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朝·景和十二年,因治理黄河决口、创“分流筑堤法”卓有成效,根除多年水患,使一方百姓终得安居,郁清晏特蒙恩旨,敕封为清澜侯,世袭罔替,爵列三品。
是年,郁清晏终于携家眷归返定京。五载阔别,经年客居,竟觉故土风物亦显陌生,都城的气候,早已成了需要重新习惯的滋味。
湿冷的秋雨缠绵数日,侯夫人温澜便觉身上倦怠,头目昏沉,胃口也恹恹的。初时只道是水土不服,强撑着打理归京后的诸多琐务。不料这不适竟日渐沉重,一日午后,竟伏在案上微微发起热来。张嬷嬷见状不敢怠慢,连忙禀告了郁清晏。
郁清晏闻讯,当即放下手中卷宗,眉宇间尽是忧色:“快张嬷嬷,拿我的名帖,去请杏林堂的林老先生过府!” 他深知妻子素来坚韧,若非实在难捱,断不会显露病容。五年在外,风霜劳苦,莫非终究伤了根基?
不多时,须发皆白的老大夫便被请入内室。隔着屏风,张嬷嬷为温澜腕上覆了丝帕,林老先生凝神悬丝,细细诊察。室内静得只闻雨滴敲窗,郁清晏在外间踱步,心绪不宁。
良久,林老先生收回丝线,捋须步出。郁清晏急迎上前,未及开口,却见老大夫脸上并无沉重,反而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拱手道:“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郁清晏一怔,心头忧惧未散,一时不解:“老先生,内子她……”
“夫人玉体并无大碍,”林老先生笑意更深,“此乃喜脉!滑利如珠,应指有力,当有两月有余了。眼下这倦怠畏寒、食欲不振之症,乃是新孕妇人常有的反应,加之初回京畿,水土变换,故显得格外不适。待老朽开几剂温和安胎、调理脾胃的方子,好生将养些时日,自会好转。”
“喜脉?” 郁清晏如遭定身,口中喃喃重复,方才的忧虑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惊喜猛地攫住了他。他眼中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方才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份开怀几乎要冲破他素日的沉稳。
“是喜脉!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忙不迭地向林老先生深深一揖,“有劳先生!有劳先生!快请开方!府中上下,定当悉心照料!”
送走大夫,郁清晏几乎是疾步走入内室。温澜倚在榻上,脸色虽仍有些苍白,眼中却已有了光彩,显然也听到了喜讯。郁清晏坐到榻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他望着妻子尚平坦的小腹,目光灼灼,那里正孕育着他们新的骨血,一个在历经治水艰辛、漂泊异乡后,终于在这故土之上悄然降临的希望。
“澜儿,”他趴在温澜的肚子上似乎想想感受一下孩子的动静,温澜打趣道:“侯爷世子还这么小哪里来的什么动静嘛!”只见他此时笑的像一个小孩,轻轻的抚摸着温澜的肚子。窗外,缠绵的秋雨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一缕久违的秋阳透过云隙,斜斜洒入室内,将药香也染上了一层暖意。 清澜侯府,历经五载风霜,终于在这深秋里,真切地有了“家”的模样,更添了一份关乎未来的、沉甸甸的喜悦。
自从温澜那珍贵的喜脉被御医确诊,整个温澜侯府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柔软的金光笼罩。空气里不再仅仅是春日花草的芬芳,更添了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喜悦。下人们走路时提着气,脚尖先着地,生怕那寻常的脚步声都成了惊扰未来小主子的罪过。
“轻点儿!没见夫人正在廊下小憩吗?那盆水仙挪到背阴处去,夫人闻不得太浓的花香。” 管家福伯压低了嗓子,对着几个搬动盆景的小厮比划着,脸上的褶子都因这份谨慎而绷紧了。
厨房更是成了府里的重中之重。掌勺的柳大娘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对着拟好的菜单反复斟酌:“夫人今日胃口如何?晨起可吐了?这燕窝粥的火候定要拿捏好,太稠了夫人嫌腻,太稀了又怕不顶饿…还有那酸梅汤,冰镇的时间可记准了?既要解暑气,又不能寒了脾胃!” 她絮絮叨叨,手下却利落干净,一道道精致的点心、羹汤流水般送入主院。连负责采买的小丫鬟珠儿,回来时篮子里也总少不了几样时新果子,红彤彤的樱桃,水灵灵的蜜桃,她献宝似的捧给温澜的大丫鬟碧荷:“碧荷姐姐,快给夫人尝尝,听说有身子的人多吃果子,生出来的小主子皮肤就像果子一样水嫩呢!”
这股期盼的热潮自然也涌向了侯爷郁清晏。这位在朝堂上以冷峻威严著称的年轻权臣,回到府邸,踏入主院的门槛,那身冰霜般的气势便如春雪消融。他会在进门时习惯性地放轻脚步,目光第一时间便投向软榻上的妻子,在这个时候他总是会用温柔的看向她,用手轻轻的拨开她的头发。
而府中最温馨的景致,莫过于春日午后,阳光正好时,侯府花园那一隅。
暖金色的阳光透过新绿的枝叶,在青石小径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带来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花园一角,特意辟出了一小片空地,泥土是新翻过的,散发着湿润的芬芳。
郁清晏难得地脱去了象征身份的锦袍玉带,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正蹲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柄小巧的花锄,眉头微蹙,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仿佛在批阅什么军国重务。只是他手下的“重务”,是几株温澜刚托人刚从花市寻来的名品芍药幼苗。
“侯爷,” 温澜慵懒地倚在近旁一张铺着厚厚鹅绒锦垫的藤椅上,身上搭着柔软的薄毯。她的腹部已微微隆起,在轻薄春衫下勾勒出柔和的弧度。阳光给她白皙的脸庞镀上一层暖玉般的光泽,唇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目光如水般落在丈夫身上,“您那株‘醉杨妃’,根须要散开些,土别压得太实,它性子娇贵,喜欢松软些的。”
郁清晏闻言,立刻停下动作,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芍药幼苗那纤细的根须,动作笨拙得近乎可爱。 他抬头看向妻子,冷硬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宠溺:“阿澜说的是,这些花花草草,竟比朝堂上的老狐狸还难伺候。”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却心甘情愿。
温澜轻笑出声,声音如珠玉相击,清脆悦耳。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向另一株:“那株‘金带围’位置要再往左移一寸,待它长成,正好能迎着晨光,花瓣上的金线才显眼呢。” 她葱白的手指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指尖泛着健康的粉润。
郁清晏依言调整,动作虽慢,却一丝不苟。他额角甚至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偶尔,他会抬起头看着温澜的眼中尚未褪去的盈盈笑意,自己也觉得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一片柔软。他拿起一旁的水瓢,小心地给刚种下的几株芍药幼苗浇上清水,晶莹的水珠滚落在松软的泥土上,瞬间被吸收,仿佛也滋润着这份宁静的幸福。
温澜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落在那几株承载着丈夫笨拙爱意的幼苗上。她忽然想起什么,唇角勾起一抹俏皮又温柔的弧度,带着点小得意,轻声唤道:“侯爷。”
“嗯?” 郁清晏放下水瓢,用干净的布巾仔细擦了擦沾着泥点的手,这才走到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将大手覆在她的小腹上,感受着那孕育着他们共同希望的小小生命。“夫人有何指教?可是为夫种得还不够好?” 他故意逗她,眼中是化不开的宠溺。
温澜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嗔道:“侯爷种得极好,将来定是满园锦绣。” 她侧过头,眼眸亮晶晶地望着他,像盛满了碎钻,“不过,侯爷可知,这芍药,除了姿容绝艳,还有一个动人的名字,叫‘将离草’。更有一样东西,是花匠们精心培育时,未必会告诉您的。”
郁清晏剑眉微挑,露出几分兴味。他对这些花草逸闻确实不甚了解,但只要是妻子说的,他都乐意听。“哦?是什么?莫非是何种奇特的栽种秘法?” 他配合着问,语气里带着纵容的笑意。
“非也非也,” 温澜摇摇头,笑容更深了些,带着分享秘密的雀跃,“是花语。每一种花,都有它寄托情思的花语呢。”
“花语?” 郁清晏重复着这个对他来说有些风雅的词,看着妻子此刻灵动鲜艳的模样,只觉得比那盛开的芍药还要动人。他忍不住屈起手指,用指节轻轻刮了下她挺翘的鼻尖,低沉的声音满是柔情,“为夫只知如何为夫人和孩儿遮风挡雨,这花儿草儿的心事,倒真不曾深究。愿闻其详?” 他微微倾身,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她口中吐露的是世间最美的诗篇。
温澜被他专注的目光看得心头发烫,脸颊飞起淡淡的红晕。她伸出纤指,指向离他们最近、被郁清晏格外小心对待的那株‘醉杨妃’。
“这芍药的花语啊,” 她的声音放得轻柔,如同情人间的呢喃,“是‘情有独钟’,是‘依依不舍’,更是‘难舍难分’。” 她顿了顿,目光从娇嫩的花苞移到郁清晏深邃的眼眸中,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盛满了温柔。“传说在古时,芍药便是情人间的信物,用以诉说心中那份独一无二、缠绵悱恻的爱恋。它代表着,无论何时何地,心中所念,唯此一人。”
“情有独钟…难舍难分…唯此一人…” 郁清晏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甜蜜的涟漪。他凝视着温澜,那双在朝堂上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翻涌着浓烈而纯粹的情愫。他握紧了覆在她腹部的手,仿佛要将这世间最重要的珍宝牢牢护住。
“原来如此。” 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这花语,极好。‘情有独钟’——” 他深深望进她的眼底,“阿澜,这世间繁华万千,入我眼、入我心的,唯有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亦是,唯此一人,永世不变。”
温澜的心被这直白而深情的告白涨得满满的,眼眶微微发热。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大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热和力量,那是她最坚实的依靠。
“‘难舍难分’——” 郁清晏继续道,语气温柔而郑重,“你我夫妻一体,骨血相连,这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将我们分开。我会一直在这里,在你身边,守着你和我们的孩儿,看这‘情有独钟’开满庭院,看我们的孩儿在花间蹒跚学步,牙牙学语。”
没有离别的阴影,只有对共同未来的无限憧憬。温澜用力点头,幸福的笑意从眼底蔓延至唇角,如同春花绽放:“嗯!那我和孩儿就等着了,等着看侯爷亲手种下的‘情有独钟’开成一片花海,等着孩儿在花丛里追着蝴蝶跑,叫您‘爹爹’呢!” 她将他的手拉得更贴近隆起的腹部,“孩儿也听到了呢,爹爹的承诺。”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幸福的约定,腹中那个小生命,竟在此时又轻轻地、充满活力地踢动了一下。这一下,不偏不倚,正踢在郁清晏的掌心。
郁清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辰。他俯下身,将耳朵贴近温澜的腹部,屏息凝神,仿佛在聆听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片刻后,他抬起头,俊朗的脸上绽开一个毫不设防的、极其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他所有的冷峻,只剩下纯粹的喜悦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