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圭宝的溃烂止住了,老爷便有心思听别的话。
这倒真是风水轮流转,荀斐声被五花大绑地带到大堂中央,跪也跪不稳,一头栽下去,肩头抖个不停。
道士一把扯下他腰侧那串玉佩,在手中甩了甩道:“老爷,您有所不知,府上此人啊,祸患呀!邪祟附身啦。麻烦真大了。”
老爷震惊了。
原来不是阿蘅的错——房里这小厮,才是祸根!害了宝儿不成,又去算计阿蘅!
背地里,下人们本在议论纷纷,老爷一咳,立刻直起腰挺起背来。几个机灵点的,已经跃跃欲试,要争取拜入阿蘅麾下了。谁知阿蘅待那斐声有多好——从不打骂,不让磕头,不让他跪,甚至不让他累,分配的,都是些细碎顺手的活计。
当下更是变本加厉了,连锦衣华服都给他穿!好个荀斐声,不过是生得俊俏了些。现下报应来了,也该消停消停,还洪府一阵清净了。
“嗳,你个假八岔子!”阿蘅捅破了窗户纸,一双柳叶眼闪出来,“快让他起来!”
“阿蘅!”老爷先起身了,似在疑虑他是如何出来的,马上瞪目怒叱,颤抖地指着荀斐声,“定是这邪祟唆使!”
“你不要说话。”阿蘅大踏步迈进大堂,几个男仆从要拉他,阿蘅也还是径直往前走,过荀斐声边上时,他在身后捏了个不三不四的诀,对着道士笑了一下。
道士瞪圆了眼,心想人傻就是好,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下一刻,荀斐声慢慢抬起头,转眼和道士对视了,他眼睛里写满了疑惑。道士也看呆了,微微弯腰,两眼缩成个核桃仁盯着他。
蛊效呢?
解开了?
难不成魏大姐这回养的家伙是有时限的?
场面一时有些乱。阿蘅喜怒无常的,又仗着一身福星的行头说大话。老爷气得不行,阿蘅就摆出救了他“两口气”的姿态,又笑,又笑,笑他若是攀不着自己的气运,一事无成。
再后来,他就使阴招了。两手叉腰,满不在乎,笑吟吟地、轻飘飘地念叨:“不知圭宝怎样了。”
没人惦念老爷的颜面,反倒是他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脚,面红脖子粗,一气之下让人把荀斐声拖出去,赶出洪府,顺带撕了他的契。等荀斐声缓过劲儿时,见旁边阿蘅蹬开道士,解开绳索,就要把他拉起来,同众家丁道:“好了,我去送。”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荀斐声几乎憋不住笑意,不过痛了几刻钟,用不着废半点脑子,就这样出府了。
自己半伺候不伺候的傻子,竟然这样“深情”?
在京城的日子提前轮转到荀斐声脑海里,赤红叠金的高耸城墙,皇城相府、街坊市井,重峦叠嶂似的,天边是扶摇山,近处是丹青池。
只一线两敞高门流光。他下意识扶了一把阿蘅,浑身软倒,晕了过去。
道士愣愣的,只觉这场生意够本分了。
颠颠手里的五十两银子,道士总归没想明白,那封署名阿蘅的信,到底为何会在前一日就寄到自己手里啊?难不成,他也是个做金点的化把?
道行真深!
亏得自己学过些邪门歪道!
道士老胡一字不落地照他的委托行事,功成身退,本月的业绩不愁了,都这样了,魏大姐不得好好给自己夸一顿?
至于那蛊——的确是魏大姐精心饲养的,一日喂三顿,专门给人种下,活血化瘀,疏通筋脉。
痛是正常的,痛劲儿由重到轻持续一时辰,实在受不了,长吁一口气便是,或是请旁人来吹口气、掐个决,那蛊听了,便知道它该走了。
这府里简直荒唐至极,邪祟有,不过,然而定不是那小厮,他修行不够,揪也揪不出。阿蘅的面相是极善的,望着他笑时,却觉眉骨锋利,刀削似的,寒意阵阵。只得趁着二公子吊命之时,随魏大姐快些离开玉蜀镇才是。
荀斐声做了个很长的梦。
“荀斐声。”少年木讷地报出名字,“年十六……啊,不用把脉!按着这个方子抓就行……”
老妪扬了扬袖子,收笔递出一张羊皮纸,身旁立刻便来位小童,接过渗墨的纸一一对着满墙屉笼抓起药来。
趁着抓药功夫,老妪问道:“年纪轻轻,怎么身体这幅样子?”
“自幼便这样了。”
身穿青绿褂衫、配褚色发带的俊俏少年坐在对面,短马尾下留有几撮及肩的乌发,脸上稚气未脱,指头却一直紧按着右手无名指上的一枚扳指。
徒弟模样的小童扎了几捆药包,彬彬有礼递给客人。
荀斐声摸出些银钱便走,快步穿过街道。路过抽签算命王瞎子的摊,被拉着抽了根签:上上吉。
这下,荀斐声心情倒是好了。
拐过两个弯,避着熙熙攘攘人群,钻进市井,路过代写书信赚盘缠的书生,荀斐声忽然忆起自己也干过这行——景况还算不错。
给人画像的姑娘旁围了一圈人;大柜坊是县令主持新建的;簪钗铺子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吆喝桂花糕的大娘那儿忙个不停,麻布一掀,竹盖一推,腾腾热气便争先恐后钻进怀里。
荀斐声独自迈入一条小巷来。
掀起粗布,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阖眼抱臂靠在墙角,斗篷盖住大半个额头,他正十分惬意地小憩着。
“别睡了!”荀斐声三两步走上去摇醒他。
乞丐“哎哎”嚷了两声,十分不情愿地扭动身子,伸出长袍下的手使劲揉了把眼睛,“干什么呢,我刚睡着!——哟,这什么?大包小包的。”
荀斐声把四个中药包丢在乞丐旁边,“一字不落,按着你的药方抓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乞丐迟疑了一下,抬眼望他。
荀斐声盯着乞丐脏兮兮的脸,压低声音道:“玄术师是干什么的?怎样才能成为玄术师?”
“哼……”
乞丐故作沉思,提起一包药,摆出细细端详的模样,没看两三眼又放下了,把腿一伸,继续瘫在墙角边。
“小子,想听故事,就拿这么点儿,打发谁呢!你不如讲讲,跟那药铺老婆子又胡诌了什么好故事呀?”
“我……”荀斐声无语凝噎,想着前几次被他唬骗的经历,气不打一处来,懒得跟他费劲,有些恼道,“我诌什么关你什么事!三番五次了,还不是你作践自己身体。我姨娘予你住处不去、吃食不要,药也不愿自己去抓……”
先前,荀斐声昧着良心报了一连串病症,什么耳聋眼瞎啦、腿脚不好啦,除却“易发热病”“胸闷气短”外,无一处与自己有关。
却说,这乞丐又宜受风邪,耳朵也不好,车船皆坐不成,一上去就吐得昏天暗地,可他天天坐在这暗巷吹风,也不见有什么事,眼睛反倒是尖利至极。
乞丐不容荀斐声分说,抢过话匣子道:“哎,这就过分了啊,我不去抓又与你何干?咱们区区‘药事关系’,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过问我,我也不瞎打听你的。那药铺老婆子和我血海深仇,你不懂,有的人就是天生五行相克、八字不合,这万万见不得,没办法嘛!”
荀斐声听他嘀嘀咕咕吐了一长串,一句话没说。
乞丐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又探出瘦骨嶙峋的手,那几根手指如同削过的竹节般,竟然灵巧地勾起有人头大的酒葫芦,弯了一弯,仰头猛灌几口酒水,如天降暴雨般,淋得下巴一塌糊涂,还有些渗进衣服里。
畅饮后,乞丐愣愣地晃晃酒葫芦,倒过来,滴不出一丝酒来。再眨眼时,他已直起身子,朝荀斐声“嘿嘿”笑了两声。
见状,荀斐声神情一滞,默默后退两步,觉得这乞丐要犯疯病了,转头就要跑,不料乞丐出奇地眼尖,“哎,走什么?”
紧接着高声叫住他:“快——带我去你姨娘那什么——什么酒楼里吃酒,我就告诉你玄术师……啥啥的。”
“你……”
“怎么啦?我讲故事,你请吃酒,天经地义吧!”
天经地义。
脑子嗡地一下,荀斐声睁开眼。他躺在草地中,满地闲花,蛐蛐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
这是野林子的迎月山坡。
“你疼昏过去了。”阿蘅坐在他身侧,手里捻了一根草,细细捋着它,弯来弯去,“我背你出来的。”
不知是眼花,还是夜间昏黑,荀斐声瞅见眼前人不似常人,反倒是神仙捻玉蕊、执灵草,青丝寸寸,衣袂振振。
他忽然岔了神,坐起身,警惕道:“你怎么还在这?”
“我,”阿蘅把草一甩,“我是为了——”
“公子,你快回去吧,我不再是你的人了。”
“不,不是——”
阿蘅有些急,也不笑了。
“我,我求你带我走吧!”阿蘅转过身,面对荀斐声道。
“你搞什么?”荀斐声不自主地想扶起阿蘅,念起身份,抿了抿唇,又堪堪缩回手。
“我不知该不该对你说抱歉。”
阿蘅浑身颤抖,不知是要双膝跪地,还是要叩首,他低声道:“我不想去洪府……也不想做福星了。我这个人——不清不楚,从这头飘零到那头,我就是脑干涂地,也不要给那群人作牌匾了!”
荀斐声站在月光下,沉默地看着他。
“你想走,对不对?我知道的,我知道,因为我也想——你要去哪里?让我贪婪一回吧。求你,求你。”
荀斐声不忍道:“公子,你先起来。”
阿蘅摇头:“不——”
“阿蘅。”荀斐声蹲下来,“我的命也很糟糕。我带上你,你只有死的份。”
漂泊之旅中,荀斐声很少和人说实话,尤其是,他“不认识”阿蘅,他应当用平常的思维与阿蘅交涉。
他现在连蛊师都对付不了,谁又知人外没有人,天外没有天?这世界尚且只在眼前露出一角,若要将绣了山河的锦缎扯下来,洪水猛兽,他断然是不敢想的。
“我清醒地死了,横在地上,还能见见你。总比做个没灵气的牌匾横在天上好。”
可,若阿蘅是真灵性呢?
如若他命宫有福星——不不,不止这一宫,那自己岂不是?
阿蘅很聪明,半点要求不提,只说带自己走。这一去,是护着还是利用,就由不得他了。
“你说要我带你走,那你怎么报答我?”
飘零人最缺什么?阿蘅五内翻腾,挪动双膝,跪在斐声面前,怔怔地盯着他出神,也忘了往日的笑了。
俗是俗了些,硬是硬了些,古往今来,多少人恨,多少人捧。捧上天了,摔下来,落得个最坏的结果——砸死,也得四肢并用着接住。当然,阿蘅要回报的,远远不止。
有时候,银钱是硬的,千方百计,用途只图一处;命却是软的,千拉百扯,任人揉搓,从玉蜀镇到靖川城,从往古四时到承观天下,哪怕血肉模糊了,养一阵子,也还是那副模样呢。
阿蘅只同荀斐声说了一句。
说完,他双膝并拢,又合十叩首。
这模样,荀斐声在无数个神庙寺院中见过,香火、烟箓、蒲团与薄雾之上,是一尊或几尊金灿灿的神像。
这时候就该起誓了。
心诚则灵。阿蘅轻轻念了一个人的名字。可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斐声。”
短短的一声呼唤,荀斐声差点腾地起身,倒退三尺。
他感慨,自己已零星半点地学会如何自持,只是依然不情不愿地俯视阿蘅。
胎记发痛,他也慢慢地跪在柔软的草里。
阿蘅十分惊愕,用不解的目光折磨着荀斐声,每一寸,每一下。
——他不该知道这个“斐”字念第几声。
——他在刹那间变得陌生、可怖……荀斐声也并不很了解他,只怕这时候才是真面目。念头闯进来,在心上撕裂一个口子,割下去……荀斐声疯狂修补着:
自己应当不认识他。
见荀斐声沉默,阿蘅慌乱地撕着草根,连连磕头。
“我,我喊错了?是不是?对不住你,恩人!”
他要哭了。
荀斐声无语地抿着唇。
“对不住你!”他继续磕头,“唉,我本来读的书也不多,原谅我吧!”
这怎么能僭越?荀斐声连忙抓阿蘅的胳膊,“你起来,你起来,不然我就不带你走了——”
铛,铛,铛——
子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