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拍打在市立殡仪馆停尸间的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亡魂不甘的低语。
林疏桐呼出一口白气,将母亲遗留的那串小巧铜铃系在手腕上,清脆的铃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似乎能驱散几分阴寒。
她又取出一小盒朱砂,指尖蘸了些许,在停尸间最角落,那个常年不见阳光的方位,不疾不徐地勾勒起来。
小夏,那个实习不久的年轻女孩,此刻正抱着双臂,紧紧跟在林疏桐身后,小脸冻得有些发白,眼神里却闪烁着一丝执拗的兴奋。
“桐姐,这……这样真的有用吗?”她小声问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疏桐手下不停,朱砂勾勒的线条简洁而古朴,隐隐透着一股庄严的气息。
“这是简易的清心结界,能隔绝大部分游离的阴气,也能让我们在里面更专注。”她头也不回地解释,“你确定要留下?这里可不是游乐场。”
“我确定!”小夏挺了挺胸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些,“桐姐,我想学点真本事。我……我不怕!”话虽如此,她还是下意识地往林疏桐身边又凑近了几分。
林疏桐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没再多说什么。
母亲当年也是这样,带着初出茅庐的她,一步步踏入这个常人避之不及的领域。
结界很快布置完毕,范围不大,刚好能容纳两人。
林疏桐拉着小夏盘膝坐下,将一个装着糯米的布袋递给她:“握紧,万一有什么不对,就抓一把洒出去。”
小夏接过布袋,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停尸间内寂静得可怕,只有冰柜压缩机偶尔启动的嗡鸣声,像是巨兽沉重的呼吸。
墙上的挂钟,指针缓慢而坚定地迈向午夜。
小夏起初还能强作镇定,不时找些话头与林疏桐搭讪,但随着午夜临近,那股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越来越浓,她的话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牙齿磕碰的轻微声响。
林疏桐则始终闭目养神,呼吸平稳悠长,手腕上的铜铃一动不动,仿佛与这片死寂融为一体。
当——!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突兀地在寂静中炸响,悠长而沉闷,一声声敲击在人的心坎上。
小夏浑身一激灵,猛地睁大了眼睛,紧张地四下张望。
停尸间内依旧昏暗,只有角落里应急灯散发着惨绿的光芒,将一排排冰柜的影子拉得格外狰狞。
“桐……桐姐……”小夏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疏桐缓缓睁开眼,眸光清冽如水,没有丝毫慌乱。
她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小夏噤声。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咔哒”声传来,在这极致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声音的来源——停尸间中央,那个标记着“一号”的冷柜。
“吱呀——”
沉重的柜门,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下,竟然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自行开启了。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寒气,夹杂着淡淡的血腥与脂粉混合的诡异气味,从开启的缝隙中弥漫出来。
小夏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尖叫出声。
柜门完全敞开,一抹刺目的红色,从幽暗的冰柜内部缓缓“坐”了起来。
那是一个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乌发如云,衬得肌肤愈发惨白。
她的妆容精致,凤冠霞帔,本该是喜庆的装扮,此刻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阴森。
她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蜡像。
小夏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牙齿咯咯作响,若不是林疏桐之前布下的结界似乎隔绝了大部分阴寒,她恐怕已经晕厥过去。
林疏桐却依然镇定,她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红衣女尸。
手腕上的铜铃,此刻正发出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
女尸的头颅,以一种僵硬而不自然的姿态,缓缓转向了林疏桐的方向。
随即,她那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
那是一双没有瞳孔、一片空洞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林疏桐。
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女尸的嘴唇轻微翕动,一个沙哑、破碎,仿佛从九幽地府传来的声音,艰难地挤出喉咙:“救……我……”
声音虽轻,却带着无尽的绝望与恳求。
小夏已经彻底僵住,连呼吸都忘了。
林疏桐没有惊慌,甚至没有后退一步。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红衣女魂,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你是谁?你想要什么?”
女魂似乎无法说出完整的话语,空洞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焦急与痛苦。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手苍白纤细,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此刻却微微颤抖着,指向了自己的胸口。
林疏桐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引望去。
只见在那鲜红嫁衣的胸口位置,贴着一张暗黄色的符纸。
符纸约莫巴掌大小,上面用朱砂绘制着一些扭曲诡异的符号,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阴邪气息。
只一眼,林疏桐的瞳孔便微微一缩。
“封魂符!”她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凝重。
这是一种极其歹毒的禁术,以特殊手法强行封锁亡魂的意识和怨气,使其无法言语,无法行动,甚至无法进入轮回,只能被困在尸身之内,永世不得超生。
施术者通常是为了掩盖某种不可告人的死亡真相,或是为了控制亡魂达成某种邪恶目的。
难怪这女魂怨气如此之重,却又显得这般……无力。
女魂见林疏桐认出了符纸,空洞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希冀,她更加用力地指着胸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哀求。
林疏桐深吸一口气,目光锁定在那张符纸上。
这符纸背后,必然牵扯着巨大的怨气和不为人知的秘密。
要解开它,无疑会释放出被压制的一切,其凶险程度难以预料。
但,她看到了女魂眼底深处那抹几乎消散的求生欲。
无论如何,她必须尝试。
林疏桐缓缓伸出手,指尖凝聚起微弱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朝着那枚紧贴在红嫁衣胸口的符纸探去。
她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充满了警惕。
小夏在旁边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疏桐的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符纸边缘的刹那——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停尸间内的空气比午夜的坟场还要阴冷几分,福尔马林的气味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腐朽气息,刺激着林疏桐和小夏紧绷的神经。
白炽灯惨白的光线下,那具无名女尸静静躺在冰冷的金属台上,胸口那张黄底朱砂的符纸,在昏暗中透着一股诡异的猩红。
“就是它。”林疏桐深吸一口气,指尖小心翼翼地触向符纸的边缘。
她试图将其揭下,指尖刚一用力,一股无形的、阴寒至极的力量猛地从符纸上爆发出来,像一道电流狠狠击中了她!
“呃!”林疏桐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大力将她狠狠向后推搡,手臂一阵酥麻刺痛,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险些撞到身后的器械柜。
与此同时,停尸床上的女尸猛地颤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凄厉痛苦的嘶吼。
那声音尖锐而沙哑,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绝望,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刮擦着耳膜,让小夏吓得脸色煞白,几乎要瘫软在地。
女尸的身体开始不自然地扭曲,四肢僵硬地抽搐,双眼空洞地向上翻着,隐约可见猩红的血丝在眼白中蔓延。
“戾气太重!”林疏桐面色凝重,迅速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黄铜铃铛。
这铃铛造型古朴,上面刻着细密的经文,随着她手腕的晃动,发出一连串清越空灵的声响。
她左手持铃,右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围绕着停尸床不疾不徐地踱步绕圈。
“叮铃铃——叮铃铃——”
铜铃声仿佛具有某种奇异的魔力,清脆而富有穿透性,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回荡,一点点驱散着那股令人窒息的阴寒戾气。
原本狂躁不安的女尸,在铃声的抚慰下,嘶吼声渐渐低了下去,身体的抽搐也慢慢平缓。
虽然依旧散发着浓烈的怨气,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般具有强烈的攻击性。
“小夏,快!记录!”林疏桐的声音沉稳而急促,目光紧紧锁定在女尸身上。
小夏强忍着内心的恐惧,颤抖着手打开了执法记录仪,同时拿起笔和本子,飞快地记录着眼前的一切。
只见那女尸在铃声的压制下,不再发出骇人的嘶吼,而是开始反复比划着一些奇怪的手势。
她的双手在胸前交错,似乎在整理衣物,又像是被强迫穿上什么;然后双手做出一个类似戴上盖头、蒙住脸的动作;紧接着,便是屈膝、叩拜,一次又一次,动作机械而僵硬,充满了不情愿。
她的嘴巴无声地开合,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但只有无形的怨气从中逸散。
林疏桐眉头紧锁,脑中飞速分析着这些零碎的动作片段。
强迫穿衣、蒙头、叩拜……一个词汇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冲喜”!
她联想到女尸的年龄,以及一些偏远地区的落后习俗。
为了给病入膏肓的人“冲喜”,强迫年轻女子嫁过去,甚至不惜使用暴力手段。
这种被迫的婚姻,往往伴随着新娘的悲惨命运。
“难道她是‘冲喜新娘’?”林疏桐心中一动,这个推测让她背脊有些发凉。
她立刻让小夏继续观察记录,自己则快步走到角落的办公桌旁,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连夜查阅本地以及周边地区的民俗资料和相关卷宗。
果然,在一份关于旧社会陋习的档案中,她找到了相关记载:某些地区确有“冲喜”一说,若“冲喜新娘”并非自愿,或是在婚后短时间内含冤而死,其怨气极重,极易形成难以超度的厉鬼,纠缠不休。
就在林疏桐全神贯注查阅资料时,停尸间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闪了进来,正是法医李文远。
他似乎以为这里没人,蹑手蹑脚地走到档案柜前,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迅速翻找着什么。
很快,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叠的文件,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一个档案夹中。
林疏桐早已察觉到动静,她不动声色,只是悄悄调整了一下笔记本电脑的角度,对着李文远的方向,用电脑自带的摄像头,迅速而无声地拍下了他弓着背、做贼心虚的背影照片。
李文远做完这一切,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又警惕地四下张望一番,这才匆匆离去,关门时还特意放轻了动作。
待他走后,林疏桐才缓缓起身,走到档案柜前,找到了李文远刚刚动过的那个档案夹。
里面多了一份崭新的“死亡证明”,上面清晰地写着女尸的死因是“突发性心肌梗塞”,与她之前的初步判断大相径庭,而且签署日期赫然是今天——不,准确地说是“明天”的日期,显然是伪造后提前准备的。
“果然有问题。”林疏桐冷笑一声,将伪造的证明也拍了照。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具女尸胸口的符纸上。
刚才被那股阴力弹开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那绝非寻常之物。
她凑近仔细观察,这张符纸的材质是上好的黄裱纸,韧性十足,不易破损。
上面的朱砂色泽鲜红欲滴,似乎是用某种特殊的动物血液混合了辰州砂研磨而成。
更重要的是,符文的笔法,勾勒转折之间,隐隐透着一股熟悉的遒劲与章法。
每一个符号的排列,每一道笔画的顿挫,都并非随意涂鸦,而是蕴含着某种特定的能量流转轨迹。
林疏桐的指尖轻轻拂过符纸表面,感受着那残留的、冰冷而强大的能量波动。
她的眉头越皱越深,脑海中闪过无数道法流派的符箓特征。
这种手法……这种力道……还有这股子不惜耗损自身修为也要强行镇压的决绝……她的瞳孔骤然一缩,一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成型,让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这绝不是普通江湖术士的手笔,倒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