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之信》 第1章 林郁,林青 胡桃木相框里存放着一张旧的照片,上面印有一对姐妹,年龄约莫小学,都穿着曾经流行的儿童套装。其中一人笑容漂亮,一人却低头攥紧裙摆。 在林郁看来,姐姐仿佛是世界的中心,毫不费力就赢得所有人的喜爱。而她需要没日没夜的努力,才能在林青手捧少儿美术大赛金奖时,勉强拿到铜牌。 小学时林郁趴在桌子上订正奥数题,看见满卷的红叉,没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机构老师闻声赶来安慰,却被创新班的林青因为一点语感冒勾勾手指叫走。回家时一路无话,很显然两人不是第一次吵架。林青昂起脑袋,活像一只高傲的小孔雀,眼神却不自觉瞥向林郁。书包上的挂件被晃得叮呤作响,仿佛在着急说快向我服软吧,不然你该怎么对付那些数学题?要知道我可是每次测试都能拿满分。 林郁没理会她,回到家就直奔房间,关上门拆开新书的包装,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在林青被托举成亲戚聚会上的小公主时,在林青坐豪华轿车参加各种比赛时,在林青邀请了一大帮朋友到家玩时,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门里看书。 书里敏感又纷繁的视角为她编织了一个没有林青存在的幻想世界,在那里她的生存空间永远都不会被挤压。亲朋好友纷纷投来异样的眼光,林家二女就如同空气人,竟没有沾染半点来自姐姐的阳光。 就连林父母在对待两个孩子上也出现了明显的偏袒。林青和林郁共同收到了英语外教寄来的礼盒,里面躺着一对精美的瓷娃娃。林青手快将两个娃娃占为己有,林郁哭闹着找父母说理,却被告知会再买一个新的给她。 林郁揉了揉哭肿的眼睛,可是无论新买的瓷娃娃再怎么漂亮,都不如被林青抢走的那个珍贵。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小学四年级,向来没朋友的林郁意外被人敲了敲桌角,告知门外有人找。林郁走出去,一个忐忑不安的女孩早已等候多时,开口就问你是林青吗。 林郁在心里暗骂一句笨蛋,且不说林青早就被分去了尖子班,连她自己都经常被人调侃,如果不是外貌相似根本看不出是姐妹。一个阳光一个阴暗,一个优异一个普通,生来就有云泥之别。她刚想回答林青这周生病在家休养,可心里突然生出对林青隐隐的报复欲。于是装模作样地扯出同款笑脸,回答我就是林青,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个女孩提出做邀请,我能和你做朋友吗?林郁看向她清澈又真挚的眼神,突然感到语塞,心里泛起一阵惭愧。她实在不好意思让别人的希望落空,于是回答好,我来做你的朋友。 两人整整一周都在放学后结伴回家,林郁尽己所能地表演,像林青那样开朗,大方,侃侃而谈。女孩偶尔会来林郁的班级给她送零食。林郁两手捂着暖呼呼的奶茶,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小小的心灵覆上一层阴翳,如果自己真的是林青该多好。再过几天,姐姐就要回学校,将自己来之不易的朋友抢走了。 放学的路上,女孩注意到林郁怀里抱着的《巴黎圣母院》,惊讶说道原来你也喜欢这本书,我们班都没人看过呢。林郁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还看过雨果的《悲惨世界》《海上劳工》和《笑面人》,我喜欢书里对人性的诠释。在听到女孩还没看完《巴黎圣母院》后,她大方地将书递给她。 “不过,你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吗?”女孩接过书,突然发问。林郁四处张望,发现街上没有和圣诞节有关的装潢。 “当然存在了!圣诞老人每年都会给我送礼物,”林郁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认真回答,并列举了许多细节,“有一年我特意避开所有人写礼物清单,放进床头的圣诞袜里。然后圣诞节当天,我收到了一个滑板,家里可没人知道我喜欢滑板。”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开口道:“可是,我还没收到过圣诞老人送的礼物呢。” “啊呀,那肯定是圣诞老人忘记了!”林郁热心地为圣诞老人解释道,“要不这样,我们在圣诞节那天玩互送礼物的游戏如何?” “好。”女孩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两人在路口分别,临走前林郁指了指女孩手里的书:“那以后我们就以《巴黎圣母院》作为暗号吧。” “好,明天见!” “明天见。” 女孩目送着林郁远去,脸上笑意的波澜也趋于平静。一辆加长豪车停到路边,宽大的引擎盖如同一切割精细的黑曜石,映照路边的霓虹残影,引得路人纷纷回头。 司机下车为她打开门:“苏小姐,久等了。” 女孩朝他点点头,坐在皮质软垫上。车内萦绕着雪松的冷香,司机转动方向盘,余光落在后座的女孩身上:“小姐,夫人让我问您,对新学校可还适应?” 女孩翻动着手上的书,随意回答道:“还行。” 垂下的眼眸多了几分温柔,指尖落在扉页隽秀的字迹上时稍微顿了下。是林郁,不是林青。五年不见,办完入校手续她就迫不及待去找人,结果却连对方的名字都叫错了。林郁果然还是那个信仰圣诞老人的天真女孩,但为什么要刻意扮成姐姐的样子呢?《巴黎圣母院》被一双纤纤玉手合上。没关系的,林郁,接下来我们还会有很长的时间了解彼此。 林郁在密码锁上输入一串数字,门滴的一声打开,随即冲出一个裹着被子的小身影,抱着她放声大哭。 林郁被吓了一跳,误以为是自家萨摩耶成精了。看清楚是姐姐后,连忙问:“怎么啦?” 林青抽抽搭搭地拿出一个枣红色的烫金本子: “我今天,在书房的抽屉里翻到了这个。” 林郁看清楚“离婚证”这三个字后,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她带有一丝侥幸将它翻开,心想万一这是别人的呢?可父亲林观和母亲严雪的名字赫然在目。林郁鼻子一酸,豆大的泪水止不住溢出眼角。 心思敏感的她大概很早就察觉到父母之间的不和,但他们从不会让矛盾冲突当着孩子的面爆发。可这种温和的表象尤其可怕,父母知书达礼的面具一旦出现裂痕,她们就会窥见其中超越年龄与承受力的黑暗。原来做好份内的事情不足以挽救一段婚姻,就算成为了认真听话的好孩子也无法改变成人的世界。 两姐妹自幼儿园出现分数排名制以来,第一次坦诚相待。家庭的裂痕让她们突然放下了所有芥蒂,抱在一团痛哭,借助彼此身上的体温缓解无助。 父母回到家发现了这件事,今晚饭桌上的氛围格外严肃,就连平时活泼好动的林青也沉默不语。晚饭后,林观宣布了之前做出的决定,将姐妹二人分开,由自己扶养林青,严雪扶养林郁。严雪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能说出口。丈夫林观是有更多资源的富二代,而自己只是制药公司聘请的研究员。她只能与这个品行欠佳的男人的周旋,为孩子们谋求更好的未来。 饭后林观哄着两个孩子回房间谈心,急于树立自己身不由己的好父亲形象。林青和林郁默默听着,心知离分别的时刻已经越来越近。 林观打算带着林青出国,而严雪的公司将她调职到总部上班。偌大的房子数夜间变得空了许多,只有棉花糖还眼巴巴守在食盆边等待开饭。 林青蹲下来和棉花糖玩,拿半根胡萝卜引诱它转圈圈。棉花糖是一只会微笑的萨摩耶,此刻正呼哧呼哧吐着气,一双滴溜的狗眼睛却不似平常欢快,仿佛也知晓了临别将至。 林青突然撅起嘴,把包甩到沙发上:“不行,我要把棉花糖带走!” 林观替她把包捡起来:“青青,不是说好到了M国宠物随你挑吗,到时候我们住大别墅,让奶奶带你玩好玩的。” “我不要!国外的小狗怎么会比棉花糖好,”林青又开始委屈起来,顺势拉起妹妹的手,“那林郁怎么办?为什么她不和我们一起走?” “乖,郁郁要陪妈妈。” 一旁的严雪听着,在内心翻了个白眼。原先她忌惮林观的人品问题,无论如何都要将两个孩子留在身边,后来经不住林观死缠烂打,才同意将最有优势的林青送出去。她没有当面揭前夫的短,而是俯身悉心整理好林青的衣领,语重心长地叮咛道: “青青,你和爸爸去国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你肠胃不好,少吃生冷水果,尤其少吃冰,多和长辈们沟通,爷爷奶奶都很爱你。还有,一定要认真学习,千万别学坏了。如果在外面待不惯,妈妈随时欢迎你回来。” 林观嘟囔道:“怎么可能学坏...” 严雪抬头给了林观一记眼刀,他顿时悻悻闭上嘴。严雪三十岁就担任公司的研发总监,配上雷厉风行的性格和简约穿搭,是远近闻名的冰山美人。 林郁一直躲在棉花糖背后,静静听着三人说话,似乎还不愿意接受父母分离的事实。直到听见爸爸的呼唤,她才不情愿地起身走过去。林观张开双臂给女儿一个大大的拥抱:“郁郁也要乖乖的啊,爸爸从国外带礼物给你。” 林青也探出头来:“林郁,我要给你写信!” 林郁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心想林青的信?我才不要呢。她想到以后再也没有人抢她东西,也没有人总拿高处一大截的成绩和她炫耀,瞬间开心了不少。可是一想到以后应该很少有机会见到林青和爸爸了,内心难免有些失落。 她尚且难以理解离别的意义,可书里告诉她,分离往往伴随着重要东西的消失,人们会为此而悲恸。少年不知愁滋味,她也装模作样地在心里感慨起来。 他们向彼此挥手告别,门关上的瞬间,林郁的脑海映出林青小小的背影,而后一切又回归平静。 在楼上的房间里躺着一只《巴黎圣母院》的书签,似乎强烈地想诉说些什么,提醒小主人有些还未完成的约定。多年以后,面对桌面上落灰的旧书签,林郁会回想起早已模糊的小学时光,似乎借出的《巴黎圣母院》还未被归还,又和谁匆匆定下了约定,圣诞节要互送礼物。可惜时间过得太久,她早已忘记那人的相貌,以及姓甚名谁。 光阴荏苒,如同白驹过隙,转眼间林郁成为了一名高中生。 第2章 是旧人,不是新人 夏秋之交,墨绿色树顶上缀有斑驳亮片,反光的水滴有如珠帘散落到街上,水汽蒸腾而上。不同于拿着夹板飞快计算的走读生,林郁正以生死时速读完小说的最后一章。 雨已经停了,林郁抬头看了眼天花板,默念电风扇小姐下次再见。外头的阳光太过耀眼,与昏暗的文具店产生割裂。林郁前脚刚踏出门,就被一群蜂拥而过的女同学挡住了去路。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 “今天比赛的主持人临时换成苏燃了!” “苏燃?你是说那个成绩很好,还担带领女篮蝉联第一的苏燃?” “苏同学超级有淑女风度呢。人家仅仅是路过学生会,就无法自拔地迷上了她~” 林郁原本没兴趣听她们讨论,可听到苏燃这个名字时,也情不自禁地把耳朵竖了起来。 初次见到苏燃,是在高一月考的光荣榜上。林郁依稀记得那天暴雨瓢泼,她的雨伞事先被人剪坏,只好在雨中抱头鼠窜。 好不容易找到了躲雨的地方,她四处张望,目光落在一旁的光荣榜上。 照片上的女生眉清目秀,能从气质上看出家境不凡。林郁正低头整理破烂的伞,突然听见屋檐上方传来声响。 “苏同学,你用我的伞吧~” “别理她,用我的!” 只听有人轻笑了一下,低调地说:“你们都别闹,我自己有伞。” 林郁暗想,敢情家里批发伞呢,都顾着谈笑风生,谁能管管我的死活。 只听那声音又响起:“我记得学生会的办事处可以提供伞,就在三楼。” 在喧哗中,如同泠泠作响的玉,沏上一盏醇香馥郁的好茶。 林郁愣了下,眼见四下无人,楼上的人也都有伞,这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来到三楼,借伞处果真剩下最后一把伞。学生会的同学看见她全身湿透,还好心提供了毛巾和热茶。 林郁道谢着接过,心想二楼的同学真是个大好人。一杯热茶下肚,她感到浸入骨髓的寒冷被一点点消融,血液重新开始流通。 林郁回想起那人叫作苏燃,和光荣榜上的名字对上,感慨人家真是长的好看,成绩又好,还乐于助人。 学生会的同学笑着回复道:“不客气,真正要感谢的是我们部长苏燃,是她添加了这些项目。” “苏燃?”林郁差点被一口茶呛到,这也太神通广大了吧! 走出学生会,林郁感到心里暖洋洋,身上的衣服也快干了。这大概是她所能获得的为数不多的暖意。被故意剪烂的伞还在包里,就像林郁心里藏着的不愿示人的伤疤。她纠结着该如何向严雪解释这段时间为什么频繁换伞,可无论怎样组织语言,都会给本就操劳过度的母亲带来重压。 青春期的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很多年,使发霉的角落长出蘑菇,戳破少女天真的美梦。 直到她遇见了苏燃,在篮球场的加油区,在表演节的观众席,在目送她远去背影的围栏后,这种单向的关注持续了将近半年。 就连林郁也想不明白,为何从小到大只痴迷于书中世界的自己,会把注意力放在这样一个从未注意过自己的人身上。她想自己大概只是和其他女生一样,因为苏燃太过耀眼,所以暗暗羡慕着她。 半个月前,两人几乎每天都在图书馆擦肩而过。这是林郁推掉一切琐事,六点整准时刷新在图书馆的结果。虽然只是远远看着,林郁却感到心跳如擂鼓,仿佛在密谋一件见不得光的事。短短一行字,她需要看十几遍才能聚焦。 林郁靠在书架上翻看新书,突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动静。她回过头,对上苏燃的眼睛,一瞬间仿佛能嗅到书里描绘的栀子花香。她们恰好隔着书架上的空隙对视,短短几秒却承载着独属于她一人的文艺复兴与百家争鸣。 ...还有玫瑰战争,宗教改革,启蒙运动,麦哲伦完成环球航行。 一声呼唤打碎了幻想空间,苏燃的视线很快移开,只见一个女生亲昵地挽着她,两人一起走出图书馆。 林郁僵在原地,手指冷得像冰,名为酸涩的藤蔓攀上心房: “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她甚至没回过头看我一眼。” 从那以后,林郁就刻意避开旧有时间段去图书馆,抱着一堆书到自习室埋头苦读,就连做值日时也要把地拖个五六遍,渴望通过忙碌来麻痹自己。 可再次从其他女生口中听见苏燃的名字时,她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心中在意的人太受欢迎,而自己竟平凡得找不出搭讪的理由。 林郁攥紧了衣角,低头看见腕表上的时间:14点15分。 不好,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再不进学校的话,可能会被薛昊带人围堵。 薛昊是高二(2)班臭名昭著的混子,攀关系才勉强能进市里第一的初阳高中读书。然而他进了高中仍不学无术,在校外斗殴打架的情况更是不计其数,因为后台过硬才没被开除。 而他的后台沈颜,作为2班的独裁者,也是带头欺负林郁的人。 随着喇叭声此起彼伏,马路上的车辆也开始变得密集。初阳高中是半寄宿制学校,下午两点四十分上课,许多家长恨不得把自己孩子焊在课桌上。 林郁大步走在通往校门的铺砖路面上,在慢悠悠挪动的人群间飞快穿梭。突然间,树梢上的一大团积水恰好达到承重,不偏不倚砸在她的肩上。 林郁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眼看单薄的校服湿了大块,只好自认倒霉地从书包里掏纸巾。 摸索半天都没找到。在她慌不择路的时候,有人雪中送炭地递过一包印有初阳logo的纸巾:“同学你好,请问需要这个吗?” 林郁抬头刚想道谢,却措不及防撞见一道惊鸿照影的春天。对方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短发随意落在颈侧,绣有校徽的白衬衫勾勒出利落的肩型。林郁眯起眼睛细看,那双会说话的柳叶眼回应似的朝她眨了眨。 啊呀,这不是苏燃吗! 林郁的瞳孔骤然放大,两人的距离突然拉的很近。鼻腔充斥着雨后清润的花香,让她的大脑突然宕机:“啊,那个...我说谢谢你。” 原以为这场对话不会有下文,她感到自己平淡得让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希望自己添一点魅力,一点自信,一点捉摸不透。哦不,其实需要添很多。 可苏燃却突然开口问:“同学,你是不是《破茧》上的雪灜?” 《破茧》是由初阳文学社社长牵头,面向全体高中生征稿的刊物,在本市的高中里相当流行。而雪灜,曾是《破茧》上最负盛名的作者。 林郁有些惊讶:“唉,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是你的粉丝哦!之前的每一期都有购买呢,非常喜欢雪灜老师的文章。” “前段时间好像经常在图书馆遇见你,但没能搭上话。” 苏燃流利地说完这段话,天知道她已经对着镜子排练了多少遍。 不枉她之前每天拉着朋友去图书馆“偶遇”林郁,总算换了个眼熟。 儿时日思夜想的对象突然出现在眼前,让她感到像梦一样不真实。她对林郁的执念本不该这么深,可自己好不容易找到林郁所在的小学,用一周的时间听她大谈文学与梦想,约定好圣诞节互送礼物,她却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后来苏燃知道,林郁的家长为她办理了转学手续。林郁抛弃了她,也抛弃了那本《巴黎圣母院》,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留下。 苏燃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应该责怪任何一个人。林郁没有义务记住她的名字,也没有义务满足她那欲求不满的私心,和她绑定一辈子。可事到如今,林郁真的还能忽视身居高位的自己吗? 魏明本以为自己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毕竟苏燃这家伙会因为发现林郁在表演节海报前驻足,就自告奋勇去报了节目,结果拿了金奖。因为林郁每天放学都会扫视一遍篮球场,就重新参加之前推掉的球赛,最后蝉联第一。最后更有甚者,人家林郁只是靠在围栏上看风景,她就二话不说假装往那个方向走,生怕林郁看不见自己。 这要是编成偶像剧,肯定会爆红啊!二位的感情真是可喜可贺,气死人了。 “可是!您这高贵的走读生为什么要拉上我啊?我上有老下没小,每天放学还要赶着去食堂吃饭去宿舍洗澡晾衣服回教室写作业,还被家母要求必打一通电话,我哪来的时间陪您逛图书馆呢?” 苏燃思忖了一下:“你上次是不是说过,想要新出的游戏机?” “好好好,这些小事算什么?呵呵...” “大姐,就搭个讪而已,至于在人家面前晃个十几次?”魏明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一把夺过苏燃递过来的慰问饮料,“你这家伙是有多怂啊,平时不是看狗都深情吗!” 不仅如此,这个女人简直把爱装发挥到了极致——人前是淑女风度但有距离感的高人气学姐,人后却对着林郁留下的蛛丝马迹抓耳挠腮,甚至专门拉了个群来讨论。 “林郁不一样,”苏燃一脸神秘兮兮,食指关节抵在嘴唇下方作思考状,“刚才在图书馆她多看了我2.5秒,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魏明早已把这类话听得耳朵起茧:“当然是看你骨骼清奇,拆下来有做宇宙飞船的潜质。” “真的吗?”林郁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苏燃,心情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反复横跳。苏燃竟然,竟然说她是自己的粉丝? 苏燃刚想肯定,却看见林郁捂着肚子塌下去,全身都在痉挛。她意识到事情不对,连忙上前扶住人。林郁呼吸困难地靠在她怀里,苏燃轻抚她的背。比白纸更加轻薄的触感,让她心里一阵刺痛。 “你这是怎么了,需不需要去医院?” 剧烈的胃痛让林郁感到自己被撕裂成两半,压抑已久的恐惧与悲伤如潮水般涌来,堵塞咽喉和鼻腔,让她在眼泪中窒息。她感到意识从痛苦中抽离,身体正被某个人抱在怀里,听见自己含糊不清的声音响起: “不用,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该道歉的人是我,”苏燃用身体挡住路人的目光,擦拭着林郁脸颊上的泪滴,“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给你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这不怪你,只是一提起文学社,我就...” 戛然而止的话,让苏燃找到了断掉的线索。就在三个月前,林郁的双胞胎姐姐林青,从文学社的办公室一跃而下,没能被抢救过来。 耳畔仿佛还回荡着警车刺耳的鸣笛,天旋地转的闪过骚动的人群,以及血泊中无法分辨出面容的□□。紧接着文学社被以调查为由封锁,连带《破茧》也被迫停刊。 苏燃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优异,强势,富有生命力的林青为何会选择如此极端的方式结束生命,明明前一周还在与大家有说有笑。苏燃越发感觉事有蹊跷,可警方却以寻常自杀为由草草结案。 而正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才让她接连几个月徘徊在林郁身边,却迟迟不敢靠近。 她和林青的关系还算不错。两人时隔多年在学生会碰面,因为性格相合快拉进了距离。从林青口中,她得知林家夫妇在她们小学时就已离婚,辗转多地后,严雪将姐妹两送到初阳高中读书。 按照原本的计划,苏燃会凭借和林青的朋友关系,慢慢靠近林郁。可就在事发前一周,林青单独将她约到天台。正当苏燃好奇林青的神色为何相较于平常十分扭捏时,她看见林青从背后缓缓拿出一个粉色信封,白皙的脸也泛起一阵薄红。紧接着,苏燃听见了一段如雷贯耳的告白: “苏燃,我喜欢你很久了,请和我交往吧!” 第3章 霸凌 身穿黑色长裙的老师在讲台上严肃地宣布了这件事,而后全体同学低头进行默哀。在万籁俱寂中,苏燃睁开了双眼。 苏燃越发觉得林青的死有蹊跷。昨天傍晚自家举办的聚会上,林青突然匆匆辞别,声称临时要回文学社处理事情。可事后与社长沟通,得知当日并没有指派任何任务给林青。 难道她是要回文学社见什么人? 天台上的告白,从一开始就在苏燃心中布下怀疑的种子。现在想来,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并非爱意,而是寻求庇护的求生欲。 再加上之前无意一瞥,发现林青的手机中存有一张偷拍自己母亲官妍和某人见面时的照片。只是那个人的面容模糊,无法辨认。 难道林青的目的是... 可退一万步讲,自己就没有错吗?倘若那天没有拒绝她的告白,自己就有理由陪同林青一起去文学社,林青也就不会... 苏燃自以为完美的社交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向周围不断延伸。 她很早就学会计算周围的人际关系网,将帮助别人作为换取自身安全感的手段,却在内心回避更深层的情感交流。 表面上的她眼光开朗,善于察言观色,是年级里的人气王。可她越发清晰地感到自己正不断塌陷,坠落。海底站着最初的自己,因为冷漠疏离,想法另类,被同龄人骂作怪胎。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没事吧?”林郁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我当然没事,”苏燃重新换上标准的笑容,“需要我送你去校医室吗?” “不用,我随身带了药,等会吃几片就行。对了,你的名字是...” “你就是苏燃吧?” “你的名字是林郁,对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道出对方的名字,似乎突然间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相视一笑,林郁问道:“苏同学,你有关于文学社的新消息吗?” 苏燃闻言愣了一下,看破眼前人正强装欢笑,蜷起的苍白手指隐隐用力,在掌心的软肉上留下深深的刻痕。她明白,林郁即便忍着巨大的不适,也想去文学社查明林青之死的真相。 “前段时间文学社解封了,下午开会决定是否复刊,”苏燃看向她的眼睛庄重说道,“林郁,如果你不适应,放学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好啊,谢谢你。”眼前的少女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林郁走在苏燃身边,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不用紧张地不停看表,也不用担心自己的书包被人在校门口揪住。 她多么希望这段共处的美好时光能持续更久,久到那团盘旋在头顶的乌云灰飞烟灭。 林郁看向校门的一瞬间僵住了。 一群熟悉到刺眼的人正有说有笑地聚集在校门口,其中为首的赫然是沈颜。 怎么会?沈颜平时根本不会亲自在校门口堵人。 一踏足其方圆五米内的领地,目光就似开了自瞄的摄像头精准锁定在她身上,紧接着移到一旁的苏燃。沈颜清晰可见地皱了皱眉,露出不满的神色。 但很快她就变脸似的迎上来。林郁下意识想躲开,可沈颜却笑吟吟地停在苏燃的正前方。 “苏同学,等会来礼堂和我对一遍主持词如何?” 沈颜三七分刘海下是一双深邃的桃花目,软缎般的长发垂在后腰。正值青春烂漫的年纪,笑起来唇红齿白。只有林郁知道这张漂亮面孔下藏着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劣之心。 下午第八节课后有一场校方组织的廉政主题朗诵比赛,要求高二年级所有班级积极参与。而苏燃和沈颜被选为本次比赛的主持人。 林郁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鼻尖冒出冷汗。苏燃应下邀约,却察觉到身后有些异样。 沈颜越过苏燃,用对待猎物的眼神盯着林郁:“林郁,你怎么敢逃值日?被扣分了算在你头上哦。” 林郁警觉地明白这是什么事。 苏燃看见她的唇色变为粉白,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好一些了吗?下午放学我去你们班找你。” 仿佛被为了一颗定心丸,林郁突然感到有点想哭,回复道:“好,我等你。” 沈颜抱着胳膊看着她们,眼里划过一丝不耐烦。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林郁就绕过她快步走开。 一直吊儿郎当靠在外墙上的薛昊,见状突然伸脚来绊。林郁踉跄了几步,听见他怪叫道:“缩头乌龟——” 沈颜回过头给了个戏谑的眼神,一旁的夏知新和赵凌也开始笑着交头接耳起来。 苏燃初见端倪,却被两个上前打招呼的学妹挡住了视线。 林郁快速穿过走廊,推开高二(2)班的后门,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座位下堆成山的垃圾。 空调残留的冷气让她裸露在外的手臂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往座位走,满地的垃圾大都是食品包装和饮料瓶。然而她座位以外的地方,全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教室里已经坐了几个同学,似乎早已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只顾着埋头写题。即使有人感到同情,也因为班里不成文的规矩,不敢表露分毫。 座位结构被布置为6列7排,每张课桌必须紧贴地砖缝隙摆好,私人物品只能放进柜桶。受沈颜恩惠的人可以随意挑选座位,而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学,全是被孤立和排挤的边缘人。这类人不仅与各项荣誉无缘,还需要负责班上所有值日和脏活累活。 然而在最靠近露台门口的角落,还摆有一套与矩形格格不入的桌椅,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小尾巴。上一个坐在这里的崔小文,已经因为遭遇霸凌休学。林郁沉着脸查看柜桶里是否有新花样,翻出封面写满“去死”的课本,以及几支被弄断的笔。 林郁攥紧了拳头,感到全身上下的激素在疯狂分泌。中午的值日生已经倒过垃圾,她只能去露台取垃圾铲,把地板上的垃圾分批运去女厕垃圾桶。 垃圾铲不大,林郁来回走了四趟,才把座位底下清空,蹲下来擦流到地板上的液体。沈颜几人已经回到教室前排。薛昊定睛看了眼后排的状况,故意捏紧鼻子,夸张地做出嫌弃的表情,把几个女生逗得直笑。 “真脏,下次应该把她的课桌搬到厕所!” “为什么是厕所?不应该丢到猪圈吗?” 林郁看着渗进地砖里的红色辣椒油,终于忍无可忍地丢下抹布,向第一排大步走去,路过卷起的风掀飞了两旁桌子上的便利贴。沈颜穿着定制校服的后背离她越来越近,林郁一把扯过她的头发,后者爆发出凄厉的惨叫,捂着脑袋想要挣脱,桌上摆放的爱马仕商务笔记本和万宝龙限定款粉色钢笔被毫不留情地扫落在地,哐当作响。 旁边看热闹的夏,张二人吓得僵在原地,只有薛昊龇牙咧嘴地挥舞着拳头冲过来。林郁闪身躲过拳头,然后举起一部厚重的《新华字典》朝薛昊的脑袋狠狠砸去。 然而幻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林郁沉默地用湿抹布混合洗洁精不断擦拭地砖,终于让那块红色痕迹淡了许多。 门口处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原来是薛昊为了逗沈颜开心,将电子体重秤摆到门口,随机强迫路过的同学上秤。 几个身材苗条的女生都被放行,直到偏胖的张莉出现在门口。薛昊将她拦下,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张莉虽然因为学习疏于锻炼,但胜在可爱,在班里也有暗恋的人。她不堪当众受辱,想从后门进去。可刚迈开腿,薛昊就先一步挡住去路,脸上写满了威胁,示意她非站上体重秤不可。 林郁在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清楚张莉之所以遭如此对待全都是因为自己——就在前几天,张莉按照语文老师吩咐,将林郁获得年级最高分的作文张贴在教室后墙,供同学们观摩。这一举动很快引起某些人的不满。 张莉的内心纵使有一千种不乐意,也只好硬着头皮踏进前门,脱下鞋缓缓站到到体重秤上。她抿着嘴看显示屏上飞快变动的数字,拼命祈祷中午吃的汉堡不要给她拖后腿。 76.5 “天呐一百五十斤?天文数字唉!” “肥死了,怎么吃成这样?肥猪!” “体重秤都要压烂了~” “肥猪!肥猪!” 四周响起肆无忌惮的嘲笑声。张莉脸涨的通红,下意识将视线抛向人群里唯一不笑的男生,似乎想发送求救信号。谁知男生对上她的眼神,也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班长郑言停下刷套卷的笔,厌恶地瞥了一眼哄闹的人群,但并没有多说什么。黑框眼镜的反光遮住她未完全表达的神态。 等嘲笑声消停,沈颜两手支撑着从桌沿上起身,优雅地把脚落在地上,校服裙摆微微晃动。 “张莉,我让你做身材管理,怎么一星期就胖了三斤?”沈颜双手环胸地走向张莉,神情就如睥睨凡夫的神明,“管好你自己,别再做多余的事。” 张莉闻言鼻子一酸,抽抽搭搭想要回自己座位。薛昊见状,收回挂在面上的笑,故作惊讶地说道:“你这么胖,怎么可以回座位呢?要我说,你就该给自己减减重。” 他眼珠一转,又开始嬉皮笑脸:“先从脱衣服开始吧?反正你胖,脂肪都可以给你当外套了。” 在一片嘘声中,张莉哭泣着解开自己的外套。沈颜走到讲台前,随意翻动着堆在桌面上的奖状,照着其中一张特意念了出来: “林郁——在本次月考中荣获语文单科状元。” “上台领奖吧?” 只见她皮笑肉不笑,就像等待猎物送上门来的蟒蛇。又像是借机警告所有人,靠近林郁的下场会是如此。 或许是知道林郁怂惯了,根本没胆量上台,沈颜不以为意地奖状晾到一边。 倏忽间,教室最后方传来椅子挪动的声响,只见林郁大步流星走上讲台,一把夺过桌面上的奖状,忍无可忍地喊道:“你们有病吧,到底有完没完?” 沈颜那双如同幽邃深渊般的黑眸在一瞬间被划开一道口子。 班里一片噤声,方才吵闹的同学都在面面相觑。张莉借此机会穿上鞋,抱着书包跑回座位。 林郁的脸色比以往更苍白,更虚弱。一种平静的愤怒正在她眼底灼烧,犹如冰面之下波涛汹涌的暗海。 沈颜脸上突然流露出奇怪的微笑,但很快就收回这种不自然的神色。 这和高一下学期林郁推开门无意撞见某个秘密时,沈颜的表情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