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重逢日
王伯元十六岁与他一同入宫做太子侍读, 相识四年,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神情,难得拿出了兄长的模样,拍着他的背安慰。
“你别急, 仔细与我说说, 咱们一块找。”
晏决明平复了几息, 冷静下来, 细细描述:“是个穿丁香色衣衫的女子,看衣着不像是农家女子。我望见她头上戴了支木簪。”他越说越有些迟疑,“……我不知道有没有看错, 隔得远, 似乎是梅花样式。”
王伯元平日放浪懒散, 可心细如丝,看出他近乡情怯,当机立断说:“估摸着也没走远,咱们现在找便是。”
他扯着晏决明的衣袖, 将他带出山道。
王伯元眼神沉沉, “别怕,你找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回。”
晏决明不敢耽搁, 又与他说了一遍女子的衣着与头上的簪子,可除此之外,竟然也说不出别的了。
二人分作两路, 顺着山道找。晏决明三步并作两步, 步子越来越急, 山光水色都被抛之身后。
他不愿想为何自己的描述如此匮乏,可事实像带刺的绳, 紧紧捆住他的心脏,稍微一动就磨得钝痛。
四年,足够她从尚且稚嫩的女孩,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多高了?脸长开了吗?眼睛会更大吗?身形会更康健些,不似从前那般瘦弱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
纵使相逢应不识。
顺着山道,他一路走到别院南面的一道瀑布前。别院在此设了一座亭台,供客人在亭台中赏飞瀑直下、深潭静水。他站在不远处,遥望见亭台中站着几位女子,其中一人,身着那件丁香色衣衫。
他屏住呼吸不敢眨眼,慢慢靠近那亭台。头顶好似悬了一把剑,越往前走一步,剑越向下压一分。
近到能听清亭台中女子的说话声,他停下脚步。
剑终于斩下。
不是她。
他无法描述心中的感受。希望落空的滋味他已尝过无数遍,只是这次,他以为是他离希望最近的一次。
一口气泄了出来,连自嘲都提不起气力。他正要转身离开,亭中却传来一句:“世子爷?”
别院的女管家匆匆跑下亭台,面色紧张地与他行礼。
他心绪难平,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待会儿,可见那管家诚惶诚恐,还是耐下性子:“你去招呼客人吧,不必管我。”
他想走,可夫人小姐们也走下了亭台。其中一位夫人亲切道:“可是晏世子?多谢你的别院,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的。”
管家极有眼色地在旁一一介绍,晏决明维持住表面的礼节,微笑点头示意。
介绍到胡婉娘时,他眼神划过她身后的那名丫鬟。她头上插了支木簪,是桃花样式的。
寒暄几句客套话,他匆匆离去。
身后,小姐们看着他的背影,都有些羞赧。
“我还从未见过这位世子爷呢,没想到这般……”一位小姐轻声道。
胡婉娘的视线还黏在晏决明身后,几乎看痴了。
她从未见过这般少年,松姿玉貌、潇洒俊逸,一身竹青色锦袍,气度沉静儒雅,却又有几分捉摸不透的冷峻。
旁边一位年轻夫人看出小姐们的心思,打趣道:“这宁远侯世子可不是一般王孙公子,京城里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做世子夫人呢。”
胡婉娘不知想到什么,红晕爬上两颊,讷讷不言。
程荀在山路上绕了两圈,走到门口仍是觉得憋屈,默默平复完心情才抬着笑脸走进别院。
恰是回去的时辰,胡婉娘与那位小姐对她买来的东西都没了兴致,一行人悠悠下山去。
一路上,胡婉娘支着脑袋心不在焉。回到胡府后,胡婉娘早早歇下。程荀心中奇怪,将玉扇扯到一边细细盘问。玉扇笑得神秘,在她耳边轻声说:“还能是什么?小姐呀,动春心啦!”说着就捂住嘴笑了起来。
程荀不解,玉扇面带几分得意:“你不在的时候,来了位宁远侯府世子。有他珠玉在前,哪还有张家公子什么事呢?只可惜呀,你没瞧见。”
程荀恍然。
晚上,她躺在床榻上,想起白日里张子显的轻浮之举,身子像被一条黏腻的毒蛇缠住,恶心得冷汗津津。又想到那位未曾谋面的宁远侯世子,忍不住嗤笑。
胡婉娘向来是想要什么,就算闹破天也要得到的性子。张子显若是知道自己十拿九稳的婚事突然横生枝节,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抱着这点微妙的恶趣味,程荀沉沉睡去。
邱山上,月照松林,陡峭的山崖边独立一座古刹,檐牙高高翘起,好似直指空中星辰。
晏决明站在古刹外的玄廊上。周遭幽静肃穆,清冷的月光投下,石板砖上只余一片孤鸿影。
王伯元刚刚和寺中方丈对弈完一局,被打得落花流水。他走出禅房,却见晏决明背影萧索,不由得心中一叹。
他拍拍他的肩,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他知道这些年,晏决明为了找那人付出了多少努力,投入了数不清的财力、人力,甚至编织出一张自己的情报网,只为找一个人的下落。可他也目睹着,晏决明有多少次满怀希望,就有多少次失落而归。
很多次他都想劝他算了。
说句难听的,这么多年,一个孤身一人的弱女子,是否还活着都难说。可是有次他故意将晏决明灌醉想看他出丑,他却醉醺醺地拽着他,颠来倒去讲了一夜那位“阿荀”有多好。
王伯元听得不耐烦,想把他塞进马车里让他回家。却听他突然来了句:“早知道那年上元我就该死在渡口,如此便也不会拖累她。”
他话里的死志令他心惊。他一直只当晏决明是为人良善念旧情,却没想到,他待她竟是到了如此地步。从那之后,他宁愿他永远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找一辈子,也好过哪天收到一座孤坟、一具白骨的消息。
二人无言静立半晌,晏决明突然开口:“方才我得到消息,瓦剌已打到宥城百里外,这几日朝中恐怕不安生了。”
王伯元神色一正:“这下范家难辩了……上面是什么意思?”
“蔡庸的门生倒是颇为活跃,不过徐勤也没闲着。我估摸着,还有得吵呢。”
王伯元神情愤慨:“这帮……竟拿此等生民大事做文章!”
晏决明没说话。蔡尚书这些年看似不动如山,身边的门生故旧却动静不小。自从誉王出宫立府参政以来,蔡庸一派为了将他立起来,费了不少功夫。
太子初出茅庐没几年,而誉王在年纪、资历、人脉上都略胜一筹,唯一可惜的不过是立身不正。
大齐与瓦剌的这场冲突,说是誉王党天赐的机会也不为过,蔡庸自然使出了浑身解数也要将誉王放进去。
晏决明轻叹一声。
誉王能等,太子能等,可瓦剌人刀马就在卧榻之畔,边关百姓怎么等?
经半月的博弈,朝中终于下旨,从延绥调两万兵马前去宥城支援,其余官员调令暂且不提,其中最醒目的是,特命誉王随行,督管粮草筹措、押运。
直至立冬后,西北传来大齐边军大破瓦剌的消息,齐军凯旋而归,誉王在朝中声誉更胜。誉王志得意满,太子也恰如其分地对外宣称身子抱恙,回朝宴后就避开风头,东宫大门紧闭。
次年二月,沉寂了数月的太子终于打开东宫大门,与皇帝彻谈一夜。
第二日,太子接旨,奉命前往荆州督查河道疏通、堤坝修缮。至此,太子终于向朝堂迈开了第一步——虽然远远不如他兄长那般夺目,却也意义非凡。
三月,晏决明轻装简行,带着小厮南下扬州。
与他相识的王孙公子问起,他只轻描淡写说去打理先母留给他的产业。
众人表面如何不言,私底下却传言,晏决明突然离京,背后是宁远侯见太子开始涉足朝堂,终于下定决心将他送出京,不欲他将整个侯府都扯进储位之争的浑水中。
晏决明从四年前重回京城后,其出众的身份样貌气度才学,甚至那不一般的经历,都让他常年身处上层贵族的话题中。
而传言愈演愈烈,到后面更有诸如二人在书房大吵一架、晏决明砸了府中传家宝、被先祖托梦教训之类越发玄乎其玄的轶闻。
而处于漩涡中心的人,此刻正立于船头。
江上烟波缥缈,两岸远山重重。日暮时分,碎金洒满水面,兰舟过处,斑斓粼粼。不多时,斜阳西沉,绚丽的色彩褪去,紧接着燃起了点点渔火。水天相接,好似万千星河倒流人间。
小厮天宝走出船舱,给他披上银缎:“世子,起风了,可要回去?”
晏决明不答,反问他:“天宝,你可去过扬州?”
天宝是个机灵人,可在晏决明面前向来老实,“不曾去过。”他语气向往,“不过小的从小就听人说扬州富庶。天下十分富贵,三分在扬州,想来必是极锦绣繁华之地。”
晏决明笑了下:“扬州确是锦绣繁华之地不错,可这富庶也要看富了谁的腰包。”
“你看那脚夫。”晏决明指着不远处。夜幕早已降临,本应是倦鸟归巢的时辰,渡口上仍灯火通明,脚夫一批批出入停泊的船舱,来回运送货物。
“你再看看那艘船。”晏决明指着远处一艘大船,江面弥漫着浓浓烟霭,隐约可见那极气派的船上扬着一面旗。天宝睁大眼睛仔细看,总算看清,是艘运盐橹船。
天宝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听他自嘲一声:“罢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呢?我如今过的好日子,与那些人又有何分别呢?”
天宝有些不忍:“少爷自然与他们不同……”
晏决明遥遥望着那运盐橹船,轻声道:“只愿我此番南下,确实能打出个不同的局面。”
他转身走进船舱:“早些休息吧,大戏都在后头呢,多的是要你受累的。”-
三月天,烟柳摇枝,飞花满天。熏风暖雨吹人醉,扬州最是安逸。
胡家近来很是不安宁,根结就在胡婉娘身上。
去年三月上巳节后不久,胡瑞接到连任两淮盐运史的调令,欢天喜地地带着全家返回扬州,胡婉娘与张子显的婚事也就暂且搁置。
自从离京,胡婉娘仿若变了个人。
短短一年,她从前爱玩爱闹的性子就收敛了许多,终于出落出几分含羞少女的模样。从前喜欢的游戏如今也提不起兴致了,倒是常常卧在贵妃榻上发呆。
胡婉娘难得安静下来,伺候的丫鬟们本松了口气,可她又开始在饭食上做文章。今日嫌肉腻,明日嫌汤咸,怎么也不肯多吃几口。她迅速消瘦下来,有了几分外边酸儒书生说的“楚女纤腰”“杨柳袅袅”的意味。
这可急坏了胡家大夫人林氏。先是寻医问药,又是拜神求佛,最后又将丫鬟婆子们压着罚了一通,责怪她们照顾不周。
程荀被胡婉娘和林氏折腾得不轻,每天面上硬撑着赔笑伺候,心里说了无数句脏话。
丫鬟的事务已经足够烦人,更令她头疼的是松烟近来的举动。
她与松烟相识四年,起初是为了打探胡品之的消息,故意接近他。这么几年下来,两人倒也亲近许多。这些年来,程荀也明里暗里从他那处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因着这层缘故,两人的关系中虽有些真心,可程荀面对他始终有种难言的心虚和歉意。这份歉意让她在松烟面前一退再退。
她不是傻子,她看得出来松烟对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
这份情谊给她带来了好处,她能感知到,有时松烟对她过分打探主子消息与行踪是有疑虑的,只是因为她是程荀,所以一再忽视心中的顾虑罢了。
而她一面卑劣地利用着他,一面极力逃避着他几乎快要摆在明面上的感情。
特别是回到扬州后,得知她已及笄,松烟愈发大胆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先是隔三差五地给她送东西,什么酒楼里的糟鸭、铺子里的蜜饯,只要他出门,必是要带些让人挑不出错的东西给她。
她推辞过许多次,最后他干脆趁她不在的时候放到偏房门口,敲敲门就跑,只留下个不知所措的玉盏看着地上的食盒。
松烟对她的示好不算张扬,可也绝不隐秘。如今府里都知道,少爷书房的小厮对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有意。这种周围人默契调笑的氛围时时刻刻折磨着程荀,可程荀无处发泄。
因为她知道,从一开始便是她对不起松烟。
三月春光大好,本是充满生机的愉快时节。
可程荀每日睁眼第一个念头便是,
怎么还没人来把胡府给炸了?
或许老天听到了她的心声,没过几天,那“炸”胡府的人竟真的来了。
前几日,大夫人林氏用午膳时,提起下月胡婉娘及笄礼后,便要将她与张子显的婚事提上日程。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胡婉娘彻底炸了锅,当即摔了筷子,与林氏大吵起来。
胡婉娘又哭又闹:“我不嫁!凭什么要我嫁张子显!”
林氏心中狐疑,却还是好声好气劝着:“你如今大了,总要离开家嫁人的。那张公子有什么不好?他生在书香门第,父亲是刑部侍郎,母亲也出生豪门,虽说家资不一定有我胡家厚,可毕竟也有一层姻亲关系,你嫁过去……”
“他这么好你怎么不嫁!”胡婉娘抽噎着大声打断林氏,林氏一听气得当即就站了起来,程荀在一旁低着头,努力忍住笑意。
胡婉娘别的不行,吵架气人倒一向是一流的。
“我与你好生说,你就这么顶撞母亲!”林氏手猛地一拍桌子,深吸口气,只当她不懂事任性,努力平静下来与她分说,“就算不论家世,那张子显又有什么配不上你的?
“他仪表堂堂、一表人才,才十六岁就考了秀才,等明年考完,说不定就是举人了!十七、八的举人,放在别人家里是要供起来的!”
“他就是哪哪都不好!”胡婉娘越哭越凶,干脆冲出了屋子。
程荀连忙追上去,可刚动了两步,林氏发话:“你站住。”
程荀身子一僵,心道不好,面上一切如常地转过身来。
林氏语气阴沉:“都给我跪下。”
程荀和在旁站着的玉扇对视一眼,跪在地上。
林氏走到上首坐下,眼神一抬,屋中其他人安静退了出去。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两个丫鬟:“我早该想到不对劲。都说说吧,你们姑娘到底遇上什么了?”
两人都没有答话。
“说!”林氏将身侧的茶杯砸到两人面前,碎片四处迸溅,程荀下意识闭上眼睛,却听身边传来一声细小的惊叫。
玉扇捂着被瓷片刮破的侧脸,颤抖着开口:“奴婢说!奴婢说……”
林氏好整以暇,玉扇满头是汗,断断续续道:“去年三月三上巳节,姑娘在邱山见到了宁远侯世子……”
程荀低着头,看不见林氏的神色,却听见她声音陡然紧绷:“宁远侯世子?”
玉扇声音更加战战兢兢:“是、是……从邱山回来后,姑娘便有些魂不守舍……”
林氏大声呵斥,声音又惊又怒:“大胆!区区婢子,竟敢如此污蔑主子!来人,”门被推开,两个婆子走了进来,“将她拖下去打十个板子!”
程荀跪在原地没有动弹,身边传来玉扇惊恐的哭叫,还没等她求饶申辩,声音就被堵住。程荀余光只能看见她的双腿在身侧拼命挣扎着,下一秒就被拖拽走,消失在原地。
身后,起初几下还能听见玉扇的呜咽,到了后面,只有一声声拍打在肉身上的闷响。
程荀眼前好像蒙了层血光,她的指甲深深刺进肉里,久违的窒息感袭来。
是她过了太久好日子,差点忘了自己不过是案板上待宰的鱼肉。
林氏演完这出杀鸡儆猴的戏,眼睛转向程荀,慢声道:“玉竹,你一向是个聪明沉稳的。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好好说,可别蹈了覆辙。”
程荀将身子压得更低,几乎趴在地上。她绷着一根弦,谨慎开口:“邱山那日,奴婢替姑娘买东西,未曾见过宁远侯世子。这些日子姑娘确实有些异于从前,不过想来都是姑娘长大了爱俏,有了些少女心思也正常。”
她缓了一下,继续说:“姑娘心性单纯、敢爱敢恨,并非有意忤逆夫人,只是念着婚嫁便要离家,心中担忧不舍才会情绪激动,还望夫人别放心上。”
林氏沉默几息,声音平静许多,意味不明地说:“你倒是比玉扇那丫头忠心。起来吧。”
程荀站起身,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始终没有抬头。
“回去好好劝劝婉娘,张家这门婚事是再好不过的,别的她想都不要想!”
程荀安静地退出屋子,门外,婆子们都已散去,孤零零一条长凳上,躺着生死不明的玉扇。
程荀感到一瞬间的晕眩,她定定心神,扑过去试探玉扇的鼻息。
还活着。
她努力将玉扇扶起,艰难地拖着她往回走。走到半路,碰见了松烟,他神色焦急地一路循来,看见她眼睛亮了一下,忙问:“你没事吧?”
程荀躲过他的视线,道:“过来搭把手。”
松烟帮她一起把玉扇扶回屋子,玉盏闻声急忙赶来,先是担忧地检查一圈程荀,见她没事才放下心来。程荀指指屋子,让玉盏先进屋帮玉扇换下衣服。
她快步外往走,准备找婆子帮忙叫大夫来。松烟看出她的想法,忙追上她:“你别找别人了,我去帮你找大夫来。”
程荀一面走一面说:“没事,我去找侧门的婆子是一样的,便不劳烦你了。”
松烟却几步跑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路,认真地看着她说:“我去更方便些,还不用你求人。我也是为了玉扇好,你别有负担。”说完,就跑远了。
程荀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入夜,程荀伺候仍在气头上的胡婉娘睡下,匆匆赶回下人房。大夫来了又走,给玉扇开了外敷的药粉和内服的药方。可这伤归根究底还是要玉扇自己慢慢养回来,药也只能在她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吊命用罢了。
屋内,玉盏端着碗给玉扇喂药。玉扇已经睁开眼,可面色苍白、气若游丝。
程荀拍拍玉盏的背,让她先去休息。玉盏走后,她拿出一篮干净的棉布,坐到玉扇床前:“方才你没醒,玉盏没法给你换药,现在换吧。”
玉扇没有说话,沉默地配合她的动作,艰难缓慢地挪动身体。程荀望着她血肉模糊的臀腿,迟疑了下才把洒了药粉的棉布缠上去。
玉扇疼得直吸气,却没有发出哭叫。等程荀换好药,转头一看,玉扇满脸是泪。
玉扇注意到她的视线,含着泪,讥讽地笑道:“好好看吧,现在我就是个笑话,多看几眼才够解你这些年被我排挤的气。”
自从玉盏哑了、清荷出嫁后,胡婉娘身边就只剩下玉扇和程荀两个大丫头。玉扇记恨程荀之前拂了她面子,借着自己是家生子、亲娘在大夫人身边说得上话的体面,没少拉着院里其他丫鬟排挤她。
只是对她而言,那些都不过是些言语的挖苦和忽视罢了,她并未放在心上。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直到一年前,一场风寒夺走了玉扇的娘。从那天起,她便不再如从前那般得意张扬,整个人沉寂了许多。
程荀收拾着剩下的棉布,对她的话不以为意:“我没兴趣看你的笑话。况且这也没什么好笑的。”
玉扇低低地笑出声,笑声又渐渐转成哭泣,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人走茶凉……我娘才走了一年,夫人就如此不留情面……”
程荀抬头,只见她哭得那样凄惨,满脸都是被背弃的不甘和痛苦。她拿起丝帕替她擦了擦脸,轻轻道:“你想错了。”
玉扇哭声一滞,目露疑惑。
“你娘曾经在夫人面前再有脸面,你曾经在府中再被底下人捧着,归根究底,你和你娘都是奴才,夫人是主子。
“这世道,奴才和主子的区别,比人和猪的区别还要大。”
玉扇怔怔地看着程荀,明明她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她却没觉得她在骂她。
程荀用那平静的目光看着她,好似一条缓慢流动的河,蕴藏着安定的力量。在她的目光中,玉扇竟然也缓缓平静下来。
程荀给她拉上薄毯,走之前说:“这几日就在屋子里好生养着,姑娘那我替你说过了。”
玉扇看着她的背影,不知怎么突然浮起一股勇气,叫住了她:“我今天,并没有说错话,对不对?”
程荀顿住,没有回头。
她听见她说:“你说了实话,只是在这府里,实话是最没用的话。”
程荀走了。玉扇呆呆地伏在枕头上,两行泪顺着脸滴到手背上-
自从那日和林氏大吵一架后,胡婉娘消沉了许久,每日茶饭不思,都不必她刻意控制食量,人就迅速瘦了下来。只是这下没了之前弱柳扶风的柔美,反倒显出几分病态。
林氏心中焦急,生怕她瘦出病来,干脆把压力一股脑地丢到下人身上,勒令下人们必须看顾好她的身体。
这可苦了程荀。如今玉扇还在养病,奶娘陈婆子回乡探望孙儿,几个小丫鬟都还不顶事,院里所有事都压在了她一个人头上。
除此以外,还要时刻哄着胡婉娘、疏导她的郁气,甚至安排好人步步紧跟胡婉娘,生怕她突然想不开寻短见。
高压之下,程荀管起底下人倒是简单——只要阴沉着脸对她们说一句“姑娘要有什么不好,你我都不必活了!”就行。
整日愁容的胡婉娘除了吃饭令人焦心,竟然比平时好伺候多了。她满心念着自己身不由己的婚嫁,不再拿着丫鬟小厮们耍乐子,甚至短暂地依靠起身边的下人。
一日,胡婉娘突然单独将程荀叫进屋,关上门,煞有介事地问她:“你是不是想和松烟成亲?”
程荀被她出其不意一记乱拳打蒙了,愣了半晌才说:“姑娘误会了,我与松烟没什么别的关系,我也不想与他成亲。”
胡婉娘却自顾自地扯了朵瓶里的桃花,坐到窗前软榻上:“你也别不好意思,若是你想与他成亲,我定会成全你们俩的。”
程荀心中无言又无奈,不太想理她这想一出是一出,却又怕她真的乱点鸳鸯谱:“姑娘,我与松烟真的没什么,我只要待在姑娘身边伺候就成,不想成亲……”
还没等她说完,胡婉娘不甚在意地打断她,长长叹一口气,有些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稚嫩:“这世上,有情人总是难相守,对么?”
程荀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勉强附和着:“或许是吧。”
“你说,”她低头扯着手中的花瓣,“他还记得我么?”
程荀直觉她说的不是张子显,谨慎地没有开口。
好在胡婉娘也并非要一个答案,不过需要一个安静的看客罢了。
花瓣落了一裙子,她看着看着居然红了眼睛:“他是不是根本不记得有我胡婉娘这个人了?若他对我有意,就算我远在扬州,他也该来看我啊?”
她想起什么,突然跑到铜镜前:“还是我太难看了?是我眼睛不够大,还是我不够白?”
程荀心中一动,顺势说道:“姑娘,我从小就听人说,不好好进食,人会越来越干瘦蜡黄,那样更不好看呢。”
胡婉娘半信半疑:“……真的?”可她很快又委顿在椅子上,“就算我漂亮了,又给谁看呢?难不成给那张子显看?”
她从镜子里看着程荀,语气酸溜溜地:“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喜欢的人就在府里,我要给你们做媒你还不愿意。”
程荀趁着转身给她倒茶的功夫狠狠翻个白眼,嘴上劝慰不停:“姑娘若是与那人有缘,那必是能再见的。”
彼时说这句话的程荀,万万没想到,就那么巧,竟真的被她说中了。
几日后,胡瑞难得回府吃一顿晚膳,一家人齐齐坐在膳厅。
林氏时刻关注着胡婉娘的食量,胡婉娘心不在焉地握着筷子。厅里两个男人却没把家里女人的情绪放在心上,一点都没发觉最近家中奇怪的氛围,依旧说着官场上那些事。
或许也不是不上心,只是单纯的瞎了。
程荀在旁伺候,手上不停给胡婉娘夹菜,脑子一字不落地记着两人说的话。
突然,管家匆匆跑进来,附在胡瑞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胡瑞神色讶然,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胡品之问怎么了,管家先是看了看胡瑞的脸色,见胡瑞点头才道:“不知怎的,京城的宁远侯世子今日突然派人送来拜帖”。”
还没待胡品之说话,胡婉娘突然站起身,桌边的碗都被她激动的动作掀到一边。她睁大眼睛,眼里满是急切:“你说宁远侯府世子?晏决明?”
管家被吓了一跳,愣愣点头。
“放肆!”林氏用力放下筷子,怒目直瞪胡婉娘。
可胡婉娘满心都被巨大的喜悦和希望充斥,完全顾不上林氏的愤怒,胡瑞胡品之的惊疑。
她连声问道:“他什么时候来?”
胡瑞似是反应过来,脸色渐渐沉下来。膳厅里氛围凝重,胡婉娘也后知后觉感受到不对劲,讪讪坐下。
晚膳就在这奇怪的氛围里结束。吃过饭后,胡瑞拉着林氏急急离开,胡品之倒是悠闲,凑到胡婉娘面前打趣:“哟,长大了啊?想自己挑夫婿了?”
胡婉娘红了脸,说不清是气的还是羞的,推开他跑了。程荀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刚往前追了两步,就被胡品之叫住。
程荀慢慢走到他跟前,心跳如雷。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与他说话。
胡品之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这漫长的几秒里,程荀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花了浑身力气才勉强撑住表面的平静。
“你回去和婉娘说,这事我铁定帮她,让她乖乖等着就行。”
程荀低头应是。胡品之摆摆手,“行了,走吧。”
程荀目送胡品之离开,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身回小院。
福寿堂中,胡瑞面色沉郁,林氏在旁抹泪。
“这不孝女!我不知那宁远侯世子有什么好的!与张家的婚事只差临门一脚了,若是此时反悔,我的脸面要往哪搁!”
胡瑞有些不耐,打断她的哭泣:“行了,这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以那晏决明的身份,怎会突然给我送来拜帖。”
林氏不解,胡瑞坐到林氏身边,低声说道:“那晏决明四年前就去了东宫当太子侍读,几乎算是明牌的太子党,对咱们本该避之不及的,居然上赶着来了。”
“太子刚领了朝中差事,他不跟去荆州,反倒跑来扬州。”他细细思量,“难道与那晏淮有关?那可是个不好对付的……”
林氏对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不甚明了,却也知道朝中最基本的党派阵营,听罢倒吸一口凉气:“若是这样,那婉娘与那世子爷更无可能!若是与他成亲,将来蔡尚书指不定怎么看我们胡家呢!”
胡瑞有些厌烦,往嘴里灌了口冷茶:“都说了婉娘的事先放一边。待我过几日先见见这晏决明再说。他是何来意,我会会便知。”
晴春院里,胡婉娘听完程荀转述的胡品之的话,激动难耐。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闭着眼睛,手放在心口,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他真的来扬州找我了……”
程荀原本对这位宁远侯世子兴趣不大,想来也不过一位权势更大的张子显罢了。
可今晚胡瑞的神色却让她有些在意。看来这位世子爷对胡家而言,比她想得还要重要。
三日后,宁远侯世子晏决明上门拜访胡瑞。
胡瑞与胡品之在前院接待他,程荀听胡婉娘派去打探消息的下人说,三人相处极为融洽,虽有身份、年龄之差,却也谈笑风生、宾主尽欢。
到了午膳的时辰,衙门里突然来人,说是一艘运盐船出了岔子,下官职权有限无法处理,只能来府里请胡瑞回去坐镇。
胡瑞好好的兴头被打断,心中很是不耐。晏决明知趣地提出改日再来拜访,被胡品之笑着接过去,连声说由自己招待就好。
最后,胡瑞匆匆离府,胡品之带着晏决明往府中的澄湖去。
胡家财大气粗,胡瑞担着盐运使这个肥差,又在扬州这个富贵地,宅院更是气派非常。
扬州胡宅占地极广,府中重重楼宇中亭台星罗棋布,各个小院都自成一景,太湖石、珍奇花木更是数不胜数。最令人称道的是,府中还划进了一山一湖,风水极佳。
小山在宅院南面,林木深深,远远望去苍翠盎然。一条溪水从山顶蜿蜒而下,设计者极有巧思,在宅院中挖出沟渠,让那活水穿过整座宅院,最后汇进澄湖中。
饶是晏决明这个在宫中呆了好些年、见了不少好东西的主儿,都忍不住真情实意地称赞胡宅布局之大气、设计之精巧、陈设之华贵,与宫廷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胡品之嘴上说着客气话,神情倒是颇为得意。
晏决明笑笑,没再说话。
走到澄湖边,只见岸边修了一条长长的栈道,连向湖中一座亭台。亭台四周挂了纱绢,素色的纱绢随风而动,隐约能看见其中坐了一位女子,身旁跟着个丫鬟。
晏决明面色不变,心中却不豫。
在家中招待客人,还要在席上配歌姬伶人,多年不见,这胡品之较之从前,更荒唐了。
待走进亭台,那女子起身行礼,胡品之笑着介绍:“这位是家妹婉娘。婉娘,这位便是宁远侯世子,你晏家哥哥。”
晏决明没看那位小姐,倒是看着胡品之装模作样,心中啼笑皆非,只觉得这家人真是世上难得少见的奇人。
那小姐娇滴滴地说:“世子有礼。”
晏决明礼貌地笑笑,坐下了。
胡瑞抬手轻拍两下,栈道外走来数个侍女,端着各色珍馐,流水一般奉到桌面上。胡品之矜持道:“世子见谅,随便用些吧。”
三人身旁都留了位侍女布菜,席间安静无声,极有礼节。
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全程乖顺地低着头。春日暖风从湖面吹来,轻轻吹开四周的纱绢,蹭在她后背上,留下些暧昧痒意。
那位宁远侯世子进来后还未曾开口说过话,她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物惹得胡瑞如此在意,便悄悄掀起眼皮,向席面上望去。
丫鬟布菜的身影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能从那偶尔错开的衣衫缝隙中,稍微窥视。
最先入眼的是一双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那手轻轻托起桌上的酒盏,莹润的指尖与天青色的瓷杯相触,抬起消失片刻后,又落了下来。指尖沾上了一点酒液,一滴酒顺着指尖落下。
不知为何,程荀觉得自己的指尖也好似流过一滴酒,有些痒痒的。
再抬眼看,是那人的光洁颀长的脖颈。薄薄一层皮肤下,隐约可见筋络的线条。最引人人注意的是那微微浮动的喉结,突出皮肤显出轮廓,却全然不显狰狞。
看着那喉结上下滚动的瞬间,她突然觉得奇怪,为何自己会观察得如此细致?
心中有些躁动不平,她还没厘清思绪,胡品之突然开口:“撤下吧。”
三人已经用完膳,侍女行云流水般撤下碗碟,又奉上茶水,似是铁了心要将客人留在这亭台。
程荀心中忍不住发笑。这胡品之为了胡婉娘的梦中郎君,可下了不小的功夫,连脸面都快搭进去了。
她忍不住又抬眼望去,这回终于看见了那人的脸。
她的身子僵在原地。
好似破开鸿蒙,人间初生的第一声啼鸣。
眼前的一切不断旋转扭曲,这一刻万物停滞、却又飞速穿行,一种她无法描述的失重感将她轻轻托起,然后她如同一片枯叶,被丢进那无端绚烂的隧道中去。
她不断下坠,在灭顶的晕眩中努力抓住身边飞逝而过的光亮碎片。
第一片是四台山的渺渺烟霞,
第二片是破庙里随光飞舞的尘埃,
第三片是射向头顶白鹭的箭羽,
第四片是芦花荡里满船荷香,
第五片是火海中龟裂的菩萨泥像,
第六片是竹林中小小的无名坟茔。
而她轰然落地。
第25章 尘满面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吗?
程荀心中一片空茫。
巨大的轰鸣声中, 她好似又掉进了那个梦境。
她奔跑在黑色的原野之上。疾风冻雨打在她脸上,浑身都沾上荒原的雾与泥。她说不清为何而跑,可心中有个声音告诫她,不要回头, 不要停下。
可现在她停下了。
她愣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的轮廓更加锋利, 身姿更加挺拔。着锦袍、佩瑶瑜, 席间推杯换盏, 举手投足洒脱自如、游刃有余。
而那个永远定格在十三岁的程六出,寡言冷淡性子刚硬,一件葛衣缝缝补补穿两三年, 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那副劳力。
这真的是他吗?
她疑心自己终于疯了, 才会将一个远在天边的王孙公子错认成程六出。可那双丹凤眼, 那鼻梁上的一点小痣,甚至眉尾浅浅的一道疤,都在声嘶力竭地大喊,他是程六出。
好荒唐。程六出还活着。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坍塌的天幕, 将她压垮在地。
“玉竹, 将那云子拿过来。”
胡婉娘的声音遥遥传来,程荀大脑还未曾反应过来,可经年的身体记忆让她反射性地躬腰, 从身后的矮桌上端起托盘,埋头走到主子身旁跪下,恭敬地将礼盒双手奉上。
几道视线落在她手上, 她不敢抬头。
“前些日子我得了副云子, 光泽柔润、手感极佳。只是婉娘棋艺不精, 不若赠与世子,免得放在我这暴殄天物了。”胡婉娘放低姿态, 娇弱地示好。
“君子不夺人所好,这云子我收下不合适。”这是他进入亭台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真的是他。
审判终于落下,她好似置身万丈冰河之下,寒冰从七窍涌入五脏六腑,她在无尽的窒息中不断下坠。
她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盒中的云子碰撞出脆响。三人看过来,胡婉娘语气不佳:“怎么拿点东西都拿不好?要是碎了可没第二副。”
程荀蓦地想起多年前跪在胡婉娘面前认主的场景。明明早已习惯做个丫鬟,可这一刻,那早已尘封在记忆中的耻辱和自我矮化,像一记巴掌,再次狠狠扇在她脸上,竟比那天还疼。
她的脸涨得发麻,眼角也逐渐潮热。她听见自己声如蚊蝇地嚅嗫道:“奴婢知错。”
何其可笑。她甚至还未尝到程六出死而复生的喜悦与欢欣,就被现实一盆冷水泼醒。
曾经相依为命的一对贫儿,如今一个居高临下端坐上首,一个跪在脚边谄媚伺候。
这是五年来她离他最近的时刻,却也是他们最遥远的瞬间。他温热的身体、平缓的呼吸就在身侧,可她却失去了抬头的勇气。这近若咫尺却遥不可及的距离,打碎了她最后一点尊严和体面。
无数情绪将她淹没,她再也承受不住,狼狈地将那价值千金的云子放到桌上,逃也似的跑出栈道。
胡婉娘惊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可她连掩饰的力气都丢了,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快离开这里。
亭台中,晏决明僵硬地转头看向她的背影。
她起身的瞬间,他看见了。
那张他寻寻觅觅五年的脸,那张梦中哭着笑着流下血泪的脸,那张支撑着他在深宅、在宫廷挣扎周旋的脸。
电光火石之间,过去所有疑心的碎片终于拼凑成画。
四台山竹林中那座无名的坟墓、程荀一夜之间凭空消失的踪迹、去岁三月三邱山上惊鸿一瞥的背影。
原来她一直就在胡府。
溧安、兖州、京城、扬州。五年,一千多个日夜,辗转南北几千里,他心心念念的人原来在这,伏低做小、与人为奴。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支撑不住理智,起身就想追去。胡品之突然按住他的肩,笑着打圆场:“家中奴婢无礼,让世子见笑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胡品之。
胡品之还未反应过来,亭台外突然跑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道:“少爷,老爷回来了,让您和小姐现在就过去呢。”又转身对晏决明说,“世子爷,老爷说今日多有招待不周,日后再找您赔罪。”
闻言,胡品之脸色一僵,胡婉娘也笑意不再。两人相视一眼,神情忐忑。
晏决明将颤抖的手藏进宽大的袖袍中,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向胡品之笑笑:“胡大人有请,那胡公子先去忙吧。时辰也差不多了,少亭改日再来叨扰。”
胡家兄妹走了。小厮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道:“世子爷,您往这边请。”
晏决明深吸一口气,和煦道:“劳烦您带个路。”
走出府,晏决明甫一走进马车,终于支撑不住趔趄跌进座椅中。天宝连忙过来扶他。他骨节分明的手狠狠抓住天宝的胳膊,用力到关节都发白。
天宝吓了一跳,只见晏决明眼睛充血,声音嘶哑:“找人去查,胡婉娘身边的丫鬟玉竹,快去查。”
天宝从未见过他情绪如此失控,连忙点头应是,想起什么又迅速补充:“咱们的人已经打进去了,刚刚找机会给我送了信,如今就在外门做些跑腿的活。”
晏决明当机立断:“让他想办法今天将我接进去。”
天宝大吃一惊,语气迟疑:“今天就……是不是风险太大了?”
晏决明没说话,可天宝看着他决绝狠厉的眸子,讪讪噤声-
晴春院里,林氏刚刚气冲冲离开,只剩胡婉娘一人坐在屋中。
晌午时,胡瑞被胡品之找人做戏调开,乘机将胡婉娘推到晏决明跟前。胡瑞到了衙门发现不对劲,连忙赶回府,收到的却是少爷小姐一同招待晏决明的消息。
胡瑞勃然大怒,立刻将两人拎到书房狠狠申斥一番。胡婉娘心中委屈,垂着头小声哭泣。
胡品之则直接顶撞回去:“爹,晏决明比张子显不知好了多少倍,且不论样貌才学,单是家世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如今婉娘对他也有意,我从中撮合一下又有何不可?
“胡张两家不过口头说过有意结亲,难道我胡家就被他们张家吃牢了不成?况且那张子显的姑妈是京城胡家的人,要是婚事成了,他张家究竟站哪头都还说不清呢!
“父亲,难道你就想一辈子屈居京城胡家之下?叔爷年纪不小了,难道真要等他致仕,京城胡家才会正眼看我们?”
“逆子!”胡瑞怒喝一声,将手边的砚台狠狠砸到地上。
胡婉娘吓得不敢再哭,胡品之却觉得胡瑞是被自己说中了才恼羞成怒,越发肆无忌惮地在旁煽风点火。
眼看胡瑞快要抄家伙打人,林氏匆匆赶来调停。将胡品之赶回院子里闭门思过,又将胡婉娘带回晴春院。
关上晴春院的门,林氏才大发雷霆,怒斥胡婉娘行事荒唐、毫无姑娘家的矜持。胡婉娘在林氏面前无法无天惯了,闻言也没放心上,反倒满心满眼地念着今日见到的晏决明。
林氏看她油盐不进,下令晴春院闭门一个月,不顾闻言色变的胡婉娘,裹着一腔怒火大步流星离开。
林氏的婆子在晴春院门口门神一样守着,胡婉娘的好心情消失无踪,只担心之后晏决明再上府来她见不到,焦虑得满屋子踱步。
直到程荀回屋,她才想起今日程荀的怪异举动,厉声让她跪下。
程荀面色平静地跪在地上,垂眸解释:“姑娘,奴婢今日突然腹痛无比,慌乱之下只知道往外跑。丢了您的脸面,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甘愿受罚。”
胡婉娘拧着眉毛凑近她,难掩怒火:“你也知道丢了我的脸面,平日便算了,偏偏是晏家哥哥来的时候搞这么一出。若是他以为我手下的人都这般不成样子,又会怎么想我?”
她越说越气,伸出手指用力点程荀的额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程荀面沉如水,无喜无悲。
胡婉娘本就没顺下的那口气终于找到出口,当即将她赶出屋子,让她去门外跪着。
她沉默不语,从善如流地跪在屋外。从午后一直跪到天黑,院里来往的小丫鬟欲言又止,却没谁敢凑上来。
胡婉娘终于睡下,程荀挣扎着站起身,饥肠辘辘地往偏房去。
跪了一下午,程荀膝盖上陈年旧伤隐隐有复发的迹象。下肢钻疼到麻木,她只能扶着墙壁慢慢向前挪。
身体的疼痛反倒麻痹了她精神上的痛苦,她龟缩进壳里,刻意忽视平静的水面下暗涌的洪流。
刚走出垂花门,一个面生的小厮向她跑来,急急问道:“可是玉竹姐姐?”
程荀点头,对方神色一松,连忙说道:“姐姐,我是大夫人院儿里新来的,大夫人正要找你去问今日的事呢,等了你许久了,快跟我来吧。”
程荀稀里糊涂地被他拽着袖子走,一路走到宅院中的翼山前,她才后知后觉不对劲。
天色已暗,翼山在沉沉夜幕下显露出它黑色的影子,像只秃鹫展开双翼,等待她自己自投罗网。
程荀甩开他的手,神色警惕:“你带我来翼山干什么?别跟我说大夫人在山里等我!”
小厮打量了四周,在寂静无人的黑夜里,他靠近她,声音又轻又快:“玉竹姑娘,宁远侯世子要见你。”
程荀只觉如雷轰顶,白天在澄湖上震颤无言又难堪耻辱的瞬间再次降临。天地好像骤然放大,抑或是她倏忽变小。在无垠的黑暗中,她听见自己微不可闻的声音:“请您带路吧。”
翼山在胡宅只做镇风水之用。据说胡瑞请了风水大师,特意算过,翼山不能近人气。故而翼山附近平时会有小厮巡视,不允许人靠近,更别说深入山中。今日不知为何,巡视的小厮都未露面,他们一路畅通地走进山中。
这是她第一次进翼山。今夜黑云漫天,无风无月。沉沉树影的遮盖下,她本就腿脚不适,几次摔倒在山间泥地里。到最后,小厮几乎是搀扶着她往山中去。
又绕过一丛长势繁茂的矮乔木,她终于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那人负手而立,站在山间溪流边,长身玉立,气度超然。
好像听到这边的声响,那人转过身来。溪水淙淙,流动的波光映在他的脸上,苍白如雪。他直直看向她,目光凝成一弯月、一泓水。
程荀怔怔地望着他,注视他一步步走近自己。
飒飒山风吹动她的碎发,胸膛里的空气愈发稀薄,眼前整个宇宙都仿佛倒转。天旋地转之际,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程六出,你是人还是鬼?”
第26章 泪千行
从暮色四合等到更深露浓, 晏决明终于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转身望去,是程荀。
她神色惘然,那双清澈的眼睛定定凝视着他。
他的心跳逐渐加快,手心不断冒汗。今夜无星无月, 可她身上却镀了层光, 好似一道幻影, 飘逸、遥远、圣洁, 有如梦境。他忍不住屏住呼吸,唯恐呼吸太重,下一秒眼前的人影就化作片羽消失在原地。
他幻想了无数次与她相遇的场景, 可真正到来的这一刻, 大脑竟一片空白。天地沉入虚无, 只有站在那片灰黑底色中的程荀,如蝉翼般单薄透明。
他终于抬脚,向她走去。
这短短十米山间泥地,他走了整整五年。
一步步靠近, 他终于看清她的样貌。山风吹动她的发丝衣角, 她清凌凌站在树影之中,比那清风明月还要孤寂,仿佛要乘风而去。
他对上那清霜般的眼瞳, 一瞬间,数不清的身影从他眼前回闪。
倒在血泊中双目空洞的程荀,临别时含泪回身向他呐喊的程荀, 握着梅花簪双瞳发亮的程荀, 竹筏上满身荷香轻声哼曲的程荀, 站在风雪中喃喃“没有家了”的程荀。
无数个程荀如风般从他身侧飞速掠过,镜花水月般的泡影逐一破开, 最后只留下眼前这个程荀。
她独立风中,苍白、虚弱、干瘦,浑身沾满泥灰,嘴唇紧抿,用尽浑身力气强撑着。她褪去了五年前的天真稚嫩,像一株饱经风霜的野草,倔强地扎根在贫瘠的土地里。
仿若一把刀扎进他的心口,毫不留情地搅动他的血肉,他几乎喘不上气。歉疚和哀戚将他困在原地,几乎不敢向前。
风中传来她颤抖的声音。
“程六出,你是人还是鬼?”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是五年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听人叫他“程六出”。
程荀望着他潮湿的双眼,突然跌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她的脸贴在他丝滑柔软的衣料上,这陌生的触感让她想要挣脱跑开,可下一秒,他的眼泪就滑进她的后颈。
她听见他模糊哽咽的声音:“阿荀,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不停说着对不起,伏在她身上,像头伤痕累累的败犬。
那滚烫的眼泪好似也滴进她的胸膛,顷刻间,哀痛和苦楚不断翻涌,从她身体最深处呼啸而起,在她刻意遗忘多年的角落里掀起滔天巨浪。
她慢慢放下挣扎的手。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尽了,可这一刻,她哭得不可自抑。
那小厮早已离去。过了许久,两人分开,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又哭又笑。
晏决明拉着她走到溪边光洁的大石头边,二人一如当年那般,姿态随性地并排坐着。
两人默默平复起伏的心绪,风从他们之间穿过,青丝纠缠。
程荀渐渐冷静下来,她双手抱膝、不言不语,静静看着溪水汩汩流动。半晌后,晏决明打破沉默。
“那天你走之后,宁远侯府的侍卫将我救走了。等我醒来,已经在京城。他们说我是宁远侯府的长子,只是五岁那年被人拐走了。”
“伤愈后,我逃出府想去找你,半途被抓了回去。”他顿了顿,才继续说,“后来,我请姨母派人去溧安找你,却四处都寻不到你。”
他转头看向她,声音苦涩:“我没想到你竟然在胡家,阿荀,对不起,我该早一点……”
程荀打断了他:“你知道为什么我在胡家吗?”
程荀死死盯着水面:“是胡家人害了你。在四台山追杀你的人、放火烧了我们家的人,是胡品之的人。”
晏决明的呼吸陡然加快,他握住程荀的手臂,让她转向自己:“你在胡家这么多年,是为了这个?”
程荀如墨般的眼睛看向晏决明,她没有回答,可晏决明全都懂了。
真相仿若当头一棒,他的理智几乎摇摇欲坠。
本该在阳光下享受她青葱年少的年纪,她背负着隐秘沉重的仇恨,将自己卖作一个物件,潜伏在胡家这个泥淖里,听那群蠢货对她呼来唤去、颐指气使。
他该恨谁?胡家还是他自己?
想起白日里程荀跪在胡婉娘面前的场景,他几近崩溃。
他只看到了一眼,可这样的日子程荀过了五年。
“你跟我走好不好?我给你安排新的身份、新的住处,我们离开这里,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他慌不择言,满心只有带她离开的念头。
“离开?去哪?”程荀喃喃道。她看着他,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他用力点头,拉过她的手,急切地向她证明:“我在扬州有宅院,你若不喜欢扬州,我们就回溧安,回四台山。我前几年就修缮好了我们的家,你若不喜欢它如今的样子,我就改回去……”
“我不能走。”程荀摇摇头,“你不明白。”
“为什么?就当这五年是场噩梦,我们就此离开,好不好?”他恳求道。
这句话好像突然戳中了她的痛处,她轻声反问:“噩梦?”
程荀脸上渐渐浮起一层嘲弄的笑意,她不知在笑他还是笑自己。她甩开他的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在胡家五年,不是为了你轻飘飘一句噩梦的。”
晏决明愣住了。
山中忽地起了一阵狂风,天幕中滚滚黑云快速涌动,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就算淋着雨也光风霁月的少年,心中慢慢浮起一个念头。
她早该明白他与她不一样。
不过是落难的少爷与无父无母的孤女相互照顾了几年,就产生了二人并无不同的错觉。可只要分开几年,一切就都一一现行。
这五年他锦衣玉食、衣轻乘肥、得封世子,活得那样潇洒恣意。
而她呢?她蜗居黑暗狭窄的下人房,每日起早贪黑、弯腰赔笑去给人当一条狗使唤。主子施舍一点小恩小惠,甚至某些难得能称之为温情的时刻,她都要咬着舌头逼自己不要耽溺于片刻的轻松欢愉,要时刻牢记他的死、自己的恨。
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正常了。她卑劣地利用别人对她的真情,她恶毒地幻想过一万种胡品之扭曲可怖的死法。她清醒地看着自己在那片黑泥里挣扎无果、越陷越深。
五年不过人生须臾一个瞬息,却早已将她打碎重造成一个自己都陌生的怪物。
甚至于这一刻,她明明知道这并非他的错,一切不过是命运捉弄。可无数怨恨、愤怒、不平和背叛感在她心中疯狂蔓生,缠绕着裹挟着她的身体,操纵她冲他怒吼:“那我的五年算什么!?”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别说了。
“这五年在胡家,我像条狗一样伏低做小、讨好谄媚,就为了能有朝一日亲手杀死胡品之那个畜牲不如的东西。”
别说了。
“从进这个宅门的第一天,我就把尊严和脸面一并三两银子卖得干干净净,你真当我这些年甘愿如此吗?”
你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父亲死在胡品之的马蹄下,胡瑞十两银子就打发走一条人命。我的妹妹寒冬腊月被胡婉娘推进冰湖里,想要寻大夫还要被骂晦气。你当真以为我只是为了你才留在那胡家的吗?世子爷未免也太自大了些!”
求你别说了。
“你现在日子好过了便想起来拯救我,想起来当救世主了?你早干嘛去了?我在溧安签下卖身契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兖州秋雨里跪了整整一夜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赏了巴掌还要赔笑扇得好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五年,我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轻飘飘一句噩梦,就够抵消我这五年吗?!”
她双眼充血、步步紧逼,身体好像被撕成两半,一半理智劝导她这一切都是自己选的,与他无关;一半像个毫不讲理的疯子,声嘶力竭地发泄自己的满腔苦痛。
雨滴遮天蔽日地落下,溪边石头湿滑,晏决明没拉住她,她竟然一不留神跌坐了进去。
溪水不深,却极为凛冽。流水刺得她一激灵,浇熄她一腔怒火,终于唤回她的理智。
晏决明要跳下来拉她,她大喊一声:“你别下来!”他又僵立在原地。
程荀低着头,看着浑身湿透的自己,像只狼狈的落汤鸡。
真可怜。她想。
半晌,她抬起头,那张脸落满雨水,扯出一个悲哀的笑。她满目凄凉,看着晏决明,却好像在看别人。
“你不是那个四台山的程六出,我也早已不是四台山的程荀了。”
眼泪混进雨水中。她挣扎着站起身,抹了一把脸。
“今夜是我胡说八道,你忘了吧。”她慢慢转身,深一脚浅一脚爬出溪水。
他们隔着一条浅浅的溪流。
“我自己会回去,别跟上来。”她低哑的声音穿过雨幕,“若是有空,就将四台山竹林中那座墓清了吧。”
她转过半张脸,努力勾起一个笑:“欢迎你回来。”
膝盖疼得几乎她几乎站不直,她强忍着不露出端倪,踉跄着步子,抓着身侧的枝叶,艰难下山。
他站在原地,好似一尊凝固的雕像,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深林之中。
林中只剩他一个人。雨幕之中,他右手死死按住心口,左手扶住旁边一颗巨木,缓慢地跪倒在地。心口好像有一万颗长钉,呼吸间都是痛楚。
他低着头,神情狰狞痛苦,左手深深陷进粗砺的树皮中。
他伏地痛哭出声,一如十三岁那年的梦境,他伏在程荀鲜血淋漓的尸体上那般。
雨势渐大,翼山一片喧嚣。
第27章 灯半昏
玉盏在屋里等了一夜。晴春院大门紧闭, 她想去找程荀,却被门口的婆子毫不客气地赶走。
自从五年前她高烧至哑后,就不再做胡婉娘身边的贴身丫鬟,被打发去了院中做洒扫的活计。
没有被赶出府去, 她本已十分满足, 可程荀却看不下去她每日操劳, 这些年想方设法往上爬、攀关系、塞银子, 将她调到了轻松的岗上,每日只需做些针线活。
她也并非没有遭到别人的冷眼嫌弃,只是看在程荀的份上, 府里的人多半都不会为难她。她不会说话, 可她知道这些年程荀为了她付出了几多辛劳, 早已将程荀看做自己最重要的人。
今日下午她干完活儿回偏房,撞见两个丫鬟在院里嚼舌根,嘴上说着可怜玉竹又被胡婉娘罚跪,神情里却是明晃晃的嘲讽和得意。胡府里就那么几位主子, 僧多肉少, 这些年程荀爬得快,早就惹了许多人的眼。
玉盏心中气愤不平,冲到她们面前怒目而视。两个丫鬟吓了一跳, 看见是她又笑了起来,没有丝毫忌讳。一个哑巴,谁怕呢?
玉盏心中恨自己无力, 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女声。
“我当是谁呢?惹恼了姑娘、被扔去二门外做浆洗的丫头, 也敢嚼姑娘身边大丫鬟的舌根, 莫不是浆洗也做腻了,想去倒夜香?”
玉盏讶然转身, 竟是玉扇。她倚靠着门框,面色憔悴,声音却精神洪亮,直把那两个丫鬟给骂得脸一阵青红,掩面跑了。
玉扇没好气地瞟她一眼:“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给你姐姐烧壶热水备着?等她回来又得抱着膝盖打滚,真是活该。”说完便砰地关上门,回屋中去了。
玉盏愣怔片刻,忙不迭去烧水。
入夜,弥漫一天乌云终于落下,细密的雨逐渐变大,天地间一片空濛。
玉盏等了大半夜,炉上的水反复热了几次,最后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着了。
屋外雨声好似油锅里下了豆子,滴答个不停。突然响起一道推门声,冷风穿堂而入,将桌上烛火吹得狠狠一跳,玉盏猛地惊醒。
一道闪电破空而过,只见门外雨幕中站着浑身湿透的程荀,白光照在她脸上,苍白得仿若一抹游魂。
还未等玉盏站起来,门外那人便如同一只折翅的蝶,轻飘飘坠落在地。
玉盏心中一惊,连忙将她连拖带拽扶到床边,脱下湿透的衣服、包好头发,将她塞进被窝里。又将帕巾用热水打湿,严严实实盖在她湿寒的膝盖上。
这些年,程荀伺候胡婉娘愈加得心应手,可胡婉娘一贯是个爱拿下人出气的性子,像今日这般照顾膝盖疼到走不动路的程荀,对玉盏来说早已习惯。
玉盏忙活半天,本以为程荀早已闭上眼睛睡去,谁承想,一转头,程荀正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头顶。
她感受到不对劲儿,缓缓坐到她身边,手指轻轻摸了摸她的眼睛。
程荀闭上了眼睛,可下一刻,她感到手指上有潮湿温热的水划过。
玉盏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可本能地感到难过。她说不了话,只能弯下|身子,将头抵在她的颈窝里,轻轻蹭了蹭。
过了半晌,她抬起头,程荀仍在无声地落泪。烛火暗淡的光照在她脸上,显得那般凄婉悲凉。
她听见程荀终于哽咽着开口:“妱儿,我遇见程六出了。他还活着。”
玉盏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她没有发问,只是沉默地握住她的手。
“我明明、知道……”她的话断断续续,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我明知道不是他的错,可我像不受控制一样,对他说了这世上最难听的话、最不可原谅的话。”
她看向玉盏,眼里满是细碎水光。她的嘴唇哆嗦几下,才开口:“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玉盏没有回应,只是用那如水的眸子静静看着她。玉盏知道,她需要的并非一个答案。
程荀努力忍住哭声,牙齿都在发抖。
“或许我早就疯了。”
她想,或许在她第一天跪在胡婉娘面前、也或许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她并非一个天生心狠果决之人,从她决定进胡府那天起,没有一天不是在逼着自己向前走。
她逼自己说那些违心作呕的话,逼自己在仇人面前谄媚恭敬,逼自己一次又一次回忆程十道青白僵硬的脸与那具烧得炭黑的尸体,她用尽了浑身解数逼自己不要忘记。
她表面大方娴静、聪慧能干,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张皮囊下藏着个多么扭曲阴暗的怪物。
她不屑算计,可她在这府里走的每一步都是算计;她不耻虚情假意,可她卑劣地利用着松烟的真心。
而今日,或许正因为那人是程六出,她才会如此有恃无恐、歇斯底里地向他发泄自己的愤恨和恶意。
真可笑,就连歇下面具和伪装的时机,她都要算计。
她自暴自弃地想,程六出,看清楚,你要找的那个程荀,与如今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还有分毫关系么?
烛火映在房梁上,在那跳动的烛影上,她看见一只飞蛾的倒影。
那飞蛾试图靠近跳动的火苗,可转瞬间又扑扇着翅膀离开了。
“我回不去了,程六出。”
她望着那远去的飞蛾,喃喃道。
“我在这艘危船上太久,早已回不去了。”
一场急雨又勾起程荀膝盖上的旧伤,加上风寒,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
胡婉娘身边不能没人,玉扇十分乖觉地销假回去伺候。每日当差回来,还要特意来程荀屋里坐坐,嘴上说着嘲讽的话,却在玉盏为她擦药时眼疾手快地递药酒。
玉扇笑她脸色难看得像是被妖怪吸走了魂。等玉扇离开,她拿起镜子一看,果然,玉扇还是嘴下留情了。
玉盏心疼她,抢走镜子不让她看。收好镜子后,又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竹筒。
程荀疑惑地望去,玉盏摇摇头,比出个“有人让我给你”的手势。
她打开竹筒,里面塞着一张纸,纸上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上去的。纸上只有一句话:若有事,找侧门小厮曲山。
她捏着纸条,默了默,想到那天那个领路的小厮。
她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那小厮是他临时买通的人?还是他早有谋划安插进胡府的人?
玉盏又从身侧的柜子中拿出一瓶药酒递给程荀。她闻了闻,与她从前常擦的药酒气味并不相同,这个要辛辣得多。玉盏指了指那张纸条。
程荀懂了。她的手指缓慢摩挲着瓶身,心中思绪芜杂-
自那日翼山一别,晏决明便生了场大病。
那夜,天宝在胡府翼山后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等到心焦,终于等到晏决明。他步子虚浮,浑身湿泥,狼狈极了。
二人一路无言回到晏决明在扬州的住处观宅,天宝忙着张罗他更衣洗漱,他却将所有人都赶出屋子,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天宝不敢忤逆,可等到第二天晚上,他仍呆在屋中、水米未进,这可把天宝急坏了。直到第三天,观宅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天宝听到下人通传,不可置信地掐自己一把,这才赶去迎接。
本该远在京城王伯元毫不客气地坐在花厅主位,端着谷雨后新出的上品茶,很是悠闲。
“哟,这么大清早了,你们主子还没起?”王伯元见来人只有一个天宝,故意高声打趣。
天宝看见他,眼泪都快落下来了:“王公子,您可千万救救我们世子爷啊!”
片刻后,王伯元破开晏决明的房门,只见他颓丧地坐在床前脚踏上,还穿着那件沾满污泥的衣袍,头发凌乱、眼睛充血、面色憔悴,像是几夜没睡。
王伯元皱着眉头,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起来。
“你瞧瞧你这幅样子!荒唐!”
晏决明慢慢抬眼看向他,声音嘶哑颤抖:“我找到她了。”
王伯元愣在原地。
可他马上反应过来,怒目道:“找到不就行了!犯得着你在这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耍小性子吗?多大的人了还玩这套把戏,我五岁的侄子都比你聪明!快滚去洗漱吃饭!”
他推着他往净房走,一边示意天宝收拾准备起来,可下一秒,晏决明就昏倒在地。
天宝尖叫着扑了过去,王伯元狠狠深吸一口气,按住自己跳得发疼的神经:“别嚎了!快去找大夫!”
府里一通兵荒马乱,直到暮色四合、残月当空,王伯元才坐下喝完在观宅的第一碗茶。
寅时,晏决明终于转醒。
他头晕眼胀、浑身提不起力气,正望着头顶绣了四君子的床帐发懵,就听见旁边传来熟悉的阴阳怪气:“世子爷醒了啊?还知道自己如今几岁了么?”
晏决明低头,看见身上早已换上干净的衣物,这才缓缓反应过来。
他在扬州观宅。
他刚刚见到阿荀了。
“你说我这遭的什么罪!为了躲家里老头子千里迢迢跑来扬州投奔你,你倒好,我椅子都没坐稳就给我找麻烦!唉,劳碌命。”王伯元放下茶盏,走到他榻前喋喋不休。
晏决明轻轻打断他。
“程荀在胡家。”
“她为了替我报仇,在胡家做了五年下人。”
王伯元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28章 落梅风
十六岁那年, 王伯元第一次在东宫见到晏决明。
彼时,他是国子监祭酒家的长子,十六岁就中举的少年天才。王家世代书香、家规严谨,却偏偏养出他这么个性子张扬的混不吝来。
他看看上首的太子, 神色温和、正襟危坐, 与他想象中差不多。他又用余光扫过身边这位宁远侯世子, 心中万分好奇。
宁远侯府自小随僧人云游四方的长子回来了。这个消息在京城官宦之家中, 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浪。王伯元生性放浪落拓,对此等奇闻轶事尤其上心。
此前知道太子侍读除了他,还有晏决明后, 他很是不解。
他便算了, 被父亲强压着过来的。可这晏决明也是如此么?难道云游四海多年之人, 也放不下这功名利禄?
他有心与晏决明攀谈,却发现这小子身上没有半分清净悲悯的禅意,反倒似头野狼,浑身写满进取的贪欲。
太子侍读本就是个陪玩、替打的活计, 晏决明却不放过一个学习、请教乃至模仿的机会, 从一个带着几分不羁的乡野气的少年,迅速蜕变为一个任何人都挑不出错的勋爵子弟。
王伯元以往觉得这样的人无趣,可晏决明这决绝彻底的蜕变, 提醒他,这人绝不是一个泯然于众人的存在。
东宫的无限风光背后,是数不清的明枪暗箭。太子刚出阁的那两年, 遭受了不知道多少回各方势力的试探与暗算。可也正是一次次危机的化解中, 三人渐渐敞开心扉, 真正站在了同一阵营。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 原来晏决明消失的那些年,并非所谓云游四方,而是流落市井、艰难求生。
甚至他暗地里培养人马、多方钻营,也并不为所谓荣华富贵、爵位财产,而是为了找一个人,一个与他一同长大的人。
这些年来,他几乎从未在他们面前提起过程荀的过往。唯一一次露出端倪,还是王伯元将他灌醉,他才说了寥寥几语。
或许就连晏决明自己也不知道,他描述程荀的话里藏了多少情意与重量。只需那屈指可数的几笔,他便已经勾勒出她的模样。
所以,如今晏决明对他说程荀独自隐姓埋名、潜伏胡府五年之久,只为了报仇时,他心中虽有感叹,却并无惊讶。
性子如此倔强刚毅,又重情重义。十一岁就卖身进府,直至今天,五年里日日夜夜对着仇人讨好卖笑,世上多少自诩枭杰之辈都没有她的孤勇。也难怪他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是个可怜人,却也是位奇女子。
王伯元叹息一声,又问:“那你如何打算的?”
沉默半晌,他才苦涩开口:“我想带她走,给她安排新身份、新住处,从此重新开始……”
王伯元看着他,心想,她会同意才怪呢。
“……她不肯。”
果不其然。王伯元倒了杯水递给他,好整以暇坐在一旁:“这不废话么。人家在那辛辛苦苦呆了五年,你一来,得了,前五年全部白干。没和你急眼都算人家脾气好的。”
晏决明紧紧握住温热的茶杯,声音低哑:“她留在那也并非为我一人。”
他艰难地复述她的话,说到最后才后知后觉,她那日的歇斯底里,何尝不是色厉内荏?她只是强撑着,不愿让他看见她溃败一地的自尊罢了。
他凝视着杯中水,喃喃道:“我只恨我来迟了。”
屋中一片沉寂。
王伯元胸中块垒难平。
能怪谁呢?晏决明没有做错,程荀也没有做错,只是横亘在二人中间这五年,足够将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他心中喟叹,看不下去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夺过快被他握碎的茶杯放在一边。
“你不必太过介怀,她心中也未必怪你。她伪装压抑了这么多年,只在你面前坦诚至此,你该开心才是。”
晏决明闻言抬起头,心中燃起点点希冀。
“况且眼下不是刚好么?你要暗查胡瑞,她又刚好在府中,你二人不如就此联手,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
晏决明有些恼了:“你明知我此番暗查多有凶险,岂能将她也推入火坑?”
王伯元认真看着他:“少亭,唯独这件事你替代不了她。”
“我知道你不愿她涉险,可若你不让她亲手了结,她此生都过不去这个坎。更何况你也说了,她并非为你一人。”
晏决明默然。
王伯元看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拍拍他的肩:“行了,想点开心的。好不容易见面了,就别这么苦大仇深的。”
他想到什么,脸色有些奇怪,连忙问,“对了,你刚刚说,准备怎么对她来着?”
晏决明如常道:“自然是给她寻一处新的宅院,不拘是扬州还是溧安,她要愿意的话,京城也可以。至于新身份,我想着,或许我姨母……”
屋内陷入一阵古怪的安静,晏决明莫名其妙抬起头,只见王伯元看着他,皱着眉瘪着嘴,一脸一言难尽。
晏决明:“……?”
王伯元意味深长:“想不到啊晏少亭,我看你这么多年洁身自好,以为你是个正经人呢。怎么人小妹妹一来,就想着给人在外置宅院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你。”
晏决明呆愣片刻,猛地坐起身横眉怒视:“荒唐!我只拿她当妹妹!”
王伯元抱着双臂,笑得像只狐狸:“这可是你说的。那你便当好这好哥哥,如今程荀也不小了,你何时给她物色个好郎君?”
晏决明不知想到了什么,面沉如水。
王伯元笑着摇摇头。他这个好弟弟,别的事上都聪敏机智拎得清,唯独一扯上程荀,就是个傻头傻脑的闷葫芦。
“天宝,进来服侍你家主子用饭吧。”
他掸掸袖子,悠悠然出门去。
罢了,晏决明此时嘴硬,将来他可有得好戏可看呢!-
过了两日,他安插在胡府的曲山送来信。那是曲山多番调查打听到的,程荀过去五年在胡府的经历。
那轻飘飘的黄麻纸好似千钧之重,他静坐许久,才将那纸张翻开。
“玉竹,本名苏永,家住溧安县,父母兄长务农为生……”
几张纸,写尽了丫鬟“玉竹”在胡府的五年。初入府就遭受羞辱,半旬未眠只为给胡婉娘编一件密如发丝的“金缕衣”,在兖州凄寒的冻雨中跪到双膝如今仍有旧伤,打骂罚跪都是家常便饭……
那黑白分明的纸上明明血泪斑斑。
晏决明不忍卒读,几度放下纸张,却颤抖着手逼自己继续看完。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将它好生收进匣子里,放进书房抽屉最深处。
他坐在案前,沉默地想,何其不公。
他的五年,纵使忍受着宫中府中多番阴谋算计,他却实打实地从一个乡野市井间摸爬滚打的小子,摇身一变为绮罗珠履的世子爷。他睡在最金贵柔软的床榻,出入全天下最高不可攀的宫廷,来往交际的人是少年英才、一代大儒、东宫太子。
而程荀的五年,只获得一张薄薄的卖身契,与她作伴的是那副孱弱病痛的身躯、折辱在地的尊严。
那夜,屋中烛火燃至天明。
第二日,曲山又送来消息,程荀想要见他。
晏决明灰败的眼里透入几缕光明,他不敢耽搁,当即洗漱更衣,赶往胡府翼山。
在翼山呆了整整一个白日,夜幕逐渐降临,他心中的紧张分毫不减,反倒更加忐忑难安。
清夜无尘,直至月上中天,山下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晏决明转身,殷切望去,程荀一根树枝撑着地,蹒跚着爬了上来。如银的月色下,那苍白单薄的面容愈发冷清。
晏决明忙不迭跑过去,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扶到坡上。
程荀似乎有些不习惯,站稳身子,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晏决明敏锐地感知到程荀这片刻的不自在,他讪讪收回手,将手背在身后。
春夜和煦,程荀穿得单薄,手臂上那温热的触感好像还留在指间。背在身后的手,忍不住轻轻揉搓了一下指尖。
他们之间隔了几米,晏决明的影子投在她的脚边。
程荀望着地上的影子,半晌才低声道:“那日,是我言行无状,你别放心上。”
晏决明愣了一下,忙摇头:“你没做错什么,别这样说。”
说完,二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晚风徐徐吹过,程荀的发丝随之摇动。她低垂着头,没看见那发丝轻轻拂到晏决明前襟。
第29章 惊鹊起
清宵良夜, 晚风悠悠荡过山野林间,杨花柳絮飘飘扬扬。
程荀似是沐浴洗漱后才过来的,头发松散地半扎着,发丝带着丝丝湿润的潮气, 随风轻轻飘到晏决明的前襟。他的衣襟沾上了点点水珠。
程荀低着头, 似在沉吟斟酌。晏决明沉默地矗立, 忐忑地等待程荀的审判。
可这风儿实在扰人。
晏决明忍不住分神望向前襟的发丝。他想抬手将发丝拂下去, 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放下了手。
衣襟上凸起的绣样勾缠住那缕青丝,程荀微微动了下头, 青丝随之滑落。
晏决明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对不起。”
晏决明回过神, 诧异地望向程荀。
她仍是低着头, 声音越说越快:“明明从一开始便是我自己选的,我不该将责任推卸给你。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自己不甘心罢了。”
晏决明心中酸涩,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能干巴巴回道:“阿荀, 你别这样想。”
她终于抬起头,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直直望向他:“我知道你不愿我留在这里受委屈,可我不能跟你走, 我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可是……”
“你那日说要给我新身份,让我住进新宅院,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是。”她移开视线, 向旁走了两步, 望着头顶的月亮。晴朗的春夜, 月儿高悬深蓝色的夜幕之中,无声释放着银白的月华。
“可是, 我如今又是什么身份呢?”
清风吹散那朦胧的云翳,那遥远高洁的月亮映在她的眼瞳里。
“无论你我心中如何思量,可仅从事实论起,如今你我身份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这也好,一切总该回到正确的轨道中去,何必勉强呢?”
山风吹过,梢头枝叶轻轻摇晃。
“说来也好笑,我们分离五年,都快赶上相识的时间了。”
她终于转身,望着他,笑得坦然释怀,眼里水光流转。
“程六出,就当是念在我们当年的情谊,成全我吧。”
那哀戚的笑好似一记耳光,打得他微微震颤。他狼狈地转过身,心中悲恸万分。
他想告诉她,他从未将自己看做那高高在上的勋贵世子晏决明,他这些年汲汲营营,不过是为求一个机会,一个他能彻底做回程六出的机会。
他想告诉她,他从不在乎那外物的身份。什么世子爷,什么丫鬟奴婢,什么贫儿乞丐。他也不在乎这经年的离别,如何更改重塑他们的模样。
他在乎的,从始至终都只有那年上元节皱着眉头向他伸手的那个程荀罢了。
可他说不出口。
他知道她是何等良善纯真之人。可越是敏感的赤子之心,越是容易陷入自苦与自我谴责的陷阱中去。她厌恶如今的自己,才会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
她说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可她不知道,只有如她那般身处逆境也不曾加害他人、不曾改变本心之人,才配得起做那纯白无暇的云。而他,深陷那权力倾轧之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终日伪装做戏,早已面目全非了。
如今的他又能给她什么承诺呢?他自己还尚且游走在刀尖虎口,每日在各方势力的博弈中如履薄冰。从他选择站在东宫身后的那天起,就只有不成功便成仁这一条路可走。他未来的路还在一片黑沉雾霭之中,又拿什么给她保证呢?
胸膛闷痛,他抬手按住那处,却摸到点点濡湿的水汽。
他后知后觉,这是她头发上的水珠。
沉默半晌,他终于重新拾起勇气,开口道:“阿荀,我不会阻拦你,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只是我要告诉你。”他转过身,面上终于恢复平静,“此番我来扬州,本就是冲着胡家人来的。”
“或许你也有所察觉,胡家背后权力错节盘根,他自己在两淮盐运事务上经营多年,要说他清白干净,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胡瑞的叔父胡聘早年便已投入誉王、蔡尚书一党。誉王虽并非出自中宫,可蔡尚书势大,早年皇上初登宝殿时,他没少在背后使力。故而这些年,皇上对其也多有宽待。
“如今我在太子门下。太子早年病弱,先皇后仙逝后,沉寂多年。直至今年二月,才开始接触政务。”
晏决明向她细细解释自己此番来扬州的目的。程荀多年深居后宅,纵使身处风暴中心,也始终难逃管中窥豹的尴尬。而晏决明带来的信息,让她终于得以认清,这些年里,她始终错过的重要一环。
她皱眉认真聆听,这些年收集的那些断裂的信息,终于环环相扣,她在大脑里迅速整理出思绪,连忙追问:“既如此,你与我便是为了同一目标而来。我之前从未见过曲山,他是你原本就要安插进来的人么?”
晏决明点点头,语气迟疑:“想要从胡家这摊浑水里查明他的罪证,只怕少不了凶险,你身居其中,我放心不下。”
程荀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亮,斩钉截铁道:“再是凶险,这么多年我也过来了。况且,我在胡府扎根已久,这些年胡瑞来往的官员、富商,我虽不说了若指掌,却也存有相当详实的名目,总比你安插人进来从头开始要好。”
晏决明有些惊讶:“你是如何得到这些的?”
“前几年大夫人没跟着胡瑞去任上,许多女眷间的往来走礼都交给了胡婉娘。胡婉娘不耐烦做那些,故而许多事都是我张罗的。”
程荀顿了顿,眼神有些躲闪,含混道:“除此以外,府中有个叫松烟的小厮,在胡品之书房伺候。我与那位松烟颇为相熟。”
晏决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程荀一只手放在身侧,食指抠着大拇指的边缘。这是她许多年来的小习惯,但凡做错了事或者有所隐瞒,都会如此。
这熟悉的小动作让他视线柔和了少许。
有些东西,无论岁月如何更迭,确实不会变。
松烟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还未待他思索,她又急忙开口:“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她神情严肃,向他靠近了几分。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连同那沐浴后的潮气,一同扑进晏决明的鼻尖。他表面不动声色,不知为何,手却在身侧微微颤了一下。
程荀身形单薄瘦弱,个子在女孩中算是较高的,在府中甚至比一些小厮还要高些。但在晏决明面前,她平视只能望见他的肩膀。
程荀微微抬头,掀起眼皮看向晏决明,压低了声音:“当初你可是撞见了什么?为何胡品之要派人杀你?”
月光透过婆娑的树影,漫不经心地洒在程荀扬起的脸庞上。这是他们重逢后,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晰地看清程荀的样貌。
两人站在溪水边,水面粼粼波纹映在她的侧脸上。她未上脂粉,光洁透亮的面容在月色下愈发柔润。细眉清淡,长睫下垂着,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嘴唇微张,神色有些急迫紧张。
还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紧紧凝视着他,一如从前那般黑亮清澈,眉梢眼尾却不同于儿时的稚嫩,有了些许少年意气的凛冽。
好似十二月的一缕寒风,夹着梅香,从他眼前轻巧地掠过。
他的心神摇了摇,片刻失神后,不太自在地移开视线,望向她肩后一丛摇动的野花。
“那天,我在胡家宅院里,似乎隐约听到了些声响……”他投进回忆里,仔细翻找那一幕的点点滴滴,“就像,就像是衣物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十三岁的程六出或许还不明白那是什么,可五年后的今天,晏决明心中有了些猜想。
程荀想到了什么,脸色也不大好看。但这个消息终于让她看见了少许曙光。她努力压下本能的不适,双手握在胸前,振奋道:“他当初铁了心要赶尽杀绝,恐怕就是担心你撞见了什么。这或许是个新的突破口!”
晏决明知道轻重,肃然点头:“我会派人去溧安胡家老宅看看。”
说完,二人一时无话。
五年未见,二人情绪激动时尚且看不出来端倪,可等到心平气和的时候,那中间被人偷走的岁月、难以忽视的隔阂突然清晰可见。
程荀有些尴尬,不知是该继续找个话题,还是该乘势离开。晏决明看出她的退意,没过脑子张口就说:“你在府中可缺什么?”
程荀摇摇头。
晏决明心中窘迫。或许这就是两人太过默契带来的坏处。他看得出她的不自在,她也明白他试图多留她片刻。这份无言的心知肚明,让空气都有些凝固。
晏决明终于想起来时惦记了一路的事:“若是哪天有空,你出来一趟吧,我请大夫来给你看看膝盖。”
“还疼么?”他的话里难掩忧虑,忍不住蹲下|身。手刚伸到她膝盖边,又急急停住,悬在半空,不甚明显地抚摸了一下。
程荀望着他蹲在自己身前,一瞬间竟好似回到了从前。刹那恍惚后,他头顶的玉冠唤醒了她。回过神来,拘束地退了一步。
“我没事,都是旧伤了,养养就行。”说着,她突然眼前一亮,“对了,我可以求你一件事么?”
晏决明站起身,听到她疏离的语气,微微苦笑:“为你,我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程荀抿抿唇,道:“我有位在府中认识的妹妹玉盏,本名叫妱儿,前些年因为高热,烧了一夜后就再也口不能言。若是可以,”她有些犹豫,“若是可以,你能将她接出府去么?”
她低下头:“这府里水太深,我实在不放心她一直呆在府中。”
一股湿润而沉重的情绪压在他心头。他想说,你为何不能对自己也好一点呢。
可他却只是轻轻扶起她垂丧的肩膀,嗓音轻柔:“放心吧,这事交给我就行。”
她的眉头终于松开,缓缓扬起一个笑。
“那我便先回去了。明日,我会找空子把我这些年搜集到的消息交给曲山,你看看可有能用得上的。”说罢,她拾起来时那根木棍,缓慢地往山下去。
她向他摆摆手,“别担心,我自己下去就行。”
一阵风穿过林间,她的袖袍都鼓了起来,耳边碎发轻轻拂面,遮住了她含着笑意的半张脸。
然后那身影慢慢消失在了林间。
晏决明怔怔望着她的背影。
和煦的春夜,风儿吹个不停。柳絮飘扬而下,宛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
晏决明站在纷飞的纯白中,心跳清晰可闻。
身后,沉睡的惊鹊振翅而起,倏忽间飞入云间-
夜已深,晏决明缓步走进观宅。
天宝跟在他身后,不敢说话。一路上他都觑着他的脸色,生怕他又与“那位”闹了不愉快。
好在他看上去并无不妥,只是有些神思不属。
回到观宅,他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晏决明“啧”了一声,抬头就见这位向来风轻云淡的世子爷,急匆匆跑进了书房,还将门紧紧关上了。
天宝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在书房门外蹲下。
半晌,晏决明猛地拉开了门,天宝吓得当即跳起来,连忙跟上去。却见他又大步流星走进厢房,“砰”地将门摔上。
天宝站在庭院中间,挠挠头。
屋内,晏决明憋了一肚子气,强忍着怒意打水洗漱一通。
他不喜欢人贴身服侍,向来亲力亲为惯了。只是今天格外气恼,连放铜盆都砸得满地响。
终于在床上躺下,他盯着头顶床帐,心中越想越气。
今日程荀与他提起那位“松烟”时,他便觉得耳熟,到了家门口突然想起来,曾在曲山给他的信中见过。
等刚刚又去书房一看,才知道这位松烟有多不简单!
也是他犯了糊涂,刚收到信时只顾着为程荀难过,没注意曲山字里行间隐晦的暗示。
什么叫“多有照顾”?
什么叫“好似兄妹”?
什么叫“府中众人言”?
再想起程荀今日提及他时的片刻犹豫,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阿荀如今才多大,这小子就不怀好意地献殷勤!
可转念一想,如今她也十六了。放在普通人家,已经嫁为人妇的都比比皆是。
……就算阿荀十六岁了,这松烟也绝无可能!
难道他真要像王伯元说的那般,开始给阿荀物色夫婿了?
他烦躁地翻个身,脸正对着墙。
若真是要挑夫婿,学识家世那是硬条件,暂且放在一边。最首要的还是品性与气度。既不能太看重女子外表,也不能如那瞎子一般,看见个女子就凑上去献殷勤。最好还得是后宅干净的,若是父辈的后院就一堆莺莺燕燕,那家风也好不到哪去。
他想想在京中认识的王孙公子、官宦子弟,有些糟心。想了半天,终于数出两个家世人品、气度才学都还勉强的公子。
可他又想,阿荀在他眼中自然什么都好。只是这两位家中都有些古板,阿荀的新身份得尽快了。最好明日就给姨母写信……
思绪绕山绕水,最后又绕回了原点。
他猛地坐起来,双手抱臂。
将他们划进待选名单里,就算给他们天大的面子了,还想着挑三拣四?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阿荀长什么样。
他想起今夜月下,阿荀站在他身前,抬头仰视的面容;又想起最后她站在风里,向他遥遥挥手的样子。
他心里空落落的。
他慢慢躺下,望着床帐上那纤弱却柔韧的兰草,脑子里一片混乱。
月照纱窗,那兰草在幽微月色中,愈发清丽。
他忍不住抬起手,在半空中,描摹那兰草的模样。
兰草上的露珠好像滴落在他指尖,他收回手,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不见那水珠的踪影,可指尖却清晰地传来濡湿的触感,好似今夜的某一刻。
鬼使神差地,他缓缓闭眼,指尖轻轻落在了半片唇上。
第30章 春日到
天边才微微透出些许月白, 晏决明便醒了。
三更天睡下,他只堪堪闭眼两个时辰。甫一沉入梦境中,他就望见一片幽深瑰奇的光亮。他站在虚无中,难以自控地耽溺进那光亮中。
他抬脚迈进去, 似水又似云的存在将他轻轻托起。他刚沉沉陷进这水云之间, 这光亮有如一团迷雾, 骤然抽身而去。他慌忙追赶, 却怎么也追不上。
那团光亮愈发渺远,追赶中,他猝不及防踩进一道断崖, 陡然坠入无尽黑暗中。
那失重感将他惊醒, 他缓了缓神, 前额后背都落满冷汗。他站起身,脚踩到地板,才有了回到人间的实感。
他回想梦中那片令他着迷神往的光亮,一时觉得熟悉, 一时又觉得荒唐。清醒的人又何必追究梦的逻辑真伪呢?
天色尚早, 他干脆换上利落的短打,拿上短剑在亭中操练起来。
他对自己向来苛刻。出生金尊玉贵,不提他本就天资聪颖, 就单论他不惧寒暑的勤勉,就足够招眼了。这些年,身边人或真心、或假意的夸赞和挖苦不断, 他却从未有过懈怠。
只因他知道, 自己想要的, 是比那所谓财富、名望都还要难得可贵的东西。
直至日上三竿,王伯元悠悠来书房找他时, 他早已处理完许多事务。
“把信快马加鞭送去济南府,务必让人亲自交给姨母,不要出岔子。”晏决明将封好的信封交给天宝,语气肃然。
天宝殷殷接过信,连声应是,赶忙出门去吩咐。
王伯元挑眉,“倒是少见你这般郑重。”
晏决明没看他,坐回原位,铺开宣纸,提笔游走龙蛇。
“阿荀总得有个新身份,我欲请姨母将她认为义女。将来事成后,她的身份也刚好能过个明路。”他声音平静。
“孟大人和崔夫人的义女,你这手笔可真不小。”王伯元目瞪口呆,他虽知道晏决明看重程荀,却没想到竟会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你姨母这些年也没少费劲儿帮你找人,认个义女估计不难。”王伯元不知想起什么,笑得狡黠,“不过,以你那位妹妹的性子,愿不愿意可就两说了。”
晏决明握笔的手一顿,一滴墨落到了白纸中间,扎眼得很。他没有换干净的新纸,而是等墨迹半干,换了个角度,将字精巧覆在那脏污的墨点上。
“她愿不愿意,与我准不准备,是两码事。”
王伯元耸耸肩,走到博古架旁,随手拿起一块玩石摆件,“说起来,我下扬州时路上,还遇见你那位孟家表弟了。”
“孟绍文?”
“似乎是叫这个。他倒是个……”王伯元沉默几秒,艰难地寻找体面的措辞,“倒是个性子鲁直淳朴的。”
晏决明想起那位不通俗务的表弟,也忍不住笑了,“你怎会碰上他了?孟大人如今不是在济南么?”
“说是来扬州的鉴明书院读书,准备年后下场呢。依我看,以你那表弟的性子,若有朝一日当真入仕了,除了工部,倒也想不出别的去处。”
二人正闲聊着,天宝抱着一本册子小跑进来。
他掩上门,小心翼翼地奉上那平平无奇的册子,“少爷,这是曲山送来的,说是‘那位’让他拿过来。”
晏决明神色一变,急急走过来,双手接过那册子,犹豫片刻,才动作轻柔地翻开。
王伯元凑过来,先入眼帘的是那笔字,丝毫不见女子的柔婉,反而笔锋凌厉,与晏决明从前的字有几分神似。
再仔细一看,却见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某年某月,胡府往来的人家、走礼等一系列内容,就连消息来源何处、可信程度、推断猜测、仆从的只言片语都一一记录在册,分门别类、清晰透彻。
一页页翻过去,王伯元心中更是惊异,忍不住感叹,“你这妹妹,可真不简单,是个人物……”
他兀自感叹,没注意到晏决明的沉默。
直到册子翻到最后一页,写到“宁远侯世子”便戛然而止,他才后知后觉气氛有些异样。
天宝早就溜了出去,屋中只剩气息冷冽的晏决明,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字迹。
他抬手轻轻抚过那熟悉的字迹,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这便是她在胡府的五年。”-
胡府,晴春院。
胡婉娘坐在案前,不耐烦地翻着手中的账本。
自从那日与林氏大吵一架后,林氏不仅关了她的禁闭,还将府中后宅历年的账册都交予了她,让她呆在屋里,好生将从前的旧账理个章程出来。
胡婉娘最不耐烦和账目打交道,从前都是交由程荀来做。如今林氏特意派了个婆子守在她身边,时刻监督她亲力亲为。
程荀歇了两天便匆匆回到胡婉娘身边。她站在身后,目光时不时飘到那账册上去。
看了一上午,胡婉娘的耐心快要耗尽时,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面生的小厮,回话道:“大小姐,外边来了个婆子,说是府里玉盏的家里人,想来给您请个安。”
若是放在往常,胡婉娘早就黑脸骂人了。她对下人都没有脸色,更别提什么下人的家里人。可如今,她被这天书一般的账册折磨得头晕脑胀,闻言连忙将账本丢到一边,难掩喜意:“叫进来吧。”
程荀心中一跳。她没想到他动作会这么快。
屋外走来一个黑胖朴素的婆子,笑得满脸沟壑,谄笑道:“胡家大小姐,给您请安了。我是这玉盏家里的姑母,这些年来,有劳您照顾我们家玉盏了!”
程荀站在身后微微挑眉。这婆子张口就是溧安话,没想到他还真找了个溧安人。
胡婉娘上下扫了一眼婆子,“你是从溧安来的?”
婆子弯着腰,连连点头:“蒙您关心,小的确是从溧安过来,此番来,也是有一事相求。”
说着这婆子就跪下了,声泪俱下地说了一堆玉盏亲爹病入膏肓,想要在临走前见女儿一面,她千里迢迢过来赎人的事,又说了一番胡婉娘是如何善良美丽,直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仙女似的。
玉盏老早就不在晴春院里干活了,只是身契还在胡婉娘手里。她听得烦了,倒是没有为难婆子,只摆摆手让她去找管家福全去赎人就是。
婆子千恩万谢地走了。胡婉娘不知想起什么,转头对程荀说:“我记得,你是不是与玉盏还挺要好的?这样吧,我放你半天假,你去与她最后说说话。”
程荀一愣,弯腰行礼,语气里却全然是激动与感激:“多谢姑娘!”
她走出屋子,屋外春光灿烂。她站在檐下阴影中,回望一眼胡婉娘,她正坐在软榻里,将林氏派来的婆子使唤得团团转。
她抿抿唇,转身离开。
到了偏房,玉盏被丫鬟婆子叫回来收拾东西,还一脸不知所措地呆愣在原地。见到程荀,她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程荀关上门,将她拉到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妱儿,你别怕,我知道你没有什么姑母,那人是我让人安排的。”
玉盏怔住了,似是没明白她的意思。
程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说:“妱儿,还记得我与你说的程六出么?”
“他就是那位宁远侯世子,晏决明。”
玉盏迟钝地望着她,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捂住嘴巴,惊惧地望着她。
程荀握住她冰凉的手,“胡家迟早要乱,你呆在这里我实在放心不下。我拜托,”她顿了顿,继续说,“我拜托晏决明将你接出去,他会给你安排住处,你暂且在那住下。胡婉娘放了我半日假,等会儿我送你过去。”
玉盏无声落泪,望着她用力摇头。
程荀抬手拭去她的眼泪,“别担心,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等此间事了,我便去找你。”
玉盏情绪激动地比划着,程荀看懂了,她在问:“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妱儿,你就当,”程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下,“你就当这是我的命吧。”
玉盏抱着她泣不成声。
程荀拍拍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我不会死的。”
过了小半个时辰,玉盏终于止住眼泪,抱着程荀给她收拾好的包袱坐在屋中。不知何时,玉扇也来了。
她坐在一旁,喋喋不休,“我看你那位姑母才真是没安好心,你如今哑了,就算回去又能过什么好日子?说不定回去就让你做没工钱的奴婢,还不如这府里呢!有吃有喝,还有玉竹在上面帮你顶着。”
她越说越气恼:“从前我就说你是个傻的!”
话音刚落,那婆子就走了进来。玉扇清清嗓子,面色如常。
那婆子扶起玉盏,上下打量她,“哎哟,乖乖儿,长大了!”
玉盏有些不习惯,求助的眼神看向程荀。程荀心中哂笑,感叹晏决明还真会找人。
表演完一番久别重逢的亲热戏码,那婆子从袖中拿出一张身契,递给玉盏。
玉盏望着那按了她手印的身契,不知所措。
程荀的目光也落在那契纸上,半晌后,她对她说。
“撕了吧。”
玉盏看向程荀,那双如水般澄明的眼瞳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再仔细看,那倒影却又变了。
变成了第一次穿上丫鬟衣衫的玉盏,狼吞虎咽吃着主子赏下的剩菜的玉盏,寒冬腊月坠入冰湖无助挣扎的玉盏,被丫鬟小厮嘲笑“哑丫头”的玉盏。
那无数个玉盏在她眼前飞速掠过,恍惚间,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她,她回过神,只见程荀坚定地望着她。
“撕了吧。”
三个字,在她脑海里振聋发聩,不断回响。
她双手捏住那单薄的纸张,轻轻一动,纸碎成两半。
她莫名地想,原来这么简单。
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何变得模糊,好似有个声音在操纵着她,她忍不住将那纸片撕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花白的碎片落到地上。
她听见程荀带着笑意的声音。
“妱儿,从此再也没人能叫你玉盏。”
她抬眼望去,程荀含笑看着她,就连玉扇,眼里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艳羡。
和煦的日光好似终于照耀在她身上。
她想,她的春天到了-
过了午后,那婆子拉着妱儿和程荀离开了胡府。
几人走出侧门,坐上一架牛车,往渡口的方向去。绕了三条街,再也不见胡府的气派宅子,婆子将车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巷里,又带着二人坐上早已停在原地的青帷马车。
摇摇晃晃近一个时辰,直到日沉西山,天边染上橙红的夕照,马车才在一处宅院正门前停下。
宅院上挂着“观宅”的牌匾,位置靠近城外,环境清幽。门口候着两个小厮,见马车停下,就连忙走上前打帘、放脚踏。程荀和妱儿都有些不习惯,避开小厮的手自己跳了下来。
宅院外观低调,走进去才发现大有乾坤。整座宅院设计陈设并不繁复奢华,处处透着文人逸士独爱的清雅闲适。宅院中多以松枝、竹影做景,翠色之间点缀着少许残红,间或有潺潺流水绕林而过。庭院不似寻常宅院那般方正,更像是为了迁就自然之景而错落摆放,颇有些自在野趣。
小厮殷勤地介绍着沿路的院子,一路将他们引到了东面一处小院中。小院早已打理准备好了,妱儿怯生生地张望一圈,比手势问程荀:“这么大的地方,都是我住吗?”
程荀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你安心住就是。”
那婆子进入观宅后就变了副模样,恭敬有礼地对妱儿说:“妱儿姑娘,之后我就在这院子里,您有事吩咐我就行。”
直到二人在院子里用完晚膳,妱儿还是十分忐忑的模样。程荀陪她在屋中聊了许久,终于将她安抚入睡。
夜已深,松枝梢头挂着半轮残月。
程荀走出小院,毫不意外在门口看见了晏决明。
特意在她和妱儿面前消失了一晚上的晏决明,此刻站在疏疏翠竹之间,一身家常道袍,竟是比那月辉还要冷清。
晏决明默不作声地走到程荀身边,淙淙流水从二人身侧穿过,他们安静地并排走着。
“谢谢你。”程荀突然停下脚步,侧身看着他,“我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晏决明转过身,先是望见她头顶落了一片竹叶。
他想抬手将那竹叶拂去,却又听见她迟疑的声音:“其实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若是可以的话,能再请位大夫帮她看看嗓子吗?”
她语气里的疏离和歉意让他有些恼了,他低头望去,却看见她带着几分恳求的眼睛。
今夜万里无云,月光穿透深蓝的天空,散落在她的眸子里,好似盛满星辰的海面。
他猝不及防地跌落那海中。
而他蓦然想起昨夜的梦。
原来那绚丽的、斑斓的、他追之而不及的光亮,就在这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