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像一根细针扎进林疏桐的耳膜。
她盯着那部暗红外壳的老式座机,听筒在底座上震动出细碎的声响,在空荡的老宅里撞出回音。
母亲生前总说这电话有“老物件的脾气”,如今它突然苏醒,倒像是某种被唤醒的警示。
“叮——”最后一声铃响未落,她的指尖已经贴上了冰凉的听筒。
“林小姐?”男声沙哑,像砂纸擦过金属,“听说归安堂的林入殓师,最会和‘那边的客人’打交道。”
林疏桐的后颈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归安堂是她工作的殡葬中心,除了同行和熟客,极少有陌生人能准确叫出她的职称。
更诡异的是,对方的语气里带着种说不出的笃定,仿佛早就在暗处观察过她。
“您哪位?”她压着心跳,声音却稳得像块冰。
“城郊的私人灵堂,需要个真正懂行的守夜人。”对方没接话,直接抛出邀约,“通宵守灵,十万块。现金预付。”
十万块。
这个数字让林疏桐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做入殓师五年,接一具遗体的最高酬劳不过三千,十万足够覆盖老宅年久失修的房梁和母亲遗留的医疗债务。
但更让她在意的是“真正懂行”——普通人家请守灵人,不过图个“有人照看着不让猫鼠近了遗体”的讲究,能说出“懂行”二字的,要么是深谙民俗的老辈,要么……
“怎么知道我电话的?”她突然打断对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像是被这个问题惊到,随即低笑一声:“林小姐的母亲,当年帮过不少人渡魂。有人记着这份情,自然会把消息递过来。”
渡魂。
这两个字像重锤砸在林疏桐心口。
母亲的手札里反复提到“渡魂”二字,那是用活人阳气引亡魂放下执念的禁忌之术,耗神伤身,她至死都不许林疏桐碰。
此刻从陌生人嘴里说出来,竟像是刻意要撕开她藏得极深的伤疤。
“地址。”她攥紧手札,指节发白。
对方似乎早料到她会应下,报出城郊梧桐巷17号后便挂断了。
忙音嘟嘟响着,林疏桐却盯着茶几上摊开的《渡魂手札》——不知何时,一张泛黄的纸条从书页间滑落,墨迹已经晕开,却还能辨认出母亲的字迹:“守夜非易事,阴阳有界线。”
她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发抖。
母亲从不信神神叨叨的预言,但这张纸条显然是特意夹在手札里的。
难道……
深夜的城郊比市区冷得多。
林疏桐裹紧黑色风衣,望着路灯照不到的巷口。
梧桐巷17号的朱漆大门半开着,门楣上挂着白灯笼,火光被风掀起一角,映得“奠”字像滴凝固的血。
“林小姐?”
门里走出个穿藏青棉袄的老妇人,鬓角斑白,眼角堆着笑纹,手里端着铜茶盘,“我是顾老太,亡者的孙媳。快请进,外头风大。”
林疏桐跟着她跨过门槛,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灵堂布局——正中央的冰棺蒙着白缎,供桌上摆着三荤三素,香烛却插在偏离中线三寸的位置。
她心里一沉:按《葬经》说法,香炉应压在“引魂位”,偏三寸,正好是“阻魂路”的凶位。
“前几任守灵人都待不过半夜。”顾老太将茶盘放在供桌旁,青瓷杯里腾起白雾,“第一个说听见孩子哭,第二个说看见冰棺在动,第三个……”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茶盘边缘,“说看见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站在您现在站的位置。”
林疏桐的余光瞥见供桌下有块凸起的砖。
她蹲下身佯装整理供品,指尖刚碰到砖缝,就触到一片阴寒——是块巴掌大的石片,表面刻着歪扭的符文,像用指甲硬划出来的,边缘还沾着暗红的痕迹,不知是血还是锈。
她不动声色地把石片塞进随身的帆布包。
包里装着母亲的手札,此刻隔着布料,石片的寒意竟透过手札渗出来,像根细针往肉里钻。
“姑娘尝尝这茶。”顾老太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林疏桐抬头,正撞进对方的目光——那双眼的瞳孔缩得极细,在暖黄的烛火下泛着冷光,哪有半分方才的慈祥?
“我胃寒,喝不得热茶。”她笑着推开茶杯,目光扫过顾老太的手腕——那里系着根红绳,缠着七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正是《渡魂手札》里提到的“锁魂钱”,专用来困住执念深重的亡魂。
顾老太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堆起来:“也是,做我们这行的,最怕寒气入体。”她转身往香案添香,红绳在腕间晃出细碎的光,“时辰不早了,我去给您拿床厚被子,守夜熬得很。”
脚步声消失在灵堂后。
林疏桐立刻打开帆布包,石片上的符文在手机闪光灯下泛着幽蓝。
她翻到手札中“阵”篇,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那歪扭的刻痕,竟和手札里“困灵阵”的残图有七分相似。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夜啼。
林疏桐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指针正缓缓爬向十一点半。
子时,快到了。
供桌上的白烛突然“噼啪”一声,灯芯爆出朵小灯花。
林疏桐盯着跳动的火焰,忽然发现烛泪在供桌上凝成奇怪的形状——像是只眼睛,正死死盯着冰棺的位置。
她伸手按住包中石片,寒意顺着手臂往上窜。
灵堂里的温度不知何时降了下来,她呼出的气在面前凝成白雾。
墙上的挂钟敲响十二下,子时到了。
第一声钟响未落,供桌上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林疏桐看着那簇火苗先是缩成豆大的红点,接着“呼”地窜高,映得整个灵堂的影子都扭曲起来。
她握紧帆布包的拉链,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烛火的噼啪——
这一夜,显然不会太平。
子时的钟鸣在灵堂梁间荡开最后一声余韵时,林疏桐后颈的汗毛突然根根竖起。
空气里有股若有若无的吸力,像无形的手攥住她的衣角,连烛火都被扯得歪向一侧,在供桌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她的呼吸凝在喉间——这不是普通的阴寒,是某种阵法运转时对活人生机的蚕食。
"铜镜。"她低念一声,从帆布包内层摸出枚古旧的青铜镜。
镜面蒙着层薄灰,是母亲手札里记载的"照阴镜",专门用来照破灵界幻象。
当镜面转向灵位后方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原本空荡的白墙后,竟浮着一圈淡青色的光圈,像水面被石子砸出的涟漪,正以极慢的速度向内坍缩。
《渡魂手札·阵篇》的记载在脑海中翻涌:"摄魂阵,以七生魂为引,聚阴地煞气,吸守灵者精魄补阵眼。
阵成时,空气如坠漩涡,烛火向阵心倾斜......"林疏桐的指甲掐进掌心,这阵法比她之前发现的困灵阵更阴毒——困灵阵至多困亡魂,摄魂阵却是要拿活人的命填。
"救......救命......"
极轻的气音擦着耳际掠过,像片被风卷起的碎纸。
林疏桐猛地转头,声音是从灵堂左侧传来的。
她踮着脚绕过冰棺,供桌下的青砖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呻吟。
侧墙挂着幅褪色的《百寿图》,画轴边缘沾着暗褐色的污渍,凑近了能闻到铁锈味——是血。
"谁在那?"她对着墙面轻唤,手按在帆布包上的石片上。
石片的寒意突然变得灼烫,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掌心发疼。
这是警告,还是催促?
回应她的是墙内传来的撞击声,闷钝的"咚",像有人用额头撞墙。
林疏桐顺着声音摸索,指尖触到画轴下方一块凸起的砖。
她屏住呼吸推了推,砖块竟"咔嗒"一声陷进去半寸,墙缝里渗出股腐叶般的腥气——暗门。
门缝里漏出的寒意比灵堂内更重,冻得她睫毛上凝起白霜。
她刚要伸手推门,后颈忽然掠过一阵风。
那风不是冷的,是凉的,带着点陌生的沉木香,像有人贴着她耳际呼吸。
"小心。"
男声低哑,混着风声撞进耳膜。
林疏桐的脊背瞬间绷直,转身时带翻了供桌上的青瓷杯。"当啷"一声脆响里,她看见道黑影从灵堂门口闪过。
那身影很高,肩线利落,在烛火里只映出个模糊的轮廓,却让她想起三天前归安堂监控里的画面——同样的夜色般的轮廓,同样在停尸间门口驻足了三秒,然后消失在监控死角。
"谁?"她抓起帆布包里的石片攥在掌心,石片上的符文此刻烫得惊人,几乎要灼穿皮肤。
黑影没有回答,却在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将供桌上的黄纸吹得漫天飞舞。
林疏桐盯着那道影子消失的方向,忽然注意到他脚边有片反光——是枚铜钱,和顾老太腕间红绳上的锁魂钱一模一样。
"咔。"
暗门在身后发出轻响。
林疏桐回头,发现刚才只露出条细缝的门此刻已开了半尺,门内黑洞洞的,像只张开的嘴。
从门缝里吹出来的风更冷了,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隐约能听见水声,还有若有若无的呜咽,像是很多人在同时说话,却又什么都听不清。
她摸出手机打开闪光灯,光束扫过门缝,照见门内青石板台阶上的青苔——是向下的阶梯。
台阶最上层有半枚鞋印,鞋跟处沾着暗红的污渍,在白光下泛着诡异的紫。
身后的烛火突然"噗"地熄灭了。
黑暗里,林疏桐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她握紧石片和铜镜,对着暗门迈出一步。
台阶下的水声突然变大了,像是有人在水潭里挣扎,带起一串气泡破裂的轻响。
"林小姐?"
顾老太的声音从灵堂门口传来,带着股说不出的黏腻。
林疏桐猛地转身,看见老妇人端着茶盘站在阴影里,鬓角的白发被穿堂风吹得乱翘,腕间的红绳在黑暗里泛着幽光,七枚铜钱正有节奏地撞击着,发出"叮、叮、叮"的声响——和她刚才在台阶下听见的水声,频率分毫不差。
暗门在她身后轻轻晃动,台阶下的风卷着她的衣摆,像双无形的手在拽她下去。
林疏桐望着顾老太逐渐咧开的嘴角,又回头看了眼门内的黑暗。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扣住门把,在顾老太的脚步声逼近前,用力一推——
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手机的光束里,二十三级青石板台阶蜿蜒向下,尽头是片被黑布遮住的空间。
黑布边缘垂着红绳,红绳上系着的,正是和顾老太腕间同款的锁魂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