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无多这个词来得太突然了些,沈月明瞪大了双眼,思绪在这一刻停滞。
欧阳衡淡淡地扫了眼,一声极轻的叹息后,将北王病重之事徐徐谈来。
既已知晓沈月明的身份,告知她倒也无妨。
去年腊月北王染了风寒,原以为只是小病,却不曾想一日比一日严重。
为稳军心,欧阳衡封锁了消息。暗中请了各路医师却也束手无策,沈月明作为远近闻名的医师,也曾找过,却撞上了沈月明闭门谢客,不再行医,只得无功而返。
到如今,欧阳衡也接受北王是将死之人的事实。
只是眼下,大晋与云昭两国大战在即,北王在军中举足轻重,还不能就此去了。
欧阳衡摩挲着装丹药的木盒,“希望这枚丹药,能让王爷再撑久些。”
缠枝莲花纹的木盒,沈月明看一眼便知是出自她之手,若不是要知府衙门点名要的贡品,她才舍不得给出去。如今在欧阳衡手里,倒也觉得不错。
丹药虽好,也不能起死回生。
“我会治好北王的。”
沈月明的声音不大,说得也很从容,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天已经泛起鱼肚白,码头也已经吵闹起来,沈月明的船也开了起来。
行至关口,巡检还拿着欧阳衡的画像搜查,沈月明有些担心,还想着拿钱了事,不曾想昨夜的捕快已朝巡检通气,只稍看了一眼便放了行。
顺利出了关,沈月明的船一路向北,不出十日便到雁门城。
王府内院的青石小径上,欧阳衡脚步极快,沈月明小跑几步也没跟上,索性缓下脚步,跟在他的身后。
说来也怪,明明是杀人如麻的武将,却如谪仙一般,身着素衣,也掩不了那身出尘的气质。
还未踏入殿门,一位中年医师便快步迎了上来,沈月明迫不得已与他寒暄了几句,得知此人是北王病重期间一直照料的医师张仪。正要入内,余光却瞥见一位小姑娘跟在张仪身后欲言又止。
沈月明入了殿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熏香,惹得鼻尖发痒,如此也掩盖不住暗藏在熏香之下如同枯木腐朽的气息。
床榻上的人两颊凹陷,青紫的嘴唇显得面色更加苍白。身形干瘦就像披着皮的白骨,毫无生气。
“可有府医记录脉案?”沈月明眉头拧紧,看北王的神色,与风寒之状很相像,但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她需要确定一些事情,最好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张仪对着那位小姑娘喊了一声:“陶娇!”
陶娇显然吓了一跳,慌忙翻出脉案,递给沈月明。一旁的欧阳衡见此,微微皱了眉头。
沈月明翻开脉案,眼睛一亮,这脉案记录细致十分,她忍不住问道:“这脉案谁写的?”
“是……是我。”陶娇捏着衣角轻声问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写得很好。”沈月明继续翻阅脉案,眼底泛起寒意,这里面也不乏有一些自己老熟人的诊脉记录,无一例外,记录的结论就只是风寒之证。这府医看不出来也就罢了,难道那群人也看不出来吗?
脉案被翻得哗哗作响,沈月明越看越心惊,索性“啪”的一声,合上了脉案。
这病不是治不了,而是不能治。是有人不想让北王活着。
“如何?”欧阳衡神色未变,却在袖中暗暗攥紧了拳头。
“再诊脉看看。”
沈月明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将脉案递还给了陶娇。
手还未抬,陶娇便已将脉枕放好。沈月明手顿了一下,三指搭在了北王的手腕上。
指尖传来的脉象更是让她神情凝重。罗浮散,亦是记录在毒方录中的慢性毒药,她没想那人也对北王下了毒,不经感叹真是冤家路窄。
“是中毒。”
嘉会三年,先帝还在位的时候,大晋朝便开始收缴各种毒药,到如今各类毒药已然绝迹,现在却出现在了王府,众人神色不免皆是一惊。
一向不喜形于色的欧阳衡也有了愠色,他手指紧紧攥住桌角,指尖泛白:“可还有救?”
“有些晚了,毒已入心肺。我能保王爷性命,只是……”沈月明嘴唇微张,有些不忍将之后的话说出口,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接着说道:“只是之后也只能瘫痪在床,了此残生。”
话落,欧阳衡死死扣住桌角的手无力地松开,睫毛低垂,过了良久,才缓缓开口:“也罢,能活着就好。”
“能不能试试针灸。”陶娇的声音突兀的响起,众人都向她望去,一时情急说出口的话,逐渐失了底气,声音也渐渐微弱:“当年国公爷追查毒方录,好些人中毒,便是国公爷用针灸把毒逼出……”
张仪着急忙慌地打断道:“胡闹!王爷现在的身体怎么能禁得住针灸,最稳妥的办法还是以汤药为主。”
原本还在思考对策的沈月明抬眸侧目,看向陶娇。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银针逼毒对于北王现在的身体,大概率是挺不过来的,她从一开始就没从这方面去想,不过现在无计可施,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这就要看医师的水平了,若是真能成功,她的名字也够名垂青史了。
沈月明眯起眼睛,她倒是挺想挑战一下。不过决定权还是不在自己手里,她看向欧阳衡,“怎么说?我也可以用针灸,但是成功的概率可能一成都不到,若真能成,王爷此后与常人无异。”
他深知王爷病重的消息瞒不了多久。
到时候王爷无论是身死还是残疾,朝廷都会以此为由收回兵权。
若是离了王爷,他们这群人估计连马革裹尸都做不到,倒不如赌这不到一成的概率。
“针灸!”欧阳衡声音决绝。
“行。”沈月明遵从欧阳衡的意见,搓搓手指,眸光扫向张仪和陶娇二人。
这样的针灸治疗,通常需要人在旁辅助。
沈月明略过凑到她身前的张仪,径直走向陶娇问道:“穴位图可会了?”
突然这么一问,陶娇眨巴着一双眼睛楞了一瞬,又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沈月明见此接着说道:“过来帮我。”
听到此话,陶娇眸中略过一丝惊喜,突然想到什么,又向着张仪撇去。
“既然沈医师叫你,你去便是。”张仪一只手拍上陶娇的肩膀,似是宽慰。
陶娇定了定心神,带着小跑来到沈月明身边。
“等会儿我用银针祛毒时会出大量鲜血,你来按压穴位止血。”交代完毕,沈月明深吸一口气,“那便开始吧!”
房间变得极其安静,唯剩火烛噼里啪啦的声响,沈月明三指捻针,将银针放在火上烤至通红,手腕轻旋,一枚银针便飞入了穴位之中。不过一瞬,便完成了一针。
针眼处开始密密麻麻的涌出乌黑的血液,陶娇迅速取来棉花附在针眼处,配合着穴位按压止血,鲜血染红棉花,过了几息,才堪堪止住。
见此情景,沈月明瞳孔一缩,看来这远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凝眉沉思片刻,她屏气凝神,更加小心地下针,第二针的出血量明显少了许多。
这才让她稍稍松了口气,顺着经脉一点一点的扎下去,与陶娇有来有往,配合默契。
香炉中的香已燃尽几轮,沈月明后背出了一身薄汗,银针已经逼近心脉,正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叫喊声响起,无数鲜血涌出。
“我……我。”陶娇指尖颤抖,沾染着不少鲜血,吓得说不出话来。
几枚银针刺入穴道,沈月明把着北王的手腕,指尖发白。
脉搏依旧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动静。
在这绝望之际,沈月明灵光一闪。
“欧阳衡,你的丹药呢?”她几乎是朝着欧阳衡吼道。
欧阳衡早已没了往日清冷淡漠的模样,动作极快,三步跨做一步,向前扑去,借着冲劲滑跪到床前,不带犹豫地将北王的下巴卸去,把丹药喂了下去。
见丹药入喉,沈月明在心脉处连刺几针,鲜血渐渐减少,手腕处也有了一丝脉搏跳动。
她心下松了口气,平复了心情,望向身后的陶娇,身体颤抖还在刚才的惊吓中没有缓过神来。
此番情景也不可能让陶娇在继续了,接下来的一切只能靠沈月明一人。
她轻咬舌尖,刺痛感让思绪清明几分,随后手腕一沉,指尖寒芒闪烁,银针刺入心脉。分出心神关注着北王的状态,脑中推演着下一针落点,慎之又慎。
夕阳西下,已是傍晚。
紧绷的神识己到达极点,最后一针落下带着几分颤抖。北王的胸口开始剧烈的起伏,从口中吐出一大口乌血。
再次把脉,脉搏已不是一开始那般紊乱。
“成了。”沈月明嘴角上扬,疲惫的身躯止不住内心的兴奋。
这场定生死的棋局,她玩得酣畅淋漓。
王府后殿。
陶娇蜷缩着身子坐在石阶上。
“在想什么呢?”
被声音惊扰,陶娇抬眼。
沈月明身着银线交织的纱衣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见陶娇不说话,自顾自地坐到她旁边,接着开口道:“还在为今天的事难过?”
“沈医师,我是不是不适合做医师?”陶娇眸中含泪,声音也跟着打颤,“我也不知是怎的了,手上突然没了力气,失了手,如果不是我……”
“好了,第一次做不好很正常。”沈月明打断了陶娇的喋喋不休,捧起她的脸,用衣袖擦拭着眼泪,继续柔声安慰道:“我第一次给人看病,也被骂得狗血淋头呢。”
“真的?”陶娇止住了哭泣,整个人放松起来,瘦弱的肩膀上,闪着一点银光。
沈月明点头,悄悄将陶娇肩膀上的银针拔出,顺势搂住了她的肩膀,轻拍几下,说道:“那是自然,你只要多尝试几次,自然就不会失手了,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医师的。”
似乎是受到鼓舞,陶娇用力得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像爹爹一样,在战场上救下更多人。”
见陶娇振作精神,沈月明轻笑,催着陶娇回去睡觉。直到陶娇走远,起身望向她身旁的一颗银杏树。
就在一个时辰前,欧阳衡找到她,告知陶娇的事情,想让她出面安慰。沈月明欣然应允,欧阳衡则放心不下,暗中躲在树后。
“多谢!”欧阳衡从树后现身,对着沈月明谢道。
“不客气,她也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孩子。”沈月明抓起欧阳衡的手,将那枚银针放入他的掌心,“从陶娇身上找到的,好好查一查吧,说不定那人也是害王爷中毒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