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祀》 第1章 怀孕之喜 宣朝·景和十二年,因治理黄河决口、创“分流筑堤法”卓有成效,根除多年水患,使一方百姓终得安居,郁清晏特蒙恩旨,敕封为清澜侯,世袭罔替,爵列三品。 是年,郁清晏终于携家眷归返定京。五载阔别,经年客居,竟觉故土风物亦显陌生,都城的气候,早已成了需要重新习惯的滋味。 湿冷的秋雨缠绵数日,侯夫人温澜便觉身上倦怠,头目昏沉,胃口也恹恹的。初时只道是水土不服,强撑着打理归京后的诸多琐务。不料这不适竟日渐沉重,一日午后,竟伏在案上微微发起热来。张嬷嬷见状不敢怠慢,连忙禀告了郁清晏。 郁清晏闻讯,当即放下手中卷宗,眉宇间尽是忧色:“快张嬷嬷,拿我的名帖,去请杏林堂的林老先生过府!” 他深知妻子素来坚韧,若非实在难捱,断不会显露病容。五年在外,风霜劳苦,莫非终究伤了根基? 不多时,须发皆白的老大夫便被请入内室。隔着屏风,张嬷嬷为温澜腕上覆了丝帕,林老先生凝神悬丝,细细诊察。室内静得只闻雨滴敲窗,郁清晏在外间踱步,心绪不宁。 良久,林老先生收回丝线,捋须步出。郁清晏急迎上前,未及开口,却见老大夫脸上并无沉重,反而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拱手道:“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郁清晏一怔,心头忧惧未散,一时不解:“老先生,内子她……” “夫人玉体并无大碍,”林老先生笑意更深,“此乃喜脉!滑利如珠,应指有力,当有两月有余了。眼下这倦怠畏寒、食欲不振之症,乃是新孕妇人常有的反应,加之初回京畿,水土变换,故显得格外不适。待老朽开几剂温和安胎、调理脾胃的方子,好生将养些时日,自会好转。” “喜脉?” 郁清晏如遭定身,口中喃喃重复,方才的忧虑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惊喜猛地攫住了他。他眼中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方才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份开怀几乎要冲破他素日的沉稳。 “是喜脉!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忙不迭地向林老先生深深一揖,“有劳先生!有劳先生!快请开方!府中上下,定当悉心照料!” 送走大夫,郁清晏几乎是疾步走入内室。温澜倚在榻上,脸色虽仍有些苍白,眼中却已有了光彩,显然也听到了喜讯。郁清晏坐到榻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他望着妻子尚平坦的小腹,目光灼灼,那里正孕育着他们新的骨血,一个在历经治水艰辛、漂泊异乡后,终于在这故土之上悄然降临的希望。 “澜儿,”他趴在温澜的肚子上似乎想想感受一下孩子的动静,温澜打趣道:“侯爷世子还这么小哪里来的什么动静嘛!”只见他此时笑的像一个小孩,轻轻的抚摸着温澜的肚子。窗外,缠绵的秋雨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一缕久违的秋阳透过云隙,斜斜洒入室内,将药香也染上了一层暖意。 清澜侯府,历经五载风霜,终于在这深秋里,真切地有了“家”的模样,更添了一份关乎未来的、沉甸甸的喜悦。 自从温澜那珍贵的喜脉被御医确诊,整个温澜侯府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柔软的金光笼罩。空气里不再仅仅是春日花草的芬芳,更添了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喜悦。下人们走路时提着气,脚尖先着地,生怕那寻常的脚步声都成了惊扰未来小主子的罪过。 “轻点儿!没见夫人正在廊下小憩吗?那盆水仙挪到背阴处去,夫人闻不得太浓的花香。” 管家福伯压低了嗓子,对着几个搬动盆景的小厮比划着,脸上的褶子都因这份谨慎而绷紧了。 厨房更是成了府里的重中之重。掌勺的柳大娘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对着拟好的菜单反复斟酌:“夫人今日胃口如何?晨起可吐了?这燕窝粥的火候定要拿捏好,太稠了夫人嫌腻,太稀了又怕不顶饿…还有那酸梅汤,冰镇的时间可记准了?既要解暑气,又不能寒了脾胃!” 她絮絮叨叨,手下却利落干净,一道道精致的点心、羹汤流水般送入主院。连负责采买的小丫鬟珠儿,回来时篮子里也总少不了几样时新果子,红彤彤的樱桃,水灵灵的蜜桃,她献宝似的捧给温澜的大丫鬟碧荷:“碧荷姐姐,快给夫人尝尝,听说有身子的人多吃果子,生出来的小主子皮肤就像果子一样水嫩呢!” 这股期盼的热潮自然也涌向了侯爷郁清晏。这位在朝堂上以冷峻威严著称的年轻权臣,回到府邸,踏入主院的门槛,那身冰霜般的气势便如春雪消融。他会在进门时习惯性地放轻脚步,目光第一时间便投向软榻上的妻子,在这个时候他总是会用温柔的看向她,用手轻轻的拨开她的头发。 而府中最温馨的景致,莫过于春日午后,阳光正好时,侯府花园那一隅。 暖金色的阳光透过新绿的枝叶,在青石小径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带来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花园一角,特意辟出了一小片空地,泥土是新翻过的,散发着湿润的芬芳。 郁清晏难得地脱去了象征身份的锦袍玉带,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正蹲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柄小巧的花锄,眉头微蹙,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仿佛在批阅什么军国重务。只是他手下的“重务”,是几株温澜刚托人刚从花市寻来的名品芍药幼苗。 “侯爷,” 温澜慵懒地倚在近旁一张铺着厚厚鹅绒锦垫的藤椅上,身上搭着柔软的薄毯。她的腹部已微微隆起,在轻薄春衫下勾勒出柔和的弧度。阳光给她白皙的脸庞镀上一层暖玉般的光泽,唇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目光如水般落在丈夫身上,“您那株‘醉杨妃’,根须要散开些,土别压得太实,它性子娇贵,喜欢松软些的。” 郁清晏闻言,立刻停下动作,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芍药幼苗那纤细的根须,动作笨拙得近乎可爱。 他抬头看向妻子,冷硬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宠溺:“阿澜说的是,这些花花草草,竟比朝堂上的老狐狸还难伺候。”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却心甘情愿。 温澜轻笑出声,声音如珠玉相击,清脆悦耳。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向另一株:“那株‘金带围’位置要再往左移一寸,待它长成,正好能迎着晨光,花瓣上的金线才显眼呢。” 她葱白的手指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指尖泛着健康的粉润。 郁清晏依言调整,动作虽慢,却一丝不苟。他额角甚至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偶尔,他会抬起头看着温澜的眼中尚未褪去的盈盈笑意,自己也觉得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一片柔软。他拿起一旁的水瓢,小心地给刚种下的几株芍药幼苗浇上清水,晶莹的水珠滚落在松软的泥土上,瞬间被吸收,仿佛也滋润着这份宁静的幸福。 温澜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落在那几株承载着丈夫笨拙爱意的幼苗上。她忽然想起什么,唇角勾起一抹俏皮又温柔的弧度,带着点小得意,轻声唤道:“侯爷。” “嗯?” 郁清晏放下水瓢,用干净的布巾仔细擦了擦沾着泥点的手,这才走到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将大手覆在她的小腹上,感受着那孕育着他们共同希望的小小生命。“夫人有何指教?可是为夫种得还不够好?” 他故意逗她,眼中是化不开的宠溺。 温澜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嗔道:“侯爷种得极好,将来定是满园锦绣。” 她侧过头,眼眸亮晶晶地望着他,像盛满了碎钻,“不过,侯爷可知,这芍药,除了姿容绝艳,还有一个动人的名字,叫‘将离草’。更有一样东西,是花匠们精心培育时,未必会告诉您的。” 郁清晏剑眉微挑,露出几分兴味。他对这些花草逸闻确实不甚了解,但只要是妻子说的,他都乐意听。“哦?是什么?莫非是何种奇特的栽种秘法?” 他配合着问,语气里带着纵容的笑意。 “非也非也,” 温澜摇摇头,笑容更深了些,带着分享秘密的雀跃,“是花语。每一种花,都有它寄托情思的花语呢。” “花语?” 郁清晏重复着这个对他来说有些风雅的词,看着妻子此刻灵动鲜艳的模样,只觉得比那盛开的芍药还要动人。他忍不住屈起手指,用指节轻轻刮了下她挺翘的鼻尖,低沉的声音满是柔情,“为夫只知如何为夫人和孩儿遮风挡雨,这花儿草儿的心事,倒真不曾深究。愿闻其详?” 他微微倾身,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她口中吐露的是世间最美的诗篇。 温澜被他专注的目光看得心头发烫,脸颊飞起淡淡的红晕。她伸出纤指,指向离他们最近、被郁清晏格外小心对待的那株‘醉杨妃’。 “这芍药的花语啊,” 她的声音放得轻柔,如同情人间的呢喃,“是‘情有独钟’,是‘依依不舍’,更是‘难舍难分’。” 她顿了顿,目光从娇嫩的花苞移到郁清晏深邃的眼眸中,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盛满了温柔。“传说在古时,芍药便是情人间的信物,用以诉说心中那份独一无二、缠绵悱恻的爱恋。它代表着,无论何时何地,心中所念,唯此一人。” “情有独钟…难舍难分…唯此一人…” 郁清晏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甜蜜的涟漪。他凝视着温澜,那双在朝堂上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翻涌着浓烈而纯粹的情愫。他握紧了覆在她腹部的手,仿佛要将这世间最重要的珍宝牢牢护住。 “原来如此。” 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这花语,极好。‘情有独钟’——” 他深深望进她的眼底,“阿澜,这世间繁华万千,入我眼、入我心的,唯有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亦是,唯此一人,永世不变。” 温澜的心被这直白而深情的告白涨得满满的,眼眶微微发热。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大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热和力量,那是她最坚实的依靠。 “‘难舍难分’——” 郁清晏继续道,语气温柔而郑重,“你我夫妻一体,骨血相连,这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将我们分开。我会一直在这里,在你身边,守着你和我们的孩儿,看这‘情有独钟’开满庭院,看我们的孩儿在花间蹒跚学步,牙牙学语。” 没有离别的阴影,只有对共同未来的无限憧憬。温澜用力点头,幸福的笑意从眼底蔓延至唇角,如同春花绽放:“嗯!那我和孩儿就等着了,等着看侯爷亲手种下的‘情有独钟’开成一片花海,等着孩儿在花丛里追着蝴蝶跑,叫您‘爹爹’呢!” 她将他的手拉得更贴近隆起的腹部,“孩儿也听到了呢,爹爹的承诺。”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幸福的约定,腹中那个小生命,竟在此时又轻轻地、充满活力地踢动了一下。这一下,不偏不倚,正踢在郁清晏的掌心。 郁清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辰。他俯下身,将耳朵贴近温澜的腹部,屏息凝神,仿佛在聆听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片刻后,他抬起头,俊朗的脸上绽开一个毫不设防的、极其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他所有的冷峻,只剩下纯粹的喜悦和满足。 第2章 别离 “我听到了!” 他的声音带着孩子气的兴奋,随即又对着温澜的肚子,用从未有过的、近乎哄劝的温柔语调低语道:“乖孩子,莫要累着你娘亲。爹爹给你种最美的花,等你出来看。” 这铁血侯爷对着未出世的孩子许下承诺,语气认真得可爱。 温澜看着丈夫难得一见的“傻气”,心中软得一塌糊涂,眼底氤氲着幸福的水光。她抬手,用丝帕轻轻拭去他额角的汗珠,嗔道:“瞧您,都出汗了。快歇歇吧,这些活儿让花匠做便是。” “那怎么行?” 郁清晏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目光坚定而温柔,“既然是澜儿喜欢那我便要亲自做” 这样的惬意的时光过得快的不真实,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七个月了 突然,一阵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管家福伯几乎是屏着呼吸进来,脸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紧张:“侯爷,夫人…宫里来人了,宣旨天使已至前厅,看仪仗…是陛下近前的张公公亲自来了!” 郁清晏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无声地晕染在雪白的宣纸上,瞬间氤氲开一小片阴影。他放下笔,动作依旧从容,但眉心已不自觉地蹙起一道浅痕。他起身,快步走到榻边,温澜也已被惊醒,眼中带着初醒的迷蒙和一丝不安。 “莫怕,”郁清晏握住她微凉的手,声音沉稳,带着安抚的力量,“张公公亲至,想必是陛下有要务。我去接旨,你且安心歇着。” 他替她掖了掖薄毯,动作温柔,眼神却已锐利如鹰,扫过福伯,“好生伺候夫人。” “是!” 福伯躬身应道。 郁清晏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三品孔雀补子常服,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前厅。步伐依旧稳健,但那挺直的背影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 前厅的气氛庄严肃穆。宣旨太监张公公面白无须,身着内廷总管服色,神情端凝,身后侍立着几位同样气度沉稳的内侍。见郁清晏到来,张公公微微颔首,展开手中明黄卷轴,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户部侍郎、靖远侯郁清晏,才具敏达,素著清勤。今岁淮北道夏粮征收在即,然该道转运使丁忧去职,新任未至。粮税为国本,不可延误。特命郁清晏为巡粮御史,代朕巡视淮北道夏粮征收事宜,督饬州县,厘清积弊,务使颗粒归仓,民无怨怼。事毕即刻还朝复命,期以一年为期。钦此!” “臣郁清晏,领旨谢恩!” 郁清晏双手接过圣旨,心中微定。淮北道离京城不算太远,巡视粮税虽需奔波,但并非龙潭虎穴,一年之期也算明确。只是…他目光扫过内院方向,心中泛起浓浓的不舍——阿澜生产在即,他却要离开。 内侍宣旨完毕,上去把郁清晏扶起来,补充道:“侯爷快请起,陛下知夫人临盆在即,特意叮嘱侯爷,此去以稳为主,不必急于一时。淮北道民风淳朴,差事顺遂,一年之期绰绰有余,定能赶回喝小世子的满月酒呢!” 这话语带着宽慰,冲淡了些许离愁。 郁清晏送走天使,步履略显沉重地回到主院。温澜已由张嬷嬷扶着站在廊下,脸色有些苍白,双手下意识地护着腹部,眼中盛满了紧张和询问。 “阿澜,” 郁清晏快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声音带着安抚和一丝歉疚,“是去淮北道巡视夏粮征收,一年为期。陛下特意嘱咐了,差事顺遂,定能如期归来。” 他刻意强调了“一年为期”和“如期归来”。 温澜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些许。淮北道…巡视粮税…这差事不算太险恶,一年…虽然漫长,但总归有个盼头。可想到即将到来的生产,想到这最需要丈夫在身边的关键时刻他却要远行,巨大的失落和委屈还是瞬间涌上心头,鼻尖一酸,眼圈就红了。 “一年…” 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孩子出生…你…你不在…” 郁清晏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伸出双臂,极其小心地将她拥入怀中,避开隆起的腹部,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充满了不舍:“我知道…阿澜,我知道…对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笃定,“一年很快的。我向你保证,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最稳妥的方式办完差事!定会在孩儿百日宴前赶回来!不,也许…也许还能赶上满月酒!” 他的目光投向院中那几株沐浴在阳光下、茁壮成长的芍药苗,那是温澜特意为他寻来的心意。他扶着温澜,缓缓走到花苗旁。初夏的风带着暖意,拂过嫩绿的叶片。 “你看,” 郁清晏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醉杨妃’的嫩叶,动作充满了珍视,“你为我寻来的心意,长得这样好。我记得你说过,芍药的花语…” 他抬起头,深深望进温澜含泪的眼眸,“是‘情有独钟’,是‘依依不舍’。” 温澜的泪水终于滑落,她看着丈夫温柔抚弄花叶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那个甜蜜的午后。她哽咽着点头:“嗯…情有独钟…难舍难分…” 郁清晏站起身,再次将她拥住,声音带着磐石般的承诺和化不开的柔情:“阿澜,我的情有独钟,此生唯你。这份难舍难分,此刻尤甚。” 他捧起她的脸,指腹轻柔地拭去泪珠,“我虽不得不暂离,但此心此念,片刻不离你与孩儿身侧。我答应你,待我归来之时,定要看到你亲手为我栽下的‘情有独钟’含苞待放!我要抱着我们的孩儿,在这初绽的花前,告诉他(她),爹爹有多想念你们,这每一片花瓣,都寄托着爹爹对娘亲和孩儿的思念。” 他描绘的画面美好而清晰,充满了对归期的笃定和团圆的期盼。温澜心中的恐惧和委屈被这份承诺渐渐抚平。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要汲取力量,用力点头,泪水却流得更凶,但这次是混合着不舍与希望的泪水:“好…我等你…我和孩儿…守着这些花儿…等你回来…看它们开花…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一日的光阴,在温澜眼中如同指尖流沙,快得令人心慌。终于,还是到了郁清晏启程的时辰。 府门外,车马早已备好,仆从肃立。初夏的晨光带着暖意,却驱不散弥漫在侯府上下的沉重离愁。 温澜不顾张嬷嬷的劝阻,执意要亲自送郁清晏到大门外。她挺着沉重的腹部,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而艰难,仿佛脚下不是平整的青砖,而是布满荆棘的险途。郁清晏放慢脚步,始终伴在她身侧,一只手臂虚虚地环在她腰后,既支撑着她,又小心翼翼地避让着她高耸的肚子。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苍白的侧脸,那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与不舍。 终于走到了朱漆大门高高的门槛前。门内是家,门外是未知的远途。这道门槛,此刻仿佛成了隔绝两个世界的天堑。 温澜停下脚步,面对着郁清晏。晨光勾勒着他英挺的轮廓,却在他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她仰起脸,努力想看清他,视线却被汹涌而上的泪水模糊了。 “侯爷…” 她的声音带着强忍的哽咽,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撇去。她只好假装帮忙整理衣襟,可是声音却骗不了人,她的声音是呜咽的。听的郁清晏已经不忍心了,他只好默默地注视着他,听着温澜嘱咐“此去淮北…路途虽不远,但…也需处处当心。饮食…莫要贪凉,夜里…记得添衣…”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最寻常的叮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滚过,带着血丝。 郁清晏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回应:“嗯,我知道。你…更要保重自己。” 他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动作郑重得像是在触碰稀世珍宝。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府里的事,我已交代福伯。你安心养胎,万事…莫要忧心,一切有我。” 这话语是安慰她,又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 温澜用力点头,泪水却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砸在他抚着她脸颊的手背上,滚烫。她反手紧紧抓住他宽厚的手掌,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声音破碎不堪:“我…我不忧心府里…我只忧心你…忧心…忧心赶不回来…” 她终究还是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关于生产,关于他可能缺席的遗憾。 郁清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却无比小心地避开了她的腹部。他将脸深深埋进她带着馨香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那熟悉的气息,声音闷闷地从她发间传来,带着钢铁也难以承载的痛楚和磐石般的承诺: “阿澜…我的阿澜…信我!我定会回来!定会赶在孩儿出生前回来!我还要抱着我们的孩儿,去看我们亲手种下的‘情有独钟’开花!这是我对你的誓言!你信我!” 温澜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着,双手紧紧回抱住他结实的腰背,仿佛要将这片刻的温暖刻进骨髓。“我信…我信你…” 她泣不成声,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泪水迅速浸湿了他深色的官服前襟,“侯爷…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和孩儿…就在这儿…守着那些花儿…守着这个家…**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嗯!一定!” 郁清晏重重地应着,仿佛要将这承诺烙印进彼此的灵魂。他稍稍松开她,双手捧起她泪痕斑驳的脸,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眼神中翻涌着无尽的爱恋、愧疚、不舍和坚不可摧的承诺。然后,他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无比珍重、滚烫而长久的吻,那吻带着他所有的誓言与牵挂。 时间如同凝固。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等我。” 他低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却重若千钧。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没有丝毫犹豫,一步便跨过了那道象征着分离的朱漆门槛。 温澜的目光死死追随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就在他即将踏上马车踏板时,一阵晨风猛地吹过,卷起了他官袍的一角。 那抹深沉的蓝色,如同最后的告别,在她模糊的泪眼中一闪而逝。 “夫君——!” 一声凄厉的、再也无法压抑的呼唤终于冲破了温澜的喉咙!这声呼唤不再是尊称“侯爷”,而是情难自禁的“夫君”!带着最深的眷恋与绝望的挽留! 郁清晏扶着车辕的手猛地一紧,指节瞬间泛白!他的身形地震动了一下,肩膀几不可察地起伏。 然而,最终,他只是僵硬地停顿了那么一瞬。随即,猛地掀开车帘,矮身钻了进去!那厚重的车帘在他身后沉重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启程!” 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如同碾在温澜的心上。 她浑身脱力,几乎站立不住,全靠张嬷嬷用尽全力支撑着。她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直到它彻底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第3章 侯府巨变 郁清晏的马车消失在了眼前,温澜一直强撑的不适出来送别侯爷,身子猛地一晃,似乎马上就要倒地了。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从她齿缝里挤出来。小腹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撕扯,尖锐的坠痛她瞬间佝偻下去,冷汗唰地冒了一头一脸。 “夫人!” 张嬷嬷魂飞魄散,一把死死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都变了调,“您怎么了?!哪儿疼?!” 温澜痛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双手死死护着肚子,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呻吟:“肚子……痛,先扶我……回……回屋,再……再……遣人去请……林大夫……来。” 张嬷嬷的心沉到了谷底,厉声朝吓傻的下人们吼道:“一个个的都愣着干嘛!等雷劈吗?!快!快!碧荷,过来扶稳夫人!春桃!用你最快的腿,跑去杏林堂!告诉林大夫,夫人急症,腹痛难忍,请他务必立刻、马上过来!快!跑着去!” 她急得声音劈了叉,“就说…就说侯爷刚走,夫人若有不妥,谁也担待不起!快去!” 她又急吼吼地指挥其他人:“福伯!开侧门,清条道!别让林大夫被耽搁!其他人,搭把手,把夫人小心扶回内室卧榻!轻点!再轻点!夫人受不住颠!” 丫鬟们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围上来。碧荷带着哭腔扶住温澜另一边:“夫人,您撑住啊!林大夫马上就来!”张嬷嬷将一众丫鬟小厮遣去干活,她自己则留下来陪着温澜 温澜被扶到春凳上后,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引来她更痛苦的呻吟和抽搐。“啊…疼……” 她在剧痛的间隙无意识地喃喃,声音破碎又无助。 张嬷嬷紧跟在旁,一边用给温澜擦冷汗,一边红着眼眶,嘴里不停地念叨,像是安慰温澜,也像是安慰自己:“夫人!您别怕!林大夫医术高明,马上就到了!小世子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好的!想想侯爷,想想小世子啊!” 张嬷嬷看着温澜这样也是很不忍心,只好再劝道“夫人,您再忍忍啊,春桃的脚程快,林大夫肯定马上就到了!” 张嬷嬷一边安慰着温澜一边命人去打了一盆温水来,将软巾打湿,用温热的软巾替温澜擦拭额头的冷汗,一边连声安慰,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温澜紧闭着眼,牙关紧咬,手指死死攥着张嬷嬷的手不放开,用力的让她的指节泛白。每一次阵痛袭来,她都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呃…嬷嬷…这疼…不对劲…比之前…都厉害…”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气若游丝,充满了恐惧,“孩子…孩子会不会…” “不会的!夫人!您别胡思乱想!” 张嬷嬷立刻打断她,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语气斩钉截铁,像是要驱散那可怕的念头,“您怀相一向好,定是今早送侯爷站久了,累着了,动了些胎气。林大夫来了扎几针,喝副安胎药就好了!小世子结实着呢!” "林大夫到——" 随着小厮的通报,林大夫提着药箱走进来。张嬷嬷连忙迎上前:"林大夫,您可算来了!夫人突然腹痛难忍,您快给瞧瞧!" 林大夫放下药箱,朝床榻上的温澜拱手行礼:"夫人。" 温澜强撑着想要起身,却被一阵剧痛逼得跌回枕上:"大夫...不必多礼..." 林大夫在床前绣墩坐下,取出脉枕:"夫人且伸手。" 温澜颤抖着将手腕放在脉枕上。林大夫三指搭脉,眉头渐渐紧锁。室内静得可怕,只听得见铜漏滴答声。 "大夫..."温澜忍不住轻声询问。 林大夫收回手,沉声道:"夫人脉象沉细而弦,胎气大动。不知近日可曾劳累?" 张嬷嬷抢着回答:"今早夫人执意要送侯爷出征,在风口站了足有半个时辰..." 林大夫诊完了脉,沉吟片刻道:"夫人这是气血两亏,又兼风寒入体,待老朽开个方子。"说着走到桌前,提笔写下药方。 "大夫,"温澜虚弱地问道,"我这胎...可还稳妥?" 林大夫笔下不停:"夫人且宽心,先服几剂药看看。老朽这就让府上派人随我去药铺取药。" 张嬷嬷连忙道:"春桃,你快随林大夫去抓药。" 待林大夫带着丫鬟离开后,屋内陷入沉寂。温澜望着帐顶,突然轻声问:"嬷嬷,你说...若是这孩子保不住..." 张嬷嬷手一抖,差点打翻茶盏:"夫人快别这么说!林大夫不是去抓药了吗?" 温澜苦笑着摇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今早送侯爷时,就觉着不对劲..."她突然抓住张嬷嬷的手,"嬷嬷,若真到了那一步...侯府该怎么办?" 张嬷嬷脸色发白:"夫人是说...?" "我听说..."温澜的声音越来越低,"城南有些穷苦人家,生了孩子养不起..." 张嬷嬷倒吸一口凉气:"夫人!这可使不得!" "我知道..."温澜痛苦地闭上眼,"可若是孩子没了,那些旁支必定要过继子嗣。到那时,我在这府里..." 张嬷嬷急得直搓手:"可、可这是欺君之罪啊!" "所以我只是说说..."温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再等等...也许林大夫的药..." 正说着,外面传来脚步声。张嬷嬷连忙直起身子,换上一副笑脸:"定是药抓回来了。夫人先歇着,老奴去看看。" 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温澜。只见夫人怔怔地望着窗外那株芍药,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张嬷嬷刚走到外间,就见春桃提着药包急匆匆进来。 "药都抓齐了?"张嬷嬷接过药包仔细查看。 "都齐了,林大夫说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春桃擦了擦额头的汗,"林大夫还说..." 张嬷嬷打断她:"你先去煎药,仔细着火候。" 待春桃退下,张嬷嬷站在廊下出神。这时,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跑来:"嬷嬷,夫人又疼起来了!" 张嬷嬷急忙回到内室,只见温澜蜷缩在床上,脸色煞白,额上全是冷汗。 "夫人!"张嬷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 温澜虚弱地抓住她的手:"嬷嬷...我方才...又见红了..." 张嬷嬷心头一颤,强自镇定道:"夫人别怕,药马上就煎好了。" "来不及了..."温澜的眼泪滚落,"我方才想了很多...若是...若是真到了那一步..." 张嬷嬷握紧她的手:"夫人有什么吩咐,老奴万死不辞。" 温澜深吸一口气:"你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人家...刚出生的男婴..."说完这话,她自己先打了个寒颤,"老天爷,我在说什么..." 张嬷嬷沉默片刻,低声道:"夫人是为了侯府..." "不,这不对..."温澜突然摇头,"我不能...这是欺瞒侯爷..." 张嬷嬷跪在床前:"夫人,老奴说句僭越的话。您这些年为侯府操碎了心,若是...若是真有什么闪失,那些旁支必定要过继子嗣。到那时..." 温澜痛苦地闭上眼:"可若是被发现了..." "老奴会办得妥妥当当。"张嬷嬷压低声音,"城南刘婆子的儿媳快要生产了,这怀孕的时候用了可多偏方了,想来这一胎应该是个男胎,而且他们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 温澜猛地睁开眼:"你...你怎会知道这些?" 张嬷嬷低下头:"老奴...老奴见夫人这几日身子不适,就...就多留了个心眼..." 温澜怔住了,半晌才道:"原来你早就在想这事..." "老奴该死!"张嬷嬷重重磕头,"但求夫人保重身子。若真要...老奴这就去办。" 温澜望着窗外的芍药,那花儿在风中轻轻摇曳。她想起郁清晏临行前,还说要教孩子认这花儿... "再等等..."她终于开口,"等药煎好...若还是不行..." 张嬷嬷会意:"老奴明白。春桃!药煎好了没有?" 春桃端着刚煎好的药匆匆进来,浓郁的药味瞬间充满了内室。温澜接过药碗时,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褐色的药汁在碗中晃出细小的涟漪。 "夫人小心烫。"张嬷嬷连忙伸手稳住药碗,借着这个动作挡住春桃的视线。她朝小丫鬟使了个眼色:"你去小厨房盯着,再熬些参汤来备着。" 待春桃退下后,温澜望着碗中倒映的自己——苍白的面容上,那双眼睛里的挣扎清晰可见。她突然低声问道:"那户人家...当真走投无路了?" "老奴亲眼所见,"张嬷嬷凑得更近,"刘家媳妇大着肚子还在浆洗衣裳,手上冻疮都溃脓了。若是给足银钱,他们巴不得..." "别说了。"温澜猛地闭眼,仰头将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更苦的滋味。 温澜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腹中隐隐的抽痛与心头的绞痛交织在一起,比任何汤药都要苦涩百倍。她望着梳妆台上母亲留下的芍药簪,忽然流下泪来:"阿娘,女儿该怎么办..." 张嬷嬷扑通一声跪下:"老奴这就去打发他走。夫人再想想,若是..." "去吧。"温澜突然打断她,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芍药花瓣,"但要记住——"她抬起泪眼,"那孩子若进了侯府的门,就永远是我亲生的骨肉。" 张嬷嬷浑身一震,重重磕了个头:"老奴以性命起誓!"她起身时,看见温澜的手正死死攥着郁清晏临行前放在枕边的玉佩,指节都泛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