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拂衣心下一动,蹲下身去,见那少女身旁果然有一张瑶琴,已是被她撞得裂成两半,这瑶琴七弦皆断,木质干硬,上面满是蛛丝尘土,少说也是百十年前之物。
沈拂衣与那少女对视一眼,都是好奇心大起,那少女目光一转,对着高处石壁说道:“姊姊你看!”
沈拂衣站起身来,背着手凑到岩洞深处的石壁之前,借着月影,只见石壁上刻着一首诗:
“听潮四十年,解结弹指间。
抱月江湖远,断弦琴语绝。”
下面另有一段文字,沈拂衣凝神看去,只见上面刻道:
“余遁迹普陀十载,潮打空山,松悬冷月。
昔年琴剑恩仇,皆作蜃楼烟雨。
惜神功悟成,不可长埋孤岛,今留南宫心法三篇,当遗有缘者以传后世。
本当嘱后世为善行侠,然能习此功者,必悟性极高。善恶、情孽,一念之间,非余一言能定,唯望好自为之。”
落款另有着一排小字,刻着“痴人南宫琴语绝笔。”
沈拂衣怔怔看着这石壁遗刻,心中顿生苍茫寂寥之感,却听身边少女兰气轻吐,悄声道:“姊姊莫要呆立不动,且看看前辈高人留下了什么神功。”
沈拂衣定了定神,跟着她转向一旁,只见一片更大的石壁上,密密麻麻刻着这三篇武功心法。
她仰头看去,只见第一卷武功上写着“蝴蝶穿花掌”,总纲刻道:
“戏蝶穿花,终为花所醉。此功以掌作蝶,以柔克柔,能胜软鞭、拂尘诸般柔功。昔年夫君常以飞索邪功相戏,羞愤难当,二十五岁创此功,虽有破绽,仍难敌夫君邪功,然不复补全,以念昔日少年欢情。”
下面便是这掌法的心法与招式。沈拂衣默念心法,以自身武功相印证,自觉这掌法飘逸轻巧,与父亲所授的刚猛家传武功大不相同,却也各擅胜场。
这总纲中写道是这位前辈二十五岁时所创,自忖自己几年后也难达此境,不由得心中添了几分敬意。
再看第二卷武功上写着“灵犀神功”,总纲刻道:
“男女盘膝对坐,五心相抵,十指相接。若心意互通,则可依此心法互相扶持,同修内功,远胜吐纳之法,周身经脉尽通。中年伉俪相谐,渐悟此功,与夫君修缮补全,内功大成。然若无两情相悦之人,便无修练此功之缘。情之为物,非武力能强为,唯慎察之。”
沈拂衣向下看去,金针刺穴,再靠旁人护持,引导真气流转,打通十二条经脉和奇经八脉。
这法门与父亲曾说起江湖上有些速成内功的邪道法门相似,倒也有些道理,只是更为离俗,竟还需要两人互相扶持,倒是闻所未闻,再说就算夫妻二人,又怎就定能心意相通?
她暗自猜疑,犹豫片刻,才转向第三卷心法,只见心法上刻道:“戏蝶穿花,终陷罗网;共修合契,难过情劫。夫君遭害,仇怨虽洗,然世事亦已尽灭。”
沈拂衣心下一震,她连看这位前辈的三篇心法,不想片刻间已从“少年欢愉”到“伉俪情深”,转眼便又是“世事尽灭”。
她顿生凄然之感,继续看去,只见后面刻道:
“于观音道场参禅十年,近日创此心法。小则转腕缩骨,运劲藏锋,大则闪避卸力,纵跃超然。神功若成,破尽天下束缚,终生不为人所囚,可谓之‘万象归尘’。尝叹息若年少悟到此功,则前尘孽缘或可遁避,然束缚易解,情网难脱,今日之功难破旧日之劫,痴怨之言,徒增哂耳。”
沈拂衣心念一动,自己今日初遭束缚,深觉其中痛苦,正受困于此道,若是能练成此功,实是大有裨益。
她凝神看下去,才发觉这套神功虽是名为摆脱束缚,但其中乃是转动身躯之卸力、运力崩绳之发劲,更有滚地身法、近身短打、缩骨柔体、轻功闪避等包罗万象之功,部分招数甚至暗含剑意。
这套万象归尘,实是这位南宫前辈一身武功凝华而成,一时三刻之间怎能用这武功脱身?
沈拂衣心下一沉,正逐句解析这套武功,看看有什么速成之法,却听身边嘻嘻一声轻笑,那少女竟伸手揽向自己腰间。
沈拂衣微微一怔,想到刚才应激之举险些伤到这少女,这次便未瞬间反击,暗运内功护住全身,却由着那少女指尖搭在自己腰上。
只听少女笑道:“姊姊,这武功太难学,我可学不会。不过要是想脱缚,也不必非要钻研这高深武功。”
沈拂衣侧目看去,只见她手里掂量着一片锋利的木片,想是从那被她撞碎的古琴里取出,趁着自己钻研石壁心法之时,用这木片反手割断了捆着她手腕的绳子。
沈拂衣见她神色得意,想到自己竟然习武入痴,被这狡猾少女抢先挣脱了束缚,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
耳听少女笑吟吟的低声说道:“姊姊羞起来竟这般好看,也不知可有这两心相悦、心意互通之人?不如和小妹试试这修炼之法如何?”
沈拂衣又羞又恼,猛地扭腰挣脱了少女的手臂,怒道:“你再敢胡言乱语,休怪姑娘翻脸!”
那少女见沈拂衣着恼,怔了一怔,脸上笑意尽去,低头道:“姊姊莫恼,小妹帮你割断绳子便是。”
沈拂衣退后两步,说道:“不劳你大驾,你将这木片丢给我就好。”那少女又是一怔,竟不再花言巧语,当真将木片轻轻掷来。
沈拂衣反手接住木片,对着双腕间的麻绳用力反复割下,只觉双腕一松,手臂酸麻尽去。这整晚捆在身上的麻绳终于断落在地,不由得长出口气。
借着月光,只见自己手腕已被勒出红色凹痕,更有几处被粗糙的毛刺擦伤,隐隐渗出血来。
只听少女幽幽说道:“姊姊用力揉开这勒痕,可缓解疼痛。”
沈拂衣抬头看去,月色清冷,从岩洞外透过,照得少女脸上半明半暗,已不见适才的狡黠笑意。她被金鳞帮鞭打审讯后,身上的乞丐装扮越发褴褛,腰肢上的暗紫色鞭痕更是触目惊心。
沈拂衣本想脱口讥讽少女被捆经验丰富,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低下头揉了揉手腕,轻声道:“多谢了。”
少女偷瞄自己一眼,低眉一笑,也不多言,走到那石壁之前,伸手抚摸墙上遗刻,说道:“姊姊,这些武功若是学成了,能有你几成功力?”
沈拂衣见她神色甚是殷切,倒不似作伪,闭目想了想,以自身武功相认证,正色说道:“这位前辈自创神功,非我能及,若是此刻动手,十招之内便能胜我。”
那少女嘻嘻一笑,说道:“罢了,那我这就将这些武功记下来慢慢参研,假以时日若能胜过姊姊,就再也不怕那些凶恶之徒了。”
沈拂衣冷笑一声,说道:“那也未必。”
她正欲起身,却见另一面墙上还有几行刻字,之前藏在石壁暗处,此刻月影西移,在月色下显露出来。
这几行刻字笔体潇洒,与南宫琴语隽永字迹并非同一人。那少女顺着沈拂衣的目光,也凑近前来,轻声念道:
“盗尽千金不盗春,偏摘梨雪鬓上新。
天涯并辔何辞远?剑影齐眉只照君。”
这诗句下方,另有落款,刻道:“不肖弟子千手玉兔,与师侄薄雪漫游至此,偶遇师尊昔年所留执念,怆然感痛。然娇娘在侧,红颜如花,实乃平生第一幸事。故作此诗,愿我二人策马并肩,山水恣意,终生不悟师尊之语。”
那师侄二字之上,又浅浅刻着几道划痕,旁边歪歪斜斜改成了“师妹”二字,想是刻字之人内功修为尚浅,难以像这南宫前辈和她弟子这般以刀为笔,多半便是那位叫薄雪的女子。
沈拂衣伸手抚摸着前人遗刻,想象着刻字二人并辔同游,一时间竟有些悠然神往。
她自五岁起便由父亲沈江亲授武功,十余年来练功不辍。母亲早逝,大姐又早早嫁入官家,身边鲜有玩伴。
近些年来年岁渐长,父亲授武反倒愈发严苛,入了临安府也是与些叔伯辈分的捕快为伍,每日东奔西走,四处追查凶犯。
今日与这少女相逢作伴,虽是身涉险境,又和她斗智斗力耗费神思,但听她嬉笑斗口,倒也颇有些趣味。
正慨然间,只听身边少女轻轻说道:“姊姊,这二人都是女子?”
沈拂衣被问得一怔,顺口应道:“女子便怎样?”
那少女说道:“她二人皆是女子,原来两个女子也能……”
沈拂衣这才听出少女言中所指,不由得脸上一红,幸好自己脸色藏在岩洞阴影,身边少女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沈拂衣定了定神,顺着岩洞走了一圈,见石壁上再无遗漏之处,又默诵了一遍三篇心法,便整一整衣衫,说道:“走吧。”
只听少女说道:“往哪里走?”
沈拂衣横了她一眼,说道:“自然是随我回临安受审,还能往哪里走?”
那少女轻笑一声,说道:“小妹还以为姊姊要带我去策马并肩、山水恣意。”
沈拂衣啐了一声,伸手拉住那少女手臂,便向岩洞外走去。
那少女急道:“姊姊不学这前辈高人的神功了?”
沈拂衣也不停步,边走边淡淡的说道:“一时三刻又学不会,我已记在心里,日后慢慢参悟便是。”
只听少女赞道:“嘿,过目不忘,真了不起。”她顿了一顿,又惶急的压低声音说道:“姊姊不是要回临安吗,怎地又往林间营地那边走?临安我跟你回,那营地我可不去。”
沈拂衣冷哼一声,停步转身,愠道:“要不是你在我背后那一击,此刻也快到临安了。”
少女嗤的一笑,揖手行了一礼,说道:“好好好,都是小妹的不是,姊姊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小妹万分钦佩。”
沈拂衣瞪了她一眼,说道:“你不必东拉西扯,那伙海盗来历不明,我要去营地查上一查,你若随我来便来,若是再有多言,小心我又捆你。”
那少女讥笑道:“哎哟,沈二小姐好大的官威,小人听话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