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生死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
待程荀再次存有意识时, 身体像是飘在汹涌江面上的一叶兰舟,意识也在风声中起起伏伏。
恍惚之中,她想撑起自己的身体,试图伸手抓住什么, 可潮水不断向她涌来, 一次又一次将她淹没。
短暂的彷徨无力后, 她干脆不再费力挣扎, 平静下来,任自己沉入水底。
精神陷入寂静的渊流,感官却逐渐敏锐起来。
风里夹着沙粒, 飒飒擦过她的指尖;双脚和肩膀凌空挂着, 腹部压在一片柔软宽阔的凸起上, 勉强支撑住平衡;马蹄声沉闷而规律,扬起的尘土不断扑到脸上,呛得人喘不过气。
愈演愈烈的眩晕感中,程荀缓缓睁开了眼睛。
黄土沙石从眼前飞速掠过, 朦胧的烟尘迷住她的眼睛, 她只能又紧紧闭上眼,用力挤出眼泪,稍稍缓解双眼的痛痒。
闭眼的瞬息, 程荀终于弄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在孟家老宅的后院,被人打晕、挟持带走。而现在,她被人横放在马背上, 有个男人紧贴着她, 正在扬鞭疾驰。
她悄悄抬眼, 只见太阳斜斜落在西边,映出了些许暮色。后颈的疼痛依旧清晰, 除了嗓子有点渴,身体里并无饥饿的感觉。想来,离她被绑走,应该只过了个把时辰。
冷静分析了一遍眼前的形势,程荀心下稍定。
被掳走的时间越短,晏决明找到她的几率就越大。
同在马上的人并未察觉她已清醒,仍在策马。起伏的马背不断撞着程荀的腹部,头垂在马腹上,失重感和颠簸感令程荀几欲作呕。她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竭尽全力伪装着。
不多时,背后突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程荀奔来!
她心中燃起曙光,难掩激动地侧脸去望。可令她失望的是,还未看到来人的模样,就听到了一连串粗野的胡语。
后头那人扯着嗓子呐喊,程荀不懂其意,只能听出那人话里的焦灼与愤怒。
身后喊声不断,挟持程荀的那人却充耳不闻,反而夹紧马腹、用力驱赶马儿越跑越快。
程荀心中浮起几分猜疑。
男人只要拉开一点距离,后面的人就会拼命追赶上来。两人就这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知跑了多久。
渐渐地,风中飘来湿润的气息,程荀嗅了嗅,是一股熟悉的、带有些腥臭的潮气,她不由得一愣。
没等她细想,男人突然急急拉紧缰绳,马儿嘶叫着抬起前蹄,程荀没稳住,差点从马上摔落。
没等马儿站好,男人便一跃而下,紧接着扯住程荀的后腿,毫不留情地将她扯下!
上半身陡然失去支撑,眼看着脸要直直摔在地上,程荀来不及假装昏迷,只能伸手撑住了身子。
男人在背后冷笑一声,走上前压住她的后背,从马鞍上抽出一根麻绳,将她双手紧紧缚住,又抓住她的后衣领将她拎起来。
被压在地上的半张脸火辣辣地疼,程荀强忍着一声不吭。等站起身,程荀立刻环视一圈。男人竟然将她带到了那片滩涂。
他们站在岸边,身侧的河床平静地躺在昏黄的暮色中。洪水已过,河床上的水洼比起那天更浅、更小、更少,滩涂上的土地柔软疏松,满是褶皱。
那人似乎不满意程荀的沉默,一只手钳制住她的下巴,逼迫她往身侧某个方向看。
眼前的滩涂与周围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在平坦的滩涂边缘,程荀望见了一个凸起的黑影。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匹黑马。宽阔的上身阻止了它的下陷,可连日的寒冷和饥饿,让它的生命彻底停留在那片淤泥里。它卧在远处,像尊缄默的泥像。
身后那人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着什么,另一只手指着她面前一点。程荀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岸边枯败的荒草上,凝着早已干透了的血迹。
身后那人越说越激动,直接走到她跟前,扯着她的衣领高声怒吼。
程荀这才看清他的样貌。
高大的少年双目充血,整张脸因为过分的激动扭曲着,像个捏坏了的泥胚,即刻就要被人丢弃。
程荀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挟持她来此的原因。
他和那夜程荀杀死的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更年轻、更青涩,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年纪。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将程荀一把扯到岸边,手指着那片宁静的滩涂,一双眼睛目眦欲裂,发出了困兽一般的泣鸣。
这幅模样实在太过熟悉,程荀沉默地接受他的愤怒与恨意,心中甚至被激起了类似的情绪。
可是那情绪稍纵即逝,程荀甚至浮起了几分嘲讽。
杀人未遂者指责别人为自保反杀,何其荒谬!
此时,追赶一路的人终于赶了上来。那人看起来三、四十岁,留了满面杂乱的络腮胡。
见到来人,少年陡然收起自己外溢的情绪,反身抓过程荀,将她挟持在前,又从腰间抽出刀,锋利的刃紧紧贴住她的脖颈。
络腮胡一惊,似是没想到他如此决绝,当即后退一步,沉声说着什么,试图打消少年的念头。
少年情绪激动,声音悲痛而凄厉,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诉说着。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战栗,就连手里的胡刀都在颤抖,利刃似有若无地刮在程荀皮肉单薄的喉头。
她僵在原地,不敢动弹,浑身毛骨悚然。
中年男人仍在劝说他,语气又快又急,双手快速地翻飞,试图用手势传递情绪。边说着,他微微挪动脚步,悄然向程荀这边靠近。
少年立马反应过来他的企图,原本平静些许的情绪再度被激怒,像是被侵占领地的兽,当即暴起,抓住程荀的肩膀就往后拖!
动作间,冰凉的利刃划到颈上,微妙的刺痛后,程荀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缓缓从刀尖流下。
程荀呼吸一窒。
少年仍在叫嚣着,丝毫未察异样。对面的男人慌了,却不敢再上前,只能举起双手,试图安抚他。
猩红的血一滴滴落下,血腥味混着汗味、尘土味萦绕在程荀鼻尖。
身后是情绪逐渐崩溃的胡人,身前是不断逼近的胡刀,手被死死捆在后背,手中毫无反击的武器,程荀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顺着少年不断后退的步子,避开刀刃,艰难挪动。视线扫过滩涂上那个黑影,程荀陡然想起那个夜里,那匹黑马含泪的双眼。
程荀从未像此刻这般绝望。
这苍茫无垠的大漠,何其之大,晏决明真的能找到她么?
难道,真的要命丧于此么?
好不甘心。
颈子上的刺痛感愈发清晰,死亡的气息不断靠近。恍惚之中,她眼前突然闪过许多人。
杜三娘,沈烁,玉扇,孟忻,崔媛,妱儿,程十道……还有未曾见过面的孟其真、李梦娘。
一张张面孔飞逝而过,最后定格在晏决明的脸上。
她这辈子,对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自认活得坦荡、活得不悔。
可唯独对两个人,她问心有愧。
一是始终等在原地的晏决明。
二则是,她从未真正睁开眼去认清的她自己。
她总是犹豫顾虑,总是自欺欺人,总是躲藏逃避。
冥冥中,她听见有个声音对她说:
程荀,你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你自己。
脖颈上的疼痛直钻心口,那利刃仿佛在她心上也划了一刀,露出一个破洞。呼啸的北风夹着沙土穿洞而过,程荀在肆虐的风中几乎站不直身子。
绝望之际,程荀忽而隐约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从旷野深处而来。
那声音极轻、极弱,夹在少年声嘶力竭的嘶吼中,程荀甚至疑心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眼前和身后的胡人似乎心有所感,突然停下了交谈,一同向中年男人身后望去。
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遽然扬起一片烟尘,奔腾的马蹄声踏地而来、愈发明晰。仅是几个呼吸之间,视野中倏忽出现一道银白的身影,似箭一般,破开烟尘,直逼眼前!
刹那间,程荀大脑一片空白,时间也好似停滞流动。
一霎凝滞的尘埃之中,程荀看见晏决明一袭黑衣高坐白马之上,薄唇紧抿、双目寒凉,神色凛然似天神不容侵犯。白马仍在胯|下奔驰,他左手握弓、右臂拉箭,森寒的箭矢直指程荀!
耳畔传来一道抽气声,颈上的刀刃颤抖着贴近,利刃几乎快埋进程荀的皮肉之中,可她却来不及躲闪,只是惊慌地看向晏决明的方向。
视野尽头的坡上,遥遥立着一道身影。那人端坐黑马之上,猩红的斗篷被风吹得猎猎,好似一只振翅盘旋在半空的秃鹫,暗中窥伺、等待时机。
那蓄谋已久的秃鹫缓缓举起弯弓,对准晏决明的后心,利箭蓄势待发!
电光火石之间,晏决明松开右手,闪着寒芒的箭矢直直射向程荀,而她来不及躲闪,厉声嘶吼一声:
“小心身后——”
下一秒,飞驰的箭矢破空而来,擦过程荀的耳廓,扬起一缕锐利的箭风,顷刻间没入身后那人的头颅!
背后响起一声闷哼,钳制住程荀的身体骤然跌落,她艰难地后撤一步,躲开少年手中脱落的胡刀。
身后的威胁消失,胸腔中的恐慌却铺天盖地而来。
程荀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决明,却见瞬息之间,他丢下长弓,从腰间抽出长刀,上身伏于疾驰的马背之上,反手击落直指他后心的利箭!
刀箭相撞,发出清冽的脆响。格挡的刀又迅速收回,从旁一带,便将那络腮胡男人刺个半穿,直接挑飞在地。
而全程,晏决明双目紧盯程荀,始终没有回头,不过几息功夫就奔驰到程荀身侧,长臂一揽,直接将她抱到身前。
身体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她浑身颤栗不止,下意识反身扑进他的怀中,温热的体温瞬间将她包围。
失而复得的体会像是从云端坠落的人终于安安稳稳踩到大地。
沸腾的血液身体里翻涌,怒意和恐惧叫嚣着冲出身体。晏决明双目充血,勉强抑制住心底肆虐的风暴,青筋暴起的手抬起,停顿几秒,才终于轻轻落下,抚摸她凌乱的发。
怀里的人轻得好似一片云,晏决明心头酸胀,转身的刹那,在她头顶落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吻。
他低声道:“别怕,我在。”
晏决明将她紧紧护在怀里,从前襟里撕下一根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缠绕在她脖颈处,在边缘打了个结。
而后,他将双臂越过她的肩膀拉住缰绳,手轻轻一动,银白的骏马向后调转,对上迎面而来的黑马。
程荀抬眼看去,只见黑马上那人姿态安闲舒逸,猩红的斗篷被风扬起。他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五官轮廓肖似大齐人,唯独那双泛着蓝的眼睛,为他添了几分异域模样。
他在晏决明不远处停下,玩味地看了眼面色苍白警惕的程荀,漫不经心道:
“晏将军,久仰大名。”
第92章 诉衷肠
“晏将军, 久仰大名。”
男人下巴微抬,神情倨傲,狭长的双眸难掩阴狠,像条吐信子的蛇。他嘴里的大齐话说得流利, 听不出什么口音。
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到程荀身上, 晏决明环住程荀的双臂紧了紧, 眼神愈发冰冷。
见晏决明沉默以对, 男人也不恼,微一挑眉:“晏将军取下布日头颅时,难道也是这般无言?”
程荀敏锐地察觉到晏决明的身体绷紧了, 臂膀上鼓动的肌肉暗藏力量。
他不动声色道:“这便是你们哈达部落的待客之道?”
男人神色一愣, 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腰间的箭囊, 随即笑了两声,饶有兴味道:“晏将军好眼力。”
“早就听闻大齐有位少年英才的晏将军,文韬武略无一不通,今日得见, 果真名不虚传。”
男人抬起双臂, 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语气极夸张地恭维。
“今日之事,实乃意外。我本意不过是想请你过来一叙, 没想到底下人不听话,让你见笑了。”
程荀反唇相讥:“一叙?伺机在背后放冷箭的一叙么?”
男人瞥了她一眼,并未理会她的讥讽, 自顾自道:“晏将军意下如何?”
晏决明不置可否, 视线扫过地上那把带血的胡刀, 上头的纹路与潜伏驿站那伙人一致,却与眼前这个陌生胡人箭囊上的不同。
思绪快速旋转, 在那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情绪前,晏决明平声道:“伊仁台的王孙,竟和克木齐人混在了一起。”
伊仁台?
程荀一怔,迅速在记忆里翻找,这才想起,伊仁台便是瓦剌最强盛的部落——哈达部落的首领。
话音刚落,程荀眼见对面那人脸上笑意不再,眉宇间飞快闪过几分戾气,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
“克木齐人愚钝蠢笨,是训不熟的黄鼠。”他语气中不乏鄙夷,扫了一眼倒在血泊之中的少年,像是在看隔夜的潲水,“自作主张的蠢货。”
“再愚笨,你如今不也只能用他们?”晏决明神色平静,“不是么,岱钦?”
程荀心下讶异,对面的男人一愣,表情彻底阴沉下来。
被点明身份,还遭到晏决明如此羞辱,他终于撕下了伪装和善的面具,阴恻恻地说道:“既如此,你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晏决明微一扬眉,“你的母亲教了你许多汉话。”
程荀注意到,岱钦双手瞬间握紧了缰绳,浑身杀意毕露,又强忍着收敛下来。
“你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一字一句挤出牙,他口吻阴厉,“只是不知,机警如晏将军,对阿拉塔即将起兵之事,又知道多少?”
程荀清晰地感知到,身后晏决明呼吸都缓了几分。
岱钦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颇为自得道:“伊仁台老了,却尚存几分理智。可阿拉塔在谎言和虚假中沉溺太久,已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程荀听得云里雾里,晏决明却直截了当:“你想要什么?”
岱钦微抬下巴,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晏将军,你是可塑之才,如今不过缺个机会。我便是你的机会。”
程荀眉头紧皱。
“范家在西北根深蒂固,我就算出头了,也不过是个招风的靶子,我又何必与你狼狈为奸?”
晏决明状似意动,程荀却听出了几分试探之意。
岱钦双眼微眯,并不接茬,只不以为意道:“狼狈为奸?不过互利互惠之事,将军又何必拘泥?”
他轻扯缰绳,驱使黑马向他们缓缓走来。
“你们大齐人,满嘴家国大义,真正做起事来,一个比一个脏。你我之间的交易,比起那些手段,如何算得上狼狈?”
黑马一步步走到晏决明身侧,一黑一白两匹马并排交错。
岱钦侧过头,低声道:“晏将军,机不可失。等你想好了,再答复我也不迟。”
话音未落,远处忽而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程荀循声望去,却见山坡顶骤然冒出了数匹骏马,直直跃下土坡,向他们奔来。
岱钦似乎毫不意外,当即策马扬鞭,抽身而去。晏决明在旁,并未阻拦,只低头对程荀说:“还支撑得住吗?”
程荀此刻才重新感觉到脖颈处的疼痛,可疑问困惑压倒了疼痛,她转过头看向晏决明。
“为什么……”
没等她说完,不远处传来高呼:“晏将军!晏将军!”
程荀只好吞下自己未说出口的话,转头看向来人处。
烟尘中奔来十数人,其中有不少程荀熟悉的面孔,皆是晏决明送来的护卫。令程荀意外的是跟在后头连声高呼那人,竟是紘城县令陈毅禾。
陈毅禾身形笨重,马术却不见下乘,跟在高大健壮的护卫身后也只落下短短几十米。他驱使马儿穿过停在前头的一众护卫,艰难地挤到晏决明面前。
晏决明面色冷然,肃然的目光划过一群垂首的护卫,最后才落到陈毅禾身上。
陈毅禾仿若对他的不悦浑然不知,擦了擦头上的汗,喘着粗气道:“晏将军、程姑娘,没事就好。”
他看了一圈地上两个人的尸体,问道:“这是那夜逃脱之人的同伙?”
晏决明点点头,道:“区区两个小贼,怎么还劳烦陈大人跑一趟,是少亭的不是。”
陈毅禾摆摆手,表情严正:“本就是下官之责,晏将军莫要客气。”
说着,他犹豫少许,又问:“不知刚才离去之人是?”
“路过之人罢了,不值一提。”晏决明轻描淡写道。
程荀心中一跳,下意识转头看向晏决明。
晏决明却并未看她,只是微微颔首,对陈毅禾道:“陈大人,这二人就有劳您带去县衙了。”
陈毅禾似信非信地点点头,不再追问。又对程荀寒暄几句,待护卫下马抬起那两个胡人的尸体,众人返程。
天色渐晚,天边夕阳只剩下一抹余晖,大漠上气温渐低。
临走前,一个护卫递上来一件狐裘斗篷。晏决明接过斗篷,将程荀严严实实盖住,又小心的避开她脖颈处的伤口,将散落的长发拢到一侧,仔细挽起。
二人贴得极近,昏暗的暮色下,宛若有情人耳鬓厮磨。
护卫见状,连忙转身,拍了拍微红的脸,策马跟上众人。
远远被落在后面的二人,心中却没有多少旖旎的心思。
晏决明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侧颈,程荀垂眸看着他给斗篷系结的手,心中始终难安,不由得轻声道:“为什么将他放走了?”
晏决明动作未停,系了个漂亮的结,又伸出手指,轻轻拭去她脖颈上的尘土。
长满薄茧的指腹擦过敏感细嫩的皮肉,她不禁打了个颤。
晏决明以为她冷,将她搂紧了些,低声道:“不碍事。回去再说。”
说罢,马鞭一挥,白马带着二人,在苍茫的暮色里疾驰而去。
待回到程荀家宅门口,太阳已彻底沉入大漠长河之中,深蓝的天幕上仅余下几颗稀疏的星子,凄然的月躲在云翳后,只隐隐露出些清浅的光。
程荀疲乏至极,脖颈和后颈的疼痛却屡屡将她从睡梦边缘刺醒。她无力地倒在晏决明怀里,靠着他的胸膛支撑起身子,说话都提不起劲儿。
走到门前,晏决明拉紧缰绳,打横抱起程荀,干脆利落地从马上一跃而下,大步往屋子里走。
陈毅禾在背后欲言又止,在旁等待许久的李显适时上前,恭敬有礼地请他先回县衙,一干事务等明日再说。
陈毅禾心有不甘,可看着已然绝尘而去的晏决明,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带着两个胡人的尸体,随护卫一同回县衙。
那边,晏决明早已遣人找好大夫、备好药与热水。程荀晕晕乎乎坐到椅子里,还未睁眼,就被人哄着喝了碗热姜汤。
又辣又热的甜水入肚,她终于恢复几分气力,安静坐在原地,看晏决明与大夫在旁忙碌。
药粉洒在伤口处,程荀疼得直冒冷汗,一张脸煞白,却一声不吭。晏决明坐在一旁,在桌布下拉住她的手,任她指甲紧紧陷入自己的手心,几乎划出血痕。
大夫仔细医治后,留下药方与一箩筐的叮嘱,晏决明脸色肃然地听着,一字一句记在纸上。
将大夫送出房门,他又忙进忙出地倒热水、拧帕巾,小心地替她擦拭脸上、脖颈处、手上的尘土泥沙,将细小的伤口一一处理了。
待到程荀换下脏污的衣裙,躺到床榻上,他才又轻叩门扉,问道:“阿荀,我能进来吗?”
程荀心中一时想笑,在她身边当了一夜的“丫鬟”,有规矩没规矩的事儿都做了一堆,这会儿又讲究起来了。
她没回话,故意翻身朝内,不去理会。
果不其然,过了好一会儿,门口那人犹豫许久,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屋中还燃着烛火,晏决明长长的影子落到程荀床帐上。
黑暗中,程荀静静看着那影子。
他走到程荀床榻几步外就停下了,影子停顿许久,仿若一件静物。
半晌后,许是从程荀的呼吸声中确认她并未熟睡,才开口道:“阿荀。”
不知为何,平静的心海骤然掀起巨浪,潮水直直打到心头,程荀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难过。
“对不起,又让你受苦了。”
她想起今日被那利刃不断在她喉间剐蹭的感受,想起血一滴一滴从身体中流逝,好似生命也在不断流逝的感受,不由得鼻酸眼胀。
程荀努力忍住眼泪,低声道:“又不是你的错。”
她看到那影子动了动,变大了几分。被锦被盖住的肩膀上,传来了些许重量。
晏决明坐到床沿,修长有力的手落到她肩上,动作迟疑地拍了拍。
“有时我想,要是你只有拇指大就好了。”他声音喑哑,如深潭之水,在宁静的夜里缓缓流动。
“去哪儿,我都能带上你,你永远都在我的眼前。闭眼的时候把你放在枕边,一睁眼就能看到你。”
“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程荀被他逗笑了,眼睛一弯,几滴泪从眼角挤了出来。
“我是人啊,哪儿有人只有拇指大的。”
晏决明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微不可察地笑笑,声音低沉哀伤,像是遥远缥缈的梦呓。
“是啊,你是人啊。”
“你注定不是我的私物,不是我豢养家中的爱宠。阿荀,你说得对,你是属于你自己的。”
程荀愣住了。
四年前的那些话,原来他还记得。
“若是用一己之私将你困在某处,经年之后,你定然会恨我。怀着仇恨在某处抱憾终身,阿荀,我不愿你如此。”
程荀心头震颤,强忍的眼泪蓦然夺眶。
“你知道吗,两年前,我曾经偷偷去见过你。”晏决明声音低缓,像是陷入回忆中,“那时快到除夕,大军恰好在太原以南一处军营休整。”
“我知道你在平阳,太想你了,便寻了个由头偷偷跑出军营,连夜往平阳去。天寒地冻,地上结了冰,绝影跑在山地上,差点几次将我摔下马。”
说到那匹陪他征战许久的白马,他语气里难掩笑意:“后来他生气了,不愿意再跑,我又是拖、又是劝,才哄得他继续走。”
“路上耽搁了,算好的时间也不对,等到了平阳,已是三更天,你已经睡下了。杜家宅院里安静得吓人,我一直站在门外,不敢出声。”
“那夜下了好大的雪,雪光照得天地发亮。我站在窗边,盼着你什么时候突然醒来,看见窗户上那个影子。”
程荀望着床帐上映着的影子,心中的酸楚不断翻涌。
此刻,他全然陷在回忆里,声音低沉,难掩落寞:“我既想你半夜醒来发现我,又怕你睡不好,风吹草动都将你惊醒。”
“说来也好笑,我站了一夜,最后愣是不敢进去。我一直,念着四年前你与我说的话。”
“阿荀,我怕啊。我怕我一出现,你一心软,就留下来了。你不该留下来的。”
程荀终于转过身,朦胧的泪眼望向晏决明。
“为什么?”她怔怔地问。
晏决明看清她的模样,眼底也隐隐溢出些许水光。
他伸手别起她侧脸的碎发,温热的指腹碰到她冰凉的泪水。
“阿荀,我不想你做困于笼中的鸟儿。”
“我只想你得偿所愿。”
晏决明悲伤而希冀地望着她,眼睛弯弯笑着,荡漾的水光像是落满星钻的湖。
他正望着他此生最爱的人。
程荀终于抑制不住汹涌的情绪,撑起上身扑到他怀中。
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晏决明下意识托住她的后背。她伏在晏决明颈间,任泪水肆意。
“晏决明,我一直很想你。”
她哽咽道。
“这四年,我始终没有忘记你。”
第93章 清醒梦
“晏决明, 我一直很想你。”
这怀抱来得太过突然,晏决明下意识环住她瘦削的后背,愣怔在原地。
“这四年,我始终没有忘记你。”
晏决明不知所措地搂紧了她。程荀的泪落入他领间, 好似顺着皮肤滑到胸膛, 烫得他心口直发疼。
程荀闷闷的呜咽声还在自己肩头, 晏决明全身僵直, 几乎未经思考,手便抚上了她的后脑,一下一下, 轻柔地顺着她的长发。
可是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反复回忆程荀方才说出口的话, 甚至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可程荀抱着他, 像是落水之人抱住浮木的模样,却让他心中一点点燃起粲然的烟火。
他双唇颤抖,狂喜像是奔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他筑构已久的理智的堤岸。他揽紧双臂, 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皮肉骨血里, 从此再没有你、也再没有我,只有我们。
四年,或者说早在更远的过去, 他便在等待她的这句话。
简直像梦一样。
动作间,晏决明似乎不慎压住了她颈上的伤口,程荀痛得倒抽一口气。
晏决明立刻松开臂膀, 慌乱地问:“疼吗?是不是又流血了?”
程荀却还挂在他身上, 只是摇摇头, 并未松开他。
晏决明松了口气,可甫一打岔, 他发热的大脑也冷静了几分。
他几乎没有见过程荀情绪如此外露、如此渴求地表明自己需要某人的状态。上一次类似的时刻,是她在胡府,第一次亲手杀死了一个人。
那时的她,如今日一般,内里碎成一片,只能借着他的双臂支撑起自己。
今日是为何?是因为他来得太晚了,那克木齐的歹人差点夺去她的生命么?
他思绪恍惚地环住她的后背,原本波涛汹涌的潮水却逐渐褪去,理智的堤岸勉勉强强立在其中。
他想,或许正因经历了生死之间的大起大落,她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什么,确认死亡已经远去,自己脉搏尚存、心跳犹在。
此刻,是她心防最为脆弱的时候。
他轻轻拍着她的脊背,眼底却荡起片片暗潮,黑色的情绪好似粘稠的淤泥,糊在他的心窍上。
晏决明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卑劣的念头。
或许,只要他抓住此刻的时机,在她还未能清醒理智地想起旁的顾虑前、在这个她最需要旁人的怀抱与肯定的瞬间,哄着她答应与自己厮守,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这念头令他心口发热,他情不自禁地幻想着从此与她相守的画面。
他们会住进一个安宁祥和的宅院,他晨起忙碌公务,她也忙出忙进见自己手下的掌柜、账房;等到午时,他们会在洒满阳光的葡萄藤下用饭,脚边蹲着一只嘴馋的猫儿,巴巴趴在他们膝盖上乞食。
午后,他会怀抱着她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小憩。温软的身子如此刻一般,小小的、轻轻的,全然依赖地窝在他怀里。一觉睡到傍晚,她在屋中与那只肥猫戏耍,他会站在书案前,一笔一画勾勒下这幅画卷。
待到月上中天,溶溶月色照进纱窗,静谧安恬的夜里,他与她躲在床帐之中,说不尽的温言软语、道不完的西窗夜话,然后一如他无数个的梦中那般,耳鬓厮磨、缱绻缠绵……
他怀抱着她,沉浸在理想的幻梦之中。
直到程荀突然开口。
“你是这世上,我最挂念、最信任的人。”
晏决明从未听过她如此直白的心声,不由得讶然低头。
程荀从他怀中抽身,直起身,半仰起头。
她眼皮浮肿、满脸泪痕,狼狈地像个摔进水坑的孩子。可她含泪望着他,月光下,双瞳中水光浮动,宛若月下的海面。
“晏决明,我们永远都不要变,好不好?”
她强忍交出真心的羞耻与退缩,努力鼓起勇气,希冀地看向晏决明。
刹那间,他那些遐思和欲念,像被风戳破的美丽泡影,瞬间消失无踪。
程荀全无防备的信任和姿态,明镜一般照出了他的卑劣,他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晏决明下意识捧起了她的脸,沉默地凝望着她的双眼。
此刻的她憔悴、柔弱,像是无法独自存活的菟丝花,需要攀附在高大的乔木上,才能勉强绽放。
可他知道不是的。
他认识的程荀,在那副看似易碎的躯壳下,藏着一颗不怕输、不信命、不惧风雨的心。
她的未来、她想要选择的生活,应该由清醒理智的自我来决定。而不是出于某个人别有用心的诱哄与引导,稀里糊涂地交出一生。
哪怕是他,也不可以。
他不能、也不应该在今夜承诺她什么、或是哄骗她承诺什么。
或许此时她只是需要一弯臂膀,接住摇摇欲坠的她。可等明日日头高照,她要如何面对自己今夜冲动许下的诺言?她会后悔吗?她会退缩吗?
那双澄澈的眼还在等待他的回答,像是遥远少年时代的梦,纯白、柔情、毫不设防。
晏决明低下头,轻轻贴过去。宁静的夜里,他们额头相抵,体温相触。
他低声呢喃着,像是情人的絮语。
“别怕,阿荀,我不会变的。”
“我永远会在这里等你,只要你回头,就能看见我。”
他们隔得那样近,呼吸交缠,程荀只觉自己像是大醉一场,酩酊中晕晕乎乎走在夏夜熏风里。
“阿荀,我的答案从没变过。只是,今夜,你不要急着告诉我你的答案,好么?”
程荀不解其意,不知所措地挣开了他的双手,眼神怔忡。
“为什么?”她没有思考,脱口而出。
她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是,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
晏决明抬手拭去她脸上未尽的泪,眼里写满她看不懂的复杂与疼惜。
“阿荀,这不是一件小事。答应我、成为我的妻子、与我相处一生,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你都想好了吗?”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你想要的吗?”
他自嘲道:“特别傻,是吧?明明等这一天等了这么久,却还要在此刻将你往外推。”
停顿片刻,他薄唇紧抿,艰难地开口。
“可是阿荀,我不想你后悔,更不想你为了今日的冲动,而付出数十年煎熬的代价。”
他望着程荀青春靓丽的面孔,却想起了他的生母、他的继母,想起了无数在后宅中日渐枯萎、光亮不再的容颜。
她们没得选、不敢选、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够选,在尚且懵懂的年纪就嫁做人妇,从此只能将理想束之高阁,纵身跃入钱财家产、妻妾爱宠的漩涡之中。
阿荀不该过那样的日子。
后宅藏着吃人的鬼,他不想她无知无觉地踏入其中。
他垂眸敛目,喃喃地重复那句话。
“我只想你得偿所愿。”
程荀听着他的话,嘴唇翕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晏决明觉得她今日所言,皆是因为冲动。
冲动吗?或许是的。
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无力与绝望,她迫切地想要从动荡的生命中,抓住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在某个瞬间,她想要牢牢抓住他,就像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
可是他的一番话,又让她清醒过来。
日子从不是用片刻的幻想而构造的海市蜃楼,而是现实的一砖一瓦所搭建的楼阁屋舍。那一砖一瓦,是前行的方向,是未来的选择,是能为彼此做出几分退让。
——她原本是该这么想的。
可是此刻,她望着他强忍不舍的模样,心跳却一点一点加快了。
她想,世上怎么会有晏决明这样的人?
他从不曾将她看做自己的所有物,他的爱,始终尊重、始终等待、始终陪伴,绝无枉顾她意愿的占有和强迫。
哪怕在她头脑发热、一切形势完全有利于他的情况下,也要提醒她:你不属于任何人,去做你自己。
她突然意识到,她此生,再也遇不到第二个晏决明了。
狭窄的床榻上,他们之间不过尺寸的距离,他身上那股清苦的气息又落到她鼻尖,她忍不住嗅了嗅。
为什么从前不曾觉得这清苦的熏香,如此好闻呢?
她心里痒痒的。
晏决明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略带犹豫与担忧地看向她。
程荀心跳猛地漏了几拍。
他湿润的眼睛令她想起儿时在四台山下遇到的幼犬。喂过几次后,就全心全意地赖在程荀脚边,任由她如何揉搓肚皮,都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晏决明见她良久无言,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忽然有些心急。心神一转,他转头提起今日之事。
“阿荀,你可知今日那人是谁?”
程荀发散的思绪被他拉回,不由一愣:“他叫……岱钦,是么?”
晏决明点点头:“瓦剌部落众多,其中最为强盛、对大齐威胁最大的,是哈达部落。哈达的首领是伊仁台,现已年迈。岱钦是伊仁台的长孙,是他已故长子唯一留下的儿子。”
她被晏决明的话吸引住,一边回忆一边问道:“他说阿拉塔即将起兵,阿拉塔又是谁?”
晏决明暗中松了口气,道:“阿拉塔是伊仁台的第三个儿子,也是如今哈达部落实际的掌权人。”
“岱钦为何要拉拢你?他与阿拉塔不对付么?”程荀问道。
晏决明没急着回答,在她身后垫了个软枕,又拿起被子盖住她单薄的肩颈,才继续道:
“我手中的消息是,伊仁台从前最宠爱、也最看好的继承人是他的长子,可惜长子英年早逝,只留下了一个岱钦。岱钦的生母是个汉人,故而就算伊仁台偏重他,他在部落中也没多少声量。”
“年初,伊仁台病重,阿拉塔顺势夺取了哈达部落的王位,又对岱钦多加打压。岱钦无奈下,只能出走到妻族克木齐部落。今日,我正是看出了克木齐和哈达的图腾,才猜到了他的身份。”
程荀立刻追问:“所以,岱钦不甘心居于下,想要与他的叔叔争权?可他怎能如此大胆,直接找上你?勾结朝中大将,这可不是小事。”
晏决明回忆岱钦的话,心中隐隐浮起一个猜想,却并未开口,只转头道:“大夫说你要好好休息,莫要多思多虑。”
他掖掖她的被角,温声道:“我提起这个,是想说,无论岱钦说得是真是假,西北恐怕暂时安定不下来了。”
“与鞑靼的互市和约在即,瓦剌又小动作频频。岱钦与阿拉塔究竟意欲何为,还要看他们之后的动作。”
停顿少许,他低声道:“若是战事起,我必定是要上战场的。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
程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
他主动提起此事,本意不过是为了转移程荀的思绪。可越说到后面,他心中越是悲凉无力。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是征战沙场的武将,早已不复京城世子爷那般安闲富贵。他非刀枪不入的神罗金刚,若哪日运气不好,倒在敌人刀下,阿荀要怎么办?
嫁给他,好处没享几分,反倒处处是危险与隐患。
他咽下心头的苦涩,勉强笑了一下:“你看,我如今又岂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阿荀,无论如何,莫要凭着一腔冲动做决定。”
程荀目光沉静,将他难言的心事都望进眼底。
她忽然开口。
“你知道吗,那年你我分开后,我就未曾信过神佛。”
晏决明抬眼望向她。她靠在床头,烛光透过床帐和纱幔,落在她脸上,影影绰绰。
“但自你从军后,无论走到哪儿,但凡遇到佛寺道观,我都要进去三叩首、送香油。妱儿笑我心不诚,见到哪尊像都要拜一拜,几年下来,就差月老和送子观音没拜过。”
似是猜到她的话,晏决明心头一颤。
“我能求什么呢,不过求神仙保佑,让你无伤无痛、平安无恙。就算真有躲不开的刀箭,也求你身上甲胄坚固、军营中大夫有如华佗扁鹊在世。”
程荀坐起身,拉过晏决明的手,昏暗的光下,她的指腹一寸寸划过他手心的伤痕和老茧。
手心的触感一片酥麻,痒意顺着手臂一直滑到心头,他喉头滚动,身体深处升起熟悉而陌生的热潮。呼吸之间,他只想收拢手心,紧紧握住那根不停作乱的手指。
“你不想让我冲动之下做决定,好,我答应你。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方才还在暗涌的遐思瞬间消失,他神色怔忡,心中难掩失落。
而她抬起头,直直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
“晏决明,你要活着回来见我。”
第94章 使臣到
翌日。
一夜无梦。程荀睁眼时, 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拉开床帐,却见淡青色的晨光被窗格分割得成一块块,斑驳地映在光洁的地面上。
程荀缓缓坐起身, 脖颈伤处仍旧刺痛, 浑身上下更是无一处不酸胀。掀开被子下床, 初秋清晨的寒意钻进领口, 她忍不住打了寒颤。
正要躲进被窝,却见屋中圆桌上放着那根沾了血污的布条。
布条边缘卷着毛边,是晏决明情急之下从干净的里衣上撕下的。昨日换下后, 竟然都没想起来扔。
程荀走上前, 拿起布条。
血早已凝在布上, 布条全然不似原来的柔软。程荀将它揉进手心,忽然就想起昨日的种种。
那时她惊魂未定,依靠在他胸膛上,心中哪里有什么暧昧旖旎, 今日再回忆, 却总觉得尝出了些不同的滋味。
嗯,只能说,不愧是行军之人……
她心不在焉地将布条揉作一团, 丢到一旁。等穿衣洗漱完毕,刚走出屋子,门外就走上来一个面生的丫鬟, 毕恭毕敬道:“姑娘, 前院来客了。”
程荀一愣, 忍不住上下打量她几眼。这姑娘相貌普通,气质却有些特别, 不似寻常丫鬟般瘦弱,行走间反而有几分利落和沉稳。虽是丫鬟打扮,身上却不见青涩,乍一看甚至叫人分辨不出年纪。
“你是……?”
那姑娘微微抬起头,低声道:“主子吩咐我贴身照看您,为了安全起见,还请姑娘多多包涵。”
程荀随即了悟,心道,难怪见她走起路挺胸阔步,颇有几分习武之人的姿态。
二人往前院去,程荀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属下叫贺川。”
“好名字。”她微微笑了一下,又问,“前院是谁来了?”
贺川略微迟疑,道:“是沈烁沈公子,天还未亮就在大门外等着了。主子恰好碰上,便将他带到前院招待了。”
程荀摸不着头脑:“大清早?他来这么早做什么?”
“许是姑娘昨日之事……”贺川委婉提醒。
程荀有些头疼。
晏决明办事她自然放心,偏偏昨日不知为跟来了个陈毅禾。看在自己是晏决明“表妹”的面子上,她被挟持一事未必闹了满城风雨,不过官府、军营里的大人们估计都知道了。
想来,沈烁是从他兄长沈焕处知道了此事。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夜冷静之后,她倒是觉得遇劫之事不算什么。真正麻烦的,还是这背后的操控者。
哈达部落内部的争斗,年老失权的伊仁台,野心勃勃的阿拉塔,还有居心莫测的岱钦……
边关之外鬼影重重,朝中更是风云诡谲。二十年前沈家的落败,胡瑞在狱中的未尽之言,张善道对孟其真的暗示……
她脚步不停,脑海中思绪万千。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预感,一切四处散落、看似无关的线索,只需一条线就能串联起来,真相或许就浮出水面了。
在那之前,他们所有人都像是行走浓雾之中,谁又能说清自己是狩猎者、还是猎物?
她眉头紧蹙,直到走到正院厅堂,依旧不展愁眉。
晏决明和沈烁分坐在厅堂两边,上首的主座留了出来。程荀走进堂屋,自觉地往主座去。
沈烁见她来了,蹭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连声问:“伤的可重?还疼不疼?可有别处不舒服?”
程荀坐到位置上,喝了口早已备在一旁的热茶,才道:“你放心,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沈烁站在她身前,视线落在她颈上,欲言又止。
程荀作势要去拆脖子上缠绕的细布,道:“要不我拆开给你看看?”
沈烁连忙摆手:“别别别,包得好好的,你别添乱了。”
“沈公子若还要站在那儿,恐怕才是添乱。”晏决明坐在原处,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
沈烁瞬间拉下脸,扭头坐下,反唇相讥:“晏将军乃当世之英才,区区鞑靼王庭都不在话下,不知怎么能让瓦剌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
“不知晏将军是名不副实,还是根本就不曾用心?”
晏决明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他一眼。
“我也不知,沈公子究竟是以身份坐在此处质问我?”
“你又是什么身份?”沈烁微微眯起眼,
晏决明往后一靠,漫不经心道:“自然是阿荀的表哥。”
“你——”
程荀没理会他们之间的交锋,慢慢啄饮完手里的热茶,一路走来的寒意驱赶了几分,才开口道:“好饿,好没吃饭呢。你们吃了吗?”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二人一顿,瞬间偃旗息鼓。
等吃过早饭,沈烁犹想赖在她家中,想法设法找话说。程荀自无不可,但想想心中还留着一堆疑问,便找了个商号事务的由头将他劝走。
送他不情不愿地离开后,程荀与晏决明并肩往回走。
空荡的玄廊里,二人默默走了一会儿,晏决明先打破了沉默。
“今日,还疼吗?”
程荀下意识抬手摸了下颈子,摇摇头:“还好。”
晏决明犹豫了下,道:“大夫说,晨起后就要换药。”
程荀抬起头,二人目光交汇。
玄廊不算狭窄,可不知为何,他们二人挨得极近,肩膀贴着手臂,宽大的袖子反复相碰。
程荀看着他,昨夜种种又重现眼前,她忽地有些脸热。
直到坐到桌前,晏决明在一旁俯身小心翼翼地结她侧颈的布条时,程荀脸上的温度还未褪去。
她清清嗓子,试图转移注意。
“昨日,你为什么要将岱钦放了?”
晏决明手上动作不停:“岱钦此人野心不小,主动找上我,也算是兵行险着。那日他故作高深,旁的一句未曾透露。此时将他抓走,不知后手,反倒会落入下乘。”
程荀若有所思:“放长线,钓大鱼?”
他笑了笑,声音低沉悦耳:“是啊,放长线,钓大鱼。”
晏决明拿起敷了药粉的干净细布,轻柔地缠在她颈上。伤口碰到药粉,有点火辣辣的刺疼,程荀躲了一下,晏决明连忙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轻轻吹了下她的痛处。
凉风伴着鼻息,忽冷忽热地打在她敏感细嫩的皮肉上,一时间,程荀心跳如擂鼓。
她微微垂眸,余光看向他。
晏决明从小就生了副好皮囊,单单是站在那里,就一副芝兰玉树、朗月入怀的如玉君子模样。在军中历练几年,本就超然的气质中有多添了几分冷硬与血性,更是引人注目。
而这样一个人,此刻正趴在她肩头,郑重地为她吹着痛处。
一如他一直以来的模样。
这么多年,无论他是程六出、还是晏决明,他对她,好像从未变过。
她偷瞄着他,心里后知后觉地浮起一丝欢喜。
等到他终于为她换上伤药、坐到她面前时,程荀还有些飘飘然。
他沉吟片刻,斟酌道:“阿荀,过几日,此次来紘城商讨签订互市条约的官员就要到了。”
程荀回过神。才来紘城不过几日,就一连发生了这么多意外,她差点忘了来此的目的了。
晏决明继续说道:“待到那时,鞑靼的使臣也会到此,还有蠢蠢欲动的瓦剌人……我担心,之后恐怕会有波折。”
程荀心一紧,问:“你还要待在紘城的,对么?”
晏决明看出她的不安,心知这是短短几日内接连遭受意外,她如今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便起身坐到她身边,低声安抚道:
“放心,条约签订前,我都不会离开紘城。只是为了安全起见,我想把我那三百亲卫都调到紘城附近。”
程荀一愣,连忙道:“如此安排妥当吗?若只为了我,也不必大费周章。”
晏决明却摇摇头,正色道:“有人手在侧,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也能及时调用。令牌你带来了吗?”
程荀点点头,有些紧张:“我一直放在身边。”
晏决明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等过些日子,冯平也该到了。到时候,我将冯平、李显、贺川都留在你身边。他们是我身边的老人了,值得信任,若我不在,有事你便交代他们。”
晏决明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令她有些忐忑。她压下心中的不安,提起孟其真的信。
“张善道?”晏决明有些讶异。
他思忖片刻,道:“张善道二十年前就已调离前线,我上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几年前他致仕回乡,只是不知他如今是否还在世。”
“还能找到他么?若他愿意将当年的情形透露一二,想必我们也不必如此云里雾里。”程荀迫不及待问道。
我们?
晏决明一顿,温声道:“阿荀,等安排好伯母的事,我便让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程荀听出他的意思,抿抿唇,并未接话。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阿荀,此事凶险,不似当年胡家,我不愿你卷进来。”
“可我已经卷进来了。”
程荀低着头,不轻不重地顶了回去。
晏决明一时无言。
半晌,他无奈道:“好,此事交给我。若有进展,第一时间告诉你。”-
自那日后,晏决明肉眼可见忙碌起来,每日在军营与紘城之间奔波,。
家中多了许多面生的护卫,据贺川所言,这只是晏决明放在明面上的人,暗中隐藏的人手还要更多。
许是为了之后的和约签订,紘城中每日往来巡查的官兵也多了起来。偶尔在路上碰到沈焕,他还特意提醒让她这些日子最好莫要外出,就算出门,也一定带足护卫。
“紘城不是太平之地,待此间事了,程老板还是尽早回去为好。”沈焕眉头紧皱,几番叮嘱她。
程荀也并不多言,只是笑笑点头。
休息了两天,程荀自觉精神头恢复过来,又开始忙碌孟家老宅的修缮。
首要解决的是房契问题。孟其真将东西藏得深,盗贼几次造访都未能找到房契。如今她只需拿着房契,去官府更改到自己名下就行。
孟忻对此早有预料,早在她前来紘城前就写了封信,解释了来由、说明了程荀的身份。陈毅禾从程荀手中拿过信,看完心中很是讶异。
惊讶的地方不在于程荀的身份,而是这么小一件事,程荀大可仗着自己晏决明表妹、孟忻义女的身份就让官府办了,何必大费周章呢?
不过人家高风亮节、愿意按章程办事,陈毅禾自无不可,当即便吩咐下去,让小吏今日就办妥。
房契顺利解决,之后便是房屋的修缮问题。
孟家老宅空置已久,屋中梁柱早已老化,严重点的地方,甚至快被虫蛀得空心,只能颤颤巍巍地支撑住屋顶。
程荀托李显找来了紘城中略有几分声名的木作,专门带着他在老宅中走了几圈,要求修缮中尽量不改变房屋的格局和布设。
她不追求什么样式的新鲜,只要能恢复老宅原本的样貌,也就足够了。
程荀出手大方,老木作也爽快,第二日就带上徒弟和家伙事儿,如火如荼地修缮起来。
程荀对这事儿极上心,开工第一天,特意去了老宅,给烧香祭神的木作等人发了大红包,又在酒楼摆了席面,让李显在旁作陪。
打道回府时,已是午后的时辰。程荀中午喝了半杯酒,如今正是酒劲儿上头,靠在摇晃的马车里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下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问:“到了吗?”
贺川看了眼车窗外,道:“朝廷的人来了,人多,只能避让一下。”
程荀一听,困意立马消失无踪。她掀开车帘,探出身子,却见面前不算宽敞的路上,长长的队伍排成长龙,几辆华贵的马车缓缓穿行。士兵身着甲胄,在道路两边摆起依仗。
程荀不禁咋舌:“排场这么大?”
贺川在旁解释:“这些马车中,还有朝廷对鞑靼的赏赐。”
程荀恍然,既是天家威严,那便是再夸张些,也不为过。
顺着队伍往前看,却见领头带路的是身披银甲、头戴兜鍪的两位将军,坐在高头大马上,英姿勃发。
其中一人似有所感,转头向程荀的方向望了一眼,竟是晏决明。
隔着人群,她笑着挥挥手,晏决明微一颔首,兜鍪上的红缨随风而动。
晏决明身旁的人突然也侧过脸,看向程荀。
那人看起来与晏决明差不多年岁,样貌堂堂,身形姿态却不似武将的挺拔,不知为何,竟还有些颓丧。他目光漠然,在程荀脸上稍一停留,转瞬就划走了。
程荀放下手,心中有些疑惑。
还未等她开口问,队伍中似乎又投来了一道视线。
程荀顺着望去,却见车队中间的文官之中,有人朝她隐秘地招了招手。
她忍不住瞪大眼睛。
“王……伯元?”
第95章 绫纱裙
隔着熙攘的人群, 程荀努力辨认那个身着官服、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成熟稳重样貌的王伯元。
庄重严肃的队伍里,王伯元的小动作扎眼极了。很快,他身旁一位中年官员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王伯元立马垂眸敛目, 故作无事。
程荀哑然失笑, 再望向队伍前面, 晏决明的背影已然消失在拐角。她收起视线, 坐回车内,心头却有几分失落。
……好几天未见到他,原来他去忙这事儿了吗?
她无意识地拨弄着腰间玉坠的络子, 贺川的视线斜落在她手上, 思绪一转, 说道:“姑娘可知,这些朝中使臣今日要去哪里?”
程荀思索道:“城东是不是辟出了一片府衙,专门做此次的和谈的官署么?”
贺川点点头,委婉道:“那想来等主子安顿好了诸位朝中使臣, 今日也就没什么事了。”
程荀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脸唰的一下红了。
她忙侧过脸,轻咳一声,欲盖弥彰道:“他忙他的, 我自己还不得空呢。”
贺川摸摸鼻子,不再说话了。
回到家,程荀吩咐两句就躲进了房间里。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阵, 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时, 只听外头传来一阵轻巧的敲门声。程荀坐在昏暗的床帐内, 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却听贺川在门外道:“姑娘, 主子邀您去新丰酒楼一聚。”
新丰酒楼就在城东,离官署不过一条街的距离。
程荀反应了一下,随即应道:“现在什么时辰?”
“快酉时了。”
晚了点,但也不碍事。
程荀揉揉额角,起身下床。
白日穿的衣服还放在床脚。她刚拿起里衬,手一顿,又放下了。
她走到衣橱边,弯腰打开柜门。屋中光线暗淡,昏黄的暮色透过窗纸洒进来,程荀微侧着身,借着一缕霞光翻找衣物。
这件太素净了,这件太花哨了,这件倒是合适,可是未免太单薄了……
好不容易选好衣裙,她又匆匆走到梳妆台前,从妆奁深处翻出基本没用过几次的石黛与胭脂,点亮烛火,对着铜镜细细描画。
程荀虽不常梳妆,可毕竟在帮别人梳妆过多年,如今画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
等一切妆点完毕,她看着铜镜中朱唇粉面、明眸皓齿的少女,不知为何,心头好似被人泼了盆凉水,倏地爬起几分羞意。
身上的衣裙是她在平阳时,合作已久的江南布商送来的新样式。
这裙子看似寻常,可内里却不乏巧思。裙褶内缝了细密的绫纱,莲步轻移、衣袂飘动,行走间好似暗色的星河随波流动,在月色烛火下更是飘逸若仙,有种并不张扬的美。
她刚收到这条裙子时,说不喜爱是假的。可不知为何,她本能地有些抵触这样外显的美。
孩提时,她也爱俏,只是她与程六出生存都算困难,又哪敢肖想漂亮衣裳?春日里,在竹筒里放上一簇野花,搁在窗前,已是她离美最近的时刻。
再后来,她进了胡府,穿上了那身千篇一律的丫鬟衣裳。身为丫鬟,尤其伺候的是一个爱美善妒、蛮横霸道的小姐时,合群、安分、不出挑,是她的生存守则。
更何况,那些年里,她不允许自己思考除了复仇以外的任何事;更将偶尔年少时偶尔的骚动与向往,看做对过去的遗忘与背叛。
这样苦行僧的日子过了几年,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素面朝天的日子。
出门在外,风餐露宿的日子不算少。又要常与商行的老板们打交道,她更不愿将自己打扮得年轻俏丽,一是为安全,二也是怕人家看轻自己。
久而久之,追求美,好似成了某种沉重的包袱。她承认,美丽令她羞耻。
故而,当时她只在心中暗自称赞了这裙子设计精巧,转手便放在了衣橱底下。这回来紘城,不知谁打包的行李,竟将这裙子也带上了。
她定定地站了许久,终于迟疑地提起裙摆。腰身轻轻一转动,铜镜中好似绽开了一朵澄澈的莲。
门外忽然传来贺川的声音:“姑娘,可需要我搭把手的?”
程荀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纠结,一时没有回话。门外的贺川却一惊,以为又出了意外,当即抽出隐藏腰间的匕首,警惕地推开门。
进门后,见程荀好端端地站在灯下,她先是松了口气,看清她与往日不同的妆扮,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程荀看清了她一闪而过的神色,一时之间更是羞得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
贺川对她的尴尬状似不察,直接称赞道:“姑娘这身很漂亮。”
程荀坐到梳妆台前的木凳上,有些局促地开口道:“不过是吃个饭,我这样是不是太隆重了?”
贺川一顿,直言不讳道:“姑娘本就正值好年纪,妆点一二,又有何不妥呢?更何况,这裙子精致灵巧,却绝不至于华贵繁复,算不得隆重的。”
这还是贺川头一次在她面前长篇大论说起自己的想法,程荀心中讶然,不禁抬头看向她。
贺川在她心中一直有些神秘。她相貌寻常、年龄难辩,乍一看甚至让人记不住长相,平时也寡言少语,是个公事公办到有些古板的性子。可是越相处,程荀越觉得,她
身上却有股说不出的气度和韵味。
烛光下,程荀对上她的视线,突然发现她在眼下敷了些淡淡的胭脂,连眉毛也有描画过的痕迹。
贺川注意到她的视线,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姑娘莫笑。贺川虽是个武人,可也中意胭脂水粉之物。平时得空了,描描画画,图个自个儿开心。”
程荀自然没有取笑之意,连忙摆摆手:“我绝无此意……”
贺川仍旧站在不远处,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微笑看着她。程荀望着她,不知为何,竟从她眼中看出了几分亲近和鼓励。
她侧身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背后响起贺川的声音:“姑娘觉得自己如此妆扮后好看吗?开心吗?”
程荀望着自己脸上薄薄一层粉色,迟疑许久,点点头。
她心里,好像是开心的。
贺川耸耸肩,语气轻松:“这不就行了。”
程荀听着她举足若轻的话语,像是被人灌了碗迷魂汤,晕乎乎跟在她身后坐上马车、出了门。直到马车在酒楼门前停下,程荀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些许紧张。
她有些忐忑地掀开车帘,却见晏决明就站在酒楼门前的大红灯笼下,目光直直望过来。
此时日已尽,混着橙黄与粉紫的云霞晕染了半边天。沉沉的暮霭与酒楼通明的烛火相交映,挥挥洒洒落到程荀身上,留下暧昧的光影。
她拎起裙摆,灵巧地跃下车。站稳后裙摆垂下来,晚风吹过,好似被山间映着萤火的溪流蜿蜒缠绕着。看见晏决明,她微微垂首,有些羞赧地抿嘴笑了。
晏决明愣在原地,目光仿佛凝固一般,久久移不开视线。
程荀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走到他跟前,仰头看向他。
为接待朝廷与鞑靼的使臣,酒楼装点一新,一侧还放了座高高的灯山。烛光被彩纸染成绚烂的光斑,毫不吝啬地落在她侧脸与瞳仁里。
她对此毫无所察,只是扬着那张清丽动人的脸,问他:“我是不是来迟了?”
晏决明望着那双澄澈的眸子,喉结滚动,半晌才喑哑道:“多久都不迟。”
程荀一怔,他深邃的视线看得她脸热,像是吃到了夏日里冰湃过的荔枝,那滋味一直甜到心底去。
她扯了扯裙摆,问他:“这个,好看吗?”
“好看。”他垂眸看了一眼。
这身衣裙穿在身上,她终于觉得不再束手束脚了,觑着他的神色,还故意问道:“你说,我将它运来西北卖,能赚钱么?”
晏决明停顿一瞬,似乎在认真思考,答道:“不好说,西北之地似乎多偏爱大气厚重的服饰。这裙子工艺精巧、用料不俗,算上往来运费,恐怕不好赚。此外,最要紧的是……”
程荀被他这一板一眼的语气逗得忍俊不禁,提起裙摆往酒楼走,一边打趣道:“是什么?”
晏决明并肩走在她身旁,上下打量她一眼,笑着摇摇头,并未开口。
新丰酒楼紧邻官署,这段日子闭门谢客,专门承接起了和谈期间两国使臣的日常饭食。除了定时送饭菜到官署,还为诸位官员提供了个饮酒聚会的地方。
今日酒楼中人不算多,一楼的大堂只见寥寥几位身着常服的官员。见到晏决明,那几个官员作势要起来行礼,晏决明只微笑颔首,止住他们的动作。
程荀跟在他身后往楼上走,刚走到二楼,走廊尽头一间雅间突然打开门,王伯元站在门前朝他们挥挥手,语气兴奋:“少亭表妹,快来!”
“少亭表妹”?这可是个新鲜称呼。
程荀一愣,下意识看向晏决明,却见他轻咳一声,低声对她道:“犯病了,别理他。”
那厢,王伯元已经摇着扇子迎了上来。
“少亭表妹,哦不,如今该叫程老板了!”他收起折扇,像模像样一作揖,体态风流,“程老板,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程荀强忍笑意,跟着一作揖:“王大人,别来无恙。”
两年前,她曾回了一趟京城。那段时间,崔夫人频频写信来问她的近况,不是担心她膝盖的旧伤、就是担心她在外吃不饱、穿不暖。
崔夫人虽未在信中催她回家,程荀却读出她的挂念,正好自己就在华北,便干脆回京城小住了一段时日。
回京城后,她整日窝在家中陪伴崔夫人。崔夫人知道她不喜欢世家贵族的社交场,也并未勉强她出去走动。那段时日,除了孟家人,她碰见最多的便是王伯元。
无他,那时正值春闱,被王伯元以“外出历练”“未到火候”为由搪塞了几年的王祭酒,终于忍受不了,直接将王伯元踢出家门,勒令他何时考中进士,何时再回家。
王伯元别无他法,脑筋一转,干脆就赖到了孟家。本想着他与晏决明、孟绍文相熟,崔夫人为人和善,孟忻的名声又足够堵住王祭酒的嘴,躲在孟家是个十全十美的主意。
可没想到,孟忻却将他的托词当了真,正儿八经给他布置了功课,每日下朝后便去书房检查,还时不时来个突击考试,当场批改。一番动作下来,本想着来躲闲的王伯元痛不欲生。
刚好那段时间孟绍文回京备考,两人也算做了个伴。
有天三人饭后在庭院里散步消食,王伯元调笑着抱怨孟忻心狠手辣,孟绍文在旁疑惑反问:“道清兄既没拜师、也未曾交束脩,得了免费的师长,怎么还要抱怨呢?”
本是说玩笑话的王伯元被堵得哑口无言,程荀在旁看热闹,憋笑憋得肚子疼。
好在王伯元不过是散漫怠惰些,肚子里还是有真才实学。那年春闱后,他也终于一举摘得探花,让王祭酒得偿所愿。
如今几年后再见面,程荀成了手握一家商号、数支商队的程老板,王伯元也终于入仕,任了鸿胪寺丞。两年前那几个月的相处,也让两人熟悉亲近了不少。
三人在雅间坐下,桌上菜都已上齐,南北名菜无一不缺,甚至还有几只肥硕的秋蟹,不知花费多少力气送过来。程荀也没客气,净手后便动了筷。
王伯元已从晏决明处得知了程荀来此的目的,也并未卖关子,直接说起了这次互市和谈的诸多细节。
程荀放下筷箸,一字一句认真听着。
大齐与鞑靼的纷争持续多年,此次大胜来之不易,朝廷想一举切断鞑靼与瓦剌的联盟,干脆给出了互市的好处。
新任的鞑靼王年轻气盛,却也深知这从叔叔手里夺得的王位并不稳固,几番思索后,答应了依附大齐、开通互市的盟约。
只是口头上虽有默契,要将这诸多条例落实到纸上,却少不得双方铢锱必较、拉拉扯扯。为此,除了武将坐镇,大齐派来了户部、鸿胪寺、行人司的官员数名,甚至连将来专管互市的茶马司官员都准备好了。
除了人员,朝廷对于互市也有个大致的规划及底线。互市的时日、官营民营、商品数量皆有定量。茶、盐、铁器、粮食等大宗商品自然交由茶马司统一管理,剩下的皮革、牛羊、布匹等,才轮得到程荀这样的商人。
至于更具体的数额与可以讨论的空间,王伯元只是粗粗透露了一些,并未细讲。毕竟,一切还要看之后与鞑靼使臣交涉的情况。
程荀心领神会,并未继续追问为难王伯元。反倒说起来时差点遇上的意外。
王伯元虽知晓胡人潜伏驿站之事,对她之后又被挟持一事却一无所知。
程荀一不小说漏了嘴,王伯元霎时错愕,急忙追问来龙去脉。
程荀有些无奈,刚要开口,晏决明便接过话茬,大致说了说当日情形,却跳过了岱钦。
程荀心中一顿,不过即刻便想到,此地恐怕不方便多说,也就默契地略过了此人。
果不其然,王伯元听后立即察觉不对,意味深长地看了晏决明一眼,嘴上却大声吵嚷着要去崔夫人面前告状,让她看看晏决明这表哥是怎么当的!
程荀无奈地摇头笑笑,看着二人在旁面不改色地斗嘴,接过晏决明在旁安静开了许久的蟹肉、蟹黄,滋滋有味吃了起来。
几人从天南聊到地北,没过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屋内一静,晏决明问道:“何事?”
门外,一个小厮受宠若惊道:“晏将军,小范将军请您过去一叙。”
晏决明一动未动,闻言只道:“烦请回一声,就说我在这招待客人,走不开,明日再找小范将军赔罪。”
没想到,门外的小厮非但没走,反而小心翼翼道:“小范将军说,听说您在此招待您的孟家亲戚,若是不嫌弃,不如让程、程姑娘一块上去……”
里头鸦雀无声,小厮擦擦头顶的汗,强笑道:“……上去、上去小叙一场,也算是结交个朋友……”
程荀听得瞠目结舌,没料到这不知何方神圣的小范将军出口居然如此放浪,下意识看向晏决明。
却见他面沉如水、神色讥诮,缓缓放下了把玩在手中的白玉杯。
酒杯敲到酸枝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杯底的酒轻轻晃了出来。
他冷冷笑了一下,直接站起身拉开门。
“走吧,带路。”
第96章 范春霖
晏决明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席, 推开门,小厮神色惴惴,低着头,悄悄掀起眼皮瞧他的脸色。
“走吧, 带路。”
小厮连声诺诺, 战战兢兢走在前。
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程荀转过头, 问:“这小范将军,是谁?”
王伯元收回视线,夹了筷拌羊肚放进碗里, 随口道:“这大西北, 除了大名鼎鼎的范家老三范春霖, 也没谁能称得上一声‘小范将军’了。”
他神色平常,语气里却有些藏不住的厌烦。
程荀心头的不快消散了,忍不住笑道:“能被你这样阴阳怪气的人可不多,想来这人定是讨人厌得很。”
此话一出, 像是终于戳中王伯元的心声, 他将筷子重重一放,眉毛一扬,便滔滔不绝说起来。
“……靠着祖辈荫庇的二世祖我见得多了, 却从未见过范春霖这般……扶不上墙的!”
说到一半,许是觉得不够文雅,他将话硬生生咽下, 端起茶盏猛灌一口, 才继续说道。
范家世代将门, 范脩膝下有三子。范春霖是家中嫡子,上头还有两个庶兄。两位兄长早他几年入了行伍, 无论能力如何,跟在范脩身边多年,也算有了些军功,在军中颇有些声名。
可范家三子中,能被称作“小范将军”的,仅范春霖一人。
范春霖是范脩老来子,自小便在家中备受偏宠。据说,范春霖儿时才思敏捷,有骥子龙文之才。
一家子武夫里,难得出个能读书的,范脩自是喜不自胜,四岁便为他拜师汉中的石青先生,十岁时就向朝廷讨了官封。虽只是虚衔,可在连刀枪都未正经舞过几次的年纪,就能吃到朝廷的俸禄,范脩的偏爱看重可见一斑。
只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范春霖十四岁时,石青先生仙逝,他从汉中回到西北,此后沉寂数年。再次“声名鹊起”,是他二十岁那年的两件荒唐事。
一是在新婚之夜抛下妻子与满堂宾客,偷摸着离家出走。范家人在城中找了个遍,直到第三天清晨,范春霖才不知从哪儿鬼混回来,一头醉倒在了范家门口。
这事不光让范家丢尽了脸面、惹得全城人看笑话,还彻底得罪了亲家——他那妻子出生京城王族,还有个做誉王妃的亲姑姑,两家闹得很是难看。
不过,在第二件事面前,这事反倒为不足道了。
新婚不久后,不知是为了避风头,还是想磨磨他的性子,范脩直接将他赶去前线,从旁协助、驻守边疆。可没等消停几个月,那年初秋,瓦剌突然来犯,几日之内便屠戮了边塞一处村落。
此番来犯的瓦剌人不过百人不到,驻守的主将是个脑子活泛的,自然将这正名的机会留给了范春霖。都不必他亲自上阵,在后方驻地调兵遣将即可。谁曾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范春霖竟又跑了!
主将自然怒不可遏,却也只能自己顶上,几日之内肃清了敌兵。等主将回到大营,终于得见消失数日的范春霖。
这事儿虽被范脩压了下去,可军中上下无数双眼睛,那又不透风的墙?这事儿虽未捅到京城,可早已传遍西北。
程荀听后,几乎瞠目结舌。伤仲永的故事谁人不知?可是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此番行径,说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也不为过了……”
王伯元煞有介事点点头。
“既如此,为何这次和谈也有他?”程荀疑惑道。
王伯元不屑道:“而今他也快三十,终日无所事事、沉溺酒色,军功、功名一个都没捞着,不就只能靠范脩在背后使力了。”
程荀恍然,原来他是抢功来了。
见她若有所思,王伯元眼睛一转,轻咳一声,低声道:“唉,本来和谈之事哪有他范春霖拿腔拿调的地儿!若不是范脩爱子之心甚笃,这风头,原是少亭一人的。”
程荀刚想点头附和,见王伯元一副挖了坑等人跳的戏谑模样,微一挑眉,并不接茬。
“他还缺风头么?”
“阿荀,这你就不懂了。”
王伯元推开手边的茶盏,微微俯身,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
“你看,少亭既是家中嫡长,将来还要袭爵,这么金贵的身份,按理说,侯爷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是吧?”
程荀抱起双臂,靠到椅背,好整以暇坐着,准备看他又有何高谈阔论。
他面不改色道:“他从军四年,带兵打仗,何时不是冲在最前线?说难听点,刀枪剑雨里挣军功,那是拿命来换的!你是不知道,他身上那些伤……”
王伯元摇摇头,欲言又止。程荀听得愣住,不自觉放下了手。
她眉头紧蹙,问道:“他的伤……”
王伯元轻咳一声,连忙转移话题:“行军之人,难免会有些伤,倒也不严重……只是而今他也二十有二了,这婚嫁子嗣之事,迟迟没信儿,侯爷也急啊。”
“我都不明白。”他悄悄抬眸看了她一眼,“你说,他年纪轻轻就已位列三品,如今功成名就,这婚姻大事,有什么好拖的呢!”
程荀嘴唇微张,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且不说侯爷为他择选的那些名门闺女。”
王伯元侧过身,压低声音道:“你是不知道,京城那群大人们有多喜欢少亭,一个个都念着要将他请回家当姑爷呢。若是我家中有适龄的姐妹,说不定我爹都要打打主意……”
程荀神色怔忡,心中倏地有些不上不下的失落。
晏决明相貌好、出身好、人品好、才学好,前程仕途更不必多说,这样的人,如何受追捧都不奇怪。为何从前的她从未想过这些呢?
京城之中,又有多少柔肠婉转的倾慕与情愫、多少暗藏于心的思念与牵挂呢……
“可无论侯爷如何施压,少亭就是不愿去相见那些女子,哪能怎么办呢?除了多在圣上跟前挣些脸面,想方设法多些说话的底气,也别无他法。”
王伯元语气悠悠然。
“所以你说,这风头于少亭而言,岂不重要?”
王伯元兜兜转转终于说回原题,程荀反应一瞬,有些哭笑不得。
她故意挤兑道:“伯元哥还比他大两岁呢,哪有当弟弟的抢在哥哥之前成婚的?”
王伯元脸色一变,当即僵在原地,顿时说不出话了。
糟了,忘了这茬了。
程荀有些忍俊不禁,拿起筷子端起酒盏,挡住嘴角的笑意。
王伯元才思敏捷、文采风流,为人也有几分文人的落拓洒脱,爱诗、爱酒、爱美人、爱他那手破棋艺,唯独不爱与人成婚生子、从此安稳一生。
王伯元没想到,绕了个大圈子,最后反倒将自己跌进去了,颇为郁闷地与程荀碰杯。
刚放下杯子,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二人望去,却见晏决明推门而入,步子有些迟缓地走到程荀身旁,低头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靠近后,程荀才嗅到一股算不上刺鼻的酒味,再抬头看他脸色,只见他两颊薄红,双眸深邃而水润,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他的视线直接热烈,不知为何,程荀蓦地感觉有些脸热。
她站起身,躲开他的视线,看向王伯元:“那我们……”
王伯元对他的醉意有些讶异,不过并未追问,只站起身道:“那走吧,我送送你们。”
王伯元先一步走出雅间,留他二人在后。程荀跟在晏决明身后,上下打量几眼,见他脚步虽有些滞涩,却也步步扎实稳当,并不虚浮,也就放下心来。
晏决明酒量可不小,能将他灌得半醉,看来这范春霖确实不负传闻,是个终日在酒坛子里打转的老手。
程荀暗自思忖着,心头有些不满。
走下楼,小厮殷勤地在旁相送。酒楼外,车马已经备好,晏决明的绝影打了个响鼻,贺川在车边等候。
程荀看看马,在看看一旁面无表情的晏决明,眉头一皱。
“要不……”
话音未落,背后忽而传来一声高呼,打断了她。
“晏将军,时辰还早,怎么就急着走了!”
说着,一个浑身酒气、脚步蹒跚的男人挤了上来。他喝得满脸涨红,眼神迷离,手里还提着一壶酒。两个小厮艰难地架着他的胳膊,神情却十分平静,好似已经习以为常。
身后有人轻轻一拽,程荀及时避到晏决明身侧。躲在晏决明高大的影子下,程荀有些愠怒地看向来人。
不必说,能有这般荒唐行径的,也只有范春霖了。
“范将军,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晏决明姿态端正,声音清冽冷淡,好似冬夜冰泉,丝毫不见醉意。
范春霖提着酒壶的那条手臂一挥,酒水在壶里晃荡,两个小厮都被他甩到身后。
他身子摇摇晃晃,大着舌头,含糊不清说道:“哪里不早?早、早得很嘛!走走,走,别跟我客气……”
说着,他手一动,便上前拖拽晏决明的衣袖,晏决明竟一时没有反应,直直站着没动,王伯元见状连忙上前阻止。贺川也急忙走上前,将程荀拉到身后护住。
三个有头有脸有身份的青年在门口拉拉扯扯起来,一旁的小厮与店小二皆不敢上前,只在嘴上劝着:“少爷,别喝了,回去吧。”“几位大人,这……”
程荀皱眉看着,不知为何晏决明不将他推开。
场面一时混乱,动作之间,范春霖的酒壶直接砸落在地,陶瓷碎裂一地,发出一阵脆响,酒液汩汩流淌。
酒楼前猛地安静下来,程荀望着自己被溅了一鞋面的酒,有些发懵。
“何人在此喧哗!”
一道低沉的男声打破了沉默,一队官兵冲了上来。
沈焕站在几步外,嘴唇紧抿、神色严肃,看清中间拉扯的几人时,蓦然愣住了。
他盯着范春霖,眼神复杂。
“见过晏将军。”他停顿少许,垂首行礼,“见过,范将军。”
月光下,程荀将沈焕的迟疑尽收眼底,心头一动,向范春霖望去。
却见范春霖双手都被王伯元扣住,衣领歪斜,姿态滑稽,双眼却定定看着沈焕,表情一片空白。
王伯元赶忙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厮终于上前将范春霖扶住。王伯元提袖拍了拍身前的酒液,强忍怒意,对沈焕道:“下官乃鸿胪寺丞王道清王伯元,不知大人是?”
没等沈焕开口,范春霖在旁幽幽道:“紘城守备,沈焕,是吗?”
沈焕一顿,平声道:“是。”
一旁缄默许久的晏决明终于有了动静,解释道:“不过是玩笑间摔了酒壶,不要紧。”
他整整袖子,向众人道别:“还要送家中表妹回府,少亭先告辞了。”
说着,他走向程荀,低声道:“走吧,回去了。”
第97章 疑窦生
“走吧, 回去了。”
晏决明走到程荀身前,贺川识趣地放开拉着她的双臂,退到一边。
程荀探身望了望那边仍在僵持的几人,视线掠过沈焕和范春霖, 最后落到两颊微红、眼神失焦的晏决明身上。
她点点头, 向那边三人微一行礼, 与晏决明一同离开。
走到马车前, 晏决明正要翻身上马,程荀犹豫一瞬,转身问他:“你喝了这么多, 要不, 还是上车吧?”
晏决明扭过头来, 闻言一愣。
她又连忙解释道:“路上起了霜,万一摔了就不好了。”
刚说完,程荀心底就浮起些懊悔。他是行军打仗的将军,刀光剑影里闯过来的人, 醉后在城中走几步路还能难住他么?
倒显得她别有用心了……
谁料, 晏决明却当即丢下绝影,大步朝她走来。还未等程荀说话,他便打起车帘, 在旁安安静静候着了。
程荀:“……好吧。”
她钻进马车,理了理散落的裙摆。晏决明紧跟着走上车,坐到了她身侧。
“少亭。”车帘又被掀开, 是王伯元跑了过来, 兴冲冲说道, “我送送你呗!”
黑暗中,她听见身侧那人懒洋洋道:“送可以, 骑自己的马。”
王伯元被撞破心思,霎时低落下来,讷讷道:“唉,我就知道……”
说完,他放下车帘,大声嚷嚷着吩咐小厮备马。车内光线一时暗淡下来,灯山绚烂的光穿透深色的车帘,留下一片昏暗暧昧的光幕。
许是喝醉了些,晏决明的呼吸有些沉缓。程荀余光望去,身侧那人姿态不似平日的端正,反倒斜靠在内壁上,像头惬意慵懒的兽。
程荀忽然觉得有些闷。
她清清嗓子,抬手扇扇风,一边嘟囔着“好热啊”,一边打开了一侧的车窗。
外头,王伯元张罗完备马之事,便走到绝影身边,爱不释手地顺着它的额头。而视线的另一边,沈焕和范春霖还站在酒楼前,不知在说什么。
范春霖脚步仍有些虚浮,却挣开了几个搀扶的小厮,努力站直了身子。而沈焕背对着程荀,看不出什么神色。
两人之间隔了些距离,小厮和兵吏围在一旁,挡住了程荀的视线。
她想将车窗再推开些,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他们认识。”
晏决明单手撑住座椅,上半身靠了过来,目光顺着车窗缝隙落到外头对峙的那两人身上。
程荀恍然,转过头刚想问他,他放大的俊朗面容却闯进视野,她当即僵在原地。
晏决明状若未察,仍看着窗外。
“快二十年前的旧事,估计没多少人记得了。”
晏决明声音喑哑,带着几分醉意,似有若无的气息落在程荀脸上。不知为何,明明打开了窗,她却觉得车内更闷热了。
“哦。”她往角落缩了缩,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声。
晏决明收回视线,有些疑惑地看向她。程荀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车内鸦雀无声,短暂的几个呼吸之间,程荀在他眼里看见了灯山斑驳陆离的光点。
窗外渐次响起马蹄声,马车忽然动了。晏决明的上身微微一歪,在碰到程荀的瞬间又稳住了,坐回了原位。
昏暗的车厢内,只闻车外马蹄声、车轮滚动声。程荀坐在原地,两颊酡红,像是吃醉了。
好半晌,她才开口问道:“他二人从前相识,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倒也不是秘密。不过当初沈家败落后,已经鲜少人再提及了。”
晏决明像是陷入回忆里,停顿片刻,才道:“他们儿时曾是同门。”
程荀一惊,想起今夜王伯元的只言片语。
范春霖儿时在汉中随石青先生读书,若说同门,想必二人那时便已相识。
“你是说,石青先生?”
晏决明点点头,“沈焕大他三岁,因是家中幼子,沈家便将他送去读书了。十三岁那年沈家出事后,他就离开汉中,入了军营。”
算算时间,范春霖十岁后,二人应当就没有交集了。儿时旧友重逢,又是如此尴尬的身份,不知沈焕心中作何想……
程荀默默思忖着,又听晏决明说道:“前几日,我去张善道老家了。”
程荀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
“如何?他还活着么?他肯说么?”她迫不及待问道。
晏决明沉默片时,转了转指尖的玉戒。
张善道而今年逾古稀,几年前致仕,回到岳安老家颐养天年。岳安是个小地方,张善道在乡里声名显赫,晏决明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张家老宅。
好消息是,张善道还活着,张家人对晏决明也颇为礼待;可坏消息却是,张善道年前摔倒中风,多年征战的旧伤又复发,如今口角歪斜、说话不清,只能躺在床上休养。
晏决明没有坦白来意,只说作为小辈敬仰前辈,一再坚持想要见见张善道。张家人自然不会相信他的理由,却也给足了面子,让他单独进去见了一面。
待走进屋子,果然就见床榻上躺着一位虚弱病态的老者。晏决明坐到他床前,对半眯着眼睛的他道明了自己的身份与来意。
张善道默然听着,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全程呆愣着双眼一言不发,像是一潭死水。
说完,见他没有反应,晏决明并不恼怒,转而说起自己在西北从军的日常琐事。直到说到沈焕时,他发现,张善道的呼吸骤然粗重了。可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回应。
晏决明在岳安呆了三天,天亮便去到张家,在张善道身边坐一整天,天南地北地说自己在西北的四年。
张善道沉默了整整三天,直到回紘城那夜,他最后说了一句:“前几日,晚辈在紘城墓园遇到沈焕了。”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离开。而张善道也终于发出了几天来第一道声响。
他从苍老嘶哑的喉咙里,颤巍巍地、艰难地挤出了三个字。
晏决明脚步一顿,瞬时转头望向他。而张善道偏着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昏黄的光将他满是皱纹的脸分割成一层层,像是神鬼志异里吸人脊髓的厉鬼。
可晏决明却读出了他眼中的解脱。
程荀听得入神,当即问道:“他说了什么?”
张善道说得含糊,说完便三缄其口、再不言语,晏决明回来后翻找了军中二十多年前的名目,才终于确定,他说的是一个人名。
“罗季平。”
程荀忍不住皱眉。
“他是谁?”
晏决明沉吟片刻,道:“此人是沈焕的父亲沈仲堂从前的副将,据说,二十年前便已去世了。”
程荀有些失望:“线索又断了。”
他摇摇头,低声道:“我与沈焕提起此人,他的反应有些不同寻常。其中,恐怕还有蹊跷。”
太多信息、太多疑点,如今又多了一个二十多年前就死了的沈家副将。程荀抬手揉揉额角,有些心烦。
“还有一件事。”晏决明调整了一下坐姿,“我今日收到消息,张善道病逝了。”
程荀一怔,心念电转:“张善道与沈家有何关系?”
“毕竟同是镇守一方多年的将领,多少还是有些同袍情谊。”他想了想,若有所思道,“张善道这人,当年能做到一声不吭就急流勇退,按理说应是个精明心狠的。可依我看,老将军为人却有几分正直心软。”
程荀不以为意,随口道:“毕竟就连避风头的关卡,都能想到我亲爹,为人应当不错。只可惜,这世道越是正直之人,往往越是折磨自苦之人。”
晏决明心头一动,正要说什么,马车缓缓停下了。
贺川上前敲敲窗子,道:“姑娘,到了。”
程荀应了一声,转头看向晏决明:“至少现下咱们手中多了条线索,罗季平或许就是突破口。”
晏决明正色道:“你放心,一切交给我。”
程荀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起身便要下车。可刚站起来,一股拉力又将她拽回座椅,重心一偏,程荀直直朝身侧歪去。
瞬息之间,还未等反应过来,她便跌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晏决明用力的双臂紧紧揽住她的上半身,她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他手臂上,双手更是直接撑在他的胸膛上,触感柔软而结实。
程荀惊魂未定,下意识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现在离他有多近。
昏暗的车厢内,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滚烫的身体、氲着酒香的气息、规律有力的脉搏将她的感官全部包围。她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存在原来也可以如此强势而霸道。
她忍不住第二次在心底发出感叹:不愧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啊……
外头忽地传来一阵喧哗,打破了车内静止的刹那。程荀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爬起来,声若蚊蝇地说了句:“你压到我裙子了。”
晏决明赶忙起身,半弯着腰躲到一边,低声问:“没事吧。”
程荀胡乱地点点头,拎着裙角,从车上一跃而下。
下了车,秋凉的夜风吹到她发热的脸上,终于带来了几分清凉。程荀打了个哆嗦,大脑好像也清明了几分。
程荀心中羞赧,暗骂道:难怪都说美色误人,今夜不知道丢了几回脸了……都怪晏决明!
“沈少主,你……”
那边,王伯元语气惊喜交加,程荀循声望去,却见沈烁站在她家门前,神色僵硬地应付王伯元。
她走上前,好奇问道:“你们认识?”
王伯元抬手狠狠一拍沈烁的肩膀,感叹道:“你有所不知,我四五年前就见过沈少主!那时候我不是偷偷跑来扬州么,路上刚好坐了沈少主家的船,那时便一见如故!”
“沈少主,你可记得,当时你还让人千里迢迢给我送来本残谱,那可是孤本啊!我一直留到今日呢!”
沈烁瞥了一眼程荀,艰难地点点头。
多年不见,又遇到故友,王伯元在旁滔滔不绝,沈烁脸色却越来越僵,连点头的动作都迟缓了。
程荀略一思量,而后低下头强忍笑意。沈烁自然注意到她的神色,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自小就机灵活泛,当初在船上,一眼就看出王伯元身份非富即贵,便拿出自己行走在外的身份,主动与他结交。他本意并非欺骗,不过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子罢了。
谁曾想,这王伯元竟真是个傻的,行船十多年,愣是没发现沈烁身份有误,照样与他天天说笑对弈。分别后,为了留住这位友人,他特意写信给沈焕,千里迢迢托他寻来一本残谱,送给了王伯元。
可没想到,这王祭酒家的儿子却是个不靠谱的,他几次来寻,都扑了个空。他要么是游山玩水去了,要么是诗集酒会去了。渐渐地,沈烁也就歇了心思,准备往别处使力。
如今五年后再见,沈烁虽也有了些身价,可与那“沈少主”又有何关系!
沈烁低着头,神情崩溃,晏决明却适时走了上来,开口道:“这位是沈焕大人的弟弟,你认识?”
王伯元嬉笑的表情渐渐凝固,诧异地望向他:“你是这个沈烁啊!”
眼见他俩又要掰扯起来,程荀后退一步,拉拉晏决明的袖子。
“不早了,你累了这么多天,快回去休息吧。”
她声音轻柔,晏决明望着她,也放软了声音:“好,我听你的。”
程荀极快地笑了下,朝他挥挥手,转身回府 了。
那厢,沈烁终于说清来由,抬眼在四周张望,却只看见程荀转身回府的背影。灯火下,她身段纤美、衣衫飘逸,沈烁望过去,眼中难掩失落。
王伯元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睛一眯,干脆地搂住他的脖颈,将他往大街上带。
“多年未见,沈少主、哦不,沈公子,咱们可得好好喝喝,走!”
王伯元流氓一样扯着沈烁就往外走,经过晏决明时,还特意挤眉弄眼两下。
晏决明嘴角微勾,看了眼已然消失在大门里的程荀,停顿片刻,转身回府-
朝廷官员的到来,像是给这座沉寂已久的边城也吹来了新风。
守城官兵日日巡逻,进出城的关卡又多了两道,路上遇到故意争执吵闹的乡民,不必别人劝阻,守城兵就能直接上去将人撂倒扭送官府。几日下来,紘城一派安详宁和。
没过多久,鞑靼的使臣也来了。鞑靼人身着异服、剪头胡雏,看起来高大凶悍。即便紘城人一早便知道他们此番是来和谈、而非掳掠,可这些天还是有不少人家门窗紧闭、足不出户,生怕在路上撞到他们。
程荀曾在去城外的路上碰见过鞑靼使臣。那时她收到冯平的来信,才知南方秋汛,路上又是遇见暴雨、又是遇见“走蛟”,路都被砂石泥浆掩埋,故而他们迟迟无法赶到。
迁坟之事或许不急,可当初死在驿站的兄弟们却不好再等,程荀考虑许久,最终决定派人先将棺椁送回平阳。紘城事未尽,她实在不放心就这么一走了之。
那日,她送弟兄们出城,马车正巧与一班骑着肥壮大马的胡人擦肩而过。她将窗帘掀开一条缝,看见一群胡人中,顶头的是个体型健硕、满脸胡髭、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看起二十八九的年纪。
贺川告诉她,这人是新任鞑靼王最依赖信任的舅舅,名叫呼其图。此次和谈,他虽不必事事出面,却是背后拍板落定之人。他的意志,就代表着鞑靼王的意志。
程荀听出她话里的谨慎和提防,便试探道:“你担心他从中作梗?”
贺川正襟危坐道:“我担心他被人从中作梗。”
程荀一怔。虽明白贺川的意思,她心中却想,这样的人物,又是和谈的关键,到底谁会顶着两国邦交的风险,冲到前头得罪、加害于他呢?
可程荀没想到,这一天居然这么快就来了。
那日,她收到了崔夫人从京城寄来的手信,其中还有晏决明与王伯元的份。她想了想,干脆带着两份手信去到官署,打算亲自交给他们。
路上,她特意对贺川说:“这么多天都没信儿,我也该来问问他调查得如何。”
贺川自然不置可否,程荀却有些心虚地看向了窗外。
她是想知道有关罗季平此人的调查情况,才不是因为……
马车在新丰酒楼前停下,正值晌午饭点,她特意约了晏决明、王伯元顺便过来吃饭。
小厮殷勤地上前打帘,程荀躲开他的手臂,自己轻巧地跳了下来。贺川抱着崔夫人的手信走下车,吩咐小厮将马车停好。
二人刚准备往里走,伴随一声怒喝,酒楼大门口骤然飞出一人!
程荀吓得愣在原地,贺川一手将她拉到身后,神情警惕。
却见门口的空地上躺了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他抱着腰腹,痛苦地蜷缩在地。
门内又冲出一个雄壮魁梧的胡人,他虎目圆瞪,直直冲向倒地的男人,揪住他的衣领,说着鞑靼话,语气激烈异常地怒吼着什么。
程荀定睛一看,居然是呼其图。
男人无法反抗,被人轻飘飘地抓起来,头半仰在半空,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程荀这才发现,这人竟是范春霖!
酒楼内不停有人冲过来,可无论是小厮还是官员,都被几个高大的胡人护卫牢牢挡住去路。
呼其图越说越愤怒,范春霖却油盐不进一般,始终半眯着眼睛,像是被阳光刺到了眼睛。他这幅模样更是激怒了呼其图,只见他眉宇间闪过狠厉,高高举起拳头,霎时就要落到范春霖脸上。
电光火石之间,几步外倏地传来一声厉呵。
“住手!”
第98章 连云栈
“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 伴随那声厉呵,一柄刀鞘从旁飞出,直直打向呼其图高举的手。
呼其图下意识抬臂格挡,袍袖下滑露出拳头, 程荀这才发现他中指上竟戴了个尖利的拳刺, 若打到范春霖身上, 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横遭一击, 呼其图怒发冲冠,凶神恶煞地看向来人。程荀心中一紧,视线望过去, 却见晏决明缓缓走了过来。
“若是想与我大齐将领切磋, 呼其图大人不如随我去校场。在大街上, 多少有些随意了。”
晏决明在他几步外站定,语气平静。呼其图看见他的瞬间,眼中闪过暗色,面上虽仍旧阴沉, 怒意却收敛了几分。
“晏将军, 这便是你们大齐的待客之道吗?遥远的客人来此,收到的不是美酒,反而是侮辱和轻视!”
呼其图保持着钳制范春霖的姿势, 轻蔑地抬起下巴,向晏决明发难。
他口音别扭奇怪,可说起汉话却比想象中流畅。程荀有些诧异, 可想起那位据说十分推崇汉家礼教的新任鞑靼王, 又觉不足为奇。
晏决明并未接话, 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他今日只穿了件轻便的常服,面容清隽俊朗, 仿若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可他的视线却极具压迫感,带着腥膻的血气,沉沉注视着呼其图。
那是唯有在战场厮杀后,才能淬炼出的狠厉。
呼其图并非第一次与晏决明打交道。早在他杀死布日、推他那位天真的外甥上王位时,他便知道这人的本事。
此人仅凭一己之力,短短几日内便颠覆了一个盘踞草原已久的政权,此等能力,既让他信服,又让他本能感到危险与排斥。
他读出晏决明眼中不容分说的警告,心中虽然不悦,却还是松开了范春霖,慢慢站起身。
范春霖仍蜷缩在地上不敢动弹。他双手护头,浑身都在打颤,像只龟缩的软脚虾。
呼其图难泄心头的不爽,瞥了地上那人一眼,直接讽刺道:“若大齐的将领都如晏将军这般,恐怕连草原上的额吉河都能收入囊中。不过如今看来,呵。”
晏决明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向酒楼内看了一眼。呼其图“啧”了一声,打了个响指扭头便走了。
堵在酒楼门口的胡人跟着离开,被拦在门内许久的范家下人与酒楼老板终于寻到机会,一窝蜂地冲到范春霖身边,大呼小叫地将他往酒楼里抬。
目睹一场闹剧,程荀尚且心有余悸。晏决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温声问道:“吓着了?”
程荀的视线仍落在被小厮们抬进酒楼的范春霖身上。范春霖浑身瘫软,衣袍上浸满饭菜汤汁和酒渍,烂醉如泥地靠在小厮身上,像个庸懦无能的酒鬼。
想起王伯元口中范春霖的从前种种,再看看眼前这个酒囊饭袋,她唏嘘之中又有几分不解。
一切的转折似乎就在范春霖的老师过世、他回到范家后。那时他不过十四,不过几年就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难道范家是个吸人斗志与精气神的妖精窟?
想到那位未曾谋面的范脩范大将军吗,说不定长了一副鬼魅妖冶的妖精脸,程荀被恶心得一激灵。
“怎么了?”
程荀回过神,看向晏决明:“没事……我就是觉得,一个人能在短短数年内,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么?”
晏决明心有所感,乜了一眼身后的那出闹剧,微微摇头:“其中内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说着,王伯元从他身后气喘吁吁跑来,道:“可算赶上了,这鞑靼人不是一般的难缠,我嘴皮子都快说破了……”
他看了看酒楼前还未散去的人群,疑惑道:“怎么了?出事了?”
程荀和晏决明对视一眼,道:“进去再说吧。”
刚走进酒楼,范春霖的贴身小厮又跑了上来,躬腰搓手,语气期期艾艾:“晏将军,多谢您方才出手相救……”
晏决明一颔首,说得简明扼要:“不必。还有何事么?”
小厮面露难色,犹豫一下,支支吾吾嚅嗫道:“就是……可否请晏将军在呼其图大人面前,美言几句?我家少爷喝多了,言行多有冒犯,并无别意……”
程荀听得心口一窒,血液顿时上涌。王伯元反应更为激烈,就差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
“放肆!你说的什么话?范春霖什么身份,呼其图又是什么身份?得罪了便得罪了,还要少亭上赶着去给他擦屁股,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顾忌酒楼里人多口杂,王伯元强忍怒意,压低了声音。
小厮这话说得确实匪夷所思。范春霖虽只得了个虚衔,可再不济,他也是范脩的儿子、大齐皇帝亲封的将领。在战败的鞑靼人面前如此奴颜屈膝,岂不为人耻笑?
晏决明眉头紧皱,沉声问道:“这是他让你来说的?”
小厮吓得当即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求饶:“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和少爷无关,全是小人自作主张……”
正值饭点,大堂里稀稀拉拉坐了些随行官员,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程荀打断小厮的哭求,平声道:“不如你先随他去看看范将军的情况,我与王大哥去楼上等你。”
晏决明颇不情愿地点点头,程荀跟着仍兀自恼怒的王伯元上楼去了雅间。
坐到桌前,王伯元怒意未消,端起桌上茶盏狠狠灌了两口冷茶,忿忿不平道:“我从未见过这般荒唐之人!范家好歹也是世代将门,怎么就出了范春霖这样的窝囊废!”
程荀顺着他的话附和两句,吩咐一旁诚惶诚恐的小二上菜。待小二走后,她才安抚道:“消消气。义母送来许多土仪,就连秋冬的衣袍都有好几身,一会儿你记得带去。”
王伯元眼前一亮:“还是崔夫人待我亲厚。唉,我来紘城这么多天,连一封家书都未收到呢。”
程荀忍不住想笑:“王大人就算真写来信,想必也是催促你成婚的。”
王伯元哀叹一声。
“说起来,义母与我说,近来家中在为绍文相看亲事呢。”程荀用一旁的湿帕巾擦擦手,随口说道。
他目瞪口呆,不住感叹:“真想不到,绍文那个闷葫芦当起丈夫会是什么样。”
程荀低头剥葡萄皮,见怪不怪道:“这有什么想不到的?绍文为人踏实耿直,自然会是个好丈夫。”
王伯元眼睛一转,吞吞吐吐道:“要说真想不到,那还得是少亭。”
程荀手一顿,低着头,面不改色:“为何?”
他清清嗓子,故作平淡:“我在京城这么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世家子弟。可要说起克己复礼、洁身自好的,就他和绍文了。”
“绍文满脑子的机关造术,对旁的都不感兴趣,让他和姑娘说句话,能把人姑娘气死。”
程荀想起些旧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少亭就不一样了,即便在京城那样的地方,也是逸群之才。偏偏这么多年来,半点女色不沾。”他侧过身,压低声音,“你说,他到底是眼光高呢,还是心上已经有了人?”
葡萄鲜嫩的汁水糊在指尖,一如她的思绪,酸涩里带着甜,黏腻绵延地滴在心头。
见程荀没吭声,王伯元坐直身子,半真半假地叹两声,长长拖了一口气,感叹道:
“想不到他晏决明也有吃瘪的一天,也不知那姑娘是何方神圣,何日能看清少亭的真心啊。他都老大不小了,赶紧将他收了吧!”
话音刚落,客栈的伙计敲门进来上菜,晏决明跟在身后走了进来。
“又作什么怪,唱戏似的。”
程荀假作没听见,起身招呼伙计给楼下的贺川等人也上一份菜。趁她看不见,王伯元冲他挤眉弄眼,晏决明翻了个白眼。
待几人终于在桌边坐好,晏决明先开口说了楼下的情形。
“范春霖回官署了,大夫已经在那边候着了。”
说起正事,程荀稍稍平静了些,问道:“他到底怎么惹怒了呼其图?”
晏决明挽起袍袖,起身盛汤。
他眉眼低垂,神色自若:“呼其图今日设宴款待同行的鞑靼使臣,范春霖恰好也在酒楼,喝了个烂醉,冲去呼其图面前耍酒疯了。”
王伯元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忙追问:“然后呢?”
晏决明将汤碗放到程荀手边,低声叮嘱一句:“小心烫。”
而后才坐下,言简意赅道:“掀了呼其图的桌子,砸了他的酒壶,还指着他鼻子骂‘蛮夷竖子,敢与爷爷一战么’。”
程荀和王伯元:“……?”
见面前两人如出一辙的模样,他唇角露出些许笑意:“大抵就是如此。”
王伯元瞠目结舌,不禁喃喃道:“这酒蒙子,喝大了反倒有几分武将气概了。”
他又问:“如此看来,范春霖多少有几许胆气,怎么身边的小厮就这么……”
晏决明回道:“范春霖那般做派,估计在家中没少被范脩教训,被耳提面命久了,难免少了些跋扈。”
程荀却一语道破:“主子立不起来,依附他生存的下人又哪里来的底气呢?”
她的话冷静客观、一针见血,晏决明却忍不住想起些旧事,心脏忽然有些刺痛。
程荀就坐在他身侧,说完便如常握勺喝汤。他犹豫片刻,从圆桌下伸出手,轻轻附在她垂落一旁的手上。
程荀不由得一愣。
繁复厚重的桌布下,他的手温热干燥,落在程荀微凉的手背上,不过瞬息,又抽走了。
那片刻的温度转瞬即逝,程荀甚至怀疑是她恍神了,可桌布边缘那不住摇动的流苏,却告诉她,并非幻觉。
流苏细密的丝线在她手背上蹭动,似有若无的痒意,仿佛是晏决明克制守礼的外表下,偶尔情难自禁时流露的真心。
像冲破平静坚冰的岩浆,微妙、滚烫、澎湃。
王伯元对此毫无所察,一边夹菜一边问道:“范春霖也是个奇人,大中午就喝得这么醉?”
晏决明一愣。
范春霖虽是个万事不着调的性子,却也知道此次和谈之重,从未在白日喝得烂醉。
程荀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附和道:“喝得都站不稳了,还能掀动桌子,可不是奇人么。”
说完,她看上了晏决明身侧一道莲花酥,够不着,便想伸手扯扯他的袖子。
谁料晏决明倏地站起身,丢下一句:“我先出去一趟”,便匆匆走出房门。
程荀眨眨眼睛,刚想问王伯元,却见他也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究竟怎么了?”程荀纳闷。
王伯元眉头紧拧,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
一个二个都面露异色,程荀抿抿唇,回忆起方才的话。
片刻后,她心中浮起一个念头。
她惊异的目光与王伯元相对,不待多说,二人直接起身追了出去。
冲到一楼,不见晏决明的身影,却见酒楼后门处一道拎着一篓子碎碗往外走的鬼祟身影。王伯元当即扑了上去,直将那人压倒在地。
竹篓洒落一地,空荡的大堂里响起一连串瓷碗碎裂的脆响。
那人一副小二打扮,身形矮瘦,力气却不小。王伯元用蛮力将他压倒在地,那人却不慌不乱地勾脚一绊,略施巧劲儿,就绞得王伯元痛呼一声。
那人寻着机会,当即就想起身逃脱。可刚挣开一条腿,脖颈处就触到一阵冰凉。
他抬眼望去,却见程荀不知何时摸到了他们身旁,一手掐住他的咽喉,一手紧握一块碎瓷片,锋利的裂口紧紧抵着他脆弱的喉咙,不断深入他的皮肉。
他瞳孔一缩,手悄悄摸向身后。
片刻功夫,王伯元已经恢复过来,再次狠狠压住他的背脊。身后不断传来脚步声,几个护卫冲上前。
“姑娘,您到我这边来!”贺川手握短刀,语气紧张。
程荀仍旧一动不动,手上愈发用力,碎瓷片不断深入那人的喉咙,露出了点点血珠。
她目光冷淡,平静看着那人眼中的不甘和愤怒逐渐转向恐惧。
几个月内频频遭遇危机,她的身体似乎也生发出一种本能,告诫她,但凡再遇到类似的险境,一旦有机会,就要将敌人一击毙命。
而从第一眼开始,她便确认,这人绝非纯良。
王伯元似乎注意到她的异样,不知所措道:“阿荀,没事,我已经将他制住了。”
神经不断紧绷,她几乎听不见旁的声响。眼前这人的一切动作都在放大,毫厘之间,程荀察觉到他的左臂微微一动。
下一秒,那人左臂一抬,猛地暴起!
寒光一闪,王伯元惨叫一声,捂着手臂倒在歪到一边。男人挣开程荀的手,碎瓷片在他颈间划破,留下一道血线。程荀被他用力一推,当即倒在地上。
贺川正要冲上前,那人却从兜中掏出一把粉末,直洒在身后。贺川下意识闭上眼,努力挣开刺痛的双眼,王伯元却将那人牢牢挡住。
背后没了阻拦,那人正要溃逃,又被程荀死死抱住双腿。他暴怒转身,一片迷蒙中,抬起短刀就要往程荀身上刺!
生死之间,程荀咬紧牙关,迅速抽出腰间的匕首,反手刺中他的大腿——
与此同时,背后传来一道破空声,男人惨叫一声,直直摔落在地。
程荀一刻不等,扑上前夺了他手中的匕首,一脚踩住他的脊背,不让他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背后响起脚步声,程荀艰难地睁开眼向后望。漫天朦胧的粉末之中,一双大手揽住她的肩膀,温柔而有力地将她抱到一旁。
他抬手盖住她的眼睛,隔绝了纷飞的粉末,干涩的眼睛终于开始分泌泪水。
“没事了,阿荀。你做得很好。”
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程荀脑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放松。
一片黑暗中,她大口喘气,用力点点头。
她想,没错,我做得很好。
第99章 风雨来
酒楼内横生枝节, 楼上不断有人伸头来看,新丰的掌柜带着伙计惊魂不定地冲上前。
场面一时混乱,晏决明示意贺川过来照顾程荀,起身三下两除二将嫌犯捆绑起来。漫天的粉末渐渐飘落, 挥挥袖子, 视野终于清明些许。
他瞥了眼仍插在嫌犯大腿上的匕首, 吩咐侍卫将他看护好, 转身看向掌柜。
“刘掌柜,劳烦找间安静屋子,我们聊聊吧。”
他语气平淡, 掌柜却吓得两股战战, 额头的汗流到下巴也顾不上擦, 连连点头:“是、是,小的一定照办。”
刘掌柜迅速清出酒楼后院一间空荡的柴房,又跟随侍卫向酒楼里的客人一一解释情况,而后心惊肉跳地走进柴房。
程荀站在门口, 犹豫一瞬, 也走了进去。
屋内,嫌犯仍在昏迷之中。他被牢牢困在柱子上,护卫将他全身上下都搜刮检查了一番, 连嘴里也没放过。王伯元坐在一旁的柴垛上,龇牙咧嘴地给划伤的手臂上药。
晏决明负手站在一旁,见她来了, 目光在她泛红的眼睛上微微梭巡。程荀一愣, 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他终于移开视线, 看向畏首畏尾站在一旁的刘掌柜。
晏决明开门见山:“刘掌柜,这位是?”
刘掌柜双腿不住地打摆子, 面色惨白:“他叫周万,紘城本地人,来店里大半年了,就做些跑腿上菜的活儿,此前绝无异端,不然小的也不会让他来伺候各位老爷啊!将军明鉴啊——”
晏决明打断他的哭求,继续问道:“今日呼其图设宴的菜,也是他上的吗?”
还不待掌柜回忆,一个护卫提溜着一个浑身颤抖的伙夫走了进来。那伙夫身形矮胖,面色灰败,一双豆大的眼睛惊慌乱转。
刘掌柜不可置信地尖叫一声:“老张!”
“将军,此人有异。”
晏决明微微蹙眉,冷声道:“都绑起来。”
眼见护卫向他走来,刘掌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泗横流地哭泣求饶。见晏决明神色冷淡,他直直朝程荀爬去,伸手就要抓程荀的裙角。
程荀吓得起身躲避,护卫迅速将他制住,晏决明眸色一沉,将程荀拉到身后,抬脚就往他心口踹去。
就在此时,后方突然生变,那伙夫趁众人不备,猛然暴起,一个过肩将护卫摔倒在地,而后抽出匕首扑到周万身上!
晏决明心道不好,连忙飞身上前抢夺匕首,可动作晚了一步,那匕首深深插入周万心口。电光火石之间,那伙夫身形一顿,瞬间软倒在地,面色发紫、口吐黑血,再没了气息。
不过瞬息功夫,两个嫌犯都没了命。
屋中众人被打得措手不及,晏决明神色冷峻,双瞳黑沉,身上威压更甚。
屋中几名护卫当即跪地认罪,刘掌柜眼皮一翻,立时昏了过去。
程荀怔在原地,晏决明伸手探了探二人的鼻息,又低头细细查看那伙夫的状况。
而门外忽而传来一阵喧哗,陈毅禾提着长袍气喘吁吁跑到门口,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由得一愣。
晏决明缓缓抬起头,语气莫测:“陈大人来得快。莫非是在路上遇到了我派去的人?”
陈毅禾不解其意:“将军派人来找下官了?我是在县衙听见外头有人吵嚷新丰酒楼死人了,担心出事了,这才赶来的。”
他扫了一眼屋中景象,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如今看来,确实是死人了。”
程荀心下一沉。
新丰酒楼与和谈使臣所住的官署在城东一带,可县衙却在城中偏西,“死人了”的消息,如何先一步传到陈毅禾耳中的?
况且在事发第一时间,晏决明就已派人将酒楼牢牢围住,所有客人都滞留楼中,绝无一人漏网,谁又来得及通风报信呢?
程荀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陈毅禾,而他好似浑然不觉,只蹲下查看两个死去嫌犯的情况。
沉吟片刻,晏决明不动声色道:“陈大人,您看该如何处置?”
陈毅禾捏着胡须沉吟片刻,委婉道:“酒楼里出的事,多半是朝着官署里的大人们去的。事关两国和谈,下官实在不敢托大。”
程荀若有所思。
一个军事重镇中权力不大的文官,遇到这样的棘手之事,多有推脱,倒也不奇怪。
只是,他当真不想插手么?
陈毅禾话音刚落,晏决明未加思索,当即说道:“陈大人过谦了,平决狱讼本就是县官之职,算不得托大。”
“况且。”他话音一顿,“此事实在不宜交给我与范将军。”
“今日呼其图在此设宴请客,那桌饭菜有毒。”
这话如同巨石掀浪,屋中顿时就炸开了锅。程荀与王伯元心中多少已有猜测,反应还算镇静;陈毅禾却两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那、那,呼其图可还好?”他仓皇问道。
晏决明神色镇定,简明扼要解释道:“范将军醉酒掀翻了呼其图的桌子,饭菜并未入口,无人中毒。”
“这两人是酒楼的伙计,至少半年前就来了。”
他简单说了方才发生的种种,陈毅禾虽心神俱震,却也明白过来他二人都不宜插手的原因。
他沉默许久,一咬牙,将此事揽了下来。
“既如此,下官得罪了,还请晏将军与我一同去一趟县衙。”陈毅禾俯身行礼。
晏决明微微回礼,淡淡道:“应有之责,陈大人多礼了。”
说完,陈毅禾朝外打了个响指,县衙的兵吏鱼贯而入,将两个已死的嫌犯与掌柜都押解带走。
酒楼立刻封锁起来,只是仍需对滞留的客人一一记录讼辞,就连程荀也不例外。
待交代清楚事情发生经过,她终于走出酒楼时,日已近黄昏。
晏决明在酒楼外的马车旁等候,见她出来,大步走上前。他将怀抱手中已久的大氅披在她肩头,灰鼠斗篷带着几分和暖的体温,瞬间包围她发冷的身体。
他低头为她系上带子:“你先回去,我还要去趟县衙。”
程荀直直望着他,心中忐忑难安:“如今局势,对你不算有利。”
晏决明面不改色,轻轻捋了捋系好的绳结,柔声道:“别怕,今晚早点睡。若是睡不好,就让贺川给你燃安神香。那香是我从苏老那求来的方子,不熏人。”
程荀还想说什么,可见晏决明始终含笑看着她,她也只能作罢。
马车缓缓驶出大街,程荀掀开车帘向后看,晏决明已不见踪影。
萧索的秋风穿过街巷,扬起阵阵风沙。沉沉暮色笼罩四野,四望天际,不见旭阳夕照,只余漫天涌动的黑云。
那夜,程荀久久未能入眠。
她躺在黑暗之中,静静望着窗户,思绪万千。
今夜无星无月,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映在窗纸上,像是似有若无的人影。
她忽地就想起两年前那个除夕夜,晏决明顶着风雪奔驰千里,在她窗前无言站了一夜。
那个除夕夜不过是他们分离四年中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她早已记不清其中细节。可晏决明的话,却无端让她描摹出那个雪夜的模样。
和他缄默站在雪中的姿态。
那时的她在睡梦中无知无察,今夜的她心中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一颗心酸胀得像是装满了水,被人轻轻一攥,那水就漫溢出来。
她侧身凝望着窗棂,久久不肯入睡。困倦不断袭来,可她不知自己在固执什么、亦或在等待什么,只知道,这夜实在太凉、太静。
繁复的雕花窗格上灯影摇曳,风中隐约传来打更人敲打梆子的声响。
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程荀终于渐渐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梦。
翌日,程荀醒后,踩着鞋子匆忙下床打开门,叫住了晨起练功的贺川。
“他,昨夜……”她抿抿唇,将剩下的话吞到肚子里。
贺川闻弦知音,答道:“主子今日快天亮才回了趟府,换了身衣服又匆匆走了。”
搭在门上的手不住地抠着锁扣,她又问:“他可给我留话了?”
贺川想了想,道:“属下不知。要不,我去对面问问?”
程荀连忙叫住她:“没事,别去了。”
接下来一连几天,程荀都未曾见到晏决明的身影。
新丰酒楼之乱像是骤然聚拢的一团乌云,牢牢笼罩在紘城之上。
酒楼被查封,两国使臣的日常用膳改在官署内,由两国自己带来的人解决。虽明面上未对鞑靼人说清缘由,可呼其图为首的鞑靼使臣也警惕起来,几乎不再外出走动。
紘城实行戒严,本就密不透风的进出管控如今更是严苛,巡城的人手不断增加,街头巷尾都可见巡逻的官兵。程荀偶然在家门口碰见带队的沈焕,他面色疲惫,肃然劝告程荀,非要事不要外出。
酒楼之乱的调查迟迟没有进展,无论是张伙夫还是小二周万,来历与背景都挑不出错:紘城长大、几年前就已到酒楼帮工、家中亲朋战死、无妻无子……
——干净得离谱。
而此事又牵扯到紘城如今地位最为显赫与重要的三人——晏决明、范春霖、呼其图,谁都不能妄动、谁都不敢妄动。陈毅禾虽揽下了这摊子事儿,可不过几日功夫,他便明白过来,这件事绝非他一人能做主。
思量整整一夜,他向延绥府城寄了一封信。
几日后,随延绥州官黄庆元的回信一同来到紘城的,还有数名协助侦办此案的官员,其中为首者,是延绥州府通判蒋毅方。
蒋毅方如今五十来岁,看起来慈眉善目,为人圆滑世故,可在延绥为官多年,靠得也并非那左右逢源的伎俩。
来紘城第一日,他便接手了酒楼下毒一案,客客气气将两位将军请到了县衙,留二人在县衙过了一个大夜,等到第二日夜里,才恭敬送走两位将军。
晏决明对此自无异议。在县衙坐了一夜冷板凳,被人隔三差五请到大堂,翻来覆去问那几个问题,也未抱怨一句。
这同样的手段,却苦了快活潇洒惯了的范春霖。待他第二日摇摇欲坠走出县衙,几乎摔倒在马车前。
临走前,晏决明特意上前关切。范春霖视若无睹,紧紧闭着嘴,只做仰天看云的姿态。一旁的小厮尴尬得朝他连连鞠躬。
多事之秋,可说好的和谈总要有个结果,两国使臣便在这样紧绷而微妙的气氛中,计较锱铢、你来我回。
考虑先前的意外,双方都担心夜长梦多,和谈的进度不断加快。王伯元几乎日日睡在官署的书案上,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寻不到松口气的时机。
熟识的人都在忙碌,就连沈烁都被沈焕送回延绥老家翻新旧宅。程荀整日待在家中,除了不断增多的家兵护卫,昨日与今日、今日与明日,似乎再无区别了。
她自然知道如今局势凶险,敌在暗我在明,待在最安全的地方,是对所有人的负责。可她除了将那白玉令牌日夜放在身上,又能做什么呢?
这种熟悉的、漫无结局的等待令她焦灼又无力。
除了等待,她还能做什么呢?
四年前的她不甘于静坐原地、待人拯救,四年后的她,亦是如此。
成日被关在宅中,她干脆找上了贺川。
“你能教我两招么?”
那日,她特意换上一身短打,起了个大早,堵住了去前院练功的贺川。
贺川难得收起了始终恭敬的下属模样,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姑娘想学什么?”
放在身侧的手握拳又松开,程荀咬咬唇,直言道:“危急时,能逃命、能自保的两招就足够了。”
贺川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似乎在寻找什么、确认什么。
“即便要付出杀人的代价?”
她挺起脊背,直视回去。
“即便要付出杀人的代价。”
那日后,白日似乎越来越短了。贺川为她制定了可谓苛刻的日程,除了训练体力,更重要的是对可能遇到的真实险境的模拟。
好几次,贺川将她压在泥地上,狠狠钳制住咽喉。眼前逐渐恍惚的窒息感,让程荀几乎分不清生与死的界线。
只有贺川骤然松开双手后,那来之不易的呼吸才让程荀恍然,如今自己多么孱弱、多么渺小。
可训练了将近十日,无论多么狼狈,就算大汗淋漓地躺在泥地、就算浑身各处磕得青肿,她也从未喊过苦与累。
她只后悔一切明白得太晚,如今就算如何用功,也只能学些致胜反杀的皮毛与捷径。
她让贺川将功课填满整个白日。可白日越短,寂然无眠的夜越长。
又是一个连风都寂静的夜,她躺在黑暗中,一如往常侧身盯着那扇窗。
今夜似乎无风,灯笼硕大的影子盖在窗纸上,一动不动。
她盯着孤零零的灯影,时间一点点流逝,酸胀疲惫的肉|身叫嚣着困倦与疼痛,大脑却无比清明。
晏决明已经近半月没有出现了。
酒楼之乱的风波未过,蒋毅方仍旧心怀提防,行事诡异的范春霖、虎视眈眈的呼其图……
还有那仅一面之缘就消失的岱钦、死去多年的罗季平、二十年前谜团重重的旧事……
她深深叹了口气。
周遭太多隐患、身上太多负担,她不该如此不知轻重、儿女情态。
可是念与怨,像是春雨后破土而出的新芽,转瞬就抽条长大,藤蔓一般,密密麻麻爬满了她的心房。
陌生的躁动不断在身体中激荡,她烦闷地狠狠一踢被子,却不小心踢到床脚,忍不住闷哼一声。
在某个瞬间,她心中甚至浮起些恨意。不知是恨他,还是恨自己。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无数情绪涌入脑中,混乱得像是冰火两重天。她紧紧盯着那灯影,像是要透过它望见某人。
可倏忽之间,那静止的倒影蓦然一动。
万千思绪瞬间消失,她当即坐起身,手伸向了枕头下的匕首。
寂静的黑暗中,她听见房门被人悄悄推开,门枢发出轻微的声响。那人行走间并无声响,程荀只能透过朦胧的纱帐,推测那人的身影。
那黑影逐渐靠近,悄然走到她的床前。程荀似乎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可她来不及思索,求生的本能令她猛然抬起匕首,狠狠刺向那人面中!
森寒的刃光一闪,映在那人俊朗的眉宇间,程荀心中一怔。下一秒,一只温热的大手隔着纱帐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锋利的刀刃瞬间划破幔帐。
她听见一道柔和平静的声音,如同沉静的流水,轻轻安抚她紧绷的神经。
“阿荀,是我,别怕。”
匕首应声而落。
第100章 罗季平
“阿荀, 是我,别怕。”
他的声音流淌在静谧的夜里,程荀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定。几乎不假思索,她扔下匕首就扑进了他怀中。
晏决明忙伸出双臂, 猝不及防将她接了个满怀。程荀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整个人挂在他胸前, 是纯然信赖与亲昵的模样。
温香软玉在怀, 晏决明却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抬手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他眉头紧蹙,口吻却放得轻柔:“怎么了?受伤了吗?”
程荀埋在他的肩颈中, 鼻尖盈满他的气息。恐惧与紧张消退, 她蓦然感到了几分委屈。
她久久不语, 晏决明却慌了神,扶住她的双肩,借着月光,低头仔细观察她的神情。
“是不是这几日练得太辛苦了?”他拨开她额前的凌乱的发, 低声道, “贺川一向认真,可身体是你的,疼了、累了, 不要憋在心里。”
黑暗中,程荀望着他不甚明晰的影子,轻声问:“你都知道?”
晏决明终于听出几分异样。迟疑一瞬, 他将扰人的纱帐拨到一边, 坐到床沿, 凑过去试探问道:“阿荀,你不开心么?”
程荀本来已稍稍平静, 他一问,失控的情绪又直窜大脑。
“你这些天去哪儿了?忙就算了,难道给我留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吗?只有你一个人担心吗?你知道我整日在干什么,我却不知道你的,凭什么?”
嘴比脑子快,她脑子一热,将成日来积闷于心的委屈和愠怒一股脑倒出来。说完后,即便视线昏暗,她却真切看见了晏决明愣怔的神色。
程荀忽然有些懊悔。
她是谁?她又以什么身份在此质问他?她明知如今紘城风云诡谲,种种形势于他不利,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说得就好像自己有多依恋他、没了他就坐立不安一样。
她抿抿唇,别扭地垂眸不语。锦被上的祥云刺绣突然充满了吸引力,她伸手不住拨弄着线头,就是不抬头去看他。
身旁那人却轻叹一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阿荀,是我错了。我一心想着不让你担心,这几日疏忽了你的感受,是我不对。原谅我好不好?”
他的抚摸温柔轻缓,一如儿时他哄她入睡的那样。
“下次我保证不会再消失那么久了,什么事情都告诉你。如果失约了,你就狠狠罚我,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哄着,程荀顿时有些心酸,那几分委屈和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说得我在无理取闹一样……”
她口是心非地喃喃有词,晏决明笑笑,起身点燃桌上的油灯,搬了椅子坐到她床前。
烛光亮起,方才黑暗中的亲昵暧昧也好似消失了。晏决明正襟危坐,维持二人之间克制有礼的距离。
程荀微微挑眉,总觉得他的姿态有些欲盖弥彰。
许是她眼中的玩味太过明显,晏决明轻咳一声:“我在外面听见你叫了一声,是碰到伤处了吗?”
程荀一愣,想起他出现前自己辗转反侧、兀自生气的模样,有些心虚,准备转移话题:“没有啊……”
说着,她眼睛一眯,问道:“你今夜为何在我屋外?”
晏决明:“……”
“若是没听见声响,你又打算在门外站到天亮?”
他脸上醒目的窘态取悦了程荀。她靠坐在床头,安逸自得,像是凯旋的母狮。眼中闪过狡黠,她徐徐道:“晏将军,深更半夜到女子闺房来,到底有何贵干呢?”
程荀突然起了些玩心。不知为何,晏决明越是做出克己复礼、洁身累行的姿态,她就越想逗弄打趣——在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里,小心试探那道灰色的界线,怎么会没意思呢?
她好整以暇等待他的害羞和窘迫,可晏决明的回应却总是出人意料。
他安静地注视着她,好一会儿,才眼含笑意道:“阿荀,我想你了。”
昏黄的烛火明明灭灭,映在他的侧脸上,像个朦胧的梦。
一瞬间,她的心脏剧烈跳动,愣怔几息,她掩耳盗铃地砸过去一个枕头,嚅嗫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晏决明笑着接住了枕头,手肘不小心打到床架,嘶了一声。
程荀正想让他别作怪,区区床架还能将他打疼了?可是定睛一看,他脸上的痛色却不似作伪,她不禁坐直身体,问道:“怎么了?”
眨眼的功夫,晏决明早已藏好神色,佯装无事:“没事啊。”
可程荀如何不了解他?她脸色一变,掀开被子坐到床边,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卷起袖子一看,那条胳膊上果然裹着厚厚一层细布,雪白的布上隐隐洇出些血迹。
程荀抬头看他:“怎么回事?”
晏决明却试图抽出胳膊,可程荀握得太紧,他只能轻描淡写道:“被刀划的,不算深,都是下面人自作主张才包扎成这样。”
程荀黑沉的双眼紧紧盯着他,不理会他的借口,连声问:“呼其图伤的?还是蒋毅方对你用刑了?还是说,岱钦来了?”
晏决明有些无奈,心知糊弄不过去,只能道:“好,我都告诉你,绝不隐瞒。”
程荀松开手,他拿起床脚的毯子披在她单薄的肩上,仔细地抽出后颈的长发,才坐定说道:“这伤倒是不严重。只是,罗季平的事,比我想象中复杂。”
程荀连忙追问:“为何?可查出什么眉目了?”
晏决明转了转中指上的玉戒环,斟酌道:“罗季平此人,当初是沈大将军沈仲堂身边最为亲厚的副将。”
程荀一怔,敏感地反问:“亲厚?有多亲厚?”
“罗季平本是无父无母的遗孤,父亲生前在沈仲堂麾下当了个百户,沈仲堂见他无依无靠,便将他带回家中抚养。他去沈家时还不到八岁,说是与沈焕等人一同长大也不为过。”
程荀静静听着,并未打断。
“如今识得罗季平此人的,除了不知散落何处的沈家残部,也就只剩沈焕一人了。”
沈焕似乎对他知晓此人有些意外,提起罗季平,他的态度只是怀念与惋惜,并无异常。
在沈焕口中,这个大他十岁、从小在沈家长大的异姓兄长,是个心软良善、沉默老实之人。罗季平到沈家时已是记事的年纪,即便沈家人待他一如自己孩子那般亲厚,他在沈家也始终战战兢兢、察言观色,绝不行差就错。
十五岁那年,在沈家饱受兵法熏陶的罗季平主动提出,希望同沈仲堂一起上阵杀敌。
沈仲堂本想着,罗家如今就剩他一根独苗,不愿他身处险境,几番劝阻。可乖顺了多年的罗季平却终于忤逆了一次,始终坚持要披甲上阵。沈仲堂被他的坚持所打动,最终将他带到了军中。
从军后,罗季平并未仗着沈家义子的身份耀武扬威,而是从踏踏实实从行伍做起,靠着多年来在沈家的沉淀与努力,一步步向上爬。
沈仲堂看出了他的潜力与毅力,对他更是喜爱有加,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就将他提为左膀右臂。
听到这,程荀忍不住打断:“听起来,此人并无蹊跷。”
晏决明沉吟片刻,道:“我原也是这么想。可是,张善道总不必在临死前,还在这事儿上摆我一道。”
程荀眉头微蹙,又问:“然后呢?沈家覆灭时,他在何处?也战死疆场了吗?”
晏决明摇摇头:“这便是蹊跷之处。罗季平与沈家关系密切,又是沈仲堂最为信任的将领。当初沈家抵御瓦剌人,罗季平始终跟随沈仲堂左右,可直到如今,也未曾找到他的尸身。”
程荀有些毛骨悚然:“难道他还活着?”
泰和二十五年,沈家战线在瓦剌人的强攻之下接连溃散,为数不多的几次胜利,都是年逾五十的沈仲堂亲自带兵上阵。
其中,距离大齐大捷最近的一次,是沈仲堂在大同以北五百里大败瓦剌,一路追击瓦剌残兵到漠南草原深处的兀官镇。
可也是在兀官镇,沈家数千将士葬送在瓦剌与鞑靼合谋设计的伏击之中,沈仲堂身中数箭,当场毙命。待援军赶到时,草原上只剩下烽烟污血、满地残|肢。
——胡人心狠手辣,战胜后不仅没有一走了之,还对那些尸体极尽凌|辱。茫茫草原上,几乎寻不到一具全尸。
那位戍守边疆三十年的沈仲堂,被人割下头颅,无首的尸身插在军旗之上。他身下,是数千将士垒成的尸山;而那面被血浸透的沈字旗,沉得再也无法随风飘扬。
而罗季平,也只剩下一副刻了名字的盔甲,得以证明他的身份。
程荀听完,久久无法言语。
晏决明并未夸大渲染那场面的血腥,可不过寥寥几语,就足够程荀胆寒。
她下意识往晏决明的方向挪了几寸,二人膝盖相抵,他的温度透过单薄的寝衣,为她心中添了些许慰藉。
晏决明似有所察,抬手拢了拢她胸前的毯子。
程荀努力忽视心头的担忧与忐忑,问道:“穷寇不追。当初沈家本就占下风,又为何偏要追进草原之中,白白落得个全军覆灭的结果?”
她不明白,就连她这个只听晏决明说过些许兵法皮毛的人都能明白的道理,沈仲堂那般久经沙场的老将,又为何落入陷阱?
而最大的疑点,还在罗季平身上。
“还有胡人的所作所为,有点太巧了。”
晏决明神色严峻,赞许地点点头。
胡人残暴的手段,却恰好成为了罗季平尸身消失的掩盖借口。
窗户缝里钻进一缕冷风,吹得屋中仅有的那支烛火明明灭灭。
摇曳的烛影好似幢幢鬼影,程荀凝视着它,缓缓道:“罗季平,会不会还活着?”【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