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宋府一夜化为焦土的消息,飞进京城,炸开了锅。
“混账!无法无天!”御座之上,当今天子脸色铁青,一掌拍在御案上。
殿下乌泱泱跪了一片大臣,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户部侍郎赵垣尤其抖得厉害,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官袍的后背洇湿了一片。
皇帝的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缓缓移到他身上,踱步下阶,停在他面前。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赵爱卿,朕怎么听说……你与那定州宋家,走动得颇为‘勤快’啊?”
赵垣浑身一激灵,头埋得更低,瑟瑟发抖道:“陛…陛下明鉴!微臣…微臣与宋家不过是…是寻常公务往来!定是有人嫉恨宋家势大,构陷栽赃!请陛下给微臣时间,微臣定当查个水落石出,揪出这胆大包天的元凶!”
他心里门儿清,宋家倒台,他那些不清不楚的“往来”账目,怕是要捂不住了。
皇帝冷哼一声,他不再看抖如筛糠的王侍郎,目光扫向刑部尚书,“此案,刑部牵头,务必彻查!宋家盘踞北境多年,树大根深,其罪当诛,然此灭门惨案,手段凶残,影响恶劣!务必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
“臣遵旨!”刑部尚书连忙叩首。
皇帝略一沉吟,目光投向殿外:“靖北侯世子沈昭淮,不是恰好途径定州,今日凯旋归京吗?他麾下将士,刚从尸山血海下来,煞气正盛,威望也足。传旨,着其亲卫营抽调精锐,协同刑部办案,务必查个清清楚楚!”
……
与此同时,朱雀大街却是另一番景象。
"沈字旗!是沈家小将军回朝了!"卖胡饼的少年郎踩着同伴肩膀张望,油渍沾污了衣襟也浑然不觉。
长街两侧楼阁突然垂下数丈红绸,各家小姐的香囊如雨点般掷向街道中央。
卖炊饼的老汉撒出三把米糠当彩纸,酒肆二楼的小娘子们把红绸挂满窗柩,二十四个开道兵险些拦不住抛掷香囊的妇人。
“听说沈将军这次又打了大胜仗!”
“可不是,北狄那些蛮子被杀得片甲不留!”
“沈将军今年才十七岁吧?真是少年英雄!”
沈昭淮按着佩剑的手背浮起青筋,不是紧张,是嫌落下的红绸压皱了额前碎发。
“陇西的狼崽子长成头狼了,有当年靖北侯的风范。”茶楼二层的老兵嘶着漏风的牙灌酒道。
“沈家军旗!”孩童举着新扎的草马追在队尾。
忽有稚童钻过禁军铁盾,跑着闹着就快要撞上马腿。
沈昭淮单手提起小儿后领,满街惊呼化作欢呼,孩子悬空踢腾的布鞋底,还粘着张墨迹未干的“万胜符”。
“将军吃糖!”小儿从怀里掏出黏糊糊的饴糖递给他。
沈昭淮摘了护腕掷给副将,掰开糖块塞进嘴里。道:“嗯……很甜。”
满街再次响起欢呼。
风卷着凯旋旗掠过眉峰,宫门大开,一队朱衣太监抬着赏赐鱼贯而出。
“圣上五日后赐宴庆功。”为首的掌印太监笑出满脸褶子,“今日沈将军这身征袍不必换了,贵人们就爱看少年英雄带血气的模样。”
沈昭淮也笑道:“还烦请公公带路。”
少年将军按剑踏上玉阶。
身后百姓还在抛洒新炒的彩豆。
……
御书房内秦莒月跪在御阶之下,脊背挺得笔直,下颌微抬,眼中没有丝毫悔意。
“父皇!宋家贪墨军饷,草菅人命,还害了母妃,这哪一条不是死罪?他们早就该死了!多留一日,便多祸害一方百姓!儿臣不过是替天行道,快刀斩乱麻罢了。”
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道:“你太鲁莽了,宋家背后牵扯多少势力,你可曾想过?现在朝野震动,多少人会借机生事?”
“去你母妃灵堂前跪上一日”,他淡淡道。
秦莒月攥紧衣袖,却始终没有反驳。
她正欲起身告退,殿外突然传来太监尖细的传报声——
“靖北侯二子沈昭淮,奉诏觐见!”
秦莒月瞳孔一缩,迅速起身,闪身隐入殿侧的屏风之后。
她刚刚藏好身形,殿门便被推开,少年将军一袭染血战袍,银枪未佩,却仍掩不住一身锐气。
“臣沈昭淮,参见陛下。”他单膝跪地,声音清朗。
皇帝脸上的冷意瞬间消散,换上一副和煦的笑容。
“真是虎父无犬子。去岁收复凉州七镇,今秋又擒了西羌王帐下四鹰。爱卿要何赏赐 ? ”
沈昭淮朗声道:“陛下谬赞。此乃臣之本分,亦是三军将士用命之功。臣不敢居功,更不敢讨赏。为陛下分忧,守大梁疆土,是臣与家父毕生所愿。”
皇帝抚掌大笑,眼中欣赏更浓,道:“不骄不躁,沉稳有度,颇有乃父之风!你父亲靖北侯,镇守北疆多年,劳苦功高,朕也多年未见老侯爷了。此次凯旋,他为何不随你一同回京,也好让朕看看这位老朋友?”
沈昭淮垂眸道:“回陛下,家父深感北狄虽遭重创,然狼子野心未泯,边关不可一日无重将坐镇。故命臣代父回京复命,叩谢天恩。未能亲至,家父深以为憾,恳请陛下恕罪。”
皇帝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叹道:“老侯爷忠勇为国,朕岂会怪罪?北疆有他,朕方能高枕无忧。爱卿一路辛苦了。”
话锋一转,皇帝带上探究的语气道:“朕听闻,爱卿昨日回京途中,恰巧经过了定州?”
屏风后秦莒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沈昭淮答得干脆。
“那宋府灭门之事,听闻爱卿带人进去查看了?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发现?或是遇到了什么可疑之人?”
夜巷中那双倔强的眼闪出。
他面色如常,拱手道:“回陛下,臣入城时,宋府已成废墟,惨不忍睹。臣依例查看,确在废墟中发现一些……关于宋家贪墨北疆军饷的账册残片,已交由随行亲卫,转呈刑部。”
他略一停顿又道:“至于可疑之人……臣在定州城外不远,倒是遭遇了几个北狄探子的袭扰,身手颇为不俗,已被臣料理了。城内……未曾留意。”
不知是否是出于个人私心,他竟没有供出她。
她有些如释重负,但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无数疑问翻涌:北狄人怎么会知道她的行踪?宋府的事,难道还有北狄掺和?
沈昭淮敏锐地捕捉到屏风后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一缕若有似无的、带着点甜味的栀子香?不像是寻常宫娥的脂粉味。
他用余光飞快地扫过那扇巨大的屏风,心下了然。能在御书房屏风后听政的……皇帝的心腹?或是……他面上不动声色,仿佛什么都没察觉。
皇帝眉头紧锁,眼中寒光一闪,“北狄?这群豺狼,手伸得够长!看来宋家之事,未必简单!”
他沉吟片刻,似乎下了决心,“爱卿,宋府一案,牵涉甚广,又疑似有外敌插手。刑部查案,朕总觉不够稳妥。你刚立大功,威望正盛,行事也果决。朕意,此案由你主理,刑部全力配合!务必将这胆敢在我大梁腹地兴风作浪的魑魅魍魉,给朕揪出来。”
沈昭淮心中念头飞转。
皇帝这是要把烫手山芋塞给他?还是真的看重他的能力?抑或是……借他的手,除掉朝中某些势力?
他面上未露迟疑,躬身应道:“臣,领旨!”
皇帝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仿佛卸下了一个重担,“好!爱卿一路风尘,又接了这劳心劳力的差事。五日后,朕在太和殿设宴,为爱卿及西征将士庆功!这几日,你且好生歇息,养精蓄锐。”
“谢陛下隆恩!臣告退。”沈昭淮行礼,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宫道积雪吞没了所有脚步声。
秦莒月从屏风后走出,皇帝冷笑:“你该庆幸沈昭淮没有发现。”
“他发现了又如何?不过是让沈家倒得更快罢了。”
“回去跪着。”皇帝面露不悦。
秦莒月愤愤地离开了。
她刚退出大殿,迎面便撞见一道清瘦的身影。
太子秦若清披着雪白狐裘,站在廊下,脸色苍白如纸,身形清瘦如竹,唯有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凤眼,沉静而温和。但那通身的气度,温润如玉中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东宫威仪。
他正含笑看着她,只是那双温润的眼眸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不着痕迹地扫视了周围回廊、花木的阴影处。
太子秦若清轻咳两声,唇边噙着温和的笑,道:“阿月,回来了?”
“皇兄。”
秦莒月脸上的阴霾瞬间散去大半,换上明媚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自然而然地伸手搀扶住他看似虚弱的臂弯,“你怎么在这儿?风大,当心着凉。”
秦若清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轻柔:“听说你今日回宫,特来迎你。这趟巡游,可有什么趣事?”
秦莒月心领神会,皇兄这是怕隔墙有耳。
她脸上的笑容不变,声音却压低了几分,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趣事’可多了!我们会东宫说。正好臣妹最近新得了几味好茶,可以给皇兄尝尝,养养神。”
秦若清微微颔首,笑容温和道:“好,听阿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