薄毯、熏香、食盒无一不全,甚至还放着两本解闷的话本。程荀抽出来一看,是本前朝文人写的游记。
随意翻了翻,前面几篇写的就是程荀曾去过的地方。她起了兴致,抱着毯子看了几页。
程荀看得入了迷,等意犹未尽地放下书,马车外已隐隐能听见嘈杂的人声。
她靠到窗边,掀起车帘,却见不远处立着一道高高的城墙,城门下,熙攘的人群排成长队,官兵一个个核对后才放人进去。
晏决明骑马在侧,看见她的视线,解释道:“昨夜不是跑了一个瓦剌人么?紘城官兵正领命搜查。”
程荀双手扒在窗框边,闻言扬起脸,略带隐忧地问:“他们可还有同党?”
晏决明坐在高头大马上,视线落到她脸上。正午的光慷慨地洒在她脸上,映得她瞳色发浅,好似河滩下的玛瑙。
他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
“尚在调查之中,还不好说。”
见她皱起眉头,有些烦闷地咬住下唇,晏决明又安抚道:“别怕,我已调配人手过来,之后便让他们跟着你。再过半月,冯平也该过来了。”
他语气沉稳,倒是消去了她心头几分忧虑。
只是……
“那歹人前夜追杀的是沈烁,如今他处境恐怕比我更糟。”
听到“沈烁”二字,晏决明微微一愣,下意识挺直腰背,望着前方轻哼一声。
“你此前不是说他会些武功吗?结果送到眼前的人都能弄丢了。”
又来了。程荀忍不住在心底翻个白眼。
她曾经写信和他说过沈烁其人。可不知怎的,即便二人从未相见,晏决明对他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
此番事后,晏决明更是颇有“微词”。光是昨夜,他就在她耳边说了不下五次沈烁策略之不当、反应之迟钝、手脚之孱弱。
程荀替沈烁叫屈:“你当人人与你一样,及冠年纪就手握千兵,能孤身一人冲进鞑靼王庭,割了敌首?”
“晏将军,多少也讲讲道理。”
程荀嘟嘟囔囔地抱怨,晏决明面上却由阴转晴,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一声。
“既然阿荀都这般说了,那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晏决明坐在马上,眼角带笑,语气悠哉。
程荀微微眯起眼睛,终于看出他的心思。
“拐弯抹角让我夸你……怎么,这赞誉之词,晏将军平时在军营里听得还不够多?”
晏决明故意打趣:“旁的人说的话,哪能和阿荀相提并论呢?”
程荀看了他一眼,甩下车帘,坐回去了。
车帘上的流苏晃个不停,晏决明轻咳一声,掩饰脸上落不下来的笑意。
他有些隐隐的雀跃。
四年后再见,从前横亘在二人之间沉重的隔阂,好像消失了许多。
他想,至少这是个好的开始。
李护卫骑马在旁,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囫囵,面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心中却诧异。
怪不得,冯平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务必看好程姑娘的安危。唉,这回他可是捅了大篓子了。
马车缓缓驶向城门,从善如流地排在人群后,等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城门口。
守门的官吏手持长枪,一手叉腰,神情桀骜不耐,颇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晏决明几人骑马上前,中年兵吏正要开口让他们下马,扫了眼几人的穿着打扮,立马小步跑上前,谄笑问道:“几位官爷,怎的不派人来说一声,还劳得您在后头等着。”
晏决明垂眸看向他,淡淡道:“不必,按规矩来。”
“自然、自然。”兵吏躬着腰,连声道。
那人后头却有个愣头青,闻言便将眼睛转到一旁紧闭的马车上。
中年兵吏注意到他的视线,反手就朝他脑门上扇去,挤眉弄眼道:“这马车自然不必搜,几位官爷过去便是。”
还未待晏决明说话,马车车帘突然掀开,程荀走了下来。
“还是按规矩来吧,请。”程荀让到一旁。
两个兵吏对视一眼,犹犹豫豫地走到马车边,掀起车帘随意看了一眼后便退到后头,挪开拒马,让他们通过。
待进了城,程荀平静的心湖又摇动起来。她呆坐一会儿,靠到窗边,问晏决明:“要去哪儿?”
“回宅子。”晏决明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试探道,“还是说,你想先去县衙?”
她沉默一瞬,低声道:“去衙门吧。”
晏决明说了声“好”,马车转了个弯,向衙奔去。
这案子转到了县衙手里,商队弟兄们的尸身还摆在县衙大堂,等待人去收敛。
马车在县衙门口停下,程荀走进县衙时,抬头看了眼头顶的牌匾。正午阳光正烈,直直射入她眼中,刺得她双眼酸疼。
刚走进衙门,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便引了上来。男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级,皮肤被风沙吹得粗糙黝黑。
“晏将军,许久未见了,别来无恙。”男人双手作揖,姿态有礼,却并不算多热切。
晏决明回了一礼,言简意赅道:“陈大人,别来无恙。”
说着,晏决明侧过身,向程荀介绍道:“这位是紘城县令,陈毅禾陈大人。”又向陈毅禾道,“这是家中表妹,也是程杜商队的老板,程荀。”
陈毅禾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只知这次遇劫的商队老板是个年轻女子,却不知这女子竟然如此年轻,更没想到她竟是晏决明的表妹。
他注意到晏决明回护她的姿态,心中更是打起鼓:难道如今世家之中,并不将未出阁的女子在外行商当回事儿了?
真是荒唐……
不过,无论心中多震惊鄙夷,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前日之事,下官也是始料未及。程小姐死里逃生,实乃天意啊。”
程荀扯起嘴角笑笑,直接问道:“陈大人,不知我今日能否带走我商队的伙计?”
“这是自然。”陈毅禾望了晏决明一眼,继续道,“只是不知程小姐能否再与我们说说前夜发生之事?多些线索,早日将歹人捉拿归案,于程小姐也是好事。”
程荀点点头,没有异议。
几人走进厅堂,听程荀说了那夜在驿站所见。讲到她与沈烁分道逃跑时,晏决明突然接过话茬,轻描淡写道:
“好在表妹没跑多远,就遇到我手下的将士。只可惜那歹人当即毙命,嘴里撬不出别的线索了。”
陈毅禾一愣,连忙道:“线索倒是其次,程小姐没事就好。”
二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众人便起身向摆放了尸体的大堂去。
程荀跟在晏决明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颇不是滋味。
她明白,晏决明是出于她清誉与名声的考虑,才出言掩盖了那夜的真相。流言猛于虎,外人面前,许多事不必说得那么清晰。
可是。
可是,若她是个男子,撞破将瓦剌人潜伏暗杀朝廷官员的阴谋,孤身一人引走歹人,又在危难之际设计反杀——这样的举动,不说得到朝廷嘉赏,至少在坊间也称得上是英杰、壮士了。
同样的行为,只因她是女子,就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甚至担上贞洁与名声被毁的风险,何其讽刺。
本该属于她的勋章,变成了刺向她的利刃。
她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转角时,晏决明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
这对视来得猝不及防,程荀眼中情绪翻涌,纷乱的心绪来不及掩饰,都被晏决明一一捕捉。
而他容色深沉,长睫下,碎星一般的双眸欲言又止,好似在说,我都明白。
她迅速垂下眼眸,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在两人擦肩的瞬间,晏决明突然伸出手,隔着宽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错身的刹那,那只手便松开了。
陈毅禾还在前头带路,对身后的事全然不知。一切发生得如此快速而隐秘,恍惚间,程荀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她知道不是。
县衙狭窄的玄廊上,他们并肩走着。晏决明的手时不时碰到她的衣袖,那若即若离的触碰好似滴入湖畔的初雨,疏疏落落地,打出一圈圈涟漪。
她方才还翻腾澎湃的心海,忽而宁静下来。
穿过短短一截玄廊,大堂就在面前。空地上整齐放着四张草席,尸体用白布盖着。初秋,大漠已有了寒意,故而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气味。
陈毅禾公事公办道:“程小姐,就是这些了。您要是不方便的话,暂时再放几天也并无不可。”
程荀并未回应,只是走上前,揭开白布,蹲在尸体旁,细细查看他们最后的形容。
陈毅禾眉间一跳,心头诧异,下意识看向晏决明,却见他神色平静,只是静默地注视着程荀,并没有多的情绪。
被晏决明这表妹惊了一次又一次,他终于按捺不住,低声道:“晏将军,您看,这……这不大合适吧……”
闻言,晏决明侧过脸:“陈大人,不知家妹,哪里做得不合适呢?”
他声音有多温和低缓,目光就有多冰冷凛然。
陈毅禾的话卡在嗓子眼,再也不敢说出口。
半晌,程荀才站起身,对晏决明说:“我今日就带他们回去。”
“好,你放心。”
晏决明低声吩咐一旁的李显,他匆匆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带来几个兵士。兵士抬起地上的尸体,无声而迅速离开。
程荀没了在这继续听人寒暄的耐心,晏决明适时向陈毅禾道别。
一路无话。等马车再度停下,已经到了晏决明为她安排好的宅子中。
两进的宅子,不算大,却也足够程荀一人住。前院除了厅堂和书房,还辟出一块空地。
程荀疑惑地望去,晏决明解释道:“专门辟出来给你另寻他用的。”
程荀微微一愣,随即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抿抿唇,不得不承认,晏决明比她还理解自己。
“那就,在这搭个简单的灵堂吧。”
“好。”
她此番来紘城,一是为互市,二则是为生母迁坟。如今横生枝节,筹谋互市之事能交给沈烁去办,可迁坟一事却只能她亲力亲为。
商队弟兄跟她出来出了事,她总得亲自将他们带回去,处理后事、安抚亲眷。只是数数后头的事,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的。既如此,不如在此处设个灵堂,她上几注香,也算是个交代。
这两日程荀虽心神俱疲,却也做好了后续的安排和打算。可她没想到,她一句未提,晏决明却洞若观火,将一切都准备好了。
“寿材我都已叫人备好,灵堂今日就能搭好。”他停顿一下,迟疑道,“胡人心肠毒辣,他们离世,非你之过。”
“阿荀,莫要太自责。”
程荀勉强笑笑,并未搭话。
她当然知道一切都是意外,是他们运气不好,撞上了歹人。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
昨夜还围坐在篝火边,喝着烧刀子,半真半假吹牛调笑的人,再见面时,已是阴阳相隔。
她尚且难以接受,他们的父母妻儿,又要如何面对?
越往深处想,她心里越难受。
晏决明察觉到她的情绪,直接转移话题:“快晌午了,厨房应当已经准备起来了。你先去沐浴,待洗漱后再来吃饭。”
说着,他按住她的肩膀,不容拒绝地将她往后院厢房推。
宅子里还未准备丫鬟,除了厨房的厨娘,就只有一个年级稍大的吴婆子。吴婆子想伺候她沐浴,她委婉拒绝了,一个人走进屋子。
身体浸入浴桶,热水包裹住她酸痛疲倦的身体。蒸腾的水汽熏得她头晕,她趴在浴桶边上,几乎快要睡去。
强打着精神洗净头发、擦身穿衣,连身上各处细小的血痂,也拿准备好的药粉布巾处理好。等再打开门,她的身体与精神都像是吸饱水的干花,不再似方才那般倦怠消沉。
她随手拿起毛毯,揉了揉湿发。外头,吴婆子说道:“小姐,门房来说,正院来了个沈公子,晏将军正在招待呢。”
程荀一愣,匆匆穿好衣物、束起长发,打开门,大步离开。
宅子不大,她不必记路,绕两步就走到了前院。还未等她寻找,就见晏决明与沈烁站在庭院中间,两人隔了几步,并未说话,只是遥遥对立着。
程荀没多想,提起裙角快步走过去,喊了一声:“沈烁!”
瞬间,两人都转过头来,目光各异地看向她。
沈烁松了口气,先走了上来。
“你没事就好。我从前夜起就没闭眼过。若是你出了什么事,那我真是……”
话音未落,晏决明便轻飘飘打断了他的话:
“沈公子说笑了。阿荀的安危,自有我这个做哥哥的自家人看护着,也就不劳烦您挂心了。”
说着,他走上前,抖了抖不知何时拿在手中的斗篷,披到程荀背上。
他语气略带责备,手上却轻轻抬起她的湿发,解开发带,任湿哒哒的长发披散在崭新的灰鼠斗篷上。
“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劳你湿着头发就跑过来?若是风寒了,又是几个月才能除了病根。”
程荀看着他亲昵的姿态,又望了望几步外面色有些僵硬的沈烁,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不对劲。
可还未等她说什么,那厢,沈烁又走了上来,抬了抬手里的食盒,不甘示弱道:
“说起来,这几日都没能好好吃饭吧?我特意找了江南的厨子,做了几样你爱吃的点心。”
程荀夹在他们中间,就算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这初次相见的二人有多不对付了。
她尴尬地笑笑,往后退一步,说道:“时辰不早了,在这站着也无用,去吃饭吧。”
晏决明与沈烁对视一眼,又默契地移开了视线。二人走上前,一左一右,与程荀并排走进正屋。
程荀:……你们脑子没事吧?
第88章 沈家人
稍显诡异的气氛里, 几人走到饭桌前坐下。程荀坐在上首主座,晏决明和沈烁分别坐在她左右手,颇有几分分庭抗礼的意味。
晏决明新找来的厨娘不可谓不卖力,桌上菜码丰富、有南有北, 几道酒蒸羊、水晶肘子、盐水鸭, 皆是色香味俱全。
程荀拿着筷子, 却避开了几道肉菜, 只往一旁的素菜上伸筷。
晏决明察觉到她的动作,心下了然,直接起身去外头吩咐厨房送几道清淡的小菜, 特意说明这几日都不要做太过油腻的肉菜。
看见他熟稔得仿佛在自己家里的做派, 沈烁有些不痛快, 可转头一看程荀神情自然、好似早已习惯的模样,他又不由得微微惊讶。
他们的关系,竟如此亲近么?
沈烁压下心中微妙的情绪,趁晏决明不在, 终于问起自己担心已久的话题:“阿荀姐, 你那日是怎么逃脱的?可受伤了?”
晏决明走进门,听到沈烁的话,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
程荀与他相熟, 倒也没什么包袱,直接道:“那人误入了一片沼泽地。我没受什么伤,运气好碰到神影骑的营寨了。”
沈烁仍皱着眉, 神色愧疚难安:“……对不住, 是我没能照顾好你。”
程荀忙安慰道:“千万别这么想, 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分道而行也是无奈之举。况且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也没缺胳膊断腿。”
话音刚落, 一旁安静吃饭的晏决明却忽然放下筷子,象牙筷落到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看向沈烁,语气平静克制:
“沈公子说笑了。沈公子不似令兄,是出入沙场的行伍之人,遇到歹人能保全自己已是大幸。至于别的,不必强求。”
令兄?
程荀刚夹起一块饼子,闻言,筷子还没收回来就转头问道:“你在军中的家里人,就是你哥哥呀?”
沈烁脸色有些僵硬,迟疑道:“对。”
“能拿到互市的消息,想来你哥哥在军中官职也不小嘛。”程荀打趣道。
晏决明微微一笑:“这倒与官职无关。沈公子的兄长在军中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程荀有些好奇,还想追问,瞥见沈烁脸色难看,又闭上嘴了。
认识四年,沈烁从未与人说过此事,或许是有什么心结吧。
席间一时安静下来。
吃过饭后,程荀身子疲乏未消,想起后头要处理的一堆事,也没了招待他们的心思,直接提起送客。
晏决明与沈烁自无异议,与她一同走到大门口。
离开前,沈烁想了又想,将程荀拉到一边,踌躇道:“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什么?”程荀纳闷,随即恍然,不甚在意地摇摇头,“这是你的私事,我有什么好怪的。”
沈烁松了口气。可看了眼门边长身玉立的晏决明,纠结片刻,他一咬牙,对程荀说道:“其实,沈焕,就是我兄长。”
“……沈家?”
这名字有些熟悉,程荀不禁愣住。好半晌,才从记忆深处找到根据。
晏决明曾写信与她说过,他在军营中认识了一位前辈。那前辈品性刚正、能力出众,虽沉默寡言,却在私下里帮助他良多。
而他后来才知道,这位前辈竟是二十年前,紘城一役中,最后带领沈家亲兵残部前来支援、时年仅十三岁的沈家幼子沈焕。
程荀自然知道这段往事。
泰和二十五年,瓦剌人剑走偏锋,在鞑靼王的默许下,绕行西岭山,从鞑靼边界入侵大齐。沈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匆忙应战。
可没想到,不过数月,镇守边关数十载的沈家居然频频战败、连失城池。瓦剌人横刀立马,蝗虫过境般冲进打下的城池中,三日屠一村、五日屠一镇,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而沈家也损失惨重。沈家以军功传家,家中男子无一不披甲上阵。可直到紘城一役,家中九个男丁,只留下了一个年仅十三、初入军营的沈焕。
紘城一役后,瓦剌进攻的声势渐消,朝廷的粮草援军终于到位,同是将门的范家也抽出人马前来支援,直到第二年春,战事终于消弭。
而沈家也终于迎来了朝廷的问责。彼时,当今天子刚上位不久,念及先帝仙逝前要他厚待沈家的嘱托,只对沈家革职削爵、籍没家产,并未处置沈家人。
沈家从此便在坊间消失,再也不闻姓名。
可程荀没想到,消失的沈家人,居然就在自己身边。
“等等,沈家当初不是只剩下沈焕一个男丁了么?”程荀疑惑道。
沈烁微微垂首:“我是遗腹子。家中出事时,我尚未出生。”
程荀嘴唇微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不难理解他的愧疚与迟疑。
沈家守卫边关多年,家中祠堂里的牌位多得都放不下。可一朝战败,就彻底被钉在了大齐的耻辱柱上。即便时隔二十年,也常能在茶馆酒桌上,听人唾骂沈家死有余辜。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可就因为流着沈家的血,自出生起,身上就背负了罪孽。
更何况,沈烁知道,她的生父就死于紘城一役,她是当初沈家那场落败的直接受害者。
想了想,她说:“沈烁,你我相识四年,从前我没在意过你的身份,将来也是一样。”
“还是说,就因为这个,你就不做生意了?就不管商队了?”
说着,她歪头笑了一下:“沈老板,咱们可是签了契书的。”
日光下,她明眸皓齿,分外娇妍。
沈烁神色怔怔,半晌后,憋出一句:“我先回客栈了!”
说完,头也没回便骑马走了。
程荀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当他是提起往事、心情不佳,需要一个人静静。
背后,等待许久的晏决明面沉如水。望着沈烁那心虚羞赧、落荒而逃的背影,寒冰渐渐爬上他的双瞳。
不知所谓的小子。他在心中冷冷道。
程荀无知无觉地转身向晏决明走去,一句话不说,扯住他的袖子就往门里走。
晏决明微微讶异,心中的风暴顿时消弭。
他乖乖跟在她身边,有些雀跃。
“阿荀,怎么了?”
程荀头也没回:“快快,回去和我说说沈烁他哥哥的事。”
晏决明:“……”
刚刚冒头的欢欣与自得,瞬间像霜打蔫的茄子,委委屈屈地缩在脚边。
“沈烁那小子有什么好讲的……”他酸溜溜地嘟囔。
程荀将他按到椅子里,叉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沈焕的弟弟了?”
晏决明难得看到她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忍不住想笑,心里那点不情不愿的怨气也消失了。
他整整袖子,好整以暇道:“从你第一次写信提及这人,我便去查了。”
他说谎了。其实,早在程荀与沈烁在码头初遇后,虎三爷写信时提了一句那日的情形,晏决明便将这人惦记住了。
当时他暗中调查沈烁,不过是担心这人将来起了坏心、为接近虎三爷利用欺骗程荀,所以顺手查查他的来历罢了。没想到,最后发现他竟是沈家当年那个遗腹子、如今沈家唯二的男丁。
那时他正忙着去西北投军,只来得及在临走前匆匆写信,吩咐冯平此后多加注意此人。出乎意料的是,之后居然在军营又碰到了沈家人。
程荀对他在背后的动作全然不知,听后只埋怨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他自己不愿说,又何必我多言呢?”晏决明理直气壮道。
只要确保这人不会伤及程荀,便是再不喜欢沈烁,他也不屑于做在背后戳人痛处之事。
程荀想了想,也是,晏决明向来不会在这种事上多嘴。
晏决明起身给她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茶汤澄澈、热气缭绕。
“你之前说,沈烁的兄长沈焕,在军中无人不晓?那他如今官职如何?”程荀好奇问道。
说起这个,晏决明收起玩笑的心思,正色道:“沈焕此人是个将才。无论武艺、谋略、心境、还是品性,在军中都是一等一的。”
他虽不喜沈烁,可方才饭桌上对沈焕的评价,却是全然真心的。
程荀难得见他如此不吝啬地夸赞某人,捧着茶杯,稀奇地看着他。
“只是,纵是他有再大能耐,仅沈家出身这一点,他就出不了头。”
晏决明语气中难掩遗憾。
沈焕如今三十有三,身强体壮、经验丰富,既不会鲁莽轻率,也不至于保守陈旧,正是一个武将建功立业、大展身手的年纪。
可因为沈家之故,他如今只能当个五品守备。
——甚至就连这紘城守备的官职,都是晏决明杀死鞑靼王以后,在写回京城的战报中模糊了他的姓名身份,特意为他讨来的。
程荀听后,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当年之事也怪不到他们头上。他们那时才多大啊……”
晏决明轻轻摇摇头:“阿荀,只要他们身上流着沈家的血,曾经享受过沈家的荣华富贵,便逃不开这份罪责。”
程荀一时无言。
“不过。”晏决明一顿,若有所思道,“当年之事,或许还有些蹊跷。”
“蹊跷?”程荀立马反应过来,“你是说,当初后方粮草援军迟迟未到之事?”
晏决明与她说过,当初天子迟迟未判决胡瑞,就是为了从他这个当时的运粮官嘴里撬出线索。只可惜,义父孟忻在天牢里待了一夜,只得到了胡瑞自尽的消息。
“其实不止。”
晏决明压低声音。
“沈焕之前与我同在神影骑,我们关系不错。他与我说过,当初沈家接连战败,一是瓦剌暗中与鞑靼结成盟友,从鞑靼手里获得不少支援。”
“二则是,沈家中,应有细作内奸。”
程荀不禁睁大了眼。
“当初,瓦剌人打的是顺风局。”
晏决明话语含蓄,点到即止。
程荀沉吟片刻,忍不住问道:“可是,这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若真有内奸细作,恐怕早死了。且不说有多难调查,就算调查出真相,又能怎样呢?”
程荀一边发问,一边理清思路。
“除非……”她心中浮起一个想法,“除非,今日的一切,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
晏决明不置可否,可眼中的肃然却告诉了她答案。
一瞬间,程荀几乎毛骨悚然。
她喃喃道:“鞑靼人都投降了,我以为,边关至少能太平几年。”
晏决明望着她有些苍白失落的神情,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冰凉的手。
“别怕,总能找到出路的。”他低声道。
边关的和平,百姓的安宁,背叛者该付出的代价,受枉者应得的正义,都会找到出路的。
第89章 墓园中
两人各自思量着, 在桌前坐了许久。
半晌后,外头传来一阵敲敲打打的喧哗声,程荀循声望去,却见李护卫已经带着人, 在前院侧间的空地上搭灵堂了。
还有一堆正事要做, 程荀看了眼悠哉的晏决明, 有些不忿。
她扯扯他的袖子, 催促道:“你还不回军营么?”
晏决明施施然坐着,全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瓦剌人心怀鬼胎,意欲破坏大齐与鞑靼的和盟。为保和约顺利签订, 我自然是要留在紘城坐镇的。”
“真的?”程荀怀疑。
晏决明抬手轻轻拍拍她头顶, 温言道:“朝廷让我从旁协助, 自然是真的。”
“至少这几个月我都能留在紘城照顾你。”
“你这大忙人还能照顾我?”程荀算了算冯平此时大约到哪儿了,“况且我也待不了多久。等迁完坟,我就要先回去了。”
越说,她语气就越沉。
晏决明心头酸胀, 为她难过, 也为分别难过。
“别担心。事一件一件做就是了,我陪你。”
程荀打起精神,点点头。
先是叫来了家中的仆从, 她一一认人。晏决明知道她不喜欢旁人伺候,可毕竟也是个两进的宅子,总不能一个人手都没有, 便叫来了牙人。
一再精简, 最后宅子里留下负责洒扫的丫鬟两名、厨娘两名、贴身照顾的婆子一名、门房出入报信的小厮一名, 还有晏决明带来的护卫若干。
丫鬟小厮等人并未签下卖身契,只做短工, 只是给的银子更多些,额外签了一份契书。
吴婆子是晏决明提前调查过背景、早早买下的人,签了死契。
而护卫都是晏决明自己的人,令牌还在程荀手中,自然听命于程荀。
府中所有人,不求多机灵得用,只要做到一点,安全。
趁此机会,程荀终于问起她好奇已久的问题:“你手里到底有多少人?神影骑算你的吗?”
一边说着,两人一边往书房去。程荀坐到书案后,晏决明不紧不慢走到桌前,敛起袖子,滴水研墨。
骨节分明、修长白净的手握住纹了暗金花纹的墨条,指甲修剪得极干净,除了手心手背上隐隐的伤疤、茧子,乍一看,这双手不像行军打仗的武人,反倒像个儒雅的书生。
程荀的视线流转到他手上,一时有些分神。
“神影骑五千精锐,若是战事严重,还会从旁抽调。这么多人手,若是我自己的,恐怕明日就要掉脑袋了。”
程荀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话上,想起了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话。
神影骑是他的兵,却不是他自己的人。
时势造英雄。晏决明从军四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当上了正三品的参将。虽一路靠的都是实打实的军功,可因为他宁远侯世子的身份,在人才济济的神影骑中始终缺些信重。
直到他亲自领军杀入鞑靼王庭,带着鞑靼王的头颅走出大漠,那些偏见与嘘声才真正消失。
他手下的将士敬他、畏他,可归根结底,他们是同袍、是战友,吃朝廷的俸禄、听朝廷的差遣。
他自己手中的家兵却不同。
“晏家本是军功传家,这些年后辈不长进,早就丢了祖辈在军中的根基。不过毕竟还是勋爵之家,按例还有八百家兵。”
晏决明说得直接,丝毫不掩饰自己话里的轻视和生分,程荀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你这说的,好像你不是晏家人一样。”
晏决明磨墨的手一顿,继续说道:“晏家八百家兵,侯爷给了我三百人。”
许是为了世子的排场,也或许是为了让他尝尝权势的甜头,在他十一岁刚回晏家、被封为世子时,晏淮便大手一挥,将三百家兵都给了他。
对十一岁的晏决明而言,这三百家兵既是助力,也是束缚。
晏淮本意是想打消他外逃的念头。可没想到,晏决明对二心的家兵或收服、或剔除,又利用手中现成的资源不断运作,不过短短几年,已经有了一支精锐完备的力量。
至于人数?明面上还是挑不出错的三百人,可实际听令于他、或是被他培养安插到各处的暗桩,那就不好说了。
程荀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那,那这么重要的令牌,你就这样交到我手里了?”
她忍不住回想自己将令牌放哪儿了,甚至有几分回去检查令牌是否还完好无损的欲望。
晏决明放下墨条,从笔架上抽出一支湘妃竹管狼毫,慢条斯理地吸饱墨,递到程荀面前。
“再重要,也抵不过你的安危重要。”
他神色平静、语气寻常,深邃的双眸静静凝望着程荀,像深不见底的湖。
程荀微微怔忡,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好似被初生的小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疼、又有点痒。
愣了几秒,她一把抢过他递过来的笔,有些慌乱地从旁边抽出信纸埋头写字,嘴上又急又快地吩咐:“行了,我这用不到你,你要是闲着就帮我看看府里还缺什么……”
晏决明的目光落到她微红的耳根,唇角情不自禁勾起。他俯身探出手为她放上镇纸,转身走了。
半晌,程荀才抬起头,不知是垂首太久、还是屋中闷热,脸上晕了一圈薄红。
她看向已然无人的门口。
风吹动门帘上的珠串,撞出清脆的响声。
忙碌一下午,程荀写好送给杜三娘与妱儿的信,说清了来龙去脉,嘱托她们安抚亲属、做好抚恤。
而后写了四封分别给各家亲眷的信,用词极朴实,没有说什么花里胡哨的好听话,只恳切地表明了商号将来会承担起四个家庭此后的一切正常花销,若是愿意,家中孩子长大也能进商号学艺、干活。
几封书信当即就送了出去。
写完信,她又亲自去看了晏决明吩咐人准备的棺椁寿材,还派人去寻紘城附近能做法事的乾道僧人。一番举动,郑重到新来的护卫都诧异,难道这四人还有别的什么身份?
一旁的李显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瞥了他们一眼,并未说话。
在这位主子身边越久,他越明白冯平曾对他说过的话。
“程主子,是世间少有的、真心把人当人看的主子。”
等到商队伙计们的后事暂且尘埃落定,太阳已经沉向大漠长河的尽头,天边晕染着橙红的云霞。
望着头顶火烧一般的夕照,程荀默不作声地思忖之后还要做的事,疲乏一下子涌上心头,只想赶快扑进床榻里闭眼睡个昏天黑地。
正想转身往后院走,突然又见到了晏决明。
她累得手指都懒得抬起来:“你若是想在这吃,就让厨房单独给你做。吃完你就回去吧,我就不招待了。”
晏决明却负手走到她跟前:“阿荀不想知道我今夜住哪儿吗?”
程荀愣了一秒,脑子转了两圈,浑身倦意忽然就被吓跑了。
“你,你……”她瞠目结舌,心中又慌又乱,不禁压低了声音,“你也太大胆了!如今你我是名义上的表兄妹,家中没有长辈,哪有同吃同住的道理?”
说着,她绕到他背后,一路推着他往外走。
“快回你自己的住处去——”
晏决明也不恼,顺着她的力气往外走,眉梢眼角露出隐约的笑意。
走到大门口,他转身看向她。傍晚的霞光映在她脸上,勾勒着她气恼时眉头微蹙、嘴唇轻抿的模样,分外鲜活。
晏决明心头像打翻了一碗蜜。
“你快回去吧。”程荀叮嘱他。
晏决明笑笑:“好啊。明日我再来找你。”
说罢,他转身就往外走。
他如此干脆利落,程荀反倒有些不习惯。一头雾水地往回走,刚走了两步,她觉得哪里不对,又转头去看。
却见一路之隔外,晏决明直直走向了程荀家对面的那座宅子,还未等敲门,门房就忙不迭拉开大门,殷切地迎接。
似是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他侧身望过来,微笑着点头示意。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端的是一副温文谦和的贵公子模样。
程荀:“……”
她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翌日。
一夜无梦,程荀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屋外,秋蝉切切,灰棕的雀儿在房檐上排成一条线。程荀站在窗前,发了会儿愣。
今日,她打算先去祭拜孟其真,再去孟家老宅看看。
敲敲睡得酸胀的颈子,程荀独自在屋内换衣洗漱。在衣橱里翻了件素青色的外袍,走到梳妆台前穿戴好,她犹豫了下,又从妆奁深处取出一个老旧的木盒。
木盒打开,眼神划过朴素的木簪、泛黄的书册与信件,最后落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荷包上。
荷包上沾着早已变色的血污,抽开束口,里头藏着指节长的一小段卷曲胎发,用红绳紧紧系着。
程荀用指腹轻轻顺了两下那段黑发。经年过去,发丝依旧柔软,光泽却已不再。
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她捏着荷包,沉默地在梳妆台前坐了一会儿,直到吴婆子叩门唤道:“姑娘,您起了么?”
程荀将荷包束好,放到袖中,起身打开房门。
“姑娘,早饭已准备好了。只是……”吴婆子语气迟疑。
“怎么了?”程荀边往正堂走,边问道。
“晏将军来了。”
程荀脚步一顿,观察了下她的神情。
果不其然,吴婆子表情顺从,可眉眼间还是带了几分隐秘的诧异、鄙夷和轻蔑。
程荀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什么也没说,只是快步向正
堂去。
在外历练这些年,即便她背后有孟家做靠山,旁人多少会给几分薄面,可还是无法掩盖她“离经叛道”“不安于位”的事实。
言辞的贬低、嘲讽与冷落都还算好的。她从前还遇到过古板迂腐的长者,明明看不起她,还故意接受邀约,端着师长的姿态、打着“教导她走上正路”的旗号,对她评头论足、鄙视羞辱。
那时,程荀心中虽然愤怒,脊背却始终是挺直的。
可是今日吴婆子眼中的轻蔑和自以为是的了然,却让她有些难受。
她和晏决明之间的关系,既不是亲人之间全然纯粹的亲近,也不似已确认关系的未婚夫妻。
这种游离的暧昧,像是牙疼时嚼在嘴里的麻药,让她获得一种短暂的安定感。
时隔四年,她与他都变了模样。她不知道,今日的他是否还如当年一般坚定;也不知道,如今他们要面临的现实困境,又是否还存在。
所以,在他未迈出那一步前,她能理直气壮地不必承诺什么、也不必做出什么选择,借此拖延自己犹疑困惑的内心。
——这种微妙的平衡,他们二人自然心知肚明。可在外人看来,不就是“不安分”“不守礼”“不规矩”么?
她忍不住苦笑一下。
走进正堂,晏决明正坐在桌前等她。见她来了,他放下茶盏,问道:“昨晚休息得如何?”
程荀坐到他对面,拿起一块饼子。
“挺好的。”
“府中人用起来可顺手?可有不满意的?”
“才一天,先用着吧。”程荀撕了块饼子喂到嘴里,含混回答。
此话一出,晏决明目光一顿。
她不开心。
想了想,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筷清爽的小菜放在她盘子里,一边说道:“吴妈妈年纪大了,与你估计说不拢,要不,我重新找个丫鬟过来?”
程荀讶然抬头,不知他怎会想到吴婆子。
难道他会神鬼志异里的读心术?
晏决明自然不会什么读心术。
他不过是稍加推理一下,从早晨起床到现在,程荀能接触到的人,恐怕就只有吴婆子。吴婆子又是他的人,程荀必是担心若直接将她退回去,恐怕又要惹得自己不高兴,到时她更没好日子过。
“吴婆子年纪也大了,她儿子也在我府中,我多给她一笔银子,让她回去颐养天年就是。”晏决明面不改色地扯谎。
吴婆子的儿子如今并不在他府上,不过想来,过一会儿就在了。
程荀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同意。
“好啊。”刚说完,她又有些懊悔地找补,“不过,也不必帮我找贴身伺候的。洗衣倒水等小事有雇来的丫鬟,其余的事,我也不习惯别人服侍。”
晏决明应了。看着程荀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转,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待吃过饭,二人带着祭品,出府去祭拜孟其真。
孟其真的坟在城外,与他的战友葬在同一片墓园之中。
这墓园有些不同,是当初朝廷特批修建的,将士的亲眷可自行选择葬在祖坟、还是墓园中。
二十年前的紘城之战,是一个文官,领着数千将士殊死抵抗,最终守下城池不被瓦剌侵扰。
——这样的故事,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又完美塑造了一个有勇有谋有风骨的文官形象,于是,不过月余时间,紘城之战迅速名噪南北。
而经由朝廷文官集团的渲染引领,天下诸多心怀壮志的儒生文人的赞颂追捧,最终皇帝站了出来,决定嘉奖死于紘城之战的将士。
此外,他还特地降下恩惠,修建一片专供死去将士们的墓园,以纪念那些殉国英魂们。
园中安放了一块巨石,上头是一篇用词骈美、恢弘大气的祭文,由当今圣上亲自所书,找了朝廷工匠刻于其上。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大部分将士家中都选择将人下葬到墓园中。
墓园在城外不远处,有专人把守——倒不是为了守住将士们的坟墓,只是为了那块写满皇帝墨宝的石头罢了。
距离不算远,程荀不愿坐马车来回折腾,干脆回屋换上骑装,与晏决明一同纵马离去。
穿过城门,两匹骏马终于得以放开性子奔驰。马蹄扬起尘土,朦胧地烟尘中,二人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大漠之中。
这是晏决明第一次见程荀纵马疾驰。他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只觉得,眼睛完全无法从她飞扬的发丝、起伏的上身、和利落干脆甩动马鞭的模样上移开。
她握紧缰绳,就像握紧了自己的命运。
看着她自由畅快的模样,他突然无比感谢二人分离的那四年。
只要她变得更好,一千多个日夜的分别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半个时辰不到,二人在墓园前下马。将马儿系在墓园外的树桩上,拎起祭品与纸钱,二人走进墓园。
墓园里一派冷清,守园人不知去哪儿了,偌大的园子里只能看见一排排林立的、雷同的石碑。若不是上头的名字,这些石碑并看不出什么不同。而唯一醒目而特殊的,是最中间的高台上,小心安放着的皇帝的祭文。
墓园中石碑太多,一眼几乎望不到头,程荀与晏决明便决定分头寻找孟其真之墓。
程荀顺着石碑上头的名字,一个个寻找。石碑虽多,可找起来却不大费力。
原因很简单,除了少数写了名字与官职的石碑,大部分石碑,都是一片空白。
这些死在城门上下的将士,既无出生年月、也无姓名籍贯,当真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他们或许姓李,或许姓王;或许来自湖广,或许来自四川;或许是还未及冠的少年,也或许是家有妻儿的中年。
可就是这些无名者,用自己的血肉身躯,挡住了瓦剌人残暴锋利的刀马,挡住了瓦剌人南下劫掠的步伐。
这一刻,站在墓园中间,程荀心中原本那几分讽刺与荒谬,突然消失了。
她将视线投向那尊被擦得瓦亮的巨石。
至少,他们得到了一方安宁入睡的棺椁。
至少,他们拥有同一个名字,紘城将士。
无论初衷如何,这墓园只要在此屹立一天,就总会有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群人,为与他们毫不相关、却又息息相关的人们,抛头颅、洒热血,真真切切付出过生命。
哽在程荀心头的一股郁气,慢慢消散了。
她打起精神,继续寻找孟其真的石碑,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了晏决明略带惊讶的声音。
“沈大哥?你怎么会在这?”
第90章 张善道
“沈大哥?”
程荀循声望去, 却见墓园西边一角,晏决明身前站着一个背影挺拔魁梧的男人。
她心神一动,提脚往那边走。
“晏将军,别来无恙。”
男人声音低沉稳重, 说着便要向晏决明俯身行礼, 晏决明忙扶住他的双臂。
“沈大哥, 千万莫要拘礼。”他难得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 “若不是当初您倾囊相助,少亭只怕现在还是个愣头青呢。”
男人摇摇头,一再坚持:“礼不可废。”
说话的功夫, 程荀已走上前, 打断了他们的话:“这位是……?”
男人转身看向程荀, 只见他神态严肃、剑眉英挺,侧脸上一道浅褐色的刀疤,周身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看见他的模样,程荀却忍不住愣了一下。
除去截然不同的气度, 他与沈烁, 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荀,这位是当今紘城守备,沈焕沈大人。”晏决明在旁介绍, “沈大哥,这是我的表妹,程荀。”
沈焕似乎早有预料, 闻言对程荀深深一作揖:“程老板, 舍弟蒙您照顾, 这几年给您添麻烦了。”
程荀一惊,万万没想到沈焕居然将姿态放得如此低。
“沈大人太客气了。”她忙道, “不过,沈烁与您说过我?”
沈焕点点头,神态依旧严肃,语气却温和了些:“六郎与我年岁相差甚远,自小就是个跳脱的性子。当初他不顾家中反对,一心要出门行商,我还对他说了重话……”
六郎?这还是程荀第一次知道沈烁在家中的排行。
停顿片刻,沈焕继续道:“好在遇上了程老板,如今也算闯出了点名堂。”
程荀没想到,沈焕看似寡言古板,却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想起晏决明曾说过,沈焕帮助他良多,看来,沈焕此人,也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
她甚至觉得,沈烁的心防,或许比这个征战沙场多年的哥哥,还要高上几分。
她笑笑,真心实意地说道:“沈烁聪慧机灵,为人又恳切努力。若是没有他,我也未必能走到今日,是我要谢谢他。”
一番话下来,二人之间的生疏都淡了些。
“不知沈大哥怎的今日过来了?”晏决明适时岔开话题。
沈焕眼中浮起一丝沉郁,语气也落了下去:“我月前被调至紘城,公务忙碌,一直未能抽出空。今日手头无事,便来这里看看。”
正午,明亮的日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眼眸低垂,神情萧索。
念及他的身份,程荀突然明白过来他来此的用意。
当年的沈家已被看做罪臣,即便有沈家人战死于紘城之战,想必也得不到埋骨于此的“殊荣”。
既不是前来祭拜沈家亲眷,那剩下的唯一一个可能,也就分明了。
秋风吹卷地上连天的衰草,枯黄的草叶搔刮着程荀的脚踝。
“晏将军与程老板怎么来了?”他问。
程荀望了晏决明一眼,迟疑道:“我的生父,应该葬在这里。”
沈焕抬眼看向她,神色怔忡。
见他这般神色,程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能故作轻松道:“我第一次来,找了半天都还没找到他的名字呢。”
这话刚一出程荀就后悔了。眼看着沈焕愈发落寞愧疚的神情,她不知所措地看向晏决明。
晏决明正想开口解围,沈焕却道:“程老板,不知令尊尊姓大名?我与你们一同找吧。”
程荀沉默片刻,道:“他叫孟其真。”
说完,沈焕便弯腰俯身,顺着一排排石碑寻过去。程荀注视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程荀转头望去,晏决明低声道:“随他吧。”
不多时,三人找到了孟其真的那块碑。石碑上清晰刻着他的姓名、籍贯、官职以及生卒年月。
摆上香炉祭品,程荀先走上前,点了三炷香,叩首跪拜。
额头碰到地面的时候,程荀在心中轻声道:“父亲,女儿来晚了。”
无言跪了许久,起身时,程荀的手碰到了腰间那个荷包。
晏决明紧随其后,上了香、叩了首,神情肃穆、姿态庄重,一切与程荀别无二致。
最后,沈焕接过线香,在孟其真墓前深深三鞠躬。
程荀蹲在一旁,安静地烧纸钱与元宝。
半晌后,沈焕在她身旁蹲下了。
他用枯枝垫起表面烧得灰黑的纸钱,低声说了句:“程姑娘,对不起。”
程荀手一顿。
简简单单六个字,背负了成千上万条人命,穿越整整二十年而来。
可是,这份亏欠,既轮不到他说,也轮不到她接受。
她思忖片刻,直视他的眼睛:“沈大人,杀死我父亲的是瓦剌人。”
沈焕紧抿着唇:“程姑娘许是不知道,沈家当初……”
程荀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道:“沈大人,这些我都知道,甚至于您怀疑沈家当初有内奸作乱的事,我也知道。”
沈焕一惊,下意识向站在一旁的晏决明看去。
“二十年前的事,你我都无力更改。”
“况且,恕我直言,您没有资格为沈家死去的先辈道歉,我也没有资格替这群人,”她站起身,手指冲着墓园中的石碑一挥,“替这群人接受你的歉意。”
程荀注视着孟其真坟前一座无名碑。
“他们是死在瓦剌人刀下的。”
她能理解沈烁心中的负罪感。君子怀德,小人怀惠。越是良善正义者,往往越被困于自苦自责的道义之中。
晏决明对她说,只要沈焕享受过沈家的荣华富贵,这便是他逃不开的责任。
可是沈焕时年三十三岁,真正享受沈家人这个身份带来的名利好处的时间,连生命一半的尺度都不到。
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个身份加之于他的,除了旁人的鄙夷与唾骂,还有无数条人命的负累。
如果沈焕的无辜不够“纯粹”,那么沈烁呢?
他甚至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兄长,从未过过一天将门沈家的好日子,就要背负起这沉重的“遗产”。年少背井离乡,在外闯荡时,连自己的身世都只能再三缄默。
这份注定伴随沈家人此生的命运,令她感到一种熟悉的窒息与无力。
她想,不该是这样的。
难道这世上,真的存有什么原初的罪孽?
她看着沈焕愣怔的神情,沉默许久,循着心中突如而来的一股冲动,终于说出口:
“沈大人,若你当真觉得对不起这些人,不如拿真相来祭奠他们。”
“究竟是沈家战术有误,还是当初有人内外勾结、泄露情报、延误战机,一切都还没有定论。”
想起此刻端坐京城皇宫里的那位,她又默默在心里添了一句:至少,渴望真相的,不止你一人。
沈焕似是没想到她回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在原地呆愣许久,突然站起身,向她躬身一行礼。
“程姑娘。”
他神色郑重、语气恳切,眼底写满程荀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可停顿许久,他只说憋出一句:“某定不负姑娘期望。”
站在一旁沉默半晌的晏决明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扶起沈焕,微笑说道:“沈大哥,你放心,我也始终在留意此事。将来若有线索,少亭定会鼎力相助。”
沈焕压抑着涌动的情绪,用力握了握晏决明的手。
晏决明脸上神情不变,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沈焕此人,看似寡言冷淡、不好接近,实则是个和善心软的直肠子。只是这些年历经人情冷暖、世事坎坷,所以竖起一道自我保护的高墙罢了。
如今阿荀一番话,毫不意外打动了他,恐怕还感动得不轻。只是情绪上头,说的话未免也太奇怪了些,他还以为……
“唉哟,几位军爷,是小的来迟了!”
不远处忽然跑来一个矮胖的兵士,领口随意地敞着,不知从哪儿偷懒回来。
见来人,沈焕收回手,面色一整,又露出惯常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兵士还想套近乎,他们却没了聊天的兴致。已过正午,也祭拜得差不多了,几人干脆打道回府。
骏马奔驰在荒原之上,三人在城门口道别。离去时,程荀坐在马上,含笑作揖:“沈大哥,回见。”
沈焕严肃的脸也柔和了几分,回礼道:“程姑娘,回见。”
别过沈焕,二人在城中寻了间食肆用午饭。
等菜间隙,热血下头,程荀心里后知后觉浮起些后悔。
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袒露心声,又是如此敏感的话题,她莫名感到几分羞耻。
她有些忐忑地看向晏决明:“我今日,是不是太冲动了?”
晏决明正在整理她放到一旁的帷帽,不甚在意道:“有何冲动?”
程荀发愁地盯着杯底的茶沫,并未言语。
晏决明看了她一眼,放下帷帽,桌下的脚轻轻碰了下她的靴子。
程荀“啧”了一声,抬头看他。
晏决明面不改色,抬起茶杯喝了一口。
程荀微微眯起眼,抬脚就往他那边踢。谁想,脚刚伸过去,就被他两只靴子夹住,程荀想往后退,却抽身不得。
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晏决明。
“你几岁了!”她压低声音。
晏决明眼底浮起一丝笑意,拿起茶壶,好整以暇地替她倒茶。
晏决明看着云淡风轻,桌下却紧紧禁锢住程荀,她气不过,干脆抬起另一只脚,狠狠踩了他一脚。
晏决明闷哼一声,松开了她。程荀本来有些得意洋洋,见他那副模样,又忍不住问:“真的踩疼了?”
晏决明抬起一只手,支在桌上,歪头看着她:“疼啊。等会儿骑不了马了,只能让阿荀骑马带我了。”
程荀白了他一眼。
插科打诨一会儿,店家上了菜,程荀心头方才那点顾虑,转眼便消失无踪了。
等吃过饭,二人并未打道回府,而是往孟家老宅去。
早在晏决明刚被调往紘城时,他便派人去查探了孟家当年的老宅。老宅在紘城西面一条普通的巷子里,并非什么高门大户,只是一座二进宅院,论起大小,比程荀如今住的宅子还要逼仄几分。
宅子荒废已久,门上挂着一把锈了的锁,上头有被人撬动的痕迹。当时找到这里,晏决明并未进去,只是让人把旧锁砸了,换了把新锁。
今日走到孟宅前,看着破旧的柴门上崭新的铜锁,程荀有几分恍惚。
接过晏决明手里的钥匙,她深吸一口气,将锁打开了。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长满荒草的小院。庭院里草木衰败,只有一颗枣树亭亭立着,繁茂的枝叶在风中摇摆。
绕过小院,里头的屋子更是破败。屋子里尘土飞扬、杂乱无章,值钱的东西几乎都被窃贼搬走了,只剩下几件沉重的大件。
晏决明在前院,并未跟进来,体贴地给她留出独处的空间。
走到后院厢房,空荡荡的屋子让程荀心中也空落落的。
她一连拉开几个嵌在墙上的橱柜抽屉,才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见了一双缝到一半的虎头鞋。
虎头鞋上落了一层灰,颜色早已鲜亮不再,还没有程荀掌心长。她掸掸灰,寻了块丝帕,将虎头鞋小心包起来。
在屋子中间站了好一会儿,她走进内室。
里间不大,靠墙放着一张榉木拔步床,床架上刻着葫芦纹样。拔步床边还放着一张小小的坐床,四面围栏上刻着祥云纹样。程荀轻轻抚摸过床沿,心中有种奇异的感受。
榻上的床帐早被虫蛀得满是小洞,她看着难受,干脆伸手使劲一拽,床帐轻飘飘落下来,呛人的灰土铺了她满面。
她捂住口鼻,挥了挥眼前的尘烟。纱帐落下,露出了隐藏在拔步床里头的一排矮柜。
程荀一愣,顾不上脏污,爬上床打开了矮柜。
这矮柜藏得隐秘,果然逃过了窃贼的觊觎。程荀的视线略过放在表面的房契、地契、票庄的票券等财物,落在了矮柜深处一个带锁的木盒上。
她探身将木盒取出来。时过经年,木盒上的锁有些松动,程荀用簪子轻轻一撬,锁应声而落。
心跳有点快,她屏住呼吸,打开了木盒。
木盒里放着一沓信件,她粗略扫了一眼,却愣住了。
这些信封外,无一不写着“梦娘亲启”。
梦娘,是她的母亲吗?
纠结片刻,她还是打开了信。
【卿卿梦娘,三日不见……】
刚看了开头,她就满面尴尬地放下了书信。
那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毫无疑问,就出自他生父孟其真之手。
从信上看,这位“梦娘”就是她的母亲。
石碑上的“孟李氏”,今日终于有了名字。她叫李梦娘。
她望着好生藏在木盒里的厚厚一沓书信,再看看矮柜里大咧咧放着的财物,有些哭笑不得。
她想了想,还是将书信一封封打开,坐在床边,细细读了起来。
午后,金溶溶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屋中,细密的尘埃在光下舞动。
孟其真的信里并未写什么秘闻或大事,都是些军营里训练吃饭的琐事,间或写些对李梦娘的叮嘱和思念,看得程荀脸热。
整整三十多封信,跨越五年的时间,见证了他二人从生疏羞涩到感情甚笃,也见证了孟其真从一个底层的大头兵,一步步走到了千户的位置。
这是属于他们的金色时代。
孟其真没读过几本书,信里常有些错字和意义不通的典故,看得程荀一时想哭、一时想笑。等拿起最后一封信,她心中竟还涌起了几分不舍。
本以为只是普通的一封家书,可往下读,程荀嘴角的笑意却凝住了。
这封信写于泰和二十五年春,恰好是李梦娘怀胎六个月的时间。据信里孟其真所言,他得了个机会,能够调往延绥后头的军营。给他递来机会的,是他当时驻守紘城的将军张善道。
紘城隶属延绥府,地处大齐与瓦剌、鞑靼领土的交汇点,以其为中心,恰好将西北战线一分为二,范家、沈家的势力在其东西各自为据。
张老将军在紘城坐镇数十年,经验丰厚,可胸中的胆气和血性也随着岁月的磋磨,一点点消失了。
前一年,鞑靼进犯,他领兵冲锋,却差点被身后一支冷箭放倒。危急时刻,是孟其真长刀一挑,击飞了冷箭。
经此一役,张善道彻底起了致仕的念头。他向朝廷跪求恩典,朝廷犹豫再三,还是舍不得放人,只答应将他调离前线,去延绥后方坐镇。
虽结果不如人意,可张善道还是接下了圣旨。临走前,他想起当初救他一命的孟其真,特意将他单独叫到营帐内,问他可愿意同他去更为安全的后方。
孟其真不解其意,张善道许是念着他救过他一命,向他隐晦地透露了些东西。
在信里,孟其真这样重述张善道的话:
【将军问我:“当初你救我时,可看清放箭之人是谁?”
我摇摇头。
将军又问:“如今最想我死的人,是谁?”
我被这话吓了一跳,想了想,回答道:“必然是瓦剌和鞑靼的歹人。”
这回,却是将军摇了摇头。
我从未见过将军那般脸色,便咽下了心中的疑问。想了许久,回答他,自己还是想留在紘城。
……】
接下来,孟其真花了大半张纸向李梦娘解释自己想要留在紘城的想法,程荀匆匆读完,翻到最后一张信纸。
他写道:
【说来也奇怪,我和将军说我想留在紘城,他并未嫌我不识抬举,只是一言不发地发了好一会儿愣。
等到我都想悄悄离开时,他才喃喃说了句:“你说,之后接任我的,是范家人,还是沈家人?”
这是朝廷的安排,我又如何知道呢?只能回一句:“属下不知。不过想来,无论是范家还是沈家,都必能护得紘城百姓不受外敌侵扰。”
没想到,将军却站起身,走到我跟前,郑重地低声说:“紘城早已不似从前,这摊浑水,你莫要去沾。”
这句话我直到今天都没懂。梦娘,你说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
再往下,就是恋人之间的甜蜜絮语,程荀没有再细读。
她握着这张信纸,陷入沉思。
张善道在战场上受了一支自己人放出的冷箭,而后便向朝廷主动请辞。临走前,又委婉地暗示孟其真,紘城局势复杂,让他小心……
时隔二十年,再看这封信,仍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她唯一能解答的,便是张善道之后,确实是沈家接替了他。
她又细细看了遍张善道的话,心里浮起一个可怖的猜想。
那支冷箭,当真是瓦剌或鞑靼的奸细放的吗?
这个念头好似一道白日惊雷,直直劈入天灵,她几乎站立不稳。
撑着床沿站起,她来不及收拾散落一床的书信,捏着信纸,起身就要去前院找晏决明。
午后,红日挂在偏西的天幕上,斜斜照向大地。
她夺门而出,快步往前院去。
可还没等她走出后院,她视线略过地面,突然顿住了。
长满杂草的地上,明晃晃映着两个影子。
脑中警铃大作,她张口就要惊叫出声。
可下一秒,一个带着汗臭的身体贴住她的后背,一双大手从她身后袭来,死死按住了她的口鼻!
惊恐的窒息感中,程荀拼命挣扎,双脚用力向后踢,试图挣开男人的钳制。
男人被她狠狠踢了几脚,闷哼出声。眼看他的手吃痛松开几分,程荀立刻向外奔逃,嘴里高呼一声:
“晏——”
电光火石之间,后颈突然传来一道剧痛,程荀瞬间软倒在地。
黑暗袭来的前一秒,她望见一双脏污的牛皮靴走到自己面前。
来不及细思,她沉沉闭上双眼。【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