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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逐舟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荷花灯


    程荀怔怔看着他。


    晏决明靠在小巷石墙上, 一手按着被她肘击的前胸,另一只手还拉着她的手腕。他今日穿了身寻常布衣,几缕头发散落在额前,更添了几分落拓和随性。


    灯火明灭之间, 她看清了他眼底无奈又宠溺的笑意。


    “身手何时变得这么好了?”他轻咳一声, 打趣道。


    程荀抿抿唇, 语气有些硬。


    “你受伤了?”


    晏决明一愣, 放下按在前胸的手,站直了身子。


    “不过是前几日陪姨父去外地,受了点小伤, 无碍的。”


    他拉住程荀手腕的那只手轻轻摇了摇。


    程荀收回手, 语气却软了下来。


    “小心点, 你又不是铁打的。”


    她微微偏着脸,故意不看他。晏决明看着她有些气闷的侧脸,轻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怎么过来了?我还正想去找你呢。”


    闻言,程荀有些尴尬地迟疑一瞬, 才低声道:“我回去换裙子……”


    晏决明等着后文, 却见她面色古怪地沉默了。


    大眼瞪小眼半晌,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脸霎时变得通红。


    他神情有些呆滞, 结结巴巴说道:“那,那你现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找……”


    他将腰间荷包解下来, 又拿出把匕首, 一股脑塞进程荀手中。


    “别怕, 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他便匆匆跑出了暗巷。


    程荀看看空荡的小巷, 又低头看看手里的东西,脸上好像也浮起些热度。她靠着墙角坐下,盯着面前石砖里的杂草发呆。


    那多少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背影,让她蓦地想起一件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她虚岁十二,身体悄无声息地变化着。个子突然窜高,胸前偶会闷疼。许是从小身边就没有女性长辈的缘故,起初,她并未将此放在心中。


    直到有一天,她背着竹篓去山里捡干柴,可半途下腹绞痛难忍,硬生生疼出一身冷汗。她匆匆往家去,在被子里窝了一下午。


    晚上程六出回来了,见状,当即就要背她去城中看大夫。可谁料,被子一掀,竟看见床褥上有斑驳血迹。


    当时程荀以为自己要死了。她抱着程六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地交代后事——家中的银子藏在何处、死后将她埋在林中那棵桃树下、程十道的遗物记得烧给她……


    哭了半晌,抬头一看,程六出的面色变了又变,从慌乱不安变得悲痛凝重,到最后二话不说,拿起毯子裹着她就往外跑。


    刚走到县城外,碰到了曾经收留过她的刘大娘。刘大娘见两个孩子满眼是泪,连忙追上来帮忙。


    听二人颠来倒去说了半晌,哭笑不得地将二人拦住,带回了家中。


    后来,刘大娘将她拉进屋中,好生教了一番何为葵水、月事带子如何用。


    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要死了,而是长大了。


    等她走出屋,程六出在刘大叔的指点下也明白了过来。他抱着毯子,红着一张脸,目光闪躲地走上前,为她披上了毯子。


    程荀现在都记得,那天回去的路上,程六出一身不吭地将她背起,一步步走在山路上。


    而她贴在他瘦削却温暖的背上,看着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拉长。


    脚步声将她从回忆中唤醒。晏决明跑到她跟前,手上拿着一件玄色斗篷,一手拎着个包袱。他蹲下|身,为她披上了斗篷。


    一瞬间,那个月夜的程六出、和今夜的晏决明好似重叠了。


    程荀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他身上沾了秋夜的凉意,靠近时,她嗅到一股清苦的药味。


    月光照在他侧脸上。他们离得那样近,程荀甚至能看清他薄薄眼皮上的小痣。


    他神情略带几分羞赧,却专注地看着她,轻声安抚道:“我们找个地方换衣服,可好?”


    程荀望进他柔软的目光中,有些恍惚地点点头。


    他带着她往巷子深处走去。


    长长的影子落在潮湿的青石板路上。


    “身子可有不适?还走得动路吗?”他关切地问。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二人视线交汇。


    她慢吞吞道:“若我不舒服,你又能怎么办呢?”


    身旁的人轻咳一声,“若是阿荀愿意,我自然愿意再背你一段路。”


    二人相视一笑,都想起了儿时闹的笑话。


    程荀收回视线,看向头顶朦胧的半轮月,喃喃道:“笨死了。”


    风里传来晏决明含笑的声音。


    “是啊,笨死了。”-


    晏决明带她在小巷中东拐西绕,最后到了一家客栈。


    屋里早已备好热水,桌上还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糖鸡蛋。她打开包袱,除了新衣,里面居然还放了月事带。


    程荀拎起那月事带,诡异地沉默了。


    ……应该是他找人准备的吧?


    半晌后,她抱着斗篷和装了脏衣的包袱走出门,晏决明自然地接过包袱,又将斗篷给她披上。


    “夜里凉,别受冻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衣服合适吗?事出突然,我就去成衣店买了……”


    店小二抱着茶壶从二人身边走过,闻言,转身时还暧昧地瞥了他们一眼。


    程荀深吸一口气,将斗篷的兜帽戴上,低声催促:“行了,快走吧。”


    她匆匆走出客栈,才问起身边人:“你可是有事找我?”


    晏决明笑了下,“今日乞巧,我陪你去放河灯,好不好?”


    程荀狐疑地打量他两眼,“就为了这个?”


    晏决明正色道:“乞巧日是女儿家的大日子,怎能如此轻待?”


    说着,他就拉起她的袖口,带她走进人潮人海中。


    街上人流如织,头上簪花的货郎挑着扁担行走叫卖,挽臂结伴的少女推搡说笑。更有小儿坐在汉子肩头,拉着妇人的手,吸溜着鼻涕,瞪大眼睛新奇张望。


    晚风吹动河畔柳枝,细长的柳叶随风飘飞,打着旋儿落到水面河灯上。


    内城河缓缓流动,河面上,飘着数不清的河灯。烛光照亮各色彩纸糊成的荷花灯,一时间,窄窄的河上宛若星河倒转。


    顺着河道向上游看,无数载着少女希冀和渴盼的河灯,相互推挤着顺流而下。


    河灯穿过牌坊、穿过石桥,一时似万千萤火,在扬州城的躯干上飞舞缠绕;一时又似迢迢银河,倾泻在这城池之中,那点点繁星,随着秋风的呼吸而明灭、流动。


    程荀看痴了。


    这明明并非她第一次走出胡宅,过去三年的乞巧节,她也年年陪胡婉娘外出放灯。


    可为何,从前就未曾看见这些景象呢?


    那时的她,在看什么呢?


    晏决明还紧紧拉着她的袖口,像是担心小孩儿走失一样,时不时看她一眼,确认她的存在。


    人潮拥挤,他们双臂相贴。晏决明的体温透过斗篷,传到她的皮肤上;而他身上的苦药香,也在她鼻尖不断缭绕。


    程荀忍不住打了个颤。


    她那在黑暗中沉寂已久的知觉和感官,好似在这个夜晚渐渐苏醒。


    她迟钝麻木的身体从未像如今这般敏感,仿若初生的婴孩,破开羊水,来到人间。


    风吹过、灯亮起,烛火在手边燃起、流水淌过脚背,她的每一寸肌肤,都为这陌生而熟悉的一切所震颤。就连一粒尘土落到眉心,都有如崇阿移山倒海而来。


    到底是哪里不同?


    她困惑而迷茫地停下脚步,晏决明看向她,了然地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他剥开纸包,递到她面前。


    是几颗苏子糖。


    “是不是饿了?马上就到了,我们再坚持一下,好不好?”他温言软语地哄着。


    他们站在河道旁,光透过荷花灯上各色彩纸,陆离绚烂地映在他脸上。


    程荀看着他,怔怔地想。


    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待她呢?小心地、轻轻地。


    她又不是一磕就碎的瓷娃娃。


    她捻起一颗糖,塞进嘴里。对面人满意地笑了,又拉起她的袖口,放慢脚步向前走。


    苏子糖的甜味在嘴里蔓延。


    程荀想,若是真要说出什么不同。


    或许那不同,就是此刻她的身边有他吧。


    穿过大半个扬州城,他们终于走到汶河边。


    程荀特意看了周围,并未看到胡府来的千金小姐的踪影。这才放下心,站到了河边。


    晏决明一早便准备好了河灯。他从早已等候在此的天宝手中拿过河灯,递给程荀。


    那河灯样式精巧,用的纸更是上乘,烛光一照,居然透出花草暗纹。程荀将河灯转了一圈,没想到却在底座处看见一个小小的“六”字。


    这是从前程六出的习惯。


    霎时间,程荀心中五味杂陈。


    晏决明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支笔。


    “要写些什么吗?”


    程荀犹豫了下。


    过去几年,她也放过河灯。不过,那是等主子们都睡下后,小丫鬟们才在宅院中悄悄放一会儿,还未等河灯飘多远,就要赶快捞上来。


    她过得行尸走肉,对这类活动向来是谢绝不敏的。只是被妱儿拉着,勉强放一两回罢了。


    那时,妱儿催她在河灯上写下心愿,程荀只是摇摇头。


    她的心愿,是不能在这府里见光的东西。


    而此刻,她在谁也不认识她的扬州城里、在晏决明身边。


    她接过笔,悬在那淡雅的花笺纸上,停顿良久,她还是放下了。


    将笔还给晏决明,她摇摇头。


    她不想让那与美好无关的愿望,污了这漂亮的灯。


    程荀抱着河灯,在岸边蹲下。她将河灯小心放在水面上,轻轻一推,河灯悠悠而去。


    她静静凝望着河灯消失在视野尽头,才站起身。


    晏决明将她带离岸边,问道:“可许什么心愿了?”


    “不告诉你。”夜风有些冷,她抬手将斗篷系紧。


    晏决明挑挑眉,“罢了,我们现在……”


    可话音未落,他们身后突然响起惊叫,人群飞快散开。程荀吓了一跳,刚要探头去望,却见一个货郎推着失控着火的货车,直直向她冲来!


    晏决明当机立断抱起她,长腿一跨,躲闪到一边。而那货郎来不及刹停,竟推着那着火的货车,冲进了河道中。


    此处本就站满了人,意外发生后,更是骚动喧哗。


    晏决明顾不及旁人,低头看向怀里的程荀,焦急确认她的安危。


    “没事吧?”


    程荀惊魂未定地摇头,连忙又看向河道。


    河道上一片狼藉,货车压倒一片河灯,仍在燃烧着。好在内城河并不算深,那货郎死里逃生,已经游到了岸上。


    程荀长舒一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此时二人的动作有多么逾越。


    她整个身体都被他拥在怀中,他那双大手扣在她后脑处,将她紧紧按在胸前。而她的额头抵着他的心脏处,呼吸间,她清晰地听见了一阵凌乱的心跳。


    她急忙推开他,退出他的怀抱。


    晏决明神色间还有些担忧。人群不断向此处涌来看热闹,他干脆拉起她的手,半护着她向外离开。


    而一河之外,胡婉娘站在垂柳之下,死死望着那二人消失的背影。她的手抠在身旁的柳树上,指甲都快折断了。


    那个穿斗篷、带兜帽,被晏决明如此珍重地抱在怀中的女子……


    她究竟是谁?


    第52章 房产契


    一个时辰前。


    这并非胡府头一回操办乞巧河灯会。新来的管事办事利索, 依着旧例前两日便叫人来此清场、布置。


    待众人施施然来到汶河边时,就见河畔早已支起棚子,各家带来的河灯一一摆在长桌上,样式各有不同, 却都是设计精巧、一派奢华。


    纵使谁也没有点破, 可小小一个放灯会, 俨然变成一众小姐们争奇斗艳的日子了。


    而胡婉娘理所当然成为了“魁首”。


    香案前拜月乞巧、河畔放完河灯, 众人在下人搭好的棚子下小憩,等待今年的烟花会。


    夜色浮动,灯影朦胧。正值乞巧日, 此时身边少了长辈的管束, 不知谁挑起了话头, 少女们的心事就在这昏暗的灯火中,半遮半掩地露了面目。


    几个年纪尚小的,悄声询问起已经定亲的姑娘们,“那人”如何。


    而姑娘们有的羞涩不言, 有的顾左右而言他, 还有的心中没什么顾忌,大大方方说了对方年岁几何、家在何处。


    即便可能早从家中母亲、嫂嫂嘴里听说过,可此刻, 众人还是听得津津有味。或许,有关“那人”的事,从女儿家嘴里说出来, 总是带了几分让人脸红心跳的刺激吧。


    人群中说话的, 多半是家世在扬州城里中上的。而那些家世次一等的姑娘们, 只是安静听着、时不时出声附和。


    有个盐商家的姑娘,鼓起勇气向胡婉娘问起她的婚期, 却被胡婉娘冷言冷语刺了回去。那姑娘当即便落了泪,不再说话了。


    席间一时冷了下来。胡婉娘板着脸不愿开口,最后是李三娘出言打了圆场,众人才三三两两散开,各自玩去了。


    胡婉娘烦不胜烦地走到河畔。她面色不佳,没人想上来自讨没趣,一时竟落了单。河畔垂柳依依,几个姑娘站在柳枝下,凑在一块小声说话,并未注意到胡婉娘的身影。


    胡婉娘盯着面前漂流的河灯发呆,身旁人的话飘进了她的耳朵。


    “玲儿妹妹,你如今也不小了,你家中可有什么想法?”


    “姐姐,我如何晓得……”有个细弱的声音支支吾吾半天,“不过,前几日,我倒是在家中见到了那位世子爷……”


    胡婉娘心中一动,视线飘过去,却见树影下站着几个姑娘,方才说话的是个长相文静纤细的小姐。她仔细辨认了下,是马运同家的小姐马玲儿。


    这马运同是个父亲的下属,她曾听兄长说过,这人是个性子硬、脾气倔的,父亲没少在家骂这马运同不知变通、脑子蠢笨。可这人在扬州耕耘多年,背景深厚,为人又小心谨慎,竟也在那位置上安安生生坐到了今日。


    胡婉娘的步子悄悄靠过去,仔细聆听。


    马小姐说到一半就羞得闭上嘴,旁边的姑娘们不乐意了,一个劲儿地让她继续说。


    “那位世子爷,真像他们说得那般玉树临风么?”


    马小姐红着一张脸,声若蚊蝇:“那自然是……极好看的。”


    几个女孩似羡似叹地打趣几句,有人意味深长地问道:“如此说来,你与那世子爷可是……?”


    马小姐慌忙摇头,话里却微妙地含了几分希冀。


    “世子爷哪是我们家高攀得起的。”她的声音微不可闻,“不过那日,我在院里放纸鸢,线一断,飞到了世子爷那边,他还叫小厮给我送回来了……”


    少女犹自沉浸在那日的惊鸿一瞥中,可迎面却直直冲来一个人,气势汹汹地走到她面前,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人抬手就将她狠狠一推!


    马小姐避闪不及,双手慌乱地在半空扑棱,可重心一倒,骤然跌入水中。


    水花溅到岸上的人,周围的小姐们回过神来,慌乱地尖叫出声。一旁的婆子也反应过来,连忙跳下去救人。听到此处的骚动声,众人纷纷围了过来。


    愤怒和嫉恨好似火药,在胡婉娘大脑里炸开。情绪剧烈翻腾着,一时间,世界都安静下来。


    她喘着粗气,马小姐被人捞起,往岸边游来,神志一点点回归。她迟钝地环视一圈,人群拥挤,却没人敢凑到她身边,她周围竟空出一个圈。而那些小姐们眼中全然是震惊和惧怕,她们聚在一起,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胡婉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恐惧和耻辱漫上心头。周围嘈杂的声音不断刺进她的耳朵。混沌中,她好像听见她们的讥笑和嘲讽,羞辱她明明婚约已定,还要肖想晏决明。


    她颤抖着手,再也承受不住,只能推开人群拼命向外跑。身后传来呼喊声,她却不敢停,越跑越快。绕过亭台、跑下石桥,她冲进了熙攘的主街上。


    热闹的人群成了她最好的伪装。背后的呼喊和脚步声不再,胡婉娘终于慢下步子。她浑浑噩噩地顺着大街行走,她想,现在那些人在怎么说她呢?


    鲜廉寡耻、恬不知羞,还是痴心妄想?


    ……可是,她不知羞耻,难道那马玲儿就知道羞耻吗?


    她恨恨地想,明明是马玲儿肖想在先!世子爷不过是心好,遣人送还个破纸鸢,那小蹄子竟然就敢想入非非!也不看看自己那副尊荣、自己家世又是何等的穷酸!


    可那怒火烧得越烈,她心中就越冷。


    ——马玲儿纵使千般万般不好,有一样总是赢过她的。


    她心灰意冷地走到湖畔,呆呆望着水中万千河灯。


    不知看了多久,河对岸却突然一阵喧哗。胡婉娘抬头望去,是辆失控着火的货车直直冲进了河道中。水花溅到裙角,她扶住一旁柳树,嫌恶地退了两步。刚要收回视线,她的目光却顿住了。


    那张脸,她绝对不会看错。


    她清晰地看见,晏决明站在河畔,珍之又重地抱着一个女子。他一手拦住那女子的腰,一手张开,扣在那人带着兜帽的后脑,将她紧紧拥在怀中。而他脸上的神情焦急又慌乱,反复低头确认那女子的安危。


    那是她从未在晏决明脸上看见的神情。


    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身旁的树,晏决明脸上的疼惜像是巴掌,狠狠扇在了她脸上。


    有一瞬间,她甚至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恨意。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连女儿家的羞耻都不要了,为什么你却抱着别人?


    她的内心崩溃叫嚣着,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晏决明拥着那看不清容貌的女子转身离开。


    “小姐,快回去吧。”


    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小厮喘着气,心有余悸又小心翼翼地劝她。


    她慢慢松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转过身,又端起了两淮盐运史胡大人家独女的架子。


    “来得太慢了。”她冷冷地乜了一眼那小厮-


    晏决明拉着程荀的手,半拥着她走出骚动的人群。


    二人的姿态太过暧昧。一路上,程荀都想挣开他的手,可不知为何,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晏决明今天却好似铁了心,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


    一直走到一处僻静的街边,程荀才终于挣脱开。


    微凉的温度从指尖滑走,晏决明察觉到自己的手不受控地颤了颤。


    他将手藏在身后,微微俯身,目光专注地描摹程荀的面容。


    “真的没事吗?有没有被吓到?”


    说着,他伸出手,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在了耳后。


    晏决明心中长舒一口气。早就想为她别发了。


    程荀自认自己不算矮,可晏决明实在高大,即便弯着腰,身形也好似将她笼罩其中。他的存在感太过强烈,一时间,程荀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晏决明勾起唇角,直起身,轻轻拍拍她的头。


    “河灯放完了,我该回去了。”程荀不自在地理了理头顶兜帽。


    “阿荀,我有东西要给你。”晏决明不置可否,反倒说起别的。


    程荀疑惑地望去,却见他的手探进前襟,拿出一份薄薄的书信。她打开信纸,里面竟然放着一张房契,买主姓名上写着“程荀”二字。


    “你不是与那位陈家娘子说,在扬州有一套房产么?”


    程荀目瞪口呆地抬起头。她下意识就要将房契塞回晏决明手中,却听他云淡风轻道:“阿荀,做戏就要做全套。”


    程荀的手略一迟疑,可立马反应过来,有些气恼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晏决明拿过房契,将它叠好放进信封中,放在程荀手上。


    他语气平静,“阿荀,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简单的事了。”


    “你不能,连这点事,都不让我为你做。”


    程荀看着他的双眼,慢慢接住了信。


    她收起房契,假作无事。


    “若是无事,我该回去了。”


    晏决明却突然问道:“你愿意陪我去见见姨父姨母么?”


    程荀一愣。


    崔夫人和孟大人?


    她有些踌躇,可想到如今孟大人是明面上扳倒胡瑞最重要的力量,她下定决心,点点头。


    晏决明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可随即雀跃起来。


    他熟稔地拉起她的袖口,柔声道:“别担心,他们会喜欢你的。”


    程荀抿抿唇。


    她心想,我是为了正事去的。他们喜不喜欢我又如何?


    难道他们不喜欢我,就会就此放过胡瑞?


    心中虽是这么想,可她的脚步却肉眼可见地轻快了些。


    晏决明偷偷望了眼身旁的女孩,微不可察地叹口气。


    就知道她不愿意收。


    早在他初回晏家时,崔夫人就与晏淮商谈好了他应得的财产。当初她急匆匆赶回京城,一来为了多年未见的晏决明,二来也是担心夜长梦多,要趁早为他谋取更多利益。


    崔夫人体面了一辈子。唯二的两次失态,一是那年提剑冲进了侯府;二便是从晏家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为晏决明拿到了诸多财产。


    崔怡走得早,晏决明又消失多年,后宅里,继室刘氏自然不会放过崔家天降的嫁妆。晏淮未曾插手后宅之事,尚且不明白其中门道,只以为刘氏依他所言将崔怡的嫁妆都好生安放着。可谁知,那些财物若要挪动,多的是法子。


    而崔夫人拿着当初的嫁妆礼单,硬生生冲进了库房,逐一清点其中财物。有以次充好的,有以破损为由“处理”后就再也找不着的。晏淮看得脸色铁青,只觉得刘氏丢了自己的脸。


    而崔夫人拿捏住晏淮此时的羞愧和愤怒,提起晏决明当年走失的旧事,又是哭闹又是威胁。最后,她愣是让晏淮自掏腰包补上了崔怡的嫁妆,又从晏家产业中分出十之三四作为晏决明私产,此事最后才了结。


    而晏决明收到那些产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其中方便易主的产业,都偷偷改成了程荀的名字。


    ——在他甚至不知道程荀生死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做了。


    他自认自己当时的谋划天衣无缝,易主之事顺利地躲过了晏淮和崔夫人的眼睛,这些年那些产业也发展得蒸蒸日上。


    可此刻他才发现,原来最大的问题在于,这诸多财产,阿荀好像并不愿意收下。


    他心中有些发愁,恶作剧般故意晃了晃她的袖口。


    程荀投来狐疑的目光,他笑了下,伸手为她戴好兜帽。


    二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回到了扬州城最热闹的大街上。大街上围着一座高高的香桥,远处还摆着诸多烟花。此处人流众多,皆是为了等待不久后的香桥会与烟花会。而大街旁,最好的地段矗立着一座高楼,这是扬州城最负盛名的酒楼樊楼。


    今日的樊楼更是富丽堂皇。如水般的绸缎将这高楼装点得绚丽非凡,樊楼里坐满宾客,更有唱曲的伎人高坐台上,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程荀拉好斗篷和兜帽,缩在晏决明身边走上了楼。他一路带她往最高层去,越往上环境越是清幽,走廊里窗户大开,能够高高俯瞰街上的人群,头顶星辰好似都近在指尖。


    晏决明在一间雅间前停下脚步,轻轻叩门,只听里面传来一个严肃的男声:“进来。”


    晏决明推开门,侧身等待程荀。程荀深吸一口气,踏入了屋中。


    兜帽低低压在额前,挡住了她的视野,只能看见面前的圆桌上,坐着一男一女,除此以外并无旁人。


    门在背后关上。


    程荀缓缓摘下斗篷,晏决明随手接了过去。


    眼前的场景变得清晰,她看见崔夫人慈和温柔地向她笑。紧挨着崔夫人的那位中年男人,五官周正,神情却有些严肃。


    她对上他的视线,不知为何竟有些发怵。


    她低头行礼,“向孟大人、崔夫人问安。”


    “我是程荀。”


    第53章 香桥会


    “我是程荀。”


    程荀半低着头, 有些拘谨地行礼。


    崔夫人连忙起身走过来。她扶起程荀,五味杂陈地细细端详眼前的少女。


    那日在胡家,当着众人的面,她只能故作漫不经心地扫她两眼, 今日才得了机会, 好生看看这位六年前便已相识的“故人”。


    她本以为她早已忘了几年前那位“玉竹”的模样, 可如今一看, 那个女孩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渐渐与面前的程荀重叠。


    六年过去,当初明泉寺那个瘦小寡言的女孩, 如今已经长成高挑的少女。


    除了年龄带来的成长外, 她几乎没有变化。她的身形仍旧瘦削, 面色有些苍白憔悴,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澄澈。


    若真要说有哪里不同,或许是如今的她更“真切”了。


    那年明泉寺里,程荀对她说“不信神佛”。那时的她好似一缕缥缈的烟, 只有神思中的怅然和悲痛是有形的。她寂寥而透明地飘在半空, 仿佛随时都能抽身而去。


    而如今站在她面前的程荀,眉宇间虽仍写着长久压抑带来的疲态和愁容,却多了几分生的厚度。


    ——就像浮萍长出根系, 飞雁终于落地停歇。


    这变化从何而来,崔夫人心中了然。


    她心中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她拉着程荀的手, 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坐下。


    “阿荀。”崔夫人笑得慈爱, “你不介意我这样叫你吧?”


    程荀紧张地摇摇头。


    “我真没想到, 原来你就是‘程荀’。”她感慨万千,“当初我便觉得与你投缘, 谁曾想,你居然就是决明找了六年的程荀!”


    “那年我刚回京城,决明求我帮忙找你。他说完你的样貌和年岁,我当即就想到了你,可谁知你竟然取了个假名字……若是当年我再深究一下,何至于让你和决明分别六年呢?”


    “这些年决明为了找你,什么法子都用尽了,我看了都……唉,可谁曾想,你竟在胡家那样的地方吃苦……”


    崔夫人心中悲喜交加,一时间,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沉默已久的孟忻拍了拍她的手,给她递去一块叠好的丝绢。


    程荀却愣住了。


    她不是没想过,晏决明这些年定是想方设法地找她。只是这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总带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她抬眼看向晏决明,却见他对她安抚地笑笑。


    他无声地说:“没事。”


    崔夫人缓了缓,压下酸涩的心情,认真地看向程荀。


    “阿荀,这些年你受苦了。你与决明的情谊之深厚,我和你孟伯父都看在眼里……我心中一直想找个法子弥补你,正巧决明与我提了一个想法,我觉得倒是个好主意。”


    崔夫人语调轻柔,目光温暖和煦,可程荀心中莫名地“咯噔”一下。


    “我和你孟伯父有意将你认作义女,你可愿意?”


    程荀张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崔夫人连忙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你心中莫要有负担。我和你孟伯父膝下只有绍文一个,若是多个女儿,我们开心还来不及呢。况且,从前我们见面,我就觉得与你有眼缘。”


    崔夫人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也知道你心中放不下这些年的筹谋,不愿意此时离开胡府。”


    “可是孩子,胡府总有一天要倒台,你可考虑过将来?


    “我们自然知道你本性如何、又遭遇了什么,可这世道本就对女子苛刻,若你背着一个……这样的身份,以后恐怕更是艰难。


    “我和你孟伯父身微力薄,可给你一处避雨的房檐,还是做得到的。”


    崔夫人语气诚恳、姿态谦和,程荀却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崔夫人说得有错吗?不,某种程度上,她甚至足够委婉了。


    世道多艰。且不说她如今为奴的身份。她当初用的是假名字,运气好的话,或许胡府一倒就能恢复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程荀”这个身份,又能支撑她在这世道多活几天呢?


    她一无亲眷,二无家资。便是艰难活下来了,苛税、病痛、歹人,都一个不是她头顶的定时炸弹?


    ——只要老天稍微开个玩笑,这条小命恐怕就不保了。


    答应崔夫人和孟大人,成为他们的义女,对她百益无一害。


    可不知为何,她却说不出口。


    崔夫人好似看出了她的犹豫和难言,有些心焦。她以为程荀不明白其中关窍,有心再好生劝两句。


    孟忻却轻轻按了下她的肩膀,探身说道,“此事不急,让这小丫头自己回去再考虑考虑,日后再说也不迟。”


    闻言,程荀松了口气。


    晏决明看出她隐隐的抗拒,心里头有些闷,抬手为程荀倒了杯茶。


    屋中一时冷了下来,程荀心中莫名有些不舒服。


    这一推脱,倒显得自己不识好歹了。


    此时,孟忻突然开口,“程姑娘,我听说,你从溧安来?你父亲也是溧安人士么?”


    程荀点点头。


    “是土生土长的溧安人?”孟忻追问。


    “家父确实从小就在溧安长大。”程荀有些摸不着头脑。


    孟忻不再说话,神情若有所思。


    程荀努力把思绪放到此番前来的正事上,正色说道:“孟大人,我此番来,其实是为了胡家之事。”


    孟忻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晏决明,而后饶有趣味地问她:“胡家何事?”


    “近来胡府来了一群云水观的道士,其中有位仕阳道长不太一般。我听闻,那道长私下为胡瑞提供了许多丹药,据说有消灾解厄、延年益寿之效。”


    “哦,那你如何看?”孟忻提起了兴致。


    程荀想了想,慢慢说道:“这仕阳道长来历不明,在如今这个关节,居然能在府中呆这么久,我一来是怕他搅了大人的谋划,二则是……”


    程荀直直看向孟忻,“想向你确认一下,仕阳道长可是您安排的人?”


    孟忻眼里划过赞赏。


    倒是个心细的。


    他抬起茶盏,语气平平,“关于这事,你该问问晏决明。”


    程荀讶然转头,却见晏决明轻咳了一声,“阿荀,那道长是我安插进去的。”


    她仔细回想,胡瑞在福全死后就提起过云水观之事,难道一开始,他就已经设计好了?


    崔夫人出言打断了众人的话题,她嗔怪道:“好好的日子,出来了还要说这些。”


    说着,她将面前的碟子推到程荀面前,温言道:“樊楼的点心算得上是扬州一绝,阿荀,你多尝尝。”


    崔夫人为人和善又健谈,一边给她夹茶点,一边拉着她问:“喜欢什么口味?”“平日有没有忌口?”“方才可去放灯了?”


    程荀端坐在椅子上,背直直挺着,一字一句回答崔夫人的问话。


    从小到大,她身边就鲜少有女性长辈,崔夫人的关怀和体贴让她有点儿不自在,反应都有些木讷。


    晏决明看在眼中,一时有些想笑,心中却漫起怜惜。


    他走到窗边,看了眼楼下的情形,“姨母,香桥会要开始了,不如下去看看?”


    崔夫人果然来了兴致,站起身向窗边望了望,而后靠到孟忻身边,轻声催促,“走吧,等会儿错过了。”


    二人走在前,晏决明和程荀走在后面,慢慢下了樊楼。


    离开崔夫人的视线,程荀想起方才认义女之事,心中有些气恼。


    晏决明看出她的情绪,凑到耳边小声问道:“你不高兴么?”


    程荀不想理他。


    可晏决明对程荀一惯是个水磨性子,见她生气了,就巴巴地跟在后头,时不时轻戳两下她的肩膀,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二人别别扭扭下了楼。


    樊楼外的空地上正在办香桥会,高台上摆着一座线香架成的香桥,香桥上放着香客送来的檀香包、金元宝,灯火映照下,金纸反射出灼灼光亮,煞是好看。


    而一圈又一圈的人群围在香桥周围,直把宽敞的空地挤得水泄不通。崔夫人和孟忻站在人群外围,周围候着两三个仆从。


    程荀和晏决明在不远处站定。见长辈没注意这边,程荀终于转向晏决明,压抑着怒意低声道:“义女之事,你为何不与我提前说?”


    晏决明一愣,随机微微俯身,凝视着她的眼睛。


    他语气认真,“阿荀,我并不知姨母会在今日提起这事。我原是想一切事了后,才与你说的。”


    流动的人群里,他的身影却像是定格在这个瞬间,程荀在他的眼里发现了自己的倒影。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也就是说你早有安排?可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义女之事也是,云水观道士之事也是。”


    察觉到她情绪的微妙变化,晏决明也有些慌了神,下意识道:“有些事太过凶险,我只是不愿意你涉足其中。至于义女之事。”


    他扶住她的肩膀,“阿荀,我只是不想你日后过得太辛苦。”


    “你迟早要离开胡府的,你可曾想过将来的事?”


    晏决明话里的“将来”刺痛了她心中最敏感的神经。


    她蓦地想起那年在四台山上,她抚摸着“程六出”的坟茔时,轻声许下的决绝誓言。


    那时她说,等她做完该做的事,就来陪他。


    而如今“程六出”回来了,更显得她那时的决绝像个笑话。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周遭的喧哗好似突然远去了。


    她想,将来,她真的还能有将来吗?


    她的将来又在哪儿呢?


    成为孟家的义女,离开这个宅院,然后又走进一个新的宅院吗?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他还在等待自己的答案。


    她察觉到自己的唇瓣轻轻动了两下,晏决明以为自己没听清,又侧耳过来。


    可她头顶突然响起一声巨响,漫天星光有如火种,在天上爆裂地绽开,而后那点点星子徐徐落向大地。


    吉时到,烟花会开始了。


    一道道光束伴着啸叫飞向天空,橙红、金碧、铜青,各色花火在深蓝的夜幕中盛开,在众人的惊叹中露出最明艳绚丽的模样,而后就消逝在凉凉的夜风之中。


    这一声声巨响解救了程荀,她回过神,快速说了声“香桥会要开始了。”,就跑到了人群边上。


    晏决明直起身,看着她佯作无事的神情,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漫天烟花的渲染下,人群的气氛也愈发高涨。守香桥的人看准时机,拿起火把点燃了香桥。


    火焰霎时蔓延开来,红蓝色的火舌裹满香桥,浓烟伴着线香味飘到半空,人群中发出阵阵喝彩。


    点香桥,祭双星,乞巧日达到了最高|潮。


    程荀往年这时候,都是在胡府专门辟出来的清静地方远远看烟花,今日是她一次看得见香桥会的盛况。


    人群不断呼唤,更有人围着燃烧的香桥叩拜。人人都想看香桥,人群不断向前挤。程荀眼看自己就要被推进人潮中,晏决明突然伸出一只手,护住她周围,将她轻巧地拽了出来。


    “人多,小心点。”


    程荀理了理兜帽,张望着,“崔夫人呢?”


    晏决明抬头看,指了指西边的方向,拉着她的手就要往那边去。


    这是今夜他第二次拉自己的手。


    他们逆着人流向前去,晏决明半拥着她的背,支撑着她的重心。可人群实在拥挤,她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又一脚,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好在晏决明及时稳住她,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却见身旁挤过去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男人看起来精瘦,力量却很大,他架着双臂努力穿过人群,与程荀擦肩时,用手肘狠狠推搡了她一下。


    程荀避无可避,可擦身而过的那瞬间,她好似看见那男人袖中闪过一道寒芒。


    那瞬间,程荀脑中警铃大作。


    她紧紧盯着男人的背影,却见那人灵活地在人群间窜动,不多时便看不清人影了。


    她心中不安,下意识拉住晏决明的手臂,紧张地开口:“你可看见刚刚和我擦肩的那个男人了?”


    周围声音太过嘈杂,晏决明没有听清。


    程荀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张望,四下都见不到那人的身影,视线反倒和不远处的崔夫人对上了。崔夫人看见程荀,朝他们的方向挥了挥手。


    她松了口气,疑心方才是自己看错了。


    可下一秒,她看见人群中走出几个高大的男子,不动声色地围住了孟忻的仆从。


    而那个男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假作跌倒一般,猛地扑向了孟忻!


    眼前的一切短得不过眨眼之间,在程荀眼中却好似停滞的一幅画。


    极度的紧张和惊惧中,她听见了自己的尖叫。


    “小心!那人身上有刀!”


    第54章 鹊桥仙


    一切就发生在这短短一瞬。


    程荀的视线越过拥挤的人群, 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袖中藏刀的男人。


    “小心!那人身上有刀!”


    而她的尖叫像水滴落入沸腾的油锅,顿时炸起一片炽烈的油点。周遭听清她的话的人,当即开始推搡拉扯周围的人,想要逃出生天;没听清她话的人, 尚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能下意识跟随涌动的人群向前推挤。


    本就拥挤的人群此刻骚动不断, 数不清的人影遮挡住她的视线, 身体不断被奔逃的人推拉扯动,程荀这才知道自己做错了。


    可如今再做弥补已来不及,程荀只能在慌乱的人群中努力稳住自己的平衡。下一秒, 腰间那双大手揽紧她的身子, 用力一拉, 竟然将她悬空抱起,扯出了人群。


    拥挤的窒息感陡然消失,程荀仓皇抬起头,拉着他就想往孟大人那儿去, 却被晏决明以保护的姿态按进怀中。


    她听见他沉稳的声音:“没事, 别担心姨父那边。”


    而他目光严肃,扫视着骚乱的人群,抬手做了个呼哨。


    霎时间, 街道四周的暗巷里冲出数个巡防兵,敲着手中盾牌,紧锣密鼓地疏导人群。


    没一会儿功夫, 人群重新恢复秩序, 有人七嘴八舌询问刚刚怎的突然推搡起来, 人群中有人粗着声音回答:“能为什么!人多呗!”


    程荀惊魂未定地站定,当即就转身向孟忻的方向奔去。晏决明没拉住她, 只能紧跟在后。


    程荀跑到方才看到的位置,可这儿哪还有孟忻崔夫人等人的身影?


    她面色慌张地看向晏决明,他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而后拉起她往身后的暗巷走。


    程荀见他波澜不惊,也渐渐冷静下来。


    二人走在黑暗无声的暗巷中,大街上的喧哗悄悄远去。她听着二人的脚步声,慢慢回过味来。


    “这是你们预谋好的?”她停住脚步,直接问出声。


    晏决明顿了一下,语气温和,“阿荀,这并非预谋。”


    “只是我们早有准备。”


    顶着程荀疑问的目光,他轻声解释。


    “阿荀,你可知扬州有个名叫虎帮的漕运帮?”


    这名字有些耳熟,程荀皱眉回忆片刻,不太确定地说:“好像从前听人提到过……”


    晏决明了然地点点头,“这虎帮手握半个两淮的漕运,黑白通吃,势力不可小觑,坊间多少也有些传言。那虎帮的大当家虎三是个人物,自幼无父无母,在虎帮摸爬滚打多年,二十年的时间,从打手混到了二当家。”


    程荀听得入迷,忍不住开口问道:“然后呢?”


    “我与他算是旧识。几年前虎帮的六爷要退了,底下几个当家的明争暗斗,当年我无意间在后面推了他一把。”晏决明轻描淡写道。


    程荀有些惊讶。


    晏决明虽没有明说,可能够做到这个份上,可见他手中筹码不小。


    “虎三是个黑白不忌的。漕运盐运利益巨大,少不了黑吃黑。官商手里轻易不沾血,总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就会找上虎三。这人自然不是良善之辈,这些年我对他也多有防备。”


    程荀琢磨着他的话,问道:“所以,胡瑞找上了虎三?让虎三出面谋害孟大人?”


    晏决明看着她认真聆听思索的样子,心软得好似一滩水。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拂了下她的兜帽边缘。


    “自从那日你将陈家娘子送来,我就派人盯住了陈玄。果不其然,陈玄搭上了虎帮。虎帮的确胆大包天,可谋杀朝廷钦差不算小事,底下人当即就报给了虎三。虎三查到孟大人与我的关系,单独找了我。”


    “虎三这人有些草莽义气,还念着我与他当年的交情,答应帮我这一次。我让他假意接下这活儿,陪我演这出戏。”


    程荀恍然,心中却还有几分疑惑,“这虎三真就这么好心?况且,若是因为孟大人之故,扬州从此清明了,那虎帮将来从哪里赚好处呢?”


    “自然不全是因为我的缘故。谋杀钦差可不是小打小闹,一顿饱和顿顿饱,该怎么选,他心中有数。”


    晏决明将目光投向远处,“至于之后……就算一时刮去腐肉,可只要此地仍有利益可寻,只怕永远都无法彻底清明。”


    水至清则无鱼,程荀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难免有些气馁。她看着晏决明,欲言又止。


    “阿荀,我们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好。”晏决明停下脚步,深深看进程荀的眸子。


    程荀回望,不知为何,从他眼中读出了几分无力和灰心。


    她想,或许这句话,也是他想告诉他自己的吧。


    想到这,她情不自禁道:“晏决明,只要你问心无愧就好。”


    而对面那人神色一怔,他脸上那带着几分安慰和劝解的笑消失了,一时间竟显得有些空白。


    “少爷,程姑娘!”不远处传来呼喊,程荀转身望去,是天宝在巷子口朝他们挥手。


    程荀仍旧忧心孟大人和崔夫人的安危,连忙小跑上前。


    晏决明愣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月光下程荀跑动的身影。


    这一刻,时间的流动好似突然放缓了。程荀身上的斗篷随奔跑的步子摆动着,衣袂好似海浪,徐徐起伏呼吸。而在那斗篷边缘,隐约能看见她飘飞的长发,在风中划过秀美的弧度。


    “咚咚——”


    “咚咚——”


    他后知后觉地想,原来,真的有人能反复爱上另一个人。


    他那些氐惆的时刻,那些难言的心绪,原来真的有人能读懂。


    他慢慢抬手按住了心口-


    天宝将程荀引到巷口处一间不起眼的小院。院子的陈设简朴,与寻常人家住的屋子并无不同。


    她推开堂屋的门,却见孟大人和崔夫人坐在桌前轻声说话,神情很是平静。


    二人闻声抬头,崔夫人连声道:“好孩子,快进来。”


    崔夫人不住地问她可受伤了,程荀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是我方才太冲动了……”


    还好晏决明早有准备。且不说会不会坏了他们原本的谋划,若是人群当真发生了踩踏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她垂丧地低下头。


    向来少言的孟忻突然开口,“是我们该谢谢你。”


    程荀讶然抬头。


    孟忻一本正经道:“胡瑞手段狠辣,自然不会将此事全然交给陈玄。这些日子,光是闹到我和你伯母面前的阴谋诡计就不下五起,谁也不知道下次来的杀手是做戏的,还是真要取我们性命的。”


    程荀不由得看向崔夫人,却见她神态自若,竟丝毫没有后怕、畏惧之意。


    “方才你出言提醒,本就是出于好心,不必苛责自己。”崔夫人安慰道。


    “崔夫人,您……不害怕吗?”程荀语气迟疑。


    闻言,崔夫人转头对孟忻笑了一下。


    “早在我当年决定嫁给你伯父那天起,我便做好准备了。”


    她的目光温柔又坚定,像是暗夜中的点点萤火,亮着柔和却不刺眼的光,“我知道他想走的是怎样一条路,但只要他不怕,我就不会怕。”


    程荀有些羞赧,又莫名有些鼻酸。她偷偷看了孟忻一眼,见他紧紧抿着唇,本就古板的脸此时更是严肃。她连忙收回视线,却隐约察觉到崔夫人紧靠着孟忻的那条手臂动了动。


    屋里气氛古怪,程荀回味过来,找了个借口磕磕绊绊地跑出屋子。


    晏决明站在院子中,好似等了她一会儿了。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程荀红着脸点点头。


    马车早已备好,曲山得信在府中等她。程荀脱了斗篷正要下车,却突然被晏决明叫住。


    “阿荀。”


    他明知道她该回去了,可看见她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顶着程荀疑惑的眼神,他搜肠刮肚地找话题。


    “……今夜回去好好休息,不要沾了寒凉。”


    想了半天,只憋出了这句话。


    听他提起月信之事,程荀略带几分尴尬地点点头。


    二人沉默地下了车,晏决明送她到胡府侧门外的小巷里。他站在阴影中,目送程荀越走越远。


    突然,她的步子停了下来,转身向晏决明跑来。


    二十米不到的距离,她的每一步却好像都踩在晏决明心上。


    十米,五米,三米……


    晏决明忍不住屏住呼吸。


    程荀跑到他面前,轻喘着气,小声道:“你也要,注意安全。保重自己,不要逞强。”


    说完,她挥挥手,一转眼就消失在胡府的朱门之中。


    晏决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烫得快要化掉了。


    他缓缓走回马车,脑子里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从前看过的史册医术中,有过人死于脉搏过快、心温过高的记载么?


    稀里糊涂回到了观宅,天宝在身后问他:“少爷,这包袱要放哪儿?”


    晏决明转身一看,竟然是今夜程荀换下来的脏衣服。他跨步上前,一把抓过包袱,藏到背后。


    “今夜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他吩咐完,大步走进房内,将门用力关上。


    门外,天宝莫名其妙地摸摸脑袋。


    总觉得少爷这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屋内,晏决明靠在门上。手里的包袱好像烫手山芋,他纠结半天,最后将包袱藏进了衣橱最高处的抽屉里。


    屋里浴盆早已备好热水,他坐进水中,强迫自己梳理手中的线索、准备之后的计划。好一会儿,脑子终于冷静下来。可等他换好衣服回到寝室时,脑子里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今夜发生的种种。


    他心浮气躁地躺在床上。


    闭上眼睛,是程荀静静注视河灯飘去的神情,是她在月光中奔跑的背影;睁开眼睛,是她仰着脸说“你问心无愧就好”的模样,是她叮嘱他“保重自己”的声音。


    ……还有,她柔软温暖的身体,落入自己怀中的触感。


    他猛地坐起身,狠狠砸了床板一拳。


    他在心中唾骂自己的无耻和逾矩。


    纵使他心悦阿荀,可这样的遐思未免也太过冒犯无礼了些!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默念心经睡觉,眼神却扫过了衣橱。


    阿荀的衣服还在这。


    他又纠结起来。


    今夜意外频发,阿荀一时忘了,可等明日想起来,恐怕心中会不自在。


    他该还给她吗?还是她不提,就当没这回事?


    还有,衣服上沾了……他难道就这么原模原样地送回去?


    可若是他洗干净再送回去,也不太合适吧?


    从前二人同住时,除了各自的小衣,浆洗之事一向是交给他的,从这点来说,他洗干净倒也没什么……吧?


    无数思绪在大脑里打架,晏决明烦不胜烦,一气之下干脆倒在床上,使劲儿一拽被子,蒙住了脸。


    屋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半晌,床榻上突然传来一声长叹。晏决明黑着一张脸,坐起身利落地换上衣服。又从抽屉中拿出包袱,推开门走到马房,骑上马疾驰而去。


    夜已深,熙攘了一夜的扬州城此刻好像也进入了安眠,唯有满地的红纸碎屑证明了不久前的热闹与喜庆。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扬起一片红色的雪。


    晏决明从翼山悄悄潜入胡府,轻车熟路地走到程荀所在的小院。院中一片寂静,他心道一声“冒犯了”,然后悄声推开窗户,将包袱塞了回去。


    正要转身离开,他突然发觉不对劲儿,透过窗户仔细一看,那床上哪里有程荀的人影?他先是疑心自己走错了,可扫一眼屋内摆设,这确是程荀的屋子没错。


    他皱皱眉,此时才发觉小院的古怪。


    ——太安静了。


    他心中响起警铃,逐一确认各间屋子,却发现小院里竟空无一人。


    不敢再耽搁,他转身走出小院,在胡府中循声寻人。


    找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望见不远处亮着灯火。他看了一圈周围环境,悄声上前,身形轻巧一跃,就站在了祠堂旁的一棵大槐树上。


    他藏身在茂密的枝叶中,透过祠堂大门看见了程荀的身影。她跪到在地,一同跪在地上的还有胡婉娘和其他几个丫鬟。


    晏决明只觉得心上蹭地燃起怒意。


    你胡家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阿荀来跪!


    胡瑞和林氏站在牌位前,厉声训斥什么。晏决明仔细听,大抵是些胡婉娘行事荒唐、丫鬟们看顾不周的话。


    训斥了好一会儿,胡瑞丢下一句“给我跪到天亮”,便拉着林氏离开。监工走了,祠堂里却无一人敢动弹。


    看准时机,晏决明偷偷朝程荀脚边扔了个石子。


    程荀今日本就有些不适,一晚上奔波劳累,回府后又被人找来祠堂罚跪,此时更是疲倦不堪。察觉到脚边的轻微声响,她迟钝地向后看,眼神搜寻了一会儿,最后居然在祠堂旁那棵槐树枝叶之间看见了晏决明。


    她顿时瞪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晏决明朝她挥挥手,她瞟了眼身边低着头打盹的小丫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担心胡婉娘听到动静,她转过身,不敢再与他示意。


    树上,晏决明看清她脸上困倦憔悴的神情,心一点点揪了起来。


    她在胡家的五年,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身体的折磨,尊严的凌|辱,胡家便是这样对她的。


    他忍住心中的酸涩和愤怒,悄声跳下树。他绕着祠堂走了一圈,发现祠堂旁边是一排无人的厢房。他跳进厢房翻找了一圈,找到个火折子。


    片刻后,紧邻着祠堂的厢房突然升起火焰,浓浓黑烟不断冲向半空。


    祠堂内,程荀艰难地低着头,掐着手心强忍膝盖和小腹的不适。而一股焦糊味飘进祠堂里,程荀迷迷糊糊抬起头,反应了几秒,突然清醒过来。


    “走水了!”


    她惊叫着,颤颤巍巍


    站起身,叫人将胡婉娘扶起,慌忙跑出祠堂。


    一群小丫鬟花容失色,尖叫声响彻夜空,仆从们听到呼救,提着木桶、抱着水缸,匆匆赶来救火。


    场面一时嘈杂混乱,丫鬟小厮们不断进出,胡婉娘被人簇拥着逃离火场。


    而程荀站在慌乱的人群中仓皇张望,终于在墙角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晏决明站在墙角,对她笑了一下,张口无声地说了什么,转瞬就消失在拐角处。


    那瞬间太快,好似程荀的幻觉。她站在原地,大脑中反复重现方才那一幕。


    火光和浓烟遮挡住她的视线,人群匆匆来往,泼水声、火焰爆裂声、尖叫呼喊声不断响彻于耳。


    而晏决明站在黑暗的角落里,朦胧得好似一场幻梦。


    可她却清晰地看见他的脸上温柔的笑意,看见他对她说:


    “晚安,做个好梦。”


    第55章 一叶秋


    火势很快得以控制。


    厢房久无人居, 屋内堆了不少杂物,好在近来雨水多,屋内受了潮,故而火势并不算大, 只是滚滚浓烟看得吓人。


    火虽没有蔓延到祠堂, 可浓烟却将祠堂的匾额和白墙都熏得漆黑, 就连那一座座牌位都在高温下崩出裂口。


    胡瑞和林氏匆匆赶来。看着面前一片狼藉的祠堂, 林氏急得双腿发软。而胡瑞阴沉着一张脸,踱步到胡婉娘跟前,抓了她身旁一个丫鬟, 虎目圆睁。


    “怎么回事?”


    小丫鬟瑟缩着身子, 半晌打着哆嗦:“厢房突然就起火了, 别的、别的,奴婢……奴婢不知。”


    胡瑞反手就扇了那丫鬟一巴掌。


    背后的丫鬟小厮顿时齐刷刷跪了一地。


    那掌风从胡婉娘侧脸刮过,她倒抽了口凉气,胸膛剧烈起伏, 惊惧地望着胡瑞。


    胡瑞仍旧盯着面前颤抖的小丫鬟, 可从始至终都未曾看向胡婉娘。


    “平时小打小闹便罢了,我只当你年纪小不懂事。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在外装疯卖傻、争风吃醋,在家目无尊长、不服管教, 如今连祠堂都敢烧!”胡瑞厉声怒斥。


    胡婉娘又是恐惧又是委屈,话卡在喉咙里,一时间竟说不出口, 只能站在原地抹起泪。


    林氏面带不忍, 轻轻拽了拽胡瑞的袖子, 可盛怒之下的胡瑞用力拂开林氏的手,暴呵一声:“慈母多败儿!这便是你平日放纵的后果!”


    林氏不敢再劝。


    程荀跪在人群后, 心有余悸。


    晏决明确实太大胆了。若是稍晚一步,或是被胡府的人看见,今日要如何收场?


    她远远地瞟了眼胡婉娘身边那个佝偻着身子的瘦小人影,心中歉疚难安。


    那个小丫鬟才十三岁,刚来晴春院没几天。


    场面一时僵持起来。胡婉娘回过神来,忍不住连声叫冤。胡瑞喘着粗气,双手叉腰,努力压抑愤怒。


    “胡大人。”前面突然传来一道苍老平静的声音,程荀悄悄抬头,却见仕阳道长不知何时过来了。


    他身着一身藏青道袍,髯须花白、形容瘦削,可身姿却挺拔如松。他的脚步声近乎于无,在众人未曾注意时突然现身开口,愈发显得道骨仙风、世外高人之姿。


    他出现的时机实在太过微妙,程荀想起晏决明与这道长的关系,心中惊讶又狐疑。不过一炷香不到的时间,他就从这逃脱,找到仕阳道长来此为她解围了?


    她心中腹诽,这胡府真成晏决明的后花园了。


    ……等等,什么叫“为她解围”?


    程荀反应过来,莫名有些脸热,忍不住在心中暗骂自己自作多情。


    而那边,胡瑞乍然看见仕阳道长,难免被吓了一跳,可态度却好转许多。二人打躬行礼,胡瑞愁容满面,“道长,这下如何是好?祠堂被烧,可不是什么吉兆!”


    仕阳道长目光轻轻扫了眼人群,胡瑞摆摆手,叫众人散去。程荀走在人群最后头,不动声色地移去目光。


    与乾道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见他平静高深的声音。


    “胡大人想岔了。这恰恰是吉兆。”-


    自那天起,胡瑞发现,就如仕阳道长说得那般,一切不断向好。


    一是云水观的法事终于敲定了吉时。


    二是祠堂重建之事。


    当日胡瑞心中唯有祠堂被火势波及、唯恐老祖宗托梦训斥的烦躁。可后来转念一想,这难道不是个光明正大重新修缮的机会么?


    这些年,胡瑞自认自家这一脉日子愈发昌隆,渐渐也有了几分别样的心思。京城胡家是主支、发迹早,他受叔父胡聘提拔良多。可胡聘如今六十有五,家中又后续无人,京城胡家还能风光几时呢?而他正值壮年,胡家的未来不也要交到他手中么?


    这样想着,他难免动了些小心思。可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只能暂时搁浅在心中。如今撞上这么一个机会,不就是老天也想推他一把么?


    这样想着,他命人将祠堂修缮一新,又去庙里重新请了牌位。只是这回,放在最中间的名字,从京城胡家的祖宗,变成了胡瑞自己的祖宗。


    而最后一件事,则是彻底将胡瑞从阴郁焦躁的心绪中解脱出来,走起路来都有几分春风得意。


    ——孟忻似乎不好了。


    自从那日乞巧节后,孟忻遣人去衙门告了假,一应事务都交由师爷处理,孟宅大门紧闭,只有外甥晏决明时不时登门。而久居鉴明书院的孟绍文,也辞别了师长,破天荒回了家。


    据胡瑞派去的探子所言,这些日,各种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孟宅,隔着侧门都能嗅到冲天的药味儿。府中下人嘴巴严,问不出什么东西,可那悲观严峻的神情却不似作假。


    胡瑞闻言,激动地起身在房间了转了两圈。可他迅速冷静下来,按捺住心中的欣喜,沉吟片刻,叫人喊来陈玄。


    不一会儿,陈玄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站在书房正中央,低垂着头颅,声音嘶哑:“老爷,听说您找我。”


    “你过来。”胡瑞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地吩咐。


    陈玄抬起头,慢慢走过去。短短十天不到,他本就方正的脸更显瘦削,颧骨高高挂在脸上,好似两道锋利的刃。他眼下青黑、眼睛充血,就连嘴边都长了一圈燎泡,一看便是心忧如焚、许久未能好好睡觉的模样。


    胡瑞今日心情不错,看见他这幅尊荣竟被逗笑了。


    “怎么,这才给你安排了一件事儿,就焦心成这样了?”


    陈玄勉强扯开嘴角,笑了一下。


    “行了。我今日找你来,是想你问你那日乞巧节之事。”


    胡瑞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等待对面那人的回答。


    陈玄舔了下苍白开裂的嘴唇,声音有些发抖。


    “回老爷,乞巧那日虎帮安排了人,准备在香桥会上趁乱……”他停顿了下,艰难开口,“趁乱刺杀孟忻。那夜我也在场,亲眼所见杀手接近了孟忻。


    “可不知为何,那时人群突然拥挤推搡起来,我不慎摔倒在地,等爬起来时,已经看不见那群人的踪影了。”


    胡瑞犀利的目光投来,陈玄咽了咽唾沫,继续道:“后来虎帮的人找到我,说是那夜安排的人都死了。”


    “持刀那人身上被捅了四五个窟窿,所有人都是在乱葬岗里找到的,估摸着是被孟忻的人反杀了。至于他们可曾在死前得手,如今已经死无对证,小的也无从可知。”


    陈玄胆战心惊地说完,背后已经起了一身冷汗。


    可胡瑞却突然大笑出声。


    “你做得好!”胡瑞话里是止不住的笑意,他站起身走到陈玄身边,拍拍他的肩,“虎三的人可不好打交道。我前前后后吩咐了这么多人,没想到是你这个刚接手的毛小子立了功!”


    陈玄疑心自己听错了,他错愕地抬起头,喃喃道:“孟忻……死了?”


    新任巡盐御史,朝廷钦差重臣,宁远侯世子爷的姨父,就这么死了?


    “没死,不过想来也快了。”胡瑞语气松快,绕到书案后坐下,朝陈玄的方向推去一个木盒。


    “我向来不会亏待自己人。”他歪着头,眼神示意陈玄打开木盒。


    陈玄迟钝地走上前,掀开木盒,却见里头满满当当放着一整盒金锭子。


    “收下吧。好好办差,将来也少不了你的。”


    陈玄的大脑一片浆糊。心好似一时直飞云霄,一时又跌落万丈深渊。他迷茫地摸着那闪光的金锭子,这是他这辈子都未曾拥有过的东西。


    有了这些金子,清荷便不必起早贪黑料理铺子,也再不必为宝娘愁将来的嫁妆。他们一家人可以换大房子、买许多许多田地,甚至买几个奴仆,从此让清荷宝娘都过上夫人小姐的日子。


    在迷茫和狂喜的边缘,他突然听见胡瑞漫不经心的声音。


    “听说你将妻女都送回溧安了?”


    这句话好似天外劈下的一道雷,霎时将他惊醒。


    “这么急做什么?扬州不比溧安好么?”


    胡瑞的语气好似只是闲聊两句,可陈玄不由自主地全身紧绷,额角都落下了一滴冷汗。


    “小的老母亲还在溧安,前阵子写信来说是身子不爽利,想要见见孙女,小的便让妻女回去看看。”陈玄将早已编好的谎话全盘托出。


    胡瑞眯着眼睛,“回去也好,总该回去看看。”


    他站起身,将木盒塞进陈玄臂弯,意味深长道:“别担心。我在溧安那么多年,你的老母妻女,我总能叫人关照一二。你就放心在这替我办事,懂了么?”


    胡瑞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之后有事我再吩咐你。”


    陈玄行了个礼,僵直着身子走出书房。


    离开书房的视线,他匆匆跑回家,将那木盒藏好,又跑到渡口找到熟识的脚夫。


    “王小哥,我托您一件事儿。”


    他喘着粗气,双手紧紧捏住对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求你回去替我看看,我妻女可到了家中。”


    那脚夫掂量掂量手里的碎银子,“好嘞!你放心,我今晚走货,这趟快,三日后便能回来,你等着吧。”


    三日后。


    陈玄一大早便来了渡口。渡口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他站在岸上,一眼不落地盯着靠岸的船只。


    等到午后,他终于从一堆光着膀子的男人中间看见了王小哥的身影。


    他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对面那人看见他,目光有些闪躲,又有些怜悯。


    “你可见到了!”顾不上寒暄,他张口便问道。


    王小哥拿起脖颈上的汗巾,擦了下黑红的脸。见躲不开,只能支支吾吾道:“我见到陈大娘了,大娘身子硬朗着呢!你别担心!”


    “我问你我娘子和女儿呢!”陈玄的心剧烈跳动着,手脚都有些软了。


    “……唉。”王小哥叹了口气,面带同情地拍拍他,“陈大哥,嫂子和侄女儿确实不在家……不过,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吧?”


    “当务之急,还是要好好把女儿找到,还有看看她走时有没有卷了家中财物,实在不行就报官吧……”


    王小哥安慰着面前这个疑似娘子带着女儿跑路了的男人,心中感慨万千。


    而陈玄满脑子只剩下清荷宝娘不在溧安的消息,和那日胡瑞意味深长的那句“我总能叫人关照一二”。


    他绝望地跌坐在地。


    清荷和宝娘都在胡瑞手中,如今他只有替他卖命这一条路可走了么?


    江水不断拍打着岸边木桩,冲出白色的泡沫。泊岸的船随着起伏的江水,摇摇晃晃。


    第56章 夜风起


    秋风瑟瑟, 乔木萧萧。梢头的叶儿打着旋落地,一夜疾风过,晨起,满街都盖满了梧桐叶。


    这些日子, 胡瑞颇有些春风得意。


    孟府仍旧闭门谢客, 只传来些影影绰绰的消息。


    一说孟绍文在某天夜里闯了四五家医馆, 抱着大夫又哭又喊了大半夜, 最后是晏决明赶来收拾完烂摊子、将人带走;


    又说追查到近来孟府下人偷偷在外买了不少白布麻布,不知是为了冲喜,还是孟忻果真没几天好活了。


    前几日又传来了好消息。虎三派人追了数日, 终于在京畿三十里外的官驿外, 堵住了孟忻送回京城的奏折。


    陈玄先拿到了那奏折文书。木匣磕碎了一个角, 封条上溅满已然干涸的黑红血迹。陈玄抱着木匣,呆愣站着。


    “傻站着干嘛?还不赶快回去报喜?”送东西来的是个刀疤脸,他咬着手里的银子,龇牙咧嘴地问。


    陈玄双目发直, 好半晌才找到声音:“……人, 死、死了?”


    刀疤脸闻言笑了,“没见过血?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回去多喝两年奶再出来办事吧!”


    那人说话粗鄙,话里满满都是嘲讽。陈玄却视若罔闻, 抱着染血的木匣,深一脚浅一脚回了胡府。


    胡瑞拿到木匣,更是喜不自胜。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奏折, 一目十行地往下看。读到最后, 他的手紧紧攥着奏折, 一张脸因为愤恨和狂喜扭曲做一团。


    半晌后,他起身走进书房内室, 好一会儿,才从里面拿出一封厚厚的书信,交给陈玄。


    “送去虎三爷手里。现在就去。”


    陈玄点头应是,刚走出门,他又犹豫着转头看向胡瑞。


    这些日子胡瑞心情大好,待他也愈发和善。许是将他看做了自己人,也或许自认拿捏了住了他,胡瑞在他面前办事时也少了几分顾忌。


    这让陈玄心中燃起些许希望。


    他是不是也能问问,清荷和宝娘如今可安好?何时能回家?


    胡瑞抬起头,扯出个笑,“怎么了?”


    陈玄打了个激灵,顿时反应过来,干巴巴地行了个礼,忙不迭离开了。


    暮色四合,陈玄揣着信封匆匆赶到与刀疤脸惯常相约的地点。


    僻静的小巷里,刀疤脸接过信封,打开点了点那厚厚一沓银票,忍不住吹了个口哨。


    “我也接了不少达官贵人的活儿,要说阔绰,还得是你们胡家!”他觑了眼陈玄的脸色,从信封里抽了张银票,拍拍陈玄的脸,“你这什么脸色……莫不是胡老爷没给你好处?要不然哥哥给你包了?”


    陈玄勉强扯出个笑,将银票塞回他手里:“这是给虎三爷的,你可别得意忘形。”


    刀疤脸得意洋洋,“我们虎帮如何分钱,你就别管了!赚了票大的,爷今夜就去会会玉花楼的杜娘子!”


    陈玄目送他大摇大摆走远,站在原地理了好一会儿思绪,才慢慢往回走。


    可刚走出一条街,陈玄居然看见个不知为何有些熟悉的背影。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藏进了阴影中。他躲在小巷拐角,而面前的巷口停着辆马车,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脚步有些摇晃,搀扶着另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走向马车。


    他睁大眼睛努力辨认,终于在那公子侧头说话时看清了,那人居然是晏决明!


    陈玄心中疑惑,孟忻不是如今病入膏肓吗?晏决明怎的还有闲心出来与人喝酒?难道是借酒消愁?


    下一秒,那个醉态酩酊的男人好似发起酒疯,突然推开了晏决明,没了支点,他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没了晏决明的遮挡,那男人的脸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而陈玄的困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是孟忻。


    孟忻没死。


    孟忻竟然没死!


    陈玄整个身子如坠冰窖。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看着孟忻闹着还要去续摊儿,晏决明扶起他,二人又往小巷一旁的酒楼去了。


    等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酒楼大门里,陈玄这才反应过来。他慌不择路地往后跑,一路上摔了几次、还撞翻了两个刚收摊的小贩。小贩在背后骂骂咧咧,他不敢停下脚步,一路飞奔到玉花楼,一层层找人。


    终于在一间厢房里找到刀疤脸,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浓妆艳抹、衣衫暴露的女人。陈玄冲上前,气喘吁吁地抓住刀疤脸的衣服,女人吓了一跳,惊叫地坐到一旁。


    刀疤脸不耐烦地翻翻眼皮,粗声粗气骂道:“你来干嘛?没看见爷正忙着呢!”


    “孟……他没死,他没死!”他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哦。”刀疤脸嗑着瓜子,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什么?”陈玄抓住他衣领的手松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听不懂人话么?如今钱我收到了,这桩生意就了了,结案了,懂了么?”


    刀疤脸把瓜子皮吐到陈玄脚边。


    “你们虎帮怎能如此行事?你不怕胡……我家老爷找三爷算账!”


    刀疤脸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当即嘲讽道:“算账?谁找谁算账?”


    “你搞清楚,小子。整个扬州,敢在三爷面前造次的,要么死了,要么还在不知道谁的娘胎里呢!”刀疤脸吐了口唾沫,冷笑道,“你家老爷?见了面,谁给谁行礼都还不一定呢。”


    “那你要我怎么交代?!”陈玄不可置信地大吼。


    刀疤脸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管你怎么交代。”


    陈玄大脑一片空白,他紧紧拉着刀疤脸的手臂,想把他拽起来,可刀疤脸毕竟是个练家子,只不动如山地坐在原地。好一会儿,他心烦了,拿起腰间佩刀,狠狠拍在桌上。


    “有本事你就自己去杀了他!别在这给爷爷找事儿!”


    陈玄停下动作。


    他定定地看着桌上的佩刀。半晌,在刀疤脸嘲讽的笑、女人好奇打量的目光里,拿起了刀。


    他用力推开厢房的门,跨步下楼,朝着原路返回。


    夜渐深,天际边最后一点暮色沉入黑暗的大海,月光惨淡地洒在地上。


    陈玄紧紧抓着佩刀,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心跳的速度不断攀升,他大口喘着粗气,只觉得这条路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终于,他又看见了那个巷口。马车还在原地,孟忻似是不胜酒力,独自一人趴在车辕上。晏决明和车夫小厮都不见踪迹,昏暗的巷口,只剩下他和孟忻。


    陈玄停住步子,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佩刀。


    他生疏地拔下刀鞘,将它丢在一边。月光下,削铁如泥的刀刃上闪着寒光。


    陈玄盯着刀刃上自己的倒影,那个人形容仓皇,头发散乱,一双眼睛红得可怖。


    他深吸一口气,举着刀接近孟忻。


    他在心中默默说,对不起。


    你若不死,死的恐怕就是清荷和宝娘。


    待我安顿好妻女,我就拿我这条贱命赔给你。


    他高举起刀,闭上眼睛,猛地向下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兵刃相接的清脆声突然响起,他的手被震得发麻,刀也被一股大力挑开。


    陈玄睁开眼,晏决明站在他身前,长剑移到他的脖颈处,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再往旁边一看,孟忻早已站起身。他面色冷肃,丝毫未见酒意。


    陈玄那强撑的胆气瞬间消失无踪,他立在剑下,浑身颤抖。


    而持剑那人长身玉立,声音比这月色还要凉。


    “陈玄,不如我们聊聊。”


    他如是说道-


    陈玄被人缚住双手、蒙住双眼赶上了马车。马车行驶在夜色中,摇摇晃晃好一会儿,终于停下。


    他被人搀扶着下了车,浑浑噩噩走了一会儿,他被按在一张椅子上。头上的布条终于被取下,明亮的烛光刺得眼睛睁不开,他适应了会儿,终于看清自己被关在一间普通民居里。


    晏决明举着一碗水走了过来,喂到他嘴边。


    陈玄半晚上没有进水,如今也顾不及这水中是否有毒,凑到碗沿就是狼吞虎咽。


    水喝得差不多,晏决明将碗放到案上,随意问道:“陈玄,杀人的滋味如何?”


    陈玄沉默半晌,道:“我没有杀人。”


    晏决明轻笑一声,“陈玄,你做不了手里沾血的事。”


    “胡瑞是个眼瞎耳聋的,在金银堆里睡了太久,连这点眼力都没了。”晏决明转过身,踱步到陈玄身边,“被胡瑞差遣的这些日子,不好过吧?”


    陈玄咬紧牙关,恨恨道:“你不必在这废话,要杀要剐随你!”


    晏决明不置可否,走到他身后,解了他手上的麻绳。


    没了手上的束缚,陈玄却不敢起身,只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我想与你谈一桩交易。既然要谈交易,自然应有待客之道。”晏决明微微一笑,“清荷、宝娘,是你的妻女,对么?”


    还未待他厘清“交易”的意思,陈玄猛地提起了心。


    “你把他们怎么了!”


    他欺身上前,却被晏决明轻巧侧身躲过,最后狼狈地扑到案上。他死死盯着晏决明的眼睛,声音嘶哑:“清荷和宝娘在你手里,是不是?”


    “不必说得那么难听。你放心,她们如今一切平安。”晏决明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只不过你前脚将她们送出去,我后脚就将他们接回来了。”


    “你想干什么?”陈玄声音紧绷。


    “你将她们送回去,是最蠢的一步棋。我知你不想连累她们,可溧安是胡瑞的老巢,你以为留她们孤儿寡母在溧安,就一切太平了吗?”


    “所以你就大发慈悲,干脆抢了胡瑞的活计?”陈玄语带讽刺。


    晏决明仍旧心平气和,“陈玄,起初我留下她们母女不过是受人之托,从未想过要拿此拿捏你。”


    “受人之托?谁?”陈玄的头脑终于清明起来,下一秒,他想到了乞巧那日自己在人群中的所见,惊声问道,“是玉竹?是不是!”


    晏决明猛地投来犀利的眼光,再也不似那副云淡风轻的样貌。陈玄甚至敏锐地察觉到丝丝杀意,他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连忙开口:“我并无他意!”


    “那夜我是看见了你和玉竹站在一起,我本以为我看错了!况且,我也并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晏决明身上杀意未减,可目光却冷静许多。陈玄叹了口气,继续道。


    “我和清荷算是看着玉竹长大,当初我与清荷结缘,少不了玉竹从中撮合。这些年来,她多番接济我和清荷,明明自己都没多少银子,还要往外贴……我心中,早已将她看做自家人了。”


    “乞巧那夜我确实看见个很像她的女子,可一无证据,二我也不想害她,便没有说出口。谁知……”他有些犹豫地抬起头,“所以,玉竹是你的人?”


    晏决明不置可否,只冷冷道:“你不必心怀侥幸。我有一万种手段,让你在说出那话前就去见阎王。”


    陈玄知道他并非说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发誓,我绝不会说出口。”


    “可是,我娘子和女儿……”


    “你让她们千里迢迢去溧安,她担心会路上出事,便让我找个地方让她们暂住。”晏决明顿了顿,“你妻子担心你,你知道吗?”


    陈玄感觉自己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我别无选择。”


    “另一个选择就站在你面前。”


    “胡瑞和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陈玄没忍住刺了他一句。


    “至少我不会叫你杀人。”晏决明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从里面抖出一个小小的瓷马。


    陈玄瞳孔收紧,顾不及恐惧,当即就上手抢了回来。


    “这是我给宝娘的!”他像只应激的困兽,恶狠狠地嘶吼出声,“你用她威胁我?”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是再插手胡瑞的事,迟早会死。到时候,死的或许还不止你一人。”晏决明缓缓走上前,“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你远在溧安的老母亲,都可能因你而死。这摊水,比你想得还要浑。”


    “那我能怎么办?”陈玄紧紧捏着瓷马,声音颤抖,“我能怎么办!”


    “与我做桩交易吧,陈玄。”晏决明声音低缓醇厚,“你只需要告诉我几件胡瑞的事,别的一概不必做。等此间事了,我自会让你们全家团聚,好生去过日子。”


    晏决明不知从哪拿出一张房契,丢到陈玄怀中。他低头一看,上面写着清荷的名字。


    “你在胡瑞身边这些年,还看不清他是什么人么?仍由他这样的人活着,任由他这样的人摆布你,迟早有一天,你会把你全家都害死的。还是你愿意宝娘的父亲是个杀人犯?愿意此生都让你的妻女活在动荡之中?”


    “想想吧,陈玄。”


    陈玄被晏决明一步步逼得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他愣怔地看着手里的房契。


    “我能给你,不止这个。”晏决明的声音好似天外而来,“我既不逼杀人,也不会动你的家人。不过几个胡瑞的秘密,换来你全家安稳自在的生活,不划算么?”


    在好似无尽的沉默中,陈玄想起清荷那瘦弱却温暖的怀抱,想起宝娘那双柔软的小手。


    他又想起胡瑞给他的一箱箱金银,想起那个带血的木匣。


    他可以信任晏决明吗?


    许久后,陈玄终于开了口。


    “好,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第57章 婚期日


    月上中天, 街上一片寂静,只剩下花街柳巷还彻夜迷醉在香脂红粉里。


    清浅月光落在他绣着云纹的衣衫上,他面色冷肃,走出小院翻身上马。


    陈玄已被人送回胡宅。他独自驾马回孟府。


    为了向外放出孟忻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的假象, 这些天, 晏决明几乎是日夜吃睡在孟家。其实他们并未花太多力气, 只需放些亦真亦假、影影绰绰的消息, 外人自会捕风捉影、为这骗局补上最后一笔。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不是么?


    黑鬃马在空荡的街道疾驰,凉风打在他的脸上, 尽管已是深夜, 他的神志却一片清明。


    两侧的街景不断后退, 脑海中,陈玄给出的那些看似琐碎、毫无关联的情报纷纷串联成线,线头的分支不断延伸,最终结成一张大网。直到马儿在孟府门前停下, 他终于长舒一口气。


    早在一年前得知胡瑞连任两淮盐运使时, 他便盯上了胡家。这一年来,他在胡家前前后后收买、安插了不少人,可是始终缺少一个从小在胡府长大、备受信任、且能接触到府中最中心事务的人。


    若是没有这个人, 或许他最终还是能扳倒胡家,可中间花费的人力、财力和时间就远远不止如今数月时间了。他能等,可如今与誉王短兵相接、剑拔弩张的太子能等吗?此地无数被胡家欺压的百姓布衣能等吗?


    在他与孟忻苦恼之际, 是程荀送来了破局的关键。


    陈玄是在胡瑞眼皮子底下长大的, 既是家仆又是亲信。早年被洪泉这后来居上的挡了位置, 只能做些赶马跑腿的活计,可其中未尝没有陈玄本人不够机灵市侩、善于钻营的缘故。


    胡瑞恐怕死也想不到, 最后居然是这么一个老实憨厚、自小在身边长大、一辈子就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给自己背后递了刀。


    他沉吟着走进前院书房,孟忻已经沐浴更衣,中衣外只披了一件外袍,神态清醒自若,全然不见今夜在外酒气熏天、醉态酩酊的模样。


    他顿了顿,心中对这位姨父又有了新的认知。


    他虽心知孟忻在如今的朝堂上已经算是清明良臣,可却未曾想过,这位大人的行事作风如此不拘小节。


    为了查明真相,从假扮行商暗访盐场,到如今亲自设计诱敌,他都亲力亲为。好似无论晏决明提出多么荒唐、么多危险的主意,只要能达成结果,他都愿意尝试一二。


    见他来了,孟忻放下手中的信,说道:“密折已经送到京畿的驿馆,想来几日之内就能上达天听。”


    晏决明心下一松。


    为了让密折顺利抵京,他们派出多路人马,携带真真假假数本奏折文书往京城去。胡瑞的人手几番追截,最后将虎三送去的那个当做宝。殊不知,真正的密折早已绕过官驿,如今只等进宫了。


    “那个叫陈玄的,愿意说么?”


    晏决明在他面前坐下,细细说了今夜与陈玄的交涉、陈玄提供的线索,以及他基于此的猜测。


    桌上摊开了一张卷轴,其上密密麻麻记下了这段时间以来二人调查的结果——那一个个声名显赫的人物,被天价贿款和无数人命勾连起来,编成一张血泪斑驳、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侵吞公款、私卖盐引、上下勾结、行贿受贿、杀害良民……


    晏决明每说一句,孟忻就在那卷轴上添上一笔。说道最后,孟忻看着从胡瑞的名字发射出去的条条线索,静默了许久。


    半晌,他才打破沉默,缓声道:“我们初识时,他二十出头,我不过十七。那时他尚且还有几分为国为民的锐气,可不过二十年不到,他便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话里的情绪也越来越淡。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除了这些,还有更有力的证据么?”


    晏决明点点头,“他说了胡府几处可疑的地方,我会让人去探一探。”


    顿了顿,他又说道:“胡瑞在扬州城外湍溟寺里,供了座无名的长明灯,每月都要前去祭拜暂住几日。我总有些疑心,明日会亲自去看看。”


    孟忻嗯了一声,陷入深思,好似在消化今夜收获的消息。晏决明静坐了一会儿,见孟忻自顾自地沉吟梳理,便起身行了个礼,准备悄悄离去。


    刚转过身,他听见身后的人突然开口。


    “程荀,那小丫头倒是令我刮目相看。”孟忻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感叹,“此等聪慧、坚韧的心性,倒是个世间难得的。胡府是个狼窟,却也将她磨炼出来了。”


    初听时晏决明心中还有几分骄傲,听到最后脸却冷了下来。


    他侧着身子,低声回道:“胡家的磨炼……难道还要她对胡家感恩戴德不成?”


    孟忻虽并无此意,可闻言也没有生气。他早就看出来了,他这外甥,对程荀的情谊可不一般。


    他也是过来人,如何不懂那少年心思呢?


    “早在她五岁那年,养父去世、宗族中的亲长不愿抚养她,要将她送去给人做童养媳时,她便敢抛下一切独自求生了。五岁稚童就有这般骨气和胆量,又与那胡家何干?”他淡淡道。


    孟忻却皱起眉毛。


    “养父?”


    晏决明一顿,转过身道:“阿荀并非程秀才亲生,是有一年北方大旱、流民南下时,被人遗弃的。”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孟忻的脸色,“姨父,可有何不妥?”


    孟忻垂首沉吟片刻,才平声道:“无事,你回去吧。”


    晏决明缓缓点头,转身告退。


    门关上。


    屋内,孟忻靠在椅背上,一手轻轻敲打着眉间,闭着眼睛沉思琢磨。许久后,他猛然睁开眼睛,连声唤道:“老何!老何!”


    一个面容苍老、满头鹤发,身姿却挺拔矫健的老者推开门,问道:“老爷,您找我?”


    “老何,你可记得当初我在西北紘城,结识的那位孟千户?”


    他站起身几步走到老者面前,迫不及待问道-


    秋风肃肃,凉雨凄凄。阴郁的天色笼罩在扬州城上空,漫长的雨季到来了。


    与这凄风苦雨的时节不同,近来,胡家的气氛很是喜庆。


    首当其冲的一件喜事,便是胡婉娘的婚期提前了。


    她与张子显的婚事,原本商议的是明年五月。五月晴空正暖、繁花锦簇,最是婚嫁的好时节。可前几日,张子显的母亲钱夫人却从京城过来了。


    钱夫人此番南下,不光带来了诸多厚礼,还带来个大消息。


    张子显的祖父,恐怕时日无多了。


    张家祖父如今七十有五,已算是古稀高龄。家中人虽有难过不舍,但更多的是平静释怀,以及担心后续诸多事务的安排。


    首当其冲的便是张子显的婚事。


    张子显如今已年满十八,若是张家祖父走了,守孝三年,待能成婚时已然二十一。张家或许能等,可若要胡家等到三年后,恐怕不太现实。


    如今胡家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张家岂会放过这样一个好亲家?故此,钱夫人急匆匆南下,商议婚事可否在年内办完。


    钱夫人说得含蓄,可谁都能听出那弦外之音——年内成婚不过是个好听的幌子,张家打的主意,恐怕是让二人在张家祖父仙逝前就将婚事办好。


    闻言,胡瑞还未有反应,林氏先炸了锅。匆匆个把月内成婚,让胡婉娘千里迢迢北上嫁入张家,说出去不让人笑话才怪!更别提张家还是这样的情形,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婉娘是去冲喜的!


    花厅里两个女人吵得天翻地覆,胡瑞稳坐一旁,安安生生喝着茶。他知道,张家想让胡家同意提前婚期,必然准备了不少筹码。如今只管让林氏与钱夫人闹,闹得越大,他能获得的利益就越多。


    终于,在几天的博弈后,张家给出了相当分量的好处——就连林氏都有些迟疑的好处。胡瑞心知这是张家能让步的最低底线,明面上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而那天之后,胡婉娘才被告知了婚期提前的事。


    张家迎亲、胡家嫁女的日子,就定在了一个半月后的中秋日。


    不知是不是林氏不敢面对胡婉娘,过来送消息的是她身边的楼妈妈。


    此刻,楼妈妈全然不见在丫鬟小厮面前的趾高气昂,她佝偻着背,笑得满脸褶子,将婚期提前之事说得天花乱坠。


    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黄道移宫、六爻卜算之类玄之又玄的话,又扯到高僧掐算、乾道批命,总而言之,将今年中秋日说得天上好、地下无,仿若错过这天,将来半辈子运道都要没了似的。


    程荀听了半天,总算弄明白胡瑞和林氏的意思。看来今年成婚,是两家已有默契、势在必行的了。至于胡婉娘?安安心心待嫁便是。


    这话里的意思,连她听了都心寒,不知胡婉娘如何做想呢?


    她悄悄瞥了一眼胡婉娘,却见她挂着惯常的冷脸,安静地坐在原地,一分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楼妈妈支支吾吾说完,讪讪站在原地等待审判。可胡婉娘只轻飘飘说了一句:“知道了。”


    她有些不可思议,下意识将目光投向程荀。


    程荀乖觉地走上前,将楼妈妈拉到一边。


    她按下心中的忧虑,浅笑问道:“婚期如此匆忙,不知家中各样可都备好了?这可是姑娘的大日子,容不得缺漏。”


    楼妈妈连忙点头,掰着指头说了一通各处安排。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胡婉娘一眼,凑到程荀耳边轻声道:“小姐那,你可多劝着点……这已是板上钉钉之事,门房上已经开始备起请帖了!最近好生看着小姐,可莫要到了最后关头,又出岔子!”


    程荀点点头,将楼妈妈送出小院。


    往回走的路上,她暗自琢磨,若是中秋日张家就来接亲,那胡家的事,必须在中秋前得到了断。


    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焦虑好似潮水,从腹部翻涌上来,一时间,程荀只觉得胃里好似有数不清的飞蛾振翅冲撞。


    她努力镇定精神。据曲山所说,陈玄已经搭上了晏决明,透露了不少机要秘辛,孟大人的密折也已送往京城。如今,离胡瑞倒台不过毫厘之差,她等得起。


    深吸几口气,她走进内室。


    胡婉娘仍旧呆坐在刚才的位置,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茶盏中的茶沫子。


    程荀不动声色地看向身旁候着的小丫鬟。她面色苍白、如临大敌,轻轻摇了摇头。程荀给她使了个眼色,小丫鬟千恩万谢地关门离开。


    程荀走到胡婉娘身侧,轻声问:“姑娘,之后咱们院儿里如何安排?”事出突然,除了嫁妆外,胡婉娘额外要带走的书画、衣衫乃至丫鬟陪嫁,都要安排起来了。


    胡婉娘顿了顿,转过头平淡问道:“怎么,这就迫不及待要做我院儿里的主了?”


    程荀在心中叹一口气。又发疯了。


    她利索地跪下,低头不语。


    往往在这个时候,不做辩解才是最好的回答。


    胡婉娘轻轻抬起她的脸,仔细打量她的脸。


    “往日未曾注意,今日一看,才发现你竟也是个水灵漂亮的。”胡婉娘的语气寻常,好似在评价今日的汤炖的不错。


    “奴婢不敢当。”程荀垂着眸子,仍旧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胡婉娘松开手,用丝绢擦了擦手指。


    “你放心,待我嫁过去的第二日,我便会抬了你。往后,你就好生替我伺候张子显,最好缠住了他,让他一日也别来我的院子,懂了么?”


    程荀的心头燃起一阵无名火。


    在胡婉娘身边这么多年,她自然知道此时要说什么话才是好听的 、识抬举的、让她高兴的。


    可此刻,胡婉娘那随意得好似拿她配种一样的语气,让她连敷衍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她破天荒地沉默着,一言不发。


    胡婉娘看出她无声的反抗,嗤笑一声:“怎么,我抬举你,你还不愿意?当个金枝玉贵的‘竹姨娘’,不比成日在我这鞍前马后的‘玉竹’好么?”


    程荀仍旧一言不发。


    胡婉娘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她抬起手,巴掌眼见就要扇在程荀脸上,可程荀却突然抬起头。


    那双澄澈的眼睛,清凌凌地直视胡婉娘。


    她的手顿住了,许久后,轻轻落到程荀侧脸,逗小儿一般拍了拍。


    “你如今,连装都不愿装了。”


    “这样也好。我身边的人,哪个不是虚伪得我都想发笑的?”


    她突然笑了笑,神情天真又亲昵。


    “从前我就觉得,身边只有你最合心意。没成想,到了今日,还是你最讨我喜欢。”


    她双手扶起程荀,将她按到梳妆镜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副又一副精美的头面,逐一在程荀头上比划着。


    程荀任由她摆弄着,像孩童摆动自己心爱的木偶。


    半晌,她凑到程荀脸旁,看着镜子里珠围翠绕的程荀,轻声道:“等我出嫁那日,我也将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到时候,我们俩一起嫁给张子显,好不好?”


    “他肯定开心死了。”


    第58章 法事日


    扬州城里近来传言, 盐运使胡大人家里,有两件喜事。


    一是胡大人的千金闺女,月余就要嫁往京城。


    听闻那胡家小姐金尊玉贵、温婉娴雅,从小便被胡大人千娇万宠着长大。餐餐吃的是熊掌燕窝, 日日喝的是无根露水。绮罗玉带、锦帽貂裘更是数不胜数。光是胡大人为她准备的嫁妆, 就足够一家人吃两辈子的米!


    说起她的郎君张公子, 那更是翩翩君子、逸群之才。张公子在皇城根底下长大, 沾了圣上的福气,自小聪慧过人。还未及冠就已考上秀才,如今更是在鉴明书院求学, 想来今后, 也是个妥妥的进士官!


    胡家小姐、张家公子, 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如何不叫人艳羡呢?胡大人出手阔绰,这些天没少让下人在外派发瓜子、喜糖,上去说两句吉祥话, 就能得一把喜果子。一时间, 胡府门前挤满了要糖的稚童,热闹又喜庆。


    而这第二件喜事,便是胡大人请来了云水观的道士, 要在家中做法事,以求驱邪避恶、纳福镇宅。


    做法事本没什么稀奇的。可胡大人好善乐施,听道长说功德攒得越多, 运道越是顺利, 当即大手一挥, 在扬州城内外支了不少摊子赈粥布施。


    又专门请来几位大夫在街头巷尾义诊,延医施药一律免除诊金。除此外, 还自掏腰包,向两淮地带的几所养济院捐款捐物。


    一时间,这位胡大人在扬州声誉更胜。茶楼酒馆里,闲人纷纷称赞胡大人古道热肠、为人慷慨。不过,在这赞誉无数的浪潮之中,也偶有几个不和谐的声音。


    譬如:“朝廷官员年俸皆有定量,胡大人出手如此阔绰,可见为官并不清白。”


    又或者:“上头当官的钱,一分一厘不都是民脂民膏?从中分几个铜板、做几件冠冕堂皇的好事,就值当你们交口称赞,可不是贱得慌!”


    对此,众人只是心照不宣地捂住那胆大包天的混小子的嘴,连声劝道:有些事,心中有数就行,何必说出来捅破呢?


    外头议论得热火朝天,胡府中的热闹也不遑多让。


    临近婚期,胡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针线房的绣娘日以继夜赶工缝制嫁衣;膳房的厨子备菜、试菜,鸡鸭鱼蟹、玉盘珍馐,直把人看得眼花缭乱。


    而其中最乐得奔波的要属采买的人。红绸锦缎、喜饼喜果、金银饰品,店家引来送往,管事肥了腰包。一批批货物运回胡府,即刻就将这宅子装点起来。


    玉堂花烛,红楼碧纱,好不喜庆!


    另一边,拖延已久的法事终于定了日子。


    云水观的道士不再如以往那般深居屋中,每日都能见到持拂尘、着法衣的道士在府里各处诵经行走。偶有下人路过,时常被那低缓沉静的诵经声吓一跳。


    府里各处都摆上了香炉烛台,各院堂屋内都奉上三清画像。凡是屋檐下都挂起了幢幡令旗,就连各处屋舍门上都贴了符简章表。


    一时间,廊檐下画着八卦阵的经幡、绣着并蒂莲的大红绸缎交错高悬,门窗上黄表符纸、红囍花纸并排相贴。


    风过处,讨喜卖乖的吉祥话、云缭烟绕的香炉灰交相缠绕,攀升云上,像张大网,牢牢笼盖在胡府上空。


    而胡府就在这一面悬灯结彩、喜庆非凡,一面奉道斋僧、抱朴含真的诡异气氛中,迎来了法事日。


    仕阳道长平日不显山露水,可到了这个关头,众人都见识到他的雷厉风行与吹毛求疵。


    要求法事前三日府中上下焚香沐浴、素斋节欲暂且不提,光是法事当天,他就安排了一堆规矩。既要府里全部人等都聚集一处诵经祈福,又要道士在各个院落坐镇固法。


    要是依了他的意思,当日下午整整三个时辰,整个府邸都要停摆。可不知他给胡瑞灌了什么迷魂汤,最后他竟然答应了。唯一的要求是,各个道士不能单独待在院中,必须有府中专人陪同。对此,仕阳道长并无异议。


    而知晓这位道长真实身份的程荀,对这一条条看似刁钻的要求想得更深,当夜便去找了曲山。


    据曲山所言,晏决明准备在明日众人做法事时,派人对陈玄提到的府中几处可疑之地探查一二。


    曲山说得模糊,可程荀却提起了心。


    她有些紧张,问道:“可有我能做的?”


    曲山连忙摆摆手,急声道:“姑娘,此事您万不可参与其中。若稍有不慎,只怕有性命之忧啊!”


    程荀顿了顿,低声问:“这是他的吩咐吗?”


    曲山支支吾吾地点点头。


    沉默良久,她说:“明日一切小心。”-


    香炉上青烟闲袅,经幡随风飘摇。


    法事当日,午时后,全府的丫鬟婆子们都齐聚正院外的空地上,跪在高高的香案前,跟着道士诵读经文。


    一门之内的正院里,府里主子们围坐廊下,只留了一两个贴身仆从侍候左右。


    香案摆在庭院正中,其上奉着香炉烛台、瓜果供奉,更有宝剑、令牌、镇坛木若干。香案旁候着侍香、侍灯两位道士。


    而庭院中间,仕阳道长身着明黄道袍,一手持法器,一手握策杖,口中念念有词。他步子灵活轻巧,手上动作却果断有力,衣袂随着全身动作而舞动。


    饶是程荀这样心不在焉的,也不禁被他的动作所吸引。眼看他神色肃穆,行动飘逸,竟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程荀忍不住想,这位被晏决明安插进来的“道长”,难道真有几分本事?


    下一秒,仕阳道长高举策杖,悬空指向香坛,而香坛上的符纸与经幡居然发出爆裂声,窜起蓝色火光,凭空燃烧起来!


    这场面太过离奇,霎时间,廊下女眷忍不住惊叫出声,男主人们更是瞠目起身,探出身子向前看。


    在众人都为那无名之火而瞩目时,程荀注意到,对面的曲山凑到胡品之耳边悄悄说了什么。胡品之满眼都是面前的蓝火,头都没转,随意摆了摆手。曲山行了个礼,悄悄从侧门离开了。


    她的心紧了紧,暗自想,但愿一切顺利……


    可下一秒,她看见松烟也凑上前说了几句,胡品之不耐烦地点点头,而后他提脚便跟了出去!


    程荀猛地握起拳头,只觉得心陡然落入谷底。


    眼看着松烟的背影消失在侧门处,她焦急地张望一圈,见众人仍沉浸在道长的科仪中,她咬咬牙,凑到胡婉娘身边轻声找了个如厕的借口。


    胡婉娘白了她一眼,挥挥手让她快走。


    程荀压住内心的慌乱,缓缓走出侧门。正院外,面前的几条路上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她踯躅片刻,最后只能选了条最可能的路,匆匆上前。


    这条路是通往前院的近路。走过青石板道,便是掩藏在茂林花丛中的小径游廊。


    闷热潮湿的雨季,浓云蔽日,天上不见一丝日光。漫长的雨水滋养了草木,两侧繁茂的枝叶不断伸出手,挡住她的前路。


    程荀顾不及看脚下,一脚踩进水洼里,污水溅在鞋面上还全然无知。小路上空无一人,周遭万籁俱寂,唯闻她短促而剧烈的呼吸声。


    难道他们不在这?


    松烟是不是已经抓住曲山了?


    松烟会将他带到胡瑞跟前……还是曲山会直接了结了松烟?


    每一个猜想都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敢停下,只能不停向前、不停向前。


    前院越来越近,她隐约听见了道士诵经念诀的缥缈声。线香味窜进鼻腔,她忍不住呛了两声,前方却突然传来一道男声。


    “是谁!”


    时间好似突然停止流动,程荀猛地停住脚步。还来不及想出对策,面前草木葳蕤处,走出一个男子。


    是张子显。


    他站在几米外,看清面前这人是程荀,脸上浮起柔和的笑意。


    “没想到是你。今日府中不是做法事么?你怎会在这?”


    程荀定了定心神,低头行礼,“回张公子,姑娘有个手炉落在前面亭台了,姑娘命我去取。”说完,她不给他细想的时间,当即追问,“不知张公子怎么来府上了?”


    张子显理了理前襟,“我得了一幅前朝吴画圣的古作,带来给胡大人品鉴一二。”


    说着,他突然放轻声音,目光紧紧盯住程荀,向她靠近。


    “况且,不日便是我与婉娘的婚期。我也该提前回来准备一二。我与你……你家姑娘的好事近了,你心中可欢喜?”


    他语气暧昧,程荀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


    “张公子的意思,奴婢不明白。”


    四下无人,狭窄的小径被二人的身影堵住。张子显看着眼前清丽秀美的女子,只觉得空气好似更加燥热。


    他忍不住伸手撩起她耳畔的碎发,轻声道:“等我们回京城,我便抬了你,可好?玉竹,无论婉娘心中如何想,我定不会亏待你的。”


    张子显故作风流多情的样子令程荀几欲作呕。她迅速向后退了两步,防备地瞟了眼张子显,转身就要跑。


    可不知是这空无一人的狭窄小道滋生了他的恶念,还是方才程荀眼里的厌恶激起了他的征服欲。一瞬间,他竟全然抛弃了往日温文儒雅的外壳,怒目追上前,双手使劲箍住了程荀的脖颈。


    盛怒之下,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征服这个不识抬举的丫鬟。


    程荀从未想过张子显竟敢在胡府里发疯乱来,当即拼命挣扎起来。可他与她之间力量过于悬殊,她只能将尖利的指甲用力掐进他的双臂中,又低头撕咬住他的手背不放。


    身后果然传来吃痛声,脖颈上的束缚也轻了。程荀趁机向后狠狠一踢,借力扑向前,挣脱他的桎梏。张子显一个没站稳,被她踹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胆敢忤逆他的丫鬟。


    他反应过来,阴森开口:“你倒是个烈性子……你可知,只要我开口说是你心怀不轨勾引我,你今日就要被发卖出去!”


    程荀站直身子,从上而下冷冷地看着他。还未待她开口说话,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唉哟!张公子,您怎的摔了!”


    一个弓腰驼背的人影突然从后面冒出来,小跑着扶起张子显。


    竟然是松烟。


    程荀的心骤然一松。


    松烟摆出惯常那副机灵又谄媚的表情,殷勤地替张子显整理衣袍,连声道:“张公子,这地上湿滑,您不小心摔了,衣服都有些脏了。府中现在人手不够,要不,小的带您去换一身?”


    张子显双目阴鸷,仍旧恶狠狠地盯着程荀。


    松烟在旁,轻声细语道:“张公子,玉竹自小便是个犟牛,性子倔得很呢。她不识好歹,可毕竟也是在姑娘身边多年的大丫鬟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


    闻言,张子显看向松烟。他恭敬地笑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想到不久后便是婚期,此时若是闹出什么,对两家都不好看,张子显只能咽下这口气。他怒气冲冲地向前走,越过程荀时,低声说了句。


    “不识抬举的东西。等回了京城,你且看我如何收拾你!”


    闻言,程荀眼都没眨一下。


    张子显气急败坏地走了。


    此时,程荀这才看向松烟,心有余悸道:“多谢你了……”


    “玉竹。”松烟低着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你一直都知道曲山在干什么,对么?”


    程荀眉心一跳,假作没听懂。


    “曲山?曲山怎么了?”


    “曲山究竟是谁的人?”


    程荀维持不住笑意,声音也僵了起来,“你说清楚,曲山究竟怎么了?”


    这话好似激怒了松烟,他猛地抬起头,压低声音愤愤道:“我都看见了!自从他到少爷身边,隔三差五总会起夜离开偏房,一去就是大半宿!”


    “他广结人脉,平日在府中什么都要打听两句,只可惜那些蠢货被卖了还觉得他人好!”


    松烟一步步走向程荀,那张瘦得有些脱相了的脸扭曲着,嘴里咄咄逼人。


    “这小子为人奸猾,我几次想要抓住他把柄都被他逃过去了……可刚刚,我和他前脚刚走,你后脚便跟了上来。玉竹,难道这只是巧合吗?”


    “有一夜,我亲眼见你和他独自走在府中。当时,我只以为你和他……”说着,他的话突然哽了一下,神情中透出几分痛苦。


    “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与他竟然是府中的细作!”


    这话好似一声惊雷,劈天而来,在二人之间深深划下一道界线。


    听到他这句话,程荀反倒不再慌乱。脸上假作的懵懂不再,她平静地看向他。


    “你看见了什么?”


    松烟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心中漫上寒意,只觉得面前这人无比陌生。


    他该如何说?说他看见曲山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前院书房?说留守书房的陈玄和道士是如何视若无睹的?还是说他匆忙跑回正院要去报信,却在看见她时,瞬间明白了一切?


    这些年,因为对她的爱慕,心中那些强压下去的疑惑终于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为何她总是询问前院主子们的交际;为何她总是探听主子们在书房中的事务;为何不管他几番提醒,她还是要和曲山密切来往。


    玉竹、陈玄,原来早就成了府里的细作。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呢?偏偏是陪伴他长大,他视作兄长和心上人的人呢?


    他们相识相交的这些年,那些欢笑、那些关怀,醉后月下的放肆狂言、挨罚后的伤药和纱布、除夕夜蜗居柴房的饭菜……有多少是他们的情谊,又有多少是出于利益的讨好和伪装?


    一瞬间,背叛感如同天罚,灭顶而来。


    他甚至连告密都提不起力气了。


    松烟颓丧地看着程荀,艰难开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从小在胡府长大,胡府是我们的家,不是么?”


    他这话太过荒谬,程荀不知该如何回答。


    长久的沉默后,松烟问:“玉竹,你可曾真心待我?”


    程荀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正要说什么,松烟却突然软倒在地。


    大脑短暂的空白后,她扑上前查看他的安危,身后却突然传来脚步声。她抬头看去,曲山面色严肃,匆匆跑过来。


    “姑娘,他可曾伤你?”


    程荀顾不上回答,急忙问道:“他怎么了?”


    曲山顿了顿,“只是一根麻针,一炷香后便会醒,并不致命。”


    程荀终于松了口气。她看着昏迷的松烟,快速说道:“他看见你进书房了,还看见了陈玄。之后,恐怕……”


    曲山点点头,“姑娘别担心,此事我会妥当处理。”


    说罢,曲山就要将他拉起。程荀急忙拉住他的衣服,停顿片刻,艰难地恳求。


    “可不可以,不要杀了他?”


    程荀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决不能放任他透露出去。可是……”


    曲山看着她愧疚痛苦的神情,默了默,说道:“那我想办法将他弄出府去,姑娘您看?”


    程荀连忙点头,“你看着办就好。只要不要……伤了他的性命。”


    “可若是局面当真一发不可收拾……”她移开视线,不去看这张好似沉睡中的脸。她紧咬牙关,声音有些颤抖。


    “……一切还是以大局为重。”


    辞别曲山,她站在原地缓了缓,整理一下衣衫,匆匆走回正院。


    庭院内,仕阳道长领着众人打坐念经。程荀蜷着身子走到胡婉娘身旁,有样学样地打坐。


    前方,换了身衣服是张子显微微侧过头来,目光落到程荀身上。


    好一会儿,她才察觉到这带着恶意的目光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曲山来了。他走到胡品之身旁轻声说了什么,又起身离开。走之前,他远远地向程荀递来一个眼神。


    读懂那眼神里的意思,程荀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


    半晌,人群中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当夜,前院传来消息。道路湿滑,胡品之身边的小厮松烟外出时意外摔倒,脑袋磕到一旁的假山上,当即毙命。胡品之嫌弃晦气,当夜就命人将其送出府去。


    胡瑞对此有些不开心。他询问仕阳道长,明明做了法事,为何府中还会出现这等不吉利之事?


    对此,仕阳道长只高深地说了句。


    “胡大人,是他为您挡了血光之灾啊。”


    胡瑞一愣,反应过来时,全身已是冷汗津津。


    或许是这法事当真起了作用,让胡府本就蒸蒸日上的运势,更上一层楼。没几日,胡府便迎来了天大的好消息。


    当今圣上宣旨,赞两淮盐运使胡瑞智谋功名、福泽一方,命其即日上京面圣,朝觐考察。


    前来宣旨的天使和善有礼、姿态客气。胡瑞递上厚礼,天使接下后,含蓄地透露一二:此前胡瑞送去的那几方太湖石,深得太后她老人家的喜欢呢!


    胡瑞闻弦知音,心中的大石头放下了。


    两日后,带着政敌时日无多、自己又被天家抬举赏识的喜悦,胡瑞带着诸多奇珍异宝,喜气洋洋地离家上京去了。


    而背后送别的,是激动抹泪的林氏、胡品之,和在一旁与有荣焉的姻亲钱夫人、张子显。


    一时间,胡府在扬州城里更是风头无两。光是打着贺喜旗号送来的诸多厚礼,就将胡府门房堵得水泄不通。


    而孟府里,早已被人当做病入膏肓、半截身子埋土里的孟忻,拿着手中来之不易的账册,心潮澎湃。


    “决明,之后的戏,可就要交到你手里了。”


    晏决明站在窗前,闻言微微一笑。


    在那之前,他要再去见见她。


    第59章 迎亲日


    月光凄浅, 清夜无尘。大红灯笼在夜风中摇动,好似一颗颗血红的心脏在舒张跳动。


    程荀快步走在挂满红绸与灯笼的游廊下。


    临近婚期,当家坐镇的又不在家中,事务越是繁忙, 府内人越是心浮气躁。


    许是胡瑞上京面圣的好消息, 如今各处管事的都自觉跟着主子鸡犬升天, 一个个恨不得将鼻孔抬到天上去。


    程荀统管晴春院, 少不了与这群人沟通接触。虽然无人敢轻待敷衍胡婉娘,可拿捏一个待嫁小姐身边的丫鬟、自以为今时不同往日地抖落些威风,却是轻而易举的。


    被这群眼浅的管事推诿慢待时, 程荀也未生气动怒。她脸上扯着笑, 心中只觉得讽刺。


    对待府中人尚且如此, 还不知这群人对待府外的宾客、掌柜是何等傲慢呢。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胡府自上到下都烂透了。


    因着这群人的刻意刁难,直到夜幕低垂,程荀才将将理清府里各处迎亲宴的准备进度。


    已是月上梢头的时辰, 她往肚子里填了几块点心, 匆匆往翼山走。


    晏决明还在等她。


    时值秋日,夜凉如水。翼山上树影婆娑,隐隐能嗅到桂花暗香。


    走到半山腰, 只见晏决明站在山涧旁。澹澹流水敲得河床上小石叮咚响,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脸上露出笑意。


    “你来了。”


    程荀朝他挥挥手, 正要小跑过去, 那人却大步走了过来,牵着她的袖子, 将她带到溪水边一块垫了软布的巨石上。


    二人坐下,还未等她说话,晏决明从一旁拿起食盒,里面是一盅石斛莲子排骨汤,底下几层还放着东坡肉、水晶糕。


    “还没吃吧?先喝点汤润润嗓子。”晏决明话里有些不好意思。


    程荀手握汤匙,看着那清亮的汤色,试探地尝了一口。


    这熟悉的味道让她面色有些古怪,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还有空煲汤?”


    晏决明的耳根红得发烫。


    “我听曲山说,你最近就没吃上几顿正经的。我怕你伤了胃……”说着,他语调低沉下来,“你瘦了好多。”


    他看着她清瘦的面庞,心里有些难过。


    程荀却不以为意。


    她将食盒盖起放到一边,说起正事,“胡瑞上京去了,难道天家真要奖赏他不成?”


    晏决明回过神来,道:“皇上的心思,谁也捉摸不透。不过,姨父已将密折送入宫中,想来不会横生枝节,你莫担忧。”


    程荀心下一松,可想起不日后的婚期,仍有些惴惴。


    “胡婉娘的婚期没几日了,我担心……”


    晏决明看出她的不安和焦躁,柔声安抚道:“在中秋之前,一切定能见分晓。”


    说完,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她的侧颜。


    “阿荀,此前姨母与你说的义女一事,你如何想?”


    程荀没料到他提起这事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晏决明看出她的迷惘,抬手轻轻拿走她肩上的碎发。


    “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此事,可以吗?胡家……没几日了,你总要想想之后的日子怎么过。”


    他又一次提起了“之后”。她心中一团乱麻,下意识逃避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晏决明自然读懂了她的躲闪,轻叹一声。


    “这几日,我要暂离扬州。”


    他低下头,从袖中拿出一个令牌,放到程荀手中。那令牌样式简朴,两面篆刻了一个“程”字。


    “这令牌能号令我手下的人。我虽已吩咐他们一切事务由你做主。以防万一,若有变故,你拿出令牌,他们自无异议。”


    程荀看着令牌上那个“程”字,心脏微微颤动。


    她捏紧令牌,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而他拉住她的手,目光温和而坚定。


    “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怕。等我回来,好不好?”


    或许是今夜晚风太轻柔,吹得人飘飘然。


    她跌进深海中,情不自禁点点头-


    八月十五中秋日,宜嫁娶,宜宴宾。


    胡家嫁女,张家迎亲。


    大清早,一阵鞭炮声响彻天际,持续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生生叫醒了半座扬州城。


    睡眼惺忪的人们推开柴门,问起左邻右舍,这才晓得,原来是两淮盐运史胡大人家的独女要嫁人了!


    小儿图新鲜,不顾娘亲在背后呼喊,手拉手成群结队,一溜烟跑到胡府门前凑热闹。


    跑到胡府外,却见大红的鞭炮纸花铺了满满一条大街,硫磺硝烟还在空气中弥散。缭绕的白烟中,车马走走停停,将大路堵得水泄不通。


    小儿机灵,拉着伙伴东拐西绕,不多时便溜到胡府大门口。


    朱红大门前,宾客络绎不绝,数不清的厚礼、听不完的奉承流水般送进府中。更有鼓乐班子,站在门前吹拉弹唱,直将气氛推到最高|潮。


    小儿欢天喜地地接着管事漫天洒下的喜钱、喜糖;穷酸书生抓耳挠腮半天,提笔记下这盛景,拿着新鲜出炉的诗作凑上前,只求换一个进府观礼的机会。


    纵使婚期匆匆提前,可胡家就是胡家,排场依旧令人咂舌。


    前院高朋满座。胡品之担起大梁,在人群中招呼待客。张子显和京城胡家来的胡茂之站在一旁,听着宾客的打趣赞扬,笑得脸都快僵了。


    胡茂之的母亲是张子显的姑母,二人自小便在京城一同长大。此番张家迎亲,胡茂之作为与两家关系最密切之人,自然过来了。


    胡茂之昨夜才抵达扬州,原本以为此番只是个普通的迎亲宴,全然不知胡家居然摆出了这样的排场,就是比起喜宴也不差什么了。


    ——说难听点,若是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是张家入赘来了。


    好不容易寻到空档,胡茂之心有余悸地用手肘捣了张子显两下,悄声问道:


    “这阵仗可不一般啊……你辈分小,抹不开面子不好得说就罢了,你娘亲是如何答应胡家这般乱来的?”


    张子显僵着一张笑脸,阴沉的话从牙齿缝里挤出来。


    “这可是天家亲自下旨召回京师面圣的重臣,我张家哪里得罪得起?”


    胡茂之讪讪闭上嘴。


    他身上的血,一半胡家、一半张家,此时夹在中间,又能说什么呢?


    前院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后院里,女眷们也不遑多让。


    各府的夫人小姐围坐桌边,嘴里天南地北聊着闲天,可说来说去,都落到了一句话上。


    “胡府的泼天富贵,恐怕才开始呢!”


    整座府邸里唯一安静的地方,恐怕只有晴春院了。


    晴春院里,胡婉娘身着嫁衣,端坐梳妆台,喜婆在旁说着吉祥话,一下一下为她通发。


    程荀站在一旁,只觉得这满屋的红扎得她眼睛疼。


    前院缥缈的鼓乐声飞到屋中,程荀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焦躁。


    明日。


    明日,胡婉娘便要离家出嫁,可胡府依旧一片安宁锦绣!


    她真的等得到胡府的倾覆吗?


    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红绣鞋上的珠子。双手不由自主地绞在一起,她掐着自己的手心,努力冷静。


    手指碰到腕上的镯子,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的大脑终于平静些许。


    她想,至少她还有两次机会。


    “妈妈,差不多了。”胡婉娘突然出声,侧头躲过喜婆粗壮的手指。


    胡婉娘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簪金佩玉、唇朱点翠。


    她发誓,这绝对是她此生最美丽的时刻,什么茹娘、三娘,若是见到此刻的她,恐怕要羞得掩面跑走了。


    她像打量一尊花瓶,细细看着自己的面容。目光一转,她在镜中看见了低着头的程荀。


    她勾起一抹笑,转头对喜婆说道:“妈妈,将我这丫鬟也打扮打扮吧。”


    她抬手指向程荀,那双抹了胭脂红的眼睛笑得开怀。


    程荀下意识抬起头,只见喜婆面带犹豫,胡婉娘却起身将自己拉到了镜前坐下。


    “妈妈,你就帮我这一回吧。”她冰凉的手放在程荀侧脸,好似长满鳞片的蛇在她脸上爬行。


    她轻柔地说:“这可是陪我长大的丫鬟,我与她最是亲厚了。”


    喜婆眼中有些动容,似是被这主仆情谊所打动,开始动手为程荀挽发。


    程荀一言不发,静静坐着。胡婉娘兴高采烈地挑着首饰头面,镶金、翡翠、东珠,将妆奁里的珍宝一股脑儿地倒出来,一件件在程荀头上比划。


    待头发梳好、妆容画好,她又从内间拿出一件此前针线房送来待选的红嫁衣。


    喜婆见状,连忙摆手摇头,似是未曾想到她会如此荒唐。


    “姑娘,这可使不得啊!”


    胡婉娘仿若未闻,自顾自地将程荀拉起,将嫁衣按在她身上。


    喜婆心急如焚,直接上手争抢嫁衣,却被胡婉娘推倒在地。


    她眯着眼睛,恶狠狠地叱骂:“不要脸的老货,敢来抢我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喜婆又气又怕,浑身都在打颤,门外的丫鬟听到声响,连忙进屋将喜婆扶出去。


    门关上,屋内安静下来。


    胡婉娘抱着嫁衣,走到沉默已久的程荀面前。


    她将火红的嫁衣披到程荀身上,缎面上缀满的流苏珠翠沙沙作响。


    胡婉娘轻声道:“满意么?和我一起穿嫁衣?”


    程荀轻抬眼皮,在胡婉娘眼里看见了明明白白的嘲弄和施舍。


    醍醐灌顶一般,她突然明白了。原来在这府里,将她看得最清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胡婉娘。


    她的渴盼,她的不甘,她薄如蝉翼的自尊,她刻入骨髓的恨。


    ——胡婉娘都知道。


    也是,这么多年,她与胡婉娘相处的时间,恐怕比和自己真心对话的时间还要长了。


    日日夜夜、朝夕相处,人非神佛,又怎能无念无想、无欲无求呢?在她强装乖顺的时刻,总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长满尖刺的骨头。


    这么多年来,胡婉娘当真一次都没有发现么?或许胡婉娘早就发现了,所以一次次让她跪在雨中、一次次当众辱骂,就是要打断她的骨头,折|辱她的自尊。


    就像西域商人嘴里的熬鹰,将猎鹰熬到野性消弭、熬到俯首称臣,如此才算会驯奴的主。


    胡婉娘浅薄、愚蠢,可如何将奴仆收为己用、如何驯出听话乖巧的狗,却是写进她血液的家训。


    胡婉娘以为自己成功了。直到那天,程荀脱口而出的那句,“你若是死了,所有人都得陪你一起死!”


    她这才明白,原来她从未真正驯服过她。翱翔天际的鹰,即便被人捆住双翅,也依旧是鹰。


    于是这一刻,胡婉娘清清楚楚地摆出自己的嘲弄和讥讽给程荀看。


    我是主,你是奴。如今,我让你穿和我一样的嫁衣,将你最渴求的尊严施舍给你,你满意了么?


    程荀凝视着这张朝夕共处了近六年的脸,身体好像跌进愤怒的海,似火一般的海水不断拍打淹没她的口鼻。


    她抬手抓住肩上摇摇欲坠的嫁衣,挺直腰背,直视她的主子。


    她冷冷地笑了一下,露出从未在胡婉娘面前展现的锋芒。


    “好啊,这么贵重的衣服,我求之不得。”


    胡婉娘怔住了。


    程荀那炽烈又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胡婉娘,抬手解开自己的外袍。


    属于丫鬟的衣袍落到地上。


    她穿上那件本属于胡婉娘的嫁衣。


    ——那件由针线房数十个绣娘辛苦半月绣好的嫁衣。


    ——那件一送来就被当做备选,丢到衣橱深处的嫁衣。


    那嫁衣红得似血。鸳鸯、喜鹊、并蒂莲,针脚缜密地绣在衣摆上,栩栩如生地嘲笑着这荒谬的场面。


    傍晚,瑰丽的天光斜斜照进内室,映在二人相差无几的嫁衣上。


    程荀走上前,那双眼睛明亮得仿若星辰,直射进胡婉娘内心最虚妄痛苦的角落。


    胡婉娘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程荀嘴角含笑,步子不疾不徐地继续向前。


    “婉娘,如今你与我又有何区别呢?”


    “一样精致的妆容,一样贵重的首饰,一样华贵的嫁衣。”她顿了顿,“就连你我绣鞋上的珠子都是一样的!”


    “你什么意思?”


    胡婉娘不住地向后退,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短促。


    “婉娘,你看看这镜子!”程荀突然拉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扯到镜子前,按住她的肩膀,强行逼她看向铜镜。


    程荀将脸凑到胡婉娘耳畔,铜镜中,那两张点了眉心痣、盘了流苏髻的脸,乍一看,竟真分不出什么不同。


    那铜镜中相似的脸让胡婉娘感到恐惧,她下意识挣扎着,却被程荀狠狠按住,强行掰正她的脸。


    她在胡婉娘耳边轻声说:


    “婉娘,脱了这身皮囊,你又比我高贵在哪儿呢?”


    “你看,此刻你有的,我不也一样有了么?”


    胡婉娘惊惧地看着镜中的程荀,她那双眼睛里好像藏着能吞噬一切的烈焰。


    这真的是玉竹吗?


    程荀看出她的不可置信,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起身松开对她的束缚。


    程荀转了转脖颈。身体从未如此轻快而松弛,身体里那头压抑了太久的巨兽,此时终于挣脱了锁链,抖落浑身的灰石,凛然站在风中。


    “你究竟是谁?”胡婉娘声音破碎。


    程荀歪着头,平静道:“姑娘,我是玉竹啊。”


    是你亲口赐名的玉竹啊。


    胡婉娘双唇颤抖,不知该如何应对。


    窗外的天色愈发昏暗,屋外大红灯笼暗淡的光洒进屋中,好似一片血红的幻梦。


    屋外突然吵嚷起来,却不是唢呐二胡的声音。人群跑动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像是一丛丛凌乱的鬼影。


    胡婉娘渐渐感觉到不对劲儿,她顾不上程荀,大步走到门前。


    程荀站在身后,心中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还未等胡婉娘打开门,一个小丫鬟突然破门而入。


    小丫鬟满脸大汗,神色仓皇。她喘着粗气,瞪大眼睛看向胡婉娘,结结巴巴说出口。


    “姑娘,不好了!府外来人抄家了!”


    小丫鬟身后,一片兵荒马乱。婆子小厮争相跑向门外,背上背着桌布匆忙裹起的包袱。跑过处,碎银、铜板从包袱里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胡婉娘眼前一黑,当即软倒在地。


    第60章 前尘梦(二合一)


    “府外来人抄家了!”


    这话好似一道惊天雷, 霎时劈在胡婉娘头顶。


    她软倒在地,探出手死死抓住小丫鬟的衣角。


    “你说什么?”


    小丫鬟看着她目眦欲裂的扭曲神态,怕得直往后缩。


    “前院、突然来了一伙官兵,打头的拿着圣、圣旨, 说是奉命查抄胡府……”


    小丫鬟打着哆嗦, 努力复述刚刚听来的话。


    圣旨、官兵、查抄……这些词离她太过遥远, 可今日偏偏撞上了。


    她咽咽口水, 矛盾地看看身后、又看看眼前的胡婉娘,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步步往后退。


    “姑娘, 您、您快跑吧!”


    “你要去哪!”胡婉娘怒斥一声, 似是不敢相信小丫鬟要在此刻抽身而去。


    那小丫鬟刚刚十三岁, 尚带几分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恐慌和心虚。


    “姑娘,我……”


    说着,她咬咬牙,转身跑了。


    小院一片狼藉, 下人们无头苍蝇一般到处窜着。


    库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就连胡婉娘成列在外的一箱箱嫁妆也被撬开,年长的婆子最先蜂拥而上,拼命往衣服里塞趁手的金银、首饰。


    院里的小厮丫鬟吓得不敢动, 直到不知谁高喊一声“胡家完蛋了!自寻出路吧!”,众人才如梦初醒,扑上前争抢最后一点好处。


    胡婉娘双腿虚软, 扶着门框站起身, 气急败坏地尖叫:“住手!住手!那是我的东西!”


    她踉踉跄跄跑到人群中, 拼命推搡拍打那群稗虫一般趴伏在她嫁妆上吸血的下人们。


    “大胆刁奴!你们反了!”


    她喉咙干哑,声嘶力竭地叱骂。


    “住手!你们怎么敢!”


    可这一刻, 金银的诱惑、求生的欲望彻底掀翻了主仆之别。膀大腰圆的婆子一撞、精瘦结实的小厮一推,胡婉娘就被挤出人群,险些摔倒在地。


    胡婉娘稳住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群一个时辰前还毕恭毕敬、连一根指头都不敢碰她的下人。


    两个小厮抢到了一条金步摇,长长的流苏被二人拽着,谁也不肯放手,最后竟然扭打作一团。婆子上前将二人用力推开,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翡翠镯子。


    嫁妆里的田契地契洒了一地,银票匣子被人摔开,白花花的银票被风吹得漫天纷飞。


    程荀缓缓走出屋子,所见的便是这一片白茫茫的飞雪。胡婉娘穿着那身红嫁衣,僵直站着。


    透过纷飞的银票的缝隙,胡婉娘对上了程荀的视线。


    那目光冷得她胆寒。


    她眼看着程荀一步步朝她走来。她穿过蹲在地上四处拾捡财物、慌乱奔逃的人群。


    她穿着和她相似的嫁衣,那双红绣鞋稳稳地踩在雪白的契纸和银票上。


    风吹动她的青丝和衣袂,血红的披帛和翻飞的纸片勾连缠绕。


    在混乱喧闹的人群中,她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好似一只寻仇的艳鬼。


    胡婉娘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惧。


    程荀那双凌冽的眼睛好似一支冰箭,直直穿透她仓惶的大脑,留下散落一地的血肉。


    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力气,突然挣扎着转身向外跑。


    ——她不信!胡家富贵了二十年,怎会轻易倒塌!


    她要亲自去看个清楚、问个明白!


    她提起裙子,飞快奔向前院。她从未跑得这样快,喉头都嗅到血沫味儿。


    可越往外跑,她的心越往下沉。


    游廊上的红绸缎被扯得七零八落,下人们抱着用红布包裹的财物,纷纷从她身旁溃逃而过。


    他们头也不回地跑远,竟无一人停下问她的安危!


    而透过庭院两侧白墙上的窗格,她看见人群持着火把跑动,游龙一般倏忽而过。


    跃动的火光在她眼中不断闪烁,伴随着嘈杂的官兵呼喊声、刀剑相撞声,这场噩梦真实得骇人。


    她心焦如焚,脚步凌乱。可刚跑出游廊,面前突然冲来一群着甲佩刀的兵士,他们举着火把,将她团团围住。


    火光映照下,愈发显得这些兵士凶神恶煞、面目可憎。


    胡婉娘腿一软,跌坐在地。


    一个黑衣男子走上前,借着火光居高临下地审视胡婉娘的面貌。


    “你就是胡家大小姐?”


    胡婉娘花容失色,拼命往后缩,不敢与之对视。


    “来人——”


    话音未落,胡婉娘从人群缝隙中看见了另一个红衣身影。刹那间,她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下意识指着那个方向尖声喊道:“她才是胡婉娘!”


    人群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散开,另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女子站在几步外,神色沉稳、目光沉静。


    几个兵士一时摸不着头脑,当即就要上前围住。那黑衣男子眼睛尖,先一步看见了女子手中握着的令牌,连忙抬腿踹了兵士一脚。


    那男子匆匆走上前,小声问道:“可是程姑娘?您如何来了?”


    程荀心知这应是晏决明的人,点点头,只说了一句:“我不是胡婉娘,她才是。”


    这声音不大,却刚好让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胡婉娘坐在地上,还想要争辩抵赖,却见程荀越过人群,一步步走了过来。


    “姑娘,这不是您最引以为傲的名字吗?怎么随随便便就给我了呢?”


    她语气平淡,却被胡婉娘听出几分嘲弄。


    那明晃晃的讥讽像是个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极度的屈辱和恐惧下,她的眼泪不断滚落眼眶,本就凌乱的妆容此刻更是糊成一团,像张打翻了墨的纸。


    “这位大人,敢问胡婉娘要被带到哪儿去?”程荀不再看她,转头问那男子。


    “依孟大人之令,我等要将胡家人一并被带到前院。下官如今正在搜寻胡品之的踪迹。”黑衣男子说话很是客气。


    “劳烦您了。”程荀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


    “玉竹!”


    程荀望过去。


    暗淡的火光下,胡婉娘坐在大红衣摆上,头发散乱、双目噙泪。


    她目光凄怨,深深凝视着程荀。


    “这么多年,你心中就没有我待你的一分好吗?”


    程荀望着那张熟悉得她闭眼都能画出来的脸,一时竟有些恍惚。


    从梳双环髻的女童到如今嫁做人妇,六年,一千多个日夜,她们之间难道没有一点温情和睦的时刻吗?


    程荀想,或许是有的。


    可是那份温情,并非来自平等对视的两个人,而是一份心血来潮的施舍,一份饱含利益的招揽。


    她从始至终都知道,她来胡府并非是为了做谁的丫鬟、讨好奉承谁的。


    可是,主仆主仆,便是一个始终仰望,一个始终俯视。主子的身体、主子的情绪,一切一切都关乎仆从的性命。


    而她被圈定在那个身份之中,在疲累至极时,在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前路时,身体里总有个人在喋喋不休。


    那个声音劝说她,不如就这样吧,选一条更简单容易的路。做小姐身边最受信任的大丫鬟,不好么?况且你如今已经是了!


    人总有惰性,总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这些年,在无数个伏低做小、艰难求生的日夜里,主子的一句褒奖、一句信重,也曾让她心中有过一闪而过的欢欣和动容。


    然而在她下一秒反应过来时,方才那份波动,就化身成将程十道踩踏至死的马蹄、让程六出葬身的火海,一遍又一遍地凌迟她的肉|体和精神。


    是那一次次痛苦的锤炼和惩罚,让她明白,她眼前的温情不是退路,而是名为奴性的万丈深渊。


    ——只要她落下去,此生就真的再也爬不起来了。


    “就连你也要抛下我吗?!”


    “玉竹——”


    胡婉娘那泣血一般悲鸣唤醒了她。


    程荀从恍惚的思绪中回过神,看向胡婉娘那恐惧而脆弱的脸。


    胡婉娘手脚并用爬到程荀身边,像只寻求庇护的病兽,全然没了往日的骄矜傲慢。


    她拉住程荀的衣角,仰脸看向她。


    “玉竹,你不能走,你不要走,好不好?”


    火光下,那张脸涕泗横流,双目充血,目光凄然而恳求。


    程荀看着她,过去那六年好似跑马灯,在她眼前飞快掠过。


    程荀看见了她的跋扈、她的傲慢、她的狠心,也看见了她的失意、她的不甘、她的绝望。


    这六年,她羞辱打骂过自己,也全身心依赖过自己。


    程荀抬头看了一圈周遭。


    一股股官兵不断涌入后宅,将四处溃逃的下人们押解起来。


    庭院里,金银珠宝、翡翠玉器洒了满地;名贵的盆景被人推倒在地,装点婚宴的红绸缎被人踩在脚下。


    白墙上那个红“囍”字窗花,只剩一角还粘在墙上。它在风中不断摇动,最终不敌那大风,飘飘扬扬落到泥水里。


    这座在扬州城里屹立已久的宅院,这座昨日还锦绣富贵的府邸,今日就好似秋风中的残叶,飘摇动荡,气息奄奄。


    程荀收回目光,望进胡婉娘的双眼里。


    一瞬间,那座压在她心头数年的大山,好似也轰然倒塌了。


    那些沉重的、粘稠的情绪,那些令她矛盾痛苦、辗转反侧多年的爱与恨,随着胡府的倾覆,也如同烟尘一缕,散开了。


    她弯下腰,冰凉的指腹轻轻拭去了胡婉娘眼角的泪。


    她声音轻柔婉转,好似儿时她窝在脚踏上,哄胡婉娘入睡时彻夜哼唱的曲儿。


    “婉娘,人总要付出代价。”


    “这一切,是你应得的。”


    说完,她不顾胡婉娘骤然变得苍白灰暗的脸,掰开她紧紧攥着自己衣裙的手,转身离开。


    路过那黑衣男子时,她低声说了句:


    “看好了,别让你的


    人碰她。”


    男子一愣,连忙点头:“姑娘放心,我们办事自有规矩。”


    “玉竹……”


    背后传来胡婉娘微弱的嚅嗫。


    程荀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继续向前走。


    不远处,曲山站在角落里向她挥了挥手。


    她摸了摸腕上的镯子。


    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胡品之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遇到抄家之事。


    半个时辰前,他还在前院宴宾会友。


    两淮盐运使胡瑞的名字,在扬州本就如雷贯耳。自从前月朝廷下达一封命其进京面圣的旨意后,胡家更是风头无两。


    如今赶上胡家嫁女,半个两淮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恰逢胡瑞不在府中,只能由胡品之领着姑爷张子显宴宾客。这可让胡品之高兴坏了。


    他作为胡瑞的独子,往日也不曾受过慢待。可偏偏他学业上未取功名,为人行事又荒唐,是十足的纨绔做派。


    故而,平日里他结交的也多是些二世祖,鲜少有能和各位大人交游的机会。


    而此番他独挑大梁,自然喜不自胜。站在一群跺跺脚、两淮就要抖三下的大人物中间,胡品之很是自得。


    觥筹交错的人群中,听着大人物们的吹捧赞赏,加之二两黄酒下肚,胡品之自觉此时的畅快好似极乐,与那瑶池作乐的神仙也查不了多少了。


    就在他飘然欲仙的时刻,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胡品之努力睁开迷蒙的双眼,却见乌泱泱一班人马不顾仆从阻拦,径直冲进了正厅。


    嘈杂的厅堂一时安静下来。


    胡品之还未反应过来,领头那人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品贴金卷轴,高举头上,厉声道:


    “圣旨在此,两淮巡盐御史孟忻奉旨捉拿罪臣胡瑞及其亲眷,籍没家产,押解回京!”


    厅堂内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中。


    胡品之这才从醉意中清醒过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威风凛凛立于堂下的孟忻。


    这个本应病入膏肓、只待后事的男人,此时一手高举圣旨,一手紧握腰间佩剑,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


    他呆滞地看着孟忻向后一挥手。


    停滞的场面瞬间流动起来。身披银甲的兵士瞬间将宴席包围起来。黑压压的人群不断冲进宅院,向前院、后院各处厢房跑去。


    好似水滴入油锅,厅堂内顿时炸开。有人慌不择路地往外跑,有人面色惨白跌坐椅上,更有人趁机靠近孟忻,企图问出个名堂。


    而孟忻被兵士围在中间,凛然站着,丝毫不为所动。


    胡品之终于感觉到恐慌。


    几个手握长枪的兵士向他跑来,眼看就要将他按倒在地。胡品之仓皇转头,对上曲山的眼睛,灵光一闪,他猛然抓住曲山的衣领,将他推向前来缉拿他的官兵。


    曲山跌向兵士的瞬间,他转头就跑向厅堂深处的侧门。奔逃途中,他掀翻了路上所有能见到的东西,花瓶、盆景、屏风,只求能将背后的人多挡几息。


    没想到,这条路出乎他意料的通畅。背后的声响越来越远,他熟稔地在府中奔跑打转。一路上脱掉外袍、摘下玉冠,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地飞奔。


    此时,仍是谁也看不出,这人会是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胡品之。


    借着昏暗的天色,他一路跑到后院的假山石林中,轻车熟路地绕到一处形态似座拱桥一般的奇石下。


    他钻进石头下的空隙中,闭着眼睛在地上摸索片刻,抓到那个触感有异的部位,用力一推,地面俨然露出一条一米深的通道。


    他连忙跳进通道内,猫着身子不断向前走。


    这条暗道一直通往府外一处民居,胡瑞早些年就已修建好的,府中只有他二人知道。


    暗道低矮狭窄,胡品之先是弯腰行走,后来只能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行。


    额头上的汗不断落到他的眼睛里,他来不及擦,只能在极度的恐惧和慌张之下拼命向前爬。


    他尚且不知孟忻所拿到的圣旨是真是假,唯一能知道的便是这人摆了他们一道!若是此刻落入孟忻手中,就算他父子二人有再多谋略,恐怕也无计可施。


    此时唯一可行之计,便是逃到暗道外的据点,拿上早已备在那儿的行礼与盘缠,走一步算一步!


    胡品之喘着粗气,在黑暗中不断爬行,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


    他不知爬了多久,只觉得膝盖与手掌早已破皮,鲜血不断溢出。而他蜷缩着的身体也逐渐从酸痛变得麻木,只能缓慢地向前匍匐。


    好像在黑暗中过了一百年之久,终于,他摸到了一堵墙。他心中无限狂喜,颤颤巍巍站起身,推开了头顶的木板。


    月光洒进眼里,空气也不在浑浊窒息。


    他逃出来了!


    他艰难地从地道爬到地板上,整个人虚脱一般瘫在地上。还未等他缓过神,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红绣鞋。


    胡品之惊骇地一抽动,抬头看去,见那人站在背光处,只能依稀看出身上穿着一件红嫁衣。


    而那人头上那支金凤粉蝶步摇簪,让他认出这是胡婉娘。


    他下意识松了口气。虽不知胡婉娘是如何过来的,可至少不是孟忻的人。


    他心中甚至暗暗有些埋怨胡瑞。


    不是说好的这条暗道只有他们父子晓得吗?多一个人,不久多一分风险?更何况还是胡婉娘这个蠢笨的知道了。


    他趴在地上,张口便吩咐:“愣着干嘛?还不过来扶我。”


    可视线里,那双绣鞋却走开了。


    胡品之心中恼怒,可此时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他只能强撑着地板,坐了起来。


    胡婉娘在身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不耐烦地转过头去看,却见她从橱柜里翻出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包袱。


    她将包袱打开,里面的银两滚了一地,几件男装也落了下来。


    胡品之怒道:“你干什么?!”


    他支起身子将滚落在地的银两捞回怀中揣好,愤愤道:“我事先说好,这些银子就够我一个人过活。我劝你还是先回府里。”


    他转了转眼睛,语气变得和气许多:“婉娘,孟忻那厮是冲着我和父亲来的。如今你和我都不在府中,想必那孟忻定会生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追来了!”


    “你是府中女眷,想来不会受什么折磨。这样,你听我的,你先回去。待到哥哥在外安顿好了,再想法子将你接出来,可好?”


    “我呢,进能上京找父亲叔爷求救,退能在外隐姓埋名住下来,总比你一个弱女子在外受苦要好!听哥哥的,你先回去,可好?”


    胡品之仍在喋喋不休,企图将胡婉娘劝说回府。可那女子却没有言语,只是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胡品之坐在地上,迟钝地抬起头。月光落在那女子的脸上,将那张冷清的脸照得分明。


    她不是胡婉娘。


    看清楚的一瞬间,胡品之全身汗毛直立,下意识向后缩,惊叫出声:“你是谁!你怎么在这!?”


    那女子却蹲下|身,不断靠近他。


    凄清的月光下,愈发显得面前的女子面色苍白、朱唇血红。她面容平静舒展,眉心一点痣,似那画像中悲悯庄重的观音。


    可她的目光却有如三九隆冬最冰冷坚硬的飞雪,点点寒芒带着凶光,不断在他皮肉上凌迟。


    加之她身上那件红得似血的嫁衣,一时间,胡品之以为自己遇上了话本里说的鬼新娘。


    他心跳如雷,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一种危险的预感不断在心头盘桓。


    “你别过来!别过来!”他惊慌失措地向后挪动,下意识将怀中的银子朝那人脸上丢去!


    可那人只随意偏偏头,就躲过了掷来的银子。


    精神紧绷到极点,他再也承受不住这诡异的场面,下意识就要爬起身逃跑。


    可在他刚转过身的刹那,左腿的膝窝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竟再也支撑不起来,瞬间摔倒在地。


    他抱住左腿,疼得浑身打滚,忍不住嘶吼出声。


    程荀居高临下地看着胡品之。


    他衣衫褴褛,浑身沾满污泥沙土,头发散落在脸上,哪里还有一份曾经招摇过市、王孙公子的模样!


    她忍不住吐出一声嗤笑。


    “废物。”


    疼痛逼得他头晕目涨,幻觉下,眼前的视野飞速扭曲旋转,无数鬼影缠绕着他。他听不清程荀的话,只能一个劲儿地痛呼求饶。


    “吵死了。”


    说着,程荀猛地伸手扇了他一巴掌。


    胡品之的痛呼停滞了一瞬,借着又爆发出更大声的哀嚎。


    他扑到程荀脚下,跪在地上哭求:“太疼了……啊!太疼了!救救我!救救我……”


    程荀嫌恶地望着他,抬脚踢向他的前胸,将他踹到在地。


    面前这人丑态百出、令人作呕,好似一滩臭气熏天的肉,恶心得让程荀感到陌生。


    这真的是她潜伏多年,也无法迈过去的那座大山吗?


    她不再看他,转身从案上拿起一把匕首。


    程荀摩挲了一遍匕首的利刃。


    月光下,那缺了个豁口的刃闪着森然寒光,匕首的握把处,清晰刻着一个“胡”字。


    她拿起匕首,步步逼近胡品之。


    “你还记得这把匕首吗?”


    胡品之早已失了神志,只顾在地上痛苦呻|吟,全然听不到程荀的话。


    程荀对他的回应不以为意,仍旧轻柔开口。


    “你或许记不得了。五年前,你在溧安县命人杀死一个抄书为生的贫儿,只因为那贫儿撞见了你掩埋上吊而亡的书生妻子。”


    “你的人去杀害那贫儿时,用的便是这把匕首。”


    她走到他面前,狠狠踢了一脚他腹部。


    胡品之吃痛,不由得蜷缩身子抱住腹部,脊背却露了出来。


    程荀蹲下|身,将那匕首尖锐的刀尖立到胡品之脊背上。


    月光下,那刃上的豁口格外扎眼。


    “你的人多狠心啊,杀他时,连刀刃都用坏了。”


    “好在这些年,我没事就将它拿出来清洗、抹油。”她的声音露出些雀跃,“你看,这品貌比当初还要好呢!”


    胡品之似乎隐隐感受到什么,整个身体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当时,程六出被砍了整整四刀。”程荀轻移刀尖,在他背上比划着。


    “这是第一刀。”


    程荀紧握住匕首,刀尖用力刺进肉里,猛地割了一刀!


    “啊——”


    这疼痛来得猝不及防,胡品之厉声尖叫出声。他双手紧抠地板,试图逃离程荀的控制。


    可程荀早已狠狠将他压制在地,她抬起匕首拍拍他扭曲的脸。


    “急什么?还有三刀呢。”


    “这是第二刀。”


    这一刀,偿还给那一夜在四台山殊死搏斗,以少年之躯,硬生生杀死敌手的程六出。


    “第三刀。”


    这一刀,偿还给那一夜拖着血肉模糊的身体,从山脚爬回破庙只为见程荀最后一眼的程六出。


    “第四刀。”


    这一刀,偿还给那个风雪夜,揣着苏子饼,再也走不回家的程十道。


    胡品之翻着白眼,身体不住抽搐着,好似被疼晕了过去。


    程荀拔出匕首,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后背,想了想,又举起匕首,狠狠刺进他的左肩。


    鲜红、浓稠的血溅到她的脸上、手上,程荀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浸在一片血腥味之中。


    她放开匕首,低头一看,大红嫁衣上隐隐洇出大片血迹,手一摸,潮湿又黏腻。


    程荀呆坐在奄奄一息的胡品之身旁,目光空洞地投射在半空之中。


    月照纱窗,浮动的烟尘在光下舞动,如梦似幻。


    程荀缓慢地想。


    原来,想要杀死胡品之,这么容易。


    她心中突然浮起几分荒诞的不真实感。


    这真的是胡品之吗?


    她忍不住探过身,血迹斑斑的手拨开他的乱发,像个求知的稚童,仔细认真地观察了好一会儿。


    对,是胡品之没错。


    程荀迟钝地松了一口气。


    她站起身,从桌案上拿起她亲自提来的桐油。她将桐油洒满整间屋子,连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


    把油缸丢到一旁,她看了眼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胡品之,转身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


    不知何时回来、不知在此待了多久的晏决明,此刻立在月光下,目光里写满痛惜与哀色。


    程荀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从袖中拿出一个火折子。


    她将火折子点燃,火光蹭地照亮她的侧脸。


    她望着门内瘫倒在地的胡品之。


    只要将这火折子丢进去,他就彻底死了。


    死在她的手里。


    中秋夜,夜风夹着凉意,吹在她单薄瘦削的背上,一时间,只有指尖还存有几分暖意。


    程荀沉默半晌,将火折子吹熄了。


    “将他救活,送到官府吧。”


    她低声说道。


    “他不该由我审判。”


    程十道、程六出、楚秀才,还有无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都比她有资格审判胡品之。


    他活该活着接受世人的唾弃和辱骂,活该活着接受律法的惩罚和审判。


    晏决明艰难地点点头。


    短短月余时间,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他手握证据,从扬州到荆州,再从荆州到京城,告事太子、面见圣上,中间躲过无数次明枪暗箭,又匆匆赶回扬州。


    而他独自奔袭千里,只是为了来见她。


    他知道,这一夜对她而言意义非凡。可他从未想到,再见她时,她竟是这样的模样。


    身着嫁衣,手握匕首,浑身染血。


    可最令他感到害怕的是她的神情,那是一片空茫的虚无,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仿佛一座山,一池水。


    这是一个刚刚手刃敌人,完成多年复仇的人,应该有的情绪吗?


    他甚至有种错觉,或许与程荀的重逢从始至终都只是他臆想的一个梦。


    她背负复仇的使命而来,而完成复仇的那一刻,她便要散落成吉光片羽,从此消失。


    晏决明强忍住身体中的恐惧和慌乱,安静等待来自她的审判。


    而程荀静默地站着,任风吹动她带血的衣袂与发丝。血腥味越来越浓,一滴血顺着她的下颌落到地上。


    在安静的夜里,那滴血好似千钧之重。


    程荀后知后觉摸了摸脸上的血迹。有些干了,在脸上结成痂;有些还温热着,尚在流动。


    不知为何,她竟然感到了出奇的平静与茫然。


    她望向晏决明,却好似透过这张脸,看见了另一个人。


    她忍不住扬起一个笑。


    “程六出,我为你报仇了。”


    下一瞬,灵魂好似从身体中抽离而出,她眼前天旋地转。


    在黑暗来临的前一秒,她依稀看见那张熟悉的脸露出慌乱的神情。身体落入一个清苦气息的怀抱中,有温热的水滴落到她脸上。


    她迷迷糊糊想,今夜下雨了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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