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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逐舟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孟李氏


    露凝霜, 日渐寒。深秋冻雨昼夜连绵,山林间冷雾弥散,寂寥萧索。


    马车行进在鲜有人烟的山道之中,车辙滚滚, 碾过潮湿的土路。泥水混着枯枝腐叶的气息, 土腥味直冲鼻尖。


    程荀坐在摇晃的马车中, 闭眼养神。


    车外, 一阵马蹄声不疾不徐地靠近,木窗被人轻轻叩了两下,丫鬟春虹连忙撑开小窗。


    窗外, 晏决明骑在高头大马上, 微微俯身, 透过车窗空隙看见仍在闭眼熟睡的程荀。


    晏决明压低声音,将手里提着的食盒递给春虹。


    “前头镇上买来的。若你家姑娘醒了,就让她尝尝。”


    春虹小心接过食盒,低声问:“世子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晏决明望了眼靠在车厢内壁的程荀, 肩背处垫了软垫, 膝上也盖了毯子,并无什么缺漏。他摇摇头,又驾马走上前了。


    马蹄声渐轻, 程荀睁开了眼。


    春虹关好车窗,刚转过身就看见醒来的程荀,吓了一跳。而后忙不迭抬起手里的食盒, 道:“姑娘, 这是世子爷方才送来的。”


    自那日程荀破天荒发了顿脾气后, 身边伺候的丫鬟们都小心了许多。


    这些自小看着主子脸色过活的姑娘们,最是能察言观色, 明白过来程荀对于婚事的忌讳,也都收敛心神,不敢再多话了。


    春虹打开食盒,里头放着两碟子酥软的点心,还有一盅用竹筒塞得严丝合缝的甜汤,旋开盖子,热气缓缓上升。


    “这里离最近的镇有多远?”程荀看着那白烟,轻声发问。


    春虹想了想,“方才我听外边车夫说,最近的镇也有二、三十里路呢。”


    程荀接过竹筒,温热的汤水入肚,浑身的湿寒似乎也被驱散了些。


    春虹端着碟子,问程荀可还想吃什么。程荀疲倦地翻个身,只留了个背影,恹恹道:“你都吃了吧。”


    秋雨连绵数日,潮气顺着程荀的脚底爬上全身。她最讨厌这样的日子,身体都好似泡进寒潭之中,膝盖的隐痛不提,就连说话的精神也提不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她心头好像飞来一片阴云,久久笼罩在她本就混乱纠结的心绪上,令她烦躁不堪。


    而她知道,一切的根源不过是几天前,她发现了晏决明从未对她明言的感情。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一切已经有些模糊了。她只记得自己慌乱地说起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几乎落荒而逃一般,跑回了屋子。


    而记忆里只剩下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彩,无数斑驳跳跃的色块中间,只有晏决明那双明亮而温润的眼睛,坚定地、柔软地看着她。


    程荀也曾疑心这不过是她自作多情的错觉。可不知为何,晏决明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自那日起,开始以某种不容拒绝却丝毫不令人反感的姿态,不断出现在她面前。


    他对她依旧如从前那般周全体贴,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就是不一样了。


    面对他温柔而强势的攻势,程荀尴尬又无措,心中一团乱麻,只能假作对一切一无所知。


    她心中有数不清的疑问。


    所以,他心悦自己?


    他这份情谊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他这份情谊,有多少是出于作为兄长的怜惜与愧疚,又有多少是出于她这个人呢……


    程荀歪头靠在软垫上,将车窗拉开一条缝。


    窗外,细密的雨丝落入林间,潮湿的水汽积成浓雾,烟络横林,一切缥缈而朦胧。


    马车摇摇晃晃,程荀呆呆看着窗外,只觉自己好似也被困在这大雾之中了。


    一行人昨日清晨从扬州离开,路上在客栈休憩一夜,今日又早早出发。喝下甜汤,程荀昏昏沉沉睡过去,等再次醒来时,马车已然停下了。


    程荀从混沌的睡意中挣扎起身,清醒过来时,才发现周遭安静得只闻风声。


    春虹见她醒了,连忙说:“姑娘,已经到了。”


    “怎的不叫我?”她敲敲睡得酸疼的后颈,当即就要下车。


    春虹拉住她,为她整了整衣裳,又披上一件斗篷,手上利落系着带,嘴上一边说:“姑娘别急,夫人和世子爷特意吩咐了让您再睡会儿,现在吉时还未到呢。”


    程荀推门下车,却见眼前是一片苍翠茂盛的松林,松针、松果落了满地。雨停了,风吹过,阵阵松香夹着雨后草木的潮气,扑面而来。


    她扯了扯身上的斗篷,沿着地上的脚印,往山上走。


    这片松林远离人烟,周遭未见屋舍,恐怕只有前阵子晏决明带人找来、又留人看守此处,才有了些人气。


    她生母的墓就在松林深处。


    据说当年此处并非如今这般人迹罕至。只是那年大旱又赶上冰雪灾,实在太多人死在路上,运气好的尚有亲朋帮忙收敛,在这林中得一个入土为安;运气不好的,便是一具全尸都找不到了。


    自那之后,这片松林就多了许多传闻。什么阴气太沉、死气太重,夜里鬼火磷磷、鬼影重重,硬生生成了周围人家嘴里治小孩夜啼的地方了。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人们渐渐也就不往此地来了,到最后,就连伐木的人路过都会绕道而行。


    没了人的痕迹,这片林中万物肆无忌惮地野生野长,十多年后,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带路的小哥是晏决明请来的当地人,并不知晓她们的身份,只是与她们随口说着。


    春虹一张脸被那话里的意思吓得煞白,几欲作呕。程荀听后,心中却涌起一种跨越时代而来的悲凉。


    她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寂寥的秋风飒飒而过,吹得林中松涛翻滚。婆娑的风声中,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又一声低语,凄婉地诉说着被人世遗忘十数年的哀伤。


    程荀心中突然有些难过。


    若是孟大人此番未发现她的身世,她的生母还要在这片静默的土地中等待多久呢?


    爬过一处矮坡,空气中香烛味儿越发浓重,木鱼规律的敲打声、梵语诵经声也越发清晰,气氛渐渐变得庄重。


    一路都殷勤话多的小哥也闭上了嘴,春虹紧跟在她身边,一行人终于走到了程荀生母的墓前。


    眼前坟墓已被晏决明提前带人前来修整一新,肃穆而大气。一块光洁的石碑上,字迹规整地刻着“故显妣孟李氏之墓,长女程荀泣立”。


    坟墓周遭已经摆好水陆道场,有僧人在一旁低声诵经,伴着一道道木鱼声,叫人不敢高声语。


    崔夫人和晏决明站在一旁,等待着程荀。


    程荀沉默着脱下斗篷,穿着一身素色,在坟前跪下了。


    她看着那墓碑上陌生的名字,这时才恍惚,原来她的母亲姓李。


    从她知道自己身世以来,竟然未有一人告诉她此事。


    而墓碑上并未写明她母亲的名字。程荀知道晏决明行事周全,想必是问清楚了王洪芳她母亲之名。


    只可惜,看来就连与她相处多年的王洪芳,都不知自己主子叫什么。


    程荀不知她是忘了,还是自始至终都不曾在意过,可这结果却令她感到讽刺。


    那个女人给了王洪芳名字,可王洪芳与她朝夕相对多年,竟全然不知她的名字。


    许是她的视线停留太久,晏决明先一步反应过来,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立马在她身边半跪下,在她耳边低声道:


    “王洪芳说从前只听旁人叫伯母‘孟太太’‘李夫人’,伯父也未在她面前叫过伯母闺名,所以她也不得而知。你放心,我的人还在查,总能知道的。”


    晏决明的话里有掩藏不去的歉疚,这让程荀不禁侧目。


    他本不必这么说的。


    世上多的是直到死后,也只冠了夫家姓的女子。这些女子姓甚名谁、此生有何遗憾、是否圆满,都是白纸一张。她们留在世上的唯一痕迹,似乎就是一笔“某人之妻”。


    她们的喜怒、她们的眼泪、她们的欲望,像是满地随处可见的松针一样,微小、平凡、好不重要。


    这一切,只是程荀自己意难平罢了。


    她只是想知道,那个赋予了她生命、将她从北到南,安然无恙地护到自己生命最后一刻的女人,叫什么罢了。


    令她诧异的是,她这在旁人眼中或许微不足道、甚至是没事找事的举动,却被晏决明放在了心上。


    甚至在她说出口前,他便明白了她心中所思所想。


    她心中某根弦,像是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


    程荀回过神,微微摇头,示意没事,又正色看向眼前的墓碑。


    她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线香,在炉边点燃后,放在额前,深深俯身。


    将线香放进香炉里,她又回到原位,缓慢而认真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碰到粗糙的石砖,一阵风突然从她头顶吹过,撩动她的发丝。


    那一刻,好像谁用手轻缓柔情地抚摸她的头。


    程荀心中涌起一阵酸涩的胀痛。


    她起身走到一旁,崔夫人上前为她生母上了一炷香,又轻声说起收养程荀做义女一事,叫她安心。


    轮到晏决明,他神情严肃,一丝不苟地上前上香、磕头,又在墓前安静跪了许久,似乎在心里与那位夫人默默说着什么。


    程荀站在一旁,面色逐渐古怪起来。


    她的生母,晏决明规矩这么周到干什么?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这是他的母亲呢……


    水陆道场一共安排了七天。崔夫人在扬州还有一堆家事,只能提早回去。晏决明留下陪着程荀,等七天道场结束后再往溧安去。


    晏决明提前在山脚一户民居中租了屋子,老早便叫人打扫布置,就等一行人入住。民居虽简朴,却干净整洁,程荀向来不挑剔,安心住下了。


    第一天睡前,晏决明特意过来敲了敲门。


    程荀已躺在床上了,听到敲门声,回了句:“谁?”


    门外,晏决明的声音有些闷。


    “阿荀,我就在隔壁,若有事叫我就行,别害怕。”


    “哦,好。”


    屋外响起脚步声,程荀平躺下来,暗自腹诽:若真有什么事,难道我不会叫春虹?叫你一个男子做什么?


    况且从前比这更苦的日子都过过,有什么可怕的?


    他真是越来越小心了……


    可下一秒,她便反应过来,从前的晏决明也是这样的。真正改变的,是她看他的目光。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不自在。


    这户农居就是乡间地头最常见的泥草房,隔音约等于无。程荀还在胡思乱想时,突然听见旁边的屋子传来一阵水声。


    程荀吓了一跳,听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隔壁的晏决明在拧帕子。


    接着,又是有人推门进去与他说事的声音。话语含糊,可那走动的脚步声、泼水声却声声入耳。


    程荀有些尴尬地将被子拉高,准备盖住耳朵。


    那边细碎的声音不绝于耳,她躺在被子里,忍不住胡思乱想。


    若是她起夜了,那声音岂不是……?


    还好她没这习惯,还好,还好……


    过了许久,旁边的声音总算平静下来,程荀躺在床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安心地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山中夜里寒凉,程荀身上的床褥虽厚实又干净,可膝盖却又隐隐作痛起来。


    想起今天在林中浓雾里走了半天,又在坟前跪了许久,想来,是旧伤又要犯了。


    她叹口气,认命地起身,准备在屋中找找有没有汤婆子。


    经验之谈,若不趁此时找到暖源,到了后半夜,她这膝盖恐怕会把她疼醒。


    她翻身下床,踩着鞋子在屋内翻找,可还没等她翻完一个柜子,门口突然传来声音。


    “阿荀,可是膝盖不舒服?”


    竟然是晏决明。


    程荀直起身,迟疑地回了句:“膝盖,有点疼。”


    “阿荀,你先开门,好不好?”


    他的声音有些焦急。


    程荀看了眼身上单薄的一层里衣,叹了口气,披上放在一旁的狐裘斗篷,走过去将门拉开。


    门外,晏决明站在一泓明亮的月光下,微蹙着眉,紧张地看着她。


    “是我疏忽了,我之前叫人安排了的,只是今夜本以为你无事……”


    “我进来帮你找,好不好?”


    程荀愣怔地看着他,一时竟移不开目光了。


    他已经换了寝衣,一身月白。长发披散在肩上,风吹过,发丝微微扬起,清冷温润得有如谪仙。


    可这样一个人,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盘算着给她找汤婆子。


    心里泛起些奇妙的感受,好似流过一道暖流,在她的身体中蜿蜿蜒蜒,顺着皮肉渗入骨血。


    她心里痒痒的,心尖颤动翕张,像是一身风雪的人走进温暖的室内,忍不住要打喷嚏。


    她将门拉过去,身子让开。


    “你进来吧。”


    第72章 溧安行


    今夜难得晴朗, 深蓝的天幕中月明星稀,月光明亮皎洁,透过纱窗照进屋内,一派静谧。


    故而程荀起身时并未点灯, 只是就着月色翻找。晏决明一进屋, 就熟稔地走到桌前, 将灯点燃。


    橙黄的烛光亮起, 晏决明将烛台放到床前的小几。


    “你先去睡着,别着凉。”


    他驾轻就熟地从外间的矮柜下翻出一个炭盆,又从在床边的小柜里找到汤婆子。


    程荀默默走到床边, 踢了鞋子爬进被子里, 侧脸看着晏决明蹲在一旁, 笼起炭火,又拿起水壶架于其上。


    柔和的烛光在屋内流淌,炭火的微芒映在他的脸上。他披散着长发,侧脸一半藏在黑暗中, 一半被暗淡的光罩住。


    灯火明灭之间, 她好似看见了从前那个程六出。


    从前在四台山,遇上大雪封山的天气,他也是这般, 蹲在她身边,安静地为她支火盆。


    她凝望着他,突然想到, 若是他们未曾经历这些年的坎坷、没有分离这么多年, 晏决明, 会如何看她呢?


    她还是那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么?


    还是,还是……


    “在想什么?”


    对面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 含笑望过来,轻轻问了她一句。


    程荀的心紧了一下,连忙错开视线,盯着铜盆里烧红的炭块,颇有些被识破的狼狈。


    “没什么。”她含含糊糊回了一句。


    屋内安静一瞬,晏决明有些犹豫的声音响起。


    “阿荀,之后姨母应是要回京城了。”


    “啊,我听她说过。”她小声回了句。


    “那你……”


    程荀心中若有所感,忍不住抬眼,看进他有些忐忑的目光中。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些,藏在被子里的手忍不住攥紧了被角。


    “你可想过,去京城后想做什么?”


    程荀暗自舒了口气,手也不自觉放松了。


    “我不知道……”


    晏决明的问题,她也曾问过自己。如今她十六岁,翻了年便是十七,这个年纪的姑娘,就算不成婚,也基本都有了亲事了。


    孟大人和崔夫人对她不可谓不上心,她想,或许等到了京城,她就要被安排起亲事。


    以他们夫妻二人的身份与识人的眼光,想必她的未来夫婿不会太差。至少不会是胡品之那样的纨绔。或许是位前程在望的读书人,也或许是个清白人家的小儿子。


    至于多的,她并不敢想。


    她心里清楚,就算认作孟家夫妇的义女,她无父无母的身份也是许多人家会犹豫的。


    更何况,还有过去那段卖身为奴的经历。那才是真正悬在她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将她劈得头破血流。


    过去那五年,她虽然饱受折磨、痛苦心酸,心底却从未将它看作什么不光彩的过去。可她明白,她心中作何想,或许是最不重要的。


    世人如何看待、她的丈夫如何看待、她的夫家如何看待,或许都比她自己的想法来得重要。


    若要粉饰太平,就要掩埋这段过去。可一个谎言背后,需要无数谎言的支撑。难道她的婚姻,要建立在虚假的幻梦之上吗?


    而她的丈夫,连她真实的模样都看不清。两个戴着假面的人,同床共枕、白头偕老,何其可笑。


    程荀兀自想着,而晏决明还沉默着,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她回过神来,对上晏决明的眼睛。


    那双眼里,有她从前从未发现的情愫。


    明灭的火光下,他那双平日里冷淡得不近人情的眸子,涌动着深邃的暗潮。某种她说不清楚的情意,几近呼之欲出。


    程荀想,或许面前的他,就是那个能够接受她一切的人。


    他们在各自人生最孤独、最彷徨无助的时候相遇,像两只落单的幼兽,舔舐着彼此的伤口和毛发,度过了数年的风雪。


    若成亲就等同于两个人陪伴一生的话,与他在一起,或许是最简单、最安心的选择。


    想到这,她忍不住暗自哂笑一声。


    她的身份,就连普通官宦人家都不一定看得上,更不必提宁远侯府了。


    况且,她真的做好了嫁给某人的准备了吗?


    对世上女子而言,出嫁出嫁,便是从这个家到那个家,像极了一个转手的物件,她不喜欢。


    可不喜欢又能怎样?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心底一片迷茫。


    她掉进自己一腔迷思之中,不知何时,晏决明已经站起身,将壶里热好的水倒进汤婆子里,拧紧盖子、套上干净的布袋。


    他抱着汤婆子,走到程荀床边。


    程荀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正要坐起身接过汤婆子,晏决明却微微掀开被角,将汤婆子稳稳当当推了进去。


    他动作极快,还未等程荀开口,身体已经贴上个热源。


    程荀讪讪地躺下,小腿一勾,将汤婆子压在自己膝下。


    晏决明看着被子上起伏的痕迹,有些忍俊不禁。


    “好些了吗?”


    “……等会儿才知道。”


    晏决明靠得实在太近,程荀几乎能在他的双眼里看见摇曳的烛光。夜风呼呼吹着,从窗缝里漏出些许冷风,吹起了他的发丝。


    程荀嗅到一股熟悉的清苦的熏香味。


    他的气息好像飘满了整个床帐,程荀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烫。


    明明光线昏暗,可她做贼心虚一般,双手将被子悄悄提了起来,盖住半张脸,只留了双在黑暗中闪着水光的眼睛。


    晏决明一愣。


    心好似被小鹿柔软的犄角撞了一下。


    他的阿荀,怎么这么乖,这么可爱啊。


    他想摸摸她的头,可此情此景,他本就逾矩,若再做什么,便是对她的冒犯了。


    他退后一步,放下床帐。


    隔着那层朦胧的纱帐,他低声道:“早些睡。若是有事,叫我便是。”


    床帐里传来一声不甚清晰的“嗯”。


    晏决明走出屋子,轻巧地关上房门。


    夜风夹着凉意,扑到他脸上。他一身单薄的里衣,明明站在冷风里,却丝毫不觉寒意。


    无数情绪在胸中沸腾,仿若下一秒就要冲出胸膛。


    他看着头顶的月,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他想,若是能光明正大地,离她再近一点就好了-


    接下来六天,程荀每日都往山上去。


    道场持续七天,僧人们日夜诵经不停,只为超度亡灵、送往生。


    而程荀就跪在墓前,诵着她不知其意的经文,一日不落。


    她生母的墓恰在山口,山风穿过狭道,侧头眺望,满山一片白茫茫。


    山中本就冷寂,如此以来更是湿寒,每日程荀身上都要披上狐裘大氅,膝下垫着厚厚的软垫。可就算如此,寒意还是有如冰锥,扎进她的骨头缝。


    而每一天,晏决明都陪在她身旁。


    从她第一天跪在墓前,不论春虹如何劝说都不起身后,晏决明便一掀衣袍,在她身边跟着跪下了。


    这些天,他从未开口劝过一句,只是沉默无言地跪在她身旁。


    他跪得端正,高大的身子像棵缄默的苍松。寒风猎猎时,他会一手抬起斗篷,将那风刀霜剑挡在狐裘之外。


    有时天气好,浓雾散去,天上吝啬地降下暖阳,晏决明又会悄悄挪开身体,与她错开,让她整个身子都沐浴在日光之中。


    他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为她做了。


    在这样的时刻,程荀心中总有种复杂的情绪。


    若是此生身边一定要有一个人,陪伴她走过漫漫长夜,如果那个人是晏决明的话,一切似乎也没那么糟?


    可下一秒她又忍不住笑自己庸人自扰。


    他们早已不是从前四台山上无人在意的两个贫儿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是晏决明对她大概、也许、可能有一些超越兄妹之间的关切之情,可婚事,又哪里轮得到他们自己做主呢?


    ……况且,晏决明什么都没说呢。


    说不定,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


    每每在此时,她都会望向面前石碑上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


    成亲后,她也会冠上某个男人的姓氏,从此成为“某程氏”吗?


    百年之后,她的墓碑上,能够堂堂正正写上“程荀”二字吗?


    她的后人见此名字,会笑她僭越无度,还是感念她此生不虚此行?


    她侧身看了眼山中浓雾弥散的松林。


    白茫茫的云雾飘进她眼里,她看不清去路。


    七天道场结束,程荀与晏决明


    恭敬地送走辛劳七日的僧人,终于出发往溧安去。


    从这里去溧安,需得行一段山路,到附近的渡口,再走一天水路,就能到溧安。


    晏决明安排好的船只早早等在渡口。几人下了马车,船队里的脚夫殷勤地为他们拎上行礼。不多时,收起锚,船只悠悠驶出渡口。


    程荀站在甲板上,远眺了一眼来时的那座满是松林的山。


    这里,离溧安这么近。


    近到不过一天的水路,程荀却花了十六年,才找到这里,找到她的生母。


    一重重山遮住她的视线,程荀有些落寞地垂下眼。


    溧水轻轻托起船只。她望着水面粼粼的波纹,久久无言。


    身后传来脚步,晏决明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看向远处。


    “阿荀,我已派人守在伯母墓前,洒扫、供奉都不会落下。”


    “等何时西北战事了了,我陪你送伯母回去,可好?”


    夕照洒在水面上,碎金般的波光映在他湿润的双眼中,像是动人的诗。


    “莫要难过了,好不好?”


    程荀望着他,郁结于心的哀愁有如雾见朝阳,渐渐散去了。


    “为什么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不禁问道。


    她看见他笑了一下,眼中似星辰璀璨。


    “因为你是阿荀,我是程六出啊。”


    程荀嘴唇微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船在溧水上飘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春虹敲响她的舱门,轻声将她叫起。


    程荀做了一夜混乱的梦,此时懵懵懂懂醒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将窗子支起,迫不及待地趴在窗沿向外看。


    离溧安渡口越来越近,周围的船只渐渐多了起来,人声也渐渐喧闹起来。


    有渔人呼着号子,撑着竹筏,从江中收网。


    往来的船只上,有熟识的脚夫隔着半条河高声打着招呼,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她熟悉的乡音。


    不远处,有两家素有旧怨的船队为谁先进渡口吵了起来,两艘大船堵在前头,吵嚷不停。


    渡口上,脚夫装货卸货的吆喝、行商与渡口上的地头蛇好声好气的商量和挑着扁担的小商贩行走叫卖声,交织在一起,喧嚣声直冲天际。


    而程荀将半个身子都探出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气。


    江水还是记忆中熟悉的腥味,山还是记忆中熟悉的那座山,渡口还是记忆中熟悉的那个渡口。


    这里是溧安,是她长大的地方。


    欢喜像是藤蔓,从干涸的心田中抽芽发根,瞬间爬满她整颗心脏。


    她四处张望着,脸上忍不住咧开一个笑。


    真好,她回溧安了。


    她迅速换上衣服,用壶里昨晚剩下的水匆匆洗漱一通,便打开门,难掩喜意地看向门外的春虹。


    “收拾东西,准备走吧。”她语气轻快。


    春虹几乎没见过她这幅模样,眉梢眼角都是松快欢喜的笑意,一时竟然愣住了。


    “快去呀。”程荀催促。


    “哦,哦,好。”


    春虹匆忙转身,临走时,又不禁回望一眼。


    她暗自想,为什么主子不多笑一笑呢?


    这样可漂亮、灵动多啦,让人看着就开心,忍不住跟着笑。


    走出舱门,晏决明正负手站在甲板,颀长的背影立在晨雾之中,好似苍松修竹。


    程荀步子轻快,走上前拍拍他的肩。


    “前面的船还要多久才挪开啊。”


    程荀从他身后踮脚看向前方,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


    晏决明转身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这么久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松弛自如的模样。


    她身上那一直以来,时刻警醒她克制自我、收敛情绪的壳,仿佛也被这流淌不息的溧水,哗啦啦卷走了。


    某个瞬间,他甚至看见了从前的程荀。


    他心中雀跃,面上却极力克制着,不愿让她看出异样。


    “马上就好,不如先去吃点东西。”他语气一如平常。


    “好吧。”


    虽是这么说,她口吻里却不见失望,甚至走到桅杆旁,兴致勃勃地张望着渡口。


    溧安这些年,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程荀在心中想。


    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在后头诸多船只不满的怒骂下,前头两家积怨已久的船队终于暂时放下不对付,一前一后让开了。


    船只终于驶入渡口,程荀走在最前面,迫不及待地跳下船。


    终于踩在熟悉的土地上,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丫鬟小厮们在背后收拾行李,晏决明走到程荀身边,问道:“还想坐马车么?”


    程荀对上他的眼睛,二人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晏决明唇角微扬,吩咐丫鬟小厮们带着行李现行去县城,他二人随后就到。


    不顾身后一群人的担心与疑问,二人转身就走进渡口汹涌的人潮中,不见踪影。


    程荀拉着晏决明的衣袖,一颗心像是长了翅膀,终于获得了久违的自由,咻地飞远了。


    人潮拥挤,车马堵得路上水泄不通,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支着幡子,只留给人窄窄的缝隙可过。


    程荀与晏决明紧紧挨着,轻车熟路地穿过缝隙,终于走出了渡口外的街市。


    看了眼身后,没有一个人追来,二人站在垂柳下,相视一笑。


    程荀只觉得心中许久未曾如此畅快过。


    晏决明几乎着迷地,凝望着程荀的笑颜,久久移不开视线。心中涌起一阵又似甜蜜又似酸涩的情绪,哽在喉头,让他说不出话。


    “我们等会儿……”程荀笑着开口。


    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喊声。


    “程、程……!”


    程荀应声望去,却见不远处,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晏决明,手里还拉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


    下一秒,那女人的视线移到程荀身上,更是错愕地长大嘴巴。


    “小阿荀……”


    第73章 王翠儿


    “小阿荀……”


    程荀应声望去, 视线却凝固了。


    面前的女人约莫二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脸上有些疲态,却不减成熟韵味。


    而她看着程荀, 神色中俱是震惊。她的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打转, 嘴唇颤抖着, 几乎说不出话。


    程荀愣了一会儿, 无数回忆好似海水涌来。


    “翠儿姐?”


    她的声音将王翠儿唤醒,王翠儿拽着手里的孩子,急匆匆向她跑来。


    程荀连忙迎上去, 被王翠儿抱了个满怀。


    “你这丫头, 当初去哪儿?一句话都不说就走, 这些年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从前她还要仰望的姐姐,如今比她还矮了半个头。王翠儿埋在程荀肩头,手用力拍着她的背,边哭边骂。


    那哭声让程荀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努力克制喉头的哽咽, 环住了她的背。


    身旁的小男孩被王翠儿放开了手,被冷落在一旁,似乎害怕了, 一瘪嘴也忍不住要哭。


    晏决明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男孩一愣,呆呆看着眼前的大哥哥, 渐渐收了眼泪。


    他拍拍男孩的头, 牵起他的手, 将他拉到一边。


    好一会儿,王翠儿才平静下来, 抽噎着离开程荀的怀抱。


    二人两眼泪汪汪地对视,一时都忍不住笑了。


    王翠儿感慨地摸摸她的头。


    “这些年不见,我们小阿荀都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程荀不好意思地笑笑。


    王翠儿还想说什么,脸色却一变,慌乱地看看身侧。


    “小石头呢?”


    正说着,她的视线对上蹲在一旁与男孩说话的晏决明。


    她的心先是一紧,下意识想将孩子扯回来,可那人却转过头来,直直看向她们。


    她的动作停在半空,脸上只剩下古怪。


    程荀自然明白她的疑惑,连忙拉拉她的衣角,凑过去轻声道:“翠儿姐,我们刚回溧安,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


    死在泰和三十六年的那个少年,如今站在秋风里,丰神俊朗、气度不凡。别的她不知道,可至少有一件事能确定,眼前这个人,并非所谓山精鬼怪,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和程荀,两个消失多年的人,如今一同出现在和溧安。


    就算她再愚笨,此刻也反应过来,恐怕当年那件事,恐怕有蹊跷。


    她迟疑地点点头,喊了一声:“小石头!”


    男孩一溜烟跑过来,拉住王翠儿的衣角,怯生生地从身后探头观察他们。


    晏决明缓缓走了过来,站在程荀身侧。


    “王姑娘,许久未见了。”


    他语气一如当年,文质彬彬、有礼有度,连话里的疏远和距离都丝毫不变。


    可王翠儿看得明白,眼前这人,早已褪去了青涩与稚嫩,远比从前那个程六出城府深沉。更别提他身上的衣着发冠,虽不张扬,却也绝不是普通人家能拿出的东西。


    程六出,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有一瞬间,她竟然不敢看他。


    王翠儿努力平复心绪,还是难掩语气中的复杂。


    “程……程六出,许久未见了。”


    此话一出,对面二人都愣了。


    王翠儿没发现他们的异样,将男孩抱起,对他们笑道:“这是我儿子,大名石丰,我们叫他小石头,刚满三岁呢。”


    “来,小石头,叫程叔父、程小姨。”


    小石头眨巴着眼睛,嘴里含糊地喊了两声。


    程荀心中惊异。


    她仔细看了看王翠儿怀里的男孩,眼睛圆滚滚的,身子一看就结实,活脱脱一个小石虎的模样。


    “这是你与石大哥……”她试探地问。


    王翠儿脸上浮起红晕,有些羞怯地转移话题。


    “走吧,去我那坐坐。”


    王翠儿一面说着,走到路边一架牛车旁。她今日本是送省亲的姑母一家坐船返家,故而是驾着家中牛车来的。


    程荀看了眼晏决明,他没有迟疑,大步走上前,温声说道:“我来吧,你们坐着就行。”


    王翠儿望了眼他身上一看就知不菲的衣袍,有些犹豫。程荀却直接抱起小石头,轻巧地一跃,坐上了老牛背后拉着的板车。


    “翠儿姐,你就交给他吧。”她笑着说道。


    一大一小两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己,王翠儿只能将拉绳交给晏决明,自己也坐上了车。


    坐上板车,她本有些拘谨,却见晏决明姿态自如,斜坐在车沿上,丝毫不见不悦或烦躁。缰绳一拉一送,牛车即刻动起来。


    若是不看他那身装束,与田间地头长大的乡野小子也没什么不同。


    渡口离溧安县城不远,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一行人便走到了城门口。


    一路上,王翠儿与程荀说起这几年的事。


    程荀失踪的第二年,石虎得偿所愿,终于将从小心心念念的女孩娶回家。成婚后,石虎成熟了许多,鲜少再出门与兄弟们喝酒扯闲,全身精力都投入到石家的铁匠铺与自己的小家中。


    对此,程荀也并不意外。


    他二人自小便相识,从前王翠儿虽嫌弃石虎为人鲁莽幼稚,总是在外些不大不小的祸,可本心中,早已将石虎看做自己人了。不然,也不会时时跟在石虎后头,让他上进了。


    只是说到这时,她隐秘地看了眼晏决明。


    王翠儿如何不知道她的意思,当即就拍了她一下,凑到程荀耳边,声音又急又轻。


    “你个人小鬼精的,从前我不过是看他小小年纪为人却古板正经,逗逗他罢了。他都没当真,就你和石虎那傻子还记在心上!”


    程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轻轻摸了下鼻尖。


    牛车在城里弯弯绕绕,还未等车上二人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王家书铺前。


    王翠儿愣了一下,抱着小石头下车,程荀却有些复杂地看着晏决明卸板车的背影。


    溧安城里的路,原来他还记得。


    书铺里不见王掌柜,只有个十几岁的少年在铺子里翘腿坐着,听见人来,连忙殷勤地站起来。


    见来人是王翠儿,那少年又懒洋洋坐下闭眼养神,一句话都未说。


    王翠儿打量了一圈周围,眉头紧皱。


    “六郎,昨日送来的货你可摆起来了?”


    王六郎看起来年纪不大,神态举止却老成油滑。他躺在王掌柜惯常休息的摇椅上,百无聊赖地抓抓脖子,不耐烦道:“行了行了。翠儿姐,交给我你还不放心么。”


    “就是交给你我才不放心呢,你看看你什么样子,店里的灰都不会掸一下!”王翠儿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道。


    正说着,程荀拉着小石头,和晏决明一同走进书铺。她不住地四处张望,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布置瞬间唤醒她脑海深处的回忆,心中感慨万千。


    看见店里走进衣着体面的一男一女,王六郎一跃而起,身子挤开王翠儿,殷切地上前招呼。可他脸上堆起的笑意,却在看见小石头时,消失无踪。


    程荀望了他一眼,只以为他是王家雇来的帮工,并未放在心上。可下一秒,她就听这人酸溜溜说道:“翠儿姐,这样的贵客,你之前怎的不告诉我?这人脉你捏在手里也没用,不如早点交到弟弟手里。”


    程荀听出不对劲儿,下意识看过去,却见王翠儿面色阴沉,嘴唇紧抿,尴尬又气恼地站在原地。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身旁的小石头却突然挣开她的手,歪歪扭扭跑到王六郎面前,挥着小小的拳头,砸在他小腿上,边打边说:“坏!坏!”


    众人都吓了一跳,王翠儿弯腰想捞起孩子,王六郎心烦意乱地往后躲,孩子却没站好,当即就要往后倒。


    事情发生得太快,眼看着小石头要跌进书堆中,晏决明往前一迈,将他接住了。


    小石头愣了一下,下一秒,哭声震天响。


    王翠儿吓得花容失色,扶了一把旁边的柜子才勉强站稳,小心翼翼接过孩子,哄着孩子向后院去了。


    差点惹出事来,王六郎却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正想开口抱怨,却被程荀二人的眼神吓得住了嘴。


    程荀冷冷地盯着他,整了整袖子,从他身边慢慢踱步过去。而晏决明身上的寒意更甚一层,像是一支利箭,瞬间穿透他的心脏。


    直到二人的身影都消失在门帘内,王六郎才惊魂未定地瘫坐到一旁的摇椅上。


    王翠儿去哪儿认识的这两个煞神!


    王掌柜的这间铺子已在溧安开了近二十年,程荀与晏决明却是第一次走到后院里。


    进门后,才发现原来后头大有乾坤。一间藏书的库房自不必多说,令他二人诧异的是,这后院里,居然还藏着个小小的印刷坊。


    多余的油墨与坏了的印版工具散落在檐下,几间刻印的屋子房门紧锁,似是许久未有人来了。


    王翠儿站在杂乱的院子中央,轻轻摇晃臂弯,小石头在她瘦弱的怀抱里渐渐停下了哭泣。


    程荀和晏决明对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轻手轻脚走上前,却见小石头伏在王翠儿胸前,已然睡着了。


    程荀刚想开口,却见王翠儿脸上挂满了泪痕。


    “翠儿姐……”


    王翠儿怔怔地看着周围紧闭的房门,眼泪止不住地向外涌。


    她无措地拍拍她的后背,匆忙从前襟抽出丝帕,替她擦了擦眼泪。


    好一会儿,王翠儿才吸吸鼻子,站起身,撑起一个笑,低声对他们说:“走,去我家里吃饭。我手艺不好,你们可别嫌弃我粗茶淡饭啊。”


    程荀心里难受,面上却只能跟着笑笑。


    她想,难道这里就不是翠儿姐的家了吗?


    这里是她呆了十几年的地方啊。


    王翠儿在前带路,众人从后院的侧门出去,牵上牛车,往她与石虎家中去。


    两年前,石虎他爹自觉年岁已高,便将铁匠铺交给石虎,自己去乡下养老了。如今石家在溧安的铺子与屋子就他们一家三口住,倒也清静。


    一行人来到石家,时值晌午,王翠儿将孩子放到石虎打的小床上,让程荀、晏决明帮忙照看,自己一人去厨房招呼了。


    石家的宅子是个小小的民居,院子不大、屋子不多,各种物什却一应俱全,布置得也温馨,一看便是认真过日子的人家。


    程荀想了想,让晏决明看好孩子,自己悄悄走到厨房。


    灶上柴火正旺,铁锅里煮着鱼汤,王翠儿坐在炉灶前的矮凳上,呆呆望着灶肚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程荀默不作声地走过去蹲下,用火钳夹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柴火。


    王翠儿如梦初醒,慌忙看看锅里的鱼汤,长舒一口气。


    “还好你来了,不然这鱼汤都要变鱼羹了。”


    程荀笑着摇摇头,扯过一个小矮凳,在王翠儿身边坐下了。


    灶房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小窗投下一道方块般的天光,直直落在她们身上。


    程荀觑着她的脸色,小声问道:“翠儿姐,今日店里那个人是谁啊?我从前从未见过他呢。”


    王翠儿看着她,却冷不丁说道:“这个不急,你先与我说说,这几年到底去哪儿了?程六出起死复生,又是怎么回事?”


    程荀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


    这些年、这些事,三言两语实在太难道尽,况且其中太多密辛,让局外人知道也不是好事。


    她低着头,从过去几年的经历中挑挑拣拣,半真半假地编了个谎话。


    “那时候我不甘心,总觉得那时死的不是他,可我怕说了你们不信,我就想偷偷出去找他……”


    王翠儿当即就急了。


    “你想去哪儿,怎么能一句都不与我说?你可知道我当时多担心么!”


    程荀艰难地安抚她的情绪,继续磕磕绊绊编故事。


    “后来我找了好久好久,没钱就去打零工,有钱了就继续找……找啊找,前段时间找到他了。”


    “我才知道,他那时是被他生父的仇家追杀,家里人将他救走了,当初被烧死的是那个坏人。这些年他也在找我,前段时间重遇后,他的姨母就认了我做义女。”


    王翠儿听得目瞪口呆,心中虽还有些疑问,可又觉得挑不出什么错。


    她心疼地摸摸程荀的脑袋,像儿时那般。


    “这些年辛苦我们小阿荀了。”


    昏暗的柴灶房里,鱼汤还咕嘟咕嘟冒着泡。程荀听着她温柔的话语,不知是不是柴火熏人,她突然觉得眼睛酸酸的。


    她连忙低下头,含糊两句。


    王翠儿拉着她的手,借着高处漏下的天光,仔细看她手上各处细碎的伤疤和老茧。


    “苦尽甘来,如今你也算过上好日子了。过去的事,便别想了,啊。”


    程荀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将眼泪逼回眼眶。


    她吸吸鼻子,连忙转移话题。


    “该你与我说了,那人到底是谁?王掌柜呢?”


    王翠儿脸上柔和的笑意消失了,愁色慢慢爬上眉间。


    她垂下眼眸,看着地上灰黑的草木灰,那沉沉灰烬好像也落进了她心里。


    沉默许久,她才开口说道。


    “阿荀,你知道的,我爹只有我一个孩子。”


    程荀点点头。


    王掌柜家就王翠儿一个女儿。据说早年间王家夫妻二人还有些不认命,求神拜佛、寻医问药,什么办法都想尽了,还是没能生下孩子。


    女儿十岁那年,他的妻子病逝了,王掌柜消沉许多,也渐渐歇了心思。


    王掌柜虽子嗣不丰,可为人却聪明又上进,靠一己之力,打拼出一间自己的铺子,还学了印刻的技术。时不时印些不常见的残本,偶尔遇上识货的,也能赚一笔。


    王掌柜为人上进,生的女儿更不遑多让。


    王翠儿几乎从小就在书铺长大,如何与书商书生打交道、如何从附庸风雅的老爷手里拿单子、订书收书卖书,全都烂熟于心。


    程荀记忆里,王掌柜早年胡乱吃药,身子一直不大好,许多时候,书铺里的事都交给了王翠儿。


    她泼辣大胆、为人直爽、行事利索,与她打过交道的,不论男女老少,几乎没有小瞧她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能干的姑娘,从嫁人那天起,就再也没能走进王家书铺的柜台里。


    王翠儿声音低哑,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用力到指节发白。


    “就因为我是女子,不管从前做得有多好,也只是给别人做嫁妆罢了。”


    她才嫁去石家几天后,王家族里,就送来了关系远得从前都没听说过的王六郎。


    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说,王掌柜身子不好又无子,从前让女儿帮忙的事传了十里八乡,已经狠狠丢了王家的脸面。


    如今王翠儿嫁人了,更没有资格插手娘家的产业。


    族里费了好大劲儿找到王六郎,姑且与王掌柜这一支还有些关系。之后就让王六郎跟着王掌柜学艺,好歹不会让这开了几十年的铺子倒了、或是落入外人之手。


    宗族里的人说得委婉,意思却昭然若揭。无非是想让王掌柜认下王六郎,将来百年后,将铺子留给王六郎继承,如此也能将产业保在王氏名下。


    王翠儿复述着那些老不修的话,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从小就在铺子里长大,印书的手艺比我爹还好!我哪里就不如一个又懒又馋的王六郎了!”


    她咬着牙,一张脸憋得通红。


    “我爹也是个偏心的。他明明知道王六郎奸懒馋滑、一事无成,将铺子留给他,迟早就要废了!”


    “别的不说,就那后院的印坊,那人几年未曾进去过,恐怕一应物件早已朽烂了!”


    “那都是我与爹爹这些年亲手刻的啊!”


    王翠儿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却还是抑制不住话里的愤怒。


    “爹爹身体不好。这些年,书铺我哪里没上心?大到与书商为了一文钱扯皮,小到雨雪天换窗纸,哪里不是我在费心费力?”


    “王六郎一去,连灰都不曾掸一掸!如今铺子生意每况愈下,他还觉得是我手里捏了客源,不愿给他!”


    程荀心中愤慨,闻言道:“可是,难道王掌柜就愿意让自己半生心血都毁在王六郎手里?”


    王翠儿恨恨地盯着灶肚里越烧越烈的火,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


    “他哪里舍得?所以现在都没松口认王六郎当儿子。”


    “可这有什么用呢?”


    她扯起嘴角,笑得讽刺。


    “他是男子,我是女子。”


    “就这一条,就足够我爹犹犹豫豫好几年,妄想着将王六郎调|教好,继承他王家的产业,皆大欢喜!”


    “就凭他是男子,我是女子!”


    王翠儿摸了一把脸上的泪,转头看向程荀。


    “阿荀,我从不后悔嫁给你石虎哥。”


    “可我若是知道,嫁人后就要被赶出铺子,手里经营多年的心血被人夺走、被人糟践,我就算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死,也要将铺子抢到手!”


    程荀怔怔地看着她。


    这个重逢时已有人妇温婉疲态的女子,好似突然变回她记忆中那个泼辣大胆、敢爱敢恨的王翠儿了。


    她拉住程荀的手,天光落在她交错的泪痕上,像是一张亮晶晶的蛛网,死死禁锢住她的口鼻。


    可那双眼睛,却明亮得好似能烧尽一切束缚。


    “阿荀,我如今是没多少指望了。”


    程荀下意识就要摇头。


    “可是,你还年轻。听姐姐一句劝,女子若是自己都活不明白,就要匆匆嫁与别人,日子只会有如踏进泥潭,越陷越深。”


    “这世上,什么都能稀里糊涂。可唯独这一件事,代价太大,由不能我们糊涂。”


    王翠儿用力抓着程荀的手,痛感顺着手臂流入大脑,好似一道火光,猛地劈开她眼前弥漫已久的浓雾。


    她们缩在脏乱狭小的灶房里,嘴里却说着最世上最离经叛道、不守妇德的话。


    程荀久久地注视着她,终于缓慢地点点头。


    “翠儿姐,你放心,我都记住了。”


    她轻声道。


    第74章 坟前泪


    火舌卷着干柴, 不多时便将柴火烧得干枯乌黑。火星的噼啪声,混着锅里汤水的沸腾声,叫醒了沉默的二人。


    王翠儿抹了把眼睛,轻咳一声, 站起来盛汤。


    她的声音还有些闷闷的, 却极力维持平静。


    “阿荀, 帮我拿下橱柜里的碗。”


    程荀慢半拍地应了声, 将一个海大的土陶碗递给她。


    她接过碗,二人视线交汇,神情都有些不好意思。


    说来也怪, 明明许多年未见了, 却在重逢第一面就说了这么多真心话, 仿佛这中间错过的年岁纯然不存在一般。


    这份分享与情谊,像是一条链条,连通了他们截然不同的生活。程荀甚至在某一刻,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与王翠儿同频的心跳。


    她想, 或许是因为无论身份与年龄, 她们总是经历着相似的困境。


    王翠儿手起刀落,利落地在旁切菜。程荀坐在她脚边,犹豫稍许, 还是说出口。


    “翠儿姐,若是你想开铺子,我这边……”


    王翠儿手上动作不停, 头也没回, 说道:“阿荀, 我明白你的好意。你如今过上好日子了,或许这些钱对你而言也不算什么。”


    “只是。”


    她放下菜刀, 转头看向程荀。


    “别人给的,和自己赚来的,总是不一样的。”


    程荀张张口想说什么,王翠儿却笑了一下,打断了她的话。


    “你放心。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哪能老让你这个妹妹操心。”


    程荀看出她的想法,讷讷闭上嘴。她双手支着脸,看着灶膛里的火发呆。


    她想,翠儿姐虽嘴上说着没指望,可心里还是渴盼着将来有朝一日能拿回书铺的吧。


    “况且,我如今日子过得也不错。我和你石虎哥再多辛苦几年,说不定也能再支起个摊子呢……”


    “给我放下!”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怒吼,柴灶房里两人都吓了一跳。


    王翠儿连忙丢下刀,在围裙上擦擦手奔出去。程荀跟在后头,刚出门便见到院子里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虎目圆睁,而他手指的方向,是长身玉立、正抱着小石头的晏决明。


    小石头挂在晏决明身上,听到声音便转身向男人伸手,嘴里巴巴叫唤着。


    王翠儿赶忙走过去,将小石头接过来,又走到男人面前,腾出手拍了他一下。


    “瞎叫唤什么呢!这是程荀和程六出。”


    石虎脸上的怒容不见了,一瞬间的茫然后,那张粗犷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


    “程、程六出……”


    好一阵兵荒马乱后,几人才在堂屋坐下。王翠儿去厨房忙碌,屋中弥漫着有些尴尬的沉默。


    小石头坐在小床里,咬着手指,好奇地打量一群人。


    程荀想起当年两人之间似乎还有些龃龉,硬着头皮开口。


    “石虎哥,多年未见了。”


    石虎尚有些惊魂未定,使劲儿盯着晏决明,似是要将眼前这人到底是人是鬼看个明白。


    程荀轻咳一声,说起方才在厨房找到的托词。


    晏决明安安静静坐在原地,听着程荀满嘴胡话,时不时点头附和。


    直到菜上桌,石虎才逐渐接受了他“死而复生”的现实。


    王翠儿终于坐下,与他们说起这些年溧安的大事小事。石虎抱着小石头,熟练又小心地给孩子挑开鱼刺喂鱼糜。


    饭后,程荀跟着王翠儿去里屋哄孩子睡觉,石虎收拾碗筷残渣,蹲在檐沟旁洗碗刷锅。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石虎转头望了一眼,又被吓了一跳。


    “唉,我如今看你这张脸是真不自在。”


    晏决明没说话,坐在石虎面前的石磨边,姿态自然洒脱。他虽未佩玉着锦,可通身气派还是与这农家小院格格不入。


    石虎在旁看着,忍不住开口感叹。


    “你如今可不一般了,哪还有当年那灰扑扑的模样。”


    晏决明未置可否。


    石虎手里拿着丝瓜瓤,低头刷着碗筷,一边说道:“不知程荀与你说过没有。当初你被歹人所伤,程荀跑来县里找大夫,那时候我还看见了。”


    晏决明微微抬起了眼。


    “也是那时候年纪小、不成熟,我本来还骂自己多管闲事呢。结果一上山,得嘞,幸好我跟上去了。”


    晏决明嘴唇紧抿,眼睛盯着石虎。石虎没注意到他的神色,起身打了一桶清水,仍是自顾自说着。


    “我刚上去就见你家里着了大火,城北的那个老大夫指着火场让我去救人。我撒腿就跑进去,把程荀扯出来了。”


    “……她,为何在屋子里?”


    “还能为什么?想救你呗。”


    “你是不知道,我刚将她拉出来,那房梁就垮了。唉,她当时哭着求我进去救你,结果屋子一塌,她跟傻了似的,在门外跪了一夜,一句话也不说,看得我也心酸。”


    “然后呢?”晏决明声音干哑。


    石虎有些感慨,半仰头看着天,像是陷入回忆里。


    “第二天火烧尽了,我和兄弟伙们从屋子里拉出一具烧得焦黑的干尸。你也别生气,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是你呢。”


    “我也算胆子大的,都不敢看那尸体。结果,你妹妹愣是跪在那儿看了好久,一滴眼泪都没掉。”


    “那时我还以为她吓傻了呢。现在才知道,恐怕是她早就看出不对劲儿,所以之后才会去找你呢。”


    石虎嘿嘿一笑,抱着洗净的碗筷往厨房去。晏决明还靠在石磨边。他低垂着头,身子僵直,早没了起初的自在闲适。


    他在心里说,你错了,阿荀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


    她只是从那日起,彻底背负起了他的“死”。


    他凝望着站在寝屋窗前、笑着与王翠儿说话的程荀,久久无言。


    吃过饭后,程荀想去看看程十道,二人起身与王翠儿一家道别。


    一行人站在门口,王翠儿轻蹙眉头,问道:“你们今夜住哪儿呢?”


    石虎在旁大大咧咧笑了。


    “翠儿,溧安这么多客栈,难道还不够他们住的?”


    王翠儿白他一眼,对二人说:“我知道你们定然是想去四台山看看的。只是前几年,不知是谁将那山头买下了,之后便一直派人守在山脚,不让人进呢。”


    “若是真进不去,你们也别勉强。我看那守山的,个个练家子,可不好对付。”


    程荀一愣,下意识看了眼晏决明。


    晏决明神色未变,依旧笑得温和有礼。


    “好的。”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递给石虎。


    “当年,多谢你们照顾阿荀,六出感念不已。若是将来有任何难处,可以去这个地方报我的名字。我虽能力有限,但必然责无旁贷。”


    晏决明口吻真挚诚恳,可石虎听完还是有一瞬间的不痛快。


    看看身旁的王翠儿,再想到屋里熟睡的小石头,他深吸一口气,收下了纸条。


    “多谢。”石虎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晏决明笑了一下,和程荀对视一眼,转身走了。


    他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巷口,王翠儿有些恍然。


    消失了五年的两个人,居然就这么回来了。


    她忍不住掐了一下石虎,身旁那人却一声不吭。


    她疑惑地转头,却见他看着手里的纸条瞪大了眼睛。


    王翠儿凑过去一看,也愣住了。


    “这……”


    上面写着的,不就是四台山么!-


    离开石虎、王翠儿的家,二人往城外去。


    正值午后,深秋萧索的风里,灰色的天幕中难得露出几抹和煦的暖阳,打在身上,直教人忍不住伸懒腰。


    程十道的墓离溧安县不远,就坐落在程氏祠堂的后山中,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


    二人走在官道上,各有思量,周遭只闻山林中鸟雀啼鸣,与脚下踩到干枯黄叶的沙沙声。


    好一会儿,程荀才从今日与王翠儿的话中抽身。她看了眼身边不知为何沉默许久的晏决明,试探问道:“怎么不说话?”


    晏决明手里拎着纸钱与祭品,闻言只侧过头,看着她温柔地笑了一下。


    “我在想,这是我们时隔这么多年,第一次来祭拜伯父。”


    程荀一愣。


    当初她刚住进四台山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就算睡着了梦里也全是程十道,总是哭着睡去、又哭着醒来。


    她不想在程六出面前表现得太过懦弱,可思念和悲伤像是开了闸,由不得她控制。


    后来有一夜,程六出叫醒了正在熟睡中的她。她迷迷糊糊坐起身,程六出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泪,对她说:“走,我带你去见你爹爹。”


    就在那一夜,他们抹黑下了山。程六出似乎提前摸清了路,一路带着程荀跑到程家祠堂,从窗户小心翼翼翻进去,偷走了程十道的牌位。


    她抱着牌位,又是激动又是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程六出又拉起她冰凉的手,转身就跑。


    两个孩子奔跑在漆黑的山林中,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被地上的枯枝碎石绊了多少次,最后跑到了程十道墓前。


    夜黑风高,北风呼啸而过,像是野兽凄厉的哀鸣。程荀站在一堆坟包之间,却丝毫不觉害怕。


    她扑到程十道墓前,抱着刻了爹爹名字的墓碑痛哭出声。半晌后,她才抽噎着站起身,颇有些难为情地看向程六出。


    程六出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跪下了。


    程荀看着他跪在程十道墓前许久不说话,疑惑地开口问他,怎么了?


    程六出有些僵硬地说,我该怎么称呼他呢?


    程荀想了想,斩钉截铁道,你姓程,我也姓程,你自然是与我一起喊爹爹了。


    程荀理直气壮,程六出乖乖点点头,对着程十道的墓碑,一字一句说:爹爹,我会照顾好阿荀的,您就安心吧。


    之后的每一年,程六出都会陪程荀祭拜程十道。


    偶尔程荀不高兴、或是生闷气时,也会偷偷跑到程十道墓前,絮絮叨叨说上许久的话。说着说着,她不生气了,就乖乖等着程六出找来,带她回家。


    一转眼已经泰和四十一年了。


    想起旧事,苦涩的海水仿佛倒灌进身体,她鼻尖眼角都酸涩起来。


    入胡府这些年,她一次也没来程十道墓前看过。


    晏决明如何不懂她的心思?他拎起手里那壶酒,笑道:“这可是五两银子一斤的好酒。喝了这酒,爹爹自然不会生我们的气了。”


    程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爹爹才不喝酒!”


    氛围终于松快下来。


    两人说起从前偷偷摸摸去祭拜程十道,时不时还要躲着程家人,以免被赶走、或是追究起牌位遗落之事,都忍不住笑了。


    山路上,松鼠抱着地上的松果一溜烟爬到树洞里。枝头熟烂的果子掉在地上,又被纷纷扬扬飘落的黄叶盖住。


    二人一如从前那般,从后山悄悄绕到程十道墓前。


    晏决明蹲在原地摆祭品、烧纸钱,程荀拿着竹篮里的帕巾,沾了水,仔仔细细擦拭石碑。


    “你说,我们都这么多年没来了,为什么这坟上也没多少杂草啊?”


    程荀收起帕子,望着眼前虽说不上全新、但也明显有人打理过的坟包,有些疑惑地问道。


    程家后山里有许多墓,可扫墓、祭拜之事,也都是各家后人去操心。


    程十道这一支血脉单薄,只有程荀一个养女,谁回来扫墓呢?难道她那些叔伯终于发善心了?


    她兀自琢磨着,晏决明却在一旁轻轻勾起了唇角。


    这些年,他来过溧安很多次。


    刚到京城时,他手中无人可用,在崔夫人的支持下,才慢慢积蓄起自己的力量,派过许多人来溧安寻找程荀的踪迹。后来在京城稍稍站稳脚跟后,他更是迫不及待亲自奔来了。


    如今回想起来,那几年的日子是没有色彩的。


    无数次满怀希望,无数次期待落空。到最后,他甚至不敢打开手下送来的情报。他怕那不过是一场空欢喜,更怕那是程荀已经香消玉殒的消息。


    他尤其记得,有几次他实在失望至极,满心颓丧。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最后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这里。


    那时,他跪在程十道墓前,深深伏到地上。眼泪顺着下颌落到土里,他哽咽的哭声,痛苦得好似哀鸣的兽。


    而他在心中无数次恳求。


    求求你,保佑你的女儿安然无恙。


    求求你,让我找到阿荀吧。


    好在一切终于云开见月明。


    他凝视着蹲在一旁烧纸钱的程荀,又想起今日石虎的话。


    他想,他和阿荀花了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力气,才重新找到彼此。


    他从不感谢磨难。可若这些磨难,是上天对他们的考验呢?如今千辛万苦通过了考验,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终于能走到那个圆满的结局了?


    心脏在胸腔越跳越快,一股压抑已久的冲动在五脏六腑流窜。


    他想,而今过去的一切尘埃落定,他们又回到了故地。此时此地,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良机了。


    他要告诉她。


    他要与她厮守,年年岁岁,从此再无分离。


    山风过,纸钱的灰烬随风飘舞,落在他们身上。


    程荀将酒壶打开,洒在程十道墓前。


    “爹,女儿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她顿了顿,又轻声说道。


    “下次清明,女儿绝对不会缺席了。”


    她用指腹轻轻擦拭了下“程十道”三个字,沉默片刻,转头看向晏决明。


    “走吧,我们去吃东西。我想吃城门口那家馄饨……”


    傍晚时分,金粉的余晖落在他们身上。


    晏决明抬手,拂去程荀发间落下的纸钱灰烬,柔声道:“好。”


    “等吃完,我带你去个地方。”


    程荀有些不自在地避开,拍了拍自己肩上的灰。


    “哪里?”她问。


    “四台山。”


    第75章 别青山


    天色渐暗, 薄如蝉翼的月爬上灰蓝夜幕,萧索的秋风将枯叶卷到脚边。


    溧安县里,进城帮工、卖货的男女渐次出城,街道上方才还人流如织, 不一会儿就冷清下来。


    程荀坐在城门边一个馄饨摊子边。


    卖馄饨的老夫妻已在这煮了十几年的馄饨了。几年未见, 二老的头发都花白了, 只是手里功夫一如当年, 一人煮汤、一人包馅儿,干脆又利落。


    快收摊了,程荀与晏决明是最后一对客人。老伯端着两碗馄饨走过来, 笑得慈祥和蔼。


    “二位客官, 请慢用。”


    程荀礼貌答谢, 那老伯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地发问:“您二位,可是从前就来我这吃过?”


    程荀刚拿起筷子,闻言忍不住与晏决明对视一眼。


    “我们确是溧安人士, 只是前些年离乡谋生去了, 最近才回来。”晏决明彬彬有礼地回道。


    老伯顿时就笑开了,脸上褶子堆在一起,像是揉皱的咸菜。


    “要我说啊, 这天底下好地方数不胜数,可真要说起最舒服安逸的,还得是咱们溧安!”


    老伯健谈, 看起来颇有高谈阔论一番的架势, 程荀颇有些无奈地点点头。


    “别的不说, 溧安这么多年没啥变化,就这一点, 对我这老人家就是顶顶好了!”


    程荀虽有些尴尬,却也不得不承认,一无战乱,二无灾荒,这样无波无澜、平淡安适的年岁,已是万民之幸。


    “不过啊,最近倒是出了件大事。”老伯突然压低声音,神色里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你们可知道咱们县里的胡家?”


    程荀面色一滞,晏决明不动声色地接过话。


    “自然是知道的。不知胡家怎么了?”


    老伯坐下来,窃窃道:“你们可不知道,胡家啊,倒了!”


    “我听人说,那个当大官的胡大人,不知怎的突然被朝廷抓了!如今胡家算是乱成了一锅粥,各房都忙着分家,好撇清关系呢。”


    老伯感慨地摇摇头,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恨恨道:“要我说,老天有眼啊!这是胡家自作孽!”


    “这些年胡家仗着背后势大,做了多少恶事!我同村有一家,就被糟蹋了……”


    晏决明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话。


    老伯反应过来这话不合适,连忙收起话茬,讪笑一下,起身去收拾摊子。


    老伯走后,周遭安静下来,晏决明轻轻唤了一声发愣的程荀,她才回过神,挑着碗里的馄饨吃了。


    二人窝在狭小低矮的竹桌上,席间一片沉默。直到晏决明付完钱,二人向城门外走去时,程荀才小声地说了一句:“晏决明,我好高兴啊。”


    晏决明松了口气,眼里盛着笑意,问她:“高兴什么?”


    程荀仰着脸,眼睛明亮而湿润。


    “胡家人这下恐怕要夹起尾巴做人了,看他们谁还敢鱼肉乡里!”


    黄昏的余晖愈发暗淡,落在程荀身上,照出毛茸茸的轮廓。


    晏决明心里痒痒的。


    许是这些年坎坷的经历,程荀身上总弥散着某种寡言而冷硬的气质。可那层粗砺苦寒的外壳下,却藏着最是柔韧、敏感的触角。


    像一株只在夜里开放的幽兰,沉静、清丽。


    他想,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除了她,他还能爱谁呢?


    程荀伸了个懒腰,脸上满是餍足。她背起手,步伐轻快,悠悠向前走。


    晏决明笑着摇摇头,几步追上她。


    天边最后一点金色的夕照沉入深谷,倦鸟扑棱着翅膀飞回山林,路上行人踪迹渐少,暗色山林中只剩点点昏黄星子,其上炊烟闲袅。


    程荀走在前,明明许多年没回来,可这条路像是早已刻入身体。就连路上出现被人新踩出来的小路,程荀都能毫不犹豫地跨过。


    月儿往天上爬一厘,地上的风就冷一分。


    走到山脚,风儿渐大。程荀衣衫单薄,刚抱起双臂,晏决明就将她拉到身旁,为她挡住疾风。


    他们紧挨着,晏决明身上温热的体温贴到程荀手臂上,她突然有些不自在。


    可还没等她说什么,不远处守在山脚石阶前的两个黑衣男人突然跑到他们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程荀眨眨眼,心下了然。


    今日王翠儿提起时,她心中便若有所想。果然,四台山恐怕早就被他拿下了。


    她想,也是,这人怎么会将四台山拱手让人呢?


    晏决明没言语,只是冲两个侍卫挥挥手,而后便带着程荀往山上走。


    程荀跟在他身侧,一同往山上走。二人拾级而上,刚走了两步,程荀便发现出不对劲儿来。


    她低头一看,却见脚下,哪里还是从前靠脚踩出来小路!


    原本狭窄的土路不知被谁铺设了石砖,宽敞平坦,行走起来,再无从前的艰涩。


    她看了眼面前晏决明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好像,也从未放下过这个地方。


    她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不知为何,越往山上走,程荀心中那一分愁绪越浓。


    不知是因为路被修缮过,还是程荀长大了,她突然觉得,从前这条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想起来就害怕的山路,此时竟算不得什么了。


    借着月光,她张望着四周。


    还是那片繁茂的乔木林,还是那池平静的荷花塘,就连白茫茫的芦花荡中,都还能隐隐看见从前他们撑过的竹篙。


    一切好像都定格在了那一年。


    可仔细一看,那荷塘早已不是记忆中宽阔得有如江河的大小,乔木也不再是仰起头都看不到树尖的高耸。


    视线中的一切仿佛都变得微缩,而她好似一个格格不入的巨人,一脚踩进了童年的记忆里。


    她明白,并非是四台山变了。


    只是她长大了。


    这份淡淡的愁绪,在她看见那片竹林时,突然消弭了。


    月儿高悬天上,霜寒的夜里,竹海之上飘散着淡淡雾气。而那轻烟薄雾之间,有白鹭疏忽飞起,又翩然落下、独立梢头。


    可这一切,在那竹林之后影影绰绰的屋舍与灯火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即甩下晏决明,大步冲进竹林中。


    她步子飞快,发丝扬起,与竹风里飘飞的枯叶交缠。穿过狭窄的竹道,终于豁然开朗。


    她猛地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那原本被火海吞噬的破庙,如今就安然站在她面前,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那开裂的灰墙、瓦缝间长了杂草的屋顶、有些老旧的房梁,与从前分毫不差。


    屋檐下,透出暖融融火光的灯笼高高悬挂着,其下挂着一串竹片编成的风铃,晚风吹过,竹片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院中那本该荒废的菜畦里,还长着时令的豆角,甚至连那竹篾编成的篱笆,也一如从前。


    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轻轻推开了那道老旧的门。


    一进屋,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一分为三的布置。正中的堂屋放着竹桌、竹凳,墙角堆着数不清的竹篓、笠帽。


    只抽了一半竹篾的竹片摆在地上,仿佛只是有人暂时丢下了手里的活计,出门去了。


    她颤抖着手推开两边里间,里面床榻软垫俱全,就连程荀曾经的放在窗前的小镜子都好生摆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些年的离别和空缺,仿若真的只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从梦中醒来,她还在四台山,还在这个她和程六出一手搭起的破庙之中。


    脑袋里一片空白,她神思恍惚地走出里间。


    面前被擦得锃光瓦亮的石砖上,隐隐透出了些金光。程荀下意识抬头,却见堂屋的高台上,站着一尊菩萨像。


    菩萨手持宝瓶,眉间一点红痣,慈悲怜悯,宝相庄严。她低垂着眉眼,仿佛望着其下芸芸众生。


    程荀忘不了,在那夜的火海里,是她亲眼看着那尊泥像在她面前被烧得龟裂,最后被房梁砸倒在地,只留了一地碎片。


    她望着如今面前这座金光熠熠、无比尊贵的菩萨金身,那年火海中的痛与恨好像又化身烈焰火舌,卷住她的身体。


    她突然清醒过来。


    原来从未有什么神迹,这一切,都是晏决明的人为人力。


    他在这片废墟上,一点一点重新拼凑起他们的家、他们的回忆。


    这小小一间破庙、短短六年的回忆,困住她,也困住了晏决明。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


    风叶鸣廊,竹片风铃在头顶发出脆响,风中传来沙沙的枝叶摇曳声。


    她抬眼望去,却见院子正中央,那棵从前只有碗口粗的梨树,如今已亭亭如盖。


    而那棵婆娑的梨树下,站着苍松瘦竹、清风明月般的晏决明。


    刹那间,眼泪决堤。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人一步步向她走来。


    朦胧的泪眼中,她听见他也有几分哽咽的声音。


    “阿荀,欢迎回家。”


    她双手捂住泪眼,用力地点头。


    下一秒,她被拥入一个清苦气息的怀抱中。她将脸伏在他胸前,眼泪无声落下。


    月上中天,流云被风吹散,光透过缥缈的碎云,露出斑斓的月华。


    许久后,程荀终于停下了哭泣。


    她安静地趴在他怀中。或许是因为两颗心挨得太近,她突然觉得,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明白他的心意。


    他怀抱温热、臂膀有力,好似巨浪之中的避风港,只要躲进这里,她就再也不必经历外头的风雨。


    还未从过于浓重的情绪中抽离,她晕乎乎地浸在晏决明的一腔柔情里。


    直到他突然开口说,“阿荀,我们成亲,好不好?”


    这话好似一道钟声,将她从飘飘然的粉红云朵上唤醒。


    程荀环住他后背的手松开了。


    她从他怀中稍稍挣开,愣怔地抬头看向他。


    晏决明眼里满是疼惜,双手抬起她的脸,温柔地用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


    “阿荀,我不想再隐瞒我的心意了。”


    “我心悦你,我想娶你,我想和你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程荀看着他眼中快要溺死人的缱绻情意,不知为何,下意识就要躲闪。


    晏决明却不再如同往日那般放任她的逃避,而是颇为强硬地捧住她的脸,目光急切而坚定。


    “阿荀,不要再躲了好不好?”


    “你是爱我的,不是吗?”


    “难道你心中没有我吗?”


    程荀心中一团乱麻,混乱而迷茫地看着他。


    她爱他吗?她不知道。


    但她想,她心中是有他的。


    那他口中的爱是什么?


    是从小相依为命、相拥取暖的依赖?是分别数年也无法割舍的挂念?还是相视瞬间偶会恍神的怦然?


    如果这是爱的话,那她应该是爱他的。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竟然有了片刻的动摇。


    可心中这肯定的答案令她害怕,在一切滑向她未知的深渊前,她努力抓紧眼前仅剩的那根绳子,下意识反驳他。


    “可是,你要如何娶我?你是宁远侯家的世子爷,我就算顶着个孟大人家义女的身份,却还有曾经卖身为奴的过往……”


    “你要如何与你晏家交代?”


    晏决明嘴唇紧抿,似乎愤怒于她话里一句句自我贬低。他固执地开口。


    “你是姨母义女,我们之间本就是表兄妹,又有何不可呢?”


    程荀尖锐地戳破他话里的漏洞。


    “就算你手眼通天,如今也做不了晏家的主。你要如何顶住你父亲所施加的压力?如何顶住晏家世代对你的期望与要求?”


    “你手里当真有这么多筹码吗?”


    晏决明呼吸一窒,他当即就想反驳,他从未将自己真正看做晏家的儿子,他心中,从始至终都只有程六出这一个身份!


    可程荀太了解他了。


    此时的他,即便心中有多少不甘、多少愿景,在手中尚无能力做出改变之前,他没有脸面、也没有底气将这话说出口。


    晏决明从未想过,他们之间那令他引以为傲的默契,竟是此刻堵住他一切争辩的元凶。


    程荀挣开他的怀抱,慢慢走到小院中。


    更深露重,深秋的夜风吹得枝叶上都挂了一层寒色。黄叶飘扬而下,落到脚边的枯草上。


    程荀独自一人站在婆娑的梨树下,冷风吹动发丝,她的思绪愈发清醒。


    她想,她是爱他的。


    可是,这份爱丰沛盛大到足够她去选择另一种自己厌恶的生活吗?


    晏决明为她选择的那条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她几乎能想象,就算他排除万难、终于将她娶回家,她未来的日子——身为世子夫人的日子,与她从前在胡府所目睹的种种,本质没有任何区别。


    她从此再也不必担心,某天醒来,家中的米吃尽了,而外头还天寒地冻、无处谋生的日子。


    世子夫人身份何其尊贵。从此,穿衣、吃饭、行走,时时刻刻无不呼奴唤婢,摆尽排场。


    她衣食无忧、受人尊敬,可她知道,那份尊敬,与她程荀无关,只与“世子夫人”这一头衔有关。


    她会被锁在京城那个四四方方的宅院之中,无聊地晃荡过漫长的白日,然后等待着丈夫归来,说些自己完全插不上话的公务与人情往来。


    那样的生活,与从前她身为玉竹时,有什么两样呢?


    不过是从跪地服侍主子的奴婢,变成了被奴婢跪地服侍的主子。


    她过够那样的日子了。


    山风将她的发丝吹乱,微微遮住她的视线。


    她透过风的轨迹,遥望灯下的晏决明。


    “可你知道我不愿过那种日子,你还要我留下吗?”


    晏决明上前几步,离开了烛火的映照,程荀只能看见他黑暗的剪影。


    可他话里的哀求,比头顶的月儿还要明晰。


    她听见他慌不择路地承诺道:


    “你不喜欢,那我们便不必去做那劳什子王孙贵胄!”


    “我们就做普通人,不必管什么宁远侯世子、什么孟家女,做农户、做商人、做江湖儿女,什么都行!”


    “你想在哪儿过日子,我们便去哪儿。溧安,扬州,紘城,哪里都好!”


    “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什么身份、什么地方,都不重要!”


    晏决明步子又急又快,走到程荀面前,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程荀终于看清了他的神情。


    他眉头紧蹙,那双向来云淡风轻中暗藏锋芒的眼睛,此刻情绪外露无疑。


    他焦灼地盯着她,像是落水的人终于抓住一块浮木。


    程荀目光平静,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


    她轻柔地抚着晏决明的侧脸,嘴里的话却冷静到残酷。


    “可是,你如今是晏决明啊。”


    “你抛下一切与我私奔,可然后呢?晏家呢?太子呢?晏决明,你该冷静一点。”


    “你该想想,你多年的苦心,为了什么?”


    他双目赤红,几近崩溃,声嘶力竭地喊道:


    “是为了你啊!”


    程荀放下手,眉宇间平静无波。


    “或许你最开始是为了我。可是,我们已经在各自的路上走了太久了。”


    “这些年来,那些依附你生存、靠你吃饭的人和组织,你难道要弃他们于不顾吗?”


    “你手里握有那么多东西,难道你说放下就放下?那些暗地里虎视眈眈的人,难道就能相信你一句‘放下’!”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干涩。


    “我们不是孩子了。你总要担负起你曾经做出的承诺、担负起你背后的责任。”


    她看着他逐渐变得颓丧空洞的神情,提高了声音。


    “况且,你的野心就是做个商户、做个农户吗?”


    “你是从刀枪剑雨里闯过来的,你尝过手中握紧权势的味道,难道你心中就没有一丝对权力的渴望吗?”


    “晏决明!看清你自己的心!”


    权力当然是好东西。


    这个世道,只有掌握权力的人,才能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才保护自己珍之重之的人。


    晏决明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程荀的话像是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刹那间便刺破了他心中那些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欲望和私心。


    他的确不再是从前那个眼中无欲无求的贫儿了。他尝过权力的味道,他知道上天赐予自己的天分。


    既然有能力,那为什么不去争?


    既然总有人要成为胜者,那为什么不是他?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身边有她啊。


    若是没有她,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晏决明双拳紧握,用力得骨节都在作响。他牙关紧咬,喉头甚至尝到了血腥味。


    通红的双眸里隐隐有水光晃动,他侧过脸,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她听见他痛苦地哀鸣。


    “我只是,想让你属于我,我属于你。”


    程荀看着眼前这个微微佝偻身子,像是被击败的男人。


    她神色平静,双眼怜悯而悲伤地注视着这个深爱她的人。


    “晏决明,你错了。”


    她说。


    “我属于我自己。”


    “你也只属于你自己。”


    程荀转过身,看向月光下静默无言的四台山。


    山中似有流萤飞舞,好似万千星辰落入深谷。溧水九曲回肠,绕过群山,向东奔流,只有点点孤舟渔火缀于其上。再远处,万家灯火亮起,承托起无数人的梦与愿。


    而视线的尽头,是数不尽的重山翠嶂、望不尽的碧蓝云天。


    她轻声道。


    “我只活了十几年,花了太多力气去恨、去怨、去不平。”


    “为父亲、为你、为那些看不清面目的人去争、去抢、去拼。”


    她转过头,看向晏决明。


    “我累了,晏决明。”


    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我不想再活在仇恨中了。”


    “我总要为我自己活一活。”


    她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初初绽开的花。


    “我要去看看,这世上,还有什么活法。”


    第76章 兰舟过


    深秋, 晨雾夹着潮湿的水汽,氤氲在山林之中。


    鸟雀唱起曲儿,清脆的啼鸣唤醒沉睡的大地。更有胆大的,扑扇着翅膀飞入屋檐下, 坚硬的长喙笃笃敲在木窗上。


    程荀被这自然安闲的声音叫醒。


    睁眼时, 她尚且还有几分茫然。眼前屋顶陌生又熟悉, 身下是柔软厚实的棕垫, 深吸一口气,能闻到清冽的竹香。


    她想起来了,她在四台山, 自己的屋子里。


    眨眨眼, 昨夜种种突然回到脑海中去。


    昨夜她与晏决明相对无言许久, 最后,是晏决明退了一步。


    他在她面前沉默地低下头,低声说了句“好”。


    那瞬间,好像有狂风呼啸而来, 穿过她的胸膛。


    她在狂风中艰难站稳, 心中某种隐隐的期待终于安稳落下,她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可随之,她又尝到了些许酸胀苦涩的滋味。


    相识这么多年, 他好像从未用他们之间的情谊,试图绑架、勉强过她什么。


    他总是以一种坚定而缄默的姿态,站在她身后。


    这个事实令她有些心酸。


    他们在凛凛山风中站了许久, 直到月上中天, 各自安静地回屋睡去。


    一夜无梦, 程荀只觉许久未曾睡得这般熟了。她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直到冷风吹得她打寒颤, 才抱着双臂往外走。


    刚推开门,她就望见门口矮凳上放着一件叠好的狐裘斗篷。


    程荀愣了愣,弯腰将斗篷穿上了。


    晏决明的屋子大开着,里头被褥整齐,不像是有人睡过。程荀走出正屋,院子里一片静谧。


    厚实的狐裘斗篷披在身上,晨起的寒意都轻了几分。程荀走到石井边,打了水,弯着腰洗漱。


    清冽的水拍在脸上,困倦全消。她闭着眼睛去探一旁的布巾,却摸了个空。正疑惑着,有人将布巾递到她手边。


    程荀手一顿,接过布巾擦干脸,就见晏决明站在她身前。


    晏决明衣衫齐整,身上还带着山间霜露的湿寒。可是那双眼睛却布满血丝,就连眼下也青黑一片,一看便知,他恐怕一夜无眠。


    程荀心中有些歉疚,抿着唇不知该说什么。


    晏决明却勾起唇,微微笑了一下,一如往常般云淡风轻。


    “我去买了刘记的点心,在堂屋,去尝尝吧。”


    吃完点心,又喝完晏决明煮的茶,全身都暖起来。程荀抱着毯子在摇椅上昏昏欲睡,晏决明在旁给菩萨娘娘上香。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她抬头一望,是春虹和天宝等人追来了。


    她和他对视一眼,忍不住无奈地笑了。


    两天后,缥缈的江雾之中,一艘大船从溧安渡口驶出,摇摇晃晃往往扬州去。


    程荀站在船头,看着逐渐露出全貌的四台山。


    沉沉雾霭之中,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她随胡家人第一次离开溧安的场景。


    那时,她缩在狭小黑暗的货舱中,踮着脚,扒着小小的窗格,睁大眼睛,努力朝四台山望。


    而今日,四台山依旧悲怆无言地伫立在原地,晨雾似缥色、似霜色,被画匠抹在林梢,仿若群山水墨中一点留白。


    溧水也隐在雾里,天地之间倏忽变得一片茫茫不可见,只有一团光晕在天上,一团光晕在水中,随水波摇动着。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她忽而意识到什么。


    且看俯仰之间,山川湖海、日月星辰,在六合九天、无边无限的时间尺度上,不过行进了微小的一厘。


    在这看似亘古不变的世界里,是她变了。


    从前高山巨浪一般无法逾越的仇与恨,如今她轻轻抬脚,也就跨过了。


    那次离别,她是被愤怒和仇恨支撑行走的一具空壳,太多虚妄的执念,逼她含泪离开此地。


    这次离别,是她满怀对未来的希冀,平静、愉悦地说了再见。


    轻舟已过万重山。


    程荀深吸一口气,草木与江水的腥味窜入鼻间。


    远远望去,依旧是那行白鹭,飞出深林,振翅向天际而去-


    五日后,车马在孟府正门前停下。


    崔夫人在门口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看见程荀走出马车的身影,连忙迎上去。


    “怎的去了这么多天!我还担心你们赶不上回去的时日呢。”


    崔夫人嘴上嗔怪,手却紧紧拉住了程荀,仔仔细细打量她。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程荀有些不一样了。


    程荀笑着回礼,姿态没有了从前的紧张与不自在,反倒大大方方挽住了崔夫人的手臂。


    “义母莫生气,我给你带了溧安的土仪呢。”


    晏决明刚刚下马,将缰绳交给一旁小厮,一身风尘地走过来。


    “姨母,我可是算着日子回来的,您万事求稳妥,这可怪不得我。”


    他微微笑着,明明劳累一路,面上依旧如春风和煦。


    崔夫人拍拍他肩上的尘土,一旁的程荀也递过帕子,让他擦擦眼角的灰。


    崔夫人看着二人的互动,眼睛一转,突然开口道:“你们一个叫我义母,一个叫我姨母,乍一听,倒是像一家人在说话。”


    此言一出,她与晏决明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地沉默了。


    崔夫人本想着二人故地重游,关系多半能更近一些,却未曾想竟是如此场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晏决明出言解了围。


    “姨母说笑了,我与阿荀本就一家人。”说着,他故意拍拍袖子,高声道,“姨母,快让外甥进去喝口茶吧!”


    崔夫人忙笑着应是,吩咐丫鬟婆子在后搬行李,拉着二人往府里去。


    此时早已过了饭点。听丫鬟说二人已在城中匆匆吃过了,崔夫人也就没有勉强,吩咐灶上将热着的饭菜给下人们分了。


    看着二人一路舟车劳顿的倦色,崔夫人又催着他们快去安置好的屋中洗漱,一切等休息后再说。


    程荀被崔夫人不由分说地推进卧房。隔间屏风后,浴桶里已备好热水。屋中一如她的习惯,无人候在里头服侍。


    她慢慢脱去衣物,走进浴桶中,让温热的水淹没身体,舒服得忍不住喟叹。


    再看一旁,架子上挂着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布巾、衣物,另外一边小几上还放着一盘她喜欢的水晶糕。


    程荀头抵在双臂上,趴在浴桶边缘,看着那水晶糕发呆。


    崔夫人,对她确实是好得挑不出错来。


    她伺候过人,知道在那深宅大院之中,从来没有轻省的,多得是无意义的管教与规矩。


    就算刁蛮如胡婉娘,林氏也不曾放松过对她的约束与控制。做人行事都要力求循规蹈矩,宁可愚笨些,也不能放纵出格——这便是世家豪族对女子的规矩。


    而她自打认作孟崔夫妇的义女后,却从未在规矩上受到管束。


    她知道自己有多格格不入,可她每一个在旁的世家看来不乖顺、不安分、甚至不入流的行为,崔夫人都一一包容了。


    她不喜别人跪她,不喜屋中有人伺候,不喜丫鬟在背后排资论辈,所有主子眼中合情合理的手段,她都不喜欢。


    有时,她看着丫鬟们目带疑惑却不得不照做的神情,都会忍不住在心中自嘲:若是知晓她过往的人,看见她如今这讳莫如深的模样,恐怕要笑掉大牙了。


    可她一切别扭、古怪的要求与习惯,在崔夫人眼中,却寻常得不过是有人爱吃甜、有人爱吃咸。


    起初她以为,是因为崔夫人自觉义母的身份不过是走个过场,不便过于插手她的生活,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不去干涉。


    可她渐渐发现,崔夫人对她的关怀,并非表面功夫。


    崔夫人是全心全意地希望她能够活得自在、活得快乐。


    这份久违的来自亲长的爱,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一想到崔夫人心心念念带她回京城过千金小姐的生活,而她却想着逃离后宅、无牵无挂地四处交游,她心中就歉疚难安。


    她该怎么和她说呢?


    程荀有些苦恼。


    但她知道,这次,无论如何她都要走出去。


    ……哪怕这个决定,与崔夫人的想法背道而驰。


    她趴在手臂上,兀自思忖着,门外却响起了推门声。


    她以为是春虹进来送衣服,便朗声道:“我这什么也不缺,你别进来了。”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


    屏风外却是个温柔的女声。


    “阿荀,是我。”


    程荀心中惊讶,不由得往衣架子那边伸出手,一边问道:“义母,您怎么来了?”


    “你在外奔波这么久,我想着,这些日子你肯定没好好让丫鬟给你按膝盖。这不,我前两日就请苏老重新调配了药,拿过来让你试试新药。”


    程荀匆匆穿起衣衫,拧了拧长发,随意用布巾垫住就走出浴室。


    崔夫人看着她头发手指都还在滴水,身上更是单薄,急声道:“你这孩子,怎的一点儿也不保重身体!”


    说着,她让丫鬟进来烧起火笼、给她披上外袍,让她坐在火笼前取暖。丫鬟们出去后,又亲自拿来干净的棉布,站在她背后,为她擦拭起头发。


    程荀一惊,当即就要站起来,却被崔夫人按在椅子上,不容拒绝道:“这有什么的?别着凉才是要紧的。”


    程荀惴惴不安:“总不能让您来……”


    “你呀。”崔夫人温婉轻柔的声音响起,“打从我嫁给你义父以后,我便想着,将来要生个女儿,给她编最繁复的头发、穿最漂亮的衣裳……”


    “结果你也看见了,这些年,我与你义父,就绍文一个孩子。”


    崔夫人语带笑意,像是在感叹。


    “好在如今有了你,我就是有女儿的娘啦。如今迟来了十几年,阿荀就让义母过过瘾吧。”


    说罢,她低着头,握着棉布,将程荀的湿发一缕缕拿起,小心地按在棉布上,等水被吸干,又轻柔地放下。


    屋中暖洋洋的,丝毫不见深秋的寒意。


    身前是热烘烘的火笼,身后是崔夫人带着桂花香的怀抱。程荀夹在中间,像是在风雪中跋涉千里的旅人,终于躲进温暖的床榻。


    眼角泛起湿意,程荀用力眨眨眼,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崔夫人见她沉默许久,忍不住开口问她,“阿荀,怎么了?是不是有事要告诉义母?”


    程荀喉头一哽,压抑着哭腔,低声道:“义母,我不想回京城。”


    身后的动作停顿一瞬,崔夫人随意的声音响起:“不想去咱就不去,京城那地方,冬天冷夏天热的,我也不喜欢!”


    程荀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崔夫人。


    双眼有些朦胧,她努力睁大眼睛。


    “义母,我是想,到处走走。”


    “走走?去哪儿走走?”她轻声问。


    程荀有些迷惘地垂眸。


    “我也不知道……可是,天下之大,总有我没去过、没见识过的地方。”


    “我只是,不想再过那一眼看得到头的日子了。”


    “义母,对不起,是我任性了。”


    她低着头,等待崔夫人的审判。


    可她既没有听到苦口婆心的劝告,也没有听到气急的训斥。


    只有一双柔软而修长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她的侧脸,最后擦过她湿润的双眼。


    她听见她平静温和的话。


    “阿荀,别怕,去吧。”


    “谁说女子便只能困在那后宅中,哪儿也不能去呢?我知道,你与旁人不同。那些话困得住别人,但绝对困不住你。”


    “你既有这般志气与胆气,我便不会拦你。”


    程荀怔怔抬眼,看着眼前这个脸上已有了岁月痕迹的女人。


    崔媛俏皮地笑了一下。


    “若我是你这般年纪,说不定还要与你一块出去呢!”


    说着,她的神情又暗淡下来。


    “若我……我的姐姐,当初有抛下一切的勇气,想必今日,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77章 出门去


    崔夫人从程荀屋中出来时, 天色已近晚。


    程荀与她说了好久的话,直到她温言细语地将她哄睡着,才悄悄出门。


    刚关上门,她脸上恬淡平静的神色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焦虑。


    她皱着眉, 不理会迎上来的丫鬟, 沉吟片刻, 匆匆向外走。


    “去问问决明可起来了。”她一边快走一边吩咐。


    小丫鬟跟上她,连忙道:“方才那边才来回过话,晏少爷刚刚用过膳。”


    崔夫人点点头, 一路往晏决明住处去。


    晏决明向来与孟崔二人亲近, 因为胡瑞的案子久住孟府, 崔夫人干脆就给他置了院子。


    刚走进院子,就见书房的灯亮着。她大步走上前,里头的人似有所感,先一步拉开了门。


    烛光下, 晏决明神情自如, 丝毫不见意外。


    “姨母,进来坐。”


    他转身进屋,崔夫人匆忙跟上去, 语气又急又快。


    “阿荀与我说不想去京城了,你们路上可是发生了什么?可是你吓到她了?还是你欺负她了!”


    晏决明不紧不慢地给崔夫人倒了杯茶,见他这模样, 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别拿这个搪塞我。”嘴上这么说, 却还是一口饮尽了温茶, 坐下来时,已经冷静了许多。


    “你与阿荀, 究竟怎么了?”


    晏决明慢步坐到书案后,望着桌上跳动的烛火,沉默少许,才开了口。


    “我与她说,我想娶她。”


    崔夫人心中虽早有所感,却未曾想过,他竟直接与程荀说了。


    她突然有些踌躇。


    望着灯下那张已然有了青年俊朗成熟模样的脸,崔夫人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那,她……”她犹豫了会儿,试探问道。


    烛火透出橙黄的光华,黄麻灯罩上落了一只蛾。光映出黄麻布粗疏的纹理,也将飞蛾的影子投在相对的面上。视线稍稍一转,那飞蛾好似被困在了灯罩之中。


    晏决明出神地望着那停歇的蛾。


    半晌,他才平静地开口说道:“姨母,我身边但凡认识阿荀的人,都曾与我说过,她的胆识与志气不似常人。”


    “我曾想过,若她生来是男子,不用被什么妇道女德所束缚,那必是会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的。”


    “可即便生为女儿身,她也不曾因这许多条条框框的规矩,就墨守成规、自怨自艾。”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神情柔和下来,嘴角都忍不住噙了一丝笑。


    “她表面看似乖顺听话,其实心中最是反骨叛逆。”


    “姨母,从小到大,我最艳羡、也最骄傲的,便是无论落入何种境地,她都只听自己的话,只做自己认定的事。”


    他微微抬眼,视线却飘到了远处。


    “您或许不知道,我们这种没有亲长在旁教养长大的孩子,许多时候都是凭着本能做事。”


    他从前寡言少语、性子冷硬,又失去了记忆。身上全无凭仗,只能竖起一身的尖刺,以一副凶悍狠厉、一看就不好欺负的模样应对世界。


    在将程荀带回家之前,他混迹在街头,连一个别人家不要的破瓦罐,都要靠拳头将其他乞儿打趴在地,才能捡回家。


    那年风雪夜,他将无家可归的程荀带回四台山。程荀望着破庙里他打得头破血流攒下的家当,眼中全是惊叹。


    那时,她自以为运气好,明明身无长物、两手空空,却被一个看似“富有”的家接纳。


    殊不知,是他带着贫瘠空洞的躯壳,抓紧了一颗强大、丰盛的心。


    昏暗的灯火在他眼眸中摇曳,像是沉入深海的太阳。


    “我虚长阿荀几岁,可从小到大,却是照着她的样子,学会待人接物、立身处世。”


    “十岁是这样,到如今快二十岁,也是这样。”


    她是他的妹妹,他的师长,他的知己,他的爱人。相识十余年来,向来如此。


    而那夜,是她的话,让他惊觉自己的幼稚、愚蠢与自私。


    飞蛾还站在灯罩上,像是麻布细密的绒毛缠住了它的足。


    晏决明伸出手,轻轻一弹灯罩,那蛾倏忽飞起,转眼便不见踪迹。


    他抬起头,直视欲言又止的崔夫人。


    “姨母,阿荀不该因我一己之私,便被困在某处。”


    世上多少人庸庸碌碌、汲汲营营,一辈子寻不到、也寻不了自己的愿景。


    如今她既有心气、又无束缚和牵绊,背后还有他与孟家的支持,又怎的不能出去闯一闯呢?


    崔夫人望着他略带恳求的坚定目光,叹了口气。


    “我本就没有阻拦她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与她错过这一次……”


    崔夫人兀自叹惋,丝毫不见当初对二人关系不看好的模样。


    晏决明眼中闪过暗淡,随即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姨母,阿荀上族谱一事可否能提前定下?”


    崔夫人明白,他是想让程荀的身份早日过了明路,将来在外也好有个凭仗。


    她想了想,眉头轻蹙:“这事还得到京城才能办……要不,我让人提前回京,交代你姨父去宗祠办?”


    孟忻虽出身福建,可家中父母早逝,早年便拜师崔清,跟着师父一同来京城了。


    晏决明轻轻转了转手上的玉指环,思忖片刻,说道:“我亲自去吧。”


    崔夫人一惊,“何必让你亲自跑一趟?我让人快马加鞭去就是。”


    晏决明摇摇头,站起身走到窗户边。


    窗户大开着,屋外秋风萧瑟,地上的枯草都挂了一层霜色。


    “胡家的事,也该调查出了始末。太子的公务已了,前日就已从荆州出发,近日便能赶回京城。”


    他未将话说尽,崔夫人却听明白了。


    如今,正是看皇帝如何发落蔡尚书一党、以及背后的誉王。


    崔夫人满含忧虑地朝他看去。


    晏决明望着窗外枯黄的秋色,低声道:“我不在的时候,还请姨母好生照顾阿荀。”


    “你一走,不知你二人何时才能再见。万一她明日就走,那你们岂不是……”


    晏决明苦涩地笑了一下。


    若是不躲开,或许他真的死缠烂打地随她而去了。


    眼前浮起那夜程荀决绝的话,他深吸一口气,逼自己咽下不舍。


    是他现在还太过孱弱,给不了她想要的。他总得争点气,为自己与她挣一个未来。


    没人会永远站在原地等他。


    他的步子,要快一点、再快一点,才能追上她。


    翌日。


    连日奔波,加之昨夜崔夫人哄小儿般温言细语的安抚,程荀沉沉睡了一夜,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迷迷糊糊洗漱完,坐在桌前喝完粥、开始往嘴里灌药时,程荀才清醒过来。


    汤药苦得她打了个颤。她往嘴里塞了两颗杏脯,含混问身旁的春虹,“今早有人找我吗?”


    春虹迟疑了下,低头回道:“姑娘,今日世子爷来过。”


    程荀神色一顿,缓慢嚼了两口杏脯,才又开口。


    “他可留了话?”


    春虹一字一句复述着。


    “世子爷说,之前放在您那的令牌,还望您收好,将来在外总能有用得上的地方。”


    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突然想起,那个能够召令晏决明手中人马的令牌,自胡府被抄家那日她用过后,便一直放在那个木盒中。


    明明这样重要的东西,却全然交到她手中,再也没过问过。


    程荀默默听着,春虹又向外一拍手。


    一个面容有些熟悉的男人走进来,程荀定睛一看,竟是此前在晏决明身边做事的冯平。


    “世子爷说,知道您不喜欢摆排场,可在外总有不便,冯平大哥身手数一数二,之后就交给您,听您差遣。”


    说罢,冯平单膝跪地,利落地行了个礼,声如洪钟。


    “承蒙主子、姑娘抬爱,平必万死不辞。”


    程荀忙叫他起来,春虹在旁继续道:“世子爷还说,上族谱一事不必您操心,京城只有人会办妥贴,您只管忙您的。”


    程荀沉默片刻,问:“他何时走的?”


    春虹有些意外,“门房上说,今日天未亮,世子就往京城去了。”


    果然。


    她盯着眼前的杏脯发愣。


    今日的杏脯没做好,酸得人牙疼。


    半晌,程荀抬手抹了把脸,起身向外走。


    春虹急忙跟在身后,问道:“姑娘,您要去哪儿?”


    “去妱儿的院子。”


    春虹一愣,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姑娘,我是想问,您之后可是有出门的打算?要去哪儿呢?”


    “天大地大,哪儿不能去呢?”


    她负手迈过高高的门槛,大步向前去,话音落在风里。


    十日后,扬州城外亭台处。


    深秋时节,黄叶翩飞、衰草连天。春日的十里烟柳,如今只余道道枯枝随风舞动,似那离人的手,凄凄切切道别情。


    马车停在路旁,亭台里,崔夫人拉着程荀和妱儿的手,湿了眼眶。


    春虹站在一旁,哭得不可自抑。


    程荀无奈地笑笑,安慰道:“春虹,我又不是不要你了。你在家中好好替我守院子,莫让老鼠偷了家,知道吗?”


    春虹抽噎着点头。


    程荀又转头看向崔夫人。崔夫人叮嘱完妱儿,泪眼婆娑,将她抱在怀里,手用力摩挲她的后背。


    “在外,一定要注意身子,按时吃饭就寝,药也别忘了……”


    程荀情绪本还算平静,听到崔夫人哽咽的话,鼻尖也忍不住酸了。


    她将脸藏在崔夫人肩头,悄悄拭去眼角的泪。


    半晌,崔夫人才放开她,欣慰而不舍地抚摸两下她的头发。


    “当初,我送绍文南下读书,都没这么哭过呢。”


    “绍文与我自是不同的……”程荀笑着回答。


    “有什么不同!都是娘的孩子!”崔夫人柳眉一竖,突然打断她的话。


    程荀一愣。


    “他去奔前程,难道你就不是奔前程?娘可从没觉得你是去胡闹的。”


    程荀努力忍住眼里的泪,颤抖着勾起一个笑。


    崔夫人含泪看着她,用目光描摹她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伸手,将程荀和妱儿向亭台外一推。


    “去吧!别怕!”


    “何时想回来了,娘在家等你!”


    说着,她便转过身去,只余下一道背影。


    程荀与妱儿对视一眼,望见彼此眼中的湿意。


    她朝崔夫人用力点头,使劲挥挥手,转身便上了马车。


    冯平打了个呼哨,扬起马鞭,马车终于行进。


    车辙滚动声渐去,崔夫人才转过身,看向那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的马车。


    路上扬起轻尘,初升的秋阳从山的尽头爬起,朝霞洒在飞扬的尘土上,笔直的山路,好似一道铺满星辰的光路。


    崔媛心中突然涌起某种随岁月消逝已久的希冀和豪情。


    她情不自禁向外走去,踮起脚张望那三人的身影。


    一如在那遥远的少女时代,她枕着写满恩仇快意、江湖儿女的话本,在梦中翘首以盼自己走出宅门的场景。


    她脸上扬起一抹笑,一如十五岁那年,在那个美丽的梦中一般。


    第78章 立业时


    还未立冬, 京城已有了肃杀之意。


    傍晚时分,南城门口人流如织,往来车马络绎不绝。


    进出城的车马扬起尘土,街边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 守城兵吏大摇大摆呵斥着贩夫走卒, 不知何处飘来了卤煮热腾腾的蒸气。


    在一片灰蒙蒙的嘈杂中, 远处, 一匹白马破开烟尘疾驰而来。


    马鞍上那人在城门外拉紧缰绳,又灵巧地绕过车马人群,眨眼间就入了城。


    晏决明双腿紧夹马腹, 驾轻就熟地在京城少有人烟的老旧街巷中穿行。


    马蹄敲着石板路, 白


    马飒沓而过, 北风吹过幂蓠,露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条。


    白马在孟府门前急急停下,晏决明翻身下马,扯下幂蓠, 与马鞭一同抬手丢给前来殷切迎接的小厮, 大步走进宅邸。


    他一路冲进前院书房,挟着满面风尘,看着案前专心舔墨的孟忻, 张口便问:“胡瑞自尽了?”


    孟忻微抬眼皮,看他一眼,微不可察地一点头, 又低头继续写字。


    门外, 管家老何端着茶水亲自送进来, 小厮抬着盥洗的铜盆跟在后头,乖觉地立在一旁等吩咐。


    得到肯定的答复, 晏决明急躁的心反倒稍稍冷静下来。


    既如此,着急也无用。


    他一口喝完温茶,又就着铜盆简单擦洗一下脸与手。


    下人将门带上,晏决明走到书案边,拿起墨条磨墨。待一旁的孟忻心满意足放下笔,他才问道:“姨父,胡瑞说了多少?”


    孟忻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看向晏决明。


    “按理说,我的信此时恐怕刚抵扬州,莫非你是在路上截了信?”


    晏决明一顿,在一旁坐下,将程荀的事和盘托出。


    孟忻听后,神情不见错愕和不满,反倒有几分感叹。


    他沉吟片刻,只含蓄说了句,“行,一应事务我来安排。”


    他打量着晏决明的神色,似要从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出什么。他那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图太明显,晏决明叹了口气,无奈问道:“姨父,您还未与我说胡瑞到底怎么回事呢。”


    孟忻回过神来,轻咳一声,说起前几日大理寺牢狱中发生的种种。


    自前月从扬州回来后,孟忻手中从胡府现成搜出来的证据,让胡瑞诸多罪状彻底板上钉钉。


    此番大理寺的效率出奇的高,不日便将奏折呈上龙案。可奇怪的是,皇帝却迟迟未能给下如何结案的诏令。


    专办此案的大理寺卿找到孟忻,孟忻闻弦知音,当夜便请示进宫。出宫后,未等天亮,他直直去了大理寺牢狱。


    “你可知,圣上为何迟迟不下诏令?”


    晏决明思忖片刻,迟疑道:“莫非是,当年西北一事?”


    孟忻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沉默一瞬,抬起了手边的茶。


    所谓当年之事,便是泰和二十五年,孟忻亲身所历的那场紘城守卫之战。


    大齐幅员辽阔、物阜民丰,一片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之下,却也隐忧不断。其中,最是圣上心头大患的,便是瓦剌、鞑靼频频南下掳掠燃起的战火。


    关外贫瘠苦寒,入秋后更是荒原遍野。每每此时,蛮族人便横刀跃马,南下劫掠边关村镇。蛮族人残暴凶恶,所过之境,无一不是哀鸿遍野。


    大齐开国两朝后,瓦剌与鞑靼逐渐壮大,自那时起,大齐与这西北两大蛮族之间的斗争便从未休止。


    好在多年的争斗下来,西北两大将门渐成气候——沈家与范家各据边关东西,铁马冰河、枕戈待旦,自世祖起,便为大齐死守边塞。


    因着范沈两家之故,边关虽摩擦不断,却也许久未曾起过震惊朝野的战事。


    直到泰和二十五年,瓦剌人一改从前直直南下掳掠的路线,绕道东路,而后有如天助一般,接连穿破沈家将士据守的城池,一路打到了紘城。


    紘城不过一座不起眼的边关小城,却有一点特殊。


    它地处大齐与瓦剌、鞑靼的势力边界,若是瓦剌人拿下紘城,此后无论是向西攻打老对手范家,还是直接南下席卷中原,后果都不堪设想。


    而此时沈家死伤惨重、难以支援,大齐将士与瓦剌人几番交手,将领死于阵前,县令临阵脱逃,为数不多的千位将士只能一步步退居紘城之中。


    援军粮草迟迟不到,瓦剌人陈兵百里外,在这危急存亡之际,是孟忻这个不起眼的八品县丞,代表朝廷站了出来,与将士们殊死守城。


    最后关头,是沈家年仅十三、刚刚走上战场的幼子沈焕带着家中仅剩的数千残部赶来支援。


    紘城守住了。


    经此一役后,孟忻一战成名,从此开启了通达十五年的仕途。而沈家因连连战败、又死了数位大将,从此在朝堂上再无声息。


    紘城一战,奖了功臣、罚了罪将,本该就此落幕,可这却成了孟忻多年来的心结。


    原因无他,即便当初沈家再无余力支援,可朝廷已然调配粮草,若是早来一日,紘城何至于此?紘城将士何至于此?


    往深里说,紘城就在范家侧畔,为何范家宁可陈兵守住自家的防线,也不愿意出兵支援?


    可孟忻知道,以他的身份和能力,绝无可能与范家抗衡,便只能就粮草一事提出异议。


    此话一出,无疑是在朝堂上砸下一记响雷。


    可朝中诸位大臣却以粮草调运本无差错,一切皆因瓦剌人起兵太快、沈家出兵不力,以至于战事迅速蔓延之祸。


    孟忻尚且有些不服气,可朝中却敲了定鼓,仅略微贬谪了运粮官,此事便过去了。


    而那位被贬谪的运粮官,不过三年后,便又被起复另用。


    那位运粮官,便是胡瑞。


    也是从这事以后,曾经年少相识的两人,彻底形同陌路。


    此番胡瑞终于伏法,皇帝却迟迟不治罪,孟忻当即便想到了十六年前的这件旧事,急急进宫去。


    出宫后,当夜孟忻便去见了胡瑞。


    大理寺诏狱阴湿苦寒,胡瑞头发散乱,一身血污的囚衣,脖子上铐着枷锁,缩在角落里。


    见来人,他颤巍巍地抬了下糊着血痂的肿胀眼皮,一眼不发。


    此时的他,还不如街头的乞丐,再也不见从前在两淮盐道呼风唤雨的风光模样。


    孟忻缓缓在他面前蹲下,语气平淡。


    “十六年前,我便想问你这句话。”


    “那批粮草,究竟为何迟迟不到?”


    胡瑞垂着头,一言不发。他的呼吸几近于无,像是垂死的模样。


    许久后,他才低低喘了一声,艰难地仰起头,皲裂的嘴唇咧开一个嘲讽的笑,嘴里全是血沫。


    孟忻瞧见他嘴里已经不剩几颗牙了。这是大理寺的手段,拔了数颗牙,以防犯人咬舌自尽。


    昏暗的火光下,他那双凸起的眼睛亮得可怖。


    “孟忻,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副自诩良臣忠臣的模样。”


    “呸,恶心。”


    话从空洞的嘴里漏出来,只剩下低低的气音。


    孟忻看着这位昔日好友,神色不动如山,平静道:


    “胡品之的刑期已定,就在五日后。没想到,都到了这般田地,竟还是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胡瑞脸上的笑僵住了。


    孟忻面不改色,继续说道:“走到这一步,是他们先一步放弃了你。都死到临头了,何必替他们遮掩呢?”


    胡瑞的木枷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脖子上隐隐露出青筋。


    孟忻声音低缓,流淌在寂静的囚房之中。


    “况且,你最喜欢的,不就是拉人下水么?”


    这话不知戳中了胡瑞哪根神经,他突然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脖子上沉重的木枷狠狠掼倒在地。


    他侧翻在地上,恶狠狠地看着孟忻,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从身体里嘶吼出声。


    “孟忻,你走到今日,不过是多了些好运气!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他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孟忻,眼里明晃晃的全是恨意。


    “我最恶心的,便是你这自认高洁、自以为出淤泥而不染的虚伪模样!若你是我,你若遇着我的处境,恐怕一天也活不下去!”


    “孟忻,从我见你第一面,我便该知道,你与我不是一路人!”


    他被锁在木枷中、没几块好肉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孟忻,癫狂地笑道。


    “如今你高兴了,看着从前就不如你的人,现在更是像条狗一样在你面前摇尾乞怜!你是不是高兴惨了!哈哈哈哈哈!”


    孟忻沉默地俯视他,半晌,才对他说了一句:“正平,走到今日,没有任何人逼你。”


    听到这话,胡瑞像是被抽干了一般,一双眼睛怔怔地看向头顶。


    许久后,他将身体蜷缩在墙角,一时喃喃有声,一时又状似癫狂。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我拉人下水?哈哈哈哈!我又是被谁拉下水的!”


    “……我说了,我不敢……他们说,不干,就死……我不敢,我不敢……”


    孟忻努力捕捉他的话,闻言立刻追问:“他们是谁?”


    孟忻等了许久,胡瑞却紧紧闭上嘴,浑身剧烈颤栗着,半晌后才平静下来,一动不动。


    他疑心不对,上前探了探他鼻尖,才知他晕过去了。他只能喊来狱卒和大夫,叫人好生救治,等他醒后再说。


    他在大理寺官衙等了一夜,得到的消息却是,胡瑞死了。


    据狱卒所说,他偷偷将头埋进茅草之中,呼吸不畅,活生生憋死了。


    数月前还风头无两的两淮盐运史,就这么死了。


    晏决明听完孟忻的转述,沉默片刻。而后站起身,对着面前有些出神的孟忻道:“姨父,不早了,我便不打扰您了。”


    孟忻一愣,怒极反笑,“听完就跑,真当我是茶楼里说书的?”


    晏决明语气恭敬,一派谦和孝顺的晚辈模样。


    “姨父说笑了,外甥不过看您沉湎回忆,不愿打扰罢了。”


    孟忻随手抄起手边的笔,当即丢了过去。晏决明利落接住,行了个礼,转身便走了。


    “小兔崽子。”


    孟忻喃喃骂道,脸上却不见怒容。


    想了会儿,他又高声将管家老何喊进来,吩咐道:“祠堂里一应事务都准备起来吧。”


    晏决明走出孟府,门房已经牵来他的马。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在黑夜中绝尘而去。


    不一会儿,马在宁远侯府门前停下。侯府的人刚要走上前询问,就见来人是晏决明。


    没料到出走京城数月之久的自家大少爷突然回京,门房赶紧往府里通传。晏决明还未走回院子,全府上下便都知道了世子爷回京的消息。


    修德堂里下人们先是一惊,而后赶忙忙碌起来。烧水备水的、吩咐厨房备菜的、重新铺床铺的,好不热闹。等到晏决明走到修德院,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丫鬟小厮齐齐站在道上,殷切地看着消失数月的自家主子。


    晏决明没理会他们,匆匆沐浴后,就去了晏淮书房。


    晏淮早已等候在此,见他来了,只冷哼一声。


    “我听说,你是从孟忻那儿回来的?”


    晏决明不置可否,晏淮却颇为不痛快。


    “此前你在扬州怎么闹,我不管。但如今,你既回来了,便收收心,好生做些该做的事。”


    他点点桌上的册子,示意晏决明。


    晏决明扫了一眼,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了?这都是你母亲亲自挑的人家!”


    晏决明眼里闪过嘲讽,嘴上却含笑道:


    “儿子回来得急,还未与夫人请安。不知近来决文、平康身子可好?”


    晏决文是侯夫人刘氏亲子,早在八岁时便因摔坏了脑子,从此痴痴傻傻,至今都没有好转迹象。


    而晏平康是晏决明被找回那年,侯府侧室所出的庶子,如今只有四岁。许是前两个儿子遭遇都太过坎坷,便有了“平康”这个名字。


    晏平康刚生下后,晏淮有意让刘氏抱去养,可刘氏找了许多借口推辞了。而自从晏决明在东宫崭露头角,不知刘氏如何想的,又把晏平康抱走了。


    如今刘氏深居简出,几乎只与身边两个孩子相处,与晏决明更是只有一点面子情,晏决明对此自无不可。


    这对素有旧怨的继母子,如今在府中倒是相安无事。


    晏淮不满他转移话题,语气生硬:


    “你说要一年时间,我给你了。”


    “你在扬州胡闹这么久,胡家事是你运气好,恰好撞上了圣上的念头,可若是行差踏错,那便是整个晏家与你陪葬!”


    他指指桌上的册子。


    “而今你也不小了。成家立业,不成家,如何立业?这些女子,样貌、家世皆是挑不出错的,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事由不得你再推脱。”


    晏决明安静地站在原地,等他说完,才缓缓开口。


    “父亲,我晏家先祖以军功立身。而爵位传承至今,在军中却没了声量。儿子每每想起此事,就深感愧疚,心中难安。”


    晏淮一愣。


    晏家如今在京中虽地位显赫,可比起多年前先祖随太祖打天下,立下赫赫战功之时,已黯淡了许多。


    当世良将不多得。晏家爵位世代相传,到最后,家中子弟只余一个军中虚衔罢了。在晏淮少时,晏家虽有世代积累的万贯家财,可在朝中却早已边缘、落寞。


    最后,靠着晏淮长袖善舞、处处钻营之道,晏家才重获了当今圣心。如今,晏淮此人更是皇帝身边宠臣、近臣。


    可无论再多风光,晏家在行伍之中消失太久,依旧是事实。


    晏决明一抬袍子,直直跪下。


    “而今边关动荡,正是儿子建功立业、不堕先祖之名的时机,还望父亲成全儿子一腔拳拳孝心!”


    晏决明说得慷慨激昂,晏淮却眼睛一眯,面色阴沉地站起身。


    “你大可不必与我来这套,到底怎么想的,直说便是。”


    他直直望着晏淮,平声道:


    “父亲,我要从军。”


    第79章 东流去


    程荀收到胡品之被当众斩首、胡瑞身死狱中的消息时, 正在烟波飘渺的钱塘江上。


    初冬的江面平静无波,两岸青山的倒影映在水中,间或能听闻凄凉的鹧鸪声。


    程荀站在船头,默默收起了晏决明送来的信。


    她本以为, 收到这个消息, 自己心中多少会欣喜、会流泪。可真正看见胡瑞、胡品之在万人的唾骂之中、付出自己应有的代价时, 她心中竟然并无多少波澜。


    她双手抱臂, 深深呼吸。


    空气中氤氲着湿寒的水汽,凉意窜进鼻尖,像是穿透了她刚醒来昏沉的大脑。


    肩上忽然被人披上厚实的斗篷, 她转头一看, 是妱儿。


    妱儿目带责备, 向她比划了两下。


    程荀笑着拉开斗篷,拽过妱儿的手,两个人一起紧紧窝在斗篷里。


    “你还说我呢,你自己也没穿多厚。”


    两人嘻嘻哈哈地在斗篷下打闹着, 背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姑娘, 妱儿姑娘。”


    妱儿忙不迭从斗篷下钻出来,脸上红红的。她看了冯平一眼,心知他有事与程荀说, 便乖觉地回船舱去了。


    程荀拨了拨头发,轻咳一声,看向冯平。


    “怎么了?”


    冯平面不改色, 微微低着头, 姿态恭敬。


    “姑娘, 昨夜虎三爷派人来说,船今日便能抵达杭州城。”


    程荀一愣, 下意识向大船身后望去,却不见这几日一直徘徊在侧的那艘小船。平阔的江面上,只有脚下这艘孤零零的大船。


    “虎三爷回去了?”她诧异问道。


    “他们昨夜便在前头渡口离开了。”


    “……倒是位雷厉风行的人物。”她喃喃道。


    遇到这位传说中的虎三爷,纯属是意外。


    程荀与妱儿离开扬州前,也曾犯愁过该去哪儿。最后,是妱儿找出舆图,两人坐在床帐里,让程荀闭着眼睛在上头选。


    她闭上眼睛,手指在舆图上摩挲许久,最后在一个地方停住。


    睁开眼一看,指尖居然落在了西北,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或许,她与西北就是有些缘分吧。


    只可惜,如今西北正起战事,虽说战火并未波及西北全境,可终究还是不太安全。她与妱儿又闭着眼睛选了几次,最后落在了离扬州极近的杭州。


    余杭之地,自古便闻其名。妱儿虽口不能言,看见杭州时,眼里却亮了。


    手上比划不清,妱儿跳下床,在桌上一笔一划写着,她久闻西湖断桥残雪之景,想要亲自去看看。


    程荀在旁微笑看着,点点头。杭州富丽繁华,又安定太平,作为她二人外出的第一步,再合适不过。


    待一行人离开扬州城,准备走水路南下杭州时,却在渡口偶遇了一出闹剧。


    一个外地来的年轻行商,与渡口上一伙身强力壮的地头蛇起了冲突。似乎是因为那行商看着脸嫩、又是初次来扬州,便被脚夫宰了客。


    那商人看着个子挺高,可在一伙儿肌肉遒劲的壮汉面前,确实不够看的。眼看一群人要打起来,程荀犹豫地看向冯平,冯平心领神会,大步走上前,拦住了几个壮汉欲动的手。


    程荀和妱儿带着帷帽,远远站在垂柳下。她将帷帽微微掀开一条缝,看见冯平站在几人中间,并未出手,倒是和和气气地在与几人交涉。


    还未等她松下一口气,不知怎的,那群人又撸起袖子、活动手腕,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冯平神色警惕,手已经摸到腰间佩刀上,下一秒,远处突然冲来一群人马,当即将那几个地头蛇按倒在地!


    妱儿吓得往她身后躲,程荀目不转睛地看着,却见一个蓄满胡子、身形并不算高大的中年男人从人群后走出来。


    他面色平静,那双鹰一般的眼中锋芒毕露。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几个男人趴在地上,又哭又叫,颤抖着求饶。


    而他只轻轻一抬手,眨眼间,手下便将那几个男人拖到江岸边,再也未闻声响。


    程荀一颗心像是被人紧紧捏住。


    这人的身份还有什么不好猜的呢?


    能有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威信,也只有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那位游走于黑白两道、在两淮漕运颇有威名的虎帮大当家,虎三了。


    虎三站在不远处,将那行商拉起,好生安抚了几句,又看向冯平。二人似是相识,说笑几句,虎三朝程荀走了过来。


    她站在原地,并未露出胆怯,手却忍不住在背后拉紧了妱儿。


    等这人走近了,程荀才看见他左眼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皮一直划到下巴,给他本就不算和善的脸又添了几分阴鸷可怖。


    “想必,这位就是程姑娘吧。”


    程荀没想到,他虽形容可怖,可声音却温和浑厚。


    程荀语气中有些谨慎,“想必,您就是虎三爷吧。”


    虎三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出声。


    “程姑娘果如世子爷所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


    “晏决明……与您提起过我?”


    虎三脸上仍挂着爽朗的笑,“世子爷可是我多年好友。况且,鄙人也算与胡家打过不少交道,程姑娘在胡家的经历,便是写进传奇也不为过了。”


    虎三说得含蓄,程荀却明白,他是在意指当初与孟忻、晏决明合作,摆了胡瑞一道的事。


    见他主动散发善意,程荀也放下了些许防备,语气温和许多。


    “虎三爷谬赞了。”


    虎三笑着摇摇头,又问起几人要去何处。


    “实不相瞒,我与妹妹想去杭州交游一阵子。”


    听罢,虎三张口便道:“从此地去杭州倒也不远,若程姑娘不嫌弃,不如鄙人与程姑娘一道去?”


    “这也是世子爷离开时对我的嘱托,希望我能多多照看一下您。”


    程荀有些犹豫,看了眼一旁的妱儿,点头应下了。


    “那多谢您了。”


    妱儿也从身后站出来,拘谨地行了个礼。虎三爷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走到岸边吩咐去了。


    程荀正想与冯平说话,方才那个年轻行商却走了过来,向程荀深深作揖。


    “多谢姑娘方才出手相助,若不是这位壮士,沈某恐怕要摊上麻烦了。”


    程荀连忙让冯平将他扶起,“举手之劳,公子莫要挂念心上。”


    那行商直起身,程荀才看清,这人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个子虽然高,可脸上却仍是一副稚嫩的少年样。


    她不禁暗想,如此面生,怪不得被那伙人欺负呢。


    “实不相瞒,沈某此番本是想来扬州谈生意,未曾想到刚到渡口,就遇上了这样的事。”


    程荀本以为这沈公子不过是来道个谢,没想到他却愁眉苦脸地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只能安慰道:


    “扬州物阜民丰,倒是做生意的好地方,方才那样的毕竟是少数。况且那几人不是被解决了么,公子莫要太过忧心了。”


    此话方说完,程荀就见他眼睛一亮,试探问道:“不知姑娘可知道,方才那位大人是谁?”


    程荀这才反应过来,看来他一开始便是想来问虎三爷身份的。她心中有几分啼笑皆非,面上只轻描淡写道:


    “那位倒不是什么大人,只是家中兄长的旧识,偶然遇上,帮家兄照顾一下罢了。”


    妱儿在旁点点头,冯平反倒有几分绷不住,将脸侧到一旁。


    透过薄薄的帷帽,程荀悄悄瞪了冯平一眼。


    那沈公子似是看出程荀不愿多说,识趣地后退一步,与三人道别走了。


    当夜,船从扬州渡口启程。虎三爷并未与程荀他们乘一艘船,而是在另外一艘挂着一个虎头旗的灵巧小船上,不远不近地跟着。


    程荀远远望着那面旗,心知,这是虎三爷拿着自己的名头,为他们这艘船保驾护航呢。


    果不其然,从扬州到杭州,一路上所有关卡与渡口,他们没被被任何人发难过。就连晏决明提前为他们准备的路引文书都未曾用上,就这样一路通行到杭州。


    直至此刻,那虎三爷又趁夜离去,丝毫没留给程荀任何道谢的机会。


    程荀望着空荡荡的江波,不知为何,突然很想晏决明。


    她想起怀里的信,犹豫一下,叫住转身要走的冯平。


    “他……他可还送来别的信了?”


    冯平一愣,随即回道:“主子只叫人给我传了口信,说好生照顾您。”


    程荀咬咬嘴唇,像是下了决心,“我,我给他回封信,下船后你就帮我送去吧。”


    冯平却有些迟疑地说道:“姑娘,此时主子恐怕一时半会儿收不到您的信。”


    程荀投去疑惑的目光,冯平低头看着甲板,沉声说道:“主子,前一阵从军去了。如今要去哪个军营,平尚且还未收到消息。”


    程荀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愣了愣,只干巴巴地开口说了句:


    “哦,好,好。”


    她被这消息闷头一棒砸在脑袋上,一时无措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她才越过冯平,往船舱走。


    刚走了两步,她又猛地转身,大步走到冯平身侧,扯住他的袖子,急切发问:“他什么都没和你说吗?他就没留什么话给我?”


    冯平看着她眼中的焦灼和慌乱,心中叹息。


    他此前一直待在晏决明身边,又如何不知主子与姑娘之间的种种孽缘呢?


    可如今,便是这二人心中都存了对方,可各自还是走上了自己的路。纵是他这看客,也忍不住惋惜,此番一别,多久才能再见呢?再见时,又是何等光景呢?


    他沉默地摇摇头。


    程荀怔怔地看着他,松开手,转身走了。


    回到船舱,她将自己关进屋子,靠在门上,许久没有动弹。


    她目光发直地望着地上一条条木板。


    她想,明明是自己拒绝了他,现在这副模样,又要做给谁看呢?


    她知道,没有人会永远停在原地等她。她既然选了一条路,便要承担失去另一个选择的可能。她总不能如此贪婪又自私,这也要、那也要。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受呢?


    她甚至忍不住埋怨他,明明有这么多路,为什么偏要选从军?如今西北战事正紧,他难道就不知道,他这一去,有多凶险?


    可下一秒,她又反应过来,既然她能选一条世人看来离经叛道的路,那么为什么晏决明不能遵从本心,走自己的路呢?


    他晏决明不是孬种,他的野心从来都不止一个躺在祖辈金山上终日挥霍的世子爷。


    程荀抬起头,望着窗外不断东流而去的江水。


    她想,她控制不了这滔滔江水将他们带去什么地方、变成什么样的人,但至少,她能掌控自己这几年的日子。


    程荀抹了一把侧脸的碎发,抬起头、直起腰,将怀里的信小心放到那个陪伴她多年的木匣里。


    她要努力,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至少,再相见时,她不能比晏决明太差。


    第80章 汴梁春


    暮春三月, 汴堤上杨柳依依。画桥上行人如织,小童举着纸鸢,泥鳅一般从人流中穿过,只在风中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汴水东流, 春风吹个不停。转眼间, 两年过去, 如今已是泰和四十三年。


    冯平揣着方才拿到的信, 匆匆往金谷楼去。


    金谷楼是汴水边最高的酒楼,底下两层是普通的食客,越往上, 往来的客人身份越是尊贵, 多是富商显贵在此宴宾、应酬。


    冯平一路走到金谷楼四层, 在一处雅间门前停下,整了整衣袖,才敲门进去。


    “主子,沈公子那边送来信。”


    冯平微微垂首, 将怀中的厚厚的书信递过去。


    “嗯, 先放桌上吧。”


    屋里传来一个冷清平淡的女声,冯平将信放在桌上,推到一旁, 并不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放下笔、从案上抬起头。她微微偏头,活动两下僵硬的颈子, 这才发现在屋中沉默着站了许久的冯平。


    她神色一懵, 眨眨眼睛, 奇怪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还没吃饭吧?我去让小二点两个菜来。”


    说着就要起身,冯平连忙叫住她, 有些无奈地指指桌上,“主子,沈家送来的信。”


    她一摆手,随意道:“没事,想也知道他又写了一堆有的没的,一会儿再看就行。”


    冯平顿时就哑了火,看着她走到门外吩咐完小二,让他在一旁坐下,才迟迟拿起那封信。


    小二进来添了茶,又送上两盘时令的小菜和点心。冯平看着她一边往嘴里放松花糕,一边津津有味地读着信,心中不禁也有了几分时过境迁的感叹。


    短短两年时间,这位主子看似依旧冷淡沉默,可那眉眼间的郁色,却宛若冰雪遇春,渐渐消融在不断行走的步伐里。


    两年前,他被晏决明安排到程荀身边,护送她外出游历。


    早在晏决明身边时,他就知道,这位看似寡言的小姐绝不是娇怯柔弱的女子。她心中的抱负与野心,也绝非嫁做人妇、相夫教子。


    ——若是想要嫁人,又何必千辛万苦在外游历呢?孟家如此厚待重视她,自然会给她找个好夫婿,从此安闲一生。


    他虽早有预想,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短短两年间,竟真让程荀闯出些名堂来了。


    “这沈烁,不光嘴皮子灵光,写起字来也不遑多让呢。”


    程荀轻笑一声,将书信收起来。


    “沈公子为人跳脱,许是年纪小,性子不大沉稳。”冯平觑着她的神色,不软不硬地刺了沈烁一句。


    程荀一愣,忍不住笑了。


    “平叔,从前我们刚结识沈烁时,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冯平心中腹诽,从前不过看那小子也算个机灵的能人、能为主子所用。如今那小子的心思昭然若揭,世子又不在身边,他不防着点才怪呢!


    她笑着摇摇头,将方才写好的书信封好口,交给冯平。


    “平叔,这个还劳烦您今日帮我送去扬州。”


    说起正事,她的笑渐渐收敛起来,愈发显得沉静稳重。


    “上午我见了丰元商号的掌柜,湖广一地的生意确实有得谈,之后让沈烁亲自去拜访下丰元商号的当家的,应该就能拿下了。”


    冯平也神色一正,擦擦手,将书信小心收好。


    “主子客气了,是平的本分。”


    程荀有些无奈。原本冯平刚到她身边时,口中的主子还只有晏决明一人。可两年下来,不知怎的,冯平竟将她也喊作“主子”了。


    店小二进来摆上菜,她心知冯平一直不习惯与“主子”同桌吃饭,便自觉起身,走到雅间外的玄廊上,留冯平一人在屋内安心吃饭。


    春色正好,风里夹着不知名的花香,掠过玄廊上垂挂的罗帐,柔柔拂到她脸上。


    她双手撑在栏杆上,从金谷楼往下看,汴水绕城而过,在午后阳光下,仿若一条闪着金光的玉带。


    此情此景,突然令她想起方才沈烁在信中提起的,扬州城里蜿蜒平静的小秦淮。


    沈烁为人活泼跳脱,书信也写得平实直接。可偏偏就是那不加矫饰的话,读起来就像老友在身旁絮语,一时也将她拉回了十里烟柳的扬州城。


    与沈烁的相识,还要说到两年前,她怀着满心的忐忑和期待,从扬州渡口出发,往杭州去的时候。


    那时在渡口上,她叫冯平帮忙替一个年轻行商解了围,后来又遇虎三爷出手相助。这是她与沈烁的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见面,是她在杭州城。


    那时正值九寒天,妱儿一颗心都飞到了西湖,要去看那断桥残雪。美景在前,程荀却因膝盖实在疼得难受,就待在客栈里烤火,让冯平带妱儿去玩。


    到了晌午时分,她自觉好多了,便去客栈楼下吃饭。席间却听见身后桌有个颇为熟悉的男声,正在侃侃而谈。


    那人从天文地理讲到三教九流,乍一听竟然无一不通、无一不晓,连程荀都忍不住听入迷了。


    与他同席的似乎是几个有钱老爷,不时附和着他的话,却只当个乐子,言辞中并未有多少敬意。他也不恼,只在旁殷勤奉承。


    直到程荀快吃完,那男声才期期艾艾说到自己的用意。


    按他所说,这人自己有个商队,货源与商路都不是问题,只是此前生意被人蒙骗,亏了一大笔钱。


    如今商队缺银子周转,便想与这几位老爷商量商量,不拘是合作参商股、还是别的手段,总之希望能够得几分援手。


    那人说着又列起自家商队的优势,语气诚恳、态度谦卑,实在让人挑不出错来。只可惜,他这番话,只换来那几位老爷不甚在意的一句:


    “你说吧,多少钱能把你这穷商队买了。”


    毫不意外,最后双方不欢而散。大腹便便的老爷们骂骂咧咧走了,只剩下背后一片沉默。


    听了一顿饭的时间,程荀难耐好奇,忍不住悄悄转头看了一眼。


    谁想,转头才发现,这人竟是她在扬州渡口遇见的那个年轻行商。


    那少年行商低着头,沉默地对着面前一桌残羹冷炙,满脸都是颓丧。


    恰是此时,妱儿与冯平回来了。她招呼二人坐下,又让小二重新上菜。等她回过神,冯平已经与那人聊起来了。


    少年似是没想到,竟在杭州又遇上恩人。待看清恩人就是方才坐在一旁、完整听完自己窘态的人,那张清俊的脸上更是尴尬无措。


    顶着那张难掩红晕的脸,少年介绍自己,他名叫沈烁。


    程荀不意让他难堪,礼貌地打了招呼,便与妱儿先回客房,让冯平和他聊聊。


    冯平回来时,果不其然带来了更多的消息。


    沈烁此人是从太原来的行商,虚岁十六,一直想来江南地带闯出个名堂。


    前阵子,沈烁带着自己好不容易养起的商队,胸有成竹去扬州做生意,却遭人蒙骗,银子打了水漂,连商队都在解散边缘。


    程荀听后,却起了几分心思。


    这沈烁小小年纪,便有闯南走北的胆识,脑子也伶俐,一张嘴能把死人都说活了。更要紧的是,此人没有什么清高的架子和包袱,可一旦涉及底线,又是个坚定执拗的。


    这样的人,做别的或许有诸多毛病,可若是行商,那必有大成。


    程荀想了想,嘱托冯平先将那人拖住,让他暂且不要离开杭州;又让他私下悄悄去调查一番沈烁的背景,看看这人嘴里说的可属实。


    几天后,程荀从冯平那得到消息,沈烁所说大部分都为真。他本人勤恳努力、行商时眼睛毒辣,而他的商队虽还年轻,可信誉和效率都挑不出错。


    若真要挑什么毛病,那便是这人实在太年轻、背后也没什么背景,很多大的商号都不愿与他合作。


    据冯平所说,他调查后发现,这人自称自己是太原大商户沈家的少主,迟早要继承家业,如今只是家中让他出来练练手、玩玩而已。


    而他顶着这个看似唬人的名头,竟真拿下了几单大生意。


    程荀听后,颇有些啼笑皆非。


    翌日,她让冯平请来沈烁,亲自与他做了一桩交易。


    她先是从自己的金库中拿出一部分银子,解了沈烁的燃眉之急,又与他签订一份协议,参商股、拿分利。


    沈烁自然没想到,这个看似沉静寡言的少女,不光家财万贯,还有与他这个陌生的外男直接讲生意的魄力。


    他虽然惊讶,却也知道机会转瞬即逝,当即应下来,与她签订了协议。


    盖章画押,从此,程荀与沈烁成为了能够平视彼此的合伙人。


    而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二人一个继续忙走商,一个继续踏上游历各地的旅途。


    两年时间,她与妱儿离开杭州后,便一路北上,在各地走走停停。


    行走在外,无论家资多少,总是难免遇到风餐露、风雪载途的情形。可越是风尘仆仆,她越发现,原来这世上奇景,往往都在那人迹罕至、人力所不可达之境。


    她见过五岳之险峻、江河之壮阔,也见过雷霆紫电、江潮一线。


    亘古不变的山川日月、江河湖海就在眼前,她独立江岸,望着无尽的蓝天,突然感知到自己之渺小。


    而比那不会言语的自然万物,人世的无常与万变更令她感慨。


    她见过苏杭之地的纸醉金迷,见过破败村落的荒芜穷苦;见过户盈罗绮,也见过典妻鬻子。


    她见过昨夜还穿金戴银、富贵豪奢之人,第二日就在赌桌上输个精光,连祖宅基业都赔了出去;


    她也见过,迂腐刻板、庸庸碌碌、终日抱怨怀才不遇之人,走投无路投井自尽后,家中才收到来迟了的中举喜报。


    她有时觉得自己只是那沉默无言的观看者,有时又觉得,那些痴嗔怨妒、喜怒哀乐,不就是另一个她么?


    看得越多,她愈发了悟孟其真的那句话。


    “莫求齐全,但求心安、但求不悔。”


    她倚靠着栏杆,心绪却远远飘到天边。


    她想,两年了,好快啊。


    晏决明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还未从思绪中抽身,她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扰人的叱骂声。


    “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别顶着吴家的名头出来丢人了!”


    程荀皱皱眉,循声望去,却见一男一女站在玄廊尽头,正剑拔弩张地对视。


    她正想转身回雅间,却见那女人突然扬起手,狠狠扇在男人脸上。


    “呸!张围,你个没皮没脸的货,我敬着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我告诉你,我杜三娘这辈子还没怕过谁,少来老娘面前装蒜!”


    程荀没想到,这个看似瘦弱的女人竟如此强悍,一时愣住了。


    而对面,那男人挨了一巴掌,又挨了一顿骂,不禁瞪大双眼,当即便举起了手。


    程荀见状不好,连忙高声道:


    “住手!”【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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