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水波动
“……若是可以的话, 能再请位大夫帮她看看嗓子吗?”
晚风穿林打叶,竹叶在二人身边周旋飘飞。
晏决明久久没有回应,只是出神地望着她。
程荀心中疑惑,犹豫了下, 试探问道:“是不合适吗?”
晏决明如梦初醒, 只觉得耳根烫得人心慌, 连忙移开视线, 目光闪躲,“你放心,我已找好大夫了, 不过你先随我来。”
他大步上前, 快走几步, 想起程荀膝盖有伤,又慢了下来。程荀追上他,虽有狐疑,却还是安安静静走在一侧。晏决明暗自懊恼, 不知为何今夜总是频频出错。
二人走到一处竹斋前, 院里疏疏落落摆放些许松柏盆景,庭院正中植着一颗槐树,绿云如盖, 细弱的白花躲藏在繁茂的枝叶间,香气袭人。槐树下石桌旁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在满庭槐香中, 就着月光对弈。
听见声响, 王伯元丢下棋子, 一边抱怨着一边站起身,“可算来了, 苏老这棋路,比你还不饶人……”他转过身来,看见晏决明身旁的程荀,话顿了顿,连忙收起那副懒散模样,走到程荀面前施礼,“这位便是程姑娘?在下失礼了。”
面前这公子哥,看起来狂放随意,可对她的态度竟还有几分敬重,程荀心中不解,面上不动声色,只默默回礼。
晏决明在旁说道:“这位是王伯元,如今在我家中暂住。”他没理会王伯元的欲言又止,带着程荀走到石桌旁那老者身旁,躬腰作揖,“苏老。”
苏老捻着花白的胡子,浑浊年迈的眼睛望向程荀,“世子客气了。这便是那丫头吧?”
“是,还请您多费心。”
“跟我来吧。”苏老拿起放在一旁的藜杖,颤颤巍巍往正堂走。晏决明走上前搀扶,安抚地向程荀点点头。
一行人进了屋子,通明的烛火下,苏老仔细端详程荀的面色,又号了许久的脉,沉吟片刻,隔着衣裙轻敲程荀的膝盖,边敲边问。
晏决明和王伯元避到外间。晏决明负手站在门外,望着屏风上程荀和苏老的影子不作声。
王伯元凑过去小声道:“我倒是第一次见你这般没礼数的,好歹我也算你兄长,你介绍我,就如此敷衍?”
晏决明乜他一眼,凉凉道:“我还未与你算账呢。”
“多稀奇,你倒说清楚我怎么了?”
他无视王伯元的连声追问,坐到桌边倒了杯冷茶喝。
自二人重逢后,他在程荀面前总是不太对劲。面对程荀时,除了愧疚心痛,他总觉得心中好似有片羽毛不停搔刮着,那似有若无的痒意让他浑身力气不知往何处发泄,只能憋闷在心底。
这生平头一遭的感受像是当头一棒,将他打得晕头转向,懵懵懂懂之中,只能抓住王伯元那日调侃他的话。
都怪这厮说什么妹不妹夫的话!搞得他这些日子总是胡思乱想。
一杯冷茶下肚,他的脑子清醒许多。那边,苏老也走了出来,将写满字的几张药方递给晏决明,“内服的、外浴的都写在上面了,照着抓药就成。”
晏决明郑重接过,细细看过药方后,才命人去抓药。王伯元在旁颇为尴尬,只能笑得打圆场,“他这人就是谨慎惯了,您别放心上。”
苏老冷哼一声,握着藜杖就要离开。晏决明吩咐完人便追了上去,搀扶着苏老往外走。
一直走出竹斋,晏决明才开口问道:“苏老,还请问您,家妹身子如何?”
苏老本还想吊着他一时半会儿,但望见他恳切担忧的目光,还是软下心来,叹了口气,“小小年纪,心阴亏虚、气机郁滞,更别说膝盖那旧伤,若不好生养着,日后有得是苦头吃呢。”
晏决明虽有所预料,可听苏老明明白白说出来,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颤。
“慢慢养吧,将来日子还长呢。”苏老悠悠道。
当夜,程荀在观宅住下。晏决明早已安排好她的住所,紧邻着西厢,是观宅景致、陈设最精致用心的地方。
观宅的小厮手脚利落,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将药丸和药汤配好,送了过来。晏决明知道她不习惯别人服侍,便亲自给她找好了小腿高的木桶,放好药汤和热水。
木桶里热气腾腾,程荀坐在软椅上,晏决明蹲在她身前,白雾在二人身边弥散。
“你试试水温如何,我摸着倒是还好。”晏决明的手在水中划了几下,自然地开口。
程荀有些尴尬。苏老要求她膝盖以下的部位都要泡进药汤中,免不了她脱下鞋、撩起裤脚。她将手伸进水中试了试,飞快说道:“应该差不多了。”
“行。”
晏决明还蹲在她木桶前,面色如常地看着她。
程荀:“?”
晏决明:“?”
两人大眼瞪小眼,几息后,晏决明突然明白过来,面颊慢慢浮起一层红。他慌乱地站起,转过身道:“那、那你好好泡,我就在外面,泡完叫我倒水就是。”
他窘迫得走路都快顺拐,刚走了两步又听见她叹了口气,“算了,你在这也没事。”
程荀心里也别扭。从前在四台山,冬天烧水费柴火,两人在一个木盆里泡脚都是常事,何曾像这般讲究?两人关系刚缓和些,真让他出去,反倒显得自己有意疏远他。
她心中虽然知晓二人如今身份悬殊,可心底,却还存着那么一两分对过往的怀念。
此时二人尚且还有共同的目标作为牵绊,但等到真正事成那天,或许便是真正的分别了。
晏决明闻言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而是背对着她。
“嗯,我就在这。”他声音喑哑。
程荀总觉得他的话有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挠挠头,干脆不去管了。
晏决明站在几步外,脊背僵直。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晏决明逼迫自己不去想象背后的场景,干脆闭着眼睛背那之乎者也。
还没背几句,又响起水轻轻碰壁的闷响。水似乎有些烫,程荀“嘶”得吸了口凉气。
晏决明心中“砰砰”一跳。
“啊……这水没淹到膝盖。”程荀小声说。
热水壶在晏决明身前的架子上,他的双腿仿佛却粘在原地,半晌才道:“你别起身了,我给你添水。”
他拿起水壶,两眼看着程荀身后一只瓷瓶,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身边,弯腰往桶里添水。
热气蒸腾缭绕,晏决明看不清眼前程荀的神情。他不愿冒犯她,可又担心水溢出来,只能低头。却见水面上,撩起的裤裙边缘是她瘦弱的膝盖,膝盖上青青紫紫旧伤无数,映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扎眼。
他狼狈地避开视线,又见澄明的水波中,是摇摇晃晃两条细嫩的小腿,再往下,隐约可见双脚在桶底交叠放着,很是不自在的模样。
热水一道道落入木桶,伴随那水声的,还有他愈发加快、愈发清晰的心跳声。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只木桶的距离,那么近,他甚至能听到程荀撑着椅子向后挪动的声音。
他面上波澜不惊,脑海里却厉声呵斥自己的心脏:求你了,就这么一小会儿,先别跳了。
蒸腾的白雾不断上升,熏得他喘不过气,脉搏却愈跳愈烈,窒息感渐渐攫取住他的呼吸。
热水终于漫过她的膝盖,晏决明如释重负地转身,放好水壶,只觉得前身后背都被热气熏出了一身汗。
屋中一时沉默,只闻轻轻晃动的水声。
在这喧嚣的寂静中,晏决明只觉得自己好似一时被抛上云霄,一时又跌落深谷。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样?药汤可有用?”
他听见程荀轻笑了一声,“哪有这么快的?不过倒是挺舒服的。”
“这已经很不错啦,在府里,我哪有这样享受的机会。”
她的话突然打断了他跌宕的思绪,那些他不愿意承认的遐思瞬间消失。他想起她膝盖上的伤疤,和今夜苏老的话,一颗心好像也被滚烫的水裹住,涨得他生疼。
“那你就留下吧。”他声音闷闷的。
程荀没有回答。
晏决明暗暗叹气,起了别的话头:“我看了你送来的册子,内容详实、条理分明,对我之后入手裨益良多。”
程荀眼睛一亮,望着他的背影雀跃道:“那太好了!你可找到什么方向了?”
“胡瑞坐在两淮盐运使的位子上,要说手里干净那必是不可能的。这个你且先放心。”晏决明神态从容,颇有几分胸有成竹之意,“只是,在那往来名单中,我看你在西北一户富商那里特意打了圈,是有别的用意么?”
程荀略加思索,“那户人家倒是没什么特别,只是因为是西北,我有些在意。”
“说起来,是我几年前,无意间听到胡品之提及胡瑞当年在太原执掌运粮事务时,说‘那事闹得这么大’,还提到了一位孟大人。我不知道名字,只知那位孟大人的夫人姓崔。”
“孟大人?”晏决明讶然,夫人姓崔,整个朝中除了自己姨父的孟忻,也不会有别人了。
“好,我记下此事了。”他微微侧脸,“等过几日,我还会去一趟胡府。”
“可有什么我要做的?”她仔细听着,身子都快探过去。
“你要做的,就是好生吃药、好生睡觉,康健地来见我。”
程荀瘪瘪嘴,不说话了。
翌日凌晨,天色还未亮,一架不起眼的马车悠悠走出观宅。街市无人,一片寂静,马车里,程荀抱着软垫昏昏欲睡。
晏决明坐在一旁,凝望着她因为早起而青黑的眼下。
马车路过一条石子路,陡然摇晃起来。眼看着程荀脑袋要撞上窗框,晏决明眼疾手快地伸过去一只手,稳稳接住她的脑袋。
他不敢再多动,生怕把她吵醒,就这么一直悬空着手臂。
程荀睡得不安稳,眼皮都在微微颤动。见状,晏决明没多想,扶住她脑袋的那只手轻轻按在她太阳穴处,缓慢轻柔地打圈,不多时,她又沉沉睡过去。
这是她自小的习惯。小时候,若是遇见她梦魇了,他揉一揉她的太阳穴,她便又能安稳入睡。
一点都没变。他心里默默想。
马车在胡府两条街外停下。晏决明慢慢抽回手,才轻声唤她:“阿荀,到了。”
程荀迷迷糊糊睁开眼。说来也怪,她向来浅眠,没想到却在摇晃的马车上睡饱了一觉。
“曲山在侧门守着给你开门。”晏决明温声道,“记得好好吃药,按时用药汤泡腿。”
程荀轻巧地跳下车,摆摆手,“放心吧,我走了。”
晏决明掀开帘子,目送她的背影走远,又下了车,悄悄跟上了她。
直到看见她走到胡府侧门外,他才放下心。可下一秒,就从侧面跑去一个少年,拍了拍程荀的肩。
晏决明一惊,见程荀看起来与他相识,便强忍着没上前。
二人在门口说话,声音飘到他耳边。
那少年问:“玉竹,你这是从哪来?你昨晚不在府里么?”
程荀反问,“你又是从哪来?”
少年举起手里的包袱,“少爷想吃南城门那家点心铺子,我一大早去排队呢。”
程荀点点头,面色如常,“昨儿我送玉盏去渡口,太晚了,便在客栈歇了一夜。这不,趁早就过来了。你可要替我保密哦。”
少年拍拍胸膛,“那你放心。”
他看见程荀对少年笑了笑,“多谢你,松烟。”
曲山打开门,二人并排迈进了府中。
晏决明藏在巷子转角,深邃的目光望着二人的背影,神色平静。
那位就是,松烟?
第32章 思万千
自妱儿走后, 程荀在胡府的日夜好似都漫长了许多。与妱儿同屋住了许多年,如今屋中骤然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她颇有些辗转难眠。
今夜也是如此。
夜深人静,她却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睡。正是仲春时节, 屋外残红已落, 夏蝉却还疲懒, 屋里屋外只闻柔柔风声。
在这无边静谧中, 程荀忽地听到院内一声轻微的推门吱呀声。她警觉睁眼,放轻呼吸,那推门声停滞片刻, 又响起一声细碎的关门声。
她轻轻掀开被子下床, 光脚走到纱窗边, 透过那细细的一条缝向外望,只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夜色昏暗,她看不清是谁,那背影匆匆走出了小院, 转瞬间就消失在沉沉黑夜中。
程荀所在的偏房四四方方, 住的都是后院的大小丫鬟。院内自有茅房、水井,若是为了方便,也不必出院子, 更何况那人衣衫齐整,丝毫不像临时起夜的样子。
程荀在原地等了小半个时辰,那人迟迟未归, 可睡意却如潮水般涌来。她在窗前衣箱上坐下, 趴在矮几上,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再睁眼,院里丫鬟们已然起身, 打水闲聊不断。程荀打开窗扫了一圈,人都齐全,她心中不由懊恼。
自那日起的三、四天,她夜夜守到天快明,那人却再没有现身,无奈下,她只能暂时打住。
连续几日彻夜通宵,她面色难看得连玉扇都侧目。好在这些日子胡婉娘在林氏的高压下,安分老实许多,也没空来挑程荀的刺。
可晏决明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自从晏决明挑明了曲山是自己的人,曲山便隔三差五就给程荀送来东西,都是些不起眼却实用的东西,纱绢丝线、点心吃食、补品药材。这几日她面色不佳,晏决明也适时送上了几多补品,虽没留下什么话,意思却十分了然。
曲山也是个活泛的,来府里不到一个月,就混到了出入采买的位置,故而每次给程荀送东西也大大方方,别人问起只说是程荀托他去买的。
这日,松烟就偶然撞见到曲山给她送东西,一个不起眼的竹篮,白净的布头下藏着晏决明定期送来的药。见到松烟,曲山面色如常,只将竹篮递给程荀,笑得油滑,“玉竹姐,您看看东西齐不齐全,您给的银子,我可是精打细算着买的。”
程荀接过竹篮,自然地伸手扯了扯上头的布匹,将瓷药瓶盖好,“多谢你,我自然是放心你的。”
松烟凑上来,曲山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松烟望着程荀手里的竹篮,语气有些酸溜溜,“这布织得一般,若是让我帮你买,定然给你安排更好的。”
程荀笑笑,没有接茬,反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少爷那不用人么?”
松烟看出她的闪躲,叹了口气,“少爷忙着准备明日与宁远侯世子爷的宴,早早地就出去了。”
程荀心中一动,“是上次那位……?”
“可不是么,你也见过?”
“上次我就在姑娘身旁伺候。”程荀笑得含蓄。
二人对胡府上次那番闹剧心照不宣,笑着对视一眼。这片刻的默契让松烟看上去心情好转许多。他有心与程荀再多说几句,程荀却一颗心都放在胡品之与晏决明要会面这事上,想着赶快去胡婉娘身边探探风声。
松烟看出程荀的心不在焉,心情又低落下来。
他不是没有感受到这些日子程荀对他的疏远。可他与程荀相识多年,她的好,他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这么多年的惦念,让他一朝放手,他舍不得。
程荀与他道别,转身离去。松烟望着她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个曲山!”
程荀停住脚步,抓着竹篮的手陡然收紧。她慢慢转身,神态自若地问他,“曲山怎么了?”
松烟欲言又止,最后跑到她身前,低声道:“那个曲山,不简单。才刚来府里一个月,就从外门守夜的混到了出入采买的位子,就连少爷面前都挂了名字,我听少爷那意思,似乎有意将他调到身边伺候。”
他一抬头,程荀那如水般明亮清澈的眼睛直直望着他。他一愣,好似心中最阴暗难言的角落,都被这双眼睛看透。
他慌忙补充,“我并非嫉妒或是见不得人好。只是这曲山伶俐得吓人,又是半道才入府的,平日里的行踪虽然并无不妥,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越说越无力,“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怕你被骗。”
程荀缓缓放松紧绷的手指,语气平静,“你放心。我也只是顺道让他帮忙买些东西而已,我自己会小心的。”
“你也别胡思乱想了,你在书房这样的重地伺候这么多年,少爷心中还是看重你的。”程荀安抚地对他笑笑,转过身,脸上的笑就落了下来。
松烟望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他想说自己并非为了少爷的重用才出言诋毁他,而是……
庭院里最后一点残红打着圈落到他脚边。
他望着那凋零的花瓣,难以欺骗自己。
他也是人,也会有野心和嫉恨。他五岁起就在少爷身边伺候,十多年的辛劳,难道真的比不过那曲意逢迎、溜须拍马的小子么?
还有程荀。若是他被那小子挤走,程荀会不会更看不上他了?
程荀的背影消失在白墙黛瓦之间。
他握住拳,心中思绪翻涌。他想,他迟早要揭穿曲山那小子的真面目。
程荀匆匆走回偏房。正是午后,屋外阳光刺眼,胡婉娘此时正在午睡,轮到玉扇当值伺候,她暂且能休整片刻。
她仔细关好门窗,愣怔地坐在矮凳上。
她没想到,曲山的手段,不、或许说应该是晏决明的手段,居然如此之快,区区一个月,就在胡品之身边安插上人手。
她心跳如擂鼓,滚烫的血液游走全身,在经络里激荡。
她期待已久的那一天,是不是也快了?
胡思乱想半天,她又想起松烟的话,蹙了蹙眉,心想,该找时间让曲山提防点松烟。
她一边想着,一边拿过竹篮,收拾晏决明送来的东西。
松烟的话令她咋舌。过去的松烟,为人坦荡大方,从未在她面前表现过如此一面,可今日,他语气里那明晃晃的嫉恨和妒忌却让她心惊。
原来,嫉妒是无法隐藏的。就算刻意埋在心底最深处,也会一不留神,从眼里、嘴里冒出来。
她不无讥讽地想,世上总说女人善妒,却从没见谁提起男人的善妒。可男人面对竞争和威胁时,不也是摆出那副强撑着保持体面、实际不堪一击的脆弱模样么?背后诋毁、使绊子都是常有的事,为何留在史书之中、被千古耻笑的却是女人的身影呢?
手指触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她回过神来,低头望去,竟然是只朴素的镯子。
她心中不解,又在竹篮的垫布下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镯子作防身用,遇险便轻旋内圈机关。纸上还仔细画了镯子的内部机关,细致地写明了镯子的用法。
程荀小心翼翼拿起镯子,果然在内圈看见一个小小的裂缝。她轻轻旋开那裂缝,里面藏着一个凸起的机关。只要轻轻一按,镯子外面,那层看似装饰的镂空处,就会射|出数颗针尖大的暗器。只要对准要害,一击即能毙命。
程荀心跳怦怦。
她盯着镯子看了半天,心想,只要她愿意,现在就能了结胡品之的性命。
半晌,她才平静下来,找了个木盒,好生收起那镯子。
让胡品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于暗器,实在对不起她蛰伏胡家这么多年,也对不起直接间接死在胡家人手里的那么多条人命。
他们也该尝尝手无寸铁,只能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求饶的滋味。
午后,程荀按时走到晴春院。胡婉娘刚刚睡醒,气性正大,一个刚来的小丫鬟,战战兢兢给她梳头发,只因为选了支她不喜欢的虫草簪,就被她推到一边,狠狠训斥了一顿。
程荀走上前,默默扶起想哭却不敢哭的小丫鬟。那丫鬟将将十岁,长得瘦小,站起来还没到程荀肩膀。程荀眼神示意她出去,自己走到胡婉娘身后,先是为她揉了揉后颈,又拿起木梳,一下下从头顶通到发梢。
她轻车熟路安抚着胡婉娘,胡婉娘甚至没有睁眼,也能知晓来的人是程荀。她终于顺气,闭着眼睛,语气满足,“这么多年,还是你靠谱。”
“将来,我就是嫁去天涯海角,也是要将你带走的。”
程荀手上一顿,抬眼望着铜镜里餍足安逸的胡婉娘。
她声音轻柔:“姑娘爱重奴婢,这是奴婢的福气。”她故作夸张,“便是姑娘要赶玉竹走,玉竹也不愿意呢。”
胡婉娘被她故作谄媚的语气逗笑了,“我赶你干嘛?这么多年,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也就是你顺我心意。”
胡婉娘的奶娘身子骨不好,早些年就被胡婉娘送回溧安老家荣养了。胡婉娘气性大、不好伺候,这么多年下来,能安安稳稳待在这晴春院的,也只剩她和玉扇了。
胡婉娘又贯是个心气高、不甘居于人下的。玉扇性子耿直,对主子倒是忠心,只是遇上了胡婉娘与人争锋的局面,往往是那个火上浇油的。最后,多半还得是靠程荀在其中周旋、缓和。
“上次那贾三娘在我面前得意,若不是你在旁提醒,我怕是要着了她的道!”那位知府家的小姐贾三娘,端的是个大家闺秀的架子,内里却争强好斗,是个不输于胡婉娘的跋扈性子。胡贾二人多番争锋,如今胡婉娘提起她还恨得牙痒痒。
胡婉娘突然睁开眼,转身拉住程荀的手,“这些年你的好,我可是都记着的。你放心,我必是要替你找个好婚事的。松烟那小子,我看着还行,不过若是你不喜欢他,那我们再找就是了。”
程荀愣怔在原地,胡婉娘半仰着头,那双朝夕相对五年的眸子望着她,午后暖阳下,那眸子里程荀的倒影清晰可见。
她望着那双难得诚挚的眼睛,缓缓扯开一个笑,笑得惊喜又感激,几乎含着泪光,“有姑娘这句话,玉竹便是替姑娘死,也是愿意的!”
“我要你死干嘛?竟说傻话。”胡婉娘嗔怪地白她一眼,又转过身去。
程荀脸上还挂着那恨不得为胡婉娘肝脑涂地的神情。她心中微颤,却在胡婉娘转身的瞬间,看见她目光中那几分满意和得意。
那微颤的心脏,瞬间就平静下来。
胡婉娘摆弄着桌上的金玉首饰,神情有些羞赧,“况且,我是有心将你带到婆家的。若是将来有幸能嫁去……嫁去京城,京城的小厮自然是比府中的好。”
两团红晕爬上她的脸,她拿起一对莹润的珍珠耳饰,掩饰一般,对着镜子摆弄。
程荀心中了然。胡婉娘嘴里那个“京城”,指的自然不是胡瑞和林氏中意的那个张子显。
她适时凑到胡婉娘耳边,轻声道:“姑娘,刚刚我碰见少爷身边的人,他与我说少爷明日要在外宴请世子爷呢。”
胡婉娘猛地转头看向程荀,声音陡然提高:“你说真的?怎么没人与我说?”
她急匆匆推开程荀,拔腿就要跑出院子。程荀赶忙拉住她,“姑娘,如今咱们也出不去这个院子啊。”
院外那两个膀大腰粗的婆子闻言也看了过来。林氏这回是铁了心要管束胡婉娘,这些日子都未曾撤走自己派来的“门神”。
胡婉娘也反应过来,使劲关上房门,泄气般扑进床褥里。
她想不通,明明世子爷那般好,为什么母亲就是不同意呢?
程荀走过去,轻声安慰:“姑娘先别急,至少少爷是站在您身边的,不然又何必宁可顶着老爷的责怪,也要从中为您牵线搭桥呢?”
胡婉娘抬起头,脸上竟然湿漉漉的。她闷声问:“真的?”
程荀拿起手绢替她擦擦脸,含笑道:“自然是真的。您好生等着就是。”
兄长还与晏决明有所往来的消息,短暂地给胡婉娘带来了希望。只是这希望还没持续多久,就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
胡品之在外宴请晏决明的那天,知府家的小姐、向来与胡婉娘不对头的贾家三小姐施施然来了。
胡婉娘挤着一张笑脸,坐在庭院里招待她。
贾三娘喝完一壶茶,今日的衣衫、胡宅的山石、贾家的姐妹、扬州的趣事都说了一通,愣是等到胡婉娘一张笑脸都挂不住了,才悠悠开口。
“婉娘,你可知道扬州来了位京城的宁远侯世子?”
第33章 几多情
“婉娘, 你可知道扬州来了位京城的宁远侯世子?”
胡婉娘拿着点心的手一紧,目光移到贾三娘脸上,她却不再开口,反而端起茶盏, 气定神闲地品茶。
胡婉娘有心追问, 又不愿意显得太过热切, 只能强忍着不吭声, 也跟着小口小口喝起茶。庭院里一时安静下来。
程荀在一旁看得想笑。
胡婉娘憋着一口气,不肯开口问,贾三娘等了半天, 也没等来她预想的反应, 只能清清嗓子, 主动打破沉默。
“那位世子前几日恰好来我们府上,我也就见了一面。”贾三娘姿态矜持,语气里却有几分得意。
“你是如何得见他的?”胡婉娘目光紧紧盯着她。
“自然是他来拜访我母亲时,我在旁见到的。”贾三娘拿起丝帕掩住嘴角, 咯咯笑开了, “婉娘这话好生奇怪,难道我还能私下见他不成?那不是闹笑话么?”
胡婉娘移开视线,心中既有心虚又有气恼, 连忙转移话题,“这是自然……”
贾三娘突然拉住她的手臂,凑上前窃窃道, “婉娘, 若是你见到那位世子爷, 才明白什么是潘安之貌呢。”
胡婉娘听得脸红心跳,也压低了声音, “你个不知羞的,都已经定好婚事了还说这话!”
贾三娘从小就和她表哥定了娃娃亲,两家人知根知底,就等着到岁数成亲。她听罢也不以为意,坐直了身子,“你好生没趣!我心中自然没什么想头,不过说实话罢了。”
“不过,这扬州城里没订婚的姑娘小姐可就多了去了。那位才貌双全,家世又显赫,哪家大人不愿意有这么个好女婿?你看着吧,就说这几日,恐怕那世子爷就应酬不断呢。”
想起今日胡品之还在外宴请晏决明,胡婉娘心里又甜又酸。
“不说这个了。反正这世子爷再如何好,也与你我无关。”
胡婉娘神情一滞,贾三娘却还在旁喋喋不休,“要我说,你那位刑部侍郎家的公子,也不差什么呢!”
胡婉娘与张子显的婚事虽还未过礼,可这事在胡家相熟的人间中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将其大大咧咧放在明面上说的,也就贾三娘一个。
胡婉娘神情愈发难看,几乎掩饰不住表面的平静,怒意一触即发。程荀心中了然,及时上前一步,在她身边轻问:“姑娘,可要去更衣?”
二人离开庭院,走进内室。程荀刚关上门,胡婉娘就扑进被褥里。她无声拍打着床上软垫,发泄着自己一腔怒火。
程荀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
好一会儿,胡婉娘终于抬起脸,怨恨地望着庭院的方向,“贾三娘定然是故意的,她明知道我不愿意嫁给张子显!”
“姑娘,若是让贾小姐听见就不好了。”程荀压低身子,在旁小声劝道。
胡婉娘却像是终于找到发泄口,恶狠狠地看着程荀:“你是不是也在看我笑话!”
程荀心里不耐烦,面上倒是迅速摆出委屈惶恐的样子,连声叫屈。
胡婉娘揪着身下的锦被,因愤怒而上挑的眉眼渐渐耷拉下来。她的目光落到虚空一点,哀怨地说道:“为何我不能嫁给我心仪之人呢?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张子显哪能和那个人比……”
程荀仍然弯着腰,保持着那卑微认错的姿态,可余光看见胡婉娘那泫然欲泣的面容,竟然生出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
可惜,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谁叫你姓胡呢。
半晌,胡婉娘终于走出屋子,打起精神招待贾三娘。贾三娘离府时,已是暮色四合的时辰。胡婉娘刚用过晚膳,胡品之就来了。
他将胡婉娘拉到一旁,小声说:“婉娘,你可记得曾经那位崔夫人家的儿子孟绍文?”
胡婉娘想了想,点点头,“是当初我们在兖州明泉寺遇见的崔夫人么?我记得。”她早忘了这孟绍文长什么样,只扒着胡品之的袖子急切道,“哥哥,你今日与世子哥哥聊得如何?他可说什么了?”
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微微挪动了两步,仔细听着。
“你先听我说。”胡品之脸上浮起几分笑意,“我今日才知道,当初那位崔夫人是世子爷的亲姨母。”
程荀一怔,想起五年前在明泉寺的那几日。彼时,在神佛肃穆庄严的注视下,她大逆不道地说着自己“不信神佛”。那位和善的夫人并未出言教训她的无礼,反而给了她一个温暖、安抚的怀抱。
那个拥抱的温度,她至今都记得。
她又想起崔夫人那双让她恍神许多次的眼睛。霎时间,恍然大悟。
原来崔夫人是晏决明的姨母。
原来他们曾经离得那么近。
还不待她厘清心中那五味杂陈的情绪,胡品之又开口道,“如今崔夫人的长子、世子爷的表弟,孟绍文,就在扬州的鉴明书院读书。今日,我与世子说了我们此前相识的由来,世子也连声感谢我们当初的义举呢。”
胡婉娘的脸上浮起一层娇羞的薄红,她嚅嗫道,“那你,那你有没有说我当时也在……”
“我自然说了。”胡品之笑得得意,“这不,世子爷也才得知孟绍文来扬州了。他邀我两日后与他一同去书院看望孟绍文,我想着,到时候你就跟我一同去。”
闻言,程荀一挑眉。看来,胡品之是铁了心要把胡婉娘推到晏决明面前。
胡婉娘激动地捏紧了手帕,想起什么,又面带犹豫,“可母亲不让我出门,我怎么出去呢?”
“放心,我自会想办法将你带出去。你都被关了这么久了,我便说要带你去湖山散心、赏景,母亲心疼你,定会同意的。到时候,我们还能在那住几日。”胡品之拍拍她的肩。
鉴明书院就坐落在扬州城几十里外的湖山上。湖山风景秀美、山光水色很是怡人,是文人骚客常游之地。
胡品之望着喜不自胜的胡婉娘,笑得满意,“别的你都不必想,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好。有哥哥在,世子爷铁定能看见你的好!”
胡婉娘羞怯地低下头。
程荀余光瞥见胡品之暧昧的神情,心中不由作呕。
对着自己亲生妹妹,都能说出此等放浪出格的话,哪还有什么世家公子的教养?他那副把胡婉娘放在秤上、待价而沽的模样,和那花柳之地蝇营狗苟的龟公,又有什么区别?
胡品之施施然走了,胡婉娘连忙跑到衣橱前,指使小丫鬟们为她找衣服。
程荀站在一旁,望着她穿梭在那霓裳彩衣之间,手眼不停地比划着,恨不得世上最美丽的衣衫都穿在身上。
她好似终于掉进了那期盼已久的美梦里,满心满眼只有欢喜。她一面问着程荀“这件好看么?”,一面念念有词“还好有兄长帮我”。
程荀心中不无讥讽地想,婉娘啊婉娘,胡品之今日能将你卖给晏决明,日后有了个更好的人选,你又安知他不会再卖你一次呢?
此刻的你,与那被喂肥了、就要被拖去宰杀的猪崽又有何不同呢?
可程荀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含笑望着她,像是赞美这世上最出尘的仙子那般,真切地惊叹。
“姑娘,您穿哪一件都好看啊!”-
两日后,胡婉娘登上了她心心念念湖山之行。天刚亮,马车就悠悠驶出胡府。胡品之骑着马走在车旁,她和玉扇随车伺候着。与神采奕奕的胡婉娘不同,玉扇靠着车厢,半眯眼睛,昏昏欲睡。
因为胡婉娘的心血来潮,她熬了整整两天两夜,只为将一匹今年新上的江南丝绢制成衣裙。那丝绢用数种色彩的丝线织成,轻薄柔韧,在光下仿若流动的霓虹,华美异常。
这种样式的衣裙,只有放量大、缝上诸多缎带才能显出其优势,风一吹,有如仙女般飘逸。玉扇也确实应胡婉娘的要求,做出了飘飘欲仙的样子。
可后果是衣衫极其繁复,衣摆几乎拖在地上,就连坐在马车之中,都要时刻小心,不让散落的缎带被车厢勾住。
程荀从未去过湖山,不过想来这一路也是往山间走。她心中不解,难道胡婉娘就完全没料想过,她穿这件衣裙要怎么走山路么?
程荀望着胡婉娘难掩激动的神情,默默想,或许情窦初开的人就是傻子。而那本来就愚蠢的人,只会雪上加霜。
马车悠悠穿过扬州城,城门外,晏决明和王伯元各自坐在高头大马上,姿态潇洒,全然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胡品之与他二人交谈的声音响起,胡婉娘和程荀都下意识抬眼望去。
车外,晏决明与胡品之寒暄一番,眼神不动声色地落在他身后的马车上。
他暗自嗤笑胡品之与胡婉娘对自己的死缠烂打,又忍不住感叹,多亏了这二人的死缠烂打,他才能再见阿荀一面。
时间不早了,此时出发,午后恰巧能到鉴明书院,正巧赶上午膳。一行人没有耽搁,扬鞭向那湖山去。
马车摇摇晃晃近两个时辰,终于在鉴明书院门口停了下来。
鉴明书院座落在湖山山脚处,已有近百年历史,起初是位致仕的两朝元老所创。多年来书院里走出的进士近二百位,状元也有将近十位,在江南一带很是有些名声。
难得可贵的是,书院虽培养出这么多位状元、进士,却并非将科举一道作为教授才学的根本,反倒更注重“格物”,人才各异、各类学派都百花齐放。
而孟绍文父亲是福建籍贯,母亲崔夫人虽然是江南人士,却也并非促成他来鉴明书院求学的原因。
孟绍文于入仕一道,并不十分热衷。却在听说江南书院有位在机关造术上颇有研究的先生时,不顾家中意见,孤身一人下扬州来。
此时,孟绍文就站在书院门口,等待迎接自己的表哥。
远远望见来人,他笑着迎上去。两年未见,晏决明下马后,他便小跑上前。
“表哥,许久没见你了!没想到咱们在扬州相见了!”
晏决明笑着拍拍他的肩。王伯元他此前便见过,两人默契地点点头。晏决明又向他介绍一旁的胡品之。
胡品之笑得亲热,话里套着近乎,“绍文弟,可还记得你当初在兖州遇见的品之兄?”
孟绍文眼力不大好,勾着脖子看了会儿,才恍然,“哦,我记得,原来是当初在明泉寺见到的那位公子,幸会。”
两人刚刚讲上话,身后便传来胡婉娘娇滴滴的声音:“哥哥,你怎么也不等等我。”
胡婉娘抱着自己长长的衣摆,被程荀搀扶着跳下马车。那衣衫随风而动,被山风吹出飘逸的廓形。
阳光下,那光彩流动的丝绢反射出煜煜光芒。
孟绍文眯着眼睛,下意识脱口而出。
“怎么来了个会发光的大蛾子!”
第34章 湖山行
“怎么来了个会发光的大蛾子!”
孟绍文的声音不大, 但足够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程荀扶着胡婉娘,眼睁睁看着她那娇柔羞怯的神情一僵,然后瞬间涨红青紫,好似张泼了彩墨的画纸, 各色颜料混成一团乌黑, 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那边站着的几个人也神情各异。孟绍文还呆愣着, 胡品之下意识想笑, 想起这是自家妹妹,又黑下脸来。王伯元倒是毫不客气,“噗嗤”笑了一声, 忙扬起手中折扇, 悠悠挡住了。
晏决明先是望见她身旁的程荀, 听闻孟绍文的话,下意识移去视线。只见胡婉娘虽穿得华贵隆重,可一眼望过去,竟真有几分“发光大蛾子”的样子, 眼里也不由得迅速闪过一丝笑意。
可他看胡婉娘面色难看, 又皱了皱眉,担忧这人将脾气都撒在程荀身上。他望了一眼程荀,温言道:“表弟看错了, 那是胡家小姐。”
他又转向胡品之,略带歉意地一作揖,“品之兄莫放在心上, 绍文从小眼力就不大好, 又是个鲁直的性子……”
王伯元顺势接话, “可不是,当初我与绍文小弟初遇, 在船上还将我认成拉纤的船夫了呢!”
这倒没有作假,不过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当初王伯元是带着小厮,偷偷离开京城的。路上怕被贼人盯上,也不敢打扮得太过张扬。
王伯元默默想,某种程度上,孟绍文也不过是看见什么说什么,又有何错呢?
孟绍文就算是猪脑子,此时也反应过来了,磕磕巴巴地解释,“不是,我就是,呃……就是、看错了,胡公子、胡小姐多多见谅。”
程荀低着头,面上波澜不惊。
她倒也没觉得多好笑,只是胡婉娘此番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定是要拿身边人撒气的。她努力减轻存在感,可胳膊上,胡婉娘的手却越抓越紧,指甲都尖利得刺了进去。程荀吃痛,手臂忍不住颤了颤。
时刻关注着程荀的晏决明瞬间反应过来,心中对胡婉娘的厌烦更甚,面上却愈发温和,笑着说,“胡小姐快过来吧,时辰也不早了,现在上山正好赶上午膳。”
胡婉娘满心热滚滚的喜悦和期盼,先是被孟绍文一盆冷水泼了上来,羞恼至极,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晏决明那如风般和煦的话传来,她那快被浇熄的火苗又燃了起来。
她望着对面如修竹般独立山间的晏决明,眼里的恋慕满得快要溢出来。她情不自禁点点头,像踩在云絮里,轻飘飘的。
晏决明含笑的视线滑过一旁低头的程荀,放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一行人心有默契地跳过这小小的插曲,一起步行走上湖山。
湖山山脚处虽有书院,其中公厨、舍监、浴堂等设施一应俱全,不过都只提供给书院内的师生。
好在湖山山色秀美壮丽,位置毗邻扬州城,又有名满江南的鉴明书院,脑子活泛的商人地主早早地就在此地建起别院,供给往来文人墨客、附庸风雅的豪商居住游玩。
他们此行,便要住在湖山上最盛名的兰芷苑内。
湖山上人为修建的痕迹并不明显,取一个“道法自然”的名头,故而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皇亲国戚,都只能步行青石阶上山。
这可难为了头一次来湖山的胡婉娘。她那件被孟绍文诟病的衣裙,虽然气质飘逸,裙摆却拖地,走在湿滑的石阶上更是困难重重。程荀和玉扇走在她身后,只能半弯着腰替她提着裙角,以免她摔倒在石阶上。
晏决明走在前,回头时望见,程荀全程提着胡婉娘冗余的衣裙,半弯着腰艰难爬山。不光如此,还要战战兢兢看着胡婉娘脸色,温言软语劝慰着,像哄孩童一般,生怕她下一秒就撂挑子。短短几层台阶,走得程荀满头是汗,头发都有些凌乱。
眼前这幅画面深深刺痛了晏决明。
他身上气息越发冷峻,下颌都忍不住收紧。他冷硬的视线扫过胡婉娘,刚想要出言制止,就对上了程荀的眼睛。她站在黛青的山色之中,好似一只沉默的鹤。
视线相触的一瞬间,他便败下阵来。
几乎不需要任何言语,她便读懂了他的意思。她那双清亮的眸子望着他,微不可闻地摇摇头。
他嘴唇紧抿,僵硬地转过头去。
身侧,胡品之随口问了句孟绍文在书院学得如何,他便讲起自己手头上正研究的机关,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胡品之听不太懂、也不感兴趣,只能勉强笑着回应。
王伯元正走在一旁看笑话,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些许异样,转过头看了一眼,便都明白了。
他落下几步,慢悠悠走到晏决明身旁,不动声色地拍拍他的肩膀。
晏决明沉默地望他一眼,并未多言。王伯元看了眼坡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行人又走了会儿,晏决明望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座亭台,憋着的一口气好似终于找到了出口,出言道,“不如在前面的亭台休息一会儿吧。”
孟绍文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如还是一鼓作气走上去,再歇一会儿就赶不上饭点了。”
王伯元忍住扶额的冲动,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身后走得气喘吁吁的胡婉娘,“还是略作休整吧,也不缺这一时半会儿的。”
孟绍文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众人走进亭台,等了一会儿,胡婉娘姗姗来迟。
她远远地就望见他们在亭台里停了下来,心中不由得一喜,走到亭台前,又整了整衣裙,让程荀和玉扇放下她的裙摆,就这么生姿摇曳地走了进去。
胡婉娘朝晏决明的方向,娇滴滴地施了一礼,“多谢兄长、各位公子等婉娘,是婉娘走得慢了。”
晏决明冷冷地看她一眼,视线越过她,投在了亭台外的程荀身上。
丫鬟们被留在亭台外,正午阳光炽烈,程荀就这么站在火辣的太阳下。她的双颊被晒得通红,额角碎发被汗打湿,黏在侧脸上。终于离开了胡婉娘视线,她低着头,微微转动着僵硬得发酸发胀的脖颈,不知是不是有些痛,连眉头都紧蹙着。
在场众人都看得出胡婉娘这话是冲着晏决明来的,他却久不作声,亭台内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
王伯元连忙开口打起圆场,“无事,歇息一会儿也好,再往上还有一段呢。”
没有得到晏决明的宽慰,胡婉娘有些失落。可还没等她打起精神继续说话,孟绍文突然指着她的裙摆大叫:“虫!虫!”
胡婉娘下意识低头看过去,只见裙角处趴着几只外壳油亮反光的虫,带刺的触手勾在绚丽的丝绢上,在光洁的衣裙上突兀又怪异。
亭台内短暂地安静了几秒,蓦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穿过密林、山谷回响。
就连那山雀都被惊醒,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好一阵手忙脚乱后,胡婉娘终于哭哭啼啼地坐了下来。玉扇将那几只被光鲜的衣裙吸引来的虫子丢到远处,讪讪地走到程荀身旁。
胡婉娘羞愤欲死,丝帕掩着面,抽泣得停不下来。胡品之站在一旁,脸色比那墨汁还要黑。他怎么也没想到,好生生一次游玩,能被胡婉娘折腾成这样。
那厢,孟绍文还在懵懵懂懂地火上浇油,“胡小姐莫伤心了,我方才又看了看,那虫子也不咬人,除了喜欢喷臭气,倒也不会害人。”
闻言,胡婉娘哭得更伤心了。
程荀和晏决明隐秘地相视一眼,忍俊不禁。
等到一群人终于走到兰芷苑,已是午后的时辰了。胡婉娘这一路丢了好大的脸,到了住处就扑进床里哭得不可开交,连午膳都是玉扇去膳厅提来的。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胡婉娘哭得天昏地暗。
程荀忍住笑意,敷衍地劝慰道:“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
胡婉娘从枕头里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水,面带绝望,“这下,世子哥哥彻底看不上我了。”她望着这身光彩照人的衣裙,面色涨红,忽地一跃而起,从桌上的针线篮里拿起剪子,恶狠狠地剪了上去,“都怪这裙子!都怪这裙子!”
程荀连忙上手去抢剪刀,“姑娘别伤到自个儿!”
恰巧玉扇提着食盒走了进来,胡婉娘猛地将剪子掷过去,玉扇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下一秒,就被程荀扑倒在地。
她吃痛坐起身,只见面前的毯子上,一只剪子深深扎进木质的地板上。
玉扇吓得不敢动弹,浑身浸满冷汗。她这才反应过来,若不是程荀将她扑倒,恐怕这剪子就该出现在自己脸上了。
程荀艰难地从她身上爬起来,一手拉住玉扇的胳膊,将她扶起来。
事发突然,她只顾得及将玉扇救下,手肘却狠狠磕在坚硬的地面上,此时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胡婉娘的一肚子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她指着玉扇怨毒地咒骂,“蠢东西!这便是你给我缝的裙子!”
玉扇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程荀默默拾起地上的剪子。她敬佩胡婉娘的理直气壮,好似当初非要将这衣料做成裙子、又向玉扇提出数道剪裁要求的不是她自己一般。
骂完这两句,胡婉娘又冲到里间,将自己关进床帐里。程荀实在懒得现在去做那条逗她开心的狗,干脆拍拍玉扇的肩,“你先将这里打扫一下,我重新去厨房拿饭菜。”
玉扇还在惊惧之中,下意识拉住了她的胳膊,下一秒反应过来,又咻地收回手。
程荀安抚地笑笑,轻声道:“放心,她现在顾不上你呢,你就安安静静在外面等着就是。”
程荀抱着空荡荡的食盒走出厢房,慢悠悠地往厨房去。
兰芷苑地处湖山山顶处,远离闹市与书院,很是僻静。山间空气湿润,比之山下清凉许多。程荀走在山林间,只觉得胸膛都开阔了几分。
绕过一处深潭,在那垂柳掩映处,她居然望见了个熟悉的背影,独自一人矗立水畔,风轻轻吹动他的衣袖,与那有如丝绦的柳枝一同摇曳。
那人闻声看来,潭水的波光映在他的眼瞳里,更显得波光流转。
他望着程荀,轻声唤道:“你来了。”
程荀愣了愣,急忙走到他身前,压低声音:“你也不怕这里有人。”
“天宝替我看着呢。况且他们还在席上,不碍事的。”
程荀松了口气。爬了一上午的山,又被胡婉娘来回的折腾,她满心疲累,下意识嘟囔了句:“胡婉娘折腾到现在,我都还没吃东西呢。”
晏决明一怔,眼里浮起笑意。
“走吧,我带你去吃。”晏决明顺手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向前走了。
程荀后知后觉跟了上去。
晏决明在前带路。密林间,竹木铺就的小路弯弯绕绕,没过多久,程荀就望见一处矮矮的亭台,藏在高大的松柏之间,很是隐秘。
亭台里的石桌上摆满了饭菜,她有些惊讶,“你早就准备好了么?”
晏决明含笑望着她,“就等你来呢。”
程荀拿起筷子,犹豫了下,“你不吃吗?”
晏决明拿起酒盏,倒了杯甘甜的米酒,放到程荀手边。
“我吃过了。”
闻言,程荀也不再忌讳,快速又不失礼节地吃了起来。
晏决明看她吃得匆忙,笑着递过去一张叠好的丝绢。
“慢点吃,胡婉娘那边就随她去。”
程荀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倒也不是为了她,这些年习惯吃得快了。”
晏决明呼吸一窒,神情未变,心头却仿若落下一阵冻雨。
习惯吃得快。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呢。
忙着伺候主子的丫鬟,又何曾有慢条斯理吃饭的时间呢?
第35章 九重天
兰芷苑的菜式极有巧思, 样式新奇、多以山珍入味。加之如今春夏之交,山中雨水多,山野风味更甚。
胡府豪奢,在吃食上更是从不敷衍, 程荀也算是见过世面, 可也不得不承认, 兰芷苑的厨子确实厉害。
其中有一道菡萏水晶糕尤为好吃, 澄明的糕体包裹着一朵含苞的“荷花”,入口即化,莲子与甘草微甜溢满唇舌, 程荀很是喜欢, 夹了好几块。
或许是从小就难吃到糖, 如今长大了,她反而吃不下去过于甜腻的点心,这一道甜味就恰恰好。
她吃得开心,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晏决明的默然。她迟钝地抬起头, 却见他目光沉沉, 手放在桌上,无意识地握紧了。
程荀有些无措,放下筷子, 问:“怎么了?”
晏决明想和她说没事,可脸上怎么也挤不出笑。
就连粉饰太平都做不到了。
程荀对上他的眼睛,两人视线交汇片刻, 她懂了。
有时她自己都奇怪, 明明这么多年没见, 为什么目光相触的瞬间,就能读懂对方的意思呢?
她扬起个轻松的笑, 若无其事说道:“我好着呢,你别瞎想了。”
晏决明知道她不愿细说,便也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药都按时吃了么?怎么脸色还是不大好?”
“有吗?”程荀左手轻拍脸颊,“挺好的啊。”
晏决明看着她消瘦的面庞,不想听她胡扯,夹起一筷子肉放在她盘子里,“多吃点,瘦成这样。”
“对了,苏老给妱儿诊脉了吗?”程荀突然想起这事,有些紧张。
“苏老看过了。别的一些小毛病,如今在吃药调理,只是,喑哑却……”
晏决明说得含蓄,程荀心中虽早有预料,却还是有些失落。
“你放心,那小姑娘如今挺适应观宅的,闲来无事还在学字呢。”晏决明又给她夹了一箸子菜,这回是她爱吃的素炒藕带。
闻言,她终于有了几分真切的开心,彻底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开吃。
晏决明心知与她相处的时间不多,趁着此时,一箩筐的话都抖落出来。
“曲山就在府里,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别我不说,你就跟没这个人似的。”
“你在府中缺银子吗?我老早就想给你送了,既怕你不愿意收,又怕你不方便放。胡宅人多口杂,别到时候又给你惹麻烦了。”
“饭要按时吃,觉要按时睡,胡婉娘又不是神仙,没事多偷懒糊弄一下得了。啧。提起她就心烦。”
程荀时不时瞥他一眼。对面那人正襟危坐,端的是个疏朗俊秀的翩翩公子哥。如此风姿,唠叨她的话却和当年似的,比那村口的老太太还多。
当年她想,县里的翠儿姐姐定是想象不到他这副模样的。
如今她想,胡婉娘、乃至京城与扬州的小姐们,定然也是想象不到他这副模样的。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心里就飘过些许异样。她说不清为什么,但是这状似不变的想法,在当年与现在这两个时间尺度上,却好像有微妙的不同。
她没来得及细究,对面那人又吞吞吐吐地问起,“那个松烟,如今还缠着你么?”
程荀一口气没缓上来,咳得惊天动地。晏决明手忙脚乱地给她递水,程荀缓了缓,翻了个白眼,艰难发问:“你胡说八道什么!”
晏决明吃了瘪,老老实实坐在一边,不敢说话了。
过了会儿,程荀想起那日他送来的手镯,又连忙问:“那个镯子……?”
“你收着防身。”他有些犹豫,却还是开了口,“我实在不放心你在胡府,若是你想提前走,我……”
她嘴里还嚼着水晶糕,含含混混地打断他的话:“行了,你知道的。”
晏决明苦笑一下。
山风萧索,吹得林中松涛阵阵。
程荀胃口小、又吃得快,一会儿的功夫便站起身,提着食盒就要走。
晏决明赶忙叫住她,“别急,菜我早让天宝准备好了,你直接带去就是。”
“真的烦死她了。”他从身后拿出一个装好饭菜的食盒,直接递给程荀,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胡婉娘。
程荀稀奇地望着他这难得幼稚的模样,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我真的该走了。她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留玉扇一个人在那,我不放心。”
晏决明心知自己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可相处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总觉得连她的脸都还没看清呢,她便要消失了。
甚至比消失还要可怕,她又要回到那个欺压她的人身边,伏低做小、低声下气,说着违心的话,应付那个愚蠢又恶毒的人。
他望着她利落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开口:“今夜。”
程荀转身看向他。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手心有些濡湿,心跳也陡然加快。
“今夜我们能再见一面么?我这查出了不少东西,正好和你细说。”
他编了个拙劣的谎。
而程荀眼睛一亮,当即应了下来。
然后,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黛青的山色里。
晏决明望着对面已然空荡的座椅,久久无言。天宝匆匆跑来,想要催他回席,觑见他的神色,又不敢开口了。
山风吹个不停-
程荀拎着食盒回去时,小院一片寂静。
正屋门口放着一棵橘树盆景,隔着细密的绿叶,程荀望见玉扇斜坐在外间的矮凳上,侧着身子,低声啜泣。
她顿了顿,轻轻退出院子,又故意重重推开院门,铜锁撞在木板上,门吱呀作响。
她若无其事走进去,玉扇正拿着布巾反复擦拭干净如新的桌子,听见程荀进门,头也没抬,只低低说了句“姑娘睡了”。
程荀放下食盒,蹑手蹑脚走进内间。床帐里,胡婉娘似是哭累了,就这么趴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程荀轻轻唤了几声,“姑娘,是用饭的时辰了。”胡婉娘仍是没醒。
确认胡婉娘睡得正熟,她脸上那谨小慎微的神情,顷刻间就消失了。她走到胡婉娘身边,冷眼望着胡婉娘挂满泪痕的脸,许久后才慢慢伸手,给她盖上了薄毯。
她走到外间,将食盒里的菜一一放到桌上,小声招呼玉扇,“你先来吃吧。”
“可是,这是姑娘的份例。”玉扇面带犹豫。
“快坐下。”程荀将筷子塞到玉扇手里,语气强硬,“就算咱们都饿死了,也饿不着姑娘的。”
玉扇迟疑地坐下,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安静无声的内室,才朝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伸了筷子。
精致的饭菜一口一口喂进嘴里,她原本小心翼翼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干脆狼吞虎咽地扒着碗里的饭,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她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到碗里,她哽咽着吞下这苦涩的珍馐。
程荀沉默地看着她的泪水,从怀里抽出丝帕,放在她手边。
丝帕上绣着一丛牡丹,花叶之间喜鹊翻飞,色彩艳丽、栩栩如生。
这丝帕是胡家为了胡婉娘即将到来的及笄礼,特意让针线房绣的。绣样取吉祥之意,只为庆贺这个金尊玉贵的娇娇儿,豆蔻年华里最重要的日子。
玉扇低下头,怔怔看着这喜庆无比的丝帕。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喃喃道,声音微不可闻。
程荀的目光也落到那丝帕上,怒放的牡丹花红得似血。半晌,她轻声道,“或许,快了。”
玉扇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泛出两团病态的红晕,灰暗的双眼好似照进了些许光亮,死死盯着程荀。她的眼神之迫切,仿佛即将沉入深渊的人抱住了最后一块浮木,挣扎在生死一线。
程荀心神一震,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玉扇。刚想要追问,她却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若不是脸上未干的泪痕,她都要以为刚刚那一幕是她的错觉。
玉扇利落地收起碗筷,丢下一句“我去厨房拿两盘点心,姑娘醒来就能吃”,便如往日般风风火火走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庭院深处,程荀目送她离开,心中若有所思-
时辰渐晚,素月当空,皎洁孤光照进庭院,湖山上一片静谧。
今夜,兰芷苑原本准备了一桌好酒菜招待各位贵客,可胡婉娘自觉今日丢了脸面,怎么说也不愿踏出房门。
早些时候,胡品之特意过来,斥她扫兴、摆架子,不懂把握机会,直把胡婉娘说得伏案痛哭,才怒气冲冲离开。
程荀在一旁冷眼看着,心中对胡品之的厌恶又添了几分。胡婉娘骄纵任性、自视甚高,这回狠狠摔了跟头,本就下不来台,耍小性子也不过是想让胡品之来哄哄她,只要给个台阶她也就顺势应下了。
只可惜,胡品之丝毫未将自己妹妹的心事放在眼里,满心都是胡婉娘误了自己的谋划。好一个亲哥哥,到最后,竟还不如程荀这个半道冒出来的丫鬟。
就这样,胡婉娘找了个托词,避在院里不见人,早早地睡下了。玉扇在屋中值夜,程荀总算找到空闲,躲在庭院一角,安静等待着晏决明。
不多时,一颗小石子从小院西墙外落了进来。程荀放轻呼吸,轻巧地走出院子。果不其然,天宝站在朦胧树影之中,有些迟疑地朝她招手。
等她走到月光下,天宝才看清她的装束。她今夜特意换了件深色的短打,夜色昏暗,加之她本就高瘦,乍一看与行走在府中的小厮也没什么区别。
天宝小跑上前,略带夸张地感叹,“还是小姐您思虑周全!”
程荀有些不习惯天宝明里暗里捧着自己的态度,含混地点点头,忙叫他带路。
兰芷苑并不似普通园林,没有多少人工雕琢的痕迹,反倒巧借自然之景,亭台楼阁依山傍水而建。苑中并未放置过多光源,只在人行走之处放了几盏灯笼,过路之处幽暗异常。
这朦胧的环境给予了程荀不小的安全感,两人走在曲折蜿蜒的石子路上,姿态自然。周遭草木蓬勃葳蕤,正好遮掩住二人的行迹。
一直快走到兰芷苑正门口,天宝才停下。程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晏决明、孟绍文、胡品之就站在正门前交谈。门上高高悬挂着灯笼,三人站在暗淡的影子里,只能依稀靠身形辨认是谁。
三人寒暄一番,胡品之晃晃悠悠朝程荀的方向走来。她低下头,将自己藏进黑暗中,努力屏住呼吸。
胡品之越走越近,一股浓重的酒气袭面而来。程荀的心跳逐渐加快,低垂的眼眸望着地面上那逐渐靠近的影子。
一步,两步,三步。
胡品之没有察觉到异常,就这么越过了她。
程荀握紧的手缓缓松开。远处,晏决明站在光下,长身玉立,静静地看着她的方向。
直到走到晏决明跟前,她才看清他的神色。他站在煜煜灯火中,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眼里泛着清亮的水光。
云翳轻移,月光穿云而下,洒在那双眸子里,一时间,好似星河倒转。
而那双眼睛,正专注地看着她。
“砰”的一声,她紧绷的心好似挣脱了某种桎梏,轻盈地在胸腔中跳动。
“你来了?”他声音轻柔。
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孟绍文突然将脸凑过来,带着几分醉意,磕磕巴巴问:“这、这是谁啊?”
晏决明将他扯到身边,驾轻就熟地从腰间扯下一个做工精巧的小银球,塞进他手里,“不关你事。没事就把这个给解开。”
孟绍文呆呆地“哦”了一声,低头研究去了。
今夜席上,胡品之一个劲儿地劝酒,晏决明也有心将他灌醉,三人就这么喝了起来。最后,胡品之确实醉了,他旁敲侧击地问话,没想到这厮却漫天漫地说起荤话,什么青楼的娘子、府里的丫鬟、街边的少妇,乱七八糟混说一通。
晏决明本就厌烦,又听他语气暧昧地提起府中丫鬟的红唇皓腕,更是怒不可遏。他勉强忍耐着,到最后面上几乎蒙了层寒冰,干脆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可胡品之犹嫌不过瘾,还想让兰芷苑的管事叫来歌姬,拉着晏决明不让走。
晏决明拿出此生全部的耐心,强忍着没把拳头往那张脸上挥,把孟绍文拉出来当挡箭牌,连声道要将他送回书院,这才堪堪脱身。
直到看到程荀过来,他满腔的火才浇熄。
今夜的她穿着一身暗色,却愈发显得面白如雪、眉目清浅。她将头发高高束在脑后,一张脸素面朝天,直直望着他的时候,是说不出的飒爽和英气。
晏决明见到她,心情就开阔舒朗起来,含笑道:“先将表弟送回书院,路上我再与你细说。”
他们没有走来时那条布满石阶的路,而是找了条通往书院的近路。苑中每日所需的食材也多从这条路运上来,坡度稍缓,沙土地上有车轮碾过的痕迹。
天宝走在前,搀扶着醉得不行的孟绍文。晏决明和程荀落了几步,并排走在后。晏决明虽也喝得多,但这些年来,酒量早已在京中练出来了,故而只是有些微醺。
月照山林,还未到夏至,山中却已响起阵阵虫鸣,与风声相互交织,编出一曲夏夜前奏。
“腿还走得动吗?”走了一小节路,晏决明轻声问道。
程荀微微点头,并未言语。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山路并不宽敞,两人并排走着,衣袖轻轻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这沉默的喧嚣中,晏决明莫名觉得酒气上涌,醉醺醺的,身体突然变得无比敏感。
他能嗅到程荀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能听到程荀不小心踩到石子时的一抽气,就连挨着程荀的那半条手臂,好似也愈发滚烫了。
仿佛除了逐渐迟钝呆滞的大脑以外,触觉、嗅觉、听觉感知的维度都在无限扩张,而那无限的尽头,安静站着一个人影。
是程荀。
混混沌沌中,他好像一脚踏进缥缈玄虚的仙境中去,恍惚间竟然不知此身在何处了。
直到一声尖利的叫声响起。
他的头脑还没来得及清醒,全身肌肉却瞬间紧绷,下意识向程荀那侧扑去,长臂一伸,就要将她拉到身后。
可他的手扑了个空,下一秒,一个温热的身体反将他扑倒在地。
天旋地转之际,他只顾得上望进程荀的眼里。
那双眼睛写满了惊诧和恐惧,可这一刻,那双眼睛里,只有他。
他情不自禁地伸开双臂,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怀中的身体轻轻震颤着,她的手掌贴着他的心脏,她的脉搏终于与他的心跳同频。
一瞬间,全世界都在破碎崩塌,而他们在这分崩离析的宇宙里相拥,就像这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
那个刹那,他好似一脚跌进深海,又好似被风卷起,骤然飞上九重天。
第36章 疑窦起
程荀温软的身体落在他的怀里, 他几乎忘记了思考,只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他望见一道寒芒从程荀头顶闪过,锋利的刀尖仿若一声警铃, 霎时间将他从云端拉下, 重回人间。
来不及思考, 他抱住程荀的背, 一个翻身将她护在身下,下一秒,刀尖划破丝帛, 刺进了他的肩背。
顾不上疼痛, 晏决明一手撑地, 腿向后狠狠一踹,伴随一声吃痛的闷响,一个身体飞了出去。
身下,程荀惊恐地望着他, 他忍不住抬手轻抚了下她震颤的长睫, 低声道,“没事,别怕。”
他将程荀扶起, 天宝满脸焦急地冲他跑来,孟绍文呆坐在地,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的一切。而不远处, 地上落着一把染血的匕首, 旁边趴着个衣衫简朴的男人, 不知生死。他给天宝递了个眼神,天宝忙跑过去, 用膝盖将那陌生的男人死死压在地上。
程荀颤抖的双手按住他的左肩,血从她的指缝里留了出来,她面色惨白,满目仓惶,竟然说不出话来。晏决明转过身,将伤口藏到身后,握住她发凉的手,轻声安抚,“只是小伤,别怕。”
晏决明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宽大的袍袖上,一点一点拭去手里的血迹。血迹和泥灰混杂成一团,黏在那绣满暗纹、价值不菲的月白色袍子上。
程荀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人。她一颗心还悬在半空,可他却低垂着头,握着她冰凉的指尖,一丝不苟地为她擦拭着血迹。
好似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表哥,你没事吧!”孟绍文终于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爬到晏决明身边,惊慌问道。
程荀如梦初醒,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晏决明手指微微收紧了下,而后被垂落的袖子藏了起来。
转身的瞬间,他面上已然恢复了平静,沉声道,“我没事。”
他径直走到天宝跟前,扫视了一圈地上这人的背影,头发散乱、矮小瘦削,看起来弱不经风。他皱皱眉,暗中思量,这人应当不是收钱被人雇用的凶手或刺客。
他再撩起散落的头发,那人双眼紧闭,尚有鼻息。他仔细打量这张陌生的脸,确认自己与这人并无交集。
孟绍文和程荀也跟了过来。孟绍文一身醉意早被吓跑了,望见地上昏迷的人,惊叫出声,“这不是楚秀才么!”
“楚秀才?”
“他在我们书院做事。我听书院里的老人说,他从前也是书院的学生,只是几年前不知为何突然疯了,家里人也都不在了。书长怜其身世,便将他留了下来,在书院里做些看门打扫的活。”
孟绍文心有余悸,“从前他只是有些疯傻,却从来没有伤人的行径,不知今日为何……”
“先去书院,总不能一直呆在这。”程荀当机立断开口,“刚刚的声响只怕兰芷苑里已经听见了,还是先离开为好。”
她看向晏决明,“你的伤也要尽快处理。”
程荀冷静果决的姿态,让晏决明微微失神。他点点头,天宝和孟绍文扶起昏迷的楚秀才,一行人匆匆下山。
今日恰逢旬假,书院里人迹寥寥,一路无事。走到孟绍文的屋舍,天宝正准备将人丢到地上,晏决明摇摇头,示意将他扶到状元椅里。
天宝匆匆出门寻大夫,程荀走上前,想先为他包扎伤口,却被晏决明拉到一旁桌边坐下。
“没事,这伤口不深。”晏决明拿起桌上的茶盏,给程荀倒了杯茶,又望向孟绍文,“有关这楚秀才的,你还知道什么?”
孟绍文叉着腰,站在门边喘着粗气。他就算再轴、再傻,现下也知道,这个扮成小厮的女子与自家表哥关系不一般了。他拖着楚秀才走了一路,别说水了,连椅子都没挨到呢!
他抱着茶壶灌了一肚子水,缓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听说这楚秀才他家中贫寒,连束脩都是妻子在家乡日夜替人浆洗衣物赚来的。好在他虽天资一般,为人却勤勉刻苦,及冠那年,终于考上了秀才。
“考上秀才那年,他特意请了长假,回乡探望妻儿。可没想到,他再回来时,人却疯疯癫癫,成日不是抱着书大哭大笑,就是呆坐一旁一言不发。我来的时候,他已然疯了好些年了。”
晏决明沉吟片刻,问道:“你可知道他家乡在何处?又是哪年疯的?”
孟绍文摇摇头,“要不去问问?守门的刘老翁在书院多年,他应该是知道的。”
“嗯,你去吧。”晏决明语气平淡。
孟绍文噎了一下,老老实实出去了。
门打开又关上,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和一个昏迷的楚秀才。
内室一片寂静。晏决明的余光瞥向程荀,她一手支在桌子上,撑在腮边,皱眉深思着。
目光划过她的手,那细长的手指上沾满了殷红血迹,在那血迹下,还隐约可见她食指侧边的一点小痣。
晏决明的心剧烈跳动了两下。
他狼狈地移开视线,却又望见自己袖子上的脏污,灰色的尘土混着赭红的血迹,一道一道印在柔软的绸缎上。
面前还有一堆谜团没有解开,甚至身后的伤口也渐渐绞痛起来,可他的思绪却仿佛神游天外,飘到为她擦拭指尖的瞬间,飘到与她双目对视的瞬间,飘到拥她在怀的瞬间。
“你之前见过这人吗?”
他那缥缈的宇宙里突然传来一声询问,浑浑噩噩中,他侧身望去,程荀专注地看着他,眉梢眼角都写满了认真。
意识终于从交错的时空穿越回到此时此刻,他窘迫地收紧双手,为自己不知所谓的出神游离感到羞愧。
心绪在一重重高山深谷里跌宕,但他面上仍旧一派如常,甚至泰然自若地与她分享自己的推断。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副看似清白正经的皮囊下,藏了多少难以启齿的遐思。
孟绍文终于推门而入,神色里是说不清的感慨。他关好门,快步走到晏决明身边,压低声音道,“你们绝对想不到,这楚秀才居然是溧安人!”
晏决明心头一动,心中隐隐有些猜想。
“据刘老翁所言,楚秀才是泰和三十六年疯的。当时他从溧安回来,披麻戴孝,据说是家里老母亲、妻子乃至那三岁的儿子,都没了。惨啊。”
泰和三十六年。
是“程六出”葬身火海的那年。
程荀和晏决明对视一眼,两人眼里俱是惊诧。
半晌,程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是冲你来的。”-
两天后。
晨雾未散,湖山上云缭烟绕,仿若仙境一般。
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默不作声地听着一群人寒暄。一行人在湖山呆了两日,今日已是回扬州城的日子了。
孟绍文在书院的课业紧迫,只能与晏决明约定下个旬日再去观宅做客。几日的相处下来,胡品之自觉与晏、王、孟三人都混熟了关系,手臂亲昵地搭上孟绍文的肩膀,暧昧地冲他眨眨眼,“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等绍文弟有空了,我带你好好逛逛扬州这‘烟花之地’。”
程荀微微侧过脸,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当着自家妹妹的面,都能说出这样放荡的话,蠢货一个。
晏决明望见了程荀的小动作,眼里忍不住闪过几分笑意。
站在一旁的王伯元很是讨厌胡品之,自从来到湖山后就自顾自地游玩去了,这几日都未曾与众人碰面相聚。闻言,王伯元摆出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模样,故意开口调笑道,“这如今春花都开败了,烟柳都长肥了,何来的‘烟花之地’呢?”
胡品之被王伯元拐着法子地奚落,讪讪笑笑,放下了搭在孟绍文肩头的手。
孟绍文却是个憨的,毫不避讳地开口,“伯元兄误会胡公子的意思了,这‘烟花之地’可不是说春花烟柳,说的是扬州的——啊!”
晏决明眼疾手快地掐他一把,笑得和煦,“你倒是清楚得很,不如我写信给姨母,让她也看看自己儿子如今多有出息?”
孟绍文委屈地揉揉被掐得生疼的侧腰,“是胡公子先说的啊,我又没去过……”
胡品之脸上的笑愈发挂不住了,本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荤话,被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放在明面上讲,反倒显得他心思龌龊猥琐了。
胡婉娘听得犯糊涂,可好不容易找到话茬,赶忙开口道,“就是如此,都是我兄长的错,世子哥哥别怪罪孟公子。”
胡品之一张脸又青又红,程荀低下头,抿住嘴唇努力忍笑,肩膀都忍不住轻微颤动。
晏决明时刻关注着程荀,自然也没错过这一幕。他嘴角忍不住上扬,笑着打圆场,“时辰不早了,咱们也该走了。绍文,等过些日子,我再派人来接你。”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场面却十分和谐。一番道别后,程荀随胡婉娘坐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往扬州城去。一路上,胡婉娘频频掀开帘子,借着与胡品之说话的当口,殷殷看向晏决明。离扬州城越近,她的离情越发浓烈。
那夜,楚秀才始终没有苏醒过来,无奈下,晏决明只能派天宝将人连夜送回观宅,好生将养着,只待他清醒过来,能说清楚偷袭晏决明的来龙去脉。
而自从那夜后,晏决明对胡品之更是上心,与胡品之相约在湖山上赏景、游玩,又一同去了书院拜访书长、先生们。胡品之本就捧着晏决明,见他如此看重自己,更是乐颠颠地去了。一连几天下来,竟是彻底将自己妹妹的小情绪忘在脑后。
故而直到今天,胡婉娘才再次见到晏决明。来湖山几日,竟只见到心上人两面,胡婉娘心中不痛快。
但她没想到的是,刚回到家,竟然听到了更不痛快的事。
“你说什么?张子显要来?”
第37章 笼中鸟
胡婉娘刚走进晴春院, 就被林氏一句话砸蒙了。
“张子显?我的及笄礼为什么张子显要来?”
林氏理了理袖口,语气平淡,“张家与我们家姻亲故旧的,他代张家过来观礼、送礼, 有什么怪的?”
胡婉娘腾地站了起来, 眼里仿佛要冒出火。她冷笑一声, “呵, 若真是如此我可要谢天谢地了!女子的及笄礼,用得着他上赶着来观礼?
“您现在说得好听,等礼成, 那厮是不是就直接要在家中住下了?我看不如再过几日, 直接让张子显将我打包带回京城算了, 这才遂了你们的意!
“母亲,就编这种话哄我了。我都十五了!”
胡婉娘口吻激烈、咄咄逼人,用尽浑身解数表明自己对这桩婚事的抗拒。只可惜林氏铁了心,当即拍案而起, 怒喝一声, “给我跪下!”
闻声,屋里的丫鬟婆子齐整整跪了一地。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也只能跪下。胡婉娘却还站在原地, 梗着脖子,直挺挺地站着,不愿退步。
林氏慢条斯理地走到胡婉娘面前, 望着这张不肯服输的脸, 声音低沉:“你真当我不知道, 你去湖山这三天,是为了什么?”
胡婉娘强撑的镇定露出破绽, 慌忙躲开林氏的视线。
林氏却没有就此打住,反而步步紧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桩婚事由不得你任性。从古至今,谁的婚事不是父母做主的?若是人人都由着自己的心思婚嫁,伦理纲常何在?这世道就要乱了套了!
“你从小金枝玉叶地长大,你想清楚,若不是胡家,你哪来如今的好日子?你长大了,这是你要为胡家付出的时候了。胡家不能白养你这么多年!
“这一年多,我好话歹话都与你说尽了,你却还是这般冥顽不灵。婉娘,你令我寒心!”
胡婉娘的脸上落下两行清泪。
林氏的话高高砸下,仿若最后的宣判。
“及笄礼后,张家便会上门提亲,你自己好生想想吧。”
丢下这句话,林氏便如那斗胜的公鸡,昂着脑袋离开了。晴春院内一片寂静,而胡婉娘一口气泄出来,终于承受不住,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
程荀赶忙上去扶住她。她略感不对劲,抬头却看见往日最是忠心的玉扇还跪在原地。她的目光呆滞僵直,死死盯着地面,手放在腿上,紧紧攥着衣裙。
程荀心中疑惑,却顾不上思量。她将胡婉娘扶到一旁的椅子上,轻声问道,“姑娘,可要去床上休息?”
胡婉娘睁着她那双空洞的双眼,缓缓摇头。
程荀从身后桌上给胡婉娘倒了杯水。玉扇仿若一尊凝固的雕像,仍然跪在原地。她拿着茶杯走过来,路过玉扇时,不动声色地用脚轻踢了下她的小腿,示意她快点回魂。
她将茶杯递给胡婉娘,胡婉娘捏着那茶杯,举在眼前细细端详。
“你知道这是什么杯子么?”她自言自语道,“官窑烧的压手杯,青花斗彩,工艺最是精细。我从前听陈妈妈说,这一个杯子抵普通人家好几个月的嚼头呢。”
“小姐用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程荀小心翼翼地附和,却已经隐隐猜到她想说什么。
果然,胡婉娘笑了一下,反手就把这不菲的杯子狠狠摔到地上。
“这便是我这么多年过好日子的代价。”
程荀望着满地的瓷杯碎片,久久无言。
胡婉娘形容憔悴,委顿在高高的椅子里,半晌后突然坐直身体,眼里重新闪起迫切的光亮。她拉住程荀的手,那么用力,像拉住最后一棵稻草,急声道:“快去,快去把兄长找来!”
玉扇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应了一声便匆忙跑了出去。
半晌后,胡品之甩着袖子姗姗来迟。胡婉娘殷切地迎上去,希冀的目光紧盯着胡品之,哽咽道,“兄长,只有你能帮我了……我不想嫁张子显,我不嫁!”
胡品之有些为难地推开她的手,大步走到上首坐下。
“婉娘,来时我也听说了,母亲这回估摸着是铁了心。”
她刚想说什么,就见他一摆手,毫不客气地吩咐玉扇,“怎么连茶都不会上?”
说完,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这才好整以暇地看向胡婉娘,“婉娘,你说什么来着?”
“兄长,你之前不是说会帮我和世子哥哥……”
“这个嘛……”胡品之轻咳一声,摸摸鼻子,神色有些犹豫,“婉娘,实在不行就算了吧。”
“算了?怎么算了?”胡婉娘愣住了。
“唉,哥哥也不是没帮你。这次去湖山,不就是哥哥找了天大的好机会撮合你和世子爷么?可你看最后怎么着?你就见了世子爷两面!”
胡婉娘有心辩解,却又被他打断,“婉娘,实在不行就算了吧。这几日我也想过了,虽你与世子爷无缘,但好在如今世子爷眼里,已经挂上了我胡品之这号人物。
“既如此,那也不必非要你嫁去侯府。反倒是张家,你可以把握一下。”说完,他端起茶盏,轻轻吹开面上的茶沫。
程荀听得心中作呕。
五年前她便知道,胡品之不过是个卖妹求荣的无耻小人,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他竟能面不改色地将这一切在胡婉娘面前摊开。
她站在角落,眼睁睁看着胡婉娘脸上血色尽褪,原本的期盼变得麻木。而后,她缓缓走到胡品之跟前,停顿两秒,猛地抬手掀翻了胡品之掌中的茶盏!
滚烫的茶泼到身上,胡品之惊叫一声,下意识就挥起拳头,想起这是胡婉娘,又悻悻放下手。
“荒唐,荒唐!怪不得世子爷瞧不上你!”胡品之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扭曲着一张脸,匆匆离开了。
室内一片死寂。
胡婉娘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望着地面上的水迹。黄昏时分,夕照透出门扇,落到她金线绣边的衣角上,那样华美,却又那样孤寂。
程荀站在阴影里,目睹了面前这人一切的情绪。她厌恶胡婉娘,或者说,她憎恶胡婉娘。可就在这一刻,她心中竟然浮起几分微妙的同情和唏嘘。
这个自以为活在爱里的千金小姐,无拘无束地度过了十几年,直到今日才发现,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她就被标好了价码。
她是父母维护家族利益的工具,是兄长拉拢权贵的玩物。
而在一切至高伟大的力量面前,“胡婉娘”三个字,何其微小-
熏风吹皱荷塘,澄湖上莲叶接天。暑气蒸腾,日夜蝉鸣不停。
入六月,胡府更是一派繁忙。门前小厮每日引来送往,无数珍奇厚礼流水般送进胡府,皆是打着胡家千金及笄的名头,光明正大地讨好贿赂这位拿捏着两淮盐运命脉的厚禄高官。
这些日子,光是将这些奇珍异宝清点入库、归入账册就忙得程荀不可开交。只可惜,再多的珍宝也没能让胡婉娘展开笑颜。
及笄礼一天天临近,胡婉娘愈发阴郁寡言。明明六月天,晴春院却仿佛入了冬,丫鬟小厮们行走间,无不提心吊胆,生怕当了那个可怜的出气筒。
程荀想得更多。前几日,张子显打着观礼的旗号来到胡家,被胡瑞以自家世侄的身份,盛情邀请住下。而他的到来,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胡婉
娘岌岌可危的希望。
程荀清晰地感知到,胡婉娘那年轻鲜亮的皮囊下,一颗鲜红跳动的心脏正在迅速枯萎。
她不哭不闹,按时用膳就寝,可越是这样,越让程荀警惕。她私下里吩咐院里的丫鬟们,宁可不睡觉,也要寸步不离地看守好胡婉娘。
若是胡婉娘出事了,整个院里的人,恐怕都没有好下场。
胡家波涛暗涌,观宅那边也久久没有进展。曲山如今在胡品之手下做事,没有帮忙采买跑腿的遮掩,二人见面愈加困难。
今夜,程荀终于找到时机,在垂花门处守到了路过的曲山。二人站在庭院中,神态自然,仿若只是熟人偶遇寒暄。从翼山引来的流水淙淙作响,掩盖住二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据曲山所言,楚秀才虽然醒了,却还是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头疾向来艰深晦涩,苏老几番诊治,效用也不大。晏决明已经遣人去溧安调查这楚秀才的来历,可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信儿,如今只能静候消息。
程荀勉强点点头。
胡婉娘的婚事越来越近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留在胡府多久。越来越紧迫的时间、终于抓到的线索,期盼和压力让她几乎彻夜难眠。
辞别曲山后,她又回到晴春院。胡婉娘已经睡下,她再三叮嘱守夜的小丫鬟,务必看好胡婉娘的安危。小丫鬟被她吓得连连点头,脸都白了。
程荀暗中叹气。丑话说在前,总好过胡婉娘真的出事。
离开时,已过了三更。宅院里悄然无声,只闻蝉鸣伴着流水。程荀拖着疲乏的步子,刚走进花园后的假山林,就听见其中隐约传来细碎的人声。
她停下脚步,下意识屏住呼吸。只听见那山石深处,竟然传来一个女子微弱的哭叫,与之相伴的是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她皱皱眉,正想着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府里做野鸳鸯。可下一秒,女子高呼一声救命,随即便被什么捂住了嘴,只能听见憋闷的挣扎。
那声音如此熟悉,程荀浑身倦意顿时烟消云散。
竟然是玉扇。
她心道不好,提腿就想冲进林中,却又怕若是被她撞见,那男人干脆鱼死网破怎么办?她踌躇几秒,干脆往后跑了几步,高声喊着:“刘妈妈?刘妈妈!姑娘找您呢!”
她一边喊着,一边向林中走去。果不其然,山石之中的声音瞬间消弭,只剩下她的高呼在回响。
她小心翼翼地顺着刚才的方向走去。黑夜中,假山石的黑影投在地上,四周仿佛站满了形态诡异的凶兽,张着血盆大口,在黑暗中虎视眈眈。
终于,绕过一个转角,她看见独自蹲在地上的玉扇。程荀站在几步外,不知该不该向前。可玉扇却转过身来,她衣衫凌乱,两只手紧紧攥着散开的前襟。月光下,那张脸写满恐惧和绝望。
程荀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她伸手为她拉紧领口,轻声说道:“没事了,我们回去。”
一颗泪顺着下巴滴到她手上。程荀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带她一步一步走出这片假山林。
回到偏房,程荀将门关紧。玉扇坐在桌边,目光空洞。
程荀迟疑地走到她跟前,不知该说什么。可玉扇突然一跃而起,几步迈到洗漱架边,拿起帕巾,就着冰凉的水用力擦拭自己的脖颈。
程荀眼见着那片脆弱的皮肉被磨得通红,忍不住去拦她的手,可玉扇死死拽着帕巾不放,拉扯之间,木盆被掀翻在地,打破这静谧的夜。
隔壁屋子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玉扇终于停下了动作。
程荀抱住她的肩膀。三伏天,怀中的身体却冰冷异常,无法抑制地打着寒颤。
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声音微小却坚定,“你不脏,这也不是你的错,别怕。”
程荀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在这一刻,语言的力量似乎更加渺小了。她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这句话,企图用自己的体温唤醒崩溃边缘的玉扇。
终于,玉扇像是终于挣脱开那层冰冻的壳,双手环住程荀的背,埋在程荀的肩膀里,无声痛哭。
过了许久,她将玉扇拉到床边坐下,玉扇慢慢平息下来,一张脸涕泪交加。程荀替她擦干净脸,又倒了杯温水,塞进玉扇手里。
夜风吹进屋里,烛光明灭。半晌,她听见她破碎的声音:“我爹……逼我嫁给福全做续弦。”
程荀心中一惊。
福全在胡家待了几十年,早已混到管家的位置,在下人中算是顶体面的人物了。可这福全今年已四十多岁,年纪恐怕比玉扇爹还要大。
最要紧的是,这福全前前后后娶过三个媳妇,都以早逝告终。府中下人里早有传闻,那几个女子并非操劳或病痛,而是死在福全暴虐的拳头下。
“我不愿意,可我爹逼我……”她握紧了手里的茶杯,“今日福全还将我骗出去,意图欺辱我……”
她的声音再度哽咽,程荀连忙拉住她的手,“你嫁不嫁人、嫁给谁,你爹说得不算话。无论他如何谋算,姑娘不点头,你就不可能嫁给他。”
“更何况,”犹豫了下,她还是说出口,“更何况,从前姑娘与我说过,若是我将来有心仪的人,她会给我做媒。如此想来,姑娘也定不会在此事上特意为难你。”
玉扇无望的眼里亮起点点希冀,她急切地问,“可是真的?”
程荀用力点点头,“至于福全,你也别怕。你日后提起警醒,谅那厮也不敢在后宅为非作歹。”
“好的、好的。我让姑娘替我做主,我让姑娘替我做主……”
这个初见时活泼大胆、张牙舞爪地与她争夺大丫鬟位置的少女,不知何时起,变成了这般模样。
她尚且光明的日子,或许从母亲离世的那一天起,就黯淡了下来。也或许更早,当她降生成为胡家家生子时,就注定了今日要遭受的苦难。
程荀心中苦涩,轻轻抬手,别起她散落在脸上的头发。
三日后,胡宅张灯结彩、宾客引来送往,罗绮香粉穿行人群之中,珍馐菜肴流水般送上席面。
在这一派繁华靡丽中,胡婉娘像是朵终于怒放的花儿,在众芳之间嬉笑怒骂。
程荀心中不解。昨日还愁容满面的胡婉娘,今日就变得如此欢欣雀跃,好似那不如意的婚事、被父母兄长拿捏磋磨的现实全然不见了似的。
胡婉娘一向是将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的人,从来不知何为忍耐、也从不屑于忍耐。
难道一夜过去,那些虚以为蛇、伪装做戏的把戏,她便都无师自通了么?
及笄礼后,胡婉娘又恢复了从前那般骄纵傲慢的性子。她的转变让晴春院的人都松了口气。就算这样的她难伺候,也总比阴晴不定的样子来得好。
又过了半月,张家上门提亲。两家早有默契,婚事很快就走起礼,如今已经过了纳采、问名,这桩婚事,基本已经定下来了。
虽然离胡婉娘正式嫁去张家还有一年多,但程荀还是不可遏制地焦虑起来。好在今日曲山终于送来消息,晏决明请她今夜去观宅一趟,溧安那边有信了。
今夜恰逢玉扇值夜,她同玉扇吩咐了几句,便趁着月色,偷偷从翼山出府。
晴春院里,胡婉娘坐在铜镜前,小丫鬟在侧为她通发。
玉扇轻声走上前接过梳子,小丫鬟乖觉地带上门出去了。胡婉娘摆摆手,起身要去就寝,玉扇一咬牙,在胡婉娘面前跪下了。
胡婉娘一愣,问道,“这是怎么了?”
玉扇深深低头。她望着光洁的地面,鼓起勇气,“请姑娘为我做主!我爹爹想将我许配给福大管家,我,我……”
她情不自禁哽咽起来。
“玉扇只想一辈子留在姑娘身边伺候,不想嫁人,恳请姑娘为我做主啊!”
内室寂静无声。
玉扇察觉到这异常的安静,终于止住泪水。期待和忐忑在心上不断敲打,她眼前发黑,只觉得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
一只手伸过来,缓缓抬起了她的脸庞。
她望见胡婉娘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烛光从身侧照过来,她半张脸藏在黑暗之中,眼神阴恻恻的,全然不见从前的天真。
恐惧一点点攫取她的心脏。
“你爹让你嫁,你就嫁啊。”她声音轻柔,却吐出了这世上最残忍的话,“福全配你不是绰绰有余么?你爹辛辛苦苦养你一场,也该到你回报的时候了。”
她用力推开玉扇的脸,抽出丝帕擦了擦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安心待嫁吧。你成婚那日,少不了你嫁妆银子的。”
她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正发愁没人陪我呢。多谢你了,玉扇。”
玉扇趴伏在地。
她一脚踩空,终于跌落悬崖。
第38章 楚秀才
夜色渐浓, 程荀跟随曲山,快步向翼山去。
一如之前那般,翼山守夜的人不见踪迹,也不知曲山用了什么法子。入夏, 翼山林深叶茂, 月下树影重重。
曲山驾轻就熟地在前带路, 穿过小杨林、蹚过山涧, 竟然逐渐可见一片石墙。程荀恍然,翼山说是山,其实更像个隆起的矮林。虽然这处人迹罕至, 但为了安全起见, 胡瑞还是在翼山边缘修筑了围墙。
来到一丛半人高的狗尾草面前。曲山上前拨开狗尾草, 那石墙中间居然被人凿开了个大洞,用一块能活动的石头遮掩着。
曲山上前用力将大石块挪开,石洞并不算狭窄,成人弯腰就能过。程荀看着这洞, 心里久违地有些微妙。
“呃……之前他也是从这里来的吗?”程荀实在忍不住, 出言问道。
曲山一愣,摸着头纳闷道,“这倒不是, 这墙不算什么,少爷轻轻一跃就过来了。这个洞是少爷之前吩咐我凿的,方便您往来进出翼山。”
程荀望着这无论怎么看, 高度都称不上“不算什么”的石墙, 有些无言。
晏决明如今身手这么好了么?
她一边弯腰钻出洞, 一边在心中暗暗思量。
好像重逢以来,她确实没有问过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又过得如何。是因为每次见面时间都太紧迫、只能说之后的谋划吗?还是因为她自己本就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呢?
其中缘由, 连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姑娘,您往前走几步,外面有马车候着。我就在这等着,您安心去就是。”曲山弯下腰,从石墙那头叮嘱她。
“劳烦你了。”程荀点点头。她向前看去,枝叶掩映间,在一棵高大的榕树下,果真停了一架马车。
程荀向那马车走去。四周万籁俱寂,静夜之中,只能听见她踏在枯枝草叶上轻巧的脚步声。离那马车越近,马儿甩尾时的响鼻声就越清晰。程荀挥开挡在眼前的疏枝,眼前豁然开朗,却见那马车旁竟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溶溶月色之下,却见那人身姿挺拔颀长,俊朗的眉目遥遥望向她来的方向。程荀拨开枝叶的下一秒,他的视线终于落到她眼里。
那人脸上浮起几分笑意,大步向她走来。
“你来了。累不累?”晏决明走到她身前,低头望着她柔声问道。
是他挨得太近么?程荀居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视线游离,望向不远处的马车,“先上去吧,时间要紧。”
“好。”他温声回答。
二人坐上马车,车夫驱车疾行。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在山中回响。程荀坐在晏决明身旁,山路颠簸,二人肩膀时不时撞在一起。
夏夜闷热,程荀只觉得车内温度不断攀升。
程荀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晏决明余光察觉到她的动作,抬手支起一旁的车窗,纱帘随风飘动。
风吹进车厢,这丝丝清凉给她芜杂繁复的心绪也降了温。
“你怎么亲自过来了?你不在观宅,不打紧么?”程荀开口问道。
“没事,观宅那边有王伯元。”晏决明从车厢矮柜中拿出一个水囊,递给程荀,“走了一路,喝点水吧。”
程荀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接过。
水灌进肚子,摇晃的车程、逼人的暑热,像极了从前他们二人赶集回家,她坐在板车上的场景。鬼使神差一般,她下意识将水囊递给他,“你要么?”
刚说完,她便后悔了。可晏决明丝毫没有迟疑,顺手就拿过水囊,对着瓶口喝水,毫不避讳。
他自然的举止一瞬间让程荀想起曾经的程六出。
“溧安那边有消息了。”晏决明放下水囊,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怎么样?”程荀坐直了身子。
晏决明望着她,微微一笑。
“不急。这些消息,要在楚秀才面前说才有用。”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观宅侧门停下。晏决明扶着程荀下了车,二人走进楚秀才所在的院子。
已是夜半时分,小院里灯火通明。屋内,楚秀才坐在椅子里,神情呆滞,嘴边还流着涎水,纯然一副痴傻模样。
王伯元看见二人来了,连忙起身,“快来。”
二人在一侧坐下。晏决明道:“冯平,进来吧。”
门外走进一个黑衣男子,身材魁梧、一身短打,步子轻巧利落,一看便是个练家子。
那人走到屋中,向晏决明行礼后,沉声道,“回主子的话,平此行去溧安县,已查明楚秀才来历,然平办事不利,其中诸多细节仍未查清,望主子责罚!”
“无事,你说吧。”
冯平站起身,这个面相凶狠气质却沉稳的汉子说道:“楚秀才,本名楚庆,二十五岁,家住溧安东口巷子,家中父亲早逝,原有母亲、妻儿三人。五年前,楚母自缢身亡、儿子服毒而死,妻子至今不知所踪。”
程荀目光移向楚秀才,他仍无声坐在椅子里,目光呆滞地望着屋中摆设。
“继续说。”晏决明微抬下巴。
“五年前,楚庆得中秀才,从扬州鉴明书院回乡探亲。恰逢胡瑞任期结束返回溧安,邀溧安县众儒生才子前去胡府赴宴,楚庆也在其中。当日,楚庆与妻子一同赴宴,宴后第二日,二人才返家。
“据旁邻所说,那日起楚家就闭门不出。直到三日后,楚庆疯了似的跑出家门,邻居上前询问,却发现楚母与楚家四岁的小儿都死在了屋中,楚家娘子不知所踪。”
程荀心中一跳,再看楚庆,他面上虽仍旧呆滞,可放在腿上的手却微微一颤。
“还有呢?”晏决明面不改色。
“楚庆将母亲、儿子下葬后,此后便消失了。旁邻都说,说……”
冯平面带迟疑,抬眼看了一眼楚庆,才开口道,“说是楚家娘子跟人跑了,楚母不堪受辱才上吊自尽,楚庆也因此疯疯癫癫……”
楚庆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嘴里难以抑制地喘着粗气。程荀就坐在一旁,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
晏决明站起身,迈着平缓的步子,走到楚庆跟前。他盯着他的双眼,俯下身轻声道,“楚庆,你的妻子和别人跑了吗?”
随着楚庆愈加急促的呼吸,程荀的心也一点点提了起来。
“过去五年了,你的妻子还背着荡|妇的骂名。随便一个外乡人去打听两句,就能听一段写着你妻子名字的风流韵事。楚庆,你甘心么?”
楚庆慢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里凶光毕现。王伯元警惕地站起身,冯平向前一步,手已经放在了腰间佩刀上。
可晏决明分毫不退,步步紧逼。
“当初你溃逃到扬州,在书院里躲了整整五年,卖疯卖傻的时候可曾想过你含冤的妻子?可曾想过你母亲、儿子还在土里尸骨未寒?
“五年,你就想出个偷袭的法子,这便是你五年的筹谋策划么?
“楚庆,装疯装久了,你便真当自己疯了傻了么!”
“够了!你知道什么!”楚庆爆喝一声,猛地站起身。
他双手抓住晏决明的前襟,程荀心一惊,霎时就要上前。却见晏决明抬起双手,止住冯平和王伯元的步子,又转过头安抚地看了一眼程荀。
楚庆青筋暴起,凶狠地盯着晏决明,仿佛要在他身上撕下一片肉。
“七娘受辱,我历尽千辛才将她带走,可那个混账!”他双唇颤抖,眼里竟然留下了血泪,“那个混账怕此事被他爹知晓,居然派人将我骗走,私下恐吓我妻儿老母!”
“母亲不愿拖累我,当夜就上吊自尽……”回忆起那一幕,他好似失了浑身的气力。
他的手从晏决明领口滑落,跌坐在地,喃喃道,“七娘不堪受辱,竟跑到了胡家门口自缢……大郎……家中无人,大郎误食了毒鼠药,当夜便去了……”
“一夜之间!只是我被骗走的一夜之间啊!”楚庆佝偻着身子,伏在地上痛哭出声,“大郎……我的大郎才四岁……身子小小的,就那么丁点大……”
他崩溃的哭喊在屋中回荡。这个曾经也有过光辉前程的男人,狼狈地趴在地上,涕泪糊满整张脸。
程荀只觉得眼前也模糊了,一些被她压抑许久的伤痛好似也被这哭声唤醒,她转过身去,不愿在晏决明面前失态。
众人沉默许久。楚庆的哭声终于渐渐平息,晏决明蹲下|身,轻声道,“楚庆,若你心中还有血气,就别再装傻充愣。”
楚庆抬头看向晏决明。
“你清醒地活着,就是对胡品之最大的威胁。”-
夜已深,程荀本想再去看看妱儿,可估摸着妱儿已经睡下,便干脆先随晏决明回胡府。
二人沉默地坐上马车,程荀仍然想着楚庆的遭遇,心中沉重。
晏决明一路觑着她的神色,忍不住开口道,“别担心,只要楚庆神志清醒,这一切就都好办。”
程荀回过神来,“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楚庆娘子的尸骨,应该还在溧安胡府。”晏决明转动着手指上的戒环,沉吟道,“我怀疑,我当初去胡府那天,就是楚庆娘子在胡府自缢,然后被胡品之处理尸身的时候。”
“对,这样就都对上了。他当日定是以为你撞见了他处理尸体,才会对你赶尽杀绝。那只要找到楚家娘子的尸体,是不是就算人证物证俱在?”程荀坐起身,细细思索,“可是,如何确认楚家娘子的尸身仍在胡府呢?”
晏决明顿了顿,道:“冯平与我说,楚娘子自尽后,楚庆曾经去过胡府。他想去找胡瑞讨公道,却被胡品之派人拦下,痛打一顿后,被扔到了乱葬岗。”
“他死里逃生,在乱葬岗整整找了三日,也没找到妻子的尸身。可以想见,楚娘子多半还在胡府。”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程荀却听出了他话里的歉意。
她抓住他的袖角,轻轻摇了摇。
“你并非有意伤他,若不这么逼一逼,他不会放下伪装、说出真相的。别往心里去。”
晏决明望着她揪住自己袖角的手,眼神逐渐柔软下来,如同那春融寒冰。
可惜,下一秒程荀的手便收了回去。
他藏好心中的失落,却听她说,“楚庆这事,是不是不足以扳倒胡家?”
程荀在胡家待了这么多年,对官场上的事多少也有一些耳闻。胡品之这事,胡瑞或许会因管教不力得个朝廷的申斥。可若想胡家垮台,只牺牲一个胡品之,还远远不够。
果不其然,晏决明道:“要想扳倒胡家,还需从胡瑞本人下手。这个你别担心,他在官场上的勾连不少,这些年赚了个盆满钵满,也惹了不少人的眼。
“我手里已经有了一些他侵吞朝廷银钱、收受贿赂的证据。只是坐上这个位置的,就没有不贪的。只要别过火,朝廷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还要再等等,胡瑞身上的窟窿越大,我们胜算就越大。”
程荀一字一句认真听着,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她不再说话,而是掀起车帘,目光投向车外飞速后退的树影。
翼山到了,晏决明看出她的落寞,欲言又止许久,只说出口一句,“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程荀神色勉强地点点头,匆匆离开了。
钻进石洞前,她突然回身,远远地冲他挥挥手。
晏决明情不自禁向她跑去,还没走到跟前,她便消失在草木之间。
风里只留下她的一句话。
“保重自己,小心行事。”
晏决明望着那尚在摇晃的狗尾草,脸上缓缓扬起一个笑-
钻过石洞,曲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又带着她下山。
曲山是个规矩的,全然没有过问她任何事。一路无言,程荀心头想着晏决明的话,焦虑和烦躁不停敲打着她的大脑。
她知道这事并非一朝一夕,可是她还能等多久呢?或许胡家迟早有一日要倒,可若她不在胡家,若她不能亲手了结胡品之,她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心中思绪万千,曲山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后一扯。程荀疑惑地望去,却见曲山示意她不要出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抄手游廊旁的垂柳下,站着一男一女。
月光朦胧,垂柳的枝条影影绰绰,程荀努力辨认,却发现那女子竟是玉扇。
她瞬间提起心,担心身旁的男人是福全,可那身形着实不像。曲山在旁轻声道,“洪泉?”
看出程荀的疑问,曲山小声解答,“洪泉是胡瑞身边的人,二十岁的年纪,还未娶妻,平日帮胡瑞在府外跑腿做事。”
胡瑞身边的?为何与玉扇见面呢?今日她不是值夜么?
她心中不解,却见玉扇居然扑进了洪泉怀中,肩膀微微颤动,似乎在哭。
程荀这才恍然。原来玉扇的不情愿中,还有这么一层故事。
她望着那对月下相拥的恋人,心中突然一动。
“曲山,你能帮我查一查这洪泉,都帮胡瑞做过什么事么?”
第39章 契约定
从观山回来的那夜, 焦灼忧虑就像是一层雾霾,罩在程荀本就阴郁的心上。
三伏天,扬州高温湿热,树上的蝉鸣彻夜不停, 叫得人烦躁不堪。天气与情绪的双重高压下, 程荀的神经愈发敏感。
她甚至觉得自己好似个潮湿的木柴, 想要一口气点燃自己, 却只能不轻不重地烧出些黑烟。
等待、等待、等待。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唯有等待,可那希望的曙光忽远忽近,黎明前的黑夜总是格外难熬。
她问自己, 我只能如此被动地等待么?晏决明让她相信他, 说一切有他在。可这些年, 老天教会她最有用的一课,便是人从始至终,只有自己能够依靠。
她不敢相信任何人,也当不了那个坐在原地等待好事降临的人。
可是她的机会在哪呢?
翌日, 胡品之在澄湖之上, 宴请张子显。胡张两家的婚事基本上算是定了,张子显本不应该继续留在胡家。
可张子显明年就要下场,初来扬州之时, 便有心去鉴明书院待个大半年。鉴明书院盛名已久,张子显早就打通关系,只等去书院里请教师长。
过几日他便要住进书院之中, 往后只有旬假才能出来。
胡品之虽然此前对张家多有意见, 可婚事已定, 他也迅速转变态度,热心拉拢这位准妹夫。就连辞别宴, 也特意叫上了胡婉娘。
程荀跟在胡婉娘身后,缓步走进澄湖之上的亭台。
“子显,按情理而言,婉娘本不该和你见面。只是兄长想着,你二人自小便认识,倒也没有这么多讲究。”胡品之笑着朝胡婉娘招手,“婉娘,快来。”
胡婉娘姿态未变,仍踩着骄矜轻慢的脚步。
程荀低下头,心中忍不住发笑,这样的荒唐事,也确实只有胡品之干得出来。就是不知那位自诩守礼、行为有度的张子显如何想呢?
可她实在高估了张子显。张子显初来扬州时,对这位只在儿时见过几面的胡家表哥还有几分不适。可乱花迷人眼,很快他便明白,扬州这繁华富贵的销金窟里,养出多么轻浮的性子都不足为奇。
胡婉娘徐徐落座,端起茶盏品茗,并无言语。
胡品之的笑有些僵硬。自那日他与胡婉娘大吵一架后,她在他面前便没有好脸色。平时也就罢了,今日当着张子显的面,他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他尴尬地笑笑,又与张子显说起此前去鉴明书院的见闻。
上次与晏决明、王伯元、孟绍文同游湖山的事情,不知被胡品之挂在嘴边讲了多久。张子显面上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心中却厌烦。
胡大人也算个能臣,不知怎么养出胡品之这么个眼皮子浅的!
胡品之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两三日的同行快被他讲出花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晏、王、孟三人都拜倒在他的才学风姿之下。程荀听得发笑,若不是那三天她也在,恐怕就要信了。
胡品之越说越起劲,张子显听得不耐烦,正要出言打断,却听他说道,“回去的路上,世子爷还问我为何婉娘这几日都未出门。她身子不适,错过了不少湖山风光,倒也可惜。”
张子显一愣,对面,胡婉娘夹起的点心也一个不慎落到了衣服上。
“婉娘那几日也去了?”
张子显笑得意味深长,胡婉娘一张脸青红交加,胡品之这才想起自己说错了话。
他磕磕绊绊地遮掩道,“哦,婉娘,湖山风光秀美,我就顺便带她同去了,倒也没玩什么,她那几日都在屋中,就是换个地方休息罢了……”
胡品之干巴巴地解释,整个场面惨不忍睹。程荀有心继续看戏,可就胡婉娘那副模样,若她此刻不站出来解围,恐怕回去以后就是别人看她的戏了。
程荀向前一步,拿起丝帕擦了擦胡婉娘被沾了点心沫的衣裙,无比自然地开口:“姑娘,可要去更衣?”
胡婉娘扶着她的手,勉强站起来,扯出一个笑,匆匆走了。她气得快要发晕,手指更是紧紧掐进程荀肉里,程荀忍不住蹙眉。
身后,张子显望着主仆三人的逐渐走远的背影,手微微动了一下。
胡婉娘与陌生男子在外同游两三日,这事虽然说出来,于礼法上不大好听,但于本心而言,张子显没那么在意。
他早就知道胡婉娘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也早看出她的虚荣和愚蠢。可他对她的关照,也不过是出于婚约带来的好处罢了,谁又比谁更亏呢?
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得一个两淮盐运使的岳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何况这桩婚事还附赠一个他颇为入眼的丫鬟。
他实在想不出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胡品之狼狈地转移话题,张子显从善如流,直到胡婉娘再入席,二人已经喝过一轮酒了。
胡品之揽着张子显的肩膀,语气含含混混,“子显老弟,将来我可就把婉娘交给你了,你要好生待她、照顾她!”
胡婉娘坐下,冷冷地说了句,“照顾我的人多得是,这么多丫鬟又不是吃白饭的,哥哥便别操心了。”
说罢,她突然笑了下,饶有趣味地开口,“说起来,我院里说不定还有桩喜事呢。”
“什么?”胡品之醉意熏天。
“嫁丫鬟呗!”胡婉娘挑拣着盘子里的菜,毫不在意道。
张子显脸色稍变,飞快地瞥了一眼程荀。程荀的手顿时收紧,下意识看向玉扇。而玉扇恭敬地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胡婉娘抓着玉扇的裙摆往前一带,玉扇趔趄着站稳。
“就是这个丫鬟。”胡婉娘指着玉扇,兴高采烈地笑着,好似打心眼里为玉扇开心似的,“我可为她寻了个好前程!”
“好前程?有多好?”
“府里的大管家,外边的大掌柜,福全,好不好?”胡婉娘丝帕掩住嘴角,笑得开怀。
程荀猛地抬头望向玉扇,玉扇的神色丝毫未变,脸上还挂着那独属于奴才的、卑微讨好的笑。
她佝偻着身子,连声道,“好,好!姑娘认定的亲事,哪里有不好的!”
胡品之睁着那双醉眼,上下打量玉扇,“你这丫头,说起婚事竟也分毫不害臊!”
玉扇在旁赔着笑,程荀低下头,不忍再看。
宴席散去,胡婉娘洗漱入睡。程荀吩咐完值夜的小丫鬟,一转身,却见玉扇已经匆匆走了。她赶忙追上去,追到偏房,却眼睁睁看着她关上门。
程荀倚着门,对着门缝轻声说,“玉扇,我们谈谈。”
半晌,里面依旧无声。屋里传来倒水、拧帕的声音,再过了会儿,烛光熄了。
程荀无奈地叹口气。看来只能等明日了。
夜已深。程荀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月照纱窗,朦胧的月华洒进屋内,留下一条条缥缈的光柱。程荀望着那光下流动的尘雾发怔。
玉扇,果真还是要被迫嫁给福全那个混账吗?
那个洪泉呢?他知道此事吗?
想起前几日曲山告诉她的消息,洪泉来府里十多年,为人机灵,略有些懦弱,却是个规矩老实的,从不会说闲话。或许胡瑞就是看中了这一点,这些年愈发喜欢使唤洪泉替他做些“外面”的事。
能被曲山打听到的,大部分都是些不起眼的收租、送礼等事,唯有一件事,让程荀有些在意。
两年前,洪泉离府,陪胡瑞去了扬州治下青麻山,在那呆了半月之久。
青麻山多是农田村户,既非临近港口,也无甚盐场,更别说什么达官贵人喜欢的风雅之地,胡瑞又何必去哪那么久呢?
除非……
门外突然传来推门的吱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程荀警觉地坐起来,蹑手蹑脚走到窗边。透过窗沿缝隙,她再一次望见那个背影,匆匆走出了偏房小院。
今夜月明星稀,程荀终于看清了那人。
是玉扇。
程荀皱起眉,匆匆披上一件外袍,追了出去。
她轻声关上门,小院外早已不见玉扇踪影。不详的预感徐徐漫上心头,程荀四处张望,终于发现拐角处一丛枝叶尚在摇晃。她定下心神,匆匆追去。
已过三更,这个时辰,就连值夜巡逻的人也都昏昏沉沉,不知躲到哪打盹儿去了。程荀不敢高声呼喊,只能顺着有可能的方向都找了一遍。
怎么哪里都没有!
程荀心中焦灼万分,一会儿担忧是福全又将她叫出去,一会儿又安慰自己,说不定是她要去见自己的情郎洪泉呢?
可想起玉扇今日在胡婉娘面前的模样,再多的猜测,都抵不过她心中最害怕的那个可能。
她越跑越快,三伏天里,她跑出一身冷汗,嗓子都冒出血沫的气息。
突然,这万籁俱寂的府中,除了她慌乱的脚步声外,又响起一道“扑通”的落水声。
程荀的脚步猛地一停。她喘着粗气,反应了两三秒,确认那道水声并非自己的错觉,拔腿就往那声音的来处奔去!
夜风带着潮湿的水汽迎面吹来,绕过一道垂花门,澄湖就在眼前。
澄湖水面宽广平静,程荀沿着湖边奔寻,终于看见湖边一处水面剧烈摇荡着。涟漪不断向外扩开,在那摇动的波纹之间,隐约可见一片纱裙。
程荀顾不上思考,纵身跃入水中。
她落入水中,黑暗的水里,一个人影在不断下坠。她摇摆双腿,下潜身体,向那人游去。
一米、两米……终于,她抓住了那个身体。
她从后背勾缠住她的脖颈,带着这沉重的身体拼命向上游。黑暗逐渐消弭,她破开水面,空气进入鼻腔,窒息感终于散去。
这一刻,程荀无比感谢自己是个在溧水边长大的孩子。
程荀艰难地带她游向岸边石阶,又将她拖到平地放好。玉扇从冒出水面的那一刻起,就在艰难地咳嗽、喘气,可双眼仍然紧闭着。
程荀压住心中的慌乱,学着从前在溧水边见过的方法,将她翻过身,用力吊起她的腹部,不停上举使力。
终于,玉扇呕出胸腹中的水,手也逐渐有了知觉,迷迷糊糊地抓住了程荀的手。
程荀将她放下,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袭上心头,狼狈地跌坐在地。
玉扇缓缓睁开眼,半晌眼神才聚焦到程荀身上。她开口,气若游丝一般。
“别救了……让我、死吧……”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程荀心中的愤恨和恐惧,她扑到玉扇身上,狠狠往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她紧紧抓着她的领口,眼泪奔涌而出。
“你敢死!你敢死,就不敢杀了那个混账然后活下去吗!”
玉扇怔怔地望着身上的人。
这个向来冷静沉稳的大丫鬟,这个在什么事上都压她一头的玉竹,此刻为了她这条贱命,哭得涕泗横流、面目扭曲。
那早已麻木的心脏传来阵阵哀痛。
玉扇嘴巴开合,她想说,别哭了,我哪里值得你这样做呢?
可终于找回声音的那一刻,她却哭着向她求救。
“怎么办,玉竹……我怎么会把、把日子过成这样……玉竹,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她躺在地上,明明身上穿着衣衫,却仿佛浑身赤|裸,所有的尊严和伤疤都暴露在这清风明月之中。
“嫁给福全那样、那样的人,我不如去死……”她崩溃地哭出声,“死了便一了百了,这世上,我唯独只对不起一个人……可我能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
程荀抱住她,眼泪止不住地流,“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谁在哪?”
一个男声突然响起,程荀身子一僵,脑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可还没等她开口遮掩,又听那人惊慌地喊道,“玉扇?”
那男子冲了过来,扶起玉扇的脸,满眼仓惶。
“玉扇,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玉扇攀住那男人的手臂,目光里藏满哀伤的柔情,她哽咽着,“洪泉哥,是玉扇对不起你……”
程荀起身站到一边。原来他就是洪泉。
情人抵着头低语,程荀轻声提醒,“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去吧。”
洪泉背起玉扇,三人一路小心翼翼,匆匆回到偏房。
程荀替她和自己都换了干净的衣物。澄湖水凌冽,好在如今正是夏日,两人浑身湿透、又在风中说了许久话,也没有发热的痕迹。
玉扇劳累过度,昏沉间已睡了过去。程荀悄声关上屋子,正要走出偏房,想了想,又跑到自己房间,翻找片刻才向外去。打开院门,洪泉果然还在门外。
看见程荀来了,他赶忙走过来。程荀示意他不要说话,将他带到偏房外一处隐秘的林中。
她走了一圈,确认此处无人,才看向洪泉,“你知道,玉扇被她爹逼迫,要她嫁给福全吗?”
洪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他下意识道,“这怎么可能!她从未与我……”他猛地顿住,双眉痛苦地皱了起来。
程荀死死盯着他的反应,又问,“你现在如何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突如其来的真相将他打蒙在地,他迷茫地呢喃,“我不会让玉扇嫁给福全的。我绝对不会。”
“你不会?你要怎么阻止呢?”
“福全是大管家,你不过是老爷身边跑腿的,你要怎么救她?”
“还是说你怕了?你看见玉扇要嫁给比自己有权有势的人就退缩了?”
程荀直视着他,咄咄逼人的发问,几乎不留给他任何开口辩解的空间。
“玉扇宁愿死,也不愿嫁给福全。”
“你呢?你可曾有为了她豁出去的胆气?!”
这一连串的发问几乎将洪泉打垮在地,他的防线逐渐崩塌,终于忍不住低声喝道,“够了!”
他呼吸急促,目眦欲裂,“我洪泉不是那等苟且偷生之人,我这辈子早就认定玉扇了!福全是个吃人不眨眼的,我就算杀了他,也绝不会让玉扇嫁给他!”
程荀久久地凝视着他,目光里充满怀疑和警惕。
对面那人逐渐平静下来,她声音轻柔,吐出的话却那般冷酷。
“你要杀他?你怎么杀他?拳头打死、斧头砍死、还是推到水里淹死?
“他死了你又如何逃脱?你若是被抓了判绞刑,又要玉扇如何面对你的死?你要她此生都在愧疚中度过吗?
“逼玉扇嫁福全,是她爹的主意。死了一个福全,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福全,一个又一个,你杀得过来么?”
这个说不上高大、却也结实体面的男人抱头蹲下,嘴里发出了好似困兽般痛苦的呜咽。
程荀高高在上望着他,没有丝毫的怜悯,等待着他的回答。
终于,她听到他虚弱却坚定的声音,“那我就带她走。”
“我要带她离开这里,逃到乡下、逃到溧安、逃到天涯海角也好,只要有我洪泉一双手,就绝不会让玉扇吃苦。”
程荀冷笑一声,“玉扇自小就在胡府长大,大丫鬟、半小姐,她凭什么陪你吃苦?离开胡府,你二人连身契都没有,难道要一辈子东躲西藏,过见到官府就跑、到处颠沛流离的日子么?”
洪泉绝望地跌坐在地。程荀的话堵死了他所有设想到的路,他眼前好似真的无路可走了。
程荀冷眼看着他。从小到大,她见过太多口蜜腹剑的男人。此刻能将一个人爱到天上去,过几年就能弃之如敝履。
若是玉扇与他走了,没了府中大丫鬟的体面和月钱,他又会如何待她呢?一个无父无母、连身份都无法证明的女子,将来的日子不都要看这个男人的脸色?
就像玉扇的爹娘。
她爹从前对待他娘如何暴戾,直到自己腿瘸了、再无法在府中做活,她娘又逐渐在大夫人面前混出脸面,那人才换了脸色。可她娘一死,他的本性就暴露无遗,转手就要将自己的女儿卖给快五十岁的老头做继室。
程荀收起心中的思绪,缓缓蹲下|身。她望着这个颓唐绝望的男人,轻声道,“洪泉,不如我们做一桩交易。”
洪泉浑浑噩噩地抬头。
紧张和振奋像一把火,慢慢点燃她这盆冰水。她感受到自己逐渐沸腾的大脑,左手悄悄扶住了右手手腕。她努力维持着平静,声音像是钩子,不断拉扯着洪泉的神经。
“我会替你解决好这件事,放你和玉扇出府。”她紧盯着他的神情,浑身肌肉紧绷,“作为交易,你告诉我,两年前,你和胡瑞去青麻山究竟做了什么,如何?”
洪泉迷茫的神情逐渐变得清晰,他撑着双手向后靠,眼里写满惊惧。
“你、你怎么知道……”
程荀左手死死抓住右手手腕,神情却愈发松弛沉稳。
“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十二年前,你家本是溧安县的农户,可胡家仗势欺人,逼迫你家几两银子就卖掉田地。你父亲被活活气死,你母亲也撒手人寰。
“你没有生路,就把自己贱卖给胡家作奴,从此生生世世都要为奴为婢。你是奴才,你爱的人是奴才,你们的孩子、孙子都要做奴才!”
“被胡家害得家破人亡,却还要看着自己的子子孙孙给胡家当狗。”程荀突然拔高声音,怒喝一声,“文东!你心中当真不恨么!”
文东。
惊怒之间,洪泉想起,这是他从前的名字,文东。
程荀一眼不眨地盯着洪泉的反应。
她的话里漏洞很多,譬如当初欺压洪泉一家、吞并他家土地的人并非胡瑞一家。胡家在溧安县枝繁叶茂,当初仗着京城胡聘的威风,肆意敛财的不在少数。
只是,今夜她一步步打破洪泉的防线,就是要勾起他对胡家的恨意与不甘,此刻又怎会轻易放过他呢?
看着洪泉又惧又怒的眼睛,她乘胜追击。
“文东,胡家待你如此,如今胡婉娘还要亲自将玉扇嫁给福全,你又何必再为他遮掩?
“况且,你难道就不曾想,我能知道这些事,本就意味着已经有更强大的存在盯上了胡家么?”
她靠近洪泉,声音轻柔得仿若勾人魂魄的山中精怪。
“你付出的只是仇家的一点秘密,得到的却是离开胡府、一身自由,将来,你要与玉扇如何厮守都不成问题。我背后的人,自然也不会亏待你。这么划算的买卖,你可别犯傻。”
她砸下最后的致命一击。
“玉扇的婚事与性命,就在你手中。”
她姿态自如,手心里却全是湿滑的汗。在洪泉看不到的地方,她的小腿颤抖着,几乎快要支撑不住了。
终于,她听见对面那人低低的声音。
“好,我与你做这桩交易。”
头顶高悬的利剑终于落下,程荀缓缓放下紧握住右手镯子的手。
她站起身,向他露出制胜的微笑。
“希望你恪守诺言,背叛我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合作愉快。”
第40章 黑云起
夜色沉沉, 程荀辞别洪泉,匆匆回到偏房。
程荀推开玉扇的屋子,走上前试了试她前额的温度,果然, 还是发烫了。妱儿的前车之鉴尚且明晰, 她不敢耽搁, 赶忙用凉水擦拭了高温的身体, 又去自己房中翻出药瓶。
手里瓷药瓶触感温润,这是此前晏决明让曲山送来的。
有段时间,他几乎日日都派遣曲山过来, 各种稀奇古怪、有的没的都送了过来, 程荀起初还觉得是晏决明反应过度, 没想到这些东西居然大部分都派上了用场。
玉扇还在昏睡,程荀捏着她的嘴巴强行喂了进去。匆匆忙忙许久,她终于歇下来,坐在桌前, 等待天明。
天边渐渐泛起了点点浅白, 群蓝天幕中的月影愈发透明遥远。
一整晚精神高度集中,心绪更是爬了不知多少个山头,极度的恐惧、悲哀、焦虑、亢奋后, 程荀疲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感觉自己好似一个被抽干水的池子,曝晒在日光下,最后一点潮湿的水汽都蒸发殆尽, 整个身体空空荡荡。
她摩挲着腕间样式古朴的镯子。身体虽然困倦到快无知觉, 但她的大脑丝毫不敢松懈, 飞快旋转着,细细回顾今夜她与洪泉的交锋。
不得不说, 今夜的她占了大便宜。玉扇被逼嫁给福全、绝望之下自尽未遂,她对洪泉反复逼问、又逐一驳斥他所有出路,最后再用他的过往挑起对胡府的仇恨。就这么一步步,彻底击溃了他的防线。
这手段并不良善。
可对一个已然陷入困兽之争、走投无路的人来说,在绝境之处,一个看似神秘强大的力量此时伸出援手,而他所要付出的也仅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秘密,谁又能拒绝呢?
程荀自知自己的话漏洞百出,她出的每一招都直打洪泉的心结,一张又一张感情牌,在逻辑与理性面前不堪一击。
若是洪泉理智回笼后,还愿不愿意为了一个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玉扇,背叛胡瑞呢?
阴暗一点想,这世上为了几两碎银,不惜出卖自己父母妻女的都不算少数,她又从何保证洪泉不是这样的人呢?
彼时的她心中闪过了类似的忧虑,可是箭已在弦上,她来不及回头了。她若是露出丝毫的怯懦与心虚,恐怖不必等晏决明再多筹谋,自己就要命丧这府中了。
她能做的,就是拿出自己毕生的演技,摆出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模样,向洪泉暗示,胡家这艘大船,已到了风雨飘摇之际。
或许是她赌对了,洪泉胸中尚还有几分血性与胆气,并非胡瑞给个骨头就能摇尾乞怜的狗;也或许是她这咄咄逼人的连招,真的打得他失了理智。
总而言之,在程荀没有给出更有力、更实质性的证据与手段前,他居然就这么告诉了她,那年青麻山中胡瑞的所作所为。
真相与她猜测的差不多。有盐商地主仗着平日与胡瑞有所勾连,侵占了多家农户的土地,争执之中打死了一户人家的男主人,只留下了孤苦无依的爷孙俩。没想到,那孙女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连夜就跑到城中敲了鸣冤鼓。
一个贫苦农家出来的女孩,对上当地有名的豪强,其中难易可想而知。盐商虽没把这小姑娘放在心上,却恼怒她的大胆,当即找到胡瑞,通过胡瑞疏通了关系,此案最后不了了之。
而那盐商脑子活泛,此案了结后,特意找了个邀请胡瑞游赏玩乐的借口,打着献予民生的旗号,将所侵占土地的十之六七都孝敬给了胡瑞。胡瑞轻松到手半山良田,半推半就收下了这沾满血泪的田契。
而当时被带去交接田契的,便是洪泉。
洪泉回忆这段往事时,眼里有化不开的愤恨和无力。
这鲜活的情绪令程荀恍然。时隔十多年,他眼睁睁看着曾经遭受过的命运,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这种痛楚,是任何裹着糖衣的利益都无法消弭的。
虽说如此,但此刻冷静下来,程荀还是感到几分后怕。她太心急了,若是行差踏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她低头看向腕上的镯子。这镯子里的机关,一共能用三次。今夜,她做好了准备,若洪泉态度有异,她当即便会了结了他。
她转头看了一眼玉扇,心上好似压了块冰冷又沉重的石头。
她想,抱歉,或许我本就不是心思纯善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天明了。
偏房小院也从沉沉梦中苏醒过来。丫鬟们更衣洗漱,门外好不热闹。
程荀抓紧时间,连忙出门去找婆子请大夫来,又匆匆去到晴春院,替玉扇报假。
胡婉娘睡眼惺忪地坐在梳妆台前,闻言倒是清醒过来了,嗤笑一声,“三伏天还能风寒?身子骨这么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心狠,苛待院里丫鬟呢。”
程荀低着头沉默,并未发话。
趁着胡婉娘洗漱的功夫,她又赶忙去找曲山。为了方便联系,她和曲山特意约好,每日辰时在大厨房碰头——打着为主子取早膳的旗号,熟人相见寒暄两句,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她拎着食盒一路小跑,果然在大厨房外的走廊里遇上了曲山。二人神态自然地说笑两句,擦身而过时,她往他臂弯里塞了个细细的竹筒。
她心下一松,刚走了两步,就听前面有人唤她,“玉竹!”抬头看去,居然是许久未见的松烟。
“松烟,好久不见。”她心中浮起几分尴尬,勉强笑着打招呼。
松烟却向她身后望了几眼,神色警惕,“你还与曲山有往来么?”
程荀一顿,脸上仍是笑,“怎么了?就是见到了打个招呼而已。”
“你别与曲山走太近,他这个,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我说不清,”松烟皱着眉,像是陷入沉思,片刻后才恍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别当我危言耸听,这府里水深着呢,你多留心保管没错。”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呢。”程荀语气温和,她抬起手里的食盒晃了晃,“主子还等我提膳呢,我先走了。”
说罢,不等松烟答复,她绕过他,往厨房快步走。转身的瞬间,她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了。
松烟,松烟。
她心中思量,必须让曲山提防着松烟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越是不起眼的地方,越是要小心为上。
忙碌到午后,程荀又回偏房查看玉扇的情况。玉扇仍旧睡着,帮忙照顾她的小丫头说,玉扇吃过药后不再烧了,上午还出去了一趟,只是回来时神情不大好,午后吃过药又睡了。
程荀点点头,只拜托小丫头好生看着她,稍坐了会儿又走了。今夜是她值夜,实在有些走不开。路上,她猜测今日是洪泉来找过她,只是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入夜,胡婉娘早早睡了。这些天扬州又湿又闷,胡婉娘气不顺,林氏张罗着给她寻了大夫、开了药方。那药汤安神静气,喝下没多久她便昏昏欲睡,故而这几日睡眠都沉了许多。
程荀听着她规律绵长的呼吸声,想起玉扇,心中心绪难平,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半晌,她还是忍不住坐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卧房里间,轻唤两声,见胡婉娘仍旧没醒,便披着外袍悄悄出去了。
今夜格外湿热,无星无月的夜空中浓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味,一场急雨蓄势待发。
程荀越走越快,直到推开玉扇的屋子,看见她好生生坐在桌前,这才放下心来。
帮忙的小丫头早已回去睡了,屋中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暗的光下,玉扇神情莫测。
程荀走过去,发觉到不对,“这么晚了,怎么还换了衣服?你要出去?”
程荀进门后,玉扇始终望着那油灯,沉默不语。油灯上,一截烧糊的灯芯棉线颤颤巍巍立着,好似风一吹,当即便会落下来。
程荀坐到她身边,拉住她冰凉的手。
“玉扇,我昨日和洪泉好生商量过了。你别担心婚事,我与他定然会帮你解决此事,你先安安心心养病,别的都别放心上。”
玉扇身形一顿,缓缓抬头看向程荀。
她声音嘶哑,艰难开口,“今日,福全又来找我了。”
程荀眉头一蹙,却见两行泪从她消瘦的面上滑落。
“玉竹,他逼我去二门边找他。他早就将我看做是他的人了。”
一股邪火从程荀脚底燃起,瞬间窜到她的头顶。她低声咒骂一句,刚想安慰玉扇,却猛地顿住了。
富贵险中求。
她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个机会么?
她的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个计划,与那念头一同冒出来的,是磅礴奔涌而来的亢奋和狂热。
胸中烧得越烈,她面上越是冷静沉稳,只有藏在袖中不断震颤的手,昭示着她此刻真正的心声。
她双手掰过玉扇的头,二人四目相对,她听见自己平缓的声音,“今夜,你只管安心睡,你不去,就什么也不会发生,懂了吗?”
玉扇怔怔地望着她。程荀的双眼安然无波,像是宁静沉寂的水面,她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
程荀轻轻揉揉她的头发,将她扶到床上躺好。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就要走。
“你要去哪?”玉扇望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问道。
程荀身形一顿,半张脸侧过来,烛光下,好似镶了层金边。
她看见她笑得轻快。
“自然是回去守夜了。”
门关上,程荀走回自己屋子,换了身府中丫鬟常穿的衣服,又从柜子深处翻出半壶从前处理伤口用的烧刀子。
天色暗沉,程荀就着昏黑的天光,举起右腕,打量着那透着莹润光泽的镯子。
心跳快得好似要冲出胸腔,她抬手按了按左心口,深呼吸几口,悄悄走出了门。【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