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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昭以为自己睡了很沉很久的一觉。
在梦里,她踩过青绿苔藓,穿行过腐朽的参天古木,纵马奔过高原草甸,看见大雪纷飞的苍茫山色,明明就快抵达山顶了,却偏在这一刻醒来。
睁眼看向桌上摆钟,不过清晨七点,离八点闹钟响还远。
尹昭起身拉开纱帘,纵着晨光涌了一屋,就又取了日记本,倚回松软枕头,独自写起了昨夜未完的日记。
她的发条紧了太久,该偷偷懒了。
屋里只她一人。
昨晚等她清洗过,沈宥就已经走了。
相拥而眠是情侣的特权,她和沈宥并不享有,他们只拥有互不干涉的生活轨迹。
写完日记,尹昭慢悠悠踱去餐厅,却发现沈宥居然还坐在餐桌前,惊得她立刻瞥了一眼挂钟。确确实实,已经九点多了。
她和沈宥很少一起在家用餐,因为他们的时钟一直对不上。尹昭的时间表永远跟着客户走,时常日夜颠倒,混乱得很。沈宥不同,他不必迁就任何人,从来只有别人配合他的时间,而他喜欢稳定精准的日程表。
往常九点,沈宥已经在公司了。
“你还没去上班呀?”尹昭转身和管家张姨打过招呼,从冰箱里取了牛奶吐司,自己加热。
“昨天,是你生日?” 沈宥望着她的背影不答反问,餐盘里不过一两颗青提。
“噢对,冰箱里还有蛋糕,我订的。昨天所里小朋友们也订了一个,就买重了。这蛋糕味道不错,不过放了一天,可能不如新鲜的好吃。”尹昭在岛台前忙得头也不回,说着推荐尝鲜的话,却不见主动分他一块。
倒也不是真的想吃一块生日蛋糕。
那种甜腻口感的东西吃了只会感觉喉咙被黏住,完全没有味觉上的吸引力。
但那是尹昭的生日蛋糕,没有办法不惦记。
沈宥早上晨跑完,随手打开冰箱,就看到一个生日蛋糕安安静静躺了一整晚。
无法描述当时的心情。
大脑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质疑。
怎么可能?昨天怎么可能是她生日?可更荒谬的是,他发现自己确实想不起来尹昭是哪一天的生日。
该去上班,却选择了心神不宁地在餐厅里等她起床,犹豫着要不要给她说一句迟到的生日快乐,以及要不要向她解释一句他不知道她昨天生日的理由。
在她出现之前,焦躁不安。
在她出现之后,心如止水。
尹昭眉宇间的平淡适意,让他明白,她从未期盼与他共庆生日、分享蛋糕。
生日是很重要的事,这是个常识。
他的下属会趁着生日这天敲门送来蛋糕再谈谈职业规划,朋友会递来宴会邀请试图再拉近下关系,长辈们也喜欢借着寿辰炫耀自己不减当年的影响力。
但不考虑这些附加效应,生日本身毫无意义,尹昭大概率会和他想法一致。
因为不重视生日,所以不重视与谁分享蛋糕,这是一种可能。只是,不可否认,也有另外的可能。
沈宥沉默了片刻:“抱歉,我不知道昨天是你生日。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我下半周在欧洲,会去趟巴黎。包,衣服,珠宝?”
尹昭没立刻回答,端了餐碟,越过沈宥一旁的空位,在餐桌另一角坐下,朝他笑着摇摇头:“没呢。什么都不缺。”
沈宥的嘴唇翕动了下,却什么也没说。
“对了,你有认识的建筑师吗?他们是叫什么来着?工作室,事务所,还是设计院?反正就是能在深山野岭造一栋别墅的,避震防潮要好。”尹昭咬了口吐司,递上下一话题。
“有。怎么了?”沈宥问。
“有个潜在客户想回乡修祖宅,一直没找到合心意的设计师。要是能帮上忙,说不定单子就成了。”谎话张口就来,尹昭甚至是说完了,才想明白自己为何要说谎。
说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毕竟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就像以前在致同加班,何宛华来问她吃没吃晚饭,她自然得答吃过了,否则热情仗义的何宛华就得立刻嚷着要陪她去吃饭,而她也得再费时间再找理由去拒绝。
既然不是真的关心,又何必真的作答,与人与己,平添麻烦。
“HillCastle,应该能达到你的要求。我让小佟去和他们总监打个招呼,再把联系方式推给你。后面几天我不在国内,有事你直接联系小佟。”
这世上似乎没有沈宥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喉结滚了滚,问她:“下周五晚上有空吗?陪我吃个饭吧。”
“没问题。和谁呀?要准备什么吗?”尹昭应得不假思索。
这也是他们的常规合作事项。像沈宥这样年纪的男人,可以花名在外,正式场合却总要有个稳定女伴,容貌只是加分项,职业和背景必须体面。这样他们才会被打上可靠成熟的标签,也好躲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沈宥借她挡桃花立人设,她借沈宥攀高枝赚大钱,迄今为止,也算合作愉快。
“还不确定。”沈宥垂眸看向已是空空的餐盘,顿了顿:“时间地点,我再告诉你。”
尹昭点点头,没再管他,低头在手机上搜索起HillCastle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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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llCastle是一家本土建筑工作室,成立时间不久,但创始人似是一位享誉世界的大师级人物,奖项多到一眼看不到头。
尹昭不太懂,只浏览了几个他们官网展示的代表作,风格正中她的喜好,而且沈宥的推荐一向值得相信。
去所里处理完几件急事,她就自己搜索了HillCastle的地址,直接登门拜访。既然想瞒着沈宥,她自然不会等小佟引荐。
“我想建一栋民宿,在滇南宗古的禾洛村。”尹昭坐在柔软的康纳利沙发上,捏着玻璃杯缓缓开口,面朝销售,眸光却温柔越过对方肩头,坠在更遥远的地方。
“禾洛村?具体在哪?您的预算大概是多少?工期有要求吗?”销售问。
“在乔朗峰下,一个小山村。风景很好但路不好走,常有泥石流和塌方,造房子应该会很麻烦,所以我可以接受造价贵一点,全部的费用希望不要超过千万。”
“山里民宿我们做过很多,很有经验,您这预算应该够了。”销售加深了笑容:“您喜欢什么风格?或者您有想合作的设计师吗?我们挺多客户都是慕名而来。”
“你们的设计师能陪我去趟禾洛村吗?我只有一个非常粗浅的——”尹昭显出几分苦恼来,她似乎必须盲选设计师了。
销售一听就懂她在迟疑什么,忽然眼睛一亮,向着她背后招了招手,扬声道:“慕柏,你是不是去爬过乔朗峰——”
慕柏。尹昭也随之转过头去。
一个年轻男生正立在咖啡机前,鼻梁笔直高挺,明明是深邃凌厉的眉眼,平直细薄的嘴唇,却能扬起爽朗如太阳的笑容。
是周牧白,又站在了她面前吗?
她没再听见任何声音。
只能感受到四肢百骸的麻木僵硬,骤急骤停的呼吸失控,以及死而复生的心跳。
等尹昭从震惊中回过神,年轻男生已经坐在了一侧的单人沙发,向她扬了扬下巴:
“你好,韩慕柏。”
“你也叫牧白?怎么写?”
尹昭感到不可思议,问得莽撞。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连名字的音节竟也一样。
当初见到沈宥,她已觉得像极了,不曾想还会遇见一个更像的人,简直与记忆里的周牧白如出一辙,衬得沈宥也只有七分像。
幸而尹昭还能想明白,若牧白还在,也绝不是这少年模样了,毕竟她都29岁了。周牧白这人看似跳脱,实在内核再沉稳不过,工作几年被社会摧残过,大概率反而会变成沈宥那副活人微死的得性。
“我爸姓韩,我妈姓柏,柏树的柏。我爸想说他很爱慕我妈,就给我起名韩慕柏。”韩慕柏并不介意她的无礼,散漫地敲着沙发扶手:“怎么?尹小姐也认识叫慕柏的人。”
“嗯,但只是同音。他叫周牧白,放牧的牧,雪山的白。”尹昭答得恍惚。
“雪山的白?这形容有意思。”韩慕柏饶有兴致地与她搭话。
“他喜欢登山,早在十年前,就登顶过珠穆朗玛。他以前和我讲,他这个名字,天生就是要去攀登雪山的。”谈起周牧白,尹昭的眼眸就会染上笑,就像人们谈论起美好的音乐、诗歌与梦时总会感到柔和欢悦。
“那他也去爬过乔朗峰?”韩慕柏蓦地随她放轻了声音,似很怕打碎她此刻的梦境。
“原本七年前要去的,到了山下,没能登顶。那年滇南地震了。”
尹昭端起水杯,水纹漾出涟漪:“震中就在禾洛村附近,好在震级不高,5.1级,没造成太多的人员伤亡,可能你们没听说过。我想在那建一栋民宿,也是为了记着他。”
尹昭讲完,抬头认真打量了一眼面前男生。
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纯黑色宽松毛衣搭工装裤,袖子捋起,露出的半截手臂内侧纹了看不出图案的一片纹身,脖子上挂着一条精致又夸张的银牌项链。
即使容貌再相似,也还是很不一样。
她认识的周牧白绝对不会这样装扮。
韩慕柏敛了神,微抿了下唇线,向前倾了倾身,手肘搭在两膝上,双手交握:
“尹小姐,我去年刚去乔朗峰,也在禾洛村做了短时休整。”
“你要知道,那里只有登山队会去,村民提供的歇脚处已经够用,当地政府没有修路规划,这两年在做的工作是想把村民都迁出来。”
“去禾洛村的路一塌糊涂,全是靠人和骡子走出来的。土地都是集体土地,改扩建审批流程麻烦。环境保护也是问题。当地很难找到合格的施工队。想做好一切,需要设计师投入很多时间精力,说不定还得常驻现场。”
韩慕柏定定地望着尹昭,一字一顿道:
“这可不是一个好项目。”
尹昭耸了耸肩,她很清楚这些障碍:“路已经比过去好多了,现在皮卡都可以进山了。村里每年都在动员异地搬迁,但很多人不愿走,尤其是老人,进展一直很慢,我们还有机会。至于其他问题,一千万的预算足够解——”
“不过我很喜欢禾洛村,也对特色民宿项目很感兴趣。”韩慕柏不等尹昭答完,直接打断,伸手递来一张名片,又从桌上抽出宣传册。
尹昭接过名片,上面印的职务连个总监都没混上,看着还不如理发店的Tony老师。至于此刻展开在她面前的宣传册,他手指翻飞,已略过许多页设计师简介,尹昭很确定其中没有韩慕柏,但他似乎也不在意,只找了几张建筑图片,指给她看。
“这座大厦,这个数智园区。还有这个Jeff亲自主持的博物馆,我都参与过。我还拿过红点奖,就两年前,你网上搜一搜就知道。”韩慕柏自信满满地看向她:“尹小姐,我想毛遂自荐下,当你的设计师。”
韩慕柏指给她看的几个建筑,尹昭在浏览官网时都有留下印象,是她喜欢的设计。
他的出现,令她觉得冥冥之中似有命运安排,但造房子总归不该完全相信玄学。
“你们事务所一般怎么提供服务?以团队形式,还是个人?我选了你,就是你负责所有吗?”尹昭谨慎地问。
销售正想回答,被韩慕柏抢了先:“个人主持,团队协作。HillCastle有许多细分部门,能解决结构设计、景观设计等全方位需求,但你需要选择一位主持设计师,他将决定项目是否出彩。尹小姐,不会有比我更好的选择了,我去过禾洛村、了解乔朗峰,并且我可以专注只做这一个项目。”
韩慕柏的眼里有势在必得的火焰,很熟悉,很像四年前她常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
尹昭略一思考,扬扬名片:“你们这行,任何一个建筑设计师都可以独立签单吗?”
“当然不是,但我可以。如果你选我,现在就可以去拟合同。”韩慕柏扬起笑,递了个目光过去,销售赶忙点头。
“发我一份你的简历和作品集,我想再看下。另外,你愿意陪我去趟禾洛村吗?”尹昭拿定了主意,语气忽而变得郑重:“去完之后,我们聊一聊,我才能决定要不要选你。行程的费用我来支付,如果需要按时间计服务费,也没问题。”
“可以。什么时候出发?”韩慕柏应得爽快。
“再过两周吧。”尹昭答。
“这个时节的禾洛村……”韩慕柏沉吟。
“漫山遍野的风与大雪。”尹昭弯唇接去话音,笑容璨然:“等我们去的时候,雪就会开始融化了。”
这笑眼令他想起冰雪消融的山野春天。
韩慕柏也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他们几句话就敲定了意向,销售神色古怪地瞅了瞅韩慕柏,欲言又止,只主动去印了意向合同。
尹昭久坐无聊,起身去看墙上的建筑摄影。
韩慕柏也跟了来,递了杯咖啡给她,绵密奶泡拉出可爱的雪山图案。
见她惊讶,他的眉梢扬起几分得意。
尹昭被这一份率真逗笑,弯唇垂眸,望着杯中雪山,有些不忍心喝。
“你介意坐火车去宗古吗?我是说绿皮火车。”尹昭突然问。
“绿皮火车?”韩慕柏有些诧异。
“嗯,硬卧。从宁海到滇南,大概要两天一夜。”
“好。听上帝的。”韩慕柏低头问:“尹小姐什么工作?时间很充裕?”
“律师。很忙的。”尹昭无奈摇头,语调却轻快:“下周也得请假。就算请假,也会被客户的电话邮件追着跑。不过如果这次顺利,等从禾洛村回来,我就能换个工作了,以后大概会是个乡下老板娘?”
她侧过脸,俏皮地朝韩慕柏眨了眨眼:
“欢迎你加入,我的城市逃离计划。”
韩慕柏的喉咙忽而感到干涩,全身水分好像因这一眼而蒸发殆尽,渴到说不出话,他端起咖啡杯,碰了碰尹昭的杯沿:
“那为你的城市逃离计划,干一杯。”
见色起意也好,一见钟情也好,是荷尔蒙还是多巴胺捣的鬼,这些也根本不重要。
就像在创作时,韩慕柏从来不会纠结灵感是如何产生的。
灵感来了,捕捉就是了。