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元旦了,天气已经非常糟糕了,学校所在的村还算好,铺满了柏油马路,村子中央有一座**雕像,常年有两个民兵风雨无阻的站岗。我以前每次骑车经过那里都会特意绕到他们前面,有时候他们在聊天,有时候他们在淋雨,有时候他们在发呆。我每天都放学很晚,晚上九点才会骑车经过,北方的冬天又寒风刺骨,我总会有一厢情愿的惺惺相惜感。
我到家的时候刚好赶上午饭,年轻真是不怕冷,我四十岁的时候,穿两条棉裤都冻腿。现在运动后,除了手脸冻木了,浑身上下倒暖洋洋的。今天吃蒸面条,是我最爱吃的,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人贩子从南方拐来的,一点面条都不爱吃,米饭倒能不配菜吃一大碗。蒸面条是我唯一爱吃的,面条用最细的鲜面,豆角配点肥瘦相间的肉,加上八角花椒炝锅,再加多点调料,汤汁颜色红红的,多加水,小火炖,面条另外起锅用蒸笼蒸熟,再把面条铺在菜上再蒸一会儿,等面条熟了汤汁也收进了面条里,再把它们拌在一起,特别的好吃,面条浸满了汤汁,豆角炖的烂烂的,人间美味。
我妈的脸一如既往地冷漠,一脸藏都藏不住的嫌弃。当然站在她的角度,自己领养的孩子,从小买奶粉,那个年代,奶粉可是个稀罕物。有时候还把我带到货车上跑长途,因为不放心我奶奶带我。后来实在不允许才把我放在我舅妈家,可我却把感情全部给了我舅妈,后来回了我家,我妈给我买帽子,买胭脂,尽力买我作为女孩的虚荣心所想要的。可我却又跟我奶奶亲近,在学校吃到好吃的肉包子,就藏在怀里偷出来给我奶奶吃。她厌恶我无可厚非,我四十岁后都可以理解。
可在我的角度里我又有什么错,我在襁褓中就被抱到我舅妈家带,我认得的第一个人是我的舅妈,让我感受到慈爱温暖的人是我舅妈。舅舅正直又疼爱我,舅妈更是言语温柔,满眼和蔼,在我心里这就是我的妈妈,每天傍晚在炊烟袅袅的村庄上拖着长音叫我的人是我舅妈,无条件爱我,接纳我,宠着我的人是我舅妈,我爱她喜欢她我有错么?回到家后,我妈对我有种很明显的陌生感跟距离感,我天生非常敏感,对人的细微的拒绝特别容易接收到。而且在我心里,我的舅妈是我妈妈,我外婆家是我的家,我现在是到了一个陌生的人家里,就好像我从小生活的家忽然有一天跟我说,这不是我的家,另外一个陌生家庭才是我的家,一个小孩子她单纯的情感里怎么能接受这个事呢?
我妈她对我舅妈当然是非常不满的,对我太好对她来说她并不高兴,但她并不好说什么,毕竟是帮她带我还带的那么用心,她就只能把一切都发泄在我身上。全身上下一个口袋都给我缝,一分零花钱都不给,然后就抓我忍不住偷偷拿一点钱买零食吃。抓到后,就闹得满村皆知,连隔壁村都知道,用最邪恶的字眼来羞辱我,然后美其名曰为我好。就为了证明我舅妈带出了个贼,养我养的不好,大人打架小鬼遭殃,内心受伤害最大的就只有我这个还没长大也还并不坚强的小孩子。
在舅妈家,表姐们对我也特别亲,外婆更不用说,只有外公比较嫌弃我,但有这么多人爱我,一个人不爱我也没那么重要了。可在我家里,每个人都把我当空气,我三个哥哥,对我都特别疏离,不肯亲近,跟我的岁数也都相差很大。跟我最近的就只有对我冷冰冰,只有要求没有温情的我妈。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在一个又陌生又没有人亲近的地方,当然会找一个心里寄托,那就是我奶奶。我怎么知道自己是领养的呢?我怎么知道自己不是可以对亲情有正常需求的人呢?一个被领养的小孩,就像卡门的世界,每个人都知道她是假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每个人的表情态度都仿佛别有深意,可这个小孩什么都不知道。渐渐的就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一种不真实感,情感无从寄托,慢慢的就缺失了感情。
奶奶她总是笑脸相迎,我会觉得自己被接纳,被喜欢,自然就会亲近她,奶奶总是跟我说她年轻时被我妈恶待,我就特别同情她,所以吃什么做什么总想着她。我知道我特别傻,但这不是我的错。我偷偷带回来包子给她吃,她就跑去告诉我妈,还说让我妈吃,我妈自然一脸愤恨咬牙切齿的说,给你拿的你就吃咯。
我一时不知道我奶奶是为了夸我还是为了气我妈,小时候我觉得是为了夸我,现在我却怀疑她是为了气我妈,而将我献祭。可能奶奶在我人生的路上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事吧,一面对我好,一面背刺我,其实内心对我都是虚情假意。我对她的情感很复杂,我对她很亲,一心一意的相信她,爱她,她估计敷衍我敷衍的相当不耐烦了吧。其实我很多时候感受到了,因为她经常私下里跟我说的,等我说出去的时候她并不承认,也有时候,在别人面前嫌弃的呵斥过我,可我实在是在这个家里太孤独太缺爱了,我选择视而不见,只一心的把她当亲人。我想我奶奶内心肯定已经对我的蠢大肆嘲笑了,这么单纯好拿捏的人,做的再明显都对她一如既往的依赖的人,世上罕见吧。你看我从小都活在什么样的人生里,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我觉得对我最慈爱的舅妈,从小把我捧在手心里带大的,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难听话的舅妈,在我心里是真妈妈的舅妈,有一天,她在教室外把我叫出来,走廊里是嘈杂的讲课声读书声说话声,她的声音忽隐忽现:“······我有两个女儿了········我怎么会要你呢?········”
我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我看着她脸上第一次没有笑意,我看着她记忆里充满爱的眼睛里透着陌生跟冷漠,我站在那里又好像是飘在空中,我眼睛穿透她看着远方,我不敢再看她的脸她的眼睛。记忆里的东西好像崩塌了,这对一个孩子,一个独自忍着冰冷在陌生的家庭里强忍着挣扎着的孩子,想着早晚一天回到曾经的家里的孩子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举动。
这件事,本该是带给我最大伤害的事,可我仿佛尘封了这段记忆,可能是潜意识里不愿意记得。在我四十多岁的某一天,忽然就解封了,可能是我的大脑觉得我足够强大了可以接受这件事带来的伤害了。我忽然发现,我患上心理疾病并不只是缺吃少穿,太贫穷,家庭对我太冷漠忽视苛刻的原因,是很多很多小小的事情慢慢积累下来的结果。
在当时,这件事带来的伤害对我来说远小于对我的羞辱,我觉得特别耻辱,我当时觉得,啊,原来我这个人是世上最差的人,连最爱我的人都受不了我。即使我长得很好,学习也很好,文章也很受老师喜欢,但我还是自卑到底了,我对自己的接受度是负无限数。所以我在二十岁之前从来不照镜子,即使遇到了镜子,也会眼睛不聚焦,不去看清镜子里的自己。
我过了半辈子,就能知道当时舅妈对我说这样的话,是因为我妈对她的最后通牒,肯定是逼她把我带走,但她是没有这个能力跟魄力的,也可能感情没有我想的那么深。她就算想要我,我舅舅,我外婆,我外公,都会责怪她,不会支持她。我对她没有一点的恨,我以前是觉得羞辱,现在是心疼当年的自己。是,没有人爱我,我为什么不能爱自己呢,但那时幼年脆弱的我,希望被爱,被周围人爱就觉得被世界接纳。可惜,事与愿违,人的命运是上天注定的。
我妈她并不是爱我,她在心里把我当一个同龄人,虽然她当时五十多了,我才十岁出头,即使我只有四五岁,在她心里,也要我去照顾她的情绪,至于我的忐忑不安在她看来毫不重要。
她致力于把我内心依赖的每个人都从我心里要么赶走要么打碎,她希望我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去匍匐在她的脚下求她待我好。她不遗余力的几十年如一日的向周围所有我喜欢的人或者喜欢我的人控诉我,贬低我,仿佛我是她人生活着的假想敌,打败我是她人生的唯一目标。我越孤独,越痛苦,越被所有人厌恶,她内心越舒服,这样就证明她不是心理变态,是我这个人就是集所有罪恶于一身。她厌恶我,伤害我,都合情合理。等我看清环境,低下头去依赖她的时候,她再冷着脸挥手把我赶走,然后她就内心爽了,觉得自己内心受的苦得到了安慰。至于我,仿佛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粪坑里的蛆虫,她并不在意,我或死或活都跟她无关。
我虽然小,不会表达,但我的感觉特别灵敏,她内心的邪恶我都感知到了,我就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对任何人有感情,人仿佛麻木了。我才十岁不到,就已经再也没有向她要过任何东西了,出去逛庙会,我可以一个零食都不要,即使没有衣服穿,我也从来不会向她要,生活费不够,我挨饿到忍不住偷吃同学吃剩的饼干,也不会去向她要。她愿意给什么都可以,我成了一个没有要求的人。仿佛是一个躯壳在活着,没有喜怒哀乐,没有资格要求什么,因为我那时就知道,我活在世上,没有人怜惜我,我不用哭,不用闹,是孤零零一个人活在天地间。
你有你的理由,你有你的委屈,我理解,但我也是个孩子,并不知道自己连喜欢都是错。我可以不恨,因为理解所以慈悲,但我也无法有任何感情,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