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间内,空气仿佛凝固成实质的冰块,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三支清香的烟柱袅袅升起,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成诡异的形状,朱砂水在地面上勾勒出的净镜阵法边缘,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如同某种活物在黑暗中呼吸。
林疏桐屏息凝神,她白皙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中的铜镜是母亲唯一的遗物,此刻正被她小心翼翼地推向那面斜靠在墙壁上的古老铜镜。
两镜相距不过三寸。
就在这时,古镜的表面,那片原本模糊如同蒙尘的区域,突然荡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涟漪中央,光影交错,渐渐清晰——一位面容温婉的女子身影浮现,她穿着朴素的教师制服,正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低头批改着作业,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洒下柔和的光晕。
“赵老师?”林疏桐试探性地低唤,声音在寂静的停尸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镜中的赵曼猛然抬头,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鲜活的清明,仿佛听到了呼唤。
但仅仅一刹那,那清明便如风中残烛般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阴霾与茫然。
她又低下头,继续着批改作业的动作,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
林疏桐心中了然,这并非赵曼完整的魂魄,而是她生前无数记忆中最平静、最深刻的某个瞬间被阵法捕捉、重现。
执念越深,烙印越明。
看来,教师这个身份,这段时光,对赵曼而言,意义非凡。
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指尖一捻,符纸无火自燃。
同时,她口中念念有词,正是《渡魂手札》中记载的“引灵咒”。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引灵归位,溯本清源……”
随着每一个音节的吐出,燃烧的符纸化作一道青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钻入古镜之中。
镜面上的涟漪变得更加剧烈,光影开始急剧闪烁、扭曲,仿佛信号不良的旧电视。
赵曼批改作业的画面骤然破碎,化为无数光点。
紧接着,新的画面开始凝聚。
那是在一个热闹的集市,赵曼穿着碎花连衣裙,手中提着一篮蔬菜,正与一个小贩讨价还价。
她的笑容明媚,带着年轻女子特有的娇憨。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青年男子,手里拿着几本书,不小心撞到了她,蔬菜散落一地。
青年连忙道歉,手忙脚乱地帮忙捡拾。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斯文俊朗的脸,正是年轻时的陈志刚。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到。”他有些窘迫,耳根微微泛红。
赵曼摇摇头,捡起最后一根青菜,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关系。”
阳光下,两人相视而笑。
那时的陈志刚,眼中没有后来的阴鸷与暴戾,只有初遇时的羞涩与真诚;那时的赵曼,眼底也满是纯粹的喜悦,不曾沾染半分哀愁。
林疏桐的心弦微微拨动,她能感受到那份初遇的美好,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
可也正因如此,后来的悲剧才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她继续催动灵力,引灵咒的声音在停尸间回荡,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古镜中的画面再次加速流转,如同快放的电影。
集市的偶遇、羞涩的邀约、公园长椅上的并肩而坐、月光下的轻声细语……一幕幕,都是爱情最美好的模样。
赵曼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光彩,而陈志刚,也始终扮演着温柔体贴的完美恋人。
林疏桐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这些画面太美好了,美好得不真实。
她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符纸的青烟持续不断地融入古镜,镜中的光影跳跃得愈发频繁。
终于,画面定格在一场热闹的婚礼上。
赵曼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陈志刚的手,脸上是新嫁娘最幸福的笑容。
宾客们的祝福声、欢笑声仿佛穿透了镜面,在冰冷的停尸间里回响。
林疏桐看着镜中笑靥如花的赵曼,心中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赵曼的人生轨迹,即将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引灵咒的吟诵声陡然拔高了几分。
古镜镜面猛地一颤,婚礼的喜庆场景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滴,迅速晕染、模糊。
光影扭曲、拉长,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镜子深处激烈地挣扎,想要冲破束缚。
周遭的温度似乎又下降了几分,连灯光都摇曳起来,在墙壁上投下晃动不休的鬼影。
林疏桐眼神一凝,她感到一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气息从古镜中弥漫开来——那不再是纯粹的记忆片段,而是夹杂着某种沉重、压抑,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怨气的能量波动。
镜面上的光影终于停止了剧烈的变幻,开始重新凝聚。
这一次,不再是窗明几净的教室,也不是阳光明媚的集市,更不是喜气洋洋的婚礼殿堂。
一个新的场景缓缓浮现,光线有些昏暗,似乎是在一间布置简单却也温馨的卧室内。
然而,与先前那些充满阳光和笑声的画面不同,这个新出现的场景,色调明显沉郁了许多,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
镜中的赵曼,穿着家居服,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镜中微光荡漾,如月华初上,映照着赵曼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庞,也映照着林疏桐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
小夏在一旁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手中的记录笔几乎要被她攥出汗来。
刚才那一瞬间的突破,让她心脏狂跳,既兴奋又有些莫名的恐惧。
“赵老师,你是个好老师,学生们都爱你。”林疏桐的声音依旧温和,像春雨般滋润着干涸的土地,试图安抚那刚刚苏醒的灵魂,“你的学生们……他们很想念你。”
镜中的赵曼,或者说赵曼的残魂,泪水更加汹涌。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几不可闻的呜咽,带着无尽的悲伤与迷茫。
那微光随着她的情绪波动,时明时暗,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林疏桐心中一紧,知道此刻的赵曼虽然确认了身份,但神智依旧脆弱,关于生死的关键记忆,恐怕还深深锁在潜意识的牢笼里。
尤其是那段被刻意回避的婚后生活,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真相面前。
“小曼,你还记得……你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吗?”林疏桐试探着,语气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
她紧盯着镜中的影像,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话音刚落,镜面上的微光骤然收敛,那刚刚稳定下来的毕业照影像再次开始剧烈地晃动、撕裂。
赵曼的面容痛苦地扭曲起来,双手似乎在胡乱挥舞,想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抗拒什么。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小小的铜镜中弥漫开来,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度。
“不……不要……”断断续续、充满恐惧的声音从镜中传来,微弱却清晰。
林疏桐眼神一凛,立刻道:“好,我们不回忆,不想了,不想了。”她迅速收回了试图探寻的意念。
镜中的影像这才慢慢平复下来,但赵曼的魂影比之前更加黯淡,仿佛耗尽了力气。
毕业照的背景也模糊不清,只剩下苏婉儿那张带着泪痕、充满疲惫与惊恐的脸,依稀可见。
“看来,她对婚后生活的记忆,不仅仅是自我保护那么简单,其中一定隐藏着巨大的恐惧和痛苦,甚至可能直接与她的死因相关。”林疏桐在心中迅速分析着。
强行探查,只会让残魂受损,甚至彻底消散。
她看了一眼旁边脸色发白的小夏,示意她先停下记录。
“林姐,这……这怎么办?”小夏声音有些发颤,“她好像很怕提起她的丈夫和婚后生活。”
林疏桐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镜子上,镜中赵曼的影像已经非常虚弱,眼神空洞,仿佛随时会隐去。
“直接唤醒记忆的路,暂时走不通了。”她沉吟片刻,“她抗拒回忆,说明那段记忆对她而言是极大的创伤。要解开这个结,或许需要一个外力,一个能让她放下戒备,或者说,一个能让她不得不面对的契机。”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赵曼的死,迷雾重重。
警方那边虽然以意外结案,但从刚才赵曼残魂的反应来看,绝非意外那么简单。
而那个表现得悲痛欲绝的丈夫陈志刚,他的身上似乎也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疑云。
林疏桐站起身,将铜镜小心翼翼地用绒布包好,放入随身的背包中。
她的眼神变得坚定而深邃,仿佛已经做出了某个重要的决定。
“小夏,我们得再去一次陈家。”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夏一愣:“再去?可是陈志刚他……”她想说陈志刚上次的态度并不配合,甚至有些抗拒。
林疏桐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眼中闪烁着一丝精光:“没错,就是他。赵曼的超度仪式,需要直系亲属的配合,这是规矩,也是情理。”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而且,我有些事情,想当面再问问他。”
这一次,她不仅要为赵曼的残魂寻找安宁,更要为那段被刻意尘封的过去,寻找一个真相。
陈志刚,这个关键人物,他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是深情的丈夫,还是……别的什么?
夜色渐深,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带上了几分寒意。
林疏桐拿起外套,眼神望向远方陈志刚家的方向,那里,似乎有一场更深的漩涡在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