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墨绿色树顶上缀有斑驳亮片,反光的水滴有如珠帘散落到街上,水汽蒸腾而上。不同于拿着夹板飞快计算的走读生,林郁正以生死时速读完小说的最后一章。
雨已经停了,林郁抬头看了眼天花板,默念电风扇小姐下次再见。外头的阳光太过耀眼,与昏暗的文具店产生割裂。林郁前脚刚踏出门,就被一群蜂拥而过的女同学挡住了去路。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
“今天比赛的主持人临时换成苏燃了!”
“苏燃?你是说那个成绩很好,还担带领女篮蝉联第一的苏燃?”
“苏同学超级有淑女风度呢。人家仅仅是路过学生会,就无法自拔地迷上了她~”
林郁原本没兴趣听她们讨论,可听到苏燃这个名字时,也情不自禁地把耳朵竖了起来。
初次见到苏燃,是在高一月考的光荣榜上。林郁依稀记得那天暴雨瓢泼,她的雨伞事先被人剪坏,只好在雨中抱头鼠窜。
好不容易找到了躲雨的地方,她四处张望,目光落在一旁的光荣榜上。
照片上的女生眉清目秀,能从气质上看出家境不凡。林郁正低头整理破烂的伞,突然听见屋檐上方传来声响。
“苏同学,你用我的伞吧~”
“别理她,用我的!”
只听有人轻笑了一下,低调地说:“你们都别闹,我自己有伞。”
林郁暗想,敢情家里批发伞呢,都顾着谈笑风生,谁能管管我的死活。
只听那声音又响起:“我记得学生会的办事处可以提供伞,就在三楼。”
在喧哗中,如同泠泠作响的玉,沏上一盏醇香馥郁的好茶。
林郁愣了下,眼见四下无人,楼上的人也都有伞,这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来到三楼,借伞处果真剩下最后一把伞。学生会的同学看见她全身湿透,还好心提供了毛巾和热茶。
林郁道谢着接过,心想二楼的同学真是个大好人。一杯热茶下肚,她感到浸入骨髓的寒冷被一点点消融,血液重新开始流通。
林郁回想起那人叫作苏燃,和光荣榜上的名字对上,感慨人家真是长的好看,成绩又好,还乐于助人。
学生会的同学笑着回复道:“不客气,真正要感谢的是我们部长苏燃,是她添加了这些项目。”
“苏燃?”林郁差点被一口茶呛到,这也太神通广大了吧!
走出学生会,林郁感到心里暖洋洋,身上的衣服也快干了。这大概是她所能获得的为数不多的暖意。被故意剪烂的伞还在包里,就像林郁心里藏着的不愿示人的伤疤。她纠结着该如何向严雪解释这段时间为什么频繁换伞,可无论怎样组织语言,都会给本就操劳过度的母亲带来重压。
青春期的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很多年,使发霉的角落长出蘑菇,戳破少女天真的美梦。
直到她遇见了苏燃,在篮球场的加油区,在表演节的观众席,在目送她远去背影的围栏后,这种单向的关注持续了将近半年。
就连林郁也想不明白,为何从小到大只痴迷于书中世界的自己,会把注意力放在这样一个从未注意过自己的人身上。她想自己大概只是和其他女生一样,因为苏燃太过耀眼,所以暗暗羡慕着她。
半个月前,两人几乎每天都在图书馆擦肩而过。这是林郁推掉一切琐事,六点整准时刷新在图书馆的结果。虽然只是远远看着,林郁却感到心跳如擂鼓,仿佛在密谋一件见不得光的事。短短一行字,她需要看十几遍才能聚焦。
林郁靠在书架上翻看新书,突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动静。她回过头,对上苏燃的眼睛,一瞬间仿佛能嗅到书里描绘的栀子花香。她们恰好隔着书架上的空隙对视,短短几秒却承载着独属于她一人的文艺复兴与百家争鸣。
...还有玫瑰战争,宗教改革,启蒙运动,麦哲伦完成环球航行。
一声呼唤打碎了幻想空间,苏燃的视线很快移开,只见一个女生亲昵地挽着她,两人一起走出图书馆。
林郁僵在原地,手指冷得像冰,名为酸涩的藤蔓攀上心房:
“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她甚至没回过头看我一眼。”
从那以后,林郁就刻意避开旧有时间段去图书馆,抱着一堆书到自习室埋头苦读,就连做值日时也要把地拖个五六遍,渴望通过忙碌来麻痹自己。
可再次从其他女生口中听见苏燃的名字时,她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心中在意的人太受欢迎,而自己竟平凡得找不出搭讪的理由。
林郁攥紧了衣角,低头看见腕表上的时间:14点15分。
不好,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再不进学校的话,可能会被薛昊带人围堵。
薛昊是高二(2)班臭名昭著的混子,攀关系才勉强能进市里第一的初阳高中读书。然而他进了高中仍不学无术,在校外斗殴打架的情况更是不计其数,因为后台过硬才没被开除。
而他的后台沈颜,作为2班的独裁者,也是带头欺负林郁的人。
随着喇叭声此起彼伏,马路上的车辆也开始变得密集。初阳高中是半寄宿制学校,下午两点四十分上课,许多家长恨不得把自己孩子焊在课桌上。
林郁大步走在通往校门的铺砖路面上,在慢悠悠挪动的人群间飞快穿梭。突然间,树梢上的一大团积水恰好达到承重,不偏不倚砸在她的肩上。
林郁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眼看单薄的校服湿了大块,只好自认倒霉地从书包里掏纸巾。
摸索半天都没找到。在她慌不择路的时候,有人雪中送炭地递过一包印有初阳logo的纸巾:“同学你好,请问需要这个吗?”
林郁抬头刚想道谢,却措不及防撞见一道惊鸿照影的春天。对方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短发随意落在颈侧,绣有校徽的白衬衫勾勒出利落的肩型。林郁眯起眼睛细看,那双会说话的柳叶眼回应似的朝她眨了眨。
啊呀,这不是苏燃吗!
林郁的瞳孔骤然放大,两人的距离突然拉的很近。鼻腔充斥着雨后清润的花香,让她的大脑突然宕机:“啊,那个...我说谢谢你。”
原以为这场对话不会有下文,她感到自己平淡得让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希望自己添一点魅力,一点自信,一点捉摸不透。哦不,其实需要添很多。
可苏燃却突然开口问:“同学,你是不是《破茧》上的雪灜?”
《破茧》是由初阳文学社社长牵头,面向全体高中生征稿的刊物,在本市的高中里相当流行。而雪灜,曾是《破茧》上最负盛名的作者。
林郁有些惊讶:“唉,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是你的粉丝哦!之前的每一期都有购买呢,非常喜欢雪灜老师的文章。”
“前段时间好像经常在图书馆遇见你,但没能搭上话。”
苏燃流利地说完这段话,天知道她已经对着镜子排练了多少遍。
不枉她之前每天拉着朋友去图书馆“偶遇”林郁,总算换了个眼熟。
儿时日思夜想的对象突然出现在眼前,让她感到像梦一样不真实。她对林郁的执念本不该这么深,可自己好不容易找到林郁所在的小学,用一周的时间听她大谈文学与梦想,约定好圣诞节互送礼物,她却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后来苏燃知道,林郁的家长为她办理了转学手续。林郁抛弃了她,也抛弃了那本《巴黎圣母院》,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留下。
苏燃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应该责怪任何一个人。林郁没有义务记住她的名字,也没有义务满足她那欲求不满的私心,和她绑定一辈子。可事到如今,林郁真的还能忽视身居高位的自己吗?
魏明本以为自己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毕竟苏燃这家伙会因为发现林郁在表演节海报前驻足,就自告奋勇去报了节目,结果拿了金奖。因为林郁每天放学都会扫视一遍篮球场,就重新参加之前推掉的球赛,最后蝉联第一。最后更有甚者,人家林郁只是靠在围栏上看风景,她就二话不说假装往那个方向走,生怕林郁看不见自己。
这要是编成偶像剧,肯定会爆红啊!二位的感情真是可喜可贺,气死人了。
“可是!您这高贵的走读生为什么要拉上我啊?我上有老下没小,每天放学还要赶着去食堂吃饭去宿舍洗澡晾衣服回教室写作业,还被家母要求必打一通电话,我哪来的时间陪您逛图书馆呢?”
苏燃思忖了一下:“你上次是不是说过,想要新出的游戏机?”
“好好好,这些小事算什么?呵呵...”
“大姐,就搭个讪而已,至于在人家面前晃个十几次?”魏明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一把夺过苏燃递过来的慰问饮料,“你这家伙是有多怂啊,平时不是看狗都深情吗!”
不仅如此,这个女人简直把爱装发挥到了极致——人前是淑女风度但有距离感的高人气学姐,人后却对着林郁留下的蛛丝马迹抓耳挠腮,甚至专门拉了个群来讨论。
“林郁不一样,”苏燃一脸神秘兮兮,食指关节抵在嘴唇下方作思考状,“刚才在图书馆她多看了我2.5秒,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魏明早已把这类话听得耳朵起茧:“当然是看你骨骼清奇,拆下来有做宇宙飞船的潜质。”
“真的吗?”林郁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苏燃,心情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反复横跳。苏燃竟然,竟然说她是自己的粉丝?
苏燃刚想肯定,却看见林郁捂着肚子塌下去,全身都在痉挛。她意识到事情不对,连忙上前扶住人。林郁呼吸困难地靠在她怀里,苏燃轻抚她的背。比白纸更加轻薄的触感,让她心里一阵刺痛。
“你这是怎么了,需不需要去医院?”
剧烈的胃痛让林郁感到自己被撕裂成两半,压抑已久的恐惧与悲伤如潮水般涌来,堵塞咽喉和鼻腔,让她在眼泪中窒息。她感到意识从痛苦中抽离,身体正被某个人抱在怀里,听见自己含糊不清的声音响起:
“不用,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该道歉的人是我,”苏燃用身体挡住路人的目光,擦拭着林郁脸颊上的泪滴,“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给你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这不怪你,只是一提起文学社,我就...”
戛然而止的话,让苏燃找到了断掉的线索。就在三个月前,林郁的双胞胎姐姐林青,从文学社的办公室一跃而下,没能被抢救过来。
耳畔仿佛还回荡着警车刺耳的鸣笛,天旋地转的闪过骚动的人群,以及血泊中无法分辨出面容的□□。紧接着文学社被以调查为由封锁,连带《破茧》也被迫停刊。
苏燃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优异,强势,富有生命力的林青为何会选择如此极端的方式结束生命,明明前一周还在与大家有说有笑。苏燃越发感觉事有蹊跷,可警方却以寻常自杀为由草草结案。
而正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才让她接连几个月徘徊在林郁身边,却迟迟不敢靠近。
她和林青的关系还算不错。两人时隔多年在学生会碰面,因为性格相合快拉进了距离。从林青口中,她得知林家夫妇在她们小学时就已离婚,辗转多地后,严雪将姐妹两送到初阳高中读书。
按照原本的计划,苏燃会凭借和林青的朋友关系,慢慢靠近林郁。可就在事发前一周,林青单独将她约到天台。正当苏燃好奇林青的神色为何相较于平常十分扭捏时,她看见林青从背后缓缓拿出一个粉色信封,白皙的脸也泛起一阵薄红。紧接着,苏燃听见了一段如雷贯耳的告白:
“苏燃,我喜欢你很久了,请和我交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