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盛国皇帝最是孝顺。
为贺太后五十大寿,四年前便在奉京城东市辟了块风水宝地,命工部着手建了座寿仙楼。
十级明堂凤顶,寄愿万寿顺意。
因着寿仙楼还未竣工,红墙高阁被层层栏杆围得严实。
横插“闲人不得入内”的牌子更是惹眼。
“瞧着快封顶了~也不知咱们寻常百姓有没有福份上去瞧一瞧!”
一街之隔,陆承颜眨着杏眼饶有兴致的望着这座孤零零的楼。
她同身边的婢子说着闲话,又晃起纤细的手指一层层默数起楼级。
这一动,银丝勾绣的云纹宽袖不觉卷了边儿,隐约露出半截小臂。
婢子眼疾手快,匆忙将衣袖扯下又平了平上头的褶皱。
今日是端阳节,夜下东市最是热闹。
来来往往的多是青年男女,他们挽臂说笑,或羞涩牵手,总也没有哪个多事的指点说教。
陆承颜戳了戳婢子的额头,带着些许怪嗔道,“春袅啊春袅,出了府还管我~真该多带你去瓦子见见那些露肩赤脚的,让你也涨涨见识。”
她那双眼睛长得好看极了,带着长睫略略一闪,更是俏皮,两道入鬓远山眉隐着女子才有的温润,眉尾轻挑,又现几分灵动。
婢子春袅也不过十七八岁。
可从里到外尽是贵门大户训教出的规矩。
春袅凝着副还未褪去青涩的淡容,学做府宅老妈子的沉稳历练,嘴角一耷便要拿出《女诫》说叨。
可不等她啰嗦,陆承颜已跑向对街。
人流交织中隐约听得“不用寻我”之类的话。
等追了过去,哪儿还见得什么人影。
......
寿仙楼不过十级高,还未及参天入云。
而朱甍碧瓦下,仍可见重檐翘角衔月,未尝不算壮观。
陆承颜哪里见识过这般盛景,这些,都是从兄长那儿听来的。
至于兄长又是听谁说的,她才懒得考究。
总之,是心动了,她念念不忘想登高赏月。
也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打算,壮着胆绕过围栏,见无人看守,又这么进了寿仙楼。
阁楼内极尽奢华,光是这雕楹画栋,便叫陆承颜目不暇接。
她扶栏而上,走着走着,记不得到底走到了几楼。
或许是五层,又或是六层的样子,她已是两腿如灌铅,嘴里咸咸的又干又涩。
其实,也不必非得爬到楼顶~
她心里打了退堂鼓,抬头一望,倒觉隔扇门外那片宽敞楼台便也不错。
习习晚风愈凉,浓浓漆夜更沉。
高阁眼阔,月色疏怡。
陆承颜正往里走,却在一阵清风拂面中,隐约听得似有清悦的浅浅娇吟。
她好奇蹑脚探头看去,心念,莫非这高处还养着什么稀罕的鸟?
“小侯爷,可莫要诓骗小女~”
什么鸟还会说话!
明明是人,还是个娇里娇气的女人。
那女子的柔声像是藕断连着丝,粘腻缠绵拖着尾音。
接着,一男声起,“若早知榛榛小姐对我有情,便是什么勋爵不要,也势要同曹家拼一拼,兴许与你王家结亲的,便是我侯府。”
男子嗓音也是温缓明朗。
女子听了雀声而起,“真的~”她开心极了。
如此哄人的话怎么越听越不不正经!
陆承颜脑袋一歪,两道眉皱成了麻花。
这绝对不是戏本中郎才女貌、月下相会的场景。
那对男女更不是什么良配,倒不如说是一场风流韵事。
“呸,明明是狗男女私会!”
陆承颜实在难以用“风流”二字美化眼前的行为,也实在难忍心头不爽暗声骂上一骂。
她正想离开,又听女子哼唧唧的撒起娇。
“小侯爷若是真心,明日我便让家父去曹家退亲~你可莫要负我,否则......”
女子说着话,一只青葱玉指从男子胸口慢慢往下滑落,勾住那条墨色云纹镶镂玉的腰带,手一松,蓦然浅笑起。
虽说偷听不是君子所为,可陆承颜实在难掩好奇想听个后续!
毕竟与那叫榛榛的,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没记错,她应是盐铁司副使王怀冲家的姑娘。
自诩高门显贵的大家闺秀。
陆承颜曾在胭脂铺遇见过她。
长像平平最多只算个秀丽,一身没来由的傲气,十分不讨喜。
母亲说,兴许是因为她许的人家是那勋贵曹家四房长子,便以为飞上枝头成了凤凰,连带着性子也变了。
曹家四房长子!
恐怕不知自己要戴绿帽子了。
陆承颜缓走几步转到隔扇门后,脚上一重竟发出沉闷的响动。
男子耳尖,听到动静便警觉的转头看去。
王榛榛以为他不专心,自顾又拽着他不依不饶的撒起娇,“小侯爷,你到底要不要娶我。”
被唤作小侯爷的男子,倒也不难猜出是谁。
这扎根奉京城里的侯府算来也就三四座。
再说,能和王榛榛未婚夫曹家并论的,恐怕也只有财权兼顾的广安侯了。
而那家的小侯爷沈修,传闻长得是风流倜傥、英姿飒爽,不到二十尚未娶妻,没少叫奉京城里的名门贵女挂念。
小侯爷沈修!
风流倜傥的“流”,恐怕是下流的“流”。
王榛榛那身磨人的劲儿,却没换来沈修更多甜言蜜语。
她要嫁给他,那便随了她。
沈修仍持着温声,说道,“我心悦你,自然要娶之人是你。我也只说这一次,你不信,那便是伤了我的心。”
“我信,我信~”
王榛榛疾言回应,生怕慢一拍这大好的姻缘便要飞了。
“如此便好!”沈修声一沉,“玉佩,还我吧。”
王榛榛也不犹豫,宽袖中寻摸一圈,掏出个玉佩拍在沈修手里。
这是交换信物?
就这么给了!
门缝很窄,眯眼凑近倒也能将就看清。
王榛榛颔首低眉,那副娇羞做派似乎在等着什么浪漫的事发生。
而一手勾着的沈修,却不甚上心,只顾翻看手里的玉佩。
似是满意了,才匆匆塞入怀中。
几人各有期待,却没留意从楼下窜出来个男子,似是知道露台上有人,不作停留直直冲过去。
他谁也不顾,直向王榛榛去,逼着她抵在楼台围栏上。
围栏是用松木做的,上头刷了朱漆,朝里的一面雕着长长的缠枝纹。
王榛榛惊声叫起,吓得更是花容失色。
在认出男子那一刻,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嘴巴一张一合,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曹......曹公子......”
这是夫家上门捉奸来了!
作为另一位主角,沈修却是不慌不忙。
他面上温情不再,只剩一张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
他欲要走,才往后退了两步,便被那姓曹的叫住。
“好你个沈修,竟敢勾搭我的人。”
姓曹的胸口一起一伏,倒着粗气嘴上还不停骂骂咧咧。
沈修不做表情,只淡淡的丢下一句,“她还是你的,我没兴趣。”
“沈修!”
这次换王榛榛忿然叫起,她面浮愠色,话中尽是急促的喘声,“你说心悦我~是假的?”
这还用问!
陆承颜对她是恨铁不成钢,没想到,话本里那种痴缠的废话,现实中真有人问得出口。
可有人问得出,却不见得有人应答。
沈修不语,长眼一挑看向姓曹的。
那意思再清楚不过:死缠不放的不是我,而是你这位未过门的媳妇。
王榛榛纵然压上满身怒气,仍摆脱不了禁锢自己的那双手。
她忍不了,发疯似的吼道,“曹卫鸣,我还没嫁给你,你这般是做给谁看。”
她王氏私会外男,不以为耻还敢狡辩,曹卫鸣丢尽了脸,万不会轻易饶了她。
手上的力道紧了紧,一双瞋目直勾勾瞪着女人,道,“收了我曹家聘礼,还敢做龌龊勾当!贱人真是不怕死。”
两人越说越急,没一个愿意说句软话妥协的。
那曹卫鸣更是被激的手上没了轻重,掐着王榛榛的脖子往楼下推。
这要闹出人命该如何收场!
陆承颜感觉大事不妙,她想跑,却也来不及了。
沈修正往隔扇门看,一双锋利的瑞眼直勾勾盯着格棱。
此时,“轰隆”一声巨响盘旋于上空,刹那,黑漆夜色仿若裂开条缝,一道如银蛇般的闪电破天而出。
眼前划过光痕直直朝着楼台劈去,不偏不倚,打在纠缠一起的王榛榛和曹卫鸣两人身上。
陆承颜吓得捂住耳朵,她推门要跑时,又见被雷劈的二人身一歪往楼下坠去。
她愕然痴愣在原地,等缓过神这又发现沈修已站在眼前。
“你是王家的婢子?”
沈修锁着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一个十六七岁上下的小丫头藏在这儿,很难不让人想到是王榛榛贴身伺候的奴才。
可再瞧她的打扮,淡蓝色的宝相团花缎面褙子,外披一件松灰色珍珠攒领样的斗篷,受了惊的小脸使劲往下压着,倒显得小髻上的白玉贝花排簪十分抢眼,发侧一支缠花流苏钗样式也很新颖,应是价格不菲。
沈修见多了形形色色的贵女,也是最识货,这小丫头一身打扮可要比王榛榛还奢贵,说是她的奴才,那真是高看王家了。
“吓坏了吧。”
沈修换了语气,像是刚刚哄王榛榛那般温柔。
陆承颜可不吃他这一套,见他走近一步,便往后退去一步。
“你也看到了,那是天罚。”
沈修闪着眼,嘴角勾起笑,“不关你的事,你也莫怕!”
“是不关我的事!”
陆承颜抬起了头,说话速度是又快又急,“我们还是下楼,报官吧。”
沈修抬手拦在她跟前,语气也冷下不少,“报官!那你要怎么说。”
“自然都听小侯爷的。”
陆承颜心口坠坠的,总觉得不安,可当她将话脱口而出,后脊梁更是猛地一抽。
沈修挑眉,“听得这么清楚啊~”
还以为这高阁风大,听不见那些温声细语,没想到,这小丫头耳朵还挺好使,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到底是个无辜之人,不过,沈修却没有那份菩萨心肠。
背在身后的手默默收紧,一番忖度便已下了决心,他是不介意楼下再多具女尸。
陆承颜见他不言语只是步步紧逼上前,心底已了然,这是在劫难逃了。
“有话好商量。”
她还不想死,主要是也还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可那沈修偏偏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这时,一道雷电再次划破天际......还是那样凌冽夺目。
而这次“噼啪”声是在耳边炸开,陆承颜躲身不及,只感觉灵魂从头顶飘出......
啊,竟被连累,遭雷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