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亮,秦莒月踏着晨露回到自己的春和殿。
殿内熏香未散,她刚坐下,便听见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殿下。”
一名身着靛青官袍的女子立在殿外,眉眼沉静如古井,手中捧着一只雕花药匣。
殷稔,东宫首席女官,亦是最锋利的一把暗刃。
此女出身寒门,十二岁被太子从流民堆里捡回,授以诗书谋略。十年淬炼,她成了东宫最得力的谋士,手段狠辣却滴水不漏。
她是太子精心挑选出来用于辅佐的谋士,目的只有一个——助太子登基,稳固政权。
公主信任她,却也从未放下戒备。毕竟,殷稔效忠的,终究是太子。
秦莒月抬眸,唇角浮起一丝浅笑,道:“殷大人来得真早。”
殷稔行礼,声音平稳:“太子殿下听闻您在定州遇到刺杀受伤,忧心您的伤势,特命下官前来探望。”
秦莒月语气平淡,目光却敏锐地落在玲珑脸上,道:“一点皮外伤,无妨,皇兄费心了。”
殷稔忽地将话锋一转:“听闻您前几夜在定州染布坊……见到沈家那位小将军了?昨日陛下召见,还委派他查办宋家一案。”
秦莒月点点头,道:“当日他虽未识破本宫身份,但宫中重逢,难免生疑。”
殷稔解下公主歪斜的银簪,意有所指道:“太子殿下听闻他回京送了好些赏赐。”
秦莒月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太子哥哥想要这把刀?”
殷稔将药杵浸入冰水,道:“靖北侯世子沈昭淮,少年成名,军功赫赫,手握重兵,深得陛下信任。他这把刀,如今在京城,又恰好接了宋府的案子……其锋芒之利,足以搅动风云。”
她抬眼,直视秦莒月,道:“太子殿下的意思……这把刀,若能为我东宫所用,将是一大助力 。”
“为我所用?”秦莒月挑眉,“本宫该怎么做?”
“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皆然。”殷稔意有所指,“猎云雀要用带响箭的弓,但引云雀入笼......”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道:“何况公主殿下天人之姿,风华绝代。况且,您与他,还有这救命之恩的缘分在……殿下只需稍加亲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您的聪慧与魅力,何愁他不入局?”
秦莒月想起昨夜灵堂的誓言。万民为砚,自然需要一柄好墨——比如少年将军的热血。
美人计?秦莒月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并未显露异样,只是微微蹙眉。
殷稔或者说太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若他不肯入局呢?”秦莒月故作迟疑。
殷稔轻笑道:“公主殿下,靖北侯府坐拥北疆数十万铁骑,功高震主,早已是朝中某些人的眼中钉。沈昭淮再如何少年英雄,终究是臣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他不能为殿下、为太子所用……”
她微微停顿,话语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那么,宋府的下场,未必不能成为前车之鉴。兵权再重,终究是朝廷的兵权。陛下……或者说未来的陛下,总有办法‘收回’的。”
话音未落,秦莒月眼前蓦地闪过那夜巷中,银枪挑落刺客时,少年将军眼底的灼亮。
“知道了。”她合上药匣,金镶玉的匣盖映出她幽深的瞳孔,“本宫自有分寸。”
殷稔满意告退,未见镜面闪过秦莒月眼中的寒光。
刀要握在自己手里,才最稳妥。
……
翌日,冗长的早朝结束,沈昭淮随着退朝的官员人流步出金銮殿高高的门槛。
他正欲径直出宫回府,整理宋府案卷,眼角余光却猛地捕捉到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自侧面的回廊尽头一闪而过。
定州雨夜,银枪染血,那双含霜带刃的眼骤然浮现心头。
他脚步一顿,鬼使神差跟了上去。
穿过九曲回廊,绕过枯荷残塘,那身影最终停在一处荒僻花苑。
园中积雪未扫,枯枝横斜,唯有一架缠着枯藤的秋千微微晃动。
残冬萧索,满园枯枝败叶间,却有一袭粉裙灼灼如焰。
粉衣少女背对他坐在秋千上,秋千微荡,金线绣的凤纹在朝阳下流转。
秋千架上垂落的金丝绦正随风轻晃,桃色裙裾下露出半截绣着鸾鸟的软缎履。
在这满目枯黄凋敝的冬日园景里,她就像骤然绽放的一朵名贵牡丹,生机勃勃,明艳不可方物。
那双缀着明月珰的玉足轻轻点地,姑娘抬头含笑问他:“小将军跟了我这么久,不累吗?”
秋千轻转,少女回眸,凤凰玉佩垂落襟前,而那张脸,赫然是定州巷中持刀相对的素衣女子!
他看向她那身只有皇家帝女才有资格穿着的、绣满金凤的宫装……
身份,昭然若揭。
沈昭淮瞳孔骤缩,右手本能按向腰间,却摸了个空——入宫面圣,不得佩剑。
“臣,参见公主殿下。”他单膝跪地,嗓音发紧。 “不知殿下召臣何事?”
“免礼吧,沈将军。”她声音带着上位者特有的矜贵,“本宫可没‘召’你,是你自己跟来的。”
她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道:“本宫听闻靖北侯二子沈小将军沈昭淮,十六岁独闯赤焰谷烧了北狄粮草……”
她尾音忽而拔高,秋千随着话音猛然荡向半空,“十七岁雪夜斩下拓跋律的头颅,半月前又灭了西庭王部……”
“本宫隔着三重宫墙都听见朱雀大街的欢呼声。”
秋千坠回地面停下,腕间九鸾玉镯撞出清越声响。
“本宫早就想看看能让西庭王吓得坠马的人……”她突然倾身凑近,“究竟生没生着三头六臂?”
沈昭淮望着她抚平袖口褶皱时露出的小臂——那截凝脂般的肌肤上,有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疤蜿蜒至肘弯。
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平静地迎视着公主,道:“殿下过誉。为国尽忠,乃臣之本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一丝探询,道:“殿下引臣至此,真的……只为此吗?” 他特意加重了“引”字。
秦莒月忽然轻笑出声:“小将军是个聪明人,本宫也不拐弯抹角了,先锋营的卷宗……”
她指尖随意地拂过秋千冰冷的铁链,声音也沉静下来,“……该用朱砂批注的地方,可莫要蘸错了墨。宋府的案子,陛下既交给了将军,可要‘好好’查。”
她的话语轻描淡写,却像是有千钧之重,清晰地传递出她的暗示——到此为止,不要深挖,更不要牵扯到她。
沈昭淮忽地笑了:“公主是要臣徇私,还是……”他故意停顿,“灭口?”
枯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秦莒月跳下秋千,绣鞋碾过碎雪,缓缓道:“将军这般聪明,不如猜猜,本宫接下来想说什么?”
她逼近一步,身上栀子香混着寒意袭来,与他在御书房闻到的气息一样。
沈昭淮看清她眼底翻涌的野心,忽然想起父亲信中警告——“京中局势诡谲,勿涉党争”。
“臣愚钝。”他后退半步,“只知效忠陛下。”
秦莒月也不恼,反手折了一支梅插进他腰间玉带:“若改主意了,便来此处。本宫静候佳音。”
转身时,她忽然轻飘飘丢下一句:“定州那夜,多谢将军相救。”
他沉默片刻,同样用平静无波的语气回了一句:“举手之劳,公主殿下……不必挂怀。”
待他退下后,秦莒月向贴身侍女青霜低声道:“告诉暗卫,盯紧沈府。”
……
出了那处荒凉僻静的花苑,并未立刻回府。五公主秦莒月那张明艳却暗藏机锋的脸,还有她那些意有所指的话语,缠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沈昭淮的脊背。
他离开京城五年,对朝堂后宫的风云变幻知之甚少,尤其对这位五公主,了解仅限于备受圣宠的模糊印象。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急需了解这个潜在的盟友……或者敌人。
他径直朝着京城最负盛名的醉仙楼而去。
他要去见一个人——苏昀。吏部尚书家的嫡次子,他年少时在京城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狐朋狗友”,一个标准的花花公子、纨绔子弟。
这家伙流连于京城各大烟花柳巷、勋贵宴席,消息灵通得像长了八只耳朵,又仗着家世显赫,没什么不敢说的。
从他嘴里,或许能挖出些关于五公主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