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再次凝滞。
陈志刚的家,像一个被抽干了生气的茧,每一次踏入,都让林疏桐感到一种无形的窒息。
客厅里的光线依旧昏暗,仿佛永远都拨不开窗外那层薄薄的雾霭。
陈志刚坐在沙发上,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憔悴,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灰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濒临崩溃的颓败。
林疏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陈先生,上次我们谈过,令夫人的情况比较特殊。要举行超度仪式,让她安然离去,我需要更深入地了解她生前的一些细节,尤其是那些可能对她情绪产生巨大影响的事情。这需要家属的全力配合,仪式的效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对逝者执念的理解程度。”
她将“配合”二字咬得很清晰,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陈志刚。
陈志刚搓了搓干裂的嘴唇,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林大师,您尽管问。只要能让小曼安息,我什么都愿意做。”
“很好。”林疏桐微微颔首,“那就从你们夫妻日常相处开始说起吧。比如,她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或者,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共同经历?”
起初,陈志刚的叙述还算流畅。
他回忆起妻子喜欢在阳台种满各种颜色的矮牵牛,喜欢在周末的午后一起看老电影,甚至提到了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因为紧张打翻了咖啡的糗事。
他的语调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仿佛沉浸在往昔的甜蜜中,紧绷的神经也略微松弛下来。
林疏桐耐心地听着,偶尔点头示意,并不打断。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等待着猎物自己走入预设的区域。
“小曼她……她其实一直很乐观,也很爱笑。”陈志刚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像是陷入了某种不愿触及的回忆,“直到……直到那件事发生之后,她才变了。”
“哪件事?”林疏桐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根精准的探针,刺向他记忆中最敏感的区域。
陈志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沉默了几秒,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似乎在与内心的恐惧做着殊死搏斗。
“大概是……是出事前半年吧。”他终于开口,声音却明显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她说她开始……梦游。”
“梦游?”林疏桐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遍,目光紧锁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嗯。”陈志刚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足全身的勇气,“起初我没太在意,以为是工作压力大。有时候半夜醒来,发现她站在客厅,或者……或者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一动不动。”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会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吗?”林疏桐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引导力。
陈志刚的眼神开始飘忽不定,像是在躲避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她……她会对着镜子喃喃自语,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有时候,她会突然尖叫,说镜子里有人……有人在看她。”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连窗外的风声都似乎静止了下来。
林疏桐的心脏微微收紧,她感觉到,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那你呢?你看到什么了吗?”
陈志刚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恐惧,他用力摇头:“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以为她是精神太紧张,还带她去看过医生,医生也说只是压力太大,开了些安神的药。”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带着一种急于辩解的迫切。
林疏桐没有被他的情绪带动,依旧冷静地问道:“那天晚上,她出事的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陈志刚的心理防线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发出破碎的声音:“那天……那天晚上,她又站在镜子前……她说……她说镜子后面有东西……”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仿佛那恐怖的一幕就在眼前重演。
“我不信……我当时还冲她发了火,让她别胡思乱想,赶紧睡觉。”陈志刚的眼神涣散,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恐惧,“直到……直到半夜,我被一股血腥味惊醒……我才发现……她割腕了……就在那面镜子前……我……我才发现那面镜子……它真的不对劲。”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泣不成声,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林疏桐静静地看着他,心中却掀起了波澜。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点——陈志刚自始至终说的都是“那面镜子”,而不是“家里的镜子”或者“卧室的镜子”。
这种特指,往往意味着这面镜子在他心中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或者说,他对“镜子”这种物体本身,就存在着某种超乎寻常的恐惧。
她决定试探一下。
等陈志刚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林疏桐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穿透力:“陈先生,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见过类似的镜子?”
话音未落,陈志刚的脸色骤然剧变!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被触碰到了最深处的禁忌。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让沙发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声。
“没有!你胡说什么!”他几乎是咆哮着否认,眼睛瞪得滚圆,却不敢与林疏桐对视,“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什么奇怪的镜子!”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反而暴露了内心的慌乱和掩饰。
林疏桐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陈志刚的恐惧,并非仅仅源于妻子的悲剧,而是有着更深、更久远的根源。
那股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再次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林疏桐的全身。
她几乎可以肯定,陈志刚所遭遇的,绝非普通的怨灵作祟。
一种更为古老、更为诡异的东西,似乎正在这片阴影中蠢蠢欲动。
她站起身,语气平静无波:“陈先生,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好好休息,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我。”
陈志刚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不再言语。
林疏桐离开了陈志刚的家,夜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无法驱散她心中的沉重。
她快步走向自己的车,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陈志刚描述妻子梦游、以及他自己对“镜子”的异常反应。
一个尘封已久的名词,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在她记忆深处浮现。
坐进车里,她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本边缘已经磨损、书页泛黄的线装古籍。
古籍的封面上,并没有书名,只在右下角用朱砂写着三个小字。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封面,眼神变得异常凝重。
或许,只有这里面,才能找到关于那东西的线索了。
“母”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林疏桐的脑海中炸开。
她几乎是立刻就将这个字与陈志刚母亲那段尘封的自杀往事联系了起来。
资料上冰冷的文字此刻仿佛都有了温度,灼烧着她的神经:产后抑郁,家庭矛盾,最终在卧室的穿衣镜前,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缠上心头:难道陈志刚对镜子的恐惧,并非简单的童年阴影,而是……亲眼目睹了母亲自杀的惨状?
而那面镜子,恰恰是这一切的见证者?
《渡魂手札》中关于“镜魇”的描述再次浮现:“……部分魂灵因强烈执念或创伤,其精神能量会无意识附着于生前特定物品。若此物品为镜,则更为凶险。镜能映照,亦能困缚。若生者长期接触此类‘镜魇’,心神将受其侵蚀,轻则性情大变,重则……神智错乱,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林疏桐口中喃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如果陈志刚的母亲将绝望和痛苦投射到了某面镜子上,而年幼的陈志刚又恰好是那面镜子的长期接触者……
她猛地看向骨灰盒前的铜镜,镜中的赵曼依旧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悲戚,却带着一丝恳求。
“告诉我,小曼,”林疏桐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面镜子,是不是还在陈家?是不是……在他母亲的房间?”
镜中的赵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但她抬起的手指,却在镜面上,缓缓地,艰难地,又划出了一个字。
这一次,是一个“妆”字。
妆?梳妆镜?
林疏桐的心跳骤然加速。陈志刚母亲自杀的卧室,那面穿衣镜!
她想起了第一次去陈家时,主卧室那压抑的氛围,以及……被厚重布帘紧紧遮盖的,疑似梳妆台的位置。
当时她只以为是陈志刚不愿触景生情,现在想来,恐怕远不止这么简单。
如果陈母的怨念和绝望真的投射在那面镜子上,形成了“镜魇”,那么年幼的陈志刚日夜相对,他的精神世界会受到何等恐怖的污染?
他后来的暴戾,对赵曼的控制和伤害,会不会也与此有关?
甚至,赵曼的死,会不会也是这场跨越代际的悲剧的又一次上演?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如同冰冷的锁链,将林疏桐层层束缚,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看着铜镜中赵曼越来越淡薄的身影,知道时间不多了。
赵曼的魂魄因怨念而聚,如今大仇得报,执念已消散大半,若不尽快找到根源,她恐怕很快就会彻底消散。
而那个根源,很可能就藏在陈家那间被刻意尘封的卧室里,藏在那面被遗忘的梳妆镜之后!
“我知道了。”林疏桐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她必须回去,必须去确认。
这不仅仅是为了赵曼的彻底安息,更是为了阻止这场可能仍在延续的悲剧。
她拿起手机,指尖在通讯录上滑动,最终停在了陈志刚的名字上。
电话拨出,嘟嘟的等待音像是催命的鼓点,敲打在她的心上。
“喂?”电话那头传来陈志刚疲惫而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戒备。
林疏桐稳了稳心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专业:“陈先生,是我,林疏桐。关于赵女士的净魂仪式,还有最后一步需要完成,以确保她能真正安息,也为了……彻底净化你家中的磁场。我需要再去你家一次。”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久到林疏桐几乎以为他会拒绝。
“……什么时候?”陈志刚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林疏桐看了一眼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握紧了手中的铜镜,镜面冰冷,映照出她决然的眼神。
“就现在。”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她知道,这扇门背后,等待她的将是一场更为凶险的对峙,一场直面人性最深处恐惧的较量。
而那面铜镜,既是她的武器,也可能……是引爆一切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