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木相框里存放着一张旧的照片,上面印有一对姐妹,年龄约莫小学,都穿着曾经流行的儿童套装。其中一人笑容漂亮,一人却低头攥紧裙摆。
在林郁看来,姐姐仿佛是世界的中心,毫不费力就赢得所有人的喜爱。而她需要没日没夜的努力,才能在林青手捧少儿美术大赛金奖时,勉强拿到铜牌。
小学时林郁趴在桌子上订正奥数题,看见满卷的红叉,没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机构老师闻声赶来安慰,却被创新班的林青因为一点语感冒勾勾手指叫走。回家时一路无话,很显然两人不是第一次吵架。林青昂起脑袋,活像一只高傲的小孔雀,眼神却不自觉瞥向林郁。书包上的挂件被晃得叮呤作响,仿佛在着急说快向我服软吧,不然你该怎么对付那些数学题?要知道我可是每次测试都能拿满分。
林郁没理会她,回到家就直奔房间,关上门拆开新书的包装,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在林青被托举成亲戚聚会上的小公主时,在林青坐豪华轿车参加各种比赛时,在林青邀请了一大帮朋友到家玩时,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门里看书。
书里敏感又纷繁的视角为她编织了一个没有林青存在的幻想世界,在那里她的生存空间永远都不会被挤压。亲朋好友纷纷投来异样的眼光,林家二女就如同空气人,竟没有沾染半点来自姐姐的阳光。
就连林父母在对待两个孩子上也出现了明显的偏袒。林青和林郁共同收到了英语外教寄来的礼盒,里面躺着一对精美的瓷娃娃。林青手快将两个娃娃占为己有,林郁哭闹着找父母说理,却被告知会再买一个新的给她。
林郁揉了揉哭肿的眼睛,可是无论新买的瓷娃娃再怎么漂亮,都不如被林青抢走的那个珍贵。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小学四年级,向来没朋友的林郁意外被人敲了敲桌角,告知门外有人找。林郁走出去,一个忐忑不安的女孩早已等候多时,开口就问你是林青吗。
林郁在心里暗骂一句笨蛋,且不说林青早就被分去了尖子班,连她自己都经常被人调侃,如果不是外貌相似根本看不出是姐妹。一个阳光一个阴暗,一个优异一个普通,生来就有云泥之别。她刚想回答林青这周生病在家休养,可心里突然生出对林青隐隐的报复欲。于是装模作样地扯出同款笑脸,回答我就是林青,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个女孩提出做邀请,我能和你做朋友吗?林郁看向她清澈又真挚的眼神,突然感到语塞,心里泛起一阵惭愧。她实在不好意思让别人的希望落空,于是回答好,我来做你的朋友。
两人整整一周都在放学后结伴回家,林郁尽己所能地表演,像林青那样开朗,大方,侃侃而谈。女孩偶尔会来林郁的班级给她送零食。林郁两手捂着暖呼呼的奶茶,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小小的心灵覆上一层阴翳,如果自己真的是林青该多好。再过几天,姐姐就要回学校,将自己来之不易的朋友抢走了。
放学的路上,女孩注意到林郁怀里抱着的《巴黎圣母院》,惊讶说道原来你也喜欢这本书,我们班都没人看过呢。林郁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还看过雨果的《悲惨世界》《海上劳工》和《笑面人》,我喜欢书里对人性的诠释。在听到女孩还没看完《巴黎圣母院》后,她大方地将书递给她。
“不过,你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吗?”女孩接过书,突然发问。林郁四处张望,发现街上没有和圣诞节有关的装潢。
“当然存在了!圣诞老人每年都会给我送礼物,”林郁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认真回答,并列举了许多细节,“有一年我特意避开所有人写礼物清单,放进床头的圣诞袜里。然后圣诞节当天,我收到了一个滑板,家里可没人知道我喜欢滑板。”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开口道:“可是,我还没收到过圣诞老人送的礼物呢。”
“啊呀,那肯定是圣诞老人忘记了!”林郁热心地为圣诞老人解释道,“要不这样,我们在圣诞节那天玩互送礼物的游戏如何?”
“好。”女孩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两人在路口分别,临走前林郁指了指女孩手里的书:“那以后我们就以《巴黎圣母院》作为暗号吧。”
“好,明天见!”
“明天见。”
女孩目送着林郁远去,脸上笑意的波澜也趋于平静。一辆加长豪车停到路边,宽大的引擎盖如同一切割精细的黑曜石,映照路边的霓虹残影,引得路人纷纷回头。
司机下车为她打开门:“苏小姐,久等了。”
女孩朝他点点头,坐在皮质软垫上。车内萦绕着雪松的冷香,司机转动方向盘,余光落在后座的女孩身上:“小姐,夫人让我问您,对新学校可还适应?”
女孩翻动着手上的书,随意回答道:“还行。”
垂下的眼眸多了几分温柔,指尖落在扉页隽秀的字迹上时稍微顿了下。是林郁,不是林青。五年不见,办完入校手续她就迫不及待去找人,结果却连对方的名字都叫错了。林郁果然还是那个信仰圣诞老人的天真女孩,但为什么要刻意扮成姐姐的样子呢?《巴黎圣母院》被一双纤纤玉手合上。没关系的,林郁,接下来我们还会有很长的时间了解彼此。
林郁在密码锁上输入一串数字,门滴的一声打开,随即冲出一个裹着被子的小身影,抱着她放声大哭。
林郁被吓了一跳,误以为是自家萨摩耶成精了。看清楚是姐姐后,连忙问:“怎么啦?”
林青抽抽搭搭地拿出一个枣红色的烫金本子:
“我今天,在书房的抽屉里翻到了这个。”
林郁看清楚“离婚证”这三个字后,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她带有一丝侥幸将它翻开,心想万一这是别人的呢?可父亲林观和母亲严雪的名字赫然在目。林郁鼻子一酸,豆大的泪水止不住溢出眼角。
心思敏感的她大概很早就察觉到父母之间的不和,但他们从不会让矛盾冲突当着孩子的面爆发。可这种温和的表象尤其可怕,父母知书达礼的面具一旦出现裂痕,她们就会窥见其中超越年龄与承受力的黑暗。原来做好份内的事情不足以挽救一段婚姻,就算成为了认真听话的好孩子也无法改变成人的世界。
两姐妹自幼儿园出现分数排名制以来,第一次坦诚相待。家庭的裂痕让她们突然放下了所有芥蒂,抱在一团痛哭,借助彼此身上的体温缓解无助。
父母回到家发现了这件事,今晚饭桌上的氛围格外严肃,就连平时活泼好动的林青也沉默不语。晚饭后,林观宣布了之前做出的决定,将姐妹二人分开,由自己扶养林青,严雪扶养林郁。严雪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能说出口。丈夫林观是有更多资源的富二代,而自己只是制药公司聘请的研究员。她只能与这个品行欠佳的男人的周旋,为孩子们谋求更好的未来。
饭后林观哄着两个孩子回房间谈心,急于树立自己身不由己的好父亲形象。林青和林郁默默听着,心知离分别的时刻已经越来越近。
林观打算带着林青出国,而严雪的公司将她调职到总部上班。偌大的房子数夜间变得空了许多,只有棉花糖还眼巴巴守在食盆边等待开饭。
林青蹲下来和棉花糖玩,拿半根胡萝卜引诱它转圈圈。棉花糖是一只会微笑的萨摩耶,此刻正呼哧呼哧吐着气,一双滴溜的狗眼睛却不似平常欢快,仿佛也知晓了临别将至。
林青突然撅起嘴,把包甩到沙发上:“不行,我要把棉花糖带走!”
林观替她把包捡起来:“青青,不是说好到了M国宠物随你挑吗,到时候我们住大别墅,让奶奶带你玩好玩的。”
“我不要!国外的小狗怎么会比棉花糖好,”林青又开始委屈起来,顺势拉起妹妹的手,“那林郁怎么办?为什么她不和我们一起走?”
“乖,郁郁要陪妈妈。”
一旁的严雪听着,在内心翻了个白眼。原先她忌惮林观的人品问题,无论如何都要将两个孩子留在身边,后来经不住林观死缠烂打,才同意将最有优势的林青送出去。她没有当面揭前夫的短,而是俯身悉心整理好林青的衣领,语重心长地叮咛道:
“青青,你和爸爸去国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你肠胃不好,少吃生冷水果,尤其少吃冰,多和长辈们沟通,爷爷奶奶都很爱你。还有,一定要认真学习,千万别学坏了。如果在外面待不惯,妈妈随时欢迎你回来。”
林观嘟囔道:“怎么可能学坏...”
严雪抬头给了林观一记眼刀,他顿时悻悻闭上嘴。严雪三十岁就担任公司的研发总监,配上雷厉风行的性格和简约穿搭,是远近闻名的冰山美人。
林郁一直躲在棉花糖背后,静静听着三人说话,似乎还不愿意接受父母分离的事实。直到听见爸爸的呼唤,她才不情愿地起身走过去。林观张开双臂给女儿一个大大的拥抱:“郁郁也要乖乖的啊,爸爸从国外带礼物给你。”
林青也探出头来:“林郁,我要给你写信!”
林郁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心想林青的信?我才不要呢。她想到以后再也没有人抢她东西,也没有人总拿高处一大截的成绩和她炫耀,瞬间开心了不少。可是一想到以后应该很少有机会见到林青和爸爸了,内心难免有些失落。
她尚且难以理解离别的意义,可书里告诉她,分离往往伴随着重要东西的消失,人们会为此而悲恸。少年不知愁滋味,她也装模作样地在心里感慨起来。
他们向彼此挥手告别,门关上的瞬间,林郁的脑海映出林青小小的背影,而后一切又回归平静。
在楼上的房间里躺着一只《巴黎圣母院》的书签,似乎强烈地想诉说些什么,提醒小主人有些还未完成的约定。多年以后,面对桌面上落灰的旧书签,林郁会回想起早已模糊的小学时光,似乎借出的《巴黎圣母院》还未被归还,又和谁匆匆定下了约定,圣诞节要互送礼物。可惜时间过得太久,她早已忘记那人的相貌,以及姓甚名谁。
光阴荏苒,如同白驹过隙,转眼间林郁成为了一名高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