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仙楼死了人,被雷劈死后又从六层楼摔下。
死状惨烈,是看一眼都会做恶梦的程度。
而死者不是别人,正是当朝曹太后亲侄、曹皇后堂弟、曹家四房长子曹卫鸣。
一同死的,还有他那未过门的媳妇,从三品盐铁司副使王怀冲之女,王榛榛。
这两位可都是奉京城有头有脸的权贵啊。
围观的百姓是宁愿做噩梦都要争先多看两眼,凑一凑这热闹。
还好,府衙官差及时赶到,散了人群,加了守卫,封锁案发现场,且等着皇城御林军来处理......
陆承颜摸了摸脑袋上缠着的一层纱布,轻轻碰了下还挺疼。
应是雷劈倒地时撞到了头。
至于身上还落下了什么毛病,医馆大夫叽里咕噜说了不少,可她耳朵嗡嗡响总也没听清到底说的是啥。
还有那进进出出的官差老爷,连着来了两三趟,嘴巴一张一合的没少费力,半晌也问不出个结果,一个个又蔫儿气的离开,甚是无奈。
好不容易安静了会儿,沉闷的嗡鸣声又起,陆承颜心烦的眯起眼,看向一旁。
隔着不到一丈远,是沈修的病榻。
与陆承颜蒙晕无力的状态不同,他跟没事儿人一样。
沈修双臂环胸,盘腿坐在榻上,身板挺的笔直,微微轻扬下巴,懒懒的垂着眼尾。
见陆承颜转头看向自己,散漫的表情忽而一顿,嘴角勾起笑。
沈修张着嘴好像在说什么!
陆承颜听不清便也不管,自顾转着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几柜上。
不过五六尺长的柜子,规整的摆满了用的、吃的!
点着琉璃莲座的油灯、染着沉香的博山炉、天青釉盘盛着的桃酥果子、羊脂玉釉汝窑的茶具......
一件件挺全乎,陆承颜纳闷,到底是什么时候给他置办的。
再看看自己,床头小几上只一座铜油灯和一方没了热气的茶盏。
和他的豪华简直没法比。
“喂,听到我说话了吗?”
一阵窸窣的嘈杂后,似塞了棉花的双耳忽而通畅。
那声扯着嗓子吼出的话,刺得陆承颜呲牙闭了闭眼。
沈修见她有了反应,还有些失望,“没聋啊。”
叹了口气,又继续问,“还不知你叫什么,府上是哪里。”
陆承颜可没失忆。
寿仙楼上他那副阴冷不近人的可怕表情,至今难忘。
不过,现在也不用怕了,门外都是官府的人,他敢妄动,可是要掂量下后果的。
“怎么,杀人未遂不成,还想威胁我的家人!”
陆承颜一派正义,自知现在安全得很,说话也有了底气。
“还挺谨慎!”
沈修轻声冷笑,“放心,我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你什么意思?”陆承颜疑惑起。
沈修懒懒的半躺下身,靠向引枕,“所有的事我已跟府尹说明,至于你~已成了痴儿,官府也没心思再找你问话。”
他一副气定神闲,抄起床头上的书,随便翻了几页看起。
书册上楷体竖写着话本名《梦园秋辞》。
书中讲的是,秀才崔邈与才女洪君仪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恨故事。
陆承颜听得“痴儿”二字,惶然出神。
她记得,那道雷劈下时,自己已来不及跑,身上一阵酥麻,吓得晕了过去。
而沈修,反应是挺快,可到底老天有眼,也让他挨了一击。
两人同时被抬进了医馆。
沈修因着底子好,只施了几针便醒了。
陆承颜昏睡了有一个时辰,醒来时脑子还混沌着,连带耳朵也不大听得清。
迷迷糊糊的懵懂样子,也确实透着几分傻气。
好一会儿反应,她才慢慢捋清事情,那“痴儿”就是沈修为蒙混官府而瞎编的。
既被认定为“痴儿”,她现在再想解释,似乎也没人信她的话,若是再当作疯子抓起来,那就更不好办了。
陆承颜怒从中来,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子,被说成是“痴儿”,日后别说谈婚论嫁,出门都要被指指点点。
她正欲辩上几句,却见春袅从门外探进头,确认房中人后,如释重负,飞扑着跑过来跪在床榻前。
“姑娘,可让奴婢好找。”
她眼周还泛着微红,想来是哭过几场了,担忧的打量起姑娘头上的纱布,刚刚松懈下的眉心又凝起。
陆承颜再难强装坚勇,所有委屈一涌而出。
可是,委屈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嘴角颤动,半晌却只道一句,“爹娘呢?”
春袅悄悄抹下泪,这才抬头,“奴婢寻您了半天,听说寿仙楼有人被雷劈了,觉得是您这才找来~所以......所以这还没来得及通知老爷夫人。”
陆承颜点了点头,“也好,也好,省得叫他们着急。”
沈修见屋里来了人,手上的书也不香了。
他撑起下巴侧躺起,望着那主仆二人,突然插了句嘴。
“也不是什么大事,让我手下的小厮去姑娘府上通传一声就是。”
春袅差些忘了这屋里还有其他人。
她将脸上的泪珠一摩挲,换上肃颜,又端起身缓缓朝着沈修那头走去。
应是知道对方小侯爷的身份,身上一直拘着礼不敢怠慢。
走近时,她恭敬地福了身。
沈修心道,好懂礼数的下人。
正等她开口请安,却听“哗啦”一声,春袅手起帘关。
她将两道床榻间的纱帘拉开,东西相隔,再不见对面之人。
陆承颜半张的嘴轻轻闭紧,从前只知春袅严谨,没成想还有些胆量在身。
她低声道,“你可知,他是广安侯府的小侯爷。”
“奴才当然知道。”
春袅从容自若,坐回床边儿自顾帮着掖起被角,“夫人为得一张广安侯府的千花宴帖,足足花了五块金铤,那家也是贪得无厌的很。”
她将声音压的极低,还是存着几分忌惮,怕那小侯爷听去伤了和气。
说罢,又提高了一嗓子,刻意说些那头能听的,“这男女授受不清,无奈医馆简陋,即便不得已共处一室,能避也需避一下。”
春袅做事说话自有一套章法。
而这些,可是小门小户的陆宅教不出来的。
陆家家主陆元白,不过是个兵马指挥司千户,偌大奉京城中,倒是不缺这样的从五品小官。
六年前,陆元白从青州调任入京,一家子这才跟着搬到奉京住下。
也是那个时候,又从人牙子手里买来了春袅。
陆承颜听母亲说,春袅从前是在大官家伺候正房夫人的。
大官犯了事抄了家,这才又被重新发卖。
别瞧年纪小,却是难得的读过书、会断字、有礼数,倒是比寻常人家养的姑娘还懂事、懂规矩。
沈修被冷落,看着眼前摇晃的纱帘出了神。
又听什么男女授受不清的话,噌地坐起身。
他拉开纱帘,十分正经且认真的说道,“我对她不感兴趣,倒也不用这么防着。”
那张英俊的脸没有半分温色,剑眉星目一横,锐气四散。
原先还顾着侯府身份敬他三分,可知道那千花宴帖要了五个金铤后,陆承颜也再难掩火气。
遵着女子文静淑雅的好品质,她也只是徐徐拉着春袅的手,恬然一笑,道,“知道我为什么被雷劈吗?”
春袅摇了摇头,好奇地眨了下眼。
陆承颜斜睨着沈修,长眉一挑,嘴下也不再留情,“某人心不诚,许了些骗人的鬼话,老天看不下去降了道雷,劈那负心汉。我苦啊,无辜被连累。”
春袅一知半解,却也大抵猜出那“负心汉”说的是谁。
余光默默扫去站在不远处的沈修,又速速收回不敢多停留。
“所以说,千万不要随意发愿,举头三尺有神明,小心出门再撞上鬼。”
陆承颜都不晓得自己还有这般口才,兴许被雷这么一劈,脑子都开窍了。
得亏她在寿仙楼上不是这般伶牙俐齿,否则,沈修早已忍不了将其推下楼,也没有这后面许多事。
书上说,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沈修懒得同她多辩,只随口一句“痴儿”,便重回自己床榻上。
大夫说他身上无碍,只是莫要动气。
可偏偏,被那丫头气得头昏袋胀。
沈修忍不住心头咒骂道,不知好歹的臭丫头,若真有神明,早该收了你。
恍惚间,愈感头晕的厉害,仿若天地颠倒,眼前猛然一黑竟没了意识。
陆承颜也不知怎的,突然整个头像是被一口大瓮扣住,又闷又沉。
兴许是话说多了,便依上软枕懒懒的眯上了眼。
片刻,忽觉胸口闷得慌,再一急喘,猛地咳出声!
她睁眼,强撑着起身,手一动,碰到床上一本书册。
《梦园秋辞》怎么这么眼熟。
“春袅~”
她唤了声,可嗓子却粗粝磨砂,暮沉而干涸。
又提高音调,“春袅。”
这时,便见身后探出个头,春袅闪着睫毛对视上,谨慎的说道,“小侯爷,您找我?”
一阵耳鸣震得整个脑袋惊颤,眼前陌生又无力,仿佛,这不是真实的人世间。
陆承颜还糊涂着,来不及细想,便听隔壁尖叫起:
“谁干的好事!”
搞什么鬼,那头掀翻屋顶的尖鸣,才是自己的声音。
不对,不对!为何会从别人口中发出。
她反应过来大事不妙,从丹田爆发出的叫声,比之隔壁,还要惨绝百倍。
她将身体都摸了一遍确认,下面也摸了摸……
一切已超出认知,恐怖的想法比被雷劈还绝望。
自己为何会在沈修那副皮囊下!
不忍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