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信》 第1章 生日快乐 * 钱有多重要? 没有钱,连一个善良的人都当不了。 得自私得吝啬得刻薄,得汲汲营营。 一分钟前,尹昭决定做个善人,因为银行短信提醒她,一笔660万的律师费分成已到账,她的账户余额一跃突破1500万。 数了三遍,她才确信真的有八位数。这个数也算不上多少钱,买不起沈宥手上戴的一只表、墙上挂的一幅画,也不够在中環全款买套房,但回禾洛村建个民宿应该是够了。 命运总爱捉弄人。 前不久的除夕夜,热热闹闹和洛桑一家吃完年夜饭,她独自在火塘旁盘腿坐下,把手心里揉成一团的纸,慢慢又摊开。这是那天上午村委又一次送上门的《易地搬迁意向表》,汉藏双语,她都能读懂了,却不怎么想读懂,索性又攥成团,丢进火里。 纸片蜷曲着燃成灰烬,她发一会呆,喝一口青稞酒,再劝一会自己,好不容易想明白,这张表反正年年都在发,搞钱这事慢点就慢点,别再分厘必争了。 刚决定放过自己,过去几年的努力却一夜之间结出硕果来。 当年秦展姐嫌难搞的案子让给了她,一路败诉,都不抱希望了,没想到年后开工第一天收到的终审判决竟然是胜诉,客户二话没说打来了律师费。 这笔飞来横财,让遥不可及的梦想一下子近了很多,连垃圾邮箱里满屏的黑心律师、诈骗犯、没良心、凶手、去死都顺眼了。 尹昭一键清理了垃圾,电话叫来文秘,把几份改过的文件递了过去。 文秘愣了一秒,看看文件:“尹律,我帮您把这几个律师叫过来?” 尹昭也怔,忽而觉得好笑,摇摇头:“不用。让他们改好发我就行,提醒他们交差前再想周全点。” 她知道文秘在想什么,不信她会放过这几个犯错的律师,也不愿当个传声筒平白沾了怨气。 在嘉合律所,她大概是个女魔王人设,还是靠男人上位的那种,冷血铁腕,很不讨人喜欢。 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一开始,是没人给她讨人喜欢的机会。 嘉合是国内首家合资律所,四年前成立,合伙人个个年轻但大有来头,要么像何宛华那样有个当大官的爸,要么像栾晟打着哈佛JD的招牌混成了网红,周格更是30岁就是顶级外所的合伙人,一手办起嘉合。只有她,致同三年经验、没有像样案源,当合伙人,很多律师是不服的,姿态不强势冷硬点,都叫不动人干活。 再后来,是她自己不想去讨人喜欢了。 道理很简单。当她拿下元盛的单子把创收挤到嘉合前三,池子里就有律师自己来敲门说想接活了。有好项目好平台,再给足钱,茶水间里再多吐槽抱怨,都不会耽搁她向前。 尹昭盘了盘系统里自己名下的未办结项目,该当个大善人散散财了,盯着电脑问:“李狄还在吗?帮我叫下他?” “尹律,正要和您说呢。李律师给您也订了个生日蛋糕,叫了大家一起在会议室,想给您庆祝下——”文秘有些讪讪,没人愿意敲门来请,就她倒霉接到电话。 尹昭眉梢微动,冷淡拒绝:“替我和大家说声谢谢吧。我这还有事,心意收到了,人就不过去了。还有我订的蛋糕也拿去一起分了吧。”活着很累,她不做多余的事。 “那可不行。李狄刚来我办公室堵门,说等不来你,就不让我下班了。” 何宛华的嗓音在门后响起,过年新换的一刀切发型挺适合她,衬得五官明丽:“这些个呆子有心思定蛋糕,有勇气威胁我,就是没胆子来请你,巴巴等到现在。沈宥呢?怎么也不催你回家?” 尹昭回答不了关于沈宥的问题,她与沈宥白日里只讲公务。今日无公务,也就不曾联系过。 一迟疑,何宛华就不再给她机会,转头对着格子间扬声嚷道:“朋友们,尹昭三分钟就到,该关灯关灯,该点蜡烛点蜡烛哈。” 霎时,整层都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唯有身后窗外,一整座城市在沉沉夜幕下燃着无尽无野的星河,是千万盏灯火,又似千万支摇曳的许愿蜡烛。 一恍惚,似乎听到黑暗里有人用戏谑的调子在问她「要不要许个愿」。 手被何宛华一把抓起。 被拉着,走进更凝重的黑暗。 像她这几年一直在走的路,漆黑死寂,孤身一人,被拉扯着不断向前向前,偏偏黑暗尽头真有烛光闪烁,也真有生日歌响起,甚至有人被气氛烘托着热情唤她: “生日快乐!尹律生日快乐!” “尹律,快来许愿。” “尹律,一定记得许愿咱们组今年创收超百万美金哈。” “尹律,别听他的。咱们今年肯定超百万。许个别的,别浪费了。” 长桌上,雪山般的奶油蛋糕立着一支银蜡烛,一小撮火苗轻盈跳跃,洒出暖金色的光,裹着甜奶油和草莓的浓郁香气。 一顶纸质王冠落在头上,险些要掉,尹昭忙抬手扶稳,又被簇拥着来到蛋糕前,双手合十,阖上眼睑,许下心愿。 她二十九岁了。 她有了一千多万。 她终于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尹昭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吹灭蜡烛,再睁眼时,满室暖光倏地跃入瞳仁。 这是她二十九岁看到的第一眼世界。 噼里啪啦的掌声里,李狄脑子一抽,起哄喊了句:“尹律给大家说几句吧!” 刹那间,别提说笑声了,连呼吸声都放轻了些,气氛冷到仿佛回到一个月前的嘉合年终考评会。 扫过一眼众人的严肃紧张,尹昭扑哧一声,捂嘴笑了:“求求了,狄哥。别为难我过生日也要想个结辩陈词了,快来搭把手切蛋糕,大家好吃完赶紧下班。” 顾盼生姿,风情摇曳。 何宛华望着尹昭的笑,脑子里忽而就浮现这八个字,心下一紧,觉出异常来。 当年在前东家致同所第一次见尹昭,她就想起白先勇笔下的尹雪艳,风情是世人不及的,无情则是永远不老的。第六感实在奇妙。哪怕那时尹昭天天冷着脸,只顾埋头案卷文书,不惹是非不挑风头,她也恁地生了戒心。只是一直悬着空,总找不到个支撑。 直到后来,有次她偶然见到尹昭陪沈宥应酬,妙语连珠、笑靥迷人,这戒心才落了地。 果然没看错。冷热喜怒,都只是尹昭化妆包里的一张面具。 不过,如今这戏还没演完,人也还在嘉合这张台子上,她就换了张面具是什么意思? “尹律,你电话响。”尹昭正切蛋糕,手机被递了来,她匆匆一瞥,没顾上擦去手指沾的奶油,直接接过。 何宛华瞥她一眼:“沈宥?这么晚了,是该催你了。”李狄也乐呵呵帮腔:“沈总等不到尹律回家,着急了。” 尹昭什么也没说,摇摇头往外走去。 办公室没亮灯,唯有窗外夜景璀璨,这宁海市的万千浮华如流水般淌进来。 “洛桑,下晚自习了?”她推开窗,二月末的刺骨冷风刮进来,卷得桌上文件哗哗作响,但还是远不及乔朗峰下席卷层林的烈烈夜风。 “尹昭姐生日快乐!自习刚结束,我借了裴老师的手机。”电话里女生把滇南方言讲得又快又急:“今年过年太早了,都没能陪你一起过生日。吃蛋糕了吗?许愿了吗?” “嗯。同事买了一个超大的蛋糕,得有家里灶上的锅那么大。”尹昭把手伸出窗外,张开又握紧,她呀捉不住晚风,也挽留不下月光:“我想呀,蛋糕这么大,得多许几个愿才值,就许了足足三个愿望,想猜猜不?” “太Easy了,你每年都是许愿暴富!” “今年不是呢。有个好消息,我最近赢了个案子赚了一大笔钱,虽然算不上暴富,但是建房子应该够了。” “哇!那你是不是很快就会回村了?” “嗯。下个月就回,顺路还能去县里看看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给你带回去?” “嘿嘿,想你带个男朋友回来。过年给你打电话的那个人咋样,能成吗?”洛桑在电话里傻乐:“姐,你今天有许愿爱情美满姻缘天定吗?” “洛桑,你少看点电视剧,小姑娘别一天到晚想着情情爱爱。” “我是没成年,不过姐你可成年了,都快三十了。卓玛她姐——” “停,催婚犯法。”尹昭笑着望向天上圆月,她是留不住求不来,可她见过这世上最好的月光:“我求这个没用的。还猜吗?” “许愿我们都平安健康,这没错吧。” “嗯对了。还有一个愿望和你有关,想听吗?” “姐,我知道的啦,你看我都考上县里最好的中学了……” 洛桑拉长了音撒娇,尹昭也噙起笑来。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天然就讨人喜欢,她以前也很讨人喜欢的。 * 尹昭陪洛桑讲了一刻钟的电话,再回会议室,多数同事已经离开,敞开的门里,只几个年轻律师在端着纸盘闲聊。 “李狄怎么想起来给那位过生日啊,也不怕请不来人。” “听说转了好几个项目给他,还有个案子胜诉分了一大笔钱,这蛋糕肯定得买啊。” “啊?为啥?她要辞职不干了吗?她是不是要和那个元盛资本的沈总结婚了呀?” “诶,不是传她连个正经女友身份都没混上吗?我在网上看有人说,最近火的那个古偶小花杨亦晴,就是元盛的沈宥在捧。” 尹昭是个体面人,今天还是个善人,所以她选择在走廊里及时止步。 转身要走,却看到何宛华正提着她买的蛋糕纸袋站在走廊另一端。大概是,都听到了,也都看到了。 面面相觑,一秒尴尬。 何宛华几步快走过来,把另一个没拆的蛋糕塞给她,声音大得刻意:“昭昭,沈宥电话催了吧。别一天到晚只顾着工作,赶紧回家吃蛋糕庆祝去。沈宥那个人,惦记他的小姑娘不知道有多少,天天做梦,巴不得你们修不成正果。” 尹昭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又被何宛华爽气地揽过肩,一路挟持到了律所门外。 “昭昭,你把凯申那几个客户都转给了李狄,什么意思?”何宛华问得直接。 “多给优秀的后辈们些机会罢了。我可不想当个啥都攥在手里的杜律师,最后被几个徒弟把家给偷了,人财两空。”尹昭笑笑,杜尚伦是她们以前在致同律所的老板,难能可贵的共同敌人。 “他那是应得的。”何宛华冷哼一声,扭头又问:“你和沈宥最近怎么了?他不知道你生日吗?怎么都没一起吃个饭?” 尹昭只笑不语。管太多的问题没必要答,也懒得想怎么答,何况何宛华显然也是刚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 何宛华掩去尴尬,又关切道:“讲真快回家吧。把和沈宥的恋爱谈好,就是你最重要的工作,那可是中環最大一棵摇钱树。” 沈宥沈宥,尹昭每天要听到好多次沈宥。 客户问,同事问,下属问,连洛桑也问。 尹昭是个学法律的,从在宁海大学的第一节课起,教授们就在教她如何识别和界定法律关系。 在学校时,她把一条条概念定义背到滚瓜烂熟,考卷上每道题都能答对。 离了学校,她才从官司里领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幻又莫测,如何让你的回答在法庭上得到最多共识,才是这游戏的奥妙。 就像她和沈宥的关系。 何宛华认为,他们是暧昧关系。 桃色八卦认为,他们是包养关系。 除此以外,还有合作关系、炮友关系、租赁关系、恋爱关系等一系列备选项。 在不同的场景里,适合不同的答案。 如果非要尹昭给一个标准答案,那么第一个被放弃的论证方向,一定是恋爱关系。 因为太容易被推翻了。 就像现在。 红灯亮了,尹昭拎着蛋糕,站在人行道边等待,影子被路灯拉得又细又长。 和每个归家夜晚一样,只要仰起头,她就能看见巷子深处那栋别墅的窗户,黑洞洞的像幽灵的眼睛在窥探人心。 这一眼,尹昭就知道自己的猜想正确。 沈宥不会在等她。 沈宥也不会送她生日礼物。 沈宥应该也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 毕竟,她的生日与农历新年太近,过去两年都是回禾洛村和洛桑她们一起过的,她从来没和沈宥一起庆祝过生日。 何宛华问的那些话自然别有居心,但她的潜台词是对的。 哪对恋人,会不一起庆祝生日呢。 实在太容易被推翻了。 感谢阅读,段评已开,欢迎评论。 开篇时间点大概是2019年年初,农历新年刚过,得再落个几日雪,才会见到春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生日快乐 第2章 新年伊始 * 尹昭下班归家很近,沿着街边叶大荫浓的悬铃木一路走,只需转过两个街角,走进人迹罕至的一条小巷里弄,沉棠里,就能看见一栋别墅掩在青石砖墙后。 砖墙垒得高过人头,顶上还覆了层层叠叠的常青绿植。 一扇铜门常年紧闭,门旁曾经挂过一段时间历史保护建筑的牌子,沈宥嫌惹眼不喜欢,就让人给撤了。 这幢别墅属于沈宥。关于沈宥,尹昭了解的比八卦小报也多不到哪去。知道他真名沈侑之,知道他生日在十月,知道他母亲姓傅,和小时新闻里常听的一个姓。也就这些了。 三年前,尹昭与沈宥签了个租约,租下这别墅二楼的一间房,租金每月一千七,一年一续。 这份租约,是他们之间最清晰确定的法律关系。可这租约不公允也不合理,让包养不像包养,炮友不像炮友,多了许多余地可能,给了他们骗人骗己的借口,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一起混了三年。 一种自由度高的概念性感的形式平等的新型暧昧关系。 一听就是,沈宥喜欢的那种投资项目。 至于尹昭,只要一千七的租金,就能在寸土寸金的中環租一个几十平米的房间,有独立卫浴和衣帽间,可以随意使用公区,还不会有人敢在门口泼油漆,也不会有人往停车库洒钉子。怎么想都是划算。 更何况这房子大到有时好几天也见不到屋檐下的另一个人,相当于独居。 所以当沈宥递来这份租约时,尹昭没怎么犹豫就签下了。 * 指纹解锁,屋内空无一人。 尹昭懒得开灯,摸黑把蛋糕塞进厨房冰箱,就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她挺烦这蛋糕,拎回来也没人吃。 今晚走出写字楼时,寒风呼啦啦地冲过来拥抱她,她久违地想蹦想跳、想右脚点地转一个圈,感觉转个圈,就能像那年哈巴乡的篝火晚会一样再牵起他的手。 可惜被这个沉甸甸的蛋糕捆了手脚。 路边看见垃圾筒,想着丢了算了,可搁上去了,又杵在一旁看了半天,还是太浪费,这才拿了回来。 匆匆洗漱,尹昭拿毛巾擦了擦被打湿的发尾,瞥见闹钟,十一点了。 她没再耽搁,旋开台灯,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尼龙布防水软壳面的旧本子,如常写下「牧白」两个字,才停了笔发起呆来。 明明心里有千万句话想和牧白讲。 想告诉他,自己的攒钱目标达成了,今年有人给她买生日蛋糕了。想告诉他,她生日许的愿望是想见他。想告诉他,她要回禾洛村去陪着他了。 还想骂他大骗子。 今天她记起来了,那年山里露营,她倚在他肩头睡着了,醒来发现错过了流星,他就指着山下村落的荧荧灯火,说那和蜡烛差不多肯定也会灵,还问她要不要许个愿。结果她许了愿,却没一点灵验。 是该骂他骗子的,可她舍不得,她甚至还想哄他再来骗骗她。 千万句话想讲,却不知该从何讲起。 但也没关系,即使她把话讲得颠三又倒四,周牧白也永远会笑着听她讲,认真又耐心。 她这样想着,就信手写了。 尹昭的字很好看,连一向最吝啬夸赞的沈宥都夸过。 以前是不好看的,她早些年觉得电子时代没必要再写字了,后来为了把日记写得好一些,才花了很大工夫去练字。 蓦地。吱哑一声。 尹昭笔尖一顿,抬头看过去。 是沈宥推门走了进来。 尹昭不锁门,她只付那点儿租金,就不好意思妨碍沈大房东的行动自如,而且,以她与沈宥的关系,防着他,掩耳盗铃吗? 沈宥刚冲过澡,浴袍半敞着,头发只吹了个半干,就有点不服管教的凌乱,和尹昭今天在咖啡店里瞥见的财经杂志封面照比起来,好歹有点人味。 “你回来啦?”尹昭扬眉笑问,阖起日记本的封页,随手压在手肘下方。 沈宥低嗯一声,走到尹昭身边,瞥了眼被她压在肘下遮了大半的日记本,抬手捋了捋尹昭披在肩上的发梢。 透着湿润水气。凉浸浸的。 她总是没耐心把头发吹干。 “今晚碰到了佳宇集团的江骅,说你把他们的常法转给了李狄,还说你连他们的并购项目都给拒了。太忙?还是有什么事?” 沈宥如今说话越发无波无澜,叫人摸不透深浅,以前还有一两句冷嘲热讽,现在连讥讽都似有若无,更难琢磨。 “是忙,也想给小朋友们多点机会。”尹昭又说了遍敷衍的话,视线一寸寸描摹过眼前这张脸:“怎么?江骅来找你告状,说我不重视他们的项目了吗?” 她理直气壮地质问,百分百确信他不会因此怪罪她。 沈宥唇边浮起笑意。 他当然不会为了一个随时可能被他忘记名字的江总去怪她,甚至会被她这种蛮不讲理的信赖取悦到。 捏了捏她的耳垂,揉出一点淡红,掌心擦过脸颊,沈宥的声音温和了些:“他们那些案子,不想接就不接,不用顾忌。累了就给自己放放假。日记写完了?” “太晚了,先不写了。”尹昭拉开抽屉想把日记本放回去,却被沈宥一把攥了手,猛地拉进怀里,抱坐在桌沿。 尹昭垂了眼,温顺地伏向他的胸膛,双手环上他的腰。 最近,她想先顺着点沈宥。 在她的电脑上,沈宥的元盛资本列在项目表的最优先级,数量占三分之一。想从嘉合跑路,他是第一难关。 沈宥是个胜负欲很强的人。 从打牌下棋这种消遣就能看出来,交际应酬时他会逢场作戏,给她递牌喂棋。可换到私下,连填个数独,但凡她赢了一局,就别想不输地离场。想平局结束这段关系,只能徐徐图之。 先顺着他,再和他谈判,会好谈很多。 这是她这些年几经折腾的经验之谈。过去一年,因为姜媛,他们过得很不太平,连厮混都停了大半年,好在她忍了气性,放低姿态去寻他谈过,如今也算是重归于好了。 沈宥搂紧了怀中的人,发丝遮了她的大半脸颊,但就是知道她在走神,瞥见日记本更想生气,索性低头咬她耳垂: “不写了,就一起做点别的。” 于是呼吸被夺走,只余细微的呜咽声。 沈宥一只手紧扣住尹昭的后脑勺,身体压下来,吻得又深又重,看似无节制地沉醉于亲吻之中,另一只手却不动声色地翻开了日记本的软壳,露出尚未干透的字迹来。 偏巧,尹昭被弯折到吃力,承受不住般地往后仰了仰身,身形一晃,纤白手腕亦往后一撑,一不小心就将日记本划至了身后。 两人拉开了些距离。 沈宥蹙起眉,盯着她,眸光骤沉。 尹昭只作不知,垂首贴在他的胸前,细细喘气,忽而又扬起头去看他,一双眸中泛着潋滟水光,端的是天真又风情。 她抬起手,遮了他的眼睛。 眼前的这张脸,就只余下高挺鼻梁上微微凸起的驼峰,清晰利落的下颌线条,还有即使是现在,色泽依旧很淡的两片薄唇。 尹昭突然就很想听一声「生日快乐」。 可这是不对的。 人不对,声音也不会对。 他还是不要说了。 尹昭收回了手,沈宥却还阖着眼,长睫低垂,给了她一些可以肆意妄为的错觉。 指尖托起他的下巴,指腹抚过那双烫得惊人的唇,然后向下摸到弧度性感的喉结,再吻上,舌尖轻佻地舔舐逗弄。 喘息也要甜美,就能点燃更多**,让沈宥旋灭灯光,把她放进柔软的鹅绒被里,再欺身覆上,与她一同陷落黑暗。 别再与她追究更多真相了。 可在瞥见那一行字之后,就注定了这一晚,沈宥不可能沉沦。 哪怕她在夜色里绯红潮湿得让他无可救药地疯狂迷恋。 在尹昭崩溃到泪眼朦胧时,沈宥细细吻过她眼角,望着她的一双眼,欲色不减清明。 脑子里控制不住地反复想起那行字,就好像她的身体上刻满了那个名字,唇印覆上一寸肌肤,就在加深一遍他的记忆。 「牧白,你知道今天是很特殊的一天,一想到都没机会和你一起庆祝过——」 又是牧白。 沈宥在尹昭搬来后没多久就知道了,她每一天都在写日记,每一篇日记都是写给一个叫周牧白的男人。 她甚至没有很认真地去隐藏这件事,会在他看过去的时候掩上封面,大概只是排斥他的侵入,毕竟她经常忘记锁抽屉,也会直接把日记本摊开搁在书桌上。 想看一眼,并不费力。 只是他或许不该去看,如果当时他没有多瞥那一眼,也许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进与退都寸步难行。 今晚敲她房门,其实想说的是江骅的下半句话,但站到她面前,却只敢止瘾解渴似地想一想,连提都没敢提。 …… 乏善可陈的酒局,听了一晚上的陈词滥调,偏记下了江骅的一句随口谄媚:“沈总,您是不是好事将近了?尹律不接项目,是不是准备相夫教子回归家庭了?” 明知是浮浪不着调的恭维,却勾出他的臆想来,甚至回了家,就想去找她求证。 …… 推门前都想好了。 可以开玩笑般地提一句,探探口风。 但是一进门,就看到她在写日记,她肯定不知道她写日记的时候眉眼有多温柔,温柔得让他目眩神迷,心也碎了一地。 所有计划,都被自己可笑的骄傲紧急叫停,其实根本不用叫停,傻子也知道,他得不得想要的答案。 这已经不是沈宥今年第一次想到结婚了。 前不久过年的时候,他在夏威夷陪长辈们晒太阳出海度假,被母亲傅女士计谋百出地骗去了一场相亲。 坐在海边咖啡厅里,望着方桌对面的那位家世出众、履历漂亮、妆容精致的女性,听着那口红勾勒得完美的双唇一张一合地奉承他,他的脑子里却只是诡异地在想—— 尹昭回禾洛村过年了,那个鬼地方,她家人应该找不到一个像样的男人与她相亲。 也是在相亲那晚。 他在海滩上拉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祁孟帆,尝试当地产的烈酒奥科莱豪。 舌尖被酒精燎起一丝粗犷的辛辣。 他问祁孟帆,如果妻子有一个无法忘记的前男友,能接受吗? 祁孟帆从来不懂什么叫识时务,傻不拉几瞪着眼问他,尹昭有哪个前男友,是不是那个贺琮,怎么就刻骨铭心了。 沈宥有点烦。 他烦祁孟帆一听就猜到是尹昭,也烦自己没加个“我有个朋友”的标准开头,更烦听到贺琮的名字。 但他问祁孟帆是有道理的,因为祁孟帆从来不顾忌人情世故,只说大实话。 不负所望。祁孟帆把他和葛青岚的那些情感烂事又讲了一通,然后告诉他,这世上向来只有「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人的大脑构造注定了没什么是无法忘记的。 沈宥沉默着一口饮尽杯中余酒,又找祁孟帆要了支雪茄,点燃了搁在烟灰缸上,烟雾袅袅,掩去烟灰中的一点火光。 新年伊始,该总结过去,展望未来。 过去这一年,他和自己暗自较劲,被姜媛摆了一道不提,还差点给了别的男人可乘之机,是该换个打法了。 第二天,傅女士不折不挠地来追问他的昨日相亲心得,他当着傅女士的面,给尹昭打了个新年电话。 他在打电话,祁孟帆凑热闹,找了尹昭的照片给傅女士看。等挂了电话,傅女士就乐呵呵摘了老花镜,命令他今年把尹昭带回家过年。 他那时大言不惭答应的勇气,到底是哪来的。 尹昭去浴室洗澡了。 他想抱她去,但在浴室门前被她推开。 今晚就到此结束了。 这是他们三年来不知道怎么就形成的破习惯。 沈宥弯下腰,替她理好凌乱的床榻,关上门,回自己房间的浴室清洗。 他心里有一万个猜测周牧白是谁。 念念不忘的前男友。 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这些年,他反复在猜,却从不求证。 因为周牧白是谁根本就无所谓,他住在了尹昭心里,这一点才最是致命。 沈宥不会去问周牧白是谁。 以前是他觉得没有意义,并且很掉价。 现在是他觉得不问更好,只要不提,就能假装没有,等他一点点从尹昭的生活里抹去这个人的存在,就会变成彻底没有。 得想个法子,让尹昭别写日记了。 第3章 方死方生 * 尹昭以为自己睡了很沉很久的一觉。 在梦里,她踩过青绿苔藓,穿行过腐朽的参天古木,纵马奔过高原草甸,看见大雪纷飞的苍茫山色,明明就快抵达山顶了,却偏在这一刻醒来。 睁眼看向桌上摆钟,不过清晨七点,离八点闹钟响还远。 尹昭起身拉开纱帘,纵着晨光涌了一屋,就又取了日记本,倚回松软枕头,独自写起了昨夜未完的日记。 她的发条紧了太久,该偷偷懒了。 屋里只她一人。 昨晚等她清洗过,沈宥就已经走了。 相拥而眠是情侣的特权,她和沈宥并不享有,他们只拥有互不干涉的生活轨迹。 写完日记,尹昭慢悠悠踱去餐厅,却发现沈宥居然还坐在餐桌前,惊得她立刻瞥了一眼挂钟。确确实实,已经九点多了。 她和沈宥很少一起在家用餐,因为他们的时钟一直对不上。尹昭的时间表永远跟着客户走,时常日夜颠倒,混乱得很。沈宥不同,他不必迁就任何人,从来只有别人配合他的时间,而他喜欢稳定精准的日程表。 往常九点,沈宥已经在公司了。 “你还没去上班呀?”尹昭转身和管家张姨打过招呼,从冰箱里取了牛奶吐司,自己加热。 “昨天,是你生日?” 沈宥望着她的背影不答反问,餐盘里不过一两颗青提。 “噢对,冰箱里还有蛋糕,我订的。昨天所里小朋友们也订了一个,就买重了。这蛋糕味道不错,不过放了一天,可能不如新鲜的好吃。”尹昭在岛台前忙得头也不回,说着推荐尝鲜的话,却不见主动分他一块。 倒也不是真的想吃一块生日蛋糕。 那种甜腻口感的东西吃了只会感觉喉咙被黏住,完全没有味觉上的吸引力。 但那是尹昭的生日蛋糕,没有办法不惦记。 沈宥早上晨跑完,随手打开冰箱,就看到一个生日蛋糕安安静静躺了一整晚。 无法描述当时的心情。 大脑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质疑。 怎么可能?昨天怎么可能是她生日?可更荒谬的是,他发现自己确实想不起来尹昭是哪一天的生日。 该去上班,却选择了心神不宁地在餐厅里等她起床,犹豫着要不要给她说一句迟到的生日快乐,以及要不要向她解释一句他不知道她昨天生日的理由。 在她出现之前,焦躁不安。 在她出现之后,心如止水。 尹昭眉宇间的平淡适意,让他明白,她从未期盼与他共庆生日、分享蛋糕。 生日是很重要的事,这是个常识。 他的下属会趁着生日这天敲门送来蛋糕再谈谈职业规划,朋友会递来宴会邀请试图再拉近下关系,长辈们也喜欢借着寿辰炫耀自己不减当年的影响力。 但不考虑这些附加效应,生日本身毫无意义,尹昭大概率会和他想法一致。 因为不重视生日,所以不重视与谁分享蛋糕,这是一种可能。只是,不可否认,也有另外的可能。 沈宥沉默了片刻:“抱歉,我不知道昨天是你生日。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我下半周在欧洲,会去趟巴黎。包,衣服,珠宝?” 尹昭没立刻回答,端了餐碟,越过沈宥一旁的空位,在餐桌另一角坐下,朝他笑着摇摇头:“没呢。什么都不缺。” 沈宥的嘴唇翕动了下,却什么也没说。 “对了,你有认识的建筑师吗?他们是叫什么来着?工作室,事务所,还是设计院?反正就是能在深山野岭造一栋别墅的,避震防潮要好。”尹昭咬了口吐司,递上下一话题。 “有。怎么了?”沈宥问。 “有个潜在客户想回乡修祖宅,一直没找到合心意的设计师。要是能帮上忙,说不定单子就成了。”谎话张口就来,尹昭甚至是说完了,才想明白自己为何要说谎。 说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毕竟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就像以前在致同加班,何宛华来问她吃没吃晚饭,她自然得答吃过了,否则热情仗义的何宛华就得立刻嚷着要陪她去吃饭,而她也得再费时间再找理由去拒绝。 既然不是真的关心,又何必真的作答,与人与己,平添麻烦。 “HillCastle,应该能达到你的要求。我让小佟去和他们总监打个招呼,再把联系方式推给你。后面几天我不在国内,有事你直接联系小佟。” 这世上似乎没有沈宥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喉结滚了滚,问她:“下周五晚上有空吗?陪我吃个饭吧。” “没问题。和谁呀?要准备什么吗?”尹昭应得不假思索。 这也是他们的常规合作事项。像沈宥这样年纪的男人,可以花名在外,正式场合却总要有个稳定女伴,容貌只是加分项,职业和背景必须体面。这样他们才会被打上可靠成熟的标签,也好躲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沈宥借她挡桃花立人设,她借沈宥攀高枝赚大钱,迄今为止,也算合作愉快。 “还不确定。”沈宥垂眸看向已是空空的餐盘,顿了顿:“时间地点,我再告诉你。” 尹昭点点头,没再管他,低头在手机上搜索起HillCastle来。 * HillCastle是一家本土建筑工作室,成立时间不久,但创始人似是一位享誉世界的大师级人物,奖项多到一眼看不到头。 尹昭不太懂,只浏览了几个他们官网展示的代表作,风格正中她的喜好,而且沈宥的推荐一向值得相信。 去所里处理完几件急事,她就自己搜索了HillCastle的地址,直接登门拜访。既然想瞒着沈宥,她自然不会等小佟引荐。 “我想建一栋民宿,在滇南宗古的禾洛村。”尹昭坐在柔软的康纳利沙发上,捏着玻璃杯缓缓开口,面朝销售,眸光却温柔越过对方肩头,坠在更遥远的地方。 “禾洛村?具体在哪?您的预算大概是多少?工期有要求吗?”销售问。 “在乔朗峰下,一个小山村。风景很好但路不好走,常有泥石流和塌方,造房子应该会很麻烦,所以我可以接受造价贵一点,全部的费用希望不要超过千万。” “山里民宿我们做过很多,很有经验,您这预算应该够了。”销售加深了笑容:“您喜欢什么风格?或者您有想合作的设计师吗?我们挺多客户都是慕名而来。” “你们的设计师能陪我去趟禾洛村吗?我只有一个非常粗浅的——”尹昭显出几分苦恼来,她似乎必须盲选设计师了。 销售一听就懂她在迟疑什么,忽然眼睛一亮,向着她背后招了招手,扬声道:“慕柏,你是不是去爬过乔朗峰——” 慕柏。尹昭也随之转过头去。 一个年轻男生正立在咖啡机前,鼻梁笔直高挺,明明是深邃凌厉的眉眼,平直细薄的嘴唇,却能扬起爽朗如太阳的笑容。 是周牧白,又站在了她面前吗? 她没再听见任何声音。 只能感受到四肢百骸的麻木僵硬,骤急骤停的呼吸失控,以及死而复生的心跳。 等尹昭从震惊中回过神,年轻男生已经坐在了一侧的单人沙发,向她扬了扬下巴: “你好,韩慕柏。” “你也叫牧白?怎么写?” 尹昭感到不可思议,问得莽撞。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连名字的音节竟也一样。 当初见到沈宥,她已觉得像极了,不曾想还会遇见一个更像的人,简直与记忆里的周牧白如出一辙,衬得沈宥也只有七分像。 幸而尹昭还能想明白,若牧白还在,也绝不是这少年模样了,毕竟她都29岁了。周牧白这人看似跳脱,实在内核再沉稳不过,工作几年被社会摧残过,大概率反而会变成沈宥那副活人微死的得性。 “我爸姓韩,我妈姓柏,柏树的柏。我爸想说他很爱慕我妈,就给我起名韩慕柏。”韩慕柏并不介意她的无礼,散漫地敲着沙发扶手:“怎么?尹小姐也认识叫慕柏的人。” “嗯,但只是同音。他叫周牧白,放牧的牧,雪山的白。”尹昭答得恍惚。 “雪山的白?这形容有意思。”韩慕柏饶有兴致地与她搭话。 “他喜欢登山,早在十年前,就登顶过珠穆朗玛。他以前和我讲,他这个名字,天生就是要去攀登雪山的。”谈起周牧白,尹昭的眼眸就会染上笑,就像人们谈论起美好的音乐、诗歌与梦时总会感到柔和欢悦。 “那他也去爬过乔朗峰?”韩慕柏蓦地随她放轻了声音,似很怕打碎她此刻的梦境。 “原本七年前要去的,到了山下,没能登顶。那年滇南地震了。” 尹昭端起水杯,水纹漾出涟漪:“震中就在禾洛村附近,好在震级不高,5.1级,没造成太多的人员伤亡,可能你们没听说过。我想在那建一栋民宿,也是为了记着他。” 尹昭讲完,抬头认真打量了一眼面前男生。 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纯黑色宽松毛衣搭工装裤,袖子捋起,露出的半截手臂内侧纹了看不出图案的一片纹身,脖子上挂着一条精致又夸张的银牌项链。 即使容貌再相似,也还是很不一样。 她认识的周牧白绝对不会这样装扮。 韩慕柏敛了神,微抿了下唇线,向前倾了倾身,手肘搭在两膝上,双手交握: “尹小姐,我去年刚去乔朗峰,也在禾洛村做了短时休整。” “你要知道,那里只有登山队会去,村民提供的歇脚处已经够用,当地政府没有修路规划,这两年在做的工作是想把村民都迁出来。” “去禾洛村的路一塌糊涂,全是靠人和骡子走出来的。土地都是集体土地,改扩建审批流程麻烦。环境保护也是问题。当地很难找到合格的施工队。想做好一切,需要设计师投入很多时间精力,说不定还得常驻现场。” 韩慕柏定定地望着尹昭,一字一顿道: “这可不是一个好项目。” 尹昭耸了耸肩,她很清楚这些障碍:“路已经比过去好多了,现在皮卡都可以进山了。村里每年都在动员异地搬迁,但很多人不愿走,尤其是老人,进展一直很慢,我们还有机会。至于其他问题,一千万的预算足够解——” “不过我很喜欢禾洛村,也对特色民宿项目很感兴趣。”韩慕柏不等尹昭答完,直接打断,伸手递来一张名片,又从桌上抽出宣传册。 尹昭接过名片,上面印的职务连个总监都没混上,看着还不如理发店的Tony老师。至于此刻展开在她面前的宣传册,他手指翻飞,已略过许多页设计师简介,尹昭很确定其中没有韩慕柏,但他似乎也不在意,只找了几张建筑图片,指给她看。 “这座大厦,这个数智园区。还有这个Jeff亲自主持的博物馆,我都参与过。我还拿过红点奖,就两年前,你网上搜一搜就知道。”韩慕柏自信满满地看向她:“尹小姐,我想毛遂自荐下,当你的设计师。” 韩慕柏指给她看的几个建筑,尹昭在浏览官网时都有留下印象,是她喜欢的设计。 他的出现,令她觉得冥冥之中似有命运安排,但造房子总归不该完全相信玄学。 “你们事务所一般怎么提供服务?以团队形式,还是个人?我选了你,就是你负责所有吗?”尹昭谨慎地问。 销售正想回答,被韩慕柏抢了先:“个人主持,团队协作。HillCastle有许多细分部门,能解决结构设计、景观设计等全方位需求,但你需要选择一位主持设计师,他将决定项目是否出彩。尹小姐,不会有比我更好的选择了,我去过禾洛村、了解乔朗峰,并且我可以专注只做这一个项目。” 韩慕柏的眼里有势在必得的火焰,很熟悉,很像四年前她常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 尹昭略一思考,扬扬名片:“你们这行,任何一个建筑设计师都可以独立签单吗?” “当然不是,但我可以。如果你选我,现在就可以去拟合同。”韩慕柏扬起笑,递了个目光过去,销售赶忙点头。 “发我一份你的简历和作品集,我想再看下。另外,你愿意陪我去趟禾洛村吗?”尹昭拿定了主意,语气忽而变得郑重:“去完之后,我们聊一聊,我才能决定要不要选你。行程的费用我来支付,如果需要按时间计服务费,也没问题。” “可以。什么时候出发?”韩慕柏应得爽快。 “再过两周吧。”尹昭答。 “这个时节的禾洛村……”韩慕柏沉吟。 “漫山遍野的风与大雪。”尹昭弯唇接去话音,笑容璨然:“等我们去的时候,雪就会开始融化了。” 这笑眼令他想起冰雪消融的山野春天。 韩慕柏也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他们几句话就敲定了意向,销售神色古怪地瞅了瞅韩慕柏,欲言又止,只主动去印了意向合同。 尹昭久坐无聊,起身去看墙上的建筑摄影。 韩慕柏也跟了来,递了杯咖啡给她,绵密奶泡拉出可爱的雪山图案。 见她惊讶,他的眉梢扬起几分得意。 尹昭被这一份率真逗笑,弯唇垂眸,望着杯中雪山,有些不忍心喝。 “你介意坐火车去宗古吗?我是说绿皮火车。”尹昭突然问。 “绿皮火车?”韩慕柏有些诧异。 “嗯,硬卧。从宁海到滇南,大概要两天一夜。” “好。听上帝的。”韩慕柏低头问:“尹小姐什么工作?时间很充裕?” “律师。很忙的。”尹昭无奈摇头,语调却轻快:“下周也得请假。就算请假,也会被客户的电话邮件追着跑。不过如果这次顺利,等从禾洛村回来,我就能换个工作了,以后大概会是个乡下老板娘?” 她侧过脸,俏皮地朝韩慕柏眨了眨眼: “欢迎你加入,我的城市逃离计划。” 韩慕柏的喉咙忽而感到干涩,全身水分好像因这一眼而蒸发殆尽,渴到说不出话,他端起咖啡杯,碰了碰尹昭的杯沿: “那为你的城市逃离计划,干一杯。” 见色起意也好,一见钟情也好,是荷尔蒙还是多巴胺捣的鬼,这些也根本不重要。 就像在创作时,韩慕柏从来不会纠结灵感是如何产生的。 灵感来了,捕捉就是了。 第4章 问罪论迹 * 出发回禾洛村之前,尹昭抽空去医院做了体检,在体检中心转了半天,攒了一大把单据报告在手里,好在林林总总看下来,大问题没有,只小毛病一堆。 诊断医师的脸色是凝重了些,但尹昭没太在意。过去几年,她对人不友善,对这具身体也不友善,有负反馈,也是该的。 听了一脑袋的健康建议,拎了一堆临时起意买下的保健品,开车回到所里坐下,尹昭才腾出手来看手机。 除了工作,手机里躺了两条未读消息。 韩慕柏:「尹昭,周五有空吗?西岸有卒姆托的建筑展,你说有意思的那个温泉浴场就是他的作品,一起去看看,顺便再吃个晚饭?」 沈宥:「港景街7号,周五晚7点。」 尹昭挑了挑眉,还没能把体检欠下的这顿早餐补上,约她吃晚餐的人却有两个。 “可算让我等着了。在忙什么?怎么天天不见人影?”何宛华大概是放了眼线,尹昭一条短讯还没回完,她就在敲门了。 何宛华脸上挂着笑,眼里却不见笑。 尹昭最近一直往外推工作,人也动不动失踪,要知道,她以前是废寝忘食睡办公室的那种人。所内所外都在传,这位嘉合第一模范律师要结婚了,和元盛的沈宥结婚。 何宛华打听过,传的最神的是说有人在酒局上直接问到了沈宥跟前,沈宥没承认也没否认,只笑着说不会少了那人的喜帖。 “去体检了。”尹昭扫一眼何宛华,就知道她是来兴师问罪了,避重就轻道:“三年多没去检查,想想有些不放心。” “怎么样?”何宛华一愣,急忙关心。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尹昭走过去把门关上,拉着何宛华在沙发上坐下:“查出来胃部有息肉,医生建议我动个小手术,我打算请一个月的假,工作和李狄都交接了,但万一他有搞不定的,Greg又还没回国,还得靠你看顾下。” “没问题。做活检了吗……”健康在前,何宛华自是无有不应,连想打听的也只能暂且偃旗息鼓,等尹昭休假回来再说。 关了门,她在离开前,回头又望了眼隔着玻璃密密垂下的百叶帘,神色晦暗。 尹昭送走了何宛华,低头回消息。 韩慕柏说的建筑展,她想去看。 但晚饭只能拒绝了,毕竟她已经先答应了沈宥,不能爽约。 * 午后的美术馆,阳光沿着建筑师勾勒出的曲线调校后,以最温柔的姿态覆下。 韩慕柏讲起建筑来,神采飞扬。 尹昭弯着眼尾听他讲课,偶尔斜觑过几眼,仍不免感叹太相似,对于喜爱的事物,都如数家珍般滔滔不绝。 韩慕柏似乎真的只有她这一个项目,时间也真的空,和尹昭听过的那些没日没夜画图的建筑狗们大相庭径。他也不管白天黑夜,有了灵感就给尹昭发手绘的概念图。 尹昭看过他的简历,毕业于连她这个外行都听过的顶尖建筑学院,拿奖拿到手软,履历漂亮到令人歆羡,一毕业就进了普利兹克奖得主的个人事务所,没待半年又换去了个商业风格强烈的全球大所,再然后来了HillCastle。 简而言之,越混越差,令人困惑。 但不管怎么说,韩慕柏功底扎实,闲闲几笔就能绘出惊艳绝伦的艺术感,尹昭这个艺术门外汉也能轻易被感染。 逛完展览区,就是纪念品店。 这一下午,韩慕柏从艺术理念讲到防潮避震,讲得太好,尹昭的求知欲被勾起,就买了几本建筑学的书与纪念册。 结完账,韩慕柏自然地帮她拎过纸袋。 “谢啦,给我吧。明天车站见。”尹昭伸手去接,要与他告别。 韩慕柏垂下的手往后躲了一下,他正在兴头上,不想放她走。 “快六点了,我要走了啦。”尹昭睨他一眼,直接夺来就往出口走。 韩慕柏紧跟上她,索性转身面向她大步倒退着走,目光牢牢锁住她:“尹昭,真的不一起吃个晚饭吗?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西班牙菜。” “不行。提前约了人。”尹昭坚决摇头。 “那你去哪吃饭?”韩慕柏紧追不舍。 “港景街。”尹昭答。 “那你载我一程吧,我也去那边。”韩慕柏往左一步,拦在尹昭面前,姿势强硬,垂眸看她时的眼睫却有点可怜,语气也小心翼翼。 这张脸提出的要求总是很难拒绝的。 沈宥是,韩慕柏也是。 尹昭叹气,仰头问他:“你要去哪?我直接送你过去吧。” “不用。不耽误你,在港景街把我放下来就行。”韩慕柏眸光一亮,又把纸袋抢回到手里,好似绑架了这纸袋就绑住了她。 尹昭开一辆中规中矩的雷克萨斯,沈宥帮她搞来的崭新二手货,说是他的那群二代朋友们买来了又不要的。 平实低调,是韩慕柏平时绝不会多看一眼的车型,但他一坐进副驾,就找到了一百个不同角度来夸赞。 尹昭听着好笑,只是记挂着稍后要陪沈宥应酬,就想安静一会:“要喝点水吗?” “你怎么知道我渴了?”韩慕柏一听尹昭关心他,立刻神采奕奕转头看她。 “讲了这么多,该渴了。”尹昭扫他一眼,抿笑揶揄。 韩慕柏嘴角弧度立刻垮了下去,皱起眉又松开,默了半晌才讲:“尹昭,我不是个话多的人,我只是很喜欢和你说话。” 尹昭,不是我话多,但我想告诉你—— 非常熟悉的话语。 她最近想起周牧白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忽然意识到,她不该把职场上惯用的一些过于刻薄虚伪过于mean的做派和小伎俩,带到韩慕柏面前,也带进生活里。虽然她已经失去「生活」很久了,但她以后会有大把的「生活」。 尹昭花了点时间,才找到她在诚恳这件事上的舒适区:“慕柏,我很乐意听你说话,只是一会的饭局让我有些烦心,听不太进,我们明天在火车上还会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聊天?” 嗓音如晚风轻柔,明明是顾及他心意的安抚,韩慕柏的眸色却黯了几分。 他本来还在为自己把车丢在美术馆,蹭到了尹昭的副驾而洋洋得意,这下立时觉得自己幼稚极了,并不想被她当作要照拂的弟弟。 好在年轻人的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 等开到了港景街,韩慕柏又恢复了饱满情绪,下了车还特意绕回来,敲了敲尹昭的车窗,俯身探头问:“尹昭,明天八点火车站见,需要叫醒服务,或者我给你带早餐吗?” “按时把你自己带来就好。记得少带些行李。”尹昭笑着摇头。 “只能说我尽量,有不少工具要带,毕竟得对你的房子负责。”韩慕柏也笑。 “到时候带不进山里,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尹昭语气纵容。 “你可是雇主,得对雇员和他的行李负责。”韩慕柏一本正经。 临停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已经惹来了无数的过路视线,不好耽搁太久,尹昭摇头浅笑着摆了摆手,升起车窗。 韩慕柏一直目送着红色尾灯拐进地下停车场,直到心跳恢复了平稳跃动才离开。 * 尹昭停好车,寻到餐厅二楼包厢,在推开门之前看了一眼手机。 六点五十七分。 她没有迟到。 但对沈宥来说,时钟永远是应该往前拨五分钟的。所以,她这是迟到了两分钟。 尹昭握着门柄,定了定神。 她最近过得太自在,忘记提前去问今晚的饭局详情,不确定能不能应对妥当,但也没什么,大不了提杯赔罪。 反正她酒量可以,反正她也要跑路了。 按下门柄,推开门。 白漆雕花壁板和天鹅绒绿地毯,铺了洁白餐布的圆桌旁只坐了西装笔挺的沈宥,也只空了对面一把餐椅。 尹昭眨了眨眼,笑盈盈拉开餐椅:“只有我们两个人吗?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饭局要我陪同呢?” 沈宥听她问候,才把视线从落地玻璃外收回,神色淡漠不悦:“你没提前问,我以为你知道。” “那今晚,这是专门请我吃饭?”尹昭不动声色掠他一眼,垂眸看向菜单,语气轻快。 他方才这句大概是在告诫她,他察觉到她的异常,希望她解释或者改正。 沈宥在外从不肯把话说得浅白,句句都似有话外音,陪他玩这套谜语把戏一直都挺累人,尹昭不想玩了,也不想解释不想改正。 “你迟到了。”沈宥也不接她的话,声音里更多了些冰冷锋芒。 “路上有点堵车,耽搁了。”尹昭依旧笑语晏晏:“你点菜了吗?加个凤尾虾?” 等不到回音,她只能抬起眸,才发现沈宥的视线正沉沉压向她。 他的目光很直白。 他看出,她在说谎了。 尹昭蹙起了眉,忽而眼角瞥见窗外街景才恍然大悟,巧了不是,这处包厢的落地窗正临着她把韩慕柏放下车的街角。 这么暗的夜晚,应该只能看清身形,看不清长相吧。 在沈宥这,尹昭最不能被窥见的秘密只有周牧白那张脸,不是见不得光,只是会惹来许多麻烦,实在没有必要。 一颗悬起的心,轻飘飘落下。 “怎么说?可以吗?”尹昭略过这些心思计较,只歪了歪头漾出笑来。 “已经点过了,凤尾虾也点了。”沈宥扯了扯领带,烦躁如针尖刺入肌肤。 今晚与预想差异太大,让他觉得失控。 尹昭不该不过问,不该迟到,也不该让一个年轻男生坐她的副驾,还和那个男生拉拉扯扯地在路边讲了半天的话。 他与她说的前几句话更不该是这样。 或许喝点酒,会好一些。 “酒水还没点,想喝点吗?”沈宥问。 “只有我们俩,就没必要了吧。”尹昭合上酒水单。 “有别人在,你才不应该喝酒。我记得你酒量很好。” “就喝过那么两次,都被你撞见了。” “两次?不止吧。” “我是说,喝到可以证明酒量很好,也就那么两次。”尹昭睨他一眼,这人就喜欢在她的话里找漏洞,真讨厌: “我之前也不知道自己酒量好,毕业前家里没人让我喝酒,跟着杜律师那会儿,起刚上桌提着杯子手都在抖,后来一杯杯越喝越清醒,才知道自己原来天赋异禀。” 她的唇角勾起,眼神悠远,像是在想什么有趣的回忆。 沈宥的心绪被抚平,他知道他们想起的是同一段记忆,这种共生一般的默契让他得到微妙的满足。 “昭昭,今天喝一点吧。我让他们拿一瓶白葡萄酒,全当佐餐用。”沈宥抽走她手里的酒水单,按下传唤铃。 “好呀。”尹昭托着腮,打趣道:“自从成了沈总口中不能喝酒的尹律师,要么不喝,要么浅尝辄止,再没机会好好喝过了。要是真来瓶烈酒,又按着以前那种喝法,说不定要闹笑话的。” “闹笑话也没关系,有我在。” “就是有你在,才不能闹笑话。” 沈宥要了一瓶骑士蒙哈榭,服务生端来两支高脚杯,为他们斟好。 尹昭单手提杯举向他,什么也没说,只弯着眼眉笑,沈宥一句「生日快乐」差点脱口而出,怔忡过才意识到不该提,太迟了。 他敛眸尝了一口酒:“为什么?如果你说的闹笑话,是指你之前那两次醉酒后闹出的事,我觉得很好,很有意思。” 淡到几乎没有的酒味也让人觉得耳热,令他抿下了又没能说出口的半句话——你醉酒后的样子,我也觉得很美。 尹昭醉酒的样子,沈宥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她同他在一起之后,他就再没允许她那么不要命地喝过酒。 一则是,她既然跟了他,他不点头,再有人让她陪着喝酒,那就是在打他的脸。 另一则是,尹昭喝醉的时候,实在好看得让人心惊,那该是他的独家珍藏。 时隔五年,沈宥依然记得清楚。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尹昭,她那时还是致同律所的小律师,给杜尚伦那个废物当实习律师,酒局喝到一半,被已经七八分醉的杜尚伦电话叫过来送材料。 傻里傻气的。 杜尚伦叫她,她就真抱着材料打车来。 第5章 见梦中人 * 那天,是元盛第一个海外并购基金的法律服务开标,中达和致同两家律所报了差不多的价,沈宥在意的倒不是报价,而是资金出境的合规成本。 因此,会后杜尚伦说想请他吃饭,他就干脆叫上了中达的顾桐律师一起,想再听他们讲一讲关于资金出境方案的想法。 酒才喝了一巡,沈宥就开始后悔。 这两个衣冠齐楚的业内知名律师,没一个上道的,专业问题答不上来,只会逮着对方灌酒。 杜尚伦更是差劲,连酒量都不行,几杯下肚,就醉得都快趴在了桌子上,哆嗦着掏出手机给手下的实习律师打电话,非要人现在就把新的资金方案送过来。 尹昭就这么被叫来了沈宥面前。 低垂着眼,双手递了一份装订好的文件给他,纸张摸起来还有打印机的余温。 一张文静好看的小脸,青涩学生气还没褪尽,穿着一身规整无聊的职业套装,不像来应酬,倒像是来面试,话也说得干巴巴,看着就有些乏味。 这么个场面,杜尚伦把尹昭叫过来。 说是送材料,实际存的什么心思,在座的都明白。 沈宥抬眸瞥过尹昭一眼,就知道,她也是明白的。 她明白,却选择推门进来入了席,而不是让服务生把材料送进来,不知道是傻是笨,还是也有什么小心思。 不管怎样,这酒局总算有点乐子看了。 杜尚伦指使着尹昭给沈宥递了文件,就再顾不上她。 尹昭给自己斟酒时,还在愁没人引荐,她能喝但不会说,容易尴尬冷场。 没想到刚一斟满,中达的顾律师就好心地抢过了话去,明明该先敬主位的沈宥,却有意指挥着她从他的身侧挨个敬起。 一杯杯白酒往喉咙里倒,敬了一圈独独忘了沈宥。 尹昭乐得听顾律师指挥。 她本不打算喝这酒,杜律师出了名的吝啬,她喝再多,也是拿授薪律师的死工资。 可她站在包厢的备餐间,偏就看见了沈宥这张脸。她想看,想靠近,也想喝酒。要么喝醉了自己,再辨不清这张脸与牧白的细微差别,痛痛快快做一场大梦,要么喝忘了自己,用酒精麻痹这种快让她死去的痛苦。 但不想和沈宥喝,暂时不想。 她不敢看他,却很想看他。她想先喝够了酒,可能也是为了壮胆吧。 顾律师趁着她一圈敬完,又开始一句一杯地灌她酒。 尹昭一点也不怵,脑子越喝越清醒,看着站都站不稳的顾律师,只觉得好笑。 可想想又觉羡慕。 她也好想喝醉了,就势趴在桌子上肆无忌惮地去看那张脸啊。 顾律师终于一口酒还没咽下去,就晃悠着滑到了椅子上。 尹昭拎着分酒器站了一会,成了这酒桌旁的胜利女神,平淡扫过这混乱包厢,只剩下她和被她忽略的沈宥还清醒。 正好,这人已经无聊到在翻她刚递来的方案书了,她也有些微醺醉意了。 “沈总,我代杜律师敬您一杯。” 尹昭提着杯子走到沈宥身旁,这里空了个位置,原本坐这的人可能去吐了,也可能去睡了。 沈宥闻声,抬起了眼。 她巴掌大的小脸已经喝到煞白,眼睛却越来越亮,亮到漾起水色。 其实她眉眼本就生得精致,秉着三分醉意,顾盼张扬起来,就多了些不合时宜的风情,让沈宥看着就心烦。 这个酒局简直荒唐,被一个小姑娘喝到这个局面,全都是些不着调的货色。 他看不惯杜尚伦让女人挡酒,看不惯顾桐灌一个小姑娘的酒,却也看不惯尹昭自作自受,还没脑子。 连最该敬的人是谁都搞不明白,白喝了那么多酒,到这会儿,终于想起来该敬他了。 沈宥冷眼旁观着。 他不是善人,何必渡人。 他就坐在那,连酒杯都不肯碰一碰,不咸不淡地讲:“要不是今晚得见,还不知道尹律师在酒桌上如此风采过人,我看杜律以后不必亲自出面了,交给尹律师就能放心。” 尹昭看见他眼里的不耐烦和轻蔑,心里忍不住咯咯地笑,喝醉了酒大概就有这么几分妙处吧,世界都变得有趣起来。 大名鼎鼎的沈宥居然也这么好笑,杜尚伦都醉得神志不清了,他还在这讽刺她抢自己师父风头,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她也好笑,听这张脸说出了这么冰冷的话,她居然还想靠近,想摸一摸是不是温热的。 尹昭漠然扫了眼杜尚伦那张酒色浑浊的脸,搁了酒杯直接在空位上坐下,被酒润湿的红唇勾起笑来: “沈总可别调侃我,我们致同最讲究尊师重道。若不是杜律授意,这桌子我可不敢来坐,这杯酒我也不敢代他敬您,就像您手里的方案,若不是杜律审过,我写的玩意儿也入不了您的眼。” “你写的方案。”沈宥终于看她:“那你说说,跨境本外币资金池哪几家银行在做?新成立的投资公司能申请下来吗?或者说,怎么才能申请下来。” “从目前的监管动态来看,我认为,很有希望。您可以翻到这方案的第三章,前不久央行发布了……” 真是要命,这比毕业答辩还难,她被酒精和男色醉成这样,还得回答专业问题,回去一定要在Timesheet上把今晚喝酒和答疑的时间都给记上。 尹昭答得很好,条理清晰、细节扎实。 那些信息就像刻在她的脑子里,即使她在显而易见地走神,而且是在痴迷地对着他想入非非,也能脱口而出,甚至比他回国以来听到的所有汇报都好。 但她实在为他着迷得有点离谱,答完一个问题,就迫不及待地问他: “沈总,你有微信吗?” 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沈宥从来没看过那样一双眼睛,全是疯狂炙热的渴求,却又冰冷绝望得没有温度。 像火焰在冰窖里燃烧。 “没有。” 沈宥瞥了一眼手机,然后说没有。 那是2013年,微信刚刚在人群里开始兴起,并不应该每个人都有。 尹昭就没再问了,只是乖巧地问什么答什么,低眉顺眼得没再多看他一眼。 等他把想问的都问完了,酒局才散了。 一堆人醉醺醺地从包厢里一拥而出,东倒西歪,没一个清醒的。 尹昭这会儿倒是缩在了墙角,别说去扶人了,一副连自己师父呼吸过的空气都不想沾的模样,摆明了不肯替杜尚伦结账。 沈宥冷笑一声,只好自己去买单,结完账转身却发现她还站在墙角等着他,捧着个手机,巴巴地看向他: “你看了眼手机,我猜你是有微信的。留个联系方式,加个好友,好不好?我不会经常打扰你的,我只是想要一个念想。” 她问他,好不好。 从那一次起,沈宥就发现,他永远会被尹昭的「好不好」打败。 沈宥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微信名是她的英文名Evelyn,头像是一座雪山,他不懂这些山脉,看不出来是哪座山,总的来说,中规中矩平平无奇。 他打量了她一眼,西装半裙下两条细腿莹白如玉,莫名就让他有些不放心,问她: “你怎么回家?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家,我打车回所里。” “还要回去加班?” “先回所里,再回家,三趟车费都可以报销。” 脑子挺清楚,还能算明白报销的账。 沈宥不再管她,给司机打了电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他把这个项目签给了致同。 因为他看中的是尹昭,也没多想,就和杜尚伦多问了一句「致同的授薪律师可不可以独立接案子」。 的确是,多问了一句。 后来在这个项目上,他再没见过尹昭,只在Track Change里见过Evelyn的名字,标注在每一条让他觉得眼前一亮的条款修订之后。 那是唯一一个项目,他在看文件时会选择显示修订的审阅者信息。 他后来再没把项目签给杜尚伦。 那次之后,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他们没再联系过。如果不是在黔州偶遇,可能他们的人生会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各自奔向远方。 那一年里,沈宥也曾困惑过一丝半秒。 他记得尹昭看向他的那双眼睛,分明是誓不罢休地要加他的微信。 可那个微信头像在成为他的好友之后,就像石沉大海一般,一天一天地,沉到了他聊天界面的最下方。 再后来,他把尹昭留在了身边。 沈宥就没再想过这些问题,直到他在去年单方面开启和尹昭的冷战。 有一次,姜媛打扮得花枝招展,找了一堆三教九流办游艇派对开香槟,他看到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又想起尹昭。 忽然明白,他会注意到尹昭,并不是因为她好看,虽然她一直都无可辩驳的好看,而是他再没遇见过这么矛盾的一个人,矛盾到三番五次让他判断失误。 她时刻步步为营,却又随时不顾一切。 她看着中规中矩,却从不按常理出牌。 她的表面充满秩序,内里却燃烧着更为疯狂更为大胆的火焰。 在那一个海风吹拂的轻快夜晚。 沈宥突然发现,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尹昭,这让他感到害怕。 他很怕有一天那把火会把她烧尽了,也很怕有一天她会像头顶炸开的绚烂烟花,和初见那次一样坠入大海,消失不见。 * 好在这一刻,尹昭还坐在他的面前。 和四年前一样,喝了点酒,琥珀眼眸就濡湿润亮,只是比起那时的傻气小律师,她显然更会施展美色了。 信手拈来的眼波流转,也能有深情眷意无限,让他没来由地喉咙发涩,腹中饥馑。 这餐饭可以到此结束了。 把礼物送了,就该回家了。 带她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