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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逐舟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血雨中


    三更天, 夜色最是暗沉。天幕低低压向大地,夜空中黑云翻墨,云层快速涌动着,一场急雨蓄势待发。


    福全醉醺醺地往府里走。


    六月中, 芒种初过的时节, 田地里早稻饱满。风过处, 稻谷飘香, 正是丰收的季节。


    农家忙早收,福全也不得闲。胡家庄子里的佃农收割完大半年的辛劳汗水,再分厘不差地交粮交租。一车一车的粮食, 就这么装进胡家的谷仓。


    而福全奔波于各个农庄之间, 看课估产、确定租额、称粮交租, 每到一处必是好酒好菜作陪。


    门外贫儿饥肠辘辘、瘦骨嶙峋,门内福全鸡鸭鱼肉倒进腹中,还犹嫌饭食鄙陋、上不得台面。


    忙忙碌碌大半月,鼓了胡家谷仓、平了胡宅账面、肥了福全腰包, 真真是皆大欢喜!


    至于那妇人彻夜拾捡地里稻穗、汉子磨碎稻壳充饥、小儿为了二三野果扭打一团的穷酸场面, 又有谁在意呢?


    饱暖思淫|欲,福全在胡家摸爬滚打多年,从看门打帘的小厮混成如今有头有脸的大管家, 多年勤勤恳恳、殚心竭虑,所为不过两件事,一曰财, 二曰色。


    福全尚是胡瑞跟前的跑腿小子时, 有过一个婆娘。那人大他三岁, 如天下所有寻常妇人那般,寡言嘴笨, 终日在灶头打转。


    年岁太久,他已然有些记不清那人的相貌与名字了,只依稀记得她与院里那头二两银子买来的骡子差不多,打不言、骂不语,吃根萝卜就能喂饱。


    胡瑞一天天高升,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外头的商人摸不到胡瑞跟前,就走了他这个体面的“福小哥”的门路。


    从前遥不可及的酒家、花楼,从前一个眼神都不屑于丢给他的富商、花娘,如今快将他哄到天上去。


    带着满身红脂香粉回家时,望着榻上那个呼噜震天响的女人,他突然明白过来,女人是衣服、是物件,改换就得换。“富贵不换|妻”,与锦衣夜行有何异?


    于是,从溧安到太原,从太原到兖州,再从兖州到扬州,他的腰包越鼓、身边的女人就越年轻、越漂亮。他沉醉于青涩的肉|体,却不满那些女人愈发僭越的心气。


    已经给了他们福全妻子的名分,还想要什么呢?撒娇卖痴、佯作生气的把戏看腻了,福全酒气上涌,向那娇柔的脸蛋挥了拳头。


    他望着身下恐惧却乖巧的女人,一股自认的阳刚正气从心中油然而生。


    他想,别人说的没错,男人是在血气和争斗中成长为男人的。


    活到四十余岁,福全自认没白来世上一遭,唯一遗憾的,就是尚未有自己的子女。


    福全早些年也不在意,女人肚子不争气,换一个就是。只是前前后后找了三个年轻女子,仍旧没有开花结果,福全有些慌了。


    在这个时刻,玉扇的爹找了上来。这个瘸腿的男人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地提起自家女儿,十六七的年纪,据说出生时找先生看过相,是个多子多福的命。


    福全半信半疑,自己亲自去看了看那女子,确实是个好生养的模样,这才点了头。


    只是那妮子却是个不识相的,福全三番五次寻她,竟然推三阻四。他心中愠怒,起初只是想仔细看看模样,后来反被激得变了想法。


    越是不听话的,越是要教训到听话,这是福全多年来的生存之道。


    今日,他从农庄回来向胡瑞回话,又想起玉扇,心中痒酥酥的,白日就与她相约夜里再见。他铁了心要给这丫头一个教训,即便晚上被人拉去喝了大酒,也没忘了这事。


    酒气不停往上冲,冲得大脑理智断弦。循着记忆,他晕乎乎向二门外的亭榭走去。


    垂花门外凿了条略宽的河道,溪流自翼山而下,数条溪流弯弯绕绕,最后汇聚到此处,一同向澄湖流去。河道旁假山松柏丛生,山石掩映之间,隐约可见不远处翼山的轮廓。


    福全扶着墙,摇摇晃晃走到垂花门边。他睁着那双醉眼,四处张望玉扇的身影。终于,他望见,那山石树影中间,站着个长发飘散的女子。风吹过,长发散开,那单薄曼妙的身姿有如含羞的月,从云间影影绰绰露了出来。


    福全咽咽口水,只觉本就发热的大脑更是气血上涌。他拨开面前碍事的枝叶,跌跌撞撞向那人扑去。


    玉扇就在眼前,他长开双臂从背后抱了上去。怀里温软的身子颤抖着,似是羞怯,又似是恐惧。这种低姿态取悦了他,心中莫名浮起一层自得的优越感,他揉着那人微凉的肩头,酒气冲天的嘴贴到她的耳朵,含糊地絮语。


    “平时在老子面前爱答不理的,如今我一抱上就原形毕露了?”


    怀里那人的颤抖突然停了,他自认自己的男子气概降服了她,心中更是得意。他将她转了个身,刚要贴上脸去,却发现这张脸哪里有玉扇的痕迹!


    眼前这人嘴唇紧绷,下颌收紧,双手抵在胸前,全然一副戒备的模样。而那双眼睛,似利刃、又似寒冰,在黑暗中露出凌冽的光,死死盯着自己,他的背后忍不住浮起一阵凉意。


    他定定心神,借着昏暗的天光一看,才认出,这人竟是胡婉娘身边的大丫鬟玉竹!


    “怎么是你?”他惊声问,手仍旧紧紧搂着女子。


    怀里的人冲他微微一笑,刚才那瞬间的冰冷好似一场幻梦,此刻她眸子里全然是亲昵的笑意。他听见她轻声说道,“玉扇不愿来,奴婢便替她来了。”


    她的手缓缓抬起,圈住了福全的脖子。冰凉的手腕贴在他烫得发胀的脖颈处,温软柔媚,好似蛇尾缠住了他。


    美人在怀,又如此挑逗撩人,他心中愈发飘飘然,只将她的主动看作对玉扇的妒忌和蓄谋已久的献身,当即红了眼睛,将头埋进女人的锁骨中。


    他沉醉于女人年轻鲜美的身体,沉浸在自己雄风大展的得意中,可下一秒,脖颈处最致命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而那刺痛向躯体四肢迅速奔去,麻痹感瞬间席卷全身!


    他身子僵直,砰的一声跌落在地。


    福全颤颤巍巍地将手按到脖颈痛处,伸手一看,只有几个血点沾到了手上。


    窒息感徐徐袭来,他浑浊的双眼蓦然睁大,一种从未体会过的颤栗从灵魂深处溢出。


    夜空中黑云涌动,狂风平地而起,席卷着土地上的万千生灵。天际边响起闷雷,道道刺破黑夜的闪电紧随其后,雷霆一般降落在头顶。


    眼前的女人衣袂飘飞,长发在风中狂舞。闪电过处,照亮了这张苍白的面容。方才还让他心猿意马的美人,此刻仿若话本中寻仇的女鬼。


    月黑风高夜,凛然立于风中。


    眼前这长发飘逸的女子蹲下|身,目光冰冷又幽深地注视着他。


    他平生头一遭,在一个女人身上,体会到了恐惧。


    或者说,是从除了主子以外的女人身上,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胸中的空气愈发稀薄,麻痹感越来越强烈,死亡的气息一步步走近,霎时间,无数哀怨的哭声在他耳边响起。


    那些哭声如此熟悉,混沌之中,他望见一张张写满惊惧和绝望的脸从他眼前闪过,她们双目青白、嘴角淌血,嘴里叫嚣着无法听清的怒骂,伸着那双指甲尖利的手向他扑来!


    他惊慌地后退,可身子怎么也动弹不得,嗓子仿佛被人死死掐住,连呜咽求救都不得。那些鬼影撕咬他的头颅、四肢,他痛苦地在地上扭曲,无声地嘶吼、求饶。


    透过那眼前淋漓的血幕,他终于记起了这些鬼影是谁。


    永娘,清环,月玟,静梅。


    是他的妻。


    狰狞的鬼影不断扭曲重叠,最后落在面前这张漠然的脸上。万念俱灰下,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张大嘴巴,癫狂而绝望地想要叫嚣出声。


    下一瞬,一只冰冷瘦削的手用力按住了他的口鼻,他最后一点生的希望,就此消弭。


    他双目充血,再无气息。


    福全死了-


    福全死了。


    程荀的手死死按在他的口鼻之上,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这张肥腻的脸,眼看他从紫红变得青白,再也没了生息,才微微挪开手。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死人。


    这具身体还温热着,再无焦距的眼睛直直望着她的方向,面部细小的肌肉再无呼吸间的起伏抽动,像一尊泥像,僵硬地躺在地上。


    程荀颤抖着手去试福全的鼻息,指尖微凉,她分不清这究竟是风还是他尚且未死的信号,只能将手指贴得近一点、更近一点。反复试了几次,又伏到胸前去听他的心跳,她才终于确认,福全死了。


    她杀死了一个人。


    思绪难以抑制地变得粘稠沉重,好似糊成一团,不断在她大脑里发酵膨胀,压住了全部的神经。她跪坐在这具尸体面前,久久无法动弹。


    酝酿了一夜的雨终于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打在她脸上,刹那间就变成道道水柱,浇在她迟钝的身体上。


    程荀如梦初醒。


    她狠狠咬住下唇,猩红的血充斥口腔,血腥味让她终于清醒过来。她推开福全僵直的脖子,那被暗器杀死的致命伤处只有几个血点,雨水过后,她轻轻一抹,已然消失在粗糙的皮肤里。


    她不敢放松,立刻站起身,抓着他的上半身,连拖带拽,将他推到垂花门外一处偏僻的河道边。今夏雨水多,河道水位急剧上升,如今已经快与岸边石砖地面平齐。


    程荀蹲下,将福全的头按进水中,水里冒了几个泡泡,转瞬就融入水面的涟漪之中。


    她又奔去树丛中,找到自己带来的酒壶,样式普通,就是最常用的模样。她快速将酒撒在福全周身,又抓起那硬直的手,放到壶身上。


    多余的酒液顺着雨水流进河里,再无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检查这精心伪造的死亡现场。许是起身太快,竟然一阵头晕目眩。


    她深呼吸几口,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回院的那条路上,传来了两个男人醉醺醺的声音。


    她心中霎时一紧,再躲进垂花门内的山石间已来不及了,她张望了两眼,转身就往河道延伸处的林中跑去!


    大雨如注,急雨纷纷打到她的脸上,她却丝毫不觉疼痛。心跳有如擂鼓,呼吸愈发急促,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身后那两人是否发现了端倪,她不敢回头。


    脚步越来越快,林中繁茂的枝叶抽打在她的脸上,无边雨幕之中,只闻落雨声与她慌乱的脚步声。


    “啊——”


    林中草叶湿滑,她被石子绊倒,整个人都跌倒到地上。眼前好似天旋地转,膝盖处传来剧痛,手掌里也火辣辣地疼。她努力撑住身子,去发现自己居然跑进了翼山之中。


    雨夜的翼山比往日更加深邃幽静,高大的林木向四周伸出枝叶,在头顶遮天蔽日,好似巨大的牢笼,将她禁锢在其中。


    冷风过处,滴答雨声、沙沙枝叶声穿林而来,黑暗中,无数诡异的暗语在她周身盘旋。


    恐惧漫上心头,她用力闭上眼,可福全青白灰败的脸、充血睁大的眼睛、僵直的身体却不断在眼前浮现。


    她双手紧紧捂住头,忍不住用力敲打自己的脑袋,想将这一幕扔出脑海。


    可放空大脑的后果是,身体的触觉逐渐苏醒。


    福全的身体好似又贴到她的身上,粗糙厚实的手揉搓着她的肩膀,酒气熏天的嘴巴贴着自己的耳朵,她仿佛又被扣在那滚烫肥腻的身体上。


    她拼命用手擦拭他碰过的地方,只觉得过处无比恶心、令人反胃,她扶着一旁的林木站起来,弯下腰就想干呕。


    背后突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几秒内,程荀的心跳急剧攀升,生理与心理的极度紧张下,她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当即就要瘫倒在地。


    可下一秒,她被拉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她下意识就要挣扎,却听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阿荀。是我。”


    程荀埋在那人胸前,鼻腔中都是他身上清苦的燃香气息。那人的手顺着她的后背轻轻拍打,不带一丝暧昧和旎旖的情思。


    就像儿时每一个她难眠的夜里,他坐在一旁,轻轻抚慰哄她入睡的样子。


    是晏决明。


    浑身紧绷的肌肉霎时间松懈下来,她站不稳,整个身子都靠晏决明支撑着。晏决明察觉到她愈加无力的身体,无措中,只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们身体紧密相触,晏决明的体温好像逐渐替换了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无边雨水的冲刷下,那作呕一般的感受终于淡去。


    可随之磅礴奔涌而来的,是她那无法言说的恐惧与痛感。


    她伏在晏决明胸前,无声地崩溃。


    晏决明抱着她,怀中的身体颤抖不停。他心中慌乱,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笨拙地安慰道,“没事,没事,我来了。阿荀,别怕。”


    这是重逢以来,她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而又不设防的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程荀终于平静下来,慢慢离开他的怀抱。


    她低着头,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来了?”


    “你白日不是给曲山递了信么?”晏决明将外袍脱下,一只手臂撑起宽大的衣袍,为她挡住雨水,“我心中担心,就想着来看看你。”


    程荀的信中只提到了洪泉愿意合作,让晏决明想办法将他带出府去。其他的三言两语说不清,程荀也就没有提及。


    洪泉如何愿意合作的?程荀又为此许诺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代价,晏决明一无所知。


    从收到信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就浮起重重忧虑。入夜后,他干脆偷偷进了翼山。即便二人没有提前相约,他想着,只要远远地望她一眼,也就足够了。


    谁曾想,刚刚走入翼山,便下起瓢泼大雨。他循着记忆,找寻下山的路,可雨幕遮蔽着视线,他在山中兜兜转转,最后听见不远处传来轻微的人声。


    他走过去。仅一个背影,他就知道,一定是程荀。


    面前的程荀低着头,头发和衣衫都湿透了,站在风中,好似时刻就要被吹跑的模样。疼痛从身体某个角落漫开,他想问,却不愿勉强她开口。


    怎么每次见面,都是如此狼狈的模样呢?


    他心中酸涩难忍,想为她别起散落在脸上的头发,可手微微一动,又放下了。


    “洪泉,是玉扇的情人。”程荀好似还没有找回顺畅说话的能力。她磕磕绊绊地,将洪泉、玉扇、福全之间的纠葛,和洪泉主动说出的真相,一一道来。


    晏决明越听,眉头愈发紧蹙。


    “阿荀,你承诺了洪泉什么?”


    “我说,我会将他和玉扇都带出府。”程荀一顿,“还会帮他解决福全这件事。”


    她突然加快语速,好似在掩饰什么,“你们要尽快把他和玉扇带出去,久了我担心他反水,到时候便……”


    “阿荀!”晏决明难得强硬起来。


    雨势渐小,头顶林木茂密,只时不时从树叶之间落下几滴雨水。晏决明将外袍披在她身上,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略弯下腰,直视着程荀。


    “告诉我,今晚发生了什么,好吗?”他说着,声音又忍不住低柔下来。


    他在她面前,从来强硬不起来。


    沉默半晌,程荀缓缓抬起头。


    她双眼通红,脸上泪痕交错,苍白又单薄的样子,仿佛一块透明易碎的琉璃。


    “我杀了福全。”她轻声道。


    她的目光倔强而坚定,眼泪从眼眶中溢出,顺着下巴滑落在地。


    “我用镯子上的暗器杀了他,在旁边放了酒壶,又将他按进水里,伪装成他酒后溺水。走之前我确认现场没有遗留任何我的东西,那酒壶也是府里最常见的样式,是我许久之前就去厨房提的,查不到我身上。今夜是我值夜,玉扇高热不退仍在养病,只要我按时回到晴春院,这件事——”


    她飞快解释着自己的谋划,吐字利落又清晰,好似已经在脑中重复过无数次。可还没说完,就被他拉进怀中。


    晏决明的下巴抵着她的头,他的双手紧紧按住她的后脑勺,她被他密不透风地拥抱着。


    她怔住了。


    他的身体颤抖着,一种从灵魂深处涌起的恐惧和悲伤席卷了他。


    他第一次杀人时,是朝中反太子的势力前来暗杀他,双方缠打之中,他为了防卫杀死了杀手。


    严格来说,那只是为了防卫的正当举动。可对于当初的他而言,第一次有温热的血从手掌心滑过,那滋味,说是雷劈一般也不为过。整整半个月,他无法看见血色的东西,桌上的肉食都会让他隐隐作呕。


    即便后来的他对于敌人的生死早已看淡,可那个人血迹斑斑的脸,仍然会出现在某些夜半梦回之时。


    可是,可是。


    这是他的阿荀啊。


    是他从小呵护如斯的阿荀,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阿荀。


    他紧紧拥住怀中的人,好似这拥抱能抵消他心中难以言喻的疼痛。


    他哽咽道。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的错,是我还不够好。”


    如果我再强大一些,让你能更相信我一些,就好了。


    第42章 系红绳


    后来, 程荀回忆起那一夜,只觉得格外荒诞而漫长。


    她杀死了福全,伪造成他醉后失足溺水的场面,在极度的恐惧和慌乱中仓皇逃跑。


    然后她遇见了晏决明。


    好似天降一般, 他接住了她。


    之后的一切如同幻梦一场。明明是她杀了人, 明明她拿到了相当有分量的证人, 明明给本就风雨飘摇的胡家又一记重创。局面一切向好, 不是么?


    可为什么,他却好似通体布满伤痕,连呼吸都是痛的。


    她被他紧紧拥在怀中, 那么用力, 仿若要将她嵌入身体里。可这拥抱丝毫没有禁锢勉强的意味, 甚至连让人遐想的暧昧空间都不存在。


    这一刻,她瘦削单薄的身体,好像成为他站立于世的支点。他全身心倚靠着她。


    还不待她思考这个拥抱是否过线,就听见这人哽咽的道歉。


    他说, 对不起, 是我的错。


    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程荀呼吸一滞。心酸难以抑制地翻腾上涌,那逼人的酸楚顺着脉搏, 直冲天灵。


    混乱而失控的思绪中,她不解,这与晏决明又有什么关系呢?明明从一开始, 这就是自己的谋划、是她自己选的路啊?


    可是他破碎的声音像是针, 不停扎在她的胸膛、喉咙, 逼她去直面他的苦痛、去直面她始终逃避的那个事实。


    她后知后觉地想,他们失散的这些年,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在吃苦。


    重逢那日,他高坐上首、而她跪地服侍的场面,好似一把尖刀,深深刻进她的心脏,至今犹然鲜血淋漓。怨恨、愤怒和不甘像是一把火,当即烧尽了她的理智。她将过往的温情和思念丢到一边,自顾自地竖起一道高墙。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从衣衫褴褛的贫儿跻身金尊玉贵的少爷,他所失去的,在所获得的一切面前一文不值。


    她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强调,那一千五百多个日夜的痛与恨,原来只是她一个人走不出的梦魇。


    她捂住自己的耳朵、也锁住了晏决明的咽喉,她拒绝体会他的感受、拒绝聆听他的心声。她将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匣子里,可又借着这匣子站到道德的高处,至高临下地向他宣泄自己扭曲的仇恨与愤怒。


    直到这一刻。


    这一刻,她走进了人生的至高点和至暗处。利益和正义将她奉上英雄的宝座,道德和人性的拷问又将她推入阿鼻地狱。她在光辉和晦暗之间挣扎,在冰与火、极与极之间拉扯。


    无边雨幕是上天降下的奖罚,而她是初生的婴童,被迫以一副赤|裸的身躯,毫无怨言地接受这一切。


    然后晏决明抱住了她。


    他没有欣喜于计划得以推进,也没有斥责她鲁莽冒失。


    他只是自责。


    他说,一切都是他还不够好、不够强大。


    他说,没能让你更信任我,是我的错。


    多么荒唐的话!程荀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有人因为别人不依靠自己而陷入自我谴责的。


    她想笑,可是苦涩和心酸却铺天盖地压过来。那堵她匆匆筑起、遮目逃避的高墙,终于裂开了缝。


    光从缝隙之间透过来。


    寥寥几语,已经足够她勾勒出二人分别的这些年,晏决明靠着怎样的信念走到如今的。


    上等人的圈子,最是封闭冷酷。丛林中的斗争是血与肉的撕咬,可深深宅院中的斗争,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在那里,每个人都是斗兽场上的猎物,因为永远有更高贵的人作壁上观。


    一个从未接受过正经教育的贫儿,一个连官话都说不顺的乡野小子,陡然被拉进伪装成绮罗香粉的战场中。财帛、权势是最烈的春|药,无数人前赴后继地奔向战场,又悄无声息地死在那里。


    可偏偏他就这么闯出来了。


    甚至直到今日,他犹懊悔自己双臂弱小而单薄,不足够为她遮风挡雨。


    她忍不住伸手环住了他的脊背。她想到当初分别时,这片脊背上留下了数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如今,那些刀疤愈合了么?还是又添了新伤?


    他的过往,他的理想,甚至他午夜梦回时的哀与乐,她都全然不知。


    这份迟来的遗憾和怅然,填补进了她心房中空荡的一角。她蓦然觉得,那双总是飘在半空的步子,此刻终于落到大地之上,踩实了-


    天边映出几许天光,鳞次栉比的瓦屋之间,炊烟袅袅燃起。巷子里,孩童哭啼,女人抱在怀里摇摇晃晃。汉子推开门,脖子上挂着汗巾,出门上工去。古老而繁荣的扬州城,缓缓苏醒。


    马蹄声穿过街头巷尾,潮湿的青石板路上踢踢踏踏。雨下了一夜,空气中明净无尘。酷暑的烈阳还未升起,此刻晓风明月,好不惬意。


    王伯元含着几分醉意,打着扇子,慢悠悠走回观宅。


    扬州物富人丰,文杰俊秀更是数不胜数。昨夜,他邀了扬州城里最负盛名的才子书生,一同去河畔画舫之中赏文作诗。江南灵秀,更养得人风流才气。美酒美诗,他大醉一夜,直到天亮才晕乎乎往回走。


    刚走进宅院,就听身后传来吁声。


    他转头看去,居然是晏决明。他一身利落的黑衣,神色冷酷而憔悴,不知道谁又得罪了他。


    王伯元懒洋洋挥手,“哟,起这么早啊。从哪忙回来啊?”


    晏决明将马鞭递给仆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大步走回宅子。


    王伯元摸摸脑袋,追了上去。


    “大清早跟吃了闷炮似的,谁又得罪你了……”他突然发现晏决明身上带着潮气,一摸,衣服居然吸饱了水,他睁大眼,“你这是一晚上没回来?”


    晏决明走到书房中,坐在案前平复了几息翻涌的心绪,才抬头看向王伯元。


    “道清。”


    王伯元一听,瘫软的身子瞬间坐直了。这小子向来没大没小,明明比他小,还总一口一个“王伯元”地喊着。可若是叫了自己的字,那必定不是小事。


    他双眼炯炯地看向晏决明,却见那人一脸肃穆地说。


    “我想娶她。”


    “哦……”王伯元点点头,还以为是什么呢……


    等等。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娶她。”


    晏决明正襟危坐,全然不觉自己丢下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话。


    “我的老天。”王伯元望着半空喃喃道,“当初我就那么随口一说,难不成你真当真了?你小子,不是将人当做妹妹么?”


    晏决明抿抿唇,目光微不可察地移开了。


    王伯元端起身旁的茶盏,喝了一大口,试图找回逻辑,“不对,你先说说,你昨晚干嘛去了?怎么突然就受刺激了?”


    晏决明神色一暗。


    昨夜在翼山,他失态地拥住程荀,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此时不该是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仔细端详了程荀的神色,确认她已经平静下来,才轻声出言询问,“你方才是从哪过来的?”


    程荀望着他,深吸一口气,镇定地复述了一遍自己今夜的举动。


    晏决明本意并非要她回顾那个场面,他觉得这太过残忍,因而只是委婉地询问案发地,方便他去善后。


    可程荀比他料想的要坚强、勇敢千万倍。


    明明今夜初见时还是指尖一碰就要碎掉的模样,转眼就自己咬着牙、撑着地站了起来。


    她从不是什么透明易碎的琉璃,她是在烈火不断淬炼下愈发坚硬闪亮的宝石。


    趁着夜色还浓,晏决明不由分说地将她送回了偏房门口。程荀迅速进屋换上干净衣服,将湿透了的衣服藏起,又摘下镯子好生放好。


    蹑手蹑脚走出去,却发现晏决明还在院外隐蔽处等待。她打手势让他先走,他点点头,却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直到看着她安然进入晴春院后,才走到垂花门外。


    福全的尸身还未被人发现,晏决明仔细检查了一遍现场,确认程荀没有任何东西遗漏,心中更是浮起说不出的感受。


    她做得几乎说得上天衣无缝。


    给曲山留了信儿后,他又从翼山离开。雨淅淅沥沥落着,夜风吹过,本就湿冷的衣服粘在皮肤上,寒意料峭。


    身体浸在冷雨中,皮肉下的心与血却愈发滚烫。


    他想,阿荀不愿意信我。


    是他手中的筹码和力量还不够,扳倒一个胡家都要筹谋至此、甚至让她屡屡陷入险境。


    可除此以外呢?


    他和程荀之间那层抹不去的隔阂,是他拥有了更多权力就能消弭的吗?


    很显然,不是。


    他们的关系,从初遇的那一刻起,就是模糊而暧昧的。儿时还尚且能用相依为命的兄妹做掩盖,可如今呢?


    她落难做了丫鬟,他顶着个世子的头衔。说是兄妹,又没有亲缘;说是旧友,又显得太过单薄。


    况且,他所想要的,只是一个兄妹、故人、旧友吗?


    他越过翼山边缘的石墙,翻身上马。马儿在风雨中疾驰,猎风伴着雨珠不停打在他脸上。眼前一片迷蒙,可他的头脑从未如此清晰过。


    承认吧,从十一年前,那个风雪夜里将她带回四台山时,他便贪婪地想将她留在身旁。他仗着虚长几岁,在这段关系中好像成为了程荀的庇护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离不开她。


    他依赖她坚韧又柔软的天性,贪恋她带来的温暖和陪伴。他记忆的开端,从睁开眼跌跌撞撞逃到溧安县的那一刻开启。而在那个夜晚,程荀握着那串不起眼的糖葫芦,降临在他孑然的世界里。


    那是他生的希望,是他看见的第一抹色彩。


    儿时懵懂无知时便罢了,如今他长大了,他不甘心只做程荀身边那个大度的兄长、平常的友人。


    他想要光明正大地拥抱她、牵住她的手,开心时陪她笑、难过时替她擦干眼泪。在每一个平常的清晨,一睁眼就能看见她的脸。


    他想要亲近她,想要将她紧紧纳入臂弯中,想要与她呼吸交缠、心脏相贴,想要每分每刻都听见他们同频的脉搏。


    马儿跑得飞快,葱茏的树影不断后退,他在风中一往无前。


    他们花了十年的时间,相伴、分离、又抱着相同的渴盼向对方走去。他们的命运纠葛如斯,他们理应相伴到彼此白头,不是么?-


    王伯元听完他的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这个初尝情爱滋味的少年,抱着最固执而天真的野望,期盼一段长相厮守的感情。


    晏决明的话是那么稚嫩而充满妄想。什么“命运”、什么“理应在一起”,听得他发笑。


    他甚至有些恶毒地想,你知道你面前要跨过多少险山恶水才能离她稍微近一步么?你二人身份之悬殊,她就算得了崔夫人义女的身份,可要坐上宁远侯世子爷的妻子、将来的宁远侯夫人的位子,也难于登天啊。


    他忍住心中无数质问,只选了其中最为温和的、也是在他看来最简单不过的一道坎。


    “你是这么想了,人家愿意吗?”


    “我想娶她,是我自己的事。”他看着王伯元,认真地说,“她不必给我任何承诺。”


    “我想娶她,我要娶她,这是我给她的承诺。”


    王伯元张张口,彻底无言。


    他望着面前这个小子,突然明白自己方才的不屑和恶毒从何而来。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傻子。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感情。


    第43章 神鬼事


    一夜急雨, 消去几分连日不绝的暑气。夏至后,天亮得早,下人们一大早便起了身,开始一天的忙碌。鸟儿叽喳啼鸣, 伴着绕庭院而过的流水声, 一派祥和隽永。


    直到一声尖叫打破了这初晨的宁静。


    晴春院里, 胡婉娘刚刚起身, 丫鬟小厮各


    司其职,安静有序地进出院子,伺候着主子一日的饮食起居。


    程荀站在梳妆台前, 挑着胡婉娘今日佩戴的钗环佩饰。玉扇半跪在一旁, 为她净面、抹香膏。


    刚起床, 胡婉娘正是脾气大的时候,她双手抱臂,闭着眼睛端坐着,来往屋内倒水的丫鬟都乖觉地轻了步子。


    大夫人林氏身边的香萍突然来了。她站在门外, 向程荀打了个招呼。程荀放下首饰盘, 轻巧地走出门。还未出声打招呼,却见香萍将她拉到了檐下,语气惶惶。


    “玉竹, 夫人让我过来特意说一声,今日小姐外出时,务必别往垂花门那去。”香萍捏着帕子, 一副难掩惊惧的模样。


    程荀放在身侧的手微颤了下。她望着香萍, 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


    “好, 香萍姐我记下了。”她放轻声音,“可是那儿今日要修缮?”


    “倒也不是不能说……”香萍踯躅片刻, 看看四周,将脸凑到程荀耳边,“福大管家出事了!”


    “今日有丫鬟路过垂花门,却见那河道里躺了个人,本以为是偷懒贪睡的,谁曾想,一翻过来,居然是福全!”


    香萍睁大眼睛,打了个哆嗦,“你可不知道,那脸在水里泡了一夜,翻过来时老大一个,都泡胀发了!”


    程荀握住香萍的手,很是害怕的样子。


    “好姐姐,你可别吓我!”


    “我骗你作甚!”香萍压低声音,“那丫鬟被吓得半死,当即连滚带爬地就报给夫人了。估摸着是酒后失足,不过夫人此时正查着呢,也是担心吓到姑娘,这才让我赶快来说。”


    “行了,我得走了,这事你斟酌着和姑娘说。”香萍对着门内行了个礼,转身时嘟囔着,“大清早,碰上这种事……”


    程荀目送香萍急急离去的背影,缓缓平复自己过快的心跳。


    走进屋子,玉扇偷空瞥了她一眼。程荀面色不改,服侍胡婉娘梳妆穿戴。


    直到她吃过早膳,这才提起精神,问道:“刚刚母亲那边派人来说什么?”


    “回禀姑娘,夫人说,今日姑娘若是要出院子,最好莫往垂花门那道去。”


    “怎么了?”


    “似是有人昨晚酒后失足,溺毙河中了。”


    胡婉娘抽了口气,脊背后仰到椅背上。


    半晌,她才压住心中恐惧,嫌恶道,“那不是我常往澄湖去的路么?真晦气!”她眉头紧皱,手一拍桌子,好像要找谁泄愤似的,“大半夜在府里喝个烂醉,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可曾查出来是谁?”


    程荀略弯着腰,轻声道,“听说,好似是福大管家。”


    玉扇猛地抬起头望向程荀,胡婉娘张张嘴,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


    “福全,竟是福全。”她呢喃着。


    半晌,她突然转身,眼睛盯住玉扇。玉扇注意到她的视线,煞白着脸跪下了。


    “你倒是好运气。”胡婉娘眯着眼睛,冷冷道。


    玉扇缩着肩膀,浑身颤抖着,不敢动弹。


    程荀站在一旁,眼看着玉扇甚至来不及劫后余生,只能在胡婉娘的高压下跪地瑟缩。


    而胡婉娘眼中的恨意与不甘却越烧越烈,她猛地摔下筷子,提脚便踹向玉扇的肩膀,然后气冲冲地出去了。


    程荀赶忙上去扶住玉扇,又示意小丫鬟们跟上胡婉娘。


    玉扇含泪看向程荀,眼中写满解脱。她紧紧握住程荀搀扶她的手臂,似乎只有体温的相接,才能让她确认这并非梦境。


    程荀低声说,“忍住,前面的路还长。”


    来不及多说,她扯着身子尚且虚弱的玉扇追上胡婉娘。胡婉娘气势汹汹,一路阴沉着脸,大步流星地走到林氏所住的正院。


    正院里站满了人。林氏端坐在廊下,庭院空地上,摆着一具盖了白布的身体。正院的丫鬟小厮乖觉地站成列,低着头沉默不语。


    林氏身边的楼妈妈掐着腰,膀大腰圆的身子来回走,威严毒辣的目光在下人脸上扫视。


    “母亲!”


    胡婉娘提裙跑进庭院,看见面前一幕愣住了。目光落到那具尸体上,旋即飞快地转移了视线,跑到林氏身边。


    丫鬟端来椅子,服侍胡婉娘坐下。


    胡婉娘原本的一腔怒意被眼前的场景打得七零八落。她那总是盛气凌人地扬起的头不自然地低垂着,轻声问林氏,“母亲,福全当真死了?”


    林氏端庄坐着,并未回答这明摆着的疑问,反而闻言道,“婉娘,今日你就好生在这坐着。”


    林氏没有理会胡婉娘的坐立不安,转头认真地看向她,“你不小了,也该学学怎么管束下人。”


    庭院里,楼妈妈得了林氏的示意,指着白布下的尸体,对面前的丫鬟婆子小厮们厉声斥道。


    “做下人,最要紧的,一是忠心!二是规矩!莫觉得自己得了几分管事的体面,就将府里的规矩都视作无物。彻夜大醉,还在内院里行走窥探,这便是下场!”


    楼妈妈一拍手,一旁的婆子抬着三四个沉沉的木箱走了过来。箱子打开,里面竟然放满了铜钱契纸、金银玉器。


    程荀心中默默想,林氏这是连一点死后的体面都不愿给福全了。


    “……在其位、谋其职!当了管事、担了活计,主子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可若心中只知中饱私囊、阳奉阴违,似那偷家的硕鼠一般,背地里拿着主家的好处,肥了自己腰包,就莫怪有朝一日事情暴露,最后惨淡收场!”


    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心中忍不住哂笑。


    道理谁不知道,又有谁做到了呢?


    要是别人说这话就算了,偏偏这话从胡家人嘴里吐出来,当真是荒唐。


    下首的下人们不敢言语,低着头装孙子。程荀冷眼看着,却觉得面前不过是上上下下彼此心知肚明的一场戏罢了。


    林氏要后宅的威望、要叛逆的胡婉娘做回仰望自己的好女儿,下人们便乖乖做出被这手段震慑住的诚惶诚恐、俯首称臣。


    她站在侧边,注意到众人视线盲区里,一个男人盯着那一箱箱金银,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福全在府里作威作福这么多年,短短一个上午就被人端了老窝,说是没人从中使力,程荀是半点不信的。


    在这场大戏里,有人虎视眈眈准备撕咬下福全空出的位子,有人摩拳擦掌等待钱袋子砸到自己头上。


    小小一个庭院里,众人各有思量。在这万千利益纠葛中,福全的死成为了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只有一个人在乎着他的死。


    一阵风吹过,那白布被掀了起来。福全被一夜雨水泡的膨胀扭曲的脸露了出来。下人们正对上那张脸,人群小小地骚动起来。胡婉娘更是僵直了身子,倒吸一口凉气,用手帕挡住了视线。


    可程荀的余光里,玉扇死死盯着那张脸,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似是有所察觉,二人对视了。


    目光交汇的瞬间,好似有日光照进廊下。玉扇那浑身的灰败死气,在朦胧的光里,慢慢消失了-


    福全的死很快传遍了整个宅院。无论在内宅、还是在外边行走都有头有脸的福全,就这么死了。


    死得毫无体面、死得凌乱潦草。


    福全父母早逝,既无妻小、也无兄弟,只有一个一表三千里的远方外甥冒出来领走了尸身和十几两抚恤银子。


    据说那远方外甥觉得府里给的抚恤银子少了,福全的诸多财产也都没了信,就百姓人来人往的侧门与交接的小厮大闹了一场。


    最后是林氏派人,拿着账册出面一笔一笔与他说清,福全的财产全都抵扣了这些年在商铺、庄子上贪出的亏空,最后那外甥才灰溜溜走了。


    闹了这么一出,着实难看。


    事情传到胡瑞耳朵里,更是大发雷霆。


    近来在官场上,胡瑞本就隐隐感到些许不顺。上月,一艘运盐船在上京途中翻了,那盐商一时半会儿堵不上亏空,求到胡瑞这。他得了好处,也想着并非什么大事,对其中亏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可这循了旧例的事,不知怎的竟被个初出茅庐的御史抓住了把柄,直接捅到朝廷中去了。皇帝降下申斥,他急得又是疏通关系、又是求神告佛,这才勉强没得更严重的惩处。


    前朝后院都各出纰漏,又摊上了死人这等晦气的事,胡瑞心中烦闷。又不知从哪听来,姑苏城外有个云水观,其中观主仕阳道长对驱邪避煞、消灾镇宅、催财升官最是在行。胡瑞听后,当即就遣人去云水观请观主前来做几场法事。


    只是,还没等那乾道抵达扬州,胡府里又出了怪事。


    自福全死后七日内,不知怎的,胡府里的许多下人竟出现了浑身长满红疹、瘙痒不得的情况。


    起初,众人只以为是天气湿热所致。可慢慢的,府里竟然开始传言,那些长了疹子的下人,都是去过垂花门外那条河的人!


    一时间,府内人心惶惶。


    有说是福全死后尸毒沾染水源,人碰之就会染病;也有说是福全的怨魂在作祟,故意上身害人。


    诸多猜测下,林氏赶忙出来管束下人,勒令不许以讹传讹。可林氏不知道,这些神鬼之事,越是讳莫如深,传言在私底下就越会愈演愈烈。


    这红疹虽然并不严重,一般人找大夫来吃下几服药便能好得七七八八。可人有千万种,其中就有人愣是被这病折磨得生死不如。


    晴春院的玉扇就是其一。自正院回来的当夜,玉扇当夜就发起高热,浑身除了脸以外的地方,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疹子,成日只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玉扇的整个身子仿佛一只煮熟的虾,红得骇人。


    这样的情况下,再去伺候主子是不可能的了。玉扇成日待在屋中,同个偏房小院里的丫鬟都不敢靠近她的屋子,只有程荀能每日寻空子去给她送饭、煎药、擦身。


    烧得迷迷糊糊之际,玉扇半睁开眼睛,嘶哑着声音问程荀,“玉竹,我是不是真要死了?”


    可程荀只是将她扶起来,往她嘴里灌药。


    玉扇稀里糊涂喝下药,可那黑褐的药汁入口居然不是苦涩的,反倒有几分酸甜。


    连什么味儿都尝不出来了,或许这回是真的要死了吧。


    喝完药,还来不及听程荀的回答,疲累的双眼又闭上了。


    黑暗来临前,玉扇想,这么死了也好。


    好歹我还叫做玉扇,总比被人叫“福全家的”来得好。


    三日后的傍晚,一架不起眼的板车从胡府侧门而出。板车上,草席裹着两个再无声息的冰凉身子,他们被人随意交叠摆着。


    板车摇摇晃晃出了城,路过农田、石桥,最后在一处荒凉的乱葬岗停下了。


    推板车的是个矮瘦苍老的男人。他将那两个尸体从板车上推下,转身就要走时,又犹豫了下。他蹲下|身翻开草席,一男一女悄无声息地躺着,面色有些苍白,却并无死尸的僵硬和可怖。


    天色渐暗,他看不清这二人的模样,但那女子耳垂上挂着的翡翠坠子却闪着光。


    他咽咽口水,手慢慢伸向那翡翠坠子。可下一刻,林中突然传来了尖利的呼啸,像是什么野兽,躲在暗中潜伏着、等待着。


    天际边最后一点余光消失,呼啸愈发凄厉,林中鬼火磷磷,男人打了个寒颤,再也不敢打那翡翠坠子的主意,推着板车,屁滚尿流跑了。


    男人仓皇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林中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男子。他走到草席前,将那男女一手一个提了起来,放到车上,驾着马飞快离开了。


    身后,寒鸦叫个不停。


    两个时辰后,观宅。


    冯平迈着轻巧的步子,走进了书房。紫檀书案上,几本账册摊开放着,晏决明举着烛台,细细对着那写得密密麻麻的条目。


    “见过主子。平不负使命,已将玉扇、洪泉平安送到灯芯巷子。大夫已经看过,二人并无大碍,药效过后,明日就能醒来。那边的侍卫也已吩咐好了,绝无纰漏。”


    晏决明没抬头,眼睛还放在账册上,闻言只“嗯”了一声。


    冯平稍等片刻,见晏决明仍没有吩咐,正要行礼离去,却听他突然出声。


    “冯平,你安排人,这几日去渡口候着。若是崔夫人来了,便及时来报。”


    冯平低头应是,转身走了。


    屋中又只剩下他一人。终于翻完最后一本账册,晏决明放下烛台,走到窗边,长舒一口气。


    月照纱窗,屋外的庭院白墙上,竹影映着池塘的水波,风吹过,摇曳生姿。


    水从假山石上流下,淙淙水声将他的思绪也洗得澄明。


    那几本账册,不出意料,果然是对不上的。胡瑞在扬州经营这么多年,这利益集团越庞大,众多环节中,哪里少得了心怀鬼胎的人?能拿到这几本账册,本就说明了胡瑞的党羽并非铁板一块……


    公事是怎么也想不完的。


    他的目光落到案上那封今夜送来的信。信是姨母在路上寄来的,按时间推断,这几日姨母就快到了。


    他心中有些忐忑。虽然他此前已去信给姨母,说清了希望她将程荀认作义女的事,可姨母的回信中只说“到了再说”。


    窗外,月光清丽,斜斜洒进屋里。


    他抬起手,按住了心口的位置。姨母此行,会将他与她推得更远吗?还是会给他与她带来新的转机?


    他不知道。


    第44章 新生日


    残月朦胧, 玉扇从一片黑暗中缓缓睁开眼。


    苦涩的药汁味儿在鼻尖弥漫,她的手略微一动,碰到了柔软蓬松的棉絮。


    这便是阴曹地府么?


    思绪仍在半空飘着。混沌中,她想起最后闭眼前, 耳边绵延不绝的哭声, 还有人在她衣襟中塞了什么东西。她一时想不起来, 自己最后那副可怖的形容, 还有谁愿意接近自己、为自己哭呢?


    下一瞬,她又想起了,那个人是玉竹啊。


    躯体的感知慢慢回笼。安静的室内, 她察觉到身体中有什么在规律、稳定地跳动, 一下、两下、三下……


    她无知无觉地细数着, 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脉搏吗?


    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头顶床帐上挂着棉麻纱幔,向床榻外看,是一间摆设寻常的屋子。屋子正中放着个小吊炉, 炉上煨着药壶, 一个小丫头拿着蒲扇,坐在炉子旁边昏昏欲睡。


    玉扇缓慢地眨眨眼,手用力一攥, 指甲陷进肉里,是轻微的痛感。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那小丫头, 艰难地开口, “你, 你……”


    小丫头惊醒过来,放下蒲扇跑到她面前。


    “姑娘, 你终于醒啦?”


    “这是哪儿……”


    “您先休息,等天亮再说。”小丫头替她掖了掖被角,避而不答。又从背后桌上端起一碗微凉的药,给玉扇喂下。


    “我家主子救了您,等明日天亮他便会过来,您先安心休息。”小丫头想了想,又道,“主子让我和您说,洪泉大哥也在这,您不必担心。”


    玉扇听后一愣,有心再问,可那小丫头已经掩了门出去了。她倒在枕头上,呆呆地望着头顶。


    过去的半个月,就像做了场梦。从玉竹将她救起那日开始,她的命运好似转了个急弯,洪水一般奔涌向前。先是福全死了,她染上怪病,然后奇迹一般在这里醒来,又被告知这一切是有人救了她……


    她的心蓦然一跳。


    是……玉竹吗?


    这个猜想好似一道灵光,霎时穿破长久以来的迷雾。从玉竹在胡婉娘身边崭露头角后,玉竹就成了胡府里谁也挑不出错的存在——忠心、沉稳、不贪图钱财、嘴严,是那个就算最刁钻刻薄的妈妈也说不出一句不好的大丫鬟。


    这些年,她没少在暗中与她斗气,可她仍旧一副稳重自持的模样,从不与她争辩、甚至三番两次避开风头。玉竹姿态大方,更显得她一副小人心肠。


    是什么时候她发觉不对劲的呢?


    是那次她被林氏按在长凳上打个半死、玉竹救下她的时候吗?


    还是那次玉竹拒绝了她的邀请,反而和她眼里扶不上墙的玉盏抱成一团?


    也或许更早,早在玉竹刚来晴春院,不愿意跪在胡婉娘面前认主……


    偌大一个胡府后宅,主子之间各有自己的较量,丫鬟婆子们又何尝不是呢?明着甩脸下套、暗着告密使绊子的,又何曾在少数?


    可偏偏玉竹,这个身如飘萍、没有任何依仗的丫鬟,硬生生地、坦坦荡荡地、手里没沾上任何人的血,就这么爬上来了。


    或许别人眼中是如此,可玉扇站得更近、看得更清。这个看似忠厚老实、一心只想着服侍好主子的丫鬟,从不是个软骨头。即便卖身为奴,这人身上仍有着一副傲骨。这副傲骨被她小心隐藏着,只有遭受着人格的凌|辱时,才能窥见一二。


    玉扇不理解她。


    她从小便生活在胡府。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被告知,自己这条命是属于胡家人的。


    所谓尊严、所谓人格、所谓羞耻,是太过遥远缥缈的东西。说难听点,这些东西能换来吃喝吗?能换来下雨有屋檐可躲、飞雪有棉衣可穿的日子吗?能换来府里人人奉承的体面吗?


    她在心底嗤笑过玉竹那不识好歹的妄想。她对玉竹的敌意,或许也来自于此。


    主子与奴仆生来便是不同的,所有人都低头听从训诫的时候,凭什么就你玉竹能挺直脊梁、不声不响地反抗?所有人都在污泥里,凭什么你玉竹就能做那个清高超脱、好似点墨不沾的人?


    直到她被玉竹从水中救起那一刻,她才稍稍看懂这个人。


    那天,玉竹狠狠扇了她一巴掌,怒斥她,“你敢死,为什么不敢杀了他然后活下去?”


    那一刻,她好像第一次看懂面前这个相处了数年的丫鬟。她那佯装乖顺的皮肉下,藏着一个赌徒、一个疯子。


    原来她的不争,是为了更大的图谋。人人都在卑躬屈膝、摇尾乞怜,可她偏偏要挺直腰板做个人。


    她惊诧于她的不切实际,可接下来府里发生的桩桩件件,却无一不应允着玉竹的话。福全死了,她死里逃生,离开了胡府,连洪泉也活着逃了出来。


    玉竹究竟是什么人?


    无数猜想从心头滑过。她突然想起什么,手慌乱地探进前襟,从中摸出个厚厚的硬纸包。


    借着月色,她打开了纸包,里面是叠成方块的几张银票。数目不多,可绝对够两个人置屋买地,几年内安定下来。银票中间,还夹着一张田契,那是她亲娘生前瞒着她爹、偷偷藏起来留给她的,说是要给她做嫁妆。


    玉扇虽在府内多年,可除了一些体己银子,多的钱财都被她爹要去了。这张田契,是玉扇自知时日无多,特意叮嘱玉竹,死后替她烧了的。


    玉扇捏着那薄薄几张纸,泪滴滴落下。


    熬过一整夜的忐忑和不安,天亮了。


    玉扇和洪泉终于见到了面。二人身上的红疹虽然还未消去,可已经不再瘙痒疼痛,看上去与平常人无异,丝毫看不出二人昨日还是停了呼吸心跳、被人一草席卷去乱葬岗的模样。


    二人见后,忍不住抱头痛哭。好半晌才平静下来,又听那小丫头走了进来,让二人先吃早膳,一会儿她的“主子”就过来。


    饭后,洪泉偷偷与她说了此前他与玉竹的交易。玉扇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玉竹居然有这样的背景!


    还没等二人紧张多久,屋外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不多时,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迈了进来。那人一身素袍,一支檀木簪子束起头发。明明一副寻常打扮,可通身气度却凛然,好似寒冬的深潭,清冷凌冽,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


    玉扇和洪泉看清来人的样貌,惊得当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世子爷!”


    那人微微一笑,不徐不疾说道,“许久不见。身子可好些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洪泉与晏决明说的话,彻底颠覆了玉扇从前的认知。


    他们口中那些受欺压的佃户、为利益蝇营狗苟的富商、官商相护包庇失声的官府,离她太远太远。


    即便生活在金屋玉堂之中,她自小所见的,也不过头顶那四四方方的天空。


    她懵懵懂懂地想,玉竹能有今日的胆气,是因为她并未在那宅院中长大的缘故吗?


    洪泉说得差不多,晏决明许诺会将二人好生保护起来,现在只要在这安心住下就是。说罢,晏决明便起身走了。


    玉扇犹沉浸在话中,半晌才反应过来,顾不上洪泉的疑问,起身追了出去。


    这间寻常简朴的乡野民居外,晏决明已经骑上马,扬鞭欲走。玉扇冲到他马前,鼓起勇气,仰头问他。


    “玉竹,她是你的手下吗?她还好吗?”


    “不是。”晏决明望着眼前这个难掩恐惧、却努力直视他的女子,顿了顿才说道,“她不是我的手下,也并非替我办事。我会保护好她,不必担忧。”


    玉扇望着他的背影,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保护好她?


    为什么总觉得他的话怪怪的?-


    行至观宅,晏决明利落地翻身下马,匆匆走回书房。


    王伯元正在庭院中打着棋谱,见到他就招招手,“来看看我这一步如何?”


    晏决明没理会,大步往书房去。王伯元自觉没趣,但一见他那副模样就知道有正事,想了想,也跟了进去。


    “问得如何啊?你那小阿荀这回又给你找了个多重要的证人?”


    晏决明坐在案前,笔走龙蛇写着信。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


    “阿荀是你叫的么?”晏决明翻过信纸,不顾王伯元的反应,面不改色道,“她找到了当初陪胡瑞去青麻山交接田产的证人。”


    王伯元正喝着茶,当即呛了一口,咳得惊天动地。


    “咳、咳……”好半晌他才缓过劲儿,阴阳怪气道,“我看,你这‘妹妹’可比你厉害多了……你多学着点吧!”


    晏决明不置可否,“那人是个好心的,偷偷接济了当初状告盐商的那户人家。若是不出岔子,那祖孙二人还活着,如今就住在青麻山外二十里一处农居中。天宝!”


    天宝闻声走了进来,晏决明将信递给他,“速速去办。”


    做完这些,晏决明才好整以暇看向王伯元,轻描淡写道:“你说得对,我是得多学着点。”


    王伯元:……


    “阿荀眼睛毒辣、口才一流,当夜就将洪泉策反,让他心甘情愿说出了那年在青麻山的秘辛。此等手段,比宫里自小养出来的暗卫也不差什么了。别说我,你也该学着点。”


    王伯元翻了个白眼,暗骂:“毛病!”


    晏决明没理他,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天宝,“怎么还不去?”


    天宝这些年早已习惯王伯元与自家少爷的相处,神态寻常道:“回禀少爷,门房那边来了信,说是崔夫人的船大抵傍晚到渡口,特让我来说一声。”


    “好。”晏决明的手微微握紧了笔管,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吩咐厨房做好准备。再去看看姨母住的院子,一应事务可都备好了。备好车马,时辰差不多再来唤我。”


    天宝点头应是,快步出去了。


    王伯元见他一手翻着书页,另一只手却飞快转着指尖的戒环,顿时了然,这小子装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底里紧张着呢。


    他摇摇头,自觉摆出一副兄长的姿态,走上前拍拍晏决明的肩,“少亭,时至今日,你再多想也没用,难不成认个义女的事你都紧张啦?那将来你还想娶人家呢,这么怎么办啊!”


    晏决明停下手中动作,转头看向王伯元,微微一笑,“方才那步你走错了。走那一步,死路一条。”


    王伯元手一僵。


    他气得手直打哆嗦,“你,你小子!”


    晏决明看他气不可耐地跑出门看棋谱去了,忍不住轻笑一声,可那笑意旋即便消失了。


    他何尝是担心姨母认义女之事?阿荀有多么好,只要他知道,姨母必然也会知道的。


    只是,他要如何说,他这段时间在扬州的所作所为呢?何况,还有至今仍在胡府潜伏的阿荀……


    姨母一向便不喜他搅和进朝堂之事中。或许是母亲的早逝、自己当初被拐走的意外,姨母对他总有种保护过度的心态,不愿他置身险境。


    可矛盾的是,姨母也不舍他为了太平,一昧藏拙,最后平淡余生。


    姨母虽容易关心则乱,可她对他的期望却是毋庸置疑的。


    他初入京城,被家族的期许和自己严苛的要求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姨母的信里写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相信你自己,你是崔清的外孙,是崔怡的儿子。


    晏决明叹口气,不再去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想也无益。


    傍晚的渡口边,仍是人声鼎沸。扬州物阜民丰、交通畅达,渡口上,往来车马络绎不绝。晏决明、王伯元站在渡口不远处的垂柳下。夕照从柳叶之间漏下来,斜斜落在脸上,更显得二人俊逸非凡。往来的姑娘小姐,都忍不住投来羞怯的目光。


    不多时,一艘船靠了岸。崔夫人扶着婆子的手悠悠走下船,晏决明迎了上去,笑道,“姨母,舟车劳累,辛苦您了。”


    崔夫人抬起头,看见外甥熟悉的脸,忍不住红了眼眶。王伯元适时凑上来,打趣道,“伯母,快请上车吧,少亭在这巴巴望了许久呢!他肚子叫了几轮了,我可都听见了!”


    崔夫人正拿着帕子擦泪,闻言也笑了出来。一行人欢欢喜喜上了车马,一路往观宅去。


    众人在观宅用膳,席间王伯元插科打诨、更是逗得崔夫人笑意连连。等到膳后,众人慢慢散了。晏决明送她回院子,二人一路无言。


    等到进了院内,崔夫人端坐上首,缓了几口气,才厉声问道。


    “决明,你与我说清楚,你此番来扬州,究竟是做甚!”


    第45章 竞名利


    “决明, 你与我说清楚,你此番来扬州,究竟是做甚!”


    崔夫人厉声问道。


    三月初,太子离京督查荆州河道疏通、堤坝修缮。这个消息一出, 满朝文武心中便都有了数, 这是太子正式踏入朝堂的第一步, 也就此与誉王真正打起了擂台。大臣官员们心中各有思量, 孟忻、崔夫人更不遑多让。


    孟忻在朝中向来不偏不倚,本就没有结党站队的打算。可他二人却担忧晏决明。


    宁远侯向来是个滑不留手的,看上去与谁都交好, 可从未切实参与过夺嫡的纷争中。从前太子还未崭露头角, 还可以说晏决明不过是少年人之间的小打小闹, 可今非昔比,晏决明在府中又要如何自处?


    崔夫人本想找机会与晏决明好好聊一聊,可还没等她忙完手头的事,晏决明竟就一声不吭地跑去扬州了。


    打着回扬州打理先母产业的幌子, 结果流言放得满天飞, 半个京城官宦之家都快知道晏家书房里,这对父子如何争吵的了!


    崔夫人若是能信了那些刻意散播出去的流言,这些年和晏淮的交道就算是白打了。


    她当即就想去扬州问个清楚, 可偏偏此时孟家一位长辈去了,各种事务压在头上,直到现在才有空来。


    若晏决明真如流言那般, 是被晏淮“放逐”到此地, 她恐怕还要松口气。她就担心他初生牛犊不怕虎, 真的掺和进扬州这一滩浑水的官场中。


    晏决明站在她身前,闻言也未慌乱, 反倒从身侧端来一盏茶,恭敬奉上去。


    “姨母息怒。别的先不说,这茶可是今岁的上品,您先润润口。”


    “你!”


    崔夫人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气恼,可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接过了茶。


    茶入口,满嘴清香,是她喜欢的风味。她那满肚子火气终于稍微消了些。


    放下茶,崔夫人苦口婆心地与他说道,“决明,你如今不小了,一举一动都不是儿时那般,能用小儿顽劣、少年意气敷衍过去了。你要想清楚,走上那条路,轻易便回不了头了。”


    崔夫人说得委婉,可话里的意思,二人都心知肚明。


    晏决明在她面前坐下,沉稳道:“姨母,您的苦心我明白。从入东宫那日起,我心中便早有打算。这些年我也未曾懈怠,行事步步小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即便事不成,也能尽量全身而退。其中种种,孩儿不便明说,还望姨母放宽心。”


    崔夫人沉默了。她久久凝视着面前这个少年人,他的肩膀不似从前那般单薄,早已有了成人的模样,目光更是坚毅果敢。不知怎么,那目光突然让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崔清。


    二人这肖似的气度让她心生哀戚,半晌才软下口吻,道:“你大了,很多事我也不便插手。只是你要时刻记着,你这条命是你母亲拼死换来了,我不许你随便对待这条命,听到了么?”


    晏决明听她提起母亲,心中有些沉重,立刻正色应是。


    崔夫人松了口气,又问起,“你在信里说,找到那个小丫头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晏决明抿抿唇,突然起身,在崔夫人面前跪下了。


    崔夫人一惊,连忙去扶,“你这是作甚!”


    晏决明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将与程荀重逢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明。


    崔夫人起先听着,只感叹程荀命运多舛,可越听到后面,越是觉得不对。


    她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忍不住打断道,“你是说,当初你被害是胡家人在背后一手指使的?那小姑娘是为了替你报仇才卖身入府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崔夫人当即就落了泪。她撑着桌子站起身,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说道:“那群畜生、那群畜生!当初我就该一刀将他们捅个对穿!”


    晏决明连忙拉住她,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


    崔夫人紧紧拉着他的手,好似一头惊慌的母兽,为了幼兽的安危竖起了浑身的刺。


    晏决明宽慰了她许久,她才慢慢冷静下来,泪却止不住地奔涌。


    “那个丫头也是个……”她有些词穷,不知该如何评价程荀,只觉得心中既有震撼、也有亏欠。


    “她在哪?怎么不带她来给我看看?”


    “……她如今还在胡府中。”晏决明艰难地开口,“她在胡府里还有事没办完,暂时来不了。”


    崔夫人反应了一刻,这才点着他的前额,语气愤愤,“莫与我说,你将她留在那魔窟里,好替你里应外合报仇!一个这么小的姑娘,这么多年都没过几天好日子,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你了,还要替你卖命!”


    晏决明承受着崔夫人的一腔怒火,并未出言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呢?本就是他对不起阿荀。


    突然被告知了这么多真相,崔夫人一时有些转不过来。许久,才平静下来,问他。


    “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晏决明仍旧跪着,沉声道,“胡家没几天好日子了。待到胡家倒台,我便会将她接出来。这也是我此番请姨母来的目的。”


    晏决明俯下|身子,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阿荀身世忐忑,自幼便与决明相依为命。分别多年,仍一心想着为我报仇,我亏欠她良多……”


    晏决明声音有些嘶哑,缓了片刻才继续说道。


    “如今我二人总算团聚,决明心中感念万千。阿荀身如飘萍,家中已无亲眷,我实在不忍……不忍她将来仍旧孤苦一生。只愿姨母能看在阿荀这么多年为孩儿的一片苦心,给她个新身份,也好让她将来有所依靠。


    “阿荀意志坚韧,为人坦荡……这些年吃了数不清的苦头,却仍心怀善念。即便身处胡家那等险恶之地,仍旧拼尽全身力气,从那虎口中救下无辜的人……”


    晏决明说不下去了。


    他想向崔夫人证明程荀品质之高洁、心性之良善,可每每提及程荀这些年的遭遇,想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程荀所流过的血、擦过的泪,他心中便有如刀绞。


    崔夫人默默看着。在她面前,晏决明向来是沉稳淡然、藏锋敛锐的模样。


    而此刻,这个人人交口称赞的天之骄子伏在地上,手紧紧握拳、青筋都露了出来。他带着哭腔,话里满是悔恨和痛惜。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行了,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将她认下的。”


    崔夫人长叹一口气,将他扶起来。


    “这些年,是我们崔家亏欠她。”


    崔夫人不欲在这件事上纠结。光是寥寥几语,已经足够她勾勒出程荀的模样。


    为了儿时的几分情谊,能够在仇人府邸潜伏这么多年,可见是个心思赤忱、又有勇有谋的女子。此等坚忍的心性,已是世间少见了。


    见崔夫人态度如此,晏决明松了口气。刚想起身告退,却听她冷不丁问了声,“她如今在胡府叫什么名字?”


    “叫玉竹。”晏决明摸不着头脑,却如实答了。


    尘封的记忆被打开,崔夫人站在原地,张张嘴,半天没说出话。


    ……竟然,竟然就是那个女孩。


    若是她当初多深究一点,是不是二人就能早些见面了?-


    胡府,晴春院。


    大清早,晴春院里丫鬟婆子往来走动,好不热闹。


    今日,胡瑞特意邀了上峰巡盐御史刘大人来家中小聚。男人们在前院忙着,后宅女眷也没闲着,盐政刘大人的夫人也带着自家侄女来了。胡婉娘作为东道主家的小姐,从睁开眼就提起了心。


    前几日,林氏耳提面命胡婉娘,务必要好生准备,不要怠慢了刘夫人。林氏如此上心,也不光出于刘大人盐政的职位。更要紧的是,胡品之与刘家的婚事,如今正是岌岌可危之际,林氏提起一万个心眼也不为过。


    胡品之如今二十五岁,早些年在溧安就已娶了妻,只是先头那位妻子早在几年前就因故病逝了。而后恰好赶上胡瑞接连高升,胡家人便总想着,待胡瑞坐稳位子,再给胡品之娶妻,必然能找到更好的亲家。


    胡瑞算得精明,可奈何胡品之本人才学不佳,直到如今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好些的世家看不上胡品之、差点儿的人家胡瑞又看不上,胡品之的婚事就这么一年年耽搁下来了。


    偏偏林氏对胡品之的后院管束得严,担心若是正妻还没进门前就搞出庶子,更不利将来的婚事。就这样,在同龄人孩子都能认字的年纪,胡品之依然没有一二儿女。


    眼瞅着再拖下去,胡品之就快奔三十了,胡瑞不敢再耽搁,终于选定了自己上峰巡盐御史刘大人家夫人的侄女——虽说关系有些远了,可刘大人家并无适龄的女儿,加之那位侄女的父亲在湖广也算有些脸面,胡瑞也就点头应了。


    可谁也没想到,这两家人都颇为满意、本来已板上钉钉的婚事,突然横生枝节。


    就在前些日子,胡家大门口突然来了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那女人衣着朴素,可样貌却妩媚勾人。她带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坐在胡家大门口又哭又闹,连声道自己身份卑微、拖累了儿子。不多时,胡家门口就围上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


    林氏听闻,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鸡飞狗跳一下午,总算捋清楚了来龙去脉。原来那女子原本是个花娘,前些年被胡品之买下,就养在了外头。


    这些年,虽然府中妾室、丫鬟也不曾少,可这花娘逃过了林氏的眼睛,还在外为他生了个孩子,胡品之对她很是喜爱。温柔乡里,胡品之不知道许诺出去多少东西,花娘一一都放在心中,只等着有朝一日,情郎接自己与孩子进府里享福。


    可谁曾想,不知那花娘从何处听说了胡品之与刘家好事近了,当即慌不择路地跑到胡府门前求生路来了。


    胡瑞得知此事,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抄起棍子狠狠打胡品之一顿。更要命的是,仅仅一个下午,此事就传到了刘大人耳朵里。翌日,胡瑞去到衙门,又被那位准亲家很是阴阳怪气了番。


    刘大人虽话里诸多不满,可胡瑞这老狐狸一听,就明白了,刘大人何曾是想断了这门亲?分明是想拿捏着此事,从胡家身上多捞些好处罢了!


    胡瑞暗骂这老不羞心黑,面上却赔着笑,只说请刘大人过几日来府里商议。就这样,这门对胡瑞而言本就算是次选的婚事,更是结得他不情不愿、却下不来台了。


    胡婉娘这边被林氏多番叮嘱,要好生表现,不能丢了胡家人的脸面。胡婉娘面上应是,可这几日却有些心不在焉。


    程荀半跪着为她描眉,胡婉娘挑着首饰,半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高声问,“玉扇,替我找那条银红花枝金镶边的裙子出来。”


    室内一时冷下来。


    胡婉娘身旁,举着裙子的小丫头不敢搭话,怯生生地望了程荀一眼。


    程荀放下眉笔,接过那裙子,弯腰轻声问,“姑娘忘了,玉扇已经出府去了。可是这条裙子不入眼?奴婢叫人去换一条。”


    胡婉娘睁开眼,有些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对,对,玉扇没了。是我忘了。”


    说完,她又一副陷入回忆中的样子。


    程荀使了个眼色,小丫鬟放下手里的东西,无声出去了。


    她走到胡婉娘身后,为她簪起头发。


    “你说,人死后都是去哪了呢?”


    程荀手一顿,她望着眼前这个无知发问的人,心绪起伏难平。


    前几日玉扇“死”了。她被拖出府之前,程荀来院里报给胡婉娘。当时的胡婉娘也是这般,呆愣、惧怕、不安。这个从未将下人的人命放在心上的大小姐,在死亡真正靠近自己时,终于感受到了那沉沉死气带来的阴影和恐惧。


    玉扇要被拖去乱葬岗时,她好像又突然记起了这个从小陪她长大的丫鬟的好,特意从妆奁中拿了对成色极好的翡翠坠子,让程荀给她带上。府里下人连声称赞她的好心与恋旧,程荀握着那对坠子,只想笑。


    胡婉娘心中有良善的那一面吗?或许有。不过那份良善只在对方远远不如自己、甚至已然一命呜呼时,她才记得起来。


    程荀心中嗤笑,胡婉娘此刻流露的那几分怜悯,若是能早些留给玉扇,或许她今日也不至于假死出府这一条生路可走。


    可程荀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轻柔地劝导这位天真得残忍的大小姐,“姑娘心善,想来玉扇便是去了黄泉路,路上也会为姑娘祈福的。”


    胡婉娘的脸上毫不意外地露出几分安慰与满意,虽然那脸色依旧惴惴,可她已转过头继续挑拣首饰了。


    一番精心打扮后,胡婉娘去到正院,与刘夫人、以及那位准嫂子相见。女眷们亲热坐着,席间谈笑不断,纵是有几分机锋,转瞬也就打了圆场。


    一顿饭下来,原本还有几分尴尬的众人,也算自然了许多。


    正当席面撤下,刘夫人与林氏要好生谈谈之后如何筹办婚事、如何从对方手里拿到更多让利时,一个小厮突然疯了似地跑了进来。


    女眷所在院子,没有任何通传就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厮。刘夫人端坐着,很是鄙夷胡家的规矩。林氏丢了颜面,当即就站了起来,准备好生教训这人。


    可那小厮却喘着粗气,话里尽是慌乱和恐惧。


    “刘大人……刘大人不好了!”


    院中安静一瞬,霎时兵荒马乱起来。


    那位胡瑞的上峰,巡盐御史刘勤刘大人,突然倒下了。


    第46章 崔夫人


    意外出现得太过突然。


    一刻钟前, 前院里三个男人用过膳,彼此客套寒暄一番,正要走到书房中详谈之后的婚事。可就在去往书房的游廊上,不知怎的, 那刘大人突然就倒地不醒。


    胡瑞和胡品之被惊得呆愣在地, 刘大人的小厮反应快, 当即就扑了过去, 连声叫唤着自家主子。


    还没等胡瑞反应过来,刘大人的另一个小厮就已经冲出门去通告后院女眷了。得知此事瞒不了,胡瑞只能吩咐人先将刘大人扶进屋中, 又连忙叫人去找大夫。


    不多时, 前院厅堂里就已乱成一锅粥。刘家的女眷、下人哭天喊地地抹泪, 胡家人有心安慰却不敢开口。大夫在内室竭力救治,可眼看着一个时辰过去了,仍旧没有任何消息。


    直到最后,那大夫抖着腿, 难掩惊惧地走出来, 彻底宣判了刘大人的死讯。


    江南官场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就这么死了。迅速、猝然、毫无预兆。


    刘大人死得猝不及防,可这死讯像颗巨石, 砸向看似平静无波的扬州城,瞬间激起万重浪。


    首当其冲的便是胡刘两家的婚事。这对双方而言本就有些勉强的婚事,当即就告吹了。胡品之对此如何反应, 程荀不得而知。只是林氏的怒火却几欲烧到晴春院——婚事告吹后, 胡品之央着胡瑞, 终于将府外的儿子记进了族谱。


    只是,那位他千恩万宠的外室花娘, 却被林氏拒之门外。胡品之无奈,只好求到胡婉娘这来,让她在林氏面前帮忙说些好话。胡婉娘还未置可否,这件事先一步被林氏知道,当即就抄起家伙在晴春院里狠狠叱骂了一顿胡品之。


    其次,便是刘家的反应。当日诊治的大夫在扬州也算是小有名气。据那日在场的小厮与大夫所言,刘大人既没有受到什么言语刺激,更没有误食毒药,只是纯粹的“卒中恶死”。大夫虽已尽力挽救,可最后仍是回天乏力。


    刘夫人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她坐在刘大人床前的地上哭天喊地,说什么也不愿意起来。场面僵在原地,最后是刘大人的长子前来带走了尸身和自己的母亲。


    或许是一夜的平静、也或许是儿子的劝告,刘夫人最终接受了现实。如今今非昔比,刘家失去了顶梁柱,家中儿子都还未考取功名,胡家又正如日中天,刘夫人表面上也终于收起了对胡家的仇视与敌意。


    只是,教训不了衙门里的大人,难道还教训不了市井里的医馆吗?没过几日,刘夫人便寻了个由头,将那日出诊的大夫所在的医馆狠狠砸了。


    这招泄愤不算高明,只是医馆自认倒霉、胡家也不愿再招惹是非,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此外,胡家摊上这么一出无妄之灾,胡瑞本就觉得近来运道不佳,这下更是几番派人去姑苏城中请云水观的道士。


    好不容易那边应了,这几日就该到了,可又刚好赶上刘家那边出殡、做法事。


    胡瑞估摸着,若是此事着急忙慌地请人来家中做法事,倒有几分与刘家打擂台的意思。少许犹豫后,胡瑞最终还是将云水观的道士们请回了家,只是法事的日子向后推了推。


    可这一连串的变故,在朝廷一书调令下,都显得好似微不足道了。


    七月中,朝廷宣旨,任孟忻为两淮巡盐御史,命其即刻赴任。


    新任盐政,居然是孟忻。


    这消息好似当头一棒,打得胡瑞当即呆愣在地。


    是谁都好,可为何偏偏是孟忻!-


    近来胡府里的气氛十分微妙。


    入夏以来,这个顺风顺水多年的宅邸,好似中了邪一般。接连的怪病、死人,从身份低微的下人到统管一方的朝廷大员,都在此毫无征兆地离去。


    死亡与病痛带来的阴影,好似一张大网,牢牢笼罩在胡府四四方方的天空上。


    水暖鸭先知。可若是寒冬渐近,江水凝冰,水中的鱼儿又何尝不是第一个知晓的呢?


    在这深深宅院之中,就连胡婉娘这向来愚钝的脑子,也敏锐地嗅到几分不同以往的气息。可真要让她拨开迷雾、看个清楚,她却不知如何表述。


    毕竟这不过是几起意外,不是么?胡府上下,不仍旧是那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模样么?


    胡瑞却要警觉得多。刘勤空出来的位置,他想过许多可能的人选,可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竟是孟忻坐收渔利。


    收到京城邸报后,他当即就去信叔父胡聘。胡聘说得隐晦,可其中深意却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两淮巡盐御史,这么一个肥差要职骤然空了出来,朝中蔡尚书、许尚书两党自然不肯错过。两位尚书姿态缄默,可底下的门生党羽却打得激烈。


    几番明争暗斗的商讨博弈后,户部递上去了拟任名单。可谁曾想,皇帝看到名单后,竟然大手一挥,选中了全程被两派人默契忽视的孟忻。


    孟忻是何许人?当年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就胆敢拒了蔡尚书的赏识,转过头一声不吭地继承起自己老师崔清的衣钵。入仕这么多年下来,竟然还真了个不偏不倚的“清流”人物。


    一个寒门出生、就连老师也早早退出朝堂的穷酸儒生,靠着老师余留的些许政治资本,竟然真的在这朝中拼杀出了名堂。可皇帝偏偏就吃这一套,这些年下来,俨然将他看做了腹心之臣。


    皇帝此番特意将孟忻派来扬州,背后的信号让胡瑞心惊胆战。在那不安和警惕背后,还有一层连他本人也不愿面对的羞惭和意怯。


    他要如何对待这位昔日的好友、今日的政敌和上峰呢?


    这厢胡瑞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那厢一张床榻上的林氏心中可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在她眼里,新上司到场,她只顾应酬好后宅女眷便是。至于自己枕边人多年来难言的苦心与意难平,她全然不知、也不愿深究。


    只要这府里依旧安生,绮罗绸缎、金簪玉佩依旧在身,她依旧端坐正院,在后宅呼风唤雨便够了。前院男人们的斗争又与她何干呢?她既无法插手、也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多言几句还要被斥责“妇人之见”。巴巴地凑上前问东问西,何苦来哉?


    故而,在刘家的风声稍稍过去几日,林氏便迫不及待地下帖子请来孟忻的妻子崔夫人。


    孟忻此时还未到杭州,可林氏消息灵通,听闻这位崔夫人早半月就到了扬州,来此看望在书院读书的儿子,如今就住在外甥宁远侯世子家中。


    提起那位初一来就闹得府里大乱的世子爷,她依然心有戚戚。可心中再是担忧,也只能暗自祈祷,崔夫人莫要提起晏决明,免得又乱了胡婉娘一颗春心。


    崔夫人来的这日,天刚蒙蒙亮,胡婉娘便起身了。程荀端着前几日胡婉娘亲自挑选的衣裙和首饰在旁服侍着,描眉敷粉、挽发簪花。往日最喜欢的繁复华贵的金饰都摘下了,换上了样式大方简朴的白玉头面。


    一番打扮后,只要胡婉娘不开口说话,竟真有几分温婉端庄、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程荀自然心知胡婉娘这般用心是为了什么。崔夫人是晏决明的亲姨母,晏决明母亲早逝,这些年多受姨母照拂,二人的关系说是母子也不为过了。在心上人的至亲之人面前,胡婉娘生怕自己行差踏错,惹了崔夫人的不喜。


    只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程荀安静地听从驱使,蹲在地上不厌其烦地为她换鞋子。胡婉娘换了六七双,仍觉得不够漂亮。她皱着眉,一心烦恼着该穿那双鞋子才能显出自己步步莲花的矜重。


    程荀姿态卑微,可心中的嘲弄却高高飘在半空。


    她想,何必呢?晏决明定然会将自己与胡家的纠葛告诉崔夫人。就算打扮得有如那天仙下凡,崔夫人也只会厌恶痛恨你。


    或许你从未伤害过晏决明,可是婉娘,姓胡,就是你的死罪啊。


    晴春院里一行人忙碌到巳时,胡婉娘才匆匆向正院去。


    正院中,林氏一见胡婉娘这非同寻常的打扮,顿时脸就拉了下来。


    她也是从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过来的,心中又有什么不懂的呢?只是崔夫人与胡家是什么关系,哪里轮得到她如此姿态!就连张家长辈千里迢迢过来时,也没见她这般隆重!


    林氏刚想斥责她,却听门外丫鬟来传,崔夫人的马车到了。出乎林氏预料的,一同前来的,竟还有晏决明。


    听到晏决明也来了,胡婉娘立时让程荀拿出小镜子,一丝不苟地抹着鬓边碎发。林氏见状更是气闷,可又急着出门迎客,也不便在此时多说什么。


    而程荀抬着小镜子,心思却飘远了。


    她想起在兖州明泉寺的短短几日,那位温柔寡言、宽容平和的夫人。崔夫人身上有种奇妙的气质,像平静的水,也像沉默的大地。


    即便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崔夫人也愿意在她说出僭越之言时,伸出双臂抱住她。


    还有那双与晏决明相似的眼睛。在她初初失去程六出,整个人混乱、破碎,只能强撑着一张人皮不崩溃的时候,给了她莫大的抚慰。


    ……崔夫人,如今知道她的身份了么?


    忐忑像根无形的绳子,一点点收紧了她的呼吸。


    “崔夫人、世子爷,这边请。”


    林氏殷勤地将崔夫人和晏决明迎进正院,程荀早已收起小镜子,此时安静地站在一侧。


    正屋里,崔夫人态度并不亲热,闻言也只是略微一点头,矜持地走到上座坐下了。


    晏决明站在崔夫人身侧,微笑寒暄。


    “林夫人,前些日子我府上事务有些繁忙,好些日子没来叨扰了。今日借着姨母的光,来府上坐坐,夫人可莫怪。”


    几日不见,晏决明风姿更胜。


    今日,他玉冠束发,一身墨蓝绣竹暗纹的长袍。轻薄顺滑的布料贴在身上,隐约能看见锁骨的起伏,更衬得他宽肩窄腰、身形颀长劲瘦。他侧着身子,鼻梁高挺、眉目清俊,嘴角噙着笑,真真是个如玉如琢真君子。


    见他姿态如此有礼,林氏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笑着称赞晏决明后生可畏,连连说着好话,让他多来府中坐坐。


    而程荀一旁的胡婉娘更是呆愣在原地,目光久久凝视着心上人,直到林氏身旁时刻紧盯的婆子轻咳一声,才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程荀移开视线,忍不住在心中腹诽:这小子如今倒是开了窍,知道拿样貌当手段,攻克夫人小姐们了。


    而晏决明面上淡然,可自进门起,余光就时不时向程荀投去。


    她好像瘦了些……是最近苦夏,食欲不振么?


    前几日他特意让针线房裁了新衣,用的是儿时她说过衬他的墨蓝色,不知她如今……如今还觉得墨蓝衬他么?


    注意到程荀移开视线,晏决明嘴角的笑一僵。


    是他今日太张扬了吗?她从前好像确实不喜张扬恣肆之辈,总觉得这样的人轻浮浪荡、靠不住……


    “林夫人客气了。我听决明说,令郎此前还去湖山探望过犬子。说起来,还要多谢令郎照拂我家绍文。”


    崔夫人轻柔的话打断了晏决明神游的思绪。


    林氏平日最宠溺的便是自家的独子,她眼里,胡品之自然是千般万般好,闻言,脸上的笑更加真切了几分。她刚想开口谦虚几句,却见崔夫人转头面向胡婉娘。


    “我与婉娘也许久未见了,上次见,还是几年前在兖州的时候。”


    胡婉娘乖巧点点头,神态羞怯,“没想到崔夫人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当时绍文身子不适,多亏遇上了你们兄妹,将我们送到庙里、又找了大夫,不然不知道绍文的病要耽搁多久呢。”


    林氏未曾听说这件事,当初胡瑞兖州上任时,她正在溧安老家。她有些惊讶地开口,“未曾想我家品之、婉娘竟然此前便见过崔夫人了。”她心中骄傲、满意,嘴上却客套,“也是两个孩子应该做的,夫人客气了。”


    崔夫人笑得温和,“说起来,绍文本就欠婉娘、品之人情,上次在湖山也没有招待好婉娘,都是绍文的不是。等我抽空去湖山,定要好生说说绍文。”


    闻言,好似一阵寒风吹过,林氏脸上的笑意冻住了。


    崔夫人故作不解,好心开口提醒,“林夫人不知道么?之前令郎去湖山,就是王祭酒家的公子、决明都去了的那次,婉娘也在的呀!”


    “唉。”不顾林氏有些勉强的神色,崔夫人叹口气,继续说道,“绍文这孩子从小性子就直。我听说,当时婉娘穿了件流光熠熠的裙子,宽大飘逸,走在光下可亮、可显目了!也是绍文不识货,居然指着这裙子说是什么,‘发光的大蛾子’,给我听得,当真是哭笑不得!”


    崔夫人掩着嘴,呵呵笑了起来,眉梢眼角全然是笑意。程荀下意识看向胡婉娘,只见她从脖子到额头,就连耳根都红透了。她的手紧紧握着拳,又羞又气,就连眼里都泛起了水光。


    而林氏的表情更是难看,她死死盯着胡婉娘,眼中怒火熊熊燃着。她早已知晓那次湖山行,胡婉娘也在其中。可谁曾想,去就算了,还闹出了这样的笑话!


    好一会儿,崔夫人才停住笑。屋中一片寂静,主人家的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她却好似浑然不觉,捏着丝帕擦眼角的泪,满脸轻松。


    “哎哟,林夫人不知,我从小就听不得笑话,一听就笑得停不下来,夫人可千万莫怪!说来说去,还是我家绍文的错。改日,我叫他专门登门来给婉娘道歉!”


    程荀往后缩了缩,努力忍住嘴角的笑。


    她没想到,这位崔夫人促狭起来,竟然如此不给胡家脸面。


    ……真是,太过瘾了些!


    她将视线从崔夫人身上收回来,却不小心撞进了晏决明的眼里。


    二人猝不及防地对视,晏决明望着她眼里难掩的笑意,也忍不住笑了。


    看了好一会儿热闹,晏决明终于出来打圆场。


    “林夫人,我姨母素来听闻胡宅构筑精妙、典雅大气,不知此番可有幸赏游一二?”


    “自然,自然。”林氏僵硬的脸上挤出个笑,干巴巴地应道。


    晏决明转头,笑道,“姑娘也一同来吧,姨母一向疼爱女孩,若是有你作陪,姨母心中也开心。”


    说这话时,晏决明的眼睛直直望向程荀。只是角度使然,众人只以为这是对胡婉娘说的话。


    胡婉娘原本摇摇欲坠的理智终于回了神,看向晏决明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崇拜与感谢。她欣喜而羞赧地点点头。


    身侧,程荀有些不自然地垂眸,避开了晏决明含笑的视线。


    他的话说得含糊,可程荀却听明白了。


    这是在暗示她,崔夫人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并且并不反感自己么?


    程荀的心忍不住怦怦跳。


    一旁,崔夫人听到晏决明那意有所指的话,一抬头就看见了这眉眼官司。众人起身,崔夫人扶着他的手臂站起身的瞬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晏决明面色不改,仍是一副平静淡然的模样。


    一行人向外走,崔夫人落后几步,和晏决明并排走在后面。


    她看着程荀的背影,嘴里微不可闻地说道,“收敛点,别太过分。”


    晏决明疑惑地“嗯?”了一声。


    崔夫人凉凉地乜他一眼,任由丫鬟婆子迎着她走向前。


    崔夫人心道,就你这些把戏,多练几年再说吧!


    第47章 五彩绳


    长夏炎炎, 澄湖上莲叶接天。碧色当中,各色的荷花亭亭立着,风过处,荷香浮动。


    此时日头尚早, 凉风习习吹过, 倒是将人心头的躁闷都吹散了。林氏在后宅浸淫多年, 神情中早已不见方才的羞恼和嗔怒。她走在崔夫人身边, 端着主人家的姿态,亲热地聊闲天。


    晏决明落后几步,在女眷身后悠悠走着。胡婉娘偷偷向后觑了好几次, 最后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 走到了他身旁。


    察觉到身侧的胡婉娘, 晏决明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些距离。


    胡婉娘含羞带怯地揉着手里的丝帕。她等了半晌,身旁的人仍是一派悠闲地散着步,好似眼中全然没有自己。她有些气馁,却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


    “世子……世子爷今日未曾去见我兄长么?”她期期艾艾地望着晏决明。


    “胡姑娘。”晏决明一副现在才看见身边有人的样子, 打了个招呼, “来时找小厮通传过,不过听说品之兄这几日在书房苦读,便不去叨扰了。”


    晏决明说得含蓄, 实际是前阵子那由胡品之私生子而起的风波尚未停歇,胡瑞心烦意乱,干脆又将他拘在书房不许外出。胡婉娘自然知道自家兄长做了什么荒唐事, 闻言也只能讪讪笑笑。


    晏决明却好似打开了话头, 颇有兴致地开口:“说起来, 前阵子我去鉴明书院,遇上了京城刑部侍郎家的公子张子显。”


    胡婉娘身子一僵。


    程荀走在她身旁, 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


    “张公子为人谦和,是逸群之才。我与他聊了许久,方才知道张公子竟然与府上结了良缘。”晏决明笑得温和儒雅,“如今想来,胡姑娘和张公子当真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胡婉娘煞白着脸,笑得勉强。


    可晏决明仿若浑然不觉她的异样,继续说着张子显在书院多受师长、同窗的赞赏喜爱,赞誉之词流水一般倾泻而出。


    程荀眼看着胡婉娘脸色愈发苍白难看、就连步子都有些虚浮滞涩,乖觉地走上前扶住了她。


    晏决明察觉到程荀的动作,话一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安静下来不再言语。


    可他那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话,像一把把尖刀,深深扎进了胡婉娘的心口。一行人刚走进一处亭台,胡婉娘就强笑着借故离开了。


    林氏当即就松了口气。方才看见二人落在后头交谈,她的心都提了起来,此刻连忙道暑热难耐,让她好生回去休息。


    一路上胡婉娘都板着一张脸,飞快地往前走。程荀艰难地紧跟在身后。这些天扬州下了几场急雨,空气潮湿,她膝盖上的旧伤又犯了。


    待走到屋内,她狠狠将门砸上,扑进被褥里大声啜泣起来。


    程荀使了个眼色,一群无措的小丫头悄声走了出去。好一会儿,胡婉娘突然起身,冲到梳妆台前,举起了剪子。


    程荀吓了一跳,当即冲上去夺剪子,可胡婉娘这回好像铁了心,一双眼睛充血发红,死死攥着剪子不放。程荀不敢懈怠,使出了浑身力气,争抢之中,二人交叠着身子倒在地上。


    眼看那剪子锋利的刃口一点点贴近胡婉娘的脖颈,程荀的心弦也绷紧了。长久的压抑和烦躁直冲天灵,她忍不住大喊一声:“你若是死了,所有人都得陪你一起死!”


    这话不知触动了什么开关,胡婉娘手上一泄力,剪子猛地回收,刃口当即划破了程荀的手心。


    鲜红的血溢出来,疼痛让她发热的大脑瞬间冷静下来,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程荀抿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找补。


    可胡婉娘仍呆坐在原地。她双目空洞,半晌,幽幽开口。


    “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样。”


    “父亲,母亲,兄长,就连你们这些成日围着我转的下人,平日里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惧我怕我、利用我。你们谁真心为我想过?”


    理智告诉程荀,此刻她应该说些好话,将这场面应付过去。与胡婉娘相处多年,她最了解要如何捧着、哄着这位大小姐了,不是么?


    可是不知为何,身体和精神的疲累像座大山,死死压着她。手里的血仍然淋漓地滴着,甚至落到了胡婉娘那精心挑选、昂贵奢靡的衣裙上。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像她那般,什么也不管,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


    “活了十多年,此刻才知原来什么都是假的。宠爱是假的,尊荣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她低声呢喃着,目光好似一截朽木,干枯、残败、死气沉沉。


    程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想,自己应该感到痛快。快意也恰如肆虐的风,正在她心中冲撞着。她真想告诉她,婉娘,走到如今这一步,是你活该。


    可在那快意之中,她却真切地感受到一丝悲哀。


    为谁而悲哀呢?她不知道。


    最后,她也只是顶着往日那张大丫鬟玉竹的面具,惶恐小心地赔罪、将她扶起,温言软语地劝慰她,府中怎会没人真心为您呢?您可是胡家的独一个的大小姐啊!


    胡婉娘木着一张脸,至于听进去没有,程荀也不甚在意。她叫来小丫鬟,打扫干净屋子里的血迹,帮胡婉娘梳洗换衣,伺候她上床小憩。


    或许是今日起得太早,也或许是心神俱疲,胡婉娘很快就睡着了。程荀叮嘱丫鬟们务必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然后看着自己匆忙裹起的伤口和染血的衣衫,离开小院往偏房去。


    刚走过一处小院,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猫叫。程荀转身望去,去见一间空荡的柴房半掩着门。透过缝隙,里面居然站着晏决明。


    她有些讶然,连忙跑了过去。


    将门关上,再转过身来时,晏决明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了。


    他拉过程荀的手,将那胡乱缠着的染血布条解开。一条细长的口子横亘在手心,血迹糊了满手,割得深的地方,连皮肉都翻开了。


    他的指腹轻柔地拭过干涸的血迹,片刻的痒意好像比那痛感还要强烈,程荀忍不住缩了缩手。


    可晏决明却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他语气平淡,却有无法掩藏的可怖和森然。


    “是谁弄的?”


    “不严重。”程荀不愿多说,晏决明静静凝视着她,她闪躲了下才道,“胡婉娘想寻死,我和她抢剪子的时候划到的。”


    “她想死就死,别管她。”


    晏决明抬起她的手,低头轻轻吹了吹。火辣辣的伤口碰到凉意,疼痛都削减了几分。


    他躬着身子,那双湿润深邃的眼睛从下往上看着她,轻声问,“疼不疼?”


    心跳好像突然加快几拍,程荀不自在地挣脱开,将手放在身侧,衣袖藏了起来。


    她总觉得今天的晏决明与平时有些不同。


    “你怎么知道我会往这走?”


    “我让人在晴春院门口看着,若是见到你出来了便带我来找你。”


    说罢,晏决明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从中取出一根五彩绳编成的手链。特别的是,五彩的丝线中间串着数颗雕成瑞兽的羊脂白玉珠,雕工极细腻精巧。


    程荀目光一怔。


    晏决明拉过她没受伤的那只手,将五彩绳系在她手腕上。


    “前几日端午,我那边有事,一时走不开,只能等现在补上。”


    程荀低头看着那五彩绳。晏决明从小就比她手巧,从前家中上至斗篷、下至足衣,都是他一手操办。而自从他听说端午要佩戴驱邪避瘟的五彩绳,程荀每年都能收到他编的五彩绳。


    “这上面的玉珠子……?”程荀有些迟疑地问。


    “也是我刻的。”晏决明仍板着脸,可耳根却透出红,眼睛也亮亮地看着她。


    程荀忍不住笑了,“这么厉害啊,感觉金银楼里的师父手艺都没你好。”


    “还行吧。”晏决明轻咳一声,眼里的阴霾终于消散,浮起了笑意。


    他环顾了一圈屋子,从角落拉过来一个破旧的小凳子。试了试凳子还算牢固,又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将程荀按在凳子上坐下了。


    程荀看着他那光鲜亮丽、绣着暗纹的石青色缎面上的尘土,欲言又止。晏决明对此浑然不觉,走到门边轻扣了下,门外窜出来一个身影。他吩咐了几句,那身影转瞬消失了。


    过了会儿,那身影去而复返,递进来一个木盒。程荀疑惑地望着,却见晏决明拿着木盒走到她身边,半跪在她身前,打开木盒拿出药瓶、纱布,为她包扎起来。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等程荀反应过来,手上已经传来了药粉敷上去的刺痛感。


    “阿荀,你可知道孟忻孟大人?”晏决明动作轻柔,边包扎边问道。


    程荀的注意力成功转移开,她想了想,“可是崔夫人的丈夫?我从前听胡品之说过,他和胡瑞似乎有些不对付。”


    晏决明点点头,“朝廷下旨将姨父调任到扬州任巡盐御史,林夫人这才急着请姨母过来示好呢。”


    程荀听后,心中升起雀跃。


    “孟大人来了,还做了胡瑞的上峰,那要整治胡瑞岂不是轻而易举?他总是站在你这边的吧。”


    晏决明故作深沉地摇摇头。


    “我背靠着太子,姨父却向来不参与朝中党羽、站队,仅从立场而言,他未必与我一方。”


    程荀没被他忽悠过去,哼了一声,“即便不为太子,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官场清明,他也不会放任胡瑞的,对吧?”


    晏决明给纱布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抬头就看见她难得生动起来的神情,娇憨又机灵。他忍不住揉揉她的头发,“阿荀真聪明。”


    他的大手盖在她头顶,程荀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躲开。


    “出来太久了,我该回去了。”


    她站起身,刚走到门前,想起什么,又有些犹豫回头,“崔夫人,可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嗯。你放心,她会喜欢你的。”


    他这话有些奇怪,程荀心中忍不住嘟囔,就算不喜欢我又怎么样呢?难道还能吃了我?


    晏决明走到她跟前,轻轻捋了捋她伤口处的蝴蝶结。


    “等过些日子,我带你去看她,好不好?”


    “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十日后,一架不起眼的青帷油车停在了观宅门口。门房上前问话,却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独自下了马车。


    男人衣着考究,样貌端正,神情有些严肃,看上去不苟言笑。门房有些怯怯地上去询问,那男人却并未为难,语气平缓温和。


    “我是孟忻,来寻我的妻子。”


    门房一愣,随即弯下了腰,诚惶诚恐地要迎他进去。


    男人摆摆手,“不必,我在这等就好,劳烦你进去通传一二。”


    半晌,晏决明陪着崔夫人走了出来。


    崔媛看见门外许久未见的丈夫,快步跑了上去。孟忻眼含笑意,拉住了妻子的手。


    “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崔媛声音小小的。


    “车马行李还在后头,是我先过来了。”孟忻掸了掸崔夫人肩上的灰。


    “许久不见,问姨父安。”晏决明在后头,恭敬地低头行礼。


    孟忻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这些日子劳烦你照顾了,我们便先回去了。有空你再过来吧。”


    晏决明没有客套,闻言只道,“那等会儿我让人将姨母的行礼送去,姨父今日好生歇息,外甥就不来叨扰了。”


    孟忻点点头,拉着崔媛就往马车上走。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也没放开手,只转头看向晏决明,“决明,明日你记得过来吃饭。记得带伯元一块儿来。”


    晏决明微笑点头,目送马车走远。


    他这位姨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客气啊。


    孟府。


    自从调令下达,崔夫人便命人物色好了宅子。他们夫妻二人要求不多,宅子稍加修缮、置好家居就能住进去。


    只是担忧晏决明忙起来就忘记吃饭,这些日子她还住在观宅之中,好生盯着他的起居。如今丈夫来了,她自然也就回自己的宅子了。


    孟忻自小就拜入崔清门下,与崔媛算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多年走过来,如今到了中年,二人感情依旧。


    孟忻稍加洗漱后,终于在屋中坐下了。崔媛心疼他一路舟车劳顿,站在身后为他按着僵硬的肩膀。


    烛火跳动,暖黄的光下,一派静谧安逸。


    崔媛想着晏决明此前与她说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


    孟忻抬手握住崔媛的手,将她拉到身旁坐下。


    “夫人为何叹气?”


    崔媛被他半抱着,缓缓道,“你可记得,从前决明让我帮忙找的那个姑娘?”


    孟忻点点头。早些年,崔媛花了不小力气,到处派人去找,只是一直都没有什么消息,这些年也就慢慢搁置下来了。


    “那个丫头如今就在胡瑞府上做丫鬟呢。”


    孟忻安静听着,心中却并无惊讶。这么多年,一个毫无依仗的孤女,能够活下来已经算是老天保佑了。对于这样的女孩,能活下来的手段又能有多少呢?卖身进府以求平安,倒也不奇怪。


    “当初我在兖州时,就见过她。当时我听决明说起程荀的样貌,当即就想到了那丫头。可她当时取了个假名字,我也就没深究……若是我多往下查一查,说不定,他们也能早些见面。”崔媛语气低落。


    孟忻捏了捏她的手,安慰道,“这也并非你之过,别往心里去了。如今能找到,就是好的。”


    “明明当初那么多相似的地方了,溧安出生、十一二的年纪、还有脖子上的草叶胎记……我怎么就没往下查呢!”崔媛犹自懊恼。


    孟忻闻言却一愣。


    脖子上的草叶胎记,为什么总觉得有几分耳熟呢?


    第48章 彩云归


    孟忻仍自沉思, 崔媛发觉他的心不在焉,轻轻掐了他一下。


    “想什么呢?”


    孟忻回过神来,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没什么, 我听你说。”


    崔媛白他一眼。


    孟忻轻咳一声, 问道, “既如此, 怎么不把人接出来?想来她也不会拒绝,总比在那府中继续为奴为婢的好。”


    闻言,崔媛脸上浮起几分隐忍的愤恨, 她深吸一口气, 将胡家与晏决明、程荀二人的纠葛说了。


    孟忻瞠目听完, 久久无言。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是该为程荀的决绝和坚忍感到动容,还是为胡品之的凶悍残暴感到荒唐。


    半晌,他只憋出一句, “这人情也太重了, 就是把晏决明那小子卖了,也还不上啊。”


    崔媛瞪他一眼,嗔怪道:“要你想这么多。”


    “决明也是个胆大的。”她长叹一口气, “我问他此番来扬州作甚,你可知他怎么说?竟又是听了太子差遣,过来寻胡家的把柄的!也是正好撞上了程荀, 才将胡家从前与他的恩怨查明的。”


    孟忻摇摇头, 站起身倒了杯温茶递给崔媛。


    “听太子差遣?别信他的, 这小子主意大着呢。”


    “只是这胡家……”他微眯眼,意味深长道, “胡正平这些年,动作也确实有些过了。”-


    观宅。


    王伯元抱着一本破旧泛黄的残书跑进书房,冲正伏案读信的晏决明招招手,兴冲冲道,“快把你那信都放了,过来陪我研究研究这个。”


    他把那残书放到案上,面露得意。


    晏决明瞥了一眼,“哪来的?”


    “我下扬州时不是坐了一艘沈家商船么?那沈家的少主倒是个实诚人,虽是商贾,却比这扬州城许多有名头的书生才子值得结交。


    “此前我与他说起,这些年始终寻不到前朝吴司马的某本棋谱,这些日子他竟真找到、还让人千里迢迢给我送来了!”


    晏决明拿起棋谱看了看,笑道,“看来这回让你撞上真货了。”


    王伯元是个臭棋篓子,却也是个屡败屡战、热情不减的棋痴。从前在京中,被人当冤大头哄着骗着买下所谓天价残谱也不在少数。


    王伯元没理会他话里的挤兑,自顾自地摆起棋子来。


    “今日怎的没见到崔夫人?”他问。


    “姨父将姨母接走了。”晏决明起身坐到他对面,拿起了白子。


    “话说,既然孟大人来了,你二人联手,那胡家倒台岂不指日可待?”


    “姨父可向来看我不顺眼。”晏决明摇摇头。


    王伯元兴致勃勃,“怎么?你小时候也不听话,把他家点了?”


    “……那倒没有。”晏决明微妙地打量他两眼,“不过是姨父素来便不喜我凑到太子面前、羽翼未丰就涉足朝堂之事,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罢了。”


    王伯元手一顿,“那估计孟大人对我也看不太顺眼。”


    晏决明扫了一眼棋谱,继续下棋子。


    “那也未必。我估摸着,实际还是觉得我太过不安分,让姨母为我操劳过多之故。”


    门外突然出来叩门声,晏决明望去,却见天宝端着一对棉护膝走了进来。


    “少爷,这是妱儿姑娘吩咐我送来的。说是过些日子乞巧节,想劳烦您派人将这护膝给程姑娘送去。”


    晏决明扫了一眼那对护膝,做工倒是精细,内里的棉絮又厚又密,想必穿上定是柔软舒服。


    “要到乞巧节了么?”他呢喃道。


    “就是下月中,说起来倒也确实没几天了。”


    王伯元看了眼他那神游的样子,一猜便知他又在想什么。眼睛一转,他开口打趣道,“你说,程姑娘是更喜欢这暖和的护膝,还是更偏爱你辛苦串的珠子呢?”


    晏决明状若未闻,只让天宝把东西放下离开便是。


    见状,王伯元更是来了劲儿,穷追不舍:“依我看,若是说名贵,你那羊脂白玉是赢了,不过说起实用与心意,恐怕还得是这护膝更胜一筹。”


    “别的不说,至少人能想起乞巧节这事。若是妱儿姑娘不提,估计你过得今夕何夕都不知道了!”王伯元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


    晏决明指着棋盘,笑得温和友善,“道清,怎么照着棋谱都能打错,看来还是我太高估你了。”


    “这棋谱在你手里也是暴殄天物,不如还是早日还给那位沈少爷吧。”


    王伯元忙不迭往棋谱上看,再没空与他扯闲了。


    晏决明分神看向那护膝,若有所思。


    乞巧节……是好日子么?-


    翌日,孟忻携着文书、印鉴,步行至巡盐察院上任。察院就在城中,从孟宅到察院也不过一炷香的脚程。


    已是卯时,可察院里却人影寥寥。衙门门口站着小吏,见有人靠近,正要开口呵斥,却见那人虽衣着朴素,可周身气度不凡。小吏收了傲气,快步过去询问。


    待听闻来者是新任巡盐御史,小吏惊得快掉了下巴,连忙将人引进察院中去。


    盐政办公的屋子在察院内里,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案上、地上都凌乱地散落着各色文书与账册。


    孟忻未说话,只是四处打量着,小吏却慌了神,支支吾吾地找补:“孟大人来得匆忙,衙门里还未打扫干净……”


    他委婉地解释,“之前那位刘大人走得急,衙门里诸多事务一时没人交接,我这就叫人过来收拾!”


    孟忻伸手拦住了他,看向自己带来的人,“不必,钱师爷,这边就先交给你了,今日将账册和文书都整理清楚。”他转向小吏,“你叫什么?”


    “小的孙达。”


    “孙达,去将衙门里的名册拿来。今日你就守在门口,将他们几时到的都一一记录在册。”


    孙达心中暗自庆幸,幸好今日因为家里孩子哭闹,大清早就把自己吵醒了。若是晚来了,可不知这位上任新官的火要怎么烧到自己头上呢!


    察院衙门里收拾、交接正忙碌,盐运使司衙门里,胡瑞也收到了孟忻悄然抵达扬州的消息,当即便坐不住了。


    “他怎么来得这么早?”按理说还有半个月才到得了的,哪知这人此时就来,反倒打了个措手不及!


    胡瑞的心腹凑上前,轻声道,“大人放心,刘家也不是傻子,想必早已将窝腾干净了。总不会留着把柄,让孟忻那厮坏了刘勤的身后名。”


    胡瑞半信半疑地坐下,面上仍旧带着警惕。他沉吟片刻,又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很是踌躇。


    他神色焦灼,两道乱眉紧拧着,半晌,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向门外喊道:“陈玄!”


    陈玄整整袖子,推开门。


    胡瑞拿起一张拜帖,斟酌了词句,反复修改几次,递给陈玄,“你去察院送个帖子。再去元汇楼订桌今夜的好席面,务必要上间。”


    陈玄点点头,利落地出门去办-


    暮色渐起,天边断霞残照之下,晏决明、王伯元二人悠悠行至孟宅。


    崔夫人早已备好晚膳,二人走进正院,却不见孟忻身影。


    王伯元拎来一条大草鱼,是今日自己跑去河边钓上来的,美名其曰乔迁之礼。


    崔夫人接过那鱼鳃还在开合的大鱼,笑道,“这草鱼新鲜,我让人养着,改日你们再过来吃!”


    “姨母,姨父呢?”晏决明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


    “说是同僚摆了宴,不必等他,咱们先吃吧。”


    三人坐下动了筷子。在崔夫人面前,王伯元就跟自家子侄似的,向来没什么顾忌,席间插科打诨、说说笑笑。


    月亮都还未爬上夜幕,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人。


    “怎么就回来了?”崔夫人一愣,起身迎上去。


    孟忻拍拍崔夫人的背,看向桌旁站起身的两个少年人。


    “姨父,可曾用过膳了?”晏决明乖乖站着。身旁的王伯元有些局促,笑着行了个礼,“见过孟大人。”


    “你们吃,不必管我。坐吧。”孟忻拉着崔夫人在桌边坐下。


    他虽这么说,可崔夫人还是让人拿了新碗筷,为他挑了一箸子菜。


    “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不是说设了宴么?”


    “胡瑞做的东。”孟忻丢下这句话,不管座上几人的目光,慢悠悠吃了碗里的菜,才开口道,“他一贯是个沉不住气的,今日在席上被我挤兑两句,竟然装也不装,扔下筷子就跑了。”


    晏决明和王伯元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微妙。


    崔夫人放下筷子,愠怒道,“也是你好脾气,若我遇上了,怎么也要泼他一脸冷茶!”


    “姨父可是从前就认得这胡瑞?”晏决明想起程荀与他说过的,试探发问。


    孟忻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陈年旧历了。他这些年,除了肥了腰身,看起来竟也毫无长进。”


    今日宴席上,他不过是揶揄了几句他官途顺遂、靠山强硬,谁想那人脸就青了。再多说几句从前倒在盐运使位子上的老臣,好意提醒他莫要重蹈了覆辙,居然就找了个借口走了!


    最后就留了盐运使司的几个小盐官,可怜见的,全程头都不敢抬。孟忻自觉没趣,干脆甩甩袖子回来了。


    “衙门里今日如何?”崔夫人问。


    “一团乱糟。刘勤手里的窟窿和烂摊子比两淮水系还要密。有人不愿我插手,最好让我乖乖当个又聋又哑的家翁,为此花了大力气呢。”


    崔夫人目带忧思。


    晚饭后,王伯元被崔夫人抓壮丁写帖子去了,晏决明跟在孟忻身后进了书房。


    进门后,孟忻坐到案前,翻开本旧书,道:“说吧,我看你憋了一晚上了。”


    晏决明走到他跟前,从袖中拿出一张名册。


    “这是胡瑞这些年来往的人家中,关系最为密切、赠礼最为逾规的。我翻阅这三年来朝廷盐商的名录,当年纳粮、盐引数目,都一一对应写上了。”


    孟忻接过册子,粗略翻了翻,其中内容之详实,让他都忍不住吃了一惊。


    有关每年盐商纳粮、售盐的具体数目,以晏决明经营多年的门路来说,想要拿到并不算难。可这份人情往来的赠礼,除了胡府能够伸手到内部的人,还有谁能拿到呢?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想,“这名册,可是那个叫程荀的小姑娘……?”


    晏决明沉默一瞬,点点头。


    此刻孟忻好像才真正看懂了,程荀在胡家五年的分量。


    一个毫无依仗的孤女,孤身踏进深深宅院中。以丫鬟之身,短短五年就混到了能触碰到这些内部消息的程度,还能从纷繁复杂的信息之中,精准地识别出不符常理的、值得深究的……


    这下,他倒真有些想见见这小丫头了。


    “打从一开始,你


    来扬州就是为了胡瑞?”


    晏决明点点头。


    “那你真该好生谢谢那个小丫头。如今她身在曹营,冒死为你卧底,当真是不容易。”


    晏决明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道:“她并非全为了我。”


    孟忻疑惑地抬起头。


    “在她以为我早已死了的那些年,她就在做这些事了。她的本意并非为谁牺牲奉献。”


    “只是她想去做、敢去做。”


    孟忻皱皱眉,锐利的目光扫过去。


    “你这话听起来像是推卸责任。”


    晏决明坦荡地回望,“我当然承认,她卧底胡府,于我的谋略有益。我只是不想您误会。”


    “她做了什么、想做什么,都不必为了谁,只要为她自己就够了。她远比您想象的要坚定、勇敢得多。”


    况且。


    晏决明垂下眼帘。


    况且,我比谁都想让她离开那个地方。


    孟忻看着他,久久未曾言语。


    门外,小厮突然叩门,打破了屋中的沉默。


    “老爷,门房上送来一件礼,说是盐运使胡大人家送来的。”


    孟忻一挑眉,“拿进来我看看。”


    第49章 箭上弦


    片刻后, 两个小厮抬着个半人高的精致木盒走了进来。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座珐琅盆碧玉珊瑚梅花盆景,玉树琼枝之上,各色宝石熠熠生辉, 奢华至极。


    晏决明轻轻用手碰了碰尚在枝头摇晃的珊瑚花枝, 问道, “这是何时送来的?”


    “门房说, 今日午时便送来了。”


    孟忻哂笑一声,“难怪。”


    “先放库房。”


    晏决明微微挑眉,“姨父这是收下了?”


    孟忻坐到桌前, 打开本折子, 拿起一支玉管紫豪蘸墨舔笔, 慢悠悠下笔。


    “我可供不起这份大礼。这样的好东西,要送去它该去的地方。”-


    孟忻的到来,让扬州本就波谲云诡的局势更加莫测。


    在胡瑞的料想中,扬州官商利益环环相扣, 不说浑然一体, 多年经营下来,也算是休戚相关。他孟忻使出再多的鬼蜮伎俩,恐怕一时间也难以打破多年来的桎梏。


    刘勤是个绣花枕头, 早些年刚来扬州时,他尚且有几分才干。可无数金银粉红好似那化骨柔肠之物,迅速侵蚀了他的骨头, 一滩皮肉就这么毫无阻碍地滑向了琼池之中。


    ——那是无数白骨血泪堆成的锦绣之地。


    他原以为, 孟忻也是如此。谁能拒绝这温香软玉的金银池呢?


    他项上的官声再好听, 实打实的好处面前,安顺默契地踏入这滔滔流水、与之合流不过是快慢之别。


    可谁曾想, 孟忻此人看起来不温不火,手段却有如雷霆。短短十日不到,察院衙门内部就已整顿肃清。


    且不说最基本的纪律条例,就连胡瑞安插了多年的钉子竟然也被一颗颗拔除。曾经有如胡瑞后院的巡盐察院,如今竟比他的运盐使司衙门还要机密了!


    刘勤当初死得猝不及防,察院上下乱成一锅粥时,胡瑞没少从中使力。


    偷梁换柱、暗度陈仓,将本就杂乱无章的政务搅得更是一塌糊涂。


    本以为政事上的阻碍够孟忻跌个跟头,可他好似早已料到如今的局面,做足了准备。


    先是不知从哪找来了察院被排挤走的老人,领着自己带来的师爷、幕僚,在察院里熬了十日,硬生生将文书、账目中存疑的都翻检出来,一股脑上报给了朝廷!


    对此,胡瑞倒是早有打算。这些陈年旧账波及范围甚广,真要论起来,这层层盘剥下,两淮盐务上下无数官商都要牵扯其中。


    巨大的利益驱使下,那些明面上无可指摘的理由和话术,早已是人人心照不宣之事,自然会合谋包庇。


    况且,其中不是还有个刚刚入土的刘勤么?活人不愿背的责任,死人还能说不么?


    请罪折子附着胡瑞的申辩,快马送回京城。


    折子里,三分天公不作美、三分工艺技术不纯熟、三分前任巡盐庸政懒政,最后一分再涕泪横流、真情实意地悔过请罪。


    又奉上为感念皇帝圣恩而四处寻来的天价太湖石,再有朝中蔡尚书一党的拉纤斡旋。


    一套连招打下来,最后胡瑞不过得了个罚俸一年、考评降等的惩处。


    可还没等胡瑞歇一口气,孟忻那厮竟带着人手,暗访两淮盐场去了!


    这些年,在胡瑞、刘勤等上层盐课官吏的装聋作哑下,盐场中乱象频频。


    私采私售泛滥、下层小吏监守自盗已是常态。地主、盐商谋取巨大利益后,更有甚者私炼兵器、鱼肉乡里。盐场所在之地,视法度为无物,百姓苦不堪言。


    而孟忻此行本是乔装打扮成外地行商,前来暗中探访。盐场打手察觉到异样,当即便抄了家伙。


    不料孟忻同行人中,有个蒙了面的练家子,盐场打手不敌,最终把他们放跑了。


    胡瑞得到消息,立时就想到了,此人必是孟忻。


    愤怒和恐惧重重压在他的心上,脖颈好像被人死死卡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粗重。


    孟忻,这么多年来,果然还是那副令人生厌的模样!


    孟忻前后的举动,让胡瑞品出些不一般的滋味。


    若是之前的行为,还能将他看做新官上任三把火,拿自己立威。那么这次盐场之行,真正让胡瑞看出了,孟忻此行目标之明确、决心之坚定。


    ——如今看来,无论是谋求政绩也好、想报复与自己的私仇也罢,孟忻不将他彻底扳倒,是誓不罢休了!


    近来诸多不顺,让胡瑞本就憔悴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他那双微凸的吊梢眼里凶光尽显,厉声呵道:“陈玄,进来!”


    陈玄匆匆走进书房,小心翼翼地弯腰听令。


    胡瑞嘶哑着声音,将他叫到身边,细细嘱托一番。


    陈玄仔细听着,黝黑的脸逐渐僵硬,顷刻间汗如雨下。他咽咽吐沫,惊惧地望向胡瑞。


    “听懂了么?”胡瑞脸上青筋暴起,阴鸷的双眼紧紧盯着陈玄,低声发问。


    陈玄忙不迭低下头,连声应是。


    退出房门,陈玄惊魂未定地向外走。走出书房的视野,他腿一软,猛地抱头蹲下了。他颤颤巍巍地打着摆子,心中万念俱灰。


    入夜,陈玄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家的小院。


    几年前,他与清荷成了亲。


    这些年,陈玄虽只是为胡瑞做些驾车跑马、送礼跑腿的活计,可宰相门前七品官,外边巴结、讨好的也不再少数。


    加之前阵子,胡瑞用惯的洪泉死了,他被顺理成章地提了起来,真正开始接触胡府的内部事务。


    他本就勤俭,几年下来,也攒了不少家资。为此,清荷辞了府里的活计,安心在外打理家中几亩薄田、一间铺子。


    如今,清荷在外也得了个“掌柜娘子”的名头。半年前,她生下了这个家中第一个孩子。


    一家三口的日子,今时今日,也算得上是幸福美满、蒸蒸日上了。


    他轻轻推开门扉,清荷支着脑袋,斜靠床头睡着了。身旁,小女儿正酣睡着,肉肉的肚子起伏着,时不时还在砸吧嘴。


    月光从屋外透进来,陈玄望着眼前这静谧安逸的画面,竟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努力隐忍着,可吸鼻子的声音还是吵醒了清荷。


    清荷迷蒙睁眼,含糊问道:“怎么傻站着?”


    陈玄将头凑过去,埋在清荷肩膀里。明明在外也是个高大健壮的汉子,此刻却跟个孩子似的,在她怀里趴着。


    清荷笑着揉揉他的脊背,轻声问:“怎么了?平时可没见你这么腻歪……”


    陈玄沉默不语,半晌,突然开口。


    “娘子,你带着宝娘回溧安吧。”-


    两日后,胡府。


    澄湖上的莲花都已败了,如今只留得残荷几亩、莲蓬数枝。一场急雨后,更是吹折一片莲枝。卷曲的莲叶倒伏着,浑然不见数月前的风姿。


    而近来,朝廷的申斥惩处、胡瑞的阴晴不定,让胡宅上空也飘满了阴云。


    程荀端着胡婉娘这月的月例衣裳,从针线房出来。


    虽说府中愁云惨淡,可主子们照样过着钟鸣鼎食的日子,饭食珍馐、锦衣罗裙比往日更甚。


    程荀看了一眼手里的衣裙。


    如水的大红缎面上绣着缠枝牡丹织金纹,如意云锦对襟用金线缂丝,日光过处,更显流光溢彩。


    她用长了薄茧的指腹,小心翼翼捻走布料上的线头。


    她想,如此精美的纹路,其中凝结了多少织娘、绣娘日夜辛劳的付出?熬得眼睛花了、脊背弯了,才能得这么区区几匹。


    一想到这,便是她如何珍重以待,都不为过的。


    不过,她心中也略有些疑惑。


    不知为何,这段时日针线房送上来的衣裙都是往日不常用的大红、深红。难道胡婉娘好事将近?可是按道理,婚期还有大半年之久呢……


    她暗自琢磨着,一不小心在拐角处与人撞上了。


    来不及道歉,她第一反应拿稳了手里的托盘,提着一颗心,好生确认了手里衣裙并无损坏,这才抬起头。


    没想来,来人竟是位苍颜白发的老者。


    眼前的老者精神矍铄,干瘦的身子被宽大的道袍罩住,髯须花白。光是立在那,就一副仙风道骨的气度。


    程荀心中暗自想,想必这就是那位仕阳道长。


    这乾道淡淡看她一眼,并未多言,越过她离开了。


    程荀心中若有所思。


    胡瑞老早就约好了云水观的法事,如今人都千里迢迢请来了,却又撞上刘勤的意外,一时间只好将法事往后退。


    可是这法事也是要看日子的,哪能说要哪天,就定哪天呢?就这样一拖再拖,将近一个多月了,这法事还遥遥无期呢……


    “玉竹!”


    面前传来熟悉的声音,程荀回过神来,竟然是许久不见的松烟。


    松烟略带激动地望着她,程荀却有些不自在。


    “松烟,许久未见了。”心中虽不自在,可她迅速抬起了笑脸,“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呢?”


    松烟瘦了许多,脸颊都有些凹陷,更是衬得那双眼睛又大又凸。


    “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松烟语气神秘,可配上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竟让程荀感到了几分不舒服。


    他凑上来,低声道,“你可记得我曾让你小心曲山?你放心,我时刻盯着呢!”


    松烟那跃跃欲试的语气中,竟然夹杂了几分狂热。


    程荀神色一僵。


    她的思绪飞快地转了几圈,应付地笑了一下,干脆岔开话题。


    “话说,方才我碰见那位道长了。”


    松烟没有察觉她的闪躲,笑道,“看起来还真有几分仙气,是吧?”


    “或许吧……只是,云水观的道士在府里呆了这么久,难道府中就一直这么供养着吗?”


    胡府占地极广,屋舍更是数不胜数,空出几间远离后宅的屋子,自然不在话下。


    程荀奇怪的是,这么多天了,难道胡瑞就心甘情愿放几个外人长居家中?况且,从前也未曾见他有多信奉神佛啊?


    许是太久未见程荀,松烟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他看看周围,见四下无人,这才悄声说道。


    “这仕阳道长可不一般!”


    “前些日子,老爷不是因为公事忧心么?惹得多年的头疾都犯了,疼起来,说是满地打滚都不为过!”


    注意到程荀的眼神,松烟讪讪打了下嘴,“瞧我,又乱用词了。”


    “说正经的,然后呢?”


    “咳咳……然后,那位仕阳道长凭空变出一颗药丸,说是天山底下采来的灵草做成的丹药,又是四时水、又是蜂王蜜,总之说得天花乱坠。


    “原本老爷不信,可吃下去后,那头疾竟然真的就好了!这下,老爷稍有个头疼脑热,就去找那位仕阳道长。还真就那么神,回回都药到病除。


    “这下,法事还没做,老爷倒真把这位道长看做座上宾了。那群道士能在府里呆这么久,我估摸着,这才是真正的缘由呢!”


    道别松烟,程荀若有所思地回到晴春院。


    世上,真有此等神药吗?


    若真有神药,为何又偏偏在此刻出现在胡府呢?


    程荀心中总觉得蹊跷。


    怀着满腹疑问走进晴春院,程荀却看见个不速之客。


    “清荷!”她惊喜地叫出声。


    程荀将手里的托盘拿给小丫鬟,小跑上前。


    “你怎么来了?”


    清荷怀里抱着个襁褓,笑得温婉。她如今已为人妇,早已褪去少女的青涩,像朵盛放的花儿,柔润、醇熟。


    “我来看看姑娘。姑娘还在睡着,我就在外边磕了个头,正要走呢。”


    程荀走到窗边,胡婉娘果真还在屋中午睡。她吩咐几句小丫鬟,拉着清荷亲热地说:“你别急着走,我们好久未见,去我那儿坐坐。”


    回到偏房,清荷将怀中襁褓放在程荀床上。


    程荀从衣箱深处拿出一个木盒,塞给清荷。她打开一看,竟是个平安锁。


    “自从听闻你生了孩子,我便准备好了,就等着你来呢。”


    程荀眯眼笑着,见清荷推辞,干脆将那平安锁塞进襁褓中。


    宝娘那双黑眼睛圆溜溜转着,看起来机灵极了。程荀伸出小指轻刮宝娘的脸,把宝娘逗得咯咯笑。


    “这是给宝娘的,你可别在这假客气。”


    清荷叹口气,将程荀拉到一边坐下。


    “你在府中这些年,总要存点体己银子。当初我出府,你就偷偷给我塞了许多银钱了……”清荷欲言又止。


    程荀笑笑,给她倒了杯茶水,满不在乎地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我一未成家、二无长辈,留着不如物尽其用。”


    清荷自知说不过她,接过茶水,给宝娘喂了几口。


    “真是长大了。我刚刚看着你吩咐那群小丫鬟,又靠谱又威风,哪里还有小时候那不说话的闷劲儿?”清荷放下茶杯,感叹道。


    “你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了。”清荷话里有些苦涩,“只可惜当初院子里的人,如今一个个都……”


    沉默半晌,程荀拍拍她的手,轻声安慰,“你放心,玉盏、玉扇都是去好地方了。”


    清荷哀戚地点点头。


    她抬起袖子,擦去眼角的泪,“都怪我,又提起伤心事……今日,我其实是来道别的。”


    “我要回溧安了。”


    程荀眉头轻蹙,“回溧安?那这的铺子、田地怎么办?陈玄的差事怎么办?”


    “……不会就你一个人回去吧?”


    清荷点点头。


    程荀心头的火当即就冒了出来。


    她强压下怒意,问道:“他什么意思?如今你刚出月子没多久,孩子一岁都没满,就要你们千里迢迢独自回溧安?”


    见清荷面带愁容,程荀怒意更甚。


    她扶住清荷的肩膀,正色道:“你与我说,是不是陈玄在外面……?若是真的,我定饶不了他!”


    清荷连忙摇摇头,“不是这个缘故。”


    “你放心,别的不说,陈玄对我是极好的……”清荷话里有些羞涩,可随即声音就落了下去,“可我也不明白,他为何要我回去。”


    “那日他神色难安,只说不想拖累我和孩子。我一个劲儿地问他,可是在外面惹什么事了?他却什么都不说……我心中也担忧得很……”


    说着,清荷又抹起泪。


    “我宁愿是他外面有人,才会如此!总好过在外惹了事……若是仇家寻上来,这可怎么办!”


    程荀皱着眉,安抚她:“你先别哭,与我好生说说那日他的情形。”


    清荷哽咽着,将陈玄这几日的异常一一说了。程荀听着,心头一动。


    如今洪泉“死”了,陈玄顶上了他的位置。如此想来,是不是胡瑞又吩咐他做什么不能明说的事了?


    而陈玄不似洪泉那般,他家中有妻有小、又更老实本分,不敢为胡瑞做那些出格之事,也是情理之中……


    她暗自思忖,半晌,她凑近清荷悄声道:“倒也未必只有你带着孩子回溧安这一条路可走。”


    “我在扬州有处宅子。”


    清荷闻言睁大了眼,程荀面不改色,继续扯谎。


    “你别这么看我……好歹我兜里也是有些银子的……”


    “况且那处宅子也不大,但是足够你和宝娘两个人住。到时候你假意离开扬州,我雇人去将你半途接回来,你就住进那宅子里。”


    “之后我帮你盯着陈玄,若是他出了什么事,你我都在扬州,倒也来得及照应。若是无事,也不用你带着孩子千里迢迢两处奔波,你看怎么样?”


    清荷面带犹豫,程荀心中忍不住打鼓。她咬咬牙,乘胜追击。


    “你想,你现在身子还弱,更别提宝娘了。从扬州到溧安,就算快马走官道,也要三、五日呢。更别提你坐着牛车马车、半途再转水路了。”


    “你能折腾,宝娘能折腾吗?”


    清荷考虑了好半晌,最后看看襁褓里吐口水玩的宝娘,抿抿唇,点头了。


    “好,我听你的。”


    程荀握紧她的手,长舒一口气-


    三日后,扬州城外。


    一架简陋的青帷马车停在半路,后头还跟着一架牛车,鼓鼓囊囊装满了行礼。


    清荷掀开车帘,忧虑地看向车外的男人。


    “玄哥,我和宝娘走了。”


    陈玄艰难地点点头。他用目光描摹着清荷——这个他从小就放在心上的女子。他捏紧了拳头,心中沉痛不舍。


    “我,我看看宝娘。”


    他一溜烟钻进马车,抱起沉睡中的宝娘,长满青黑胡茬的下巴隔空蹭着婴孩的脸蛋。


    清荷伸手抚摸他的面庞,含泪道:“玄哥,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可是,凡事都想想我和孩子,好不好?”


    陈玄望着妻子柔情似水的面容,眼神狼狈地躲闪开。


    许久后,他深吸一口气,跃出马车,沉声道:“你放心,等此间事了,我便回家找你们。”


    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向远处去了。


    马车渐行渐远,陈玄强忍了一路的泪,终于落下。


    车内,清荷放下车帘,含泪的双眸逐渐坚定。


    “这位大哥,劳烦您了。”


    冯平头上压着顶斗笠。听到车内女子的话,低声应了。


    马车绕过山路,向扬州城驶去。


    第50章 乞巧节


    立秋后, 处暑近。


    秋风渐起,夜里已有几分寒意。明明昨日还暑气炎炎,一夜新凉,晨起, 枝叶上就挂了露。


    今日是七月七, 胡府里衣香鬓影、珠围翠绕。


    午后, 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官宦之家、豪商巨贾的少爷小姐们, 随家中亲眷来到胡府。


    男子在前院作诗品茗,后宅里更是精彩。


    台上戏班子唱个不停,台下夫人新妇们说笑凑趣。香案上摆满巧果花瓜, 姑娘小姐们三三两两坐着, 或是沐手焚香、卜巧斗巧, 或是呼朋唤友、游园游园赏景,好不热闹。


    纵然近来胡瑞在官场上遇到诸多不顺、颇有些灰头土脸,可孟忻此前的举动,已然触碰到江南官商敏感的神经,


    一时间, 以胡瑞为中心的利益集团竟比从前还要紧密。扬州官场这一池浑水,竟有几分泾渭分明之势了。


    而小小一个乞巧节,就因为撞上了这个当口, 俨然变成胡瑞一派抱团取暖、共度时艰的定心丸。


    前院里,男人们举杯对饮、交杯换盏间,交换利害、各取所需;后宅里, 当家夫人们聊闲天、话家常, 话里话外, 弦外之音、机锋不断。


    或许,只有尚且天真无邪的少女们, 才听不厌有情人鹊桥相会的桥段,虔诚地拜那月上双星,祈盼巧心巧手、美满姻缘。


    ——程荀原是这么想的。


    只是,从小在金屋玉堂里长大的女子,又有几个是真的天真无邪呢?


    光是看看此刻,胡婉娘恹恹坐着,身旁这位小姐说笑逗趣、那位小姐劝酒送茶。即便端着千金的矜持,可一举一动,不就写着奉承讨好二字么?


    程荀默默想,或许这便是上层人家的生存之道。稍微抹不开面子的、家世差一些的,不就被远远隔在了人群之外么?看着几个瘦弱小姐拘谨、落寞的模样,程荀默默垂下眸子。


    毕竟,并不是谁家的女儿都能有胡婉娘这般好命。程荀扫了一眼站到亭子边缘的一位小姐,她衣着华贵鲜亮,可袖口却有一圈针线缝过的痕迹。


    ——想来,这是位在家中并不受宠的小姐,一件衣衫都要先收起量,等长大些,再放出量继续穿。


    此等情形,是万万不可能出现在胡婉娘身上的。


    胡婉娘在千娇万宠中长大,儿时裹身的就是最细最软的上等松江棉。更别提长大后,每月新衣、新头面流水般送进晴春院。宴上穿过一次的衣裙,必不会再上第二次身。


    可这样的好日子,却换不来胡婉娘的笑脸。


    自从那日意图自尽被程荀拦下后,这朵艳丽的花儿,彻底凋零在初秋的寒风里。


    她整日呆坐屋中,不哭不笑,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了。


    程荀心知肚明她的心结,只是冷眼看着,并不插手。可身家性命都系在她身上的丫鬟小厮们却急了,成日里想着法儿地耍宝逗乐。更有甚者,拿着鞭子,奴颜屈膝地凑上去,让主子打他一顿以求泄愤。


    程荀只觉得荒唐。


    “婉娘,这几日你怎么老是没精打采的?”人群中,李三娘拉着胡婉娘的手,关切问道。


    李三娘年底就要出嫁了。或许是即将离家、嫁作他人妇,她成熟许多,并不见从前与胡婉娘争锋相对的模样。


    胡婉娘懒散摇头,不愿多说。


    见李三娘有追问之意,程荀乖觉地上前问道:“姑娘,可要去更衣?”


    胡婉娘扶着她的手,起身走出亭台。李三娘眼睛一转,迈着步子追上来。


    她亲昵地挽住胡婉娘的臂弯,“婉娘,我与你一同去。”


    她随着胡婉娘去了隔壁院子里的厢房。此处位置稍偏,鲜有人往,周遭顿时安静下来。说是更衣,可彼此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找个由头避避人罢了。


    “婉娘,你如今婚事已定,还有什么可愁的呢?”李三娘熟稔地拉起她的手,“之前下聘礼单都念了大半天,整个扬州城都知道张家看重你。你不知,外边有多少人艳羡你呢。”


    可胡婉娘此时最听不得的就是“张家”二字。


    她抽出手,勉强笑笑。


    李三娘看出她不愿多说,又挑起别的话头,就着首饰玉器、扬州城里新鲜事,聊了半晌。胡婉娘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心中逐渐不耐,她干脆挑破。


    “三娘,有什么你就直说吧。”


    李三娘话一顿,表情有些讪讪,“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我表哥不是明年下场么?家里本想将他安排进鉴明书院,可不知为何,入学试却出了岔子……他不敢告诉家里人,如今只有我能帮他……”李三娘面色通红。


    “张公子不是在书院中么?我就想着,你可否让他帮忙给我表哥引荐一下书院的山长?表哥是有真才实学的,此前是因为喝酒误事才会……”


    她拉住胡婉娘的袖子,“妹妹,算姐姐求你,就帮我这一回吧!张公子与你自小就相识,如今更是一家人了,你去说说,定能成事!”


    程荀站在一旁,看着胡婉娘愈发冰冷的神色,心中暗道不妙。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李三娘,恐怕踢到铁板了。


    果然,下一秒,胡婉娘猛地挥开李三娘的袖子,差点将她推倒在地,丫鬟连忙去扶。


    胡婉娘颤抖着手,指着她骂出声。


    “你是什么东西,便宜占到我头上了!还未出嫁就巴巴凑上去当老妈子,我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你这般下贱的!一口一个张公子,真这么眼馋,你就替我去嫁!”


    李三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从未想过她嘴里竟能说出这样难听的话。羞愤交加,她捂着脸跑了。


    眼前的闹剧令程荀目瞪口呆。可下一秒,火就烧到她身上了。


    只见胡婉娘沉着一张脸,目光阴鸷狠厉地扫向程荀。


    程荀对上那目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见到了胡品之。


    “你在看我笑话,是不是?”


    程荀低下头,嚅嗫道:“奴婢不敢。”


    面前人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所有人,不过都是利用我罢了。我的钱财、我的身份、我的婚事,桩桩件件,都是你们的筹码!”


    说着,她猛然一掀桌子,茶壶瓷杯碎了一地。


    程荀沉默以对。


    胡婉娘一步步走过来,抬手用力掐住程荀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玉竹,如今在我身边最久的,只剩你了。”


    她的声音低沉喑哑,透着股绝望的疯魔。


    “张子显对你有意,对么?”


    程荀缓缓掀起眸子。


    “那个蠢货以为自己装得好,可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是懒得拆穿他那些把戏。


    “你也是个没福的。主子喜欢你,旁人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你还不情愿呢?”


    胡婉娘将手贴到程荀侧脸,冰凉、濡湿,好似条吐着信子的蛇在她脸上蠕动爬行。


    “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下地狱,你就陪我一起下地狱,可好?”


    “我知道你恨我。可谁叫你是我的丫鬟呢?”


    她轻轻拍了两下程荀的脸。


    “我的好玉竹。”-


    天色渐晚,夜幕中升起半轮月,乞巧节这才拉开帷幕。


    胡婉娘早已恢复平静,不见傍晚的失态。此刻,她端起东道主的派头,在人群中谈笑风生、八面张罗。


    而旁边,站着面色如常的李三娘,她挽着胡婉娘的手,任谁看,都是感情深厚的闺中密友。


    程荀站在阴影里,轻轻按了按自己的侧脸。


    两个时辰前,胡婉娘一通发泄后,好似又变回了那个骄纵蛮横的胡家大小姐,全然不见前几日的颓丧。


    那些只能在阴暗中滋生的恨与怨,好像喂饱了她贫瘠的精神。她义无反顾地扎进恶的土地中,从中吸取养分、获得新生。


    这种新生,令程荀胆寒。


    夜色渐暗,胡府里亮起点点灯火。游廊下,六角红纱灯连成长龙,向宅院深处蜿蜒而去。


    今日乞巧,是久居深宅的姑娘小姐们,难得能出府的日子。小姐们带上帷帽,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走出府。


    夜里的扬州城,显露出它最为富贵靡丽的一面。


    火把灯笼有如繁星,将这古老的城池映照得有如白日。小秦淮畔杨柳依依,一叶兰舟载着书生艺伎渡过石桥,酸诗腐词伴着娇儿啼笑、弦上黄莺,声声穿风而来。


    石桥上、河畔边,人头攒动,摩肩擦踵。脂粉香气混着小摊上胡饼肉馕的香气,扑面而来。远处,更有顶缸喷火、把戏班子就地献艺,人群中,时不时传来叫好声。


    婆子在前开道,千金们坐在竹轿上,向城西汶河走去。夜风起,小姐们衣袂、帷帽飘飞,那被风吹开的纱幔下,藏着一双双期待、雀跃的眼睛。


    程荀走在竹轿旁,下半身却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暖流。


    她身形一僵,连忙扯过一旁的小丫鬟,让她看看自己身后。


    就着灯火,小丫鬟看了眼,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玉竹姐,后面染上了。”


    小丫鬟面色纠结,看来,恐怕还挺明显。


    程荀深吸一口气,重新跟上竹轿。


    她下意识觑了眼胡婉娘的脸色,可立马反应过来,如今她与胡婉娘那关系,和撕破脸皮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做些表面样子罢了。


    想到这,她干脆凑到胡婉娘身边,随便找了个理由,小声道:“姑娘,我突然来了月事,裙子也染上了。跟着去恐怕兆头不好,奴婢可否先回府里?”


    胡婉娘看她一眼,嘴上冷笑一声:“你倒是会找时候。”


    她看向方才那小丫鬟,小丫鬟紧张地点点头。


    胡婉娘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不耐烦道:“行了,快走吧。别站在这戳我眼睛。”


    程荀面不改色地行个礼,和婆子说了一声,转身走了。


    好在此时刚刚走出两条街,离胡府还不算远。远离胡婉娘那疯子,夜风都好似清凉了几分。


    路上行人如织,少女们抱着河灯结伴而行,过处,说笑声不断。程荀好似滴水入海,一瞬间就滑进这人流之中。


    难得松快几分,她渐渐放缓了步子。回去也只能对着床帐发呆,何必呢?她将衣裙上的血污抛之脑后,兴致盎然地张望着热闹的街景。


    可刚刚转过一个拐角,她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猛地将她拉进了黑暗的小巷中!


    程荀一惊,大脑响起警铃,身体本能地绷紧,下意识就抬肘向那人打去!而那人猝不及防接了一肘击,闷哼一声。


    那声音有些熟悉,程荀动作一顿,对方抓住时机拉住她的双手,无奈开口。


    “阿荀,是我。”


    街上的灯火随风忽闪,几束光漏进小巷,映在那张轮廓清俊的脸上。对面那人终于露出面目。


    是晏决明。【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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