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长梦令
程荀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雪后的四台山, 晶莹、清澈。林海的白、泥土的黑交错纵横,织成一幅画。
程荀背着竹篓,踩在松软的雪粒上,深一脚、浅一脚。上山路不好走, 她呼着白气, 一张脸被冻得通红。
穿过松林竹海, 她轻轻推开柴门。
农家小院里, 篱笆围起的菜畦上落满了雪,只隐约能看见白雪下一点翠色。鸡舍被稻草盖住,新生的鸡崽在吱吱叫唤。
屋檐下, 土灶上热着汤, 肉香飘进鼻子里, 馋得她咽了咽口水。刚放下竹篓走到灶边准备偷吃一块腊肉,就被身后的人叫住。
“小阿荀,又偷吃。”
程荀手一顿,转身看去, 却见一个中年男人腰间系着围裙、手里拿着大勺, 从柴房走过来。
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乍一看,程荀竟有些愣怔。
男人熟稔地往锅里添了些盐, 用大勺搅和搅和,尝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注意到程荀还呆呆站在原地, 他笑着朝她招招手, “小阿荀, 过来尝尝盐合不合你胃口。”
程荀走上前,就着那大勺尝了口腊肉汤。
“怎么样, 爹爹手艺没变吧?”他有些自得地一仰头,眼角都笑出了细密的纹路。
程荀反应过来了。
这是程十道,四十六岁的程十道。
她贪婪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面容,眼睛都不敢眨。
可越是想清晰地描摹清楚他的样貌,眼前就越是模糊。她慌忙擦去眼里的水迹,生怕下一秒眼前人就消失无踪。
还好,还好。他始终站在那里,没有消失,微笑等她的回答。
程荀笑中带泪,用力点点头。
——即便她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快,进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程十道在灶台上忙碌,想起什么又说,“去后头叫你哥哥来吃饭了。”
程荀像是一脚踩进云里,晕乎乎地向后走。
堂屋后头是柴房、水井,还有个小小的仓房,里面放满了利于存储的粮食和各种工具。
仓房外的空地上,一个少年正背对她在柴垛上砍柴。
少年身形瘦弱却有力,利落地抡着斧头。时值寒冬腊月,他却热得将外袍脱下、系在腰间,上身只留一件贴身的薄衫。每次动作,都能看到他紧绷的肌肉和突出的肩胛骨。
这是那个精瘦却康健、充满生气与活力的程六出。
程六出放下斧头,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侧身时看见了程荀。
他几步迈到她跟前,一手放在腰间,半歪着头看她。
“看起来,你就算长大了,也和小时候没什么不同嘛。”
程荀没听懂他的意思,可下一秒便发现不对劲。
她竟然能够平视程六出。
她后知后觉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却有些突出,手背上还有一道被火燎伤的痕迹。
那是有一年冬天,胡婉娘最喜欢的荷包不小心掉进炭盆,她下意识捞起来时被灼热的木炭烧伤的疤痕。
程荀抬起头,终于明白了。
这是十三岁的程六出、四十六岁的程十道,和如今十六岁的程荀的家。
前院传来程十道的催促声,程六出高声应了一声,小跑着进屋。程荀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走进屋内,桌上饭菜热气腾腾。程十道和程六出一个添饭、一个分筷子,嘴上说着些寻常琐事:
铁锹的木头朽了要换;阿荀的旧衣被树枝勾破了要缝;山下刘大娘家要换瓦,刘大叔却将腰摔坏了……
程荀安静地坐到桌边,听着他们话家常,不停往嘴里塞这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的饭菜。
吃完饭后,程六出下山去刘大娘家帮忙,家中只剩她与程十道。
午后,屋外又飘飘扬扬下起雪。天地落得一片白,林梢轻动,山林皑皑。
程荀和程十道并肩坐在屋檐下,身旁红泥小炉温着茶,白烟袅袅。
程十道拿着一件藕荷色的外袍,仔细缝着上头一道破口子。
程荀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件外袍是她十岁除夕那年,程六出特意去县里成衣店买来送给她的。
当时他说,十岁是大姑娘了,总要穿点漂亮的。
在胡府见惯了锦衣华服,其实这外袍也无甚特别之处,至多不过是颜色鲜亮些。
可那时她收到衣服时,开心得一整夜都没睡好。她先是将衣服叠好,在怀里抱了大半夜;后来担心衣服皱了,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无比珍爱抚摸了它许久。
回忆起彼时的心情,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下垂在一旁的袖口。
程十道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眼里浮起几分笑意。
他突然问道:“小阿荀,我走了以后,你过得开心吗?”
程荀手一颤,抬眼看去,却见他神色如常,好似刚刚不过是问了句天色如何。
她没回答,只是收回手,屈腿抱住膝盖,静静看着屋檐外的雪。
雪越下越大了。
鹅毛大的雪花簌簌落到潮湿的土地上,红泥小炉里时不时传来木炭裂开的轻响,绣花针抵到顶针上,笃笃作响。
半晌,程荀才打破沉默,语调轻快地回答。
“我过得可开心啦!我刚离开家,原本以为自己没地方住了,结果恰好就遇上了程六出。我俩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当即就决定要一起建一个新家!”
“我们运气好,这庙里的菩萨娘娘收留了我们。山下的大叔大婶也常来帮忙,没多久我们就将家里布置得有模有样了。”
“后来,我俩就长大啦。”
“程六出在县城里找了个账房先生的活计。他脑子快,别人堆了一年的烂账,他一天就能理顺。有这个本事,县里好多商户争着抢着要他呢!”
“我呢,就在县里开了家食肆。我的手艺在县里可是一绝。每到饭点,门口就排起长队,时不时还要程六出过来帮我跑堂上菜,店里才忙得过来呢!”
她转头看向程十道,笑嘻嘻道:
“爹爹,我有房子、有铺子、有钱财、有手艺,怎么会不开心呢?”
程十道早已缝好口子,将外袍叠好放到一边。他安静听着程荀的话,闻言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又轻轻拽了下她的耳朵。
就像儿时那般。
“阿荀,我只希望你过得开心。”
“就算没有房子铺子、钱财手艺,也能过得开心。”
程荀看着他清明得好似能洞察一切的双眼,脸上的笑渐渐僵了。
她嘴唇轻颤,几乎微不可察地嚅嗫道:“爹爹……”
可程十道依旧没有分毫动摇,那双有些松弛衰老的眼睛仿佛看清了她的灵魂,默不作声地逼她直面现实。
“阿荀,爹!我回来了!”
院门外传来程六出的声音。
程荀没有转头,而是近乎哀求地看着程十道。
终于,程十道移开了视线,默不作声地表达了退让。
程荀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晚饭时,桌上摆了刘大娘送的鱼糟,三人神态如常地说说笑笑。桌下摆着暖腿的火盆,窗外,飞雪满山。
吃过饭,程荀回到自己的卧房,躺在那张小床上,迟迟不敢闭眼。
她努力抵抗着困意,盯着窗外的天色。而她清楚地看见,从沉沉夜幕到旭日东升,只用了眨眼的一瞬。
程荀缓缓推开窗。窗外,冰雪消融、霜寒不再,远山翠黛尽入眼底。而那不断涌动的松涛竹浪,迎面送来炎炎热风。
夏天到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她慌忙打开门,却见程六出身着薄衫、裤腿挽起,手里拿着两顶草帽,兴致勃勃问道:“可要去采莲子?”
还不等她回答,他便拉着她冲出了屋子。
程十道在背后喊:“早点回来!”
程六出头也没回,高声答道:“知道了!”
出门太急,程荀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丫就踩在温热柔软的草地里。
而程六出紧紧拉着她的手,一往无前。
跑着跑着,她心头那一点迟疑和踌躇也被风吹散,只觉得身体好似被云托起,正贴着地面低空飞行,脚背轻轻掠过草尖,酥麻痒意让她忍不住笑出声。
他们在夏风中穿梭,像两个毫无顾忌的野孩子,尖叫大笑、肆意奔跑。
直到暮色四合之际,他们才抱着满怀的荷花、莲蓬匆匆撑篙上岸。路上突然下起急雨,他们挤在不算宽大的荷叶下,一路吵吵嚷嚷回家。
擦干头发、换好衣服、低眉臊眼地被程十道训了一顿后,夜晚再次降临。
程荀站在窗前,翘首等待着新一天的到来。
眨眼的瞬间,天果然又亮了。
她打开门冲出门外,只见山中叠翠流金、层林尽染。飞雁掠空而过,枯叶随风舞动。向远处望去,却见平原上铺满金黄的晚稻,凉风过处,稻浪无边。
秋天到了。
昨日刚刚挂上去的柿子,此时已经结了一层雪白的糖霜。程荀摘了一个喂进嘴里,甜得牙根发麻。
程十道推着一车车稻谷回家。金黄的稻谷倒在院子里,程六出高举连枷,打谷脱粒。程荀觑着时机,将地上散落的谷粒推到一旁,堆成一片稻谷的海洋。
程荀扑到那海洋里。金黄的谷粒盖住她的四肢,她抬头看着朗阔的蓝天,长长舒出一口气。
好幸福。
她忍不住安逸地闭上眼。
下一秒,一丝凉意落到鼻尖。她睁开眼,只见身下的稻谷早已不见,她躺在一片空旷的雪里,周遭空无一人。
四台山不见了,破庙不见了,程十道和程六出都不见了。
眼前的世界虚无、空荡,只有漫天飞雪飘飘扬扬落下。
程荀慌乱地站起身,她踉跄着步子,一路奔逃、一路呼喊他们的名字。
“爹爹!程六出!”
“程十道——”
“程六出——”
程荀不停向前跑,直到再也迈不动腿、喊不出声。可这雪地好似没有边界、没有尽头,连回声也不曾存在。
她像是被困在这张白纸里。
程荀绝望地跌坐在地。
她该去哪儿?
她该怎么活下去?
不知坐了多久,漫天的雪几乎将她淹没。头发、眉毛都被白雪覆盖,连长睫上都落了一层雪。
雪原之中,唯有她被染得纯白的身影。
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这场雪真是眼熟。
十一年前,程十道死的那天,好像就是这样的雪——连绵而磅礴,仿佛要将这世界吞噬的雪。
她短暂的人生,似乎从那一天起,便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她想,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
陪伴、折磨、盘桓在她灵魂中长达十年之久的爱与恨,开始于一个风雪夜。
而一切,也将结束于这个风雪夜吗?
程荀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若是在最开始那天,便注定了今日的结局,那她兀自强撑、浸满血泪的这十年,到底意义何在呢?
程荀觉得自己摇摇欲坠,仿若下一秒就要跌进虚妄的深渊中。
而就在这一刻,她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小阿荀。”
她浑浑噩噩抬起头。
是程十道站在她面前。
“小阿荀,你为何在这?”说着,他一撩衣摆,摆出读书人的架势,坐在她身侧。
“爹爹。”程荀看着他,喃喃道,“我被困在这了。”
“谁将你困在这了?”
“我不知道。”
“阿荀,你当真不知道吗?”
程十道的目光放到远处,似是在回忆。
“你可记得我曾经与你说过的楚人‘刻舟求剑’的故事。”
程荀点点头。
“楚人想要找回剑,却不顾流水行舟,只一味将自己困在原地。”
“阿荀,如今流水行舟已十年矣,你又为何还将自己困在原地呢?”
“能困住你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你自己。”
程荀怔怔地看着他。
程十道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又轻轻扯了下她的耳朵。
他的目光怀念又珍惜。
“小阿荀,莫要自苦了。”
“向前走吧。”
说罢,程荀看见程十道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而后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化开。
她瞪大眼睛,仓惶扑上前,试图抓住他。
可那散落的光点好似流沙,不断从她怀中、臂弯中、指缝尖溜走。
眼泪奔涌而出,她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
但程十道的动作已然停滞住,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一个既满足又悲伤的瞬间。
那张本就普通的脸,因为这古怪的神态,甚至显得有几分好笑。
可下一秒,他的身体彻底分崩离析。
而无数的光点在她周身飞舞环绕。明亮灼目的光将她包围,她忍不住抬手挡住了双眼。
手指缝隙间,那光亮越来越盛,刺得她头晕目眩,不得不闭上眼睛。
黑暗再次来临,这一次,她听见了另一道呼唤声。
“阿荀,醒醒……”
“阿荀——”
她挣扎着睁开眼,面前是张憔悴疲惫的脸。
手腕被那人紧紧握住,滚烫的温度贴在她的皮肤上,力度大得让她有些疼。
她这才恍然,原来这一回不是梦。
她回来了。
第62章 夜深语
程荀艰难地撑起眼皮, 可眼前的一切依旧模糊混沌。
半梦半醒间,身体每一处关节都仿佛在与她作对。她试着抬手,可四肢好似陷入流沙之中,越是挣扎, 越是沉重无力。
她放弃抵抗, 平躺着, 缓缓呼吸。
而沉睡已久的感官也逐渐苏醒。
屋内不断有脚步声进进出出, 步子很快,却轻巧有序。她被人扶起,温热的碗凑到她嘴边, 药味儿苦涩刺鼻, 她皱皱眉, 下意识抿紧嘴唇。
下一秒,她落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那人带着一身清淡的檀木线香味,稳稳地撑住她无力下滑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哄着。
熟悉的气息、低缓的絮语缓缓抚平她紧绷的情绪, 迷迷糊糊中, 她喝下药,又沉入黑暗。
再次醒来时,视线里一片昏暗。
身体各处依旧酸痛乏力, 可头脑里却清明许多。她盯着头顶床帐发了会儿呆,又缓慢移动目光。
昏黄的室内,一灯如豆。木窗开了一条缝, 微凉的夜风钻进来, 烛火摇曳晃动。
程荀凝视着跃动的烛光, 大脑一片空茫。
火光猛地一跳,凉风吹进屋内, 程荀抬眼望去,却见门被人推开了。
那人动作轻柔,几乎听不到声响。他小心翼翼关上门,转身的一瞬间,目光对上程荀的视线。
暗淡的光下,程荀看清了那人的脸,憔悴、疲倦、冷厉。
是晏决明。
他瘦了许多,下颌处本就锋利的线条如今更加冷硬。他双眼充血、眼下青黑、嘴唇苍白,似是许多天未曾好好休息。
可在视线交汇的瞬间,他神色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向前走了两步,而后脸上浮起几分如释重负的笑意。
那双方才还沉郁灰暗的眼,此刻如同遇晴的海,浮光跃金、碧波流转。
或许是这夜太静、这烛火太过柔和,程荀望着他,竟突然想起了梦里那个的程六出。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颤了颤。
她看着他匆匆跑到她床前,抬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而后又到来一杯温水,小心地将她扶起,喂到她嘴边。
他靠近时,程荀又闻到了那股檀木线香味。
程荀就着他的手喝完水,方才还未曾注意到的喉咙突然干得发痒。她伸出手指,微弱地拽了拽他落到床边的袖角。而他顿时会意,又倒来一杯水。
反复喝了四五杯水,她才觉得活过来了。她找了找声音,试探地开了口。
“我……”
这声音果然干哑得吓人。
她咽了口吐沫,继续道:“我睡了多久?”
晏决明将她扶回被子里,替她仔细掖好被子,才轻声道:“不过几日。你醒过来就好。”
程荀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
晏决明坐在床边,指腹隐秘地擦过她的发梢。
中秋日,他从京城匆匆赶回扬州。在胡瑞的暗室外,他见到了程荀。
那夜,她打开暗室的门,清浅的月光洒下,晏决明下意识便屏住了呼吸。
只见她朱唇点翠、云鬓堆鸦,穿着大红嫁衣,原本应是美得不可方物。
可那张精心妆扮的脸上,却布满了斑驳血迹。
数不清的血珠,黏在她的眼角、侧脸、长发间。那血迹甚至汇聚成线、蜿蜒而下,在苍白的脸上织出一张猩红可怖的网。
下一秒,伴随着胡品之气若游丝的呻|吟,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而他这才看清她的神情。在那交错纵横的血网中,她目光平静、冰冷,像是一片久冻的冰原。
在那瞬间,晏决明莫名听见有寒风呼啸而过,他心中一座伫立数年之久的高塔,无声地倒塌了。
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站在一侧,僵硬地等待着她的审判。
最后,她望着他,目光悠远,像望到了更远处。
他知道,她透过他,看见了另一个人。
她说,程六出,我为你报仇了。
那一刻,晏决明清晰地感知到,他身体里某处隐秘的、从未道与外人言的锁链,断开了。
——而那条锁链,连接了他的过去与未来,支撑他苦苦走到今日。
他近乎无措地看着她,可她却好似再也承受不住今夜的种种,如一只染了血色的枯叶蝶,飘飘扬扬落到地上。
他慌忙接住她。怀中的人双眼紧闭、脉搏微弱,连呼吸的起伏都平静得微不可察。
灭顶的恐惧如同天罚,落到他的头顶。
他抱起她,纵马飞驰而去。
身下的黑鬃马从未跑得那样快。急促的马蹄穿过街市,扬起一片尘土。
终于回到观宅门口,马儿还未站稳,他便抱着她一跃而下,一路飞奔一路吩咐仆从找来苏老、备好热水与药材。
苏老匆匆赶来,看见浑身浴血的程荀也并未多言。沉着脸把完脉,他挥退众人,凝重地对他说了一番话。
说完,他便拿着方子出去亲自制药了,独留晏决明坐在屋中,艰难地理解他的话。
什么叫“心血亏耗,恐令寿数有碍”?
……阿荀才十六岁啊。
她理应有幸福而漫长的一生。
他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可接下来的日子,无论多少药灌下去,程荀却始终沉睡着。
他将胡家的善后之事一股脑全丢给了孟忻,一心待在程荀屋中,照料她的身子。
每日,他耐心仔细地给她喂水、喂流食。程荀膝盖上的旧伤又加重了,他便每日替她艾灸、推拿。
府里没有丫鬟,许多事情不方便,他便找来了妱儿,请她帮忙为程荀擦身、换衣。
他在她身边不眠不休地守了整整五日。除了更衣,一切事务都不假手于人。
前两日,晏决明尚且稳得住;可直到第三日程荀还未醒,他慌了。询问苏老,他却只说程荀需要休息,此时昏睡不算什么,难的是后头的休养。
可那番与寿数有关的话却彻底刺激了晏决明。
求医问药没用,他便开始求神问佛。他在程荀住处隔壁设了间佛堂,每日除了照料程荀,便是跪在菩萨像面前,虔心祈求。
昏暗的佛堂里,香烛昼夜常亮,线香缥缈的白烟在空中缠绕。
晏决明望着菩萨悲悯肃穆的神情,第无数次祈祷,他愿一命换一命,只求程荀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许是菩萨显灵。今夜,他如往常般抽空去佛堂上了三炷香,匆匆赶回厢房后,果真见到了清醒过来的程荀。
此刻,他看着程荀虚弱苍白的脸色,只轻轻说了句:“不过几日。你醒过来就好。”
你醒过来就好。
晏决明坐在床边,将程荀散落的头发往后捋了捋。
程荀看着他的动作,神情微愣。
昏黄的烛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愈发显得他眉眼温柔。
“晏决明。”她突然开口,“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晏决明俯身凑近了些。
“什么梦?”
“我梦见……”该从哪里说起呢?她忍不住陷入沉思。可不知为何,越想头越昏沉,眼前一切也逐渐朦胧起来。
晏决明侧耳去听,半晌后,只听见一句轻缈如风的呢喃。
“我梦见了,四台山……”
他的心突然漏了两拍。
再侧头去看,却见程荀已经闭上眼睛,呼吸绵长。
他手指蜷缩,轻轻抓住了锦被-
接下来半个月,程荀基本是在床上度过的。
苏老自她醒后又来给她把过脉,特意叮嘱她好生休养,不可再劳心费神。
暂且不提程荀有没有将这话放心上,可晏决明却将这话当了真,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喝药,别的一句都不提。
好几次程荀想问起胡家的事,晏决明总是先一步将苏老的医嘱拿出来压她。程荀气得想与他辩个高下,可一旁妱儿谴责又忧虑的目光投来,她只能讪讪躺下。
半个月后,直到程荀不必任何人搀扶也能稳稳走在路上,晏决明才稍微朝她透露了胡家些许消息。
首当其冲的便是胡品之。这人胆小如鼠,身子骨却是个耐造的。晏决明找来大夫,救治了半个月的时间,好歹让他能活着回京。
而胡品之被人押解上京,只因为楚秀才一纸状书递到了皇帝手里。这骇人听闻、惨不忍睹的申告上达天听,立时便在朝堂上闹得风风雨雨。
理由也很简单,楚秀才虽不过一介布衣,却多少考出了些功名。如此一个前程大好的秀才公,就因一个官宦子弟的禽兽之举,得了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
此事经有心人的散布,顿时就刺中天下众多读书人最敏感的神经。偏偏这秀才又出自赫赫有名的鉴明书院,曾经的同窗得知真相,无不为其痛惜扼腕。读书人的笔最是辛辣狠厉,一时间,胡品之、楚秀才之名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恰在此时,溧安县的胡宅里,官府当真在一口废弃的枯井中,找到了一具已成白骨的女尸。那女尸身旁斑驳的银镯里的“楚”字,明明白白昭示了她的身份。
胡品之彻底走到了绝路。
其次便是胡瑞。
从晏决明口中,程荀得知,原来胡瑞从一开始去往京城便是一个局。
他自以为截下了孟忻的奏折,殊不知孟忻早已将胡瑞在扬州多年的种种罪状,封为密折、直达龙案。
侵吞公款、私卖盐引、官商勾结、杀害良民、谋害钦差……光是晏决明寥寥数语,就听得程荀不住咋舌,更遑论皇帝。
——普天王土、莫非家资,胡瑞这些年伏在两淮这艘大船上,敲骨吸髓犹嫌不够填饱肚子的行径,彻底惹怒了皇帝。
可程荀从晏决明的口吻里,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味:或许皇帝早已抱了杀鸡儆猴的心思,不过苦于长期以来的朝堂派系争斗,以及实际证据的掌握。
她试探说出自己的想法,晏决明肃然颔首。
两淮盐运利益巨大,这些年一直被各方人马虎视眈眈。无数阴谋阳谋的争夺下,蔡尚书一党拔得头筹,掌握了绝大部分利益。
早些年,皇帝在蔡尚书这个两朝元老的扶持下,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顺利夺位登基。
可坐上那个龙椅,才是真正的开始。
为了平稳度过皇权更迭带来的朝堂动荡,皇帝并未大张旗鼓地砍掉老臣的手脚。而是韬光养晦、修鳞养爪,逐步扶持起自己的力量。
这些年来,那位战战兢兢的少年皇帝逐渐成长为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朝堂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新旧之争、南北之争、甚至储位之争,都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皇帝独坐高台,手握权柄,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
他不想做擅专弄权的皇帝,或者说,他并不想做被后人看做擅专的皇帝。
既要实打实的好处,又要明君贤臣的名声,许多事便只能让自己的刀出马——而孟忻,就成为了明面上的那把刀。
此番孟忻需坐镇扬州稳住局面,晏决明便怀揣证据,以孟忻副手而非太子侍读的身份,进宫觐见皇帝。
私卖盐引的真假账簿、侵吞公田的田产地契、无数良民的泣血控诉……
皇帝等这份证据太久了。
他当即拟旨,将假意骗回京城的胡瑞关进大理寺听候处置。而后又下旨命孟忻即日籍没胡家家产、一应亲眷下狱候审。
如今案子尚在调查之中,可证据之确凿、大理寺态度之强硬,让蔡尚书一党彻底明白了皇帝铲除胡瑞的决心。弃卒保车,是此刻最明智的选择。
程荀一口气听完,心终于落了下来。
胡家泼天的富贵,就这样走到头了。
据说,孟忻带人在胡家整整待了七日,几乎将胡宅搜了个底朝天。光是明面上搜到的家产就几乎抵了半个扬州城。
更为离奇的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孟忻突然让人将澄湖水放干。一群人挖了五日,竟真的在那淤泥下挖出了整整一湖底的金银箱子。
孟忻令人一个个撬开木箱,污泥下,金条银锭铺了满湖,阳光一照,金光四溢,刺得人双目眩晕。
程荀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开口问道。
“那……胡婉娘呢?”
晏决明此刻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他皱皱眉,开口道。
“她那在京城的叔爷胡聘据理力争,说她已嫁为张家妇,不当受胡瑞所拖累。张家吃了个闷亏,不知得了胡聘什么好处、也不知被胡瑞拿了什么把柄,竟真的将她保下了。”
他想起张子显难看的脸色,冷哼一声,眼里尽是讥诮。
“张家可不是什么大方的。她便是逃过一劫,此后在张家恐怕也不会好过。”
程荀听后沉默良久,只低声叹了口气。
“便是再不好,也总比被送到教坊司、甚至军营那样的地方好。”
晏决明心中有些诧异。他凝视着她,抬手轻抚她垂落在肩的发丝。
“阿荀,你的心肠太软了。”
程荀却缓慢地摇摇头,道:“我只是不在乎她了。”-
自那日得知了胡家的近况后,她只觉心中长久以来的重负轻了许多。
可这份久违的松快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晏决明从府外买了几个丫鬟,亲自请崔夫人帮忙调|教后才带到程荀身边,照料她的起居。
可程荀实在不习惯。
每天从睁眼开始,就有人时刻紧盯着她的动向。想喝水,还不必说,茶杯便已奉到手上;想下床,才刚刚坐起身,脚边便有人跪着服侍她穿鞋。
晏决明送来的丫鬟懂事、机灵、嘴严,若是换个人家,恐怕便是大丫鬟也做得。可程荀看见她,却只觉见到了曾经的玉竹。
原来,她服侍别人的时候,是这种模样吗?
那几个丫鬟越是懂事听话,就越让程荀感到痛苦。
可她却说不出口。
她也曾试过告诉她们,不必太过紧张自己,许多事她自己都能做。可那群丫鬟们听到后,却惶恐地跪了一地。
那一刻她明白过来,若是她说不想让人伺候,这群丫鬟便只有继续被转手的命运。她们伺候她,是她们在这府中立身的价值所在。
于是,她只能沉默。
日子一天天向前过,她的身体终于有所好转。脸上虽然苍白依旧,却也有了健康的红晕;膝盖在晏决明的精心照料下,即便秋雨连绵,也许久未疼了。
晏决明也终于放下心来,不再时刻紧跟她身侧,开始处理手头堆积已久的事务。每日傍晚时分,他才风尘仆仆赶回府,踩着暮色前来看望程荀,陪她吃饭、监督她吃药。
故而白日里,只有妱儿能陪伴在她左右。可程荀得知,妱儿如今学字正学得如火如荼,写字虽然还歪歪扭扭,可已经能顺利读完话本了。程荀心中欣慰,实在不愿她为了照顾自己,而错过难得学习的机会。
为此,她想出个主意,请晏决明为妱儿寻了位女先生,每日将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妱儿心知她是为她好,也不再勉强,而是一门心思投入进课业之中。
身边骤然安静下来,程荀突然多了许多放空自我的时间。
晏决明为她收拾出的小院极其安逸。每日她醒来,吃过早膳、喝完药、针灸完膝盖,便躺在庭院里紫藤花架下的摇椅里。手边摆着点心热茶,身上盖着暖和柔软的毡毯。
正是秋高气朗的时节,透过花叶的缝隙,她静静看着头顶流云聚散分离,脑子里什么也不用想。
这或许是她十几年来,最安逸轻松的日子。
在漫长的、空白的、安闲的时间里,她时常想起那个梦,想起程十道对她说的话。
他说,向前走吧。
可程荀不明白,她的前路又在哪儿呢?
日子一日日往前走,直到有一日,孟忻与崔夫人突然来了。
此前,晏决明知道她如今需要独处的时间,便提前与崔夫人打了招呼。故而这些日子,崔夫人并未露面,只是派人时不时送来些补品药材、钗裙首饰,就连打发时间的话本书册都送来了好些,好似真的将她当做小孩了一般。
可每每收到崔夫人送来的礼物,她还是会感到一种难以适从的负担。
——毕竟,她又能回报崔夫人什么呢?
此番二人突然出现,她心中有些紧张。
……难道,是要说起义女之事?
可是,她还没想明白呢。
许久不见,崔夫人有些激动,拉着她的手,仔细问她如今身体的情况。
她不太习惯来自长辈的关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晏决明在一旁,替她逐一回答了。
过了好一会儿,崔夫人终于安心坐下,孟忻也放下掩饰的茶杯,正襟危坐,看向程荀。
一瞬间,程荀甚至在他眼里看见了一丝紧张。
“程姑娘,我听决明说,你在溧安县的父亲,是你的养父?”
程荀点点头。
孟忻顿了顿,缓慢而认真地问道。
“那你可曾想过,自己的生父是谁?”
程荀怔住了。
第63章 孟其真
生父?
这个词离程荀太遥远了。
她茫然地眨眨眼, 不知该如何回答。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便是程十道的女儿。
她无法想象、也不愿想象自己成为其他人女儿的模样。
她与程十道只做了短短五年的父女,可就是那五年,给了她一个存活于世的机会。
程十道走得早, 彼时她尚且懵懂, 许多事情都看不明白, 直到慢慢长大, 才明白过来程十道是怎样一个人。
记忆中程十道总是灰扑扑的。他古板、沉闷,不得志像是经年积雪压在他的眉间。
可就是这样一个早已向现实低头的人,竭尽全力为她创造了一方温情、柔软、不必为屋外风雪忧愁的天地。
程荀两岁时, 母亲走了, 此后便是程十道独自将她拉扯长大。父女俩相依为命, 程荀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
直到程家为他办白事,在流水席上程荀听到几位姑婆扯闲,说起母亲离世后,也曾有媒婆上来说亲事。
在外人眼里, 程十道脾气好、不打女人;虽家资微薄, 可毕竟也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读书人,说出去名头也好听。更要紧的,他家中只有一个领养的女儿。故而刚出孝, 便有人家主动找上来。
可程十道全都推辞了。
说这话时,那几位姑婆特意看了眼程荀,提高声音道:“能为了什么?不就是怕后娘欺负那个拖油瓶么?”
“要我说, 他当年真不该捡那丫头。不然, 也不至于今日连个摔盆打幡的都没有。”
几个姑婆摇摇头, 七嘴八舌说着闲话,程荀坐在一旁, 兀自陷入沉默。
儿时她也曾问过程十道,娘亲还会回来吗?那时,程十道只是抬起那双布满茧子的大手,轻轻拍了拍程荀的头。
“娘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我们将来去找她呢。”
或许,如今他们也正在彼岸等待她。
在她物质贫瘠的童年,程十道给了她不必艳羡任何人的富足、广阔的爱。
是以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深究过自己从何而来、身上流的又是谁的血。
人世多艰,能保全自己已是万般不易,她不记恨抛下她的人。
她看着孟忻,心中有了些许猜想。
“孟大人突然问起,是有了我亲生父母的消息么?”
孟忻未曾想到她竟然直接说破,更未曾想到,她眉间眼底竟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无。
没有激动,没有好奇,没有期待,更没有怨怼。
他忍不住叹口气,心中既怅然又欣慰。
如此看来,至少那位养父对她很好。
他有些迟疑地开口:“实不相瞒,若是没出错的话,你的父亲许是我的一位故人。”
程荀微微睁大眼睛。
孟忻靠在椅背上,半仰着头,似是陷入回忆。
“那是泰和二十五年的事了……”
泰和二十五年,孟忻刚入仕没几年。老师去世、又得罪了当时的座师,他虽名列进士前榜,在朝堂上却没什么声量。
在京中候缺几年,他终于拿到调令——西北紘城的一个八品县丞官。
紘城远离京师,赤地千里、地瘠民贫。又是毗邻西北蛮族之地,最严重的时候离前线战场不过百里,多年来屡次遭到瓦剌、鞑靼人洗劫,说是生民涂炭也不为过。
据说,此地除了漫天黄沙,最多的便是死于蛮族人刀下老弱妇孺的坟包。
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孟忻毫无怨言,当夜便收拾行李,利落地走了。
马车行至驿站,崔媛来见他,抬着泪眼,凄凄切切。
“若是遇到好的人,不必等我。”
他站在几步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了。
奔波半月,他匆匆上任。到了此地才发现,紘城基本被将门沈家的人接管,文官早被架空。
而他的上峰县令又是个屡遭贬谪、郁郁不得志之人,早已没了为国为民的抱负,终日无所事事。
孟忻虽不满现状,却也知道这并非他一人之力就能改变的。他不过一个八品县丞,终日在衙门里与文书、琐事打交道,手中无权无钱无人,又能做什么呢?
在西北漫长而荒芒的日夜里,他遇上了孟其真。
孟其真此人不过是紘城一位守城的千户,每日在城中巡视轮值。
孟忻最开始注意到他,只因为每日他顶着月色下值时,总能遇到巡视宵禁的孟其真远远地对他打招呼。
“孟大人,又是最后一个走啊。”
这个眉目清秀、身材却魁梧的男人,笑得大方爽朗,话里全无兵油子对底层文官的轻浮和不屑。
一来二去,二人很快便熟络起来。得知二人都姓孟,还打趣说不定祖上曾是一家人。
孟其真与他说,他父母去世得早,十四岁便投军入了行伍。
过了许多年刀尖淌血的日子,他如今当了个千户,置了房产、买了仆从,娶了妻子、有了孩子,也算是混出头了。
孟其真与他说,他曾经也一度觉得老天不公。有的人一出生便是锦衣玉食、呼奴唤婢,有的人却流落街头、与犬夺食。
可自打入了军中,才见识了何为人间疾苦。他过去那点哀怨不忿,在真实的血肉残|肢面前,不过微尘。
孟其真与他说,军中兵士总是嘲讽文官懦弱无能、胆小怕事,只知躲在后头享清福。
他起初也有几分同感,可后来撞见孟忻私下偷偷接济残疾将士,才知这世上既有庸官、也会有好官。
孟其真与他说,这世道,本无什么好人坏人之分。许多事,不过求个心安、求个不悔。
在紘城荒凉的月色下,二人坐在城墙根,以茶代酒,话至天明。
平静的日子过了不到数月,秋风起,关外草木尽衰、荒原遍野,瓦剌人来了。
纵使早有防备,可瓦剌此番来势汹汹,三日屠一村,五日破一镇,不过半月,便打到了紘城二百里外。
局势危急,此时偏偏不知后方出了什么岔子,粮草、援军迟迟未到,存活下来的数千兵士只能困守紘城之中。
瓦剌兵马陈兵百里外,守城的将领死于阵前,军中群龙无首。紘城县令自觉大限将至,竟然收拾包袱连夜逃了。
危难之际,孟忻这个别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拿着长刀登上了城门,誓与紘城共存亡。
许是再无退路,抑或是看着一介文官都有胆气站在墙头,紘城最后残余的数千将士,也彻底破釜沉舟,誓死守城。
瓦剌人整整攻了三日城门,紘城将士殊死抵抗,在最后关头,沈家带着援军赶来了。
紘城保下了。
城中哀鸿遍野,瓦剌人和大齐人的尸体堆叠成山,血水肆意流淌,冻在黑色的土地上,仿若一张血网。
孟忻的后背被瓦剌人砍了一刀,可他来不及包扎、也顾不上疼。他脚步踉跄,冲进沙场之中,在那遍地死尸中,寻找孟其真的踪迹。
不知翻捡了多少尸体,他终于在一片尸身的缝隙间,看见一个熟悉的、染血的荷包一角。
他扑上去,移开上首陌生的尸体,从血海之中拼命将孟其真的尸身拖了出来。
他满脸血污,嘴巴微张着,胸前中了一箭,浑身刀伤无数,眼睛还睁着,直直望向天空。
而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只荷包。
荷包里,藏着他女儿的胎发。
孟其真和那数千将士一起,死在了泰和二十五年的冬夜里。
后来,孟忻亲手安葬了孟其真的尸身。棺木上钉那天,他想了许久,还是将荷包拿了出来。
早在战事刚开始之际,孟其真便告诉他,他让家中一对王姓老奴带着妻女出去避难了。至于他们去了哪里,孟忻一无所知。
他唯一知道的,便是孟其真曾经偶然提过一句,他的宝贝女儿,生来脖颈上就有一道草叶形状的胎记。
“有了这胎记,我乖女便是掉进人堆里,我也能将她一眼认出来!”
这么多年来,孟忻一直将那荷包带在身边。他始终想着,若是有一日,遇到孟其真的女儿,便将这荷包物归原主。
他们相识不过数月。
可孟其真已经死了十六年了。
有时,孟忻看见抽屉里的那个旧荷包,还会恍惚一阵。
孟其真长什么样子来着?
他记不清了。
可记忆中唯一清晰的,便是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而今日,他坐在程荀面前,看着那双眼睛,又想起了孟其真。
——儿肖母、女肖父。孟其真,你的女儿确实有一双与你一模一样的眼睛。
往事如风,许多情节、许多情绪,早已在年年岁岁中斑驳褪色。可谈及当年,他还是难掩悲色。
他从袖中拿出那只荷包,递给程荀。
“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陈年的血迹沁进布料,那只荷包上布满斑驳的黑色斑点,早已看不清上头的绣样。
程荀看着那只荷包,并未伸手去接。
脑中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开口。
“孟大人,你又从何确定,我就是那位孟千户的孩子呢?”
孟忻看出她脸上的挣扎和怀疑,轻叹一口气,将荷包放到一旁桌上,向外喊了一声。
“带她进来。”
程荀下意识看向门外,却见一个荆钗布裙、苍老臃肿的婆子被人推进屋。她神色慌乱,步子跌跌撞撞。
在看见程荀的瞬间,那婆子便跪了下来。
程荀移开了视线,心里有些不舒服。
圆桌下,她突然感觉手被人握住。
她抬眼看去,却见晏决明关切地凝望着她。
那双温暖干燥的手捏了捏她沾满冷汗的手。暖意徐徐汇聚到手上,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忍不住轻轻呼出口气。
一旁,孟忻肃然冷厉的声音响起。
“王氏,你可还认得自己的小主子!”
王氏的身子猛地一抖,颤颤巍巍抬起头,花白散乱的头发里,一双眼睛噙满泪。
“老爷,夫人,洪芳对不住你们……”
她嚅嗫几句,突然痛哭出声。
她手脚并用,爬到程荀脚边。程荀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而晏决明抓着她的手,将她护到一边,呵斥一声:“来人!”
天宝匆忙走进来,将王氏制住。可那人却突然爆发出力气,挣脱天宝的钳制,一头向墙上撞去!
千钧一发之际,晏决明将手边茶盖丢过去,正中王氏的膝窝。王氏受力摔倒在地,天宝连忙将她按住。
王氏伏在地上,哭声凄厉。
程荀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崔夫人走过来将程荀护在怀中,手顺着她的后背摩挲,轻柔地安抚她。
程荀看向一旁的孟忻,只见他面色铁青,狠狠一拍桌子。
“将她带过来!”
第64章 泪啼血
王氏兀自哭着, 浑身无力地瘫在地上,天宝花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半拖半拽地拉到众人面前。
“你应当也知道我找你来的缘故了。如今当着她的面,我再问你一遍,你好生听着。”
孟忻阴沉着脸, 那张本就生得严肃的脸此刻更显冷厉。
王氏趴在地上, 低着头, 闻言忍不住打了个颤。
“你是谁?”
“……我、奴婢叫王洪芳, 从前在紘城孟千户家做事……”
“泰和二十五年,孟其真命你和王二护送家中夫人、小女儿南下避难,可有此事?”
“是, 是……”
“你们做了什么?”
孟忻语气阴鸷, 双唇紧抿。
王氏打着哆嗦, 半天说不上话。
“此时你知道怕了?”
他的双眼紧紧盯着王氏,突然抬高声音。
“你们一路南下,路过溧安时,你夫妻二人背着孟家夫人, 将孟其真的女儿丢弃了, 可有此事?”
王氏仍旧沉默着,只能听见她粗重的呼吸和啜泣声。
孟忻并未留给她喘息的时间,话似连珠炮一般, 又急又快。
“当初你们是如何跟孟夫人交代的?”
“孟夫人如今又在何处?”
“可是你们夫妻二人合谋将孟夫人害死了?”
每问一句,王氏的身子就紧绷一分。直到孟忻说她夫妻二人将孟夫人害死时,她的身子突然僵住, 而后猛然抬起头, 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孟忻。
“我没有!”
此时, 她的眼中全然不见方才的恐惧,倒像是被激怒的困兽, 眼神凶狠愤怒,好似要将孟忻活活撕下一块肉。
程荀双手捏紧衣裙,下意识向椅子深处缩了缩。
孟忻见过大风大浪,丝毫不将王氏的疯魔样子放在心上,依旧厉声道:
“大胆刁奴,你可知以奴欺主、卖主、弃主,主家若是追究,按律当斩!”
孟忻本想用律法弹压住她的戾气,谁曾想,听完这话,王氏沉默许久,突然冷笑一声,然后缓缓从地上爬起,毫无顾忌地盘腿坐下了。
她这带着挑衅的姿势激怒了崔夫人,她蹭的站起身,手指着她,当即就要骂出声。
程荀却将她拉住了。
她看着王氏那张蓬头垢面的脸,喉头微动。
她问:“你为什么不看我?”
王氏只在刚进屋时看了她一眼,之后便始终错开程荀的视线。
即便她就坐在她面前,她宁愿全程拧着脖子望向孟忻,也不肯多看她一眼。
王氏仍旧梗着脖颈,一副自暴自弃、油盐不进的模样。可程荀隐隐觉得,这不过是色厉内荏的伪装罢了。
屋中一片安静,程荀看着她,继续问道:
“……你当初,真的丢了孟家女儿吗?”
“她的母亲……如今在哪儿?”
王氏那松垮老态的脸抽动了两下,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
好半晌,她才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话。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这群整日吃白米、吞鱼肉的人上人,什么都不知道。
她成为王洪芳之前,叫王二丫。她出生在紘城外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农户家中,吃着西北漫天的黄沙长大。
紘城是座小城,大半天就能走完整座城。可就是这座城,却拦在蛮族人南下夺掠的第一线上。
她在紘城度过了她的少女时代,随着年岁一同变化的,还有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十四岁那年,她全家都死在了瓦剌人的兵马下。从那天开始,她便再也没了家。为了活命,她将自己卖给了牙婆。
可这样一座贫瘠的小城,除了上等的将士官宦人家,又有谁有闲钱养一个木讷、蠢笨的丫鬟呢?她迟迟找不到买家,只能在借住牙婆家,听牙婆使唤。
牙婆为人刻薄暴力,她在牙婆家中那两年,生不如死。好几次她已经站在了水井边,将半个身子都探进去。
可是她怕疼、她怕死。
她不敢死。
浑浑噩噩过了几个月,一位夫人找上来了。夫人在牙婆门外看见沉默拎水的她,指了指,便将她带回家了。
之后的日子像是梦一样。新主子宽厚善良,丝毫没有架子。她还是下人,可有了自己屋子、有了顿顿能吃饱的饭食,不必被主子打骂,更不必起早贪黑。
宽厚善良的夫人甚至给了她一个新名字,洪芳。
她在孟家待了三年,夫人生下了小主子,而她自己也找到了归宿,嫁给了孟家的小厮王大,有了自己的孩子。
可好景不长,泰和二十五年到了,瓦剌人如蝗虫过境,迅速席卷了西北大片的土地。
男主子担心城破,收拾起家中财物,让他们夫妻俩带着刚出月子不久的夫人和尚在襁褓中的小主子,回夫人娘家,南下避难。
离去的前夜,主子卧房的烛火整整亮了一夜,而她看着身侧酣睡的小儿子,久久未闭眼。
南下的路比他们想象得还要艰难。
出了紘城,聘来的镖师带着他们一路往南走。走了半月不到,他们在一处村落歇脚。
他们找了户人家借住,可一觉醒来,镖师病倒了。高烧几日不退,那镖师竟然就在惊厥中死了。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入冬以后,这村落就渐渐掀起疫病。
听到消息,她下意识就抱起儿子,将他被风吹得皴裂的脸紧紧按进怀里。
她六神无主地看向夫人,却见她用毯子将孩子的口鼻盖住,眼中是相似的惊惧与恐慌。
不敢再待在此地,他们出钱请人将那镖师埋了,匆匆驾车离开。
可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像是上天某种预兆,人世的残酷,渐次在他们眼前展开。
那年冬天特别冷,越往南走,路边的流民越多。天寒地冻的日子,他们不顾男女,衣衫褴褛地挤在一起取暖。
火堆旁,有些身体逐渐僵直冷硬,新来的人便将那尸体拖出去,自己钻进人缝中取暖,独留那句尸体被风雪掩盖。
全程,甚至没有一个人抬头多看一眼。
她和夫人抱着孩子坐在马车里,身子也僵住了。
原来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人对死亡的麻木和漠然。
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恐惧驱使他们加快步子,日以继夜地赶路,丝毫不敢在路上多待。
可在众多流民之中,他们的存在实在太过格格不入。饥饿和欲望催生了恶意,在不怀好意之人的煽动下,不断有流民追赶、打砸他们的车马。
到最后,流民将他们团团围住,无数双干瘦乌黑的手伸进马车,将他们撕扯下来,瓜分了他们的食物与财产。
而他们能做的,只有在疯狂的人群中,拼命撑起双臂,护好两个孩子。
狂欢持续了一个时辰,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了一片狼藉。
她的丈夫王大望着那连车辕都被人拆走的马车,跪在地上万念俱灰。
而她们两个女人,只是抱着各自哭泣的孩子轻声安抚,反复检查孩子身上可被人抓出了伤口。
粮食没了、钱财没了、连那匹陪他们逃出西北的黑马,也被人牵去换成一锅汤了。
此时的他们,与路边万千流民,终于再无不同。
她看着身边来去的人,相同的散发、相同的脏污、相同的破烂衣服,就连身上的气息都是相同的恶臭。
在那瞬间,她突然明白过来,在这样的世道,所谓主、所谓仆,本就没什么区别。
男主子曾感叹的“人命如草芥”,不外乎如是。
雪飘飘、路遥遥。如今,他们全部的希望就是夫人的娘家里,尚有一锅热粥等着他们。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夫人病了。
多么荒谬,他们奔逃几月,逃过了战乱、逃过了瘟疫、逃过了激愤的流民,却逃不过一个小小的风寒。
那个给她了好听名字、给了她一处安居之所的夫人,死在了南下的路上。
夫人闭眼那夜,强撑着虚软的身子,手轻轻碰了碰小主子脖颈上的胎记。
她那张布满病态红晕的脸,浮起了几分笑意。
一如从前在紘城里那般,温柔、美丽。
她在自己的哽咽声中,听见夫人轻如碎雪落地的声音。
“娘亲舍不得你。”
“我思来想去,不如下辈子,娘亲做你的女儿。我早一日投生到你肚子里,咱们便能早一日相见。”
“乖女,别怪娘自私,好不好?”
“到时候,我看见这个胎记,便知道是你了。”
她的话逐渐被北风吹散,再无声息。
夫人死了,他们还要往下走。可他们也不过十几岁,还要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何等艰难。
她的儿子已经两岁,小主子一岁都未满。
她是奴,小主子再小也是主,她总是先将小主子喂饱了,再去抱自家儿子。
可她的奶水本来就少,如今走在逃荒路上,食不果腹、饥肠辘辘,又怎么能喂饱自己的儿子呢?
儿子在臂弯里,哭得像小猫儿似的,连哭声都听不清了。
她的丈夫抱着小主子坐在一旁,深深垂丧着脑袋,一言不发。
她害怕他的沉默,便总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告诉他:“老爷夫人待我们不薄。”
“老爷夫人待我们不薄。”
这句话像是一条铁索,将他们死死拴在起火的枯木上,不能逃脱。
儿子哭着求奶水时,她说:“老爷夫人待我们不薄。”
唯一的毯子被小主子裹着,儿子只能被他抱在胸膛里取暖时,她说:“老爷夫人待我们不薄。”
路边有人家好心放了水缸,可千辛万苦抢到的一碗底干净的水,只能喂给小主子时,她说:“老爷夫人待我们不薄。”
终于在一天夜里,一切沉默地爆发了。
丈夫从她怀里抢过了小主子,不顾她的阻拦,拔腿就跑进夜幕里。
她没有力气追赶,只能抱着哭啼的小儿子,心急如焚地在原地等待。
许久后,丈夫回来了。
他满头大汗,手里空无一物。
她的心沉了下去。
丈夫怔怔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只是喘着粗气。
半晌,在她的眼泪里,他沉默地抱过儿子,低声说了一句。
“二丫,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都是命,我们孩子的命,就更贱吗?”
她无法反驳,也无法指责。
心中那不断滋生的庆幸和解脱,像是一面镜子,明晃晃地照出了她的卑劣和自私。
她只能不停捶打他的后背,哭着问:“你把她扔哪儿了!你把她扔哪儿了!”
可她心里却在说。
“都是命,我们的命、我们孩子的命,就更贱吗?”
——这句埋藏于心十六年的呐喊,终于在今朝重见天日。
她不敢回头看程荀,她只能盯着眼前那个高高在上,指责她背主、欺主、卖主的男人,不甘而痛苦地尖声高呼。
“都是命,我们的命、我们孩子的命,就更贱吗!”
第65章 十六年
王氏喊出那句话, 室内蓦然一静。
她双目充血凸出,额上青筋暴起,干瘪的脸憋得通红,本就狼狈的模样更显出几分可怖。
许是情绪太激动, 她说起那段陈年旧事时, 颠来倒去、逻辑混乱, 还带着不知哪里的乡音。
可那些经年累月仍旧淋漓的鲜血和始终未曾愈合的血痂, 连同往事,一同在他们眼前铺开。
程荀有些恍惚。
她一时觉得那些故事遥远得不真实,一时又觉得, 自己仿若真的在那个天寒地冻、流民仓惶的冬夜, 被某个人珍之又重地抱着。
孟忻打破了沉默。
他双目明亮锐利, 好似丝毫未曾动容。他看着眼前这个好似被逼到绝境的女人,毫不留情地开口。
“你敢看着她的眼睛,再说一遍这句话么?”
他下巴微扬,向程荀的方向示意。
王氏双手支地, 勉强支撑着自己仰头盯着孟忻。听见他的话后, 她那滑稽古怪的姿势晃了晃。
“孟家于你,就算不提主仆之谊,也有救你一命的恩情。孟家夫妇身故, 他二人只留了孟家女儿这一点血脉……她尚且未满一岁,你们将她丢弃风雪之中,与杀人何异!”
他的手紧紧抓住桌沿, 用力到指节苍白。
“王洪芳, 你可曾想过, 若是当初无人愿意抚养她,你日后如何对黄泉下的孟家夫妇交代!”
孟忻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他眼中不可饶恕的罪人, 心中大恸。
他想起十几年前在紘城无边荒凉的夜色里,笑得自在爽朗的青年。
孟其真没读过多少书,嘴里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他十四岁时投军,本只为了谋条生路,可他坚韧努力、总是杀在最前线,再凭借一点点与阎王擦身的运气,一年年下来,也渐渐在军中混出了头。
那时,孟其真与他说,他曾为上头一位将领挡过一刀,将领承了他的情,有意将他调到战事并不吃紧的后方,虽于升迁不利,却能赚个太平安闲。
孟其真挣扎许久,拒绝了。
他对孟忻说,你是不是也要骂我傻?可我想着,若是人人都往后退,这紘城让谁来守呢?
孟忻心想,这话确实说得傻。守城将士万万千千,难道没了你就不转了?
孟其真摸着后脑勺,嘴角咧出个不好意思的笑。他说,况且,我想给我乖女再挣个功名回来。守备的女儿,总比千户的女儿威风!
就是这样一个人,用血肉之躯挡住了瓦剌人的刀马,永远沉眠在黄沙之下。
而他毕生所愿,不过是让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好好活着。
“你二人纵是有万般苦衷,可那是孟其真的女儿啊……”
他双目通红,说到最后,几乎控制不住情绪。
孟忻的指责有如泰山,压垮了她强撑的假面。
她拼命摇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随便就丢了她,我男人说了,替小主子找了个好人家……他亲眼看着那人将小主子抱回屋,才走的……”
“后来、后来,他还去看过小主子,与我说收养小主子的是个秀才公……小主子金枝玉叶,总比在我们家中吃苦来得好……”
程荀讶然地抬起头,一个声音告诉她,原来,她真的是孟家的女儿。
王氏手脚并用地爬到程荀脚边,拉着她的裙角。
“小主子,我实在没办法了啊……是我自私,可我的孩子,我也想让我的孩子活下去……”
“老爷,夫人,是洪芳对不住你们啊!”
她那双糊满泪水的眼睛乞求地看向程荀,说完,便在地上砰砰磕头。
程荀还未从震惊中走出来,下意识便拉住她的双臂,要将她扶起来。
晏决明始终关注着她的反应,见她不想让王氏磕头,便出手将王氏拎起,隔开两人,让天宝看住她。
王氏哭得全身都在颤,扶着一旁的椅子,勉强站直身体。
过了许久,程荀才斟酌着开口。
“你不必跪我,也不必叫我小主子。你早已不是孟家的下人了。”
王氏的哭声停滞了一瞬,茫然地看向程荀。
程荀梳理着自己纷繁复杂的心绪,缓慢道:
“我知道,你们当时已是迫不得已,才会丢下我。”
“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多了,我并不苛求什么。”
程荀想,两个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人,带着两个尚在襁褓的孩子,一路历经磨难,饥饿、病痛、死亡,如同耳畔呼啸的风一样稀松平常。
或许王氏身处下位,可在那饿殍遍野、冻死骨无数的年岁里,在人力不可为的局面里,人与人之间真的还有什么区别吗?
不都是一样脆弱的血肉之躯,不都是一样剧烈的求生之欲么?
她能理解孟忻的愤恨。就如同她能理解王氏夫妇的自保之举一样。
人之为人,不就是因为各有私欲、自有亲疏么?
孟忻与孟其真情谊深厚,自然责怪王氏忘恩负义、懦弱自私。
可程荀想,在那样绝望的境地里,良善与恩义是需要勇气、底气与能力的。
或许唯一能被指摘的,不过是他们没能做到众人心中期待的那个舍生取义、主仆情深、荡气回肠的故事。
他们只是选择了自己而已。
程荀看着那张不过三十出头,却衰老年迈如同老妪的脸。
那绝境之下的一念之差,或许已经折磨、惩罚他们许多年了。
她顿了顿,轻声道:
“况且,你们为我找了个好人家。”
鬻妻卖子、易子而食都不在少数的年头,他们至少还保住了身为人的最底线。
王氏呆呆看着她,腿一软,跌进了身旁的椅子里。
天宝下意识要将她拉起来,晏决明却给他使了个眼色。
王氏兀自发了会儿愣,而后将脸埋进膝盖里,无声颤抖。
那个瞬间,她肩上那背负十六年之久的不甘和恐惧,好似突然落到地上。
半晌,她才抬起头,泣不成声地开口:
“小主子,是我、对不起你。将你一个人丢下,是我……或许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这些年,都是我的报应……”
她低着头,断断续续地诉说起这些年的日子。
她的故事并不新奇,与世上诸多苦命人一样,苛税、劳役、贫穷与病痛,接连降临在这个三口之家中。
他们捱过泰和二十五年的动荡,过了两年平静日子,她的丈夫死在了劳役之中。而后,她的儿子也因高热烧坏了脑子,从此痴痴傻傻。
她那副干瘦的肩膀,艰难地扛起了整个家。
而王氏将这十几年来的磨难,一并看作当初她抛下主子的报应和惩罚。
无数次午夜梦回,她回想梦中夫人抱着已然没了气息的小主子,向她泣血控诉的模样,她都忍不住抱紧自己的双臂。
无边的愧疚和悔意将她淹没,她只能扑腾着,在铺天盖地的苦咸海水中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她反复告诉自己,她也是人,难道她就不配活?她的孩子就不配活?
这句话支撑她走过好多年。
直到今日被人按住脸,强逼她直面当年的罪孽,她才知道,原来这些年,她从未原谅过自己。
她看着程荀,眼前渐渐浮现起夫人的模样。
她想,真不愧是夫人的女儿啊。
在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十六岁,夫人救了她。
在她自欺欺人、扭曲病态的三十五岁,夫人的女儿救了她。
“小主子,您和夫人,就好似一个人一样……”
程荀闻言愣了一下,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句:“是么?”
在一旁沉默已久的晏决明突然开口:“敢问,当初你们是在何处埋葬的孟夫人?”
王氏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说了个地址。
倒是离溧安不算远。
程荀刚想说什么,又听王氏突然拔高声音,急急说道:“小主子,当初夫人……夫人走之前,藏了一个小小的木匣子,说那是给你留的东西。”
“那地儿流民众多,我二人实在不敢将东西随身带着,只怕招致杀生之祸,便将木匣子埋在了夫人的墓旁。”
“……这些年,我无颜面见夫人,那匣子也就一直留在了那儿。”
闻言,晏决明立马看向了程荀。
“阿荀,你身子尚未痊愈。不如我带人跟这婆子去找,将匣子挖来,可好?也顺便将孟夫人的墓围起来,留人看守,无论之后有何安排,也能徐徐图之。你觉得呢?”
晏决明反应快,在程荀还未回过神之际,便将一切安排好了。
崔夫人也在旁附议:“对,你让决明给你安排这事。你身子未好,不急这一时奔波。”
程荀点点头,没有异议。
此时,沉默许久的孟忻开口了。
“你既心中有章程,那就别等了,现在就去安排。”
晏决明听出孟忻话里的意味,犹豫地看了眼程荀。
众人在侧,他不便说什么,只能侧过脸,轻轻对她说了句:“别担心,一切有我。”
说完,他便利落起身,示意天宝,带着王氏出门了。
程荀目送他们离开。王氏在跨出门槛时,突然回望了一眼。
程荀看着她躲在阴影里晦暗不清的神情,微微点了下头。
王氏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
屋中只剩她与孟忻、崔夫人。
程荀还沉浸在今日这诸多消息之中,一时回不过来神。
原来,她的亲生父母并非抛弃了她。
她的父亲,是紘城一位千户,如今已为国捐躯。
她的母亲,是个善良勇敢的女人,从西北到溧安,燃尽了心血,保护她安然无虞。
她怔怔地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心中一片茫然。
这一切,太过突然,也太过不真实。
身旁,孟忻突然长长叹了口气。
程荀如梦初醒,抬头看向欲言又止的孟忻。
“你这孩子……”
他停顿了许久,才怅然道:“你倒是,与你父亲一个模样。”
傻傻的,一副好心肠。
崔夫人温热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好一会儿,他才抹去眉间的哀色,坐直身子,看向程荀。
“孩子,此前我与你崔伯母便有认你为义女之意。”
程荀下意识就要开口推辞,可孟忻却抬手止住她的话头。
“你听我说。”
他微微俯身,认真地平视程荀。
“我们想认你做义女,并非全然晏决明之故,你心中莫要觉得是承了他的情。”
“你的品性,纵是我二人行走南北这么多年,也要称一声‘义勇坚贞’‘坚韧高洁’的。”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柔和了些。
“更何况,如今更有你生父之故。我们当年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只可惜,战事来得太快,我原以为这段情谊也就这么断了。”
“可今日我又遇见了你。你是他女儿,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从前我不知晓便罢了,今后却没有再让你漂泊伶仃的道理。”
孟忻拿起一旁的那个陈旧的荷包,郑重而缓慢地放进程荀手中。
他看着那荷包,怅惘地低声道:
“十六年了啊……”
“就当是,成全我与他那段知己至交,可好?”
第66章 向前走
“就当是, 成全我与他那段知己至交,可好?”
孟忻声音低沉,话里是藏不住的落寞。
程荀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手中的荷包。
荷包的素色缎面早已泛黄褪色, 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斑驳的血迹也变得灰黑, 糊在荷包上, 像一块块干硬的血痂。
它落在手中, 轻得好似一片云。
她伸出手,扯开了荷包的束口,小指长的一段黑发掉出来, 上面还被人用红色细绳紧紧系着。
她轻轻摸了摸那柔软卷曲的胎发, 像触碰到自己未曾见证的过往。
她想, 许多年前,在那荒凉寂寥的西北小城里,也曾有一个人,用那双布满伤疤与老茧的手, 轻轻拂过这小小一段胎发。
心底像是下了场雨, 雨滴打在柔软的血肉之上,密密麻麻泛起酸楚。
怅然的静默在屋中流淌,交织在程荀与孟忻之间。
许久后, 程荀抬起头,看进
孟忻眼里。
“若孟大人、崔夫人不弃,荀愿以义女身份, 孝敬二老。”
说着, 她站起身深深做了个揖。
一旁的崔夫人抹着泪, 忙不迭将她扶起,孟忻脸上终于展露笑意。
“好, 好。”
孟忻夫妇二人商议后,准备等晏决明回来后,几人再行认亲礼。
孟忻本想将程荀带回孟家住,可崔夫人考虑到程荀的身体、也担心她一时无法适应新环境,还是说等认亲后再说。
孟忻有些不情愿,心里嘟囔,哪有都自家女儿住在陌生男子家的道理?
崔夫人哪里不知道他的想法,当即竖眉瞪了他一眼。
孟忻只能讪讪摸摸鼻子,歇下了心思。
他们陪程荀吃过晚饭,又看着她吃过药、睡下了才离开。
待丫鬟将蜡烛吹熄,踮着脚尖轻轻关上门,程荀才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短短一天里,发生了太多事。
她翻过身,侧躺在枕上,看着窗外射进屋中的道道月光。
秋凉的夜,尘埃似烟,在光下幽幽浮动,程荀的思绪也好似随着那尘烟飘远了。
这些年来,她虽并未为身世之谜所忧愁自怜过,可能够知晓自己生父生母是何人、当年自己又是怎么被程十道领养,也是一件幸事。
她想,人活在这世上,总要知道个来处和去处。
至少如今,她知道了自己的来处。
她有些烦闷地翻了个身,将头藏进被子里。
那她的去处又在哪呢?-
自那日后,程荀又开始了漫长的无所事事的日子。
她自觉自己身体已然好了,可苏老和周围人却仿若将她看做个玻璃娃娃,不能久站、不能跑动,除了人都淹在药味里。
她生母的埋骨之地毗邻溧安,虽离扬州不远,可来回怎么也要奔波三五日,几人还要循着王氏的记忆,在山野之中寻找十几年的旧坟,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晏决明不在,崔夫人自觉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二人离成为母女还差临门一脚,崔夫人却迅速适应了自己的角色,几乎日日都来府中陪伴程荀。
这让程荀颇有些无所适从。
崔夫人为人和善、心思细腻,或许是察觉到程荀的不自在,行事都极有分寸,关心与照顾都恰到好处,如水一般,静静包容着程荀的敏感和惶恐。
这即便是这已经足够含蓄的关怀,也让程荀倍感压力。
就连身边的丫鬟也忍不住委婉地问,往后崔夫人就是你的义母,为何姑娘如此见外呢?
程荀想,她这副模样在外人看来,想必是极小气、矫情、不识抬举的。
她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每当崔夫人和孟忻无微不至地关怀她时,她总是忍不住受宠若惊、忍不住心怀歉疚,忍不住想,自己又能回报什么呢?
从前在程十道、程六出身边时,她从未对别人的关爱与善意如此陌生而拘谨过。
她默默想,或许过去那五年,真的彻彻底底改变她了。
无聊的日子没过几日,观宅来了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程荀听到通传时,一时竟然有些恍如隔世。
门外,一个荆钗布裙、神色紧张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圈屋子,看见窗边软榻上坐着的程荀,神情难掩惊讶,可紧绷的脸色松了下来。
程荀讶然迎上去,“玉扇,你出来了?”
程荀那日醒来后便问过晏决明玉扇、洪泉、清荷、陈玄等人的情况,那时他只说这几人需得配合官府调查,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程荀担心衙门里的手段,晏决明却让她放心,他已提前交代过办案的官吏,定然不会让他们受苦。
如今玉扇突然出现,看上去除了神色有些疲倦,并无其他不好,程荀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嗯,我前几日就回去了。”玉扇微张嘴,诧异地打量程荀。
玉竹还是那个玉竹,可穿上这身衣服,周身的气度却全然不同了。
“你……你究竟是谁?”
被程荀拉到一旁坐下,她犹豫着问出口。
程荀为她倒茶的手一顿。
“我本名叫程荀。”
她平淡地说完,将茶水推过去,抬起头认真地看向玉扇:“玉扇,如今胡府已倒,你又是谁呢?”
玉扇一愣,苦笑了一下。
“我自出生那天起,爹娘就盼着府里的主子将我要去做贴身丫鬟。为了讨主子的欢心,我直到四岁前都没有名字。”
她有些迷惘地看向窗外。
“我还能叫什么名字呢?”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热茶的腾腾雾气在空气中流动。
程荀看着她,心想,原来并不止她一个人被困在过去。
她在胡府不过五年,玉扇却从诞生于世的那一刻起,就呆在府中了。
还有无数和他们一样的人,他们攀附在胡府这棵大树上,将无数爱恨都留在了那府中。
可一日,这棵大树轰然倒塌,甚至留给他们迷茫的时间都没有,现实就推着他们匆匆往前,为谋生、为糊口。
程荀想了想,又问她:“洪泉会被牵连吗?”
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洪泉当初都为胡瑞做了不少事。程荀不知他手里有没有沾过血,可若要全身而退,恐怕不简单。
闻言,玉扇有些激动地拉住程荀的手。
“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与世子爷!”
原来,晏决明早在最开始就与洪泉说好,只要他能够配合官府查案、戴罪立功,上面的人不会难为他。
也好在洪泉虽替胡瑞办了不少事,可实打实地杀人放火之事却没碰,加之他提供了不少胡瑞作奸犯科的证据。以示训|诫的几板子虽没躲过,可主办此案的孟忻并未给他定罪。
“他如今还在当初世子爷给我住的地方养伤呢。他皮糙肉厚,躺了几日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我今日来见你,一是看看你可安好,二来,也是与你说说话……”
“当初,是我对不起你。”玉扇有些羞愧地垂下头,“我小心眼、见不得人好,当初针对你和玉盏,做了许多错事,现在想想,真是臊得脸都疼。”
“明明我都那样对你了,你还三番五次地帮我,我……”
玉扇哽咽住,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别这样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只是从前好强些。”程荀轻声安慰她。
玉扇许是想到从前种种,一时间控住不住情绪,伏在桌上痛哭出声。
程荀叹了口气,拍着她的后背,无言安抚。
许久,玉扇才直起身子,擦了擦脸上狼狈的水迹,抽噎着道:“此番我来,也是来和你道别的。”
程荀一愣。
“道别?你要去哪?”
玉扇有些羞赧地笑了下,那双泪眼里漾出羞涩的喜悦。
“世子爷人好,替我们放了身契,又拿回了洪泉当初家里被占的田地。我与他,准备等身子好些就回溧安去。”
程荀讶异道:“你们要成婚么?”
玉扇红着脸,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点头。
程荀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瞬,突然起身走进内室,半晌,端着个木盒走了出来。
她将木盒推到玉扇面前。
玉扇打开木盒,却见里头放着数张银票,还有些趁手的金银锭子。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程荀,当即就要推辞。
程荀却按住她的手,不容置疑道:“玉扇,你先别忙着拒绝。我且问你,你与洪泉回溧安成亲,以后都是良籍,要靠什么吃喝呢?”
“洪泉家中是有些田地,可你在府里当了这么多年大丫鬟,哪里懂土里刨食的苦。就算学着慢慢来,一时半会儿的,也不是个轻松活计。”
“况且,”她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我觉得,洪泉这人做事大胆、不深究后果,性子里也有些赌性。你如今娘家没人,隐姓埋名回到溧安重新开始,将来若是他对你不好,你要怎么办呢?”
玉扇听着她饱含忧虑的话,泪又落了下来。
程荀自顾自说着。
“这些银票和银子,你自己偷偷收好,谁也别告诉。若是有一日……”
她拿起丝帕擦了擦玉扇脸上的泪,轻声说道:“若是有一日,你不想与他再过下去了,这些银两也足够你另寻一地,重新开始生活。”
“可,你、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玉扇将脸埋进帕子里,声音沉闷地问。
程荀只是笑笑,“你放心,这些都是别人给我的银子,我哪儿用得了这么多呢?你就收着吧。”
这些日子,晏决明和崔夫人都想着法子往她这里送银钱。
晏决明的她尚且还能推脱。可崔夫人那边,只要一句佯装生气的“我是你义母,你与我这么生分干什么?”就足够程荀偃旗息鼓,只能乖乖收下东西。
玉扇站起身扑进她怀里,再也没了从前别扭的模样。
程荀刚想笑她,却听她伏在她肩上,泣不成声地问:
“你给谁都安排好了,那你自己呢?”
“你自己又打算将来如何过?”
程荀脸上的笑一怔。
玉扇从她怀里出来,双手按住她的肩膀,郑重说道:“你可知你现在是什么模样?”
“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银钱无所谓、身子可康健也无所谓,就连将来要如何过日子也无所谓。”
“程荀。”
这是她第一次叫她的真名,竟还有些不习惯。
“程荀,我虽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要替世子爷做事。但过去的事就随它去吧,你总要向前走的。”
玉扇看着她,看着这个她不服气了半辈子的少女,头一次这样真情实意地承认道:
“你比我厉害这么多,我都能继续往前走,你又有什么好担心害怕的呢?”
“你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到最好的……程荀啊!”
第67章 一封信
玉扇走后, 程荀在屋中呆坐了许久。
她不傻,也不瞎。
自从醒来后,身边人对待自己小心翼翼的态度、担心忧虑的神情,程荀都一一看在眼里。
理智告诉她, 她应当做出改变、应当摒弃过往的是是非非, 重新站起来生活。
——就如同五岁那年她毅然决然离开程家那般。
可终结一切的感受, 就像是沉入深渊已久的身体终于被洪流冲上岸。她平躺在潮湿的砂砾上, 躯壳沉沉压在灵魂之上,将她死死按在原地。
无数人和她说,你要站起来, 你要向前看, 你要好好活。可那些声音遥远而缥缈, 翻腾暗涌的潮声却甚嚣尘上,不断向她逼近。
她并不渴求谁的拯救。
她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无关他人,没人能对她的倦怠与无力负责。
这是她一个人的战斗。
只是这一刻, 容许她再逃避片刻吧-
程荀近来总是清醒不过来。
她从未如此怠惰过。明明早已习惯了天未亮就起床做事的生活, 可如今周遭环境越是安逸,她越是困倦难耐。
大片的时间都在沉睡中度过,身边的人也纵容她, 只要吃过饭菜汤药,无论多久都由着她睡。
好几次,她睁眼时窗外已是落霞满天。瑰奇的彩云之中, 南下的灰雁成行掠过, 留下荒凉凄婉的啼叫。
而她望着遥远的虹霞, 又虚度一天光阴的焦虑恐慌、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在心中轮番上演。
直到最后一缕夕照消失在天际,空虚和失落为一切挣扎封盖、上钉, 她在丫鬟们小心翼翼的服侍下,扯出个标准的、和善的笑。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许多天,晏决明回来了。
那时她同往常一样,从漫长的午觉中醒来。
天色暗淡,屋中已经点起灯。她呆呆坐在床榻上,头发乱糟糟的,思绪尚在天外神游。
屋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迟钝地望过去,屏风上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许是听到内室被褥翻动的声音,门外那人站到屏风边,侧身轻声问:“阿荀,你醒了吗?”
程荀先是点点头,然后反应过来,才清清嗓子答道:“嗯。”
刚说完,她反应过来,诧异道:“你回来了?”
晏决明站在屏风外,听着她刚睡醒有些干哑的声音,忍不住笑了一下。
“嗯,刚刚到家。”
程荀趿拉着鞋子走下床,双手梳了梳散落的长发,一边翻着自己的衣服,一边问道:“顺利吗?怎么去了这么多天?”
晏决明正要回答,可屏风上影影绰绰露出程荀站在屋中穿衣系带的身影。
晏决明一愣,喉头忍不住微动一下,随机反应过来,狼狈地转过身。
“……一会儿我和你说。”
晏决明快步走出外间,站在廊下深吸一口气。
路过的小丫鬟被他突然出现的身影吓了一跳,手上的盥盆差地落地。
晏决明恢复了平时云淡风轻的模样,随意摆摆手。小丫鬟定下神,走进屋内,晏决明顺手将门带上。
他站在屋外,秋凉的夜风吹过,他脸上的温度迟迟未消。
他望着庭院的石砖缝,漫无边际地想,他与阿荀之间熟悉到不需设防的关系,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她不会还将自己看做相依为命的哥哥吧?
他兀自苦恼着,背后的门被人拉开,程荀在背后疑惑问道:“怎么出去了?”
晏决明回过神,面色如常地转身。
“外面凉快。”
“……噢。”
程荀看了眼他身上绝称不上厚重的衣物,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你还没说呢,怎么去了这么久?”
程荀转身进屋,边走边问道。
“孟伯母的坟倒是不难找,东西我也带来了。”
晏决明坐到桌边,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个木盒,放到桌上。
这木盒像是放女子簪钗首饰的盒子,形状细长,并不显眼。
想来,也正因为这木盒方便携带掩藏,才没在流民乱中被人抢走。
木盒样式陈旧,积年深埋于地,已然有些朽了,上头的小铜锁扣缝里还依稀能见清理不干净的沙土。
程荀望着木盒,呼吸骤然轻了许多。
她竟然有些不敢碰。
晏决明觑着她的神色,继续道。
“据王氏所言,他们后来曾去过你外祖家,却只见荒山,并无人家。我想,你生母走时,必然说清楚了地址,我疑心是他们当初找错地方了,就又去了一趟。”
他停顿了下,声音低沉下去。
“我带人找了几天,确实未见有人影。又找到了附近村镇,一问才知,那一带曾经有些人家,可早在泰和二十二年一场汛期里,山石滚落,埋住了许多人家。”
“存活下来的几人,也都搬离此地,各自去寻亲了。”
程荀看出他的委婉与迟疑,直接了当道:“所以,我家中再也没有人了,是这个意思吗?”
晏决明没吭声。
程荀虽感叹天灾无情,心中却没有多少期待落空的失落。
亲戚宗族于她而言是过于模糊的概念,她从一开始就并未抱有什么希望。
……她只是想,不知世上可还有人挂念着她的生母。
彼此挂念的亲人,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都以为对方还好好活在世上,或许也是件幸事。
晏决明见她神态中有些捉摸不透的哀伤,轻咳一声,向门外喊了声:“天宝。”
天宝闻声进屋,费劲地抬着一个精致而沉重的箱子,放到地上又出去了。
程荀投去疑问的目光,晏决明站起身,将箱子打开。
里头的银票、契书与无数金银珠宝,霎时晃得程荀眼疼。
晏决明神色如常,轻描淡写道:“我此去这么多时日,还去见了太子一面。”
“我与他说了你在胡府的所作所为,太子有感于你这些年的忍辱负重诸多付出,赞叹你足智多谋、有胆有识,特意叫我将这些带给你。”
“……所以,这是赏赐?”程荀看着眼前堆成小山一样的钱财,有些懵了。
晏决明连忙安抚她:“你放心,这于殿下而言算不得什么。胡瑞倒台,重挫了誉王蔡尚书一党,你在其中功劳不小,便是更厚的奖赏也拿得。”
“是吗?”她半信半疑地问出声。
晏决明点点头,毫不心虚。
虽说其中大部分确实是太子的赏赐,可晏决明也趁此机会,将自己手头不少财产放进来了。
他特意跑荆州一趟,就是为了合情合理地将那些早已写好她姓名的田契、地契放进程荀腰包。
程荀蹲在箱子边,看着上头的契书,清一色的良田宅院,两淮、京畿、湖广,几乎遍及各地。
“天哪……”
这与天上掉金元宝,也没什么不同了。程荀被太子这阔绰的手笔砸得晕晕乎乎,她盘算了下,这下自己与扬州城里的小富商,也差不离多少了。
“可是……”
她总有些不舒服。
这些财物,足够养活多少穷苦人家呢?可对太子而言,恐怕不过沧海一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好像从未如此刻这般,真切地理解这句话。
她心中涌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这陌生的情绪,本能地让她感到害怕。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逼自己不再去想。
那边,晏决明开口道:“放在这也不方便,我让人给你搬去库房,可好?”
程荀回过神,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晏决明张罗人将东西抬走,几个小丫鬟跟在天宝身后,热热闹闹往库房去登记造册。
他安排完一转头,便看见神色有异的程荀。二人双目交汇,晏决明心中咯噔一跳。
几乎在那一瞬间,晏决明就读懂了她氐惆难言的情绪。
他缓缓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阿荀,”他声音低缓,好似水滴落在琴弦上,“有些事,人力不可为,便莫要深究了。”
“你我既非圣人,也非完人。我们做好眼前事、此心无悔,就够了。”
程荀看着他,许久后,轻轻点点头。
晏决明半仰着头,微微露出几分笑意。
他的视线又投向桌上被二人冷落许久的木盒,柔声道:
“里面的东西,可要我陪你看?”
程荀凝视着那沉睡了十六年之久的木盒,沉默半晌,摇摇头。
“我想,自己一个人看就行。”
“好。”晏决明站起身,目光一寸寸描摹着烛光下的程荀。
十几日未见她了……
天色不早,他知道程荀还需要独处的时间,便只嘱托她早些休息。
程荀心不在焉的目光里,晏决明依依不舍地走了。
门被他带上,风吹得屋中烛火一跳。
桌上,明灭跃动的火光在映在木盒上,那死物也像是活了过来,在这沉静的夜里起伏呼吸。
过了不知多久,程荀终于抬手拿过木盒,轻轻推开了锁扣。
当初南下的路上,她生母从始至终都将木盒贴身放着,就连后来遇到流民乱,也未曾将木盒遗落。
因着这个缘故,王氏夫妇一直以为木盒里放着孟家的传家宝或是什么别的重要财物。
可程荀此时打开,里头只有厚厚一沓信。
那封信被人叠好,放在木盒里,上面甚至还垫了张木片,将书信牢牢压在最底下。
程荀抽出木片,小心翼翼取出书信。
程荀轻轻翻开早已变得泛黄薄脆的纸张,像是翻开了尘封地底十六年的一段记忆。
第一封信的最右侧,字迹歪扭地写着:
【乖女】
程荀愣了一下,随即猜到,这恐怕是孟忻口中“写字不大好看”的孟其真写给她的信。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程荀忍不住放轻了呼吸,接着往下读。
【乖女,我是爹爹。
乖女,你如今已四岁了,是能够听懂道理的年纪了。爹爹特意寄来这封信,让母亲读给你听。
紘城又起战事了。
爹爹记得,上一次与瓦剌人打仗,还是好多年前,我与你娘亲刚刚成亲、你还尚未出生的时候。
那时,瓦剌人打到紘城外,哇呀呀叫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听得心烦,当即拿起大刀、披上战甲,骑上马便冲了出去!
你别看瓦剌人生得高壮,真打起来,和家中你王姨砍瓜切菜也没什么两样!爹爹我手持长刀,抬臂一挥,四五个瓦剌人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了!
可见,这瓦剌人也无甚可惧怕的。
而这些日子,瓦剌人又来了。他们住在更冷、更荒凉的地方,冬天没有吃的,活不下去,就只能来抢我们大齐人的东西。
乖女,你想,若是咱们家中东西被抢走了,我们是不是就没得吃了?所以,爹爹要骑上大马、拿起大刀,将瓦剌人打跑,这样,我们乖女才有饭吃、全紘城的孩子们才有饭吃。
你放心,等战事了了,爹爹便来接你!】
孟其真的字虽歪斜难辩,可程荀没花多少力气,不知不觉就看完第一张纸。
她将这张纸小心放到一边,拿起第二张信纸。
【爹爹要在紘城打仗,乖女你不能待在紘城,你可知为什么?爹爹告诉你,其实这是爹爹老家的习俗,若是小儿看见别人打仗,那可是要尿床一辈子的!
爹爹不想乖女当一辈子的尿床娃,只能让你娘亲带你先回外祖家。等爹爹将瓦剌人赶跑了,就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当初你和娘亲走得匆忙,爹爹还未来得及给你取名。不知如今,娘亲给你取了什么名?
你娘亲比我聪明,想来是给你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等爹爹来找你,你亲自告诉爹爹你叫什么,可好?
乖女,你出生后,爹爹只与你相处了短短几个月。那时,你还不会说话呢。爹爹还记得你的模样,你呢?你还记得爹爹长什么样么?
我想,你应该是不记得了。
不过,若是乖女想爹爹了,就让你娘亲带你去看戏班子里的大将军吧!爹爹也曾看过南边来的戏班子,唱得不咋地,可扮相却是极威风的,爹爹就长那样!
之后要是有别的孩子问起,你爹爹去哪儿啦?你就说,爹爹当大将军去啦!到时候,谁看了都要羡慕你呢。】
一股酸涩难言的情绪涌起,好似一根藤蔓,缠在她的心头。
带着软刺的梢头扎进心房缝隙,酸酸的、痒痒的。
程荀低头揉了揉眼睛。
【乖女,爹爹不在的时候,你可有好好听娘亲的话?
如今爹爹不在,一切都要你娘亲操劳。若是娘亲生气了、凶你了,你不要难过。你要记得,娘亲和爹爹永远是世上最疼你的人。
如果此时,你已经有了一个新爹爹,也不要奇怪。
世上有些孩子,出生时便被观音娘娘点了眉心,所以命里注定要有两个爹爹。两个爹爹都疼你、爱你、保护你,这可是别人求不来的大福气!】
她捧着信纸,脸上有温热的水迹划过。她不敢眨眼,继续往下读。
【乖女,爹爹不知战事还有多久,也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
或许等我们再见时,爹爹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头了,那时,我们乖女想必已是青春年少的大姑娘了。
爹爹也曾年轻过,知道越长大,日子就越难事事顺意。
爹爹从前也犯过浑、挨过打、挨过骂,那时,许多人都说爹爹只能当个终日无所事事的混混,最后孤苦伶仃地老去。
那时,爹爹真的将旁人的话听进去了,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你看,如今爹爹当上了大将军,是打跑瓦剌人的大英雄,哪里是从前那些人口中的无能混混呢?
既然爹爹可以过上好日子,我的乖女,你一定比爹爹强!
乖女,爹爹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你。你离开爹的时候,还没有爹爹手臂长。这些年,你可有好好长大?可有挂念爹爹?
爹爹既希望你想我,又希望你没那么想我。】
读到这里,程荀已然泣不成声。她双肩颤抖,拿起了最后一张纸。
【乖女,无论你想不想爹爹,爹爹都好想你,好想你。
人这辈子要活许多年,总有一天,我们会相见的。
到那一天,无论你是个子小小的丫头,还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爹爹都能一眼认出你。
乖女,爹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与你说,可是天快亮了,送信的人要走了。
别嫌爹爹啰嗦,爹爹最后再说一句话好不好?这句话,支撑爹爹走过了好多苦日子,爹爹也想告诉你,若是将来有一日,你发现人世艰难、再无行走的气力,一定要记得:
来这世上一遭,莫求其全,但求心安、但求不悔。
父孟其真泣留】
读到最后一字,程荀抓着信纸,终于痛哭出声。
第68章 明月夜
程荀从未像此刻这般, 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眼前一片迷蒙,泪滴到纸上,程荀慌忙用指腹擦去,起了毛边的薄纸被浸湿了一小块, 瞬间变得透明。
她不敢再拿在手中, 抽噎着, 将信纸小心翼翼展开放平, 用木盒将它压住,再将烛台吹熄放到远处。
做完一切,她无措地站在黑暗的屋中, 脸埋进双手里, 情绪一点点崩溃。
破碎的哭声从指缝间断断续续漏出来, 掉在地上,像碎落一地的流光。
身体仿佛浸在咸湿的海水中,潮汐将她托起,她终于破开水面, 重新寻到呼吸。
而那封尘封十六年之久的信, 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大手,温柔而坚定地推倒她无端竖起的高墙,抬起她的脸, 让她直面眼前的路。
她想,世上怎么会有她这么幸运的人。
在她尚无意识、只是母亲胞宫中一粒种子时,就已经被爱与期盼浇灌。而后从北到南, 她辗转数地, 被一双又一双手接过, 珍之重之地怀抱着。
生父、生母,养父、养母, 程六出,甚至是当初的王洪芳,是他们在这艰难的世道里,将她托举起来,给了她一线生机,让她脆弱而稚嫩的身体,得见山川湖海、风花雪月。
程荀想,她何德何能呢?
月上中天,凄婉而纯白的月光漏进屋中,在空气中映出道道光束。
她拖着步子,缓慢地爬到床榻上。
裘枕之间尽是她的气息。她将自己锁在被子里,蜷缩着身子,双臂交叠放在胸前,就像许多年前,在母亲羊水中的模样。
她静静听着自己血脉中起伏的搏动,无声流泪。
咚咚,咚咚——
脉搏平缓而规律地跳动着,热烘烘的气息从鼻尖呼出,眼泪划过肌肤和细微的绒毛,湿湿的、凉凉的。
生命的存在突然如此突出。
她还活着。
她还鲜活地站在世上。
万籁寂静中,她忽而感知到某种遥远的、有关血脉的连接,那连接告诉她,她的生命并非无关紧要。
母亲九死一生将她带到世上;孟其真用谎言包裹真情、只为给她编织一个幸福的童年;程十道直到离世那天,还揣着她心心念念的苏子饼。
还有程六出。
从相遇的那天起,他就从未停下走向她的步伐。
她这条命,从不是无足轻重。
她被那么多人坚定地选择着,就算在生死的交点,也从未被放弃。
那么,她要放弃吗?
她要放弃,这只属于她自己、此生唯有一次的生命吗?
她的眼前突然闪过许多瞬间。
是她奔跑在兖州漫天飞雪之中,救回了妱儿的命的瞬间;
是她纵身跃入澄湖,在黑暗的湖底抓住了玉扇的手的瞬间;
还有她压在玉扇身上,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哭着骂她为什么不活下去的瞬间。
她以为自己活得好似行尸走肉的五年,用尽了自己的力气,拉住了本该滑向深渊的人。
她将别人的命如此郑重地放在心上,又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仅此一回的生命呢?
她翻了个身,从床榻深处的抽屉里,拿出那个陈旧的盒子。
里面放着几本旧书、一支梅花簪、刻着“胡”字的匕首,和装过十两银子的荷包。
这些东西,陪伴她许多年,也困住了她许多年。
她拿着盒子走下床,走到桌案边。那几张信纸还安静躺着。
她告诉自己,程荀,去吧。
把过去的一切放下,用新的回忆填满这个盒子吧。
你这条命,比那些烂人、那些仇恨要珍贵百倍、千倍、万倍。
她一身单薄的寝衣,站在结霜的秋夜里,可心中却好似燃着一把火,烧尽了那层遮在她眼前已久的浓雾。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栗着,指尖伸向了盒子中的匕首和荷包。
拿起的瞬间,她好像也拿起了自己潮湿沉重的五年。
她闭上眼睛,将它们掷到地上。
匕首摔在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瞬息过后,响声终于结束,一切尘埃落定。
她发了会儿愣,将信纸小心叠好,又找到那个装了胎发的荷包,将它们好生放进了木盒。
她紧紧抱着木盒,像抱住了一部分的自己。
眼泪汹涌地落,她心中那片海却一片宁静。
她想。
程荀,别辜负自己。
别辜负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这条命-
霜寒露重,遥远的天际边透出淡青色,轻烟薄雾里,新的一天开始了。
晏决明照例走到程荀院外,却见丫鬟端着一个托盘,神色无措。
“怎么了?”他边走边问道。
见晏决明问她,小丫鬟脸上有些紧张,却又松了口气,轻声道:“爷,这是落在姑娘房里的东西,姑娘还未醒,我不知该如何处置。”
说话的功夫,晏决明已经走到丫鬟跟前。方才离得远看不清,现在走近了,他扫了眼托盘,神情却凝固了。
“……这是,落在哪儿的?”
他停顿许久,声音喑哑迟疑地问。
小丫鬟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乖乖回答。
“是在屋里地上捡到的。”
面前又是长久的沉默,小丫鬟小心翼翼抬起头,却见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脸上撑着似喜似悲的神情,眼底甚至还有些湿润的水痕。
小丫鬟连忙低下头,疑心自己没睡醒。
这古怪的氛围令她有些抓心挠肺。
可她手里抬的,不就是一把破匕首、一个旧荷包吗?
半晌后,她才听见他恢复了平静的声音。
“给我吧。”
小丫鬟将东西拿给晏决明,好奇地悄悄抬眸,却再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小丫鬟不知道的是,晏决明藏在宽袍大袖下的双手,紧紧握着那那两样旧物,指节发白、青筋尽显。
他强装镇定,正要开口吩咐她照顾好程荀,眼前,厢房的门却被人拉开了。
他看过去,却见程荀穿戴整齐,站在门口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那瞬间,一缕初阳穿透云层、破开浓雾,直直落到程荀脸上。
跃动的金光在她白净清瘦的脸上流动,连微颤的长睫都在闪着光。
而那双无数次入他梦中的眼睛,再也不是泣血流泪、饱受煎熬的痛苦模样。
它清冽干净得如同二人初见那个上元夜。
他听见她含笑的声音。
“你来了。”
鼻尖涌起酸意,他努力克制翻涌的情绪,只微微露出个笑。
他在心中说。
“阿荀,欢迎回来。”-
自那日后,晏决明清晰地感知到,程荀变了。
那层笼罩在她身上的灰色薄雾淡去了,她站在光下,一如从前在四台山那般,自在、适逸。
晏决明看得出来,在某些与人交往的时刻,当她接收到过于亲昵的试探,还是会下意识竖起防备,像炸毛的猫,警惕地退回自己的领地。
可下一秒,她又会硬着头皮,逼自己坦然接受对方的善意,哪怕神情都僵硬了,也微笑着回应。
晏决明心知,这是她重新打开自己,接纳世界的努力,这是唯有她自己能够做到的事。
故而,哪怕他就站在一旁,哪怕他对一切心知肚明,他也并未做出所谓“帮助”的举动。
他知道,程荀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要坚韧、勇敢的璀璨的心。
胡家的案子还未办完,孟忻忙完扬州的事务,还要带着诸多证据赶往京城,呈给皇帝,做最后的裁断。
时间紧急,认亲宴在晏决明回来的第三日便摆起来了。
所谓认亲宴,说是宴席,但在程荀的请求下,也不过是她在二老面前磕头、奉茶、认亲,再请来孟绍文和王伯元,一行人在孟府吃顿饭而已。至于她的名字上族谱之事,还要待回到京城孟家再办。
认亲后,程荀便改了口,叫二人“义父”“义母”。
崔夫人眼里全是笑意,看着自己新得的女儿好不满意;孟忻那一向古板严肃的脸,在认亲那天也难得亲切了些。
王伯元在一旁看得咋舌,没理会一旁看得沉浸的晏决明,反手戳了戳孟绍文。
孟绍文从碗里抬起脸,疑惑地望向王伯元。
“家里多了个姐姐,什么感觉啊孟公子?”
王伯元看热闹不嫌事大,语气像是逗小孩,故意想听些孩子不成熟的赌气话。
孟绍文却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放下筷子,凑过去轻声道:
“王公子,你可别这么说。程姐姐为人刚毅、行事坦荡,正是你我要好生学习的榜样。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王公子这般小觑女子,可不是君子所为。我看那,你还是……”
王伯元听得脑门青筋直跳,拿起桌上的点心就往他嘴里塞。
晏决明乜了一眼身旁的动静,轻轻笑了下。
孟家人,都是赤忱之人。
认亲后,程荀正式成了孟家的女儿,再待在晏决明家中,恐怕连崔夫人都要生气了。
晏决明乖觉地准备好东西,只等崔夫人一声令下,所有行礼连同丫鬟与大夫,即刻便能搬去孟家。
孟忻公务繁忙,已然提前往京城去。孟绍文也回到鉴明书院,继续捣鼓他那些机关造术。
晏决明满心不舍地等待程荀提出搬去孟家的话,却在一天上午,等来了程荀一句:“我想,去见一见松烟。”
晏决明的脸当即就绿了。
他神情僵硬,只能强笑着点点头,当即安排车马,带她往城外去。
当初,松烟意外撞破了曲山的身份,这样的人本该被当场解决的。可在程荀的要求下,晏决明留了他一命,伪造了个失足摔死的局,将他接出来好生养着。
自从让人将他看管起来后,晏决明就没有再过问过松烟的情况。若不是程荀今日提起,他真当是要忘了这个人了。
马车悠悠驶出城外,往一处人烟稀少的农居去。晏决明觑着程荀的脸色,心中惴惴。
他自然知道程荀与松烟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万一呢?
万一他卑劣到拿捏着以往程荀对他的愧疚做戏呢?
哪怕这可能微乎其微,晏决明的情绪仍旧忍不住阴沉下来。
他在这厢心绪百转千回,那厢,程荀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波动。
可只有程荀自己知道,当马车停下的那瞬间,她的心还是紧了紧。
她被晏决明扶下马车,看着眼前这个简朴寻常的农居,深深吸了一口气。
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她告诉自己,程荀,别怕,你总要走过这一关。
你已经躲了许多年,至少这一次,不要再逃避了。
松烟不该成为你的踏脚石,好好与他做个了断吧。
秋风吹得路旁的杉树沙沙作响,一片枯黄的叶打着旋儿落到她脚边。
她顿了顿,抬起头,伸手推开了门。
第69章 话戏言
院内一片寂静, 房门紧闭,丝毫未见人气。
晏决明站在程荀身旁,静静等待程荀的动作。
程荀打量着四周环境,正屋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端着碗碟出来, 见到门外的人影, 身体下意识绷紧了。
下一秒, 那人看清晏决明的样貌,神色一整,连忙走过来行礼。
晏决明没说什么, 只摆摆手, 看向程荀。
“一切听你安排。”他低声道。
程荀点点头, 看了下门内,轻声问道:“他……这些日子如何?”
那小厮看出晏决明对程荀的看重,不敢敷衍,当即心领神会道:
“回姑娘的话, 这人自打醒来就安分得很, 这些日子也从未过问什么,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屋子都没出过几次呢。”
小厮似乎还有些隐隐的得意, “姑娘放心,我将他看得死死的,一点差错都没出!”
程荀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种状态, 分明是意志消沉, 对什么都不在意了。
察觉到她的情绪,小厮讪讪住了口, 老老实实站到一旁。
晏决明轻轻唤了她一声,她回过神,瞧见小厮神色惶惶,又好声好气道:“劳烦你了,你先去忙吧。”
小厮忙不迭点点头,抱着地上的碗碟跑去厨房了。
程荀停顿几秒,看向晏决明。
“我自己进去就行。”
晏决明按下心中对松烟的不快,向后退了两步。
“若有事,随时叫我。”
程荀点点头,手在身侧握紧又放松,推开了柴门。
屋里安静无声,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儿。程荀打量了一圈,四面窗户留了缝,屋内布置虽简单,却也干净整齐,各样齐全。
程荀心中松了口气。
至少晏决明派人将他照顾得挑不出错。
内间传来一道轻咳声,有个沙哑的男声说道:“不是已经吃过药了么。”
程荀脚步一顿,慢慢走了进去。
“都说了……”
松烟不耐烦地开口,一抬头去见门口站着个熟悉的人。
“……玉竹?”
他半靠在床榻上,神色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将脸转到一边。
方才匆匆一瞥,程荀看清了他如今的模样。近月时间未见,他面上有些病容,虽不至于憔悴,可眉宇间却难消愁容。
松烟避开她的视线,面朝床内一言不发。程荀无措地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松烟,你病了?”
屋内仍一片沉寂。
心间又浮起熟悉的烦躁和消沉,有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嘲讽她能将一切搞砸的能力,叫嚣着让她滚回自己黑暗无风的壳中。
程荀僵着身子,手紧紧捏住袖口,半晌后狠狠一咬嘴唇,走进屋子,兀自搬了个椅子坐到他床边。
“松烟,是我对不住你。”
她鼓起勇气,说得又急又快。
“我一开始进胡府,就是冲着胡品之去的。当初结识你,也是因着你在胡品之身边做事。这些年我三番五次地利用你,是我卑劣,是我对不住你。”
她顿了顿,声音干涩而犹豫。
“还有,你之前的想法,我也都知道。我只是,无法回应你的……”
松烟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双眸上。
话说到这,已经是程荀的极限。浑身好似有无数蚂蚁在爬,她闭上嘴,再也说不下去了。
而面前沉默已久的人终于开了口。
“我这样的小喽啰,哪里轮得到大小姐屈尊降贵来与我致歉。”
他话里的嘲弄和讥讽深深刺痛了程荀,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松烟对上她的眼睛,冷冷道:“我在这呆了这么多天,多少也探听到了些消息。你如今是孟盐政家的女儿,又何必在意一个区区小厮的死活。”
“哈,恐怕孟大小姐想起小的曾经那些荒唐想法都要作呕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外乎如是。”他自嘲地一笑,一仰头,身子砸在床头上。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
程荀被他的话语激怒,仍不住提高了声音。
窗外突然传来“笃笃”的声响,打破了屋中紧绷的气氛。
“阿荀,可需我进来?”
晏决明的声音透过窗缝传进来,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
程荀平缓了下情绪,回了声:“无事。”
窗上的人影走远,室内又陷入死寂。
程荀讨厌这样的氛围。
其实在松烟撞破一切之前,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然疏远很多了。或者说,从程荀发觉松烟对她的想法时,他们就回不去从前的关系了。
“玉竹,你知道吗,有时候,你就是自讨苦吃。”
松烟望着头顶的房梁,突然出声。
“你利用我,却不愿将我看做彻头彻尾的工具。你又想对得起别人的期望,又放不下自己要做的事,最后只能不停折磨自己。”
程荀愣怔地看着他。
他微微偏头,那张清秀的脸上,有几分哀伤的怜悯。
“玉竹,你如今什么都有了。胡家倒了,你被认到孟家,还有一桩天上地下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好姻缘等着你,你又何苦为我烦恼呢?”
程荀不知道松烟到底探听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可她此刻顾不及纠正,下意识脱口而出:“可我不想欠你。”
松烟瞳孔微张,愣了几秒,随即低声笑起来,连肩膀都在抖动。
程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松烟笑了还一会儿才抬起头,脸上仍挂着笑意,眼底却湿湿的。
“欠我……玉竹,你可曾觉得自己亏欠门外那人?”
程荀面色茫然,这又关晏决明什么事?
松烟嘴角的笑渐渐落下来。
他看着她,身上的衣衫早已不是从前在府里廉价普通的丫鬟裙,头上插戴的也换了样式素雅、水头却极好的白玉首饰。
眼前这个人,除了那张仍旧熟悉得令他心旌摇动的样貌,又与玉竹有什么关系呢?
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是蒙尘的玉。不过是中途落入泥尘中,被他这个卑微的穷小子发现,侥幸多看了几年罢了。
而今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他也该脑子清醒些。
况且,他今日不就是仗着她心软又恋旧,才敢如此拿乔,肆无忌惮地向她宣泄自己的不满么?
不过是被人套了几句话,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只有她这个傻子,才会愧疚难安,巴巴地过来道歉。
他收起浑身的刺,不知不觉间又变回从前那个机灵、讨喜、还有些谄媚的小厮松烟。
他坐起身,半弯着腰,勾头去看程荀。
“我厉害吧?还把你骗过去了!我就随便这么一说,难道你真放心上了?”
“你可千万别把我刚才说的当真啊!如今你发达了,都去孟府当主子了,我啥也没着落的,还得靠你接济呢!”
“咱俩一块长大,你可要带带我这个老熟人啊!”
他语调上扬,一扫方才的沉重,挤眉弄眼地调笑。
程荀看着他突然的转变,心里有些难受。
她犹豫着,开口道:“松烟……”
松烟却摆摆手,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行了,那些都过去了,不说了。”
程荀在心中叹口气,心知再多说什么也无益。
她心中有些难过。
她看得出来松烟此时的情绪,他那插科打诨、强装寻常的模样,分明是在二人之间划清了一条界线。
她想告诉他,她从未将他看做无关紧要的工具。
在胡府那些年,她将自己藏在一层层伪装之下,为数不多露出真心的瞬间,也曾有过松烟的身影。
她不敢说自己的真心全然纯粹,可她也是真切地、全心全意地将他看做朋友、希望他一切都好。
……可这个关头,她又能说什么呢?
难道要为了让自己内心好过些,就要将那可能过界的温情推给他吗?
她做不到。
于是,就只能强装着一切无事,陪他演这场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戏码。
松烟主动挑起话头,二人终于恢复了点儿从前自然相处的样子,即便只是面上的和睦,也让程荀心中松快了不少。
程荀与他说了胡府目前的情况,又说了说陈玄那时发生的事。
生活了十几年的胡府骤然倒了,松烟一面惊叹于官场的瞬息万变,一面又有些茫然无措。
程荀问起他将来的打算,松烟却话锋一转,问她可是快要定下终身大事了。
程荀一脸错愕:“啊?”
松烟示意了下窗外,低声道:“你与那位世子爷,如今不是恰好的表兄妹么?”
程荀反应了下,当即慌乱地摇摇头。
“我与他……说来有些复杂。总之,不是那种关系。”
这话说完,程荀自己却察觉到心中有些微妙古怪的情绪。
闻言,松烟说不清自己是落寞还是窃喜,他只是扯了下嘴角,并未纠缠这个问题。
他看着放在被子上的双手,慢慢说道:“我也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
“我从小就被卖到牙行,这些年跟着胡府南来北往,早已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儿了。况且如今我的身契还在胡府,将来怎么办,也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
程荀想了想,凑近些,低声说道:“身契是小事。若是你愿意,我让人帮你放了奴籍就是了。只是你要想想,之后要去哪儿,想做什么。”
松烟长长出了口气,双目放空,像是真在描摹未来的模样。
“若是说实在些,应该是在扬州或是溧安拜师学门手艺,不拘是学着做个厨子、还是跟着行商一块儿跑船,总之得找个糊口的活计。”
说着,他有些羞赧地抓了下头发。
“可若是说实话,我心里却是想出去走走的。”
“我从前就羡慕话本里走南闯北的英雄豪杰,做个江湖儿女,从此天南海北、浪迹天涯,倒也快意。”
“不过我也就是想想,你可别笑我啊。”
程荀一字一句听着,正色答道:“我为什么要笑你?我觉得这也挺好的。”
松烟看着她,忍不住笑了。
他好像又明白了些,自己这些年对她的念念不忘从何而来了。
“只是,为什么你会想到浪迹天涯呢?”
松烟看着她认真发问、丝毫不觉他的话荒唐无理的模样,也忍不住将这戏言当了真。
他的双眼亮亮的,装着某种遥远的希冀。
“我从小就待在胡府,像是扎在土里的树,主子不发话,便哪里也去不得。”
“如今有了自由身,我也想去看看这世上除了胡府以外的地方,长什么样。”
“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我还要吃饭、还要活命……况且,哪有那些闲钱呢?”
松烟顿了顿,看向程荀。
“可若是你,难道你不想去看看?”
“玉竹,这世上可不止胡府一个地方啊。”
程荀微微启唇,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之后,二人又在屋里聊了许久,直到晌午的光照进屋中,小厮端着饭菜和汤药,战战兢兢走进来,程荀才恍然时间已不早了。
她与松烟道别,走出房屋,却见晏决明站在小院中央,面色有些难看。
他看见程荀,匆匆走到她面前,勉强勾起一个笑。
“回去吧?”
程荀有些心不在焉,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只是点点头。
路上,她与晏决明说起松烟身契之事。晏决明满腹不高兴,面上却如常般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路上,程荀始终有些魂不守舍。
晏决明在一旁看得心焦。一会儿疑心是松烟搞了鬼,一会儿又担心程荀真被那人哄骗了。
直到马车在观宅门口停下,他将程荀送回房,才听见她有些踌躇地开口道:
“我想,回一趟溧安。”
第70章 应笑我
那日松烟一句“天下不止胡府一个地方”, 像一粒石子落入水中,在她心中起了些波澜。
她想,她确实在胡府呆了太久了。
如今她住在观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过得好不轻松。可这日复一日的日子, 除了身份不同, 又与在胡府中有什么不同呢?
不一样是主子高居上位、奴仆小心伺候么。
成日里, 在眼前打转的面孔熟悉又陌生。那些迂回婉转的心思、幽微含蓄的盘算,她竟然都能在记忆中找到相同的痕迹。
除了身份与地位的倒转,有时她真分不清, 这里又与胡府有什么区别呢?
曾经她依附胡府活着, 如今她依附晏决明与孟家人活着。一抬头, 依旧是那片四四方方的蓝天。
这一切都令她倦怠。
而松烟的一句话,像是将长久封闭的天幕凿开一条缝,让她看见了些许不同的色彩。
或许她也该出去看看。
别的不说,至少她应该回一趟溧安。
这些年, 胡瑞四处赴任, 程荀也随胡府辗转各地,已经好些年未曾回溧安了。
而当年她隐姓埋名卖身进府,本身便存了隐瞒身份的念头。在溧安时, 她害怕县里熟人认出她,硬是一天都没有出府。
故而几年来,她连程十道坟前都没去过一次。
如今胡家已到, 胡瑞与胡品之离伏法不过一步之遥, 她也应将这一切, 好生说给程十道听。
晏决明自无异议。
溧安离扬州不过三五日路程,可二人迟迟未能出发。
孟忻提前回京, 扬州官场本就兵荒马乱,群龙无首之时,少不了有心人在其中浑水摸鱼、搅弄风云。
孟忻信不过别人,只能让晏决明私下盯紧了各方人马,免得又让那群不安分的捅出篓子。
晏决明那厢诸多事务缠身,崔夫人又一手包揽了程荀生母起棺迁坟、水陆道场等一应事宜。程荀一时又空闲起来。
漫长而焦心的等待中,程荀去见了清荷。
清荷得知了此前陈玄欲将她母女二人送回溧安避难的前因后果,如今见到程荀,又是后怕又是感激,忍不住抱住她哭了一场。
陈玄一早就被晏决明策反,倒是全须全尾地从府衙出来了。二人现在回了在扬州的家,准备之后将铺子转手,回溧安去安安生生过日子。
程荀心中为他们高兴,清荷却提起另一件事。
“我听说,你如今是孟家的义女?”清荷试探问道。
程荀点点头。
清荷虽早已听陈玄说过此事,可被程荀当面证实,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她感叹了会儿,随口问道:“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孟大人家中可说了何时给你安排婚事?”
程荀有些不自在。
清荷并不是周围第一个问起她婚事的人。程荀自然知道,他们都是出于好心。
毕竟世人皆道,女子的“好年岁”也就这么几年,不抓紧青春年华嫁个好人家,难道等成了“老姑娘”,再去满世界找夫婿吗?
可周围人这并无恶意的探问,却让她困惑又烦躁。
她连自己都没活明白呢,就要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儿媳、某人的母亲么?
可不嫁人,她又能做什么呢?
从清荷家回去,程荀一路无言。
接下来的几天,不知是不是清荷的话提醒了她,程荀敏感地察觉到,身边的人对她的小心和重视,似乎有了层别的意味。
她不想喝味道古怪的药膳时,丫鬟劝她:“姑娘,这是世子爷特意吩咐厨房为您做的呢。”
她难得起了兴致,想熬夜看完一本从前只在书铺见过手抄残页的孤本时,丫鬟劝她:“姑娘,世子爷可特意叮嘱您要保重身子、按时就寝呢。”
晏决明难得有空找她吃晚饭时,丫鬟特意挑了颜色明艳的衣裙,嘴上笑道:“姑娘您忘了?上次世子爷就说这个颜色衬您呢。”
世子爷、世子爷、世子爷。
什么都是晏决明。
她此前只道这群丫鬟是晏决明买来的、一群人又住在观宅里,丫鬟们心中对他格外看重些,也无可厚非。
可如今她们都已搬进孟府,丫鬟的身契也都一一交到了她手中。按理说,这群丫鬟应事事以自己为先,又何必时时刻刻在嘴边挂着晏决明,做些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呢。
她起初想不通、也不甚在意。可那日清荷的话,却让她回过味来。
——这群丫鬟,哪里是蠢笨,分明是聪明得过了头!
她们那副事事都要提及晏决明的模样,与从前胡婉娘身边的心腹提起晏决明的样子,又有什么不同呢?
程荀不知她们误会了什么,可事实就是,她们似乎笃定她迟早要嫁入宁远侯府,当那风光无限的世子夫人了。
这个念头令她一时觉得荒唐,一时又觉得恼怒。
且不说她与晏决明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自己当真嫁给某个人了,她就要事事迎合她的丈夫么?而她身边的人,就要事事以她的丈夫为先,将她丈夫的意愿凌驾于她之上么?
程荀当然知道所谓三纲五常、出嫁从夫。她原对这世代如此的教条无甚体悟,可当身边人将这想法实践在她身上,她却真切地感受到某种窒息感。
为此,她第一次在丫鬟面前发了脾气。
那日,崔夫人处来人通传,说晏决明来了,叫程荀过去一叙。
程荀自己都还未有什么反应,身旁的丫鬟们却满脸喜气。一群小姑娘,似花丛中骗飞的蝴蝶,抱着各色的漂亮衣衫,高兴地在她身上比划。
程荀一言不发,直到换好衣服,一个平常最是听话的丫鬟端着一个首饰盒走过来,含笑劝道:
“姑娘,不如今天戴这个簪子?这簪子上的花儿更衬您呢,世子爷看了也高兴。”
程荀扫了一眼,那是晏决明前几日遣人送来的。确实是个水头极漂亮的碧玉簪子,做工精细,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丫鬟笑盈盈等着程荀点头,却没想,程荀只是冷冷地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放回去,我不戴。”
程荀一向是个好说话、好伺候的主子,不让人下跪、不让人守夜,从未对下人发过脾气或露过冷脸,更别提动辄打骂之事。
如今乍一发脾气,小丫鬟竟没反应过来。
程荀顿了顿,声音更加冷淡。
“听不懂么?”
话里的寒意让屋内轻松的氛围瞬间凝固,那丫鬟愣了愣,当即跪了下来。
一转头,几个丫鬟齐整整全跪下了。
程荀压抑住胸中烦躁,将脸转到一边。
她深吸一口气,丢下一句:“都起来,做自己的事去。”
“别跟过来。”
说罢,她转头便走了。
正院里,晏决明与崔夫人话着家常,目光时刻注意着门外。
终于见到熟悉的身影,晏决明立即起身迎上去,却见程荀面沉如水、步伐又急又快,竟是独自一人走来的。
“可是出事了?怎的一个人来就来了?”
晏决明低声问她。
程荀心知一切与他无关,却忍不住有些迁怒。她没理会他的问话,直接跨进屋子。
“阿荀,丫鬟们呢?”崔夫人正喝着茶,只是随口问道。
“我一个人原也方便。”程荀扬起个笑脸。
崔夫人没在意,将她拉到身旁,说起晏决明公事已了,给孟夫人做道场一事也已定好,过几日就能出发。
原本程荀想将生母的坟迁至紘城,与他生父合葬在一起。
可据崔夫人所言,如今西北又起战事,正是不太平的日子,若程荀千里迢迢送棺,恐怕不安全。况且今年也实在无甚吉日,只能将迁坟一事暂且搁置。
程荀自无不可。
崔夫人交代完,就立刻捂着头说困乏了、要去小憩片刻,二话不说便将二人赶走了。
一走出正院,程荀的脸又落下来,快步走在前,丝毫不理会身后的晏决明。
晏决明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敢发问,只能一头雾水地跟在后面。
直到快看见程荀的院子,晏决明终于忍不住追上前,低声问道:“阿荀,你怎么了嘛。”
他蹭在程荀身边,声音委委屈屈的。
程荀抬头瞥了眼,却见他眼下略有些青黑,双目布满血丝,整张脸难掩倦容,似是好多天未睡好了。
霎时间,程荀只觉胸中的怒意好似化作一只灵巧的蝶儿,飞远了。
为了陪她回溧安,想必这些天他定是往死里安排自己的日程了。
程荀停下步子,叹了口气。
“没什么。”她低着头,语气有些别扭。
晏决明看着她突然软和下来的态度,忍不住笑了。
“谁惹我们好脾气的阿荀生气了?你告诉我,我定饶不了他!”
程荀抬起头,扯扯嘴角:“行了。”
二人之间总算恢复了平常的氛围,心平气和地缓步走着。
秋色一日比一日浓。庭院里,金黄细碎的桂花暗香浮动,穿行其中,惹得人一身甜蜜。
“孟伯母的墓就离溧安不远,之后我们先去做了道场,再去溧安也来得及。”
晏决明的声音低缓悦耳,听得人心绪也平静下来。
程荀默默点点头。
“溧安,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安静许久,她轻轻呢喃一句,风缓缓吹散她的话。
晏决明微微低头,看向她的侧脸。
这些日子在众人的精心照顾下,程荀原本瘦得有些憔悴的脸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她低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层阴影,像把微微颤动的小扇子。
秋风吹过,金桂似雪片般飘飘扬扬落到程荀身上。
晏决明的心咚咚跳起来。
要是,要是能年年岁岁都见到这场景就好了。
他想。
“怎么不说了?”
程荀突然抬眼,疑惑地看向晏决明。
晏决明放在身侧的指尖轻颤,却并未同从前那般移开视线,而是望进了她那双在光下有些透明的浅瞳。
那瞬间,他好像看见有烟火在黑暗的夜绽开。
他想,如今阿荀大仇已报、又有了姨父姨母这样的亲人,过往的一切,或许都已尘埃落定了。
那么,他是不是可以更进一步,让阿荀发现他埋在心中已久的情愫?
他不愿再做那个无关紧要的哥哥了。
他想在未来的每一日,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她身侧。
就像从前在四台山那样。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二人。
怀着满腔缱绻难言的情绪,他凝望着程荀那双有些冷情的眼瞳。
程荀微微一怔,随即发现了此刻身边有些微妙的气氛。
刹那间,松烟、清荷的疑问,丫鬟小厮们毫不掩饰的态度,甚至崔夫人隐晦的暗示,都飞入她的脑海。
一切的一切,最后汇聚成他眼中柔情而专注的目光。
程荀心中猛地一跳。
她这才明白,原来所谓“误会”、所谓“错觉”,全都有迹可循。
若她没有猜错。
晏决明,好似并未只将她看做一个妹妹。
程荀惶惶躲开他的视线。
怎么办。
她在心里说。
他好像,心悦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