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今天又演我》 第1章 1 都说盛国皇帝最是孝顺。 为贺太后五十大寿,四年前便在奉京城东市辟了块风水宝地,命工部着手建了座寿仙楼。 十级明堂凤顶,寄愿万寿顺意。 因着寿仙楼还未竣工,红墙高阁被层层栏杆围得严实。 横插“闲人不得入内”的牌子更是惹眼。 “瞧着快封顶了~也不知咱们寻常百姓有没有福份上去瞧一瞧!” 一街之隔,陆承颜眨着杏眼饶有兴致的望着这座孤零零的楼。 她同身边的婢子说着闲话,又晃起纤细的手指一层层默数起楼级。 这一动,银丝勾绣的云纹宽袖不觉卷了边儿,隐约露出半截小臂。 婢子眼疾手快,匆忙将衣袖扯下又平了平上头的褶皱。 今日是端阳节,夜下东市最是热闹。 来来往往的多是青年男女,他们挽臂说笑,或羞涩牵手,总也没有哪个多事的指点说教。 陆承颜戳了戳婢子的额头,带着些许怪嗔道,“春袅啊春袅,出了府还管我~真该多带你去瓦子见见那些露肩赤脚的,让你也涨涨见识。” 她那双眼睛长得好看极了,带着长睫略略一闪,更是俏皮,两道入鬓远山眉隐着女子才有的温润,眉尾轻挑,又现几分灵动。 婢子春袅也不过十七八岁。 可从里到外尽是贵门大户训教出的规矩。 春袅凝着副还未褪去青涩的淡容,学做府宅老妈子的沉稳历练,嘴角一耷便要拿出《女诫》说叨。 可不等她啰嗦,陆承颜已跑向对街。 人流交织中隐约听得“不用寻我”之类的话。 等追了过去,哪儿还见得什么人影。 ...... 寿仙楼不过十级高,还未及参天入云。 而朱甍碧瓦下,仍可见重檐翘角衔月,未尝不算壮观。 陆承颜哪里见识过这般盛景,这些,都是从兄长那儿听来的。 至于兄长又是听谁说的,她才懒得考究。 总之,是心动了,她念念不忘想登高赏月。 也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打算,壮着胆绕过围栏,见无人看守,又这么进了寿仙楼。 阁楼内极尽奢华,光是这雕楹画栋,便叫陆承颜目不暇接。 她扶栏而上,走着走着,记不得到底走到了几楼。 或许是五层,又或是六层的样子,她已是两腿如灌铅,嘴里咸咸的又干又涩。 其实,也不必非得爬到楼顶~ 她心里打了退堂鼓,抬头一望,倒觉隔扇门外那片宽敞楼台便也不错。 习习晚风愈凉,浓浓漆夜更沉。 高阁眼阔,月色疏怡。 陆承颜正往里走,却在一阵清风拂面中,隐约听得似有清悦的浅浅娇吟。 她好奇蹑脚探头看去,心念,莫非这高处还养着什么稀罕的鸟? “小侯爷,可莫要诓骗小女~” 什么鸟还会说话! 明明是人,还是个娇里娇气的女人。 那女子的柔声像是藕断连着丝,粘腻缠绵拖着尾音。 接着,一男声起,“若早知榛榛小姐对我有情,便是什么勋爵不要,也势要同曹家拼一拼,兴许与你王家结亲的,便是我侯府。” 男子嗓音也是温缓明朗。 女子听了雀声而起,“真的~”她开心极了。 如此哄人的话怎么越听越不不正经! 陆承颜脑袋一歪,两道眉皱成了麻花。 这绝对不是戏本中郎才女貌、月下相会的场景。 那对男女更不是什么良配,倒不如说是一场风流韵事。 “呸,明明是狗男女私会!” 陆承颜实在难以用“风流”二字美化眼前的行为,也实在难忍心头不爽暗声骂上一骂。 她正想离开,又听女子哼唧唧的撒起娇。 “小侯爷若是真心,明日我便让家父去曹家退亲~你可莫要负我,否则......” 女子说着话,一只青葱玉指从男子胸口慢慢往下滑落,勾住那条墨色云纹镶镂玉的腰带,手一松,蓦然浅笑起。 虽说偷听不是君子所为,可陆承颜实在难掩好奇想听个后续! 毕竟与那叫榛榛的,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没记错,她应是盐铁司副使王怀冲家的姑娘。 自诩高门显贵的大家闺秀。 陆承颜曾在胭脂铺遇见过她。 长像平平最多只算个秀丽,一身没来由的傲气,十分不讨喜。 母亲说,兴许是因为她许的人家是那勋贵曹家四房长子,便以为飞上枝头成了凤凰,连带着性子也变了。 曹家四房长子! 恐怕不知自己要戴绿帽子了。 陆承颜缓走几步转到隔扇门后,脚上一重竟发出沉闷的响动。 男子耳尖,听到动静便警觉的转头看去。 王榛榛以为他不专心,自顾又拽着他不依不饶的撒起娇,“小侯爷,你到底要不要娶我。” 被唤作小侯爷的男子,倒也不难猜出是谁。 这扎根奉京城里的侯府算来也就三四座。 再说,能和王榛榛未婚夫曹家并论的,恐怕也只有财权兼顾的广安侯了。 而那家的小侯爷沈修,传闻长得是风流倜傥、英姿飒爽,不到二十尚未娶妻,没少叫奉京城里的名门贵女挂念。 小侯爷沈修! 风流倜傥的“流”,恐怕是下流的“流”。 王榛榛那身磨人的劲儿,却没换来沈修更多甜言蜜语。 她要嫁给他,那便随了她。 沈修仍持着温声,说道,“我心悦你,自然要娶之人是你。我也只说这一次,你不信,那便是伤了我的心。” “我信,我信~” 王榛榛疾言回应,生怕慢一拍这大好的姻缘便要飞了。 “如此便好!”沈修声一沉,“玉佩,还我吧。” 王榛榛也不犹豫,宽袖中寻摸一圈,掏出个玉佩拍在沈修手里。 这是交换信物? 就这么给了! 门缝很窄,眯眼凑近倒也能将就看清。 王榛榛颔首低眉,那副娇羞做派似乎在等着什么浪漫的事发生。 而一手勾着的沈修,却不甚上心,只顾翻看手里的玉佩。 似是满意了,才匆匆塞入怀中。 几人各有期待,却没留意从楼下窜出来个男子,似是知道露台上有人,不作停留直直冲过去。 他谁也不顾,直向王榛榛去,逼着她抵在楼台围栏上。 围栏是用松木做的,上头刷了朱漆,朝里的一面雕着长长的缠枝纹。 王榛榛惊声叫起,吓得更是花容失色。 在认出男子那一刻,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嘴巴一张一合,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曹......曹公子......” 这是夫家上门捉奸来了! 作为另一位主角,沈修却是不慌不忙。 他面上温情不再,只剩一张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 他欲要走,才往后退了两步,便被那姓曹的叫住。 “好你个沈修,竟敢勾搭我的人。” 姓曹的胸口一起一伏,倒着粗气嘴上还不停骂骂咧咧。 沈修不做表情,只淡淡的丢下一句,“她还是你的,我没兴趣。” “沈修!” 这次换王榛榛忿然叫起,她面浮愠色,话中尽是急促的喘声,“你说心悦我~是假的?” 这还用问! 陆承颜对她是恨铁不成钢,没想到,话本里那种痴缠的废话,现实中真有人问得出口。 可有人问得出,却不见得有人应答。 沈修不语,长眼一挑看向姓曹的。 那意思再清楚不过:死缠不放的不是我,而是你这位未过门的媳妇。 王榛榛纵然压上满身怒气,仍摆脱不了禁锢自己的那双手。 她忍不了,发疯似的吼道,“曹卫鸣,我还没嫁给你,你这般是做给谁看。” 她王氏私会外男,不以为耻还敢狡辩,曹卫鸣丢尽了脸,万不会轻易饶了她。 手上的力道紧了紧,一双瞋目直勾勾瞪着女人,道,“收了我曹家聘礼,还敢做龌龊勾当!贱人真是不怕死。” 两人越说越急,没一个愿意说句软话妥协的。 那曹卫鸣更是被激的手上没了轻重,掐着王榛榛的脖子往楼下推。 这要闹出人命该如何收场! 陆承颜感觉大事不妙,她想跑,却也来不及了。 沈修正往隔扇门看,一双锋利的瑞眼直勾勾盯着格棱。 此时,“轰隆”一声巨响盘旋于上空,刹那,黑漆夜色仿若裂开条缝,一道如银蛇般的闪电破天而出。 眼前划过光痕直直朝着楼台劈去,不偏不倚,打在纠缠一起的王榛榛和曹卫鸣两人身上。 陆承颜吓得捂住耳朵,她推门要跑时,又见被雷劈的二人身一歪往楼下坠去。 她愕然痴愣在原地,等缓过神这又发现沈修已站在眼前。 “你是王家的婢子?” 沈修锁着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一个十六七岁上下的小丫头藏在这儿,很难不让人想到是王榛榛贴身伺候的奴才。 可再瞧她的打扮,淡蓝色的宝相团花缎面褙子,外披一件松灰色珍珠攒领样的斗篷,受了惊的小脸使劲往下压着,倒显得小髻上的白玉贝花排簪十分抢眼,发侧一支缠花流苏钗样式也很新颖,应是价格不菲。 沈修见多了形形色色的贵女,也是最识货,这小丫头一身打扮可要比王榛榛还奢贵,说是她的奴才,那真是高看王家了。 “吓坏了吧。” 沈修换了语气,像是刚刚哄王榛榛那般温柔。 陆承颜可不吃他这一套,见他走近一步,便往后退去一步。 “你也看到了,那是天罚。” 沈修闪着眼,嘴角勾起笑,“不关你的事,你也莫怕!” “是不关我的事!” 陆承颜抬起了头,说话速度是又快又急,“我们还是下楼,报官吧。” 沈修抬手拦在她跟前,语气也冷下不少,“报官!那你要怎么说。” “自然都听小侯爷的。” 陆承颜心口坠坠的,总觉得不安,可当她将话脱口而出,后脊梁更是猛地一抽。 沈修挑眉,“听得这么清楚啊~” 还以为这高阁风大,听不见那些温声细语,没想到,这小丫头耳朵还挺好使,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到底是个无辜之人,不过,沈修却没有那份菩萨心肠。 背在身后的手默默收紧,一番忖度便已下了决心,他是不介意楼下再多具女尸。 陆承颜见他不言语只是步步紧逼上前,心底已了然,这是在劫难逃了。 “有话好商量。” 她还不想死,主要是也还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可那沈修偏偏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这时,一道雷电再次划破天际......还是那样凌冽夺目。 而这次“噼啪”声是在耳边炸开,陆承颜躲身不及,只感觉灵魂从头顶飘出...... 啊,竟被连累,遭雷劈了! 第2章 2 寿仙楼死了人,被雷劈死后又从六层楼摔下。 死状惨烈,是看一眼都会做恶梦的程度。 而死者不是别人,正是当朝曹太后亲侄、曹皇后堂弟、曹家四房长子曹卫鸣。 一同死的,还有他那未过门的媳妇,从三品盐铁司副使王怀冲之女,王榛榛。 这两位可都是奉京城有头有脸的权贵啊。 围观的百姓是宁愿做噩梦都要争先多看两眼,凑一凑这热闹。 还好,府衙官差及时赶到,散了人群,加了守卫,封锁案发现场,且等着皇城御林军来处理...... 陆承颜摸了摸脑袋上缠着的一层纱布,轻轻碰了下还挺疼。 应是雷劈倒地时撞到了头。 至于身上还落下了什么毛病,医馆大夫叽里咕噜说了不少,可她耳朵嗡嗡响总也没听清到底说的是啥。 还有那进进出出的官差老爷,连着来了两三趟,嘴巴一张一合的没少费力,半晌也问不出个结果,一个个又蔫儿气的离开,甚是无奈。 好不容易安静了会儿,沉闷的嗡鸣声又起,陆承颜心烦的眯起眼,看向一旁。 隔着不到一丈远,是沈修的病榻。 与陆承颜蒙晕无力的状态不同,他跟没事儿人一样。 沈修双臂环胸,盘腿坐在榻上,身板挺的笔直,微微轻扬下巴,懒懒的垂着眼尾。 见陆承颜转头看向自己,散漫的表情忽而一顿,嘴角勾起笑。 沈修张着嘴好像在说什么! 陆承颜听不清便也不管,自顾转着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几柜上。 不过五六尺长的柜子,规整的摆满了用的、吃的! 点着琉璃莲座的油灯、染着沉香的博山炉、天青釉盘盛着的桃酥果子、羊脂玉釉汝窑的茶具...... 一件件挺全乎,陆承颜纳闷,到底是什么时候给他置办的。 再看看自己,床头小几上只一座铜油灯和一方没了热气的茶盏。 和他的豪华简直没法比。 “喂,听到我说话了吗?” 一阵窸窣的嘈杂后,似塞了棉花的双耳忽而通畅。 那声扯着嗓子吼出的话,刺得陆承颜呲牙闭了闭眼。 沈修见她有了反应,还有些失望,“没聋啊。” 叹了口气,又继续问,“还不知你叫什么,府上是哪里。” 陆承颜可没失忆。 寿仙楼上他那副阴冷不近人的可怕表情,至今难忘。 不过,现在也不用怕了,门外都是官府的人,他敢妄动,可是要掂量下后果的。 “怎么,杀人未遂不成,还想威胁我的家人!” 陆承颜一派正义,自知现在安全得很,说话也有了底气。 “还挺谨慎!” 沈修轻声冷笑,“放心,我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你什么意思?”陆承颜疑惑起。 沈修懒懒的半躺下身,靠向引枕,“所有的事我已跟府尹说明,至于你~已成了痴儿,官府也没心思再找你问话。” 他一副气定神闲,抄起床头上的书,随便翻了几页看起。 书册上楷体竖写着话本名《梦园秋辞》。 书中讲的是,秀才崔邈与才女洪君仪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恨故事。 陆承颜听得“痴儿”二字,惶然出神。 她记得,那道雷劈下时,自己已来不及跑,身上一阵酥麻,吓得晕了过去。 而沈修,反应是挺快,可到底老天有眼,也让他挨了一击。 两人同时被抬进了医馆。 沈修因着底子好,只施了几针便醒了。 陆承颜昏睡了有一个时辰,醒来时脑子还混沌着,连带耳朵也不大听得清。 迷迷糊糊的懵懂样子,也确实透着几分傻气。 好一会儿反应,她才慢慢捋清事情,那“痴儿”就是沈修为蒙混官府而瞎编的。 既被认定为“痴儿”,她现在再想解释,似乎也没人信她的话,若是再当作疯子抓起来,那就更不好办了。 陆承颜怒从中来,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子,被说成是“痴儿”,日后别说谈婚论嫁,出门都要被指指点点。 她正欲辩上几句,却见春袅从门外探进头,确认房中人后,如释重负,飞扑着跑过来跪在床榻前。 “姑娘,可让奴婢好找。” 她眼周还泛着微红,想来是哭过几场了,担忧的打量起姑娘头上的纱布,刚刚松懈下的眉心又凝起。 陆承颜再难强装坚勇,所有委屈一涌而出。 可是,委屈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嘴角颤动,半晌却只道一句,“爹娘呢?” 春袅悄悄抹下泪,这才抬头,“奴婢寻您了半天,听说寿仙楼有人被雷劈了,觉得是您这才找来~所以......所以这还没来得及通知老爷夫人。” 陆承颜点了点头,“也好,也好,省得叫他们着急。” 沈修见屋里来了人,手上的书也不香了。 他撑起下巴侧躺起,望着那主仆二人,突然插了句嘴。 “也不是什么大事,让我手下的小厮去姑娘府上通传一声就是。” 春袅差些忘了这屋里还有其他人。 她将脸上的泪珠一摩挲,换上肃颜,又端起身缓缓朝着沈修那头走去。 应是知道对方小侯爷的身份,身上一直拘着礼不敢怠慢。 走近时,她恭敬地福了身。 沈修心道,好懂礼数的下人。 正等她开口请安,却听“哗啦”一声,春袅手起帘关。 她将两道床榻间的纱帘拉开,东西相隔,再不见对面之人。 陆承颜半张的嘴轻轻闭紧,从前只知春袅严谨,没成想还有些胆量在身。 她低声道,“你可知,他是广安侯府的小侯爷。” “奴才当然知道。” 春袅从容自若,坐回床边儿自顾帮着掖起被角,“夫人为得一张广安侯府的千花宴帖,足足花了五块金铤,那家也是贪得无厌的很。” 她将声音压的极低,还是存着几分忌惮,怕那小侯爷听去伤了和气。 说罢,又提高了一嗓子,刻意说些那头能听的,“这男女授受不清,无奈医馆简陋,即便不得已共处一室,能避也需避一下。” 春袅做事说话自有一套章法。 而这些,可是小门小户的陆宅教不出来的。 陆家家主陆元白,不过是个兵马指挥司千户,偌大奉京城中,倒是不缺这样的从五品小官。 六年前,陆元白从青州调任入京,一家子这才跟着搬到奉京住下。 也是那个时候,又从人牙子手里买来了春袅。 陆承颜听母亲说,春袅从前是在大官家伺候正房夫人的。 大官犯了事抄了家,这才又被重新发卖。 别瞧年纪小,却是难得的读过书、会断字、有礼数,倒是比寻常人家养的姑娘还懂事、懂规矩。 沈修被冷落,看着眼前摇晃的纱帘出了神。 又听什么男女授受不清的话,噌地坐起身。 他拉开纱帘,十分正经且认真的说道,“我对她不感兴趣,倒也不用这么防着。” 那张英俊的脸没有半分温色,剑眉星目一横,锐气四散。 原先还顾着侯府身份敬他三分,可知道那千花宴帖要了五个金铤后,陆承颜也再难掩火气。 遵着女子文静淑雅的好品质,她也只是徐徐拉着春袅的手,恬然一笑,道,“知道我为什么被雷劈吗?” 春袅摇了摇头,好奇地眨了下眼。 陆承颜斜睨着沈修,长眉一挑,嘴下也不再留情,“某人心不诚,许了些骗人的鬼话,老天看不下去降了道雷,劈那负心汉。我苦啊,无辜被连累。” 春袅一知半解,却也大抵猜出那“负心汉”说的是谁。 余光默默扫去站在不远处的沈修,又速速收回不敢多停留。 “所以说,千万不要随意发愿,举头三尺有神明,小心出门再撞上鬼。” 陆承颜都不晓得自己还有这般口才,兴许被雷这么一劈,脑子都开窍了。 得亏她在寿仙楼上不是这般伶牙俐齿,否则,沈修早已忍不了将其推下楼,也没有这后面许多事。 书上说,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沈修懒得同她多辩,只随口一句“痴儿”,便重回自己床榻上。 大夫说他身上无碍,只是莫要动气。 可偏偏,被那丫头气得头昏袋胀。 沈修忍不住心头咒骂道,不知好歹的臭丫头,若真有神明,早该收了你。 恍惚间,愈感头晕的厉害,仿若天地颠倒,眼前猛然一黑竟没了意识。 陆承颜也不知怎的,突然整个头像是被一口大瓮扣住,又闷又沉。 兴许是话说多了,便依上软枕懒懒的眯上了眼。 片刻,忽觉胸口闷得慌,再一急喘,猛地咳出声! 她睁眼,强撑着起身,手一动,碰到床上一本书册。 《梦园秋辞》怎么这么眼熟。 “春袅~” 她唤了声,可嗓子却粗粝磨砂,暮沉而干涸。 又提高音调,“春袅。” 这时,便见身后探出个头,春袅闪着睫毛对视上,谨慎的说道,“小侯爷,您找我?” 一阵耳鸣震得整个脑袋惊颤,眼前陌生又无力,仿佛,这不是真实的人世间。 陆承颜还糊涂着,来不及细想,便听隔壁尖叫起: “谁干的好事!” 搞什么鬼,那头掀翻屋顶的尖鸣,才是自己的声音。 不对,不对!为何会从别人口中发出。 她反应过来大事不妙,从丹田爆发出的叫声,比之隔壁,还要惨绝百倍。 她将身体都摸了一遍确认,下面也摸了摸…… 一切已超出认知,恐怖的想法比被雷劈还绝望。 自己为何会在沈修那副皮囊下! 不忍直视。 第3章 3 声嘶力竭的惊叫,将外头的守卫引了进来。 只见病榻上的两人,齐声吼道,“出去!” 刚鱼贯而入的几人见势生惧,这又灰溜溜的关了门离开。 春袅看呆了,分不清谁是谁! 刚刚眼皮子都没动一下,这俩人怎么就在自己跟前,换了魂儿? 简直是前所未闻,说出去都像是危言耸听。 此时,又见陆承颜疯了似的扒着身上的衣服,吓得她赶紧上前阻止。 “姑娘,冷静些!” “谁是你家姑娘!” 披着陆承颜皮囊的沈修实在讨厌这副嗓子,可怎么调整,都不可能再是从前那派威猛、磁性、性感的音调。 他气愤又无助,抬手就在脸上扇了两巴掌。 “住手!再动,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隔壁,熟悉的声音起,沈修马上要热泪盈眶,抬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心口泛起隐隐的痛。 英姿挺拔的舒朗青年,手里竟拿着一把短刀,正怼在那张帅气冷峻的脸上。 那是他引以为傲的脸啊! 那个女人怎么敢…… 沈修稍稍稳下了情绪,柔声细语劝起对面的自己放下利刃。 陆承颜只是为了唬人,可没打算自残。 她收着刀,拖着丧气的声音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该不会一辈子都……” “住口!”沈修厉声喝道。 刚刚说话声大了些,一阵晕眩袭来,他沉了沉心,这才缓过了些劲儿。 难道是因为成了女子的缘故,情绪、体力、五感都要顺应这具躯体? 他越想越觉憋屈,万般怨气结于胸,如此一来,更觉身子柔弱的像是一株蒲柳,使不出力、娇不受风。 这副躯体没有一点抵抗力! 沈修心有余力不足,只能无奈叹气,他抬手轻扶上额,那只小小软软的手竟然不自觉地翘起了小指! 他又火又怒,咬的一排小牙咯咯作响,顿感脸上也开始升温。 陆承颜从未见过,自己那副皮囊下还藏着另一番面孔。 发着小脾气故作柔弱的样子甚是迷人,红晕的脸颊,嗔怪的表情,可爱的叫人挪不开眼。 真真是好看极了! 原来,自己也是能做出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啊。 陆承颜看得入神,她都忘了,自己可是披着人家沈修的皮。 男子歪头一脸花痴,咧着嘴,口水都快流出,再帅气的脸都显得下流。 “别用我的脸做这种表情。” 沈修蹙眉怒喝,看不得自己做出那副邪笑的轻浮样子。 陆承颜冷冷一笑,“你终于也能体会女子的心情了。” 她翻了个白眼,“我看这就是天谴!恐怕是王榛榛对你下了什么咒~可是,关我什么事!” 她是想不通,若要惩罚他,为何还牵连旁人? 难不成,趴墙根也是罪! 那坐着的沈修,却不怕她口中所谓天谴,“子不语怪力乱神。”虽一副弱女子温润做派,端正肃容,凝神沉目,却又别有种坚毅果决的风姿,他紧了紧唇,才继续道,“我主正,又何惧邪。” 他说的大义凌然,字字铿锵! 陆承颜说不过他,只得闭嘴哑言默默伤神。 她又如何受得了现在的模样,总感觉这人高马大的身躯盛自己小小的灵魂实在多余。 正自叹着,又见沈修在自己的身体上来回摸索。 这如何使得! 陆承颜只是跨了一步,却不曾想,男子一步这么大。 再加上脚下又急,身子就这么不受控扑了上去。 “臭男人,放开你的手。” 她嘴里叫嚣着,手上使劲儿拉扯起沈修的手。 那也是她的手。 沈修也十分嫌弃自己的身体碰触另一个女子,可到底那女子也是自己。 理不清谁是谁,说不明谁碰谁,两人纠缠打在一起,你推我搡,谁也不敢用全力。 春袅想帮忙,却不知该帮谁。 “砰”的一声,混乱戛然而止。 只见沈修颀长的身体摇晃着栽倒在床。 而那娇滴滴的女子,手里正握着只缺了口的茶盏。 女相沈修,冷眼一横,不疾不徐的说了声,“妖孽!” 话音刚落,脸上表情松下,跟着昏了过去。 …… 陆承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雾霭沉沉中几个无脸妖怪追着她跑,直到精疲力尽,她才哼唧了两声跟着睁了眼。 “春袅~” 她轻轻唤起,听着自己的嗓子变回了女声,所有乱七八糟的思绪瞬间烟消云散。 春袅见她醒了,声音也变了,悬着的心这才落稳,“姑娘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瞧着精神头儿也好许多。” 陆承颜坐起身,靠在软枕上,目光倏然朝着一旁空了的床榻看了看。 “小侯爷回府了。”春袅瞧出了她的心思,像是随口闲聊提了一嘴。 陆承颜“哦”了一声,忽觉十分不妥,“我们都那样了......就,没说什么就走了?” 春袅顿了顿,最后还是开了口,“他说......这里邪乎得很,就算死也要死在侯府。” “哈哈......”陆承颜是又气又觉得好笑,“今天出门也没看黄历,尽遇上没谱的人。说到底,吃亏的是我,他像是受了万般委屈似的。” “姑娘,改日咱们去伽蓝寺烧烧香吧,再找普觉大师求道符。” 春袅刚刚想了许久,换身这种事也只在志怪异闻类的书中有见过,更是非凡夫俗子所能领悟。 琢磨个来回,只能求助那得道高僧开解。 陆承颜又哪有什么法子,她缓了心劲儿,无奈点了两下头。 没过会儿,陆家来人了。 陆元白夫人梁虞梁氏,青州人,前些天刚过了三十五岁的生辰。 梁氏保养得极好,光润鹅蛋脸平日不见一丝皱纹。 不过,因着陆承颜的事,她揪心焦虑了好一阵,脸上少了红光,眼下也现两道浅浅的乌色。 一见女儿,梁氏抱着她又开始呜呜哭起。 嘴里还一个劲儿说着“我儿受苦”之类的心疼话。 这头的陆元白在门外拉着府尹说了不少好话,也是担心女儿牵连到寿仙楼一案中。 他们只是从五品武将之家,有些人有些事可是不敢招惹的。 哭完说完,一行人才收拾着离开医馆往陆宅赶。 此时已是半夜,路上少见行人,更夫也敲完一更天正往回走…… 陆承颜回去后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春袅伺候她起床洗漱,又吩咐人端来吃的。 大夫交代这几日的膳食需清淡,如此,楠木雕花的案桌上便只上了碗素玉羹、一碟菜笋和几块粉糕。 这些何止是清淡更是无味,陆承颜夹了两筷子便没了胃口。 “姑娘,老爷应卯前特地交代,叫您这几日万万不可出门,省得叫曹家、王家的人盯上。” 春袅收拾好了寝屋这刚到正堂,想起老爷交代的事不敢懈怠,“还说,那寿仙楼的事就烂在肚子里,任谁都不可再提。” 春袅知道此事甚大,特意将声音压低更是小心扫了四周一圈。 这些不用说,陆承颜心里也早已有数。 昨夜回府时,陆元白骑马跟在车旁,一路上时不时掀开车帘往里瞅瞅,提着口气想说些啥,却都被梁氏一个眼神给怼了回去。 陆承颜扑在梁氏怀里,看着是闭了眼休息,其实,父亲每次欲言又止她都能感觉得到。 “不出府就万事大吉了?” 陆承颜叹了口气,白嫩的小脸上难得露出些愁绪。 又从案桌前起身,才缓缓说起,“登寿仙楼的四人中也就咱门第最小~死了人的曹、王两家,不敢找广安侯府的麻烦,却也能捏捏咱家这个软柿子。” 过了端阳,已是夏日,陆宅嫡女住的撷棠轩也移种了许多叫不上名的花花草草。 陆承颜走到半窗前,往外望便见一片夏意生机。 轻轻一嗅还能闻到淡淡的花植香,瞬间,心情舒畅了些。 春袅鲜少见自家姑娘发什么愁,每日不少吃穿,过的快快乐乐,偶有生气,也是因为和大公子斗嘴败了阵。 如今,见她也有了可郁之事,竟莫名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这时,一个穿着松绿素袄的婢子进了屋,见陆承颜用完了膳,又绞了个新帕子等着给姑娘擦手。 陆承颜刚转身,却叫风迷了眼,她低头揉了揉,一行清泪不自主的从眼角滑下。 “姑娘,怎么哭了。”婢子忙忙递上帕子,“铺子的事您别上心了。” 陆承颜擦拭着眼,觉得大好,便才冲那婢子问,“豆蔻说清楚,铺子怎么了?” 那婢子叫豆蔻,父母早亡,五六岁就被卖进了陆家,如今也十五了。因着同陆承颜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也便少了许多主仆间规矩。 听着陆承颜这样问,豆蔻忽地一愣,她偷偷看向春袅,见她也是一脸的不知所云。 原来,这事儿还没传进撷棠轩。 “奴才也是听后院喂马的小厮说的......西市的胭脂铺,来了一伙不讲理的人,还说,要把铺子砸了。” 豆蔻说话吞吐,手底下攥着衣摆搓呀搓的。 春袅沉着怒声,啐了一口,“天子脚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干这种事。” 豆蔻哀切切的,“他们说是,用了咱家的胭脂脸上起了疹,便要索赔。”说着,又宽慰起,“姑娘别担心,夫人已经赶去了,定然是有法子的。” ——盛国令法,凡为官者禁止经商。 陆元白陆氏一家,也从不敢逾越。 只是,陆元白的夫人梁氏,出身商贾,且又是家中独女,还未出嫁时便操持着家里的生意,等嫁了人,也未有改变。 在青州时还好说,天高皇帝远,陆家人帮忙打理梁氏产业,倒也没谁说三道四。 随着陆家到了奉京,梁氏也把许多商铺搬到了这里,可毕竟是天子脚下,该避的嫌还是不能少。 为了撇开与陆家的关系,所有商户都是打着青州梁氏的名号,地契、人契、货契,一应签在梁氏父亲、梁丛新府上。 看似合法合理,可明眼人都知道,那赚的钱最后是落进了谁的口袋。 陆元白在京为官六年,始终不得晋升机会,一部分原因也是因此。 梁氏为了他的官运,也曾想过放弃那些产业,只踏踏实实当个官太太。 可闷在家中插画、点茶,又实在无趣,不到一个月就受不了了。 人一旦不自在了,那身边人也别想自在。 梁氏开始找茬、开始猜忌,闹得陆元白一个头两个大。 如此一番折腾后,还是决意让她出门干些喜欢的事,总好过在家无聊发疯的强。 陆元白说过,这辈子也不期待做到什么将军都尉的,一个五品小官已是知足自在。 想来也是,不用天天上朝,不用提心吊胆说错话行错事,休沐时,还能带着家人去乡下庄子散散心。 时间充裕、有闲钱花,谁见了不羡慕。 至于升官,命里有时,不用强求自然而来。 因着陆元白“不求升官只求自在”的话,可是叫梁氏一通感动。 那段时间,梁氏把家里的这位顶梁柱伺候的无比舒坦,好的似蜜里调油。 一度让陆承颜觉得,自己是不该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意外。 因着生意上的事从不让陆元白插手,梁氏也只有收账时才会光顾,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与商铺之间的关联。 今日那些找茬的,若只是想讹钱便罢。 就怕是特意找上门挑事的,能轻易翻查官员背景和商铺信息,想来也不会是一般人。 陆承颜将手里的帕子扔在案桌上,这就让春袅去备马车,她心有不安,决心要往西市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