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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回禾洛村之前,尹昭抽空去医院做了体检,在体检中心转了半天,攒了一大把单据报告在手里,好在林林总总看下来,大问题没有,只小毛病一堆。
诊断医师的脸色是凝重了些,但尹昭没太在意。过去几年,她对人不友善,对这具身体也不友善,有负反馈,也是该的。
听了一脑袋的健康建议,拎了一堆临时起意买下的保健品,开车回到所里坐下,尹昭才腾出手来看手机。
除了工作,手机里躺了两条未读消息。
韩慕柏:「尹昭,周五有空吗?西岸有卒姆托的建筑展,你说有意思的那个温泉浴场就是他的作品,一起去看看,顺便再吃个晚饭?」
沈宥:「港景街7号,周五晚7点。」
尹昭挑了挑眉,还没能把体检欠下的这顿早餐补上,约她吃晚餐的人却有两个。
“可算让我等着了。在忙什么?怎么天天不见人影?”何宛华大概是放了眼线,尹昭一条短讯还没回完,她就在敲门了。
何宛华脸上挂着笑,眼里却不见笑。
尹昭最近一直往外推工作,人也动不动失踪,要知道,她以前是废寝忘食睡办公室的那种人。所内所外都在传,这位嘉合第一模范律师要结婚了,和元盛的沈宥结婚。
何宛华打听过,传的最神的是说有人在酒局上直接问到了沈宥跟前,沈宥没承认也没否认,只笑着说不会少了那人的喜帖。
“去体检了。”尹昭扫一眼何宛华,就知道她是来兴师问罪了,避重就轻道:“三年多没去检查,想想有些不放心。”
“怎么样?”何宛华一愣,急忙关心。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尹昭走过去把门关上,拉着何宛华在沙发上坐下:“查出来胃部有息肉,医生建议我动个小手术,我打算请一个月的假,工作和李狄都交接了,但万一他有搞不定的,Greg又还没回国,还得靠你看顾下。”
“没问题。做活检了吗……”健康在前,何宛华自是无有不应,连想打听的也只能暂且偃旗息鼓,等尹昭休假回来再说。
关了门,她在离开前,回头又望了眼隔着玻璃密密垂下的百叶帘,神色晦暗。
尹昭送走了何宛华,低头回消息。
韩慕柏说的建筑展,她想去看。
但晚饭只能拒绝了,毕竟她已经先答应了沈宥,不能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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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美术馆,阳光沿着建筑师勾勒出的曲线调校后,以最温柔的姿态覆下。
韩慕柏讲起建筑来,神采飞扬。
尹昭弯着眼尾听他讲课,偶尔斜觑过几眼,仍不免感叹太相似,对于喜爱的事物,都如数家珍般滔滔不绝。
韩慕柏似乎真的只有她这一个项目,时间也真的空,和尹昭听过的那些没日没夜画图的建筑狗们大相庭径。他也不管白天黑夜,有了灵感就给尹昭发手绘的概念图。
尹昭看过他的简历,毕业于连她这个外行都听过的顶尖建筑学院,拿奖拿到手软,履历漂亮到令人歆羡,一毕业就进了普利兹克奖得主的个人事务所,没待半年又换去了个商业风格强烈的全球大所,再然后来了HillCastle。
简而言之,越混越差,令人困惑。
但不管怎么说,韩慕柏功底扎实,闲闲几笔就能绘出惊艳绝伦的艺术感,尹昭这个艺术门外汉也能轻易被感染。
逛完展览区,就是纪念品店。
这一下午,韩慕柏从艺术理念讲到防潮避震,讲得太好,尹昭的求知欲被勾起,就买了几本建筑学的书与纪念册。
结完账,韩慕柏自然地帮她拎过纸袋。
“谢啦,给我吧。明天车站见。”尹昭伸手去接,要与他告别。
韩慕柏垂下的手往后躲了一下,他正在兴头上,不想放她走。
“快六点了,我要走了啦。”尹昭睨他一眼,直接夺来就往出口走。
韩慕柏紧跟上她,索性转身面向她大步倒退着走,目光牢牢锁住她:“尹昭,真的不一起吃个晚饭吗?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西班牙菜。”
“不行。提前约了人。”尹昭坚决摇头。
“那你去哪吃饭?”韩慕柏紧追不舍。
“港景街。”尹昭答。
“那你载我一程吧,我也去那边。”韩慕柏往左一步,拦在尹昭面前,姿势强硬,垂眸看她时的眼睫却有点可怜,语气也小心翼翼。
这张脸提出的要求总是很难拒绝的。
沈宥是,韩慕柏也是。
尹昭叹气,仰头问他:“你要去哪?我直接送你过去吧。”
“不用。不耽误你,在港景街把我放下来就行。”韩慕柏眸光一亮,又把纸袋抢回到手里,好似绑架了这纸袋就绑住了她。
尹昭开一辆中规中矩的雷克萨斯,沈宥帮她搞来的崭新二手货,说是他的那群二代朋友们买来了又不要的。
平实低调,是韩慕柏平时绝不会多看一眼的车型,但他一坐进副驾,就找到了一百个不同角度来夸赞。
尹昭听着好笑,只是记挂着稍后要陪沈宥应酬,就想安静一会:“要喝点水吗?”
“你怎么知道我渴了?”韩慕柏一听尹昭关心他,立刻神采奕奕转头看她。
“讲了这么多,该渴了。”尹昭扫他一眼,抿笑揶揄。
韩慕柏嘴角弧度立刻垮了下去,皱起眉又松开,默了半晌才讲:“尹昭,我不是个话多的人,我只是很喜欢和你说话。”
尹昭,不是我话多,但我想告诉你——
非常熟悉的话语。
她最近想起周牧白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忽然意识到,她不该把职场上惯用的一些过于刻薄虚伪过于mean的做派和小伎俩,带到韩慕柏面前,也带进生活里。虽然她已经失去「生活」很久了,但她以后会有大把的「生活」。
尹昭花了点时间,才找到她在诚恳这件事上的舒适区:“慕柏,我很乐意听你说话,只是一会的饭局让我有些烦心,听不太进,我们明天在火车上还会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聊天?”
嗓音如晚风轻柔,明明是顾及他心意的安抚,韩慕柏的眸色却黯了几分。
他本来还在为自己把车丢在美术馆,蹭到了尹昭的副驾而洋洋得意,这下立时觉得自己幼稚极了,并不想被她当作要照拂的弟弟。
好在年轻人的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
等开到了港景街,韩慕柏又恢复了饱满情绪,下了车还特意绕回来,敲了敲尹昭的车窗,俯身探头问:“尹昭,明天八点火车站见,需要叫醒服务,或者我给你带早餐吗?”
“按时把你自己带来就好。记得少带些行李。”尹昭笑着摇头。
“只能说我尽量,有不少工具要带,毕竟得对你的房子负责。”韩慕柏也笑。
“到时候带不进山里,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尹昭语气纵容。
“你可是雇主,得对雇员和他的行李负责。”韩慕柏一本正经。
临停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已经惹来了无数的过路视线,不好耽搁太久,尹昭摇头浅笑着摆了摆手,升起车窗。
韩慕柏一直目送着红色尾灯拐进地下停车场,直到心跳恢复了平稳跃动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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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昭停好车,寻到餐厅二楼包厢,在推开门之前看了一眼手机。
六点五十七分。
她没有迟到。
但对沈宥来说,时钟永远是应该往前拨五分钟的。所以,她这是迟到了两分钟。
尹昭握着门柄,定了定神。
她最近过得太自在,忘记提前去问今晚的饭局详情,不确定能不能应对妥当,但也没什么,大不了提杯赔罪。
反正她酒量可以,反正她也要跑路了。
按下门柄,推开门。
白漆雕花壁板和天鹅绒绿地毯,铺了洁白餐布的圆桌旁只坐了西装笔挺的沈宥,也只空了对面一把餐椅。
尹昭眨了眨眼,笑盈盈拉开餐椅:“只有我们两个人吗?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饭局要我陪同呢?”
沈宥听她问候,才把视线从落地玻璃外收回,神色淡漠不悦:“你没提前问,我以为你知道。”
“那今晚,这是专门请我吃饭?”尹昭不动声色掠他一眼,垂眸看向菜单,语气轻快。
他方才这句大概是在告诫她,他察觉到她的异常,希望她解释或者改正。
沈宥在外从不肯把话说得浅白,句句都似有话外音,陪他玩这套谜语把戏一直都挺累人,尹昭不想玩了,也不想解释不想改正。
“你迟到了。”沈宥也不接她的话,声音里更多了些冰冷锋芒。
“路上有点堵车,耽搁了。”尹昭依旧笑语晏晏:“你点菜了吗?加个凤尾虾?”
等不到回音,她只能抬起眸,才发现沈宥的视线正沉沉压向她。
他的目光很直白。
他看出,她在说谎了。
尹昭蹙起了眉,忽而眼角瞥见窗外街景才恍然大悟,巧了不是,这处包厢的落地窗正临着她把韩慕柏放下车的街角。
这么暗的夜晚,应该只能看清身形,看不清长相吧。
在沈宥这,尹昭最不能被窥见的秘密只有周牧白那张脸,不是见不得光,只是会惹来许多麻烦,实在没有必要。
一颗悬起的心,轻飘飘落下。
“怎么说?可以吗?”尹昭略过这些心思计较,只歪了歪头漾出笑来。
“已经点过了,凤尾虾也点了。”沈宥扯了扯领带,烦躁如针尖刺入肌肤。
今晚与预想差异太大,让他觉得失控。
尹昭不该不过问,不该迟到,也不该让一个年轻男生坐她的副驾,还和那个男生拉拉扯扯地在路边讲了半天的话。
他与她说的前几句话更不该是这样。
或许喝点酒,会好一些。
“酒水还没点,想喝点吗?”沈宥问。
“只有我们俩,就没必要了吧。”尹昭合上酒水单。
“有别人在,你才不应该喝酒。我记得你酒量很好。”
“就喝过那么两次,都被你撞见了。”
“两次?不止吧。”
“我是说,喝到可以证明酒量很好,也就那么两次。”尹昭睨他一眼,这人就喜欢在她的话里找漏洞,真讨厌:
“我之前也不知道自己酒量好,毕业前家里没人让我喝酒,跟着杜律师那会儿,起刚上桌提着杯子手都在抖,后来一杯杯越喝越清醒,才知道自己原来天赋异禀。”
她的唇角勾起,眼神悠远,像是在想什么有趣的回忆。
沈宥的心绪被抚平,他知道他们想起的是同一段记忆,这种共生一般的默契让他得到微妙的满足。
“昭昭,今天喝一点吧。我让他们拿一瓶白葡萄酒,全当佐餐用。”沈宥抽走她手里的酒水单,按下传唤铃。
“好呀。”尹昭托着腮,打趣道:“自从成了沈总口中不能喝酒的尹律师,要么不喝,要么浅尝辄止,再没机会好好喝过了。要是真来瓶烈酒,又按着以前那种喝法,说不定要闹笑话的。”
“闹笑话也没关系,有我在。”
“就是有你在,才不能闹笑话。”
沈宥要了一瓶骑士蒙哈榭,服务生端来两支高脚杯,为他们斟好。
尹昭单手提杯举向他,什么也没说,只弯着眼眉笑,沈宥一句「生日快乐」差点脱口而出,怔忡过才意识到不该提,太迟了。
他敛眸尝了一口酒:“为什么?如果你说的闹笑话,是指你之前那两次醉酒后闹出的事,我觉得很好,很有意思。”
淡到几乎没有的酒味也让人觉得耳热,令他抿下了又没能说出口的半句话——你醉酒后的样子,我也觉得很美。
尹昭醉酒的样子,沈宥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她同他在一起之后,他就再没允许她那么不要命地喝过酒。
一则是,她既然跟了他,他不点头,再有人让她陪着喝酒,那就是在打他的脸。
另一则是,尹昭喝醉的时候,实在好看得让人心惊,那该是他的独家珍藏。
时隔五年,沈宥依然记得清楚。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尹昭,她那时还是致同律所的小律师,给杜尚伦那个废物当实习律师,酒局喝到一半,被已经七八分醉的杜尚伦电话叫过来送材料。
傻里傻气的。
杜尚伦叫她,她就真抱着材料打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